史記 漢·司馬遷   卷一·五帝本紀第一   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徵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   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置左右大監,監于萬國。萬國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為多焉。獲寶鼎,迎日推筴.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穀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   黃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圣德焉。黃帝崩,葬橋山。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帝顓頊也。   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   帝顓頊生子曰窮蟬。顓頊崩,而玄囂之孫高辛立,是為帝嚳。   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高辛父曰蟜極,蟜極父曰玄囂,玄囂父曰黃帝。自玄囂與蟜極皆不得在位,至高辛即帝位。高辛于顓頊為族子。   高辛生而神靈,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義,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脩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財而節用之,撫教萬民而利誨之,歷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動也時,其服也士。帝嚳溉執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   帝嚳娶陳鋒氏女,生放勛。娶娵訾氏女,生摯。帝嚳崩,而摯代立。帝摯立,不善,而弟放勛立,是為帝堯。   帝堯者,放勛。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驕,貴而不舒。黃收純衣,彤車乘白馬。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   乃命羲、和,敬順昊天,數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敬道日出,便程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中春。其民析,鳥獸字微。申命羲叔,居南交。便程南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中夏。其民因,鳥獸希革。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敬道日入,便程西成。夜中,星虛,以正中秋。其民夷易,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便在伏物。日短,星昴,以正中冬。其民燠,鳥獸氄毛。歲三百六十六日,以閏月正四時。信飭百官,眾功皆興。   堯曰:“誰可順此事?”放齊曰:“嗣子丹硃開明。”堯曰:“吁!頑兇,不用。”堯又曰:“誰可者?”讙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堯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堯又曰:“嗟,四岳,湯湯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有能使治者?”皆曰鯀可。堯曰:“鯀負命毀族,不可。”岳曰:“異哉,試不可用而已。”堯于是聽岳用鯀。九歲,功用不成。   堯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踐朕位?”岳應曰:“鄙德忝帝位。”堯曰:“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眾皆言于堯曰:“有矜在民間,曰虞舜。”堯曰:“然,朕聞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頑,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堯曰:“吾其試哉。”于是堯妻之二女,觀其德于二女。舜飭下二女于媯汭,如婦禮。堯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從。乃遍入百官,百官時序。賓于四門,四門穆穆,諸侯遠方賓客皆敬。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堯以為圣,召舜曰:“女謀事至而言可績,三年矣。女登帝位。”舜讓于德不懌。正月上日,舜受終于文祖。文祖者,堯大祖也。   于是帝堯老,命舜攝行天子之政,以觀天命。舜乃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遂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辯于群神。揖五瑞,擇吉月日,見四岳諸牧,班瑞。歲二月,東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遂見東方君長,合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脩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為摯,如五器,卒乃復。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歸,至于祖禰廟,用特牛禮。五歲一巡狩,群后四朝。遍告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肇十有二州,決川。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過,赦;怙終賊,刑。欽哉,欽哉,惟刑之靜哉!   讙兜進言共工,堯曰不可而試之工師,共工果淫辟。四岳舉鯀治鴻水,堯以為不可,岳彊請試之,試之而無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荊州數為亂。于是舜歸而言于帝,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咸服。   堯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攝行天子之政,薦之于天。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喪父母。三年,四方莫舉樂,以思堯。堯知子丹硃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權授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硃病;授丹硃,則天下病而丹硃得其利。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堯崩,三年之喪畢,舜讓辟丹硃于南河之南。諸侯朝覲者不之丹硃而之舜,獄訟者不之丹硃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丹硃而謳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是為帝舜。   虞舜者,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橋牛,橋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窮蟬,窮蟬父曰帝顓頊,顓頊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從窮蟬以至帝舜,皆微為庶人。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愛后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及有小過,則受罪。順事父及后母與弟,日以篤謹,匪有解。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夏。舜父瞽叟頑,母嚚,弟象傲,皆欲殺舜。舜順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嘗在側。   舜年二十以孝聞。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四岳咸薦虞舜,曰可。于是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舜居媯汭,內行彌謹。堯二女不敢以貴驕事舜親戚,甚有婦道。堯九男皆益篤。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堯乃賜舜絺衣,與琴,為筑倉廩,予牛羊。瞽叟尚復欲殺之,使舜上涂廩,瞽叟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舜從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為已死。象曰“本謀者象。”象與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堯二女,與琴,象取之。牛羊倉廩予父母。”象乃止舜宮居,鼓其琴。舜往見之。象鄂不懌,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爾其庶矣!”舜復事瞽叟愛弟彌謹。于是堯乃試舜五典百官,皆治。   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謂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濟其美,不隕其名。至于堯,堯未能舉。舜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   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渾沌。少昚氏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檮杌。此三族世憂之。至于堯,堯未能去。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天下謂之饕餮。天下惡之,比之三兇。舜賓于四門,乃流四兇族,遷于四裔,以御螭魅,于是四門辟,言毋兇人也。   舜入于大麓,烈風雷雨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堯老,使舜攝行天子政,巡狩。舜得舉用事二十年,而堯使攝政。攝政八年而堯崩。三年喪畢,讓丹硃,天下歸舜。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龍、倕、益、彭祖自堯時而皆舉用,未有分職。于是舜乃至于文祖,謀于四岳,辟四門,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論帝德,行厚德,遠佞人,則蠻夷率服。舜謂四岳曰:“有能奮庸美堯之事者,使居官相事?”皆曰:“伯禹為司空,可美帝功。”舜曰:“嗟,然!禹,汝平水土,維是勉哉。”禹拜稽首,讓于稷、契與皋陶。舜曰:“然,往矣。”舜曰:“棄,黎民始饑,汝后稷播時百穀.”舜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馴,汝為司徒,而敬敷五教,在寬。”舜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軌,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度,五度三居:維明能信。”舜曰:“誰能馴予工?”皆曰垂可。于是以垂為共工。舜曰:“誰能馴予上下草木鳥獸?”皆曰益可。于是以益為朕虞。益拜稽首,讓于諸臣硃虎、熊羆。舜曰:“往矣,汝諧。”遂以硃虎、熊羆為佐。舜曰:“嗟!四岳,有能典朕三禮?”皆曰伯夷可。舜曰:“嗟!伯夷,以汝為秩宗,夙夜維敬,直哉維靜絜.”伯夷讓夔、龍。舜曰:“然。以夔為典樂,教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毋虐,簡而毋傲;詩言意,歌長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能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于!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舜曰:“龍,朕畏忌讒說殄偽,振驚朕眾,命汝為納言,夙夜出入朕命,惟信。”舜曰:“嗟!女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時相天事。”三歲一考功,三考絀陟,遠近眾功咸興。分北三苗。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實;伯夷主禮,上下咸讓;垂主工師,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澤辟;棄主稷,百穀時茂;契主司徒,百姓親和;龍主賓客,遠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違;唯禹之功為大,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職來貢,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撫交阯、北發,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發、息慎,東長、鳥夷,四海之內咸戴帝舜之功。于是禹乃興九招之樂,致異物,鳳皇來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五十攝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舜之踐帝位,載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謹,如子道。封弟象為諸侯。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薦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喪畢,禹亦乃讓舜子,如舜讓堯子。諸侯歸之,然后禹踐天子位。堯子丹硃,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禮樂如之。以客見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專也。   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故黃帝為有熊,帝顓頊為高陽,帝嚳為高辛,帝堯為陶唐,帝舜為有虞。帝禹為夏后而別氏,姓姒氏。契為商,姓子氏。棄為周,姓姬氏。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帝出少典,居于軒丘。既代炎歷,遂禽蚩尤。高陽嗣位,靜深有謀。小大遠近,莫不懷柔。爰洎帝嚳,列圣同休。帝摯之弟,其號放勛。就之如日,望之如云。郁夷東作,昧谷西曛。明揚仄陋,玄德升聞。能讓天下,賢哉二君!   卷二·夏本紀第二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鯀皆不得在帝位,為人臣。當帝堯之時,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堯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鯀可。堯曰:“鯀為人負命毀族,不可。”四岳曰:“等之未有賢于鯀者,原帝試之。”于是堯聽四岳,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堯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于是舜舉鯀子禹,而使續鯀之業。   堯崩,帝舜問四岳曰:“有能成美堯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為司空,可成美堯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平水土,維是勉之。”禹拜稽首,讓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視爾事矣。”   禹為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為綱為紀。   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于溝淢.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暐。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令益予眾庶稻,可種卑濕。命后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余相給,以均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貢,及山川之便利。   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既載壺口,治梁及岐。既脩太原,至于岳陽。覃懷致功,至于衡漳。其土白壤。賦上上錯,田中中,常、衛既從,大陸既為。鳥夷皮服。夾右碣石,入于海。   濟、河維沇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澤,雍、沮會同,桑土既蠶,于是民得下丘居土。其土黑墳,草繇木條。田中下,賦貞,作十有三年乃同。其貢漆絲,其篚織文。浮于濟、漯,通于河。   海岱維青州:堣夷既略,濰、淄其道。其土白墳,海濱廣潟,厥田斥鹵。田上下,賦中上。厥貢鹽絺,海物維錯,岱畎絲、枲、鉛、松、怪石,萊夷為牧,其篚酓絲。浮于汶,通于濟。   海岱及淮維徐州:淮、沂其治,蒙、羽其。大野既都,東原厎平。其土赤埴墳,草木漸包。其田上中,賦中中。貢維土五色,羽畎夏狄,嶧陽孤桐,泗濱浮磬,淮夷蠙珠臮魚,其篚玄纖縞。浮于淮、泗,通于河。淮海維揚州:彭蠡既都,陽鳥所居。三江既入,震澤致定。竹箭既布。其草惟夭,其木惟喬,其土涂泥。田下下,賦下上上雜。貢金三品,瑤、琨、竹箭,齒、革、羽、旄,島夷卉服,其篚織貝,其包橘、柚錫貢。均江海,通淮、泗。   荊及衡陽維荊州:江、漢朝宗于海。九江甚中,沱、涔已道,云土、夢為治。其土涂泥。田下中,賦上下。貢羽、旄、齒、革,金三品,杶、榦、栝、柏,礪、砥、砮、丹,維箘簬、楛,三國致貢其名,包匭菁茅,其篚玄纁璣組,九江入賜大龜。浮于江、沱、涔、漢,逾于雒,至于南河。   荊河惟豫州:伊、雒、瀍、澗既入于河,滎播既都,道荷澤,被明都。其土壤,下土墳壚。田中上,賦雜上中。貢漆、絲、絺、纻,其篚纖絮,錫貢磬錯。浮于雒,達于河。   華陽黑水惟梁州:汶、嶓既,沱、涔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厎績。其土青驪。田下上,賦下中三錯。貢璆、鐵、銀、鏤、砮、磬,熊、羆、狐、貍、織皮。西傾因桓是來,浮于潛,逾于沔,入于渭,亂于河。   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涇屬渭汭.漆、沮既從,灃水所同。荊、岐已旅,終南、敦物至于鳥鼠。原隰厎績,至于都野。三危既度,三苗大序。其土黃壤。田上上,賦中下。貢璆、琳、瑯玕.浮于積石,至于龍門西河,會于渭汭.織皮昆侖、析支、渠搜,西戎即序。   道九山:汧及岐至于荊山,逾于河;壺口、雷首至于太岳;砥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常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西傾、硃圉、鳥鼠至于太華;熊耳、外方、桐柏至于負尾;道嶓冢,至于荊山;內方至于大別;汶山之陽至衡山,過九江,至于敷淺原。   道九川: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道河積石,至于龍門,南至華陰,東至砥柱,又東至于盟津,東過雒汭,至于大邳,北過降水,至于大陸,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于海。嶓冢道瀁,東流為漢,又東為蒼浪之水,過三澨,入于大別,南入于江,東匯澤為彭蠡,東為北江,入于海。汶山道江,東別為沱,又東至于醴,過九江,至于東陵,東迤北會于匯,東為中江,入于梅。道沇水,東為濟,入于河,泆為滎,東出陶丘北,又東至于荷,又東北會于汶,又東北入于海。道淮自桐柏,東會于泗、沂,東入于海。道渭自鳥鼠同穴,東會于灃,又東北至于涇,東過漆、沮,入于河。道雒自熊耳,東北會于澗、瀍,又東會于伊,東北入于河。   于是九州攸同,四奧既居,九山■旅,九川滌原,九澤既陂,四海會同。六府甚脩,眾土交正,致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中國賜土姓:“祗臺德先,不距朕行。”   令天子之國以外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裛,二百里納铚,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甸服外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任國,三百里諸侯。侯服外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綏服外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要服外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   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于是帝錫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   皋陶作士以理民。帝舜朝,禹、伯夷、皋陶相與語帝前。皋陶述其謀曰:“信其道德,謀明輔和。”禹曰:“然,如何?”皋陶曰:“于!慎其身脩,思長,敦序九族,眾明高翼,近可遠在已。”禹拜美言,曰:“然。”皋陶曰:“于!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皆若是,惟帝其難之。知人則智,能官人;能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知能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善色佞人?”皋陶曰:“然,于!亦行有九德,亦言其有德。”乃言曰:“始事事,寬而栗,柔而立,愿而共,治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實,彊而義,章其有常,吉哉。日宣三德,蚤夜翊明有家。日嚴振敬六德,亮采有國。翕受普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肅謹。毋教邪淫奇謀。非其人居其官,是謂亂天事。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吾言厎可行乎?”禹曰:“女言致可績行。”皋陶曰:“余未有知,思贊道哉。”   帝舜謂禹曰:“女亦昌言。”禹拜曰:“于,予何言!予思日孳孳。”皋陶難禹曰:“何謂孳孳?”禹曰:“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暐,行山■木。與益予眾庶稻鮮食。以決九川致四海,浚畎澮致之川。與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余補不足,徙居。眾民乃定,萬國為治。”皋陶曰:“然,此而美也。”   禹曰:“于,帝!慎乃在位,安爾止。輔德,天下大應。清意以昭待上帝命,天其重命用休。”帝曰:“吁,臣哉,臣哉!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女輔之。余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作文繡服色,女明之。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來始滑,以出入五言,女聽。予即辟,女匡拂予。女無面諛。退而謗予。敬四輔臣。諸眾讒嬖臣,君德誠施皆清矣。”禹曰:“然。帝即不時,布同善惡則毋功。”   帝曰:“毋若丹硃傲,維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用絕其世。予不能順是。”禹曰:“予娶涂山,癸甲,生啟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輔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師,外薄四海,咸建五長,各道有功。苗頑不即功,帝其念哉。”帝曰:“道吾德,乃女功序之也。”   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則禹。不如言,刑從之。舜德大明。   于是夔行樂,祖考至,群后相讓,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維時維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揚言曰:“念哉,率為興事,慎乃憲,敬哉!”乃更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然,往欽哉!”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數聲樂,為山川神主。   帝舜薦禹于天,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喪畢,禹辭辟舜之子商均于陽城。天下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國號曰夏后,姓姒氏。   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許。而后舉益,任之政。   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   夏后帝啟,禹之子,其母涂山氏之女也。   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于甘。將戰,作甘誓,乃召六卿申之。啟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女: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維共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女不共命。御非其馬之政,女不共命。用命,賞于祖;不用命,僇于社,予則帑僇女。”遂滅有扈氏。天下咸朝。   夏后帝啟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太康崩,弟中康立,是為帝中康。帝中康時,羲、和湎淫,廢時亂日。胤往征之,作胤征。   中康崩,子帝相立。帝相崩,子帝少康立。帝少康崩,子帝予立。帝予崩,子帝槐立。帝槐崩,子帝芒立。帝芒崩,子帝泄立。帝泄崩,子帝不降立。帝不降崩,弟帝扃立。帝扃崩,子帝廑立。帝廑崩,立帝不降之子孔甲,是為帝孔甲。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亂。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天降龍二,有雌雄,孔甲不能食,未得豢龍氏。陶唐既衰,其后有劉累,學擾龍于豢龍氏,以事孔甲。孔甲賜之姓曰御龍氏,受豕韋之后。龍一雌死,以食夏后。夏后使求,懼而遷去。   孔甲崩,子帝皋立。帝皋崩,子帝發立。帝發崩,子帝履癸立,是為桀。帝桀之時,自孔甲以來而諸侯多畔夏,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湯而囚之夏臺,已而釋之。湯修德,諸侯皆歸湯,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桀謂人曰:“吾悔不遂殺湯于夏臺,使至此。”湯乃踐天子位,代夏朝天下。湯封夏之后,至周封于杞也。   太史公曰:禹為姒姓,其后分封,用國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城氏、襃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戈氏。孔子正夏時,學者多傳夏小正云。自虞、夏時,貢賦備矣。或言禹會諸侯江南,計功而崩,因葬焉,命曰會稽。會稽者,會計也。   堯遭鴻水,黎人阻饑。禹勤溝洫,手足胼胝。言乘四載,動履四時。娶妻有日,過門不私。九土既理,玄圭錫茲。帝啟嗣立,有扈違命。五子作歌,太康失政。羿浞斯侮,夏室不競。降于孔甲,擾龍乖性。嗟彼鳴條,其終不令!   卷三·殷本紀第三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親,五品不訓,汝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寬。”封于商,賜姓子氏。契興于唐、虞、大禹之際,功業著于百姓,百姓以平。   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報丁立。報丁卒,子報乙立。報乙卒,子報丙立。報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為成湯。   成湯,自契至湯八遷。湯始居亳,從先王居,作帝誥。   湯征諸侯。葛伯不祀,湯始伐之。湯曰:“予有言:人視水見形,視民知治不。”伊尹曰:“明哉!言能聽,道乃進。君國子民,為善者皆在王官。勉哉,勉哉!”湯曰:“汝不能敬命,予大罰殛之,無有攸赦。”作湯征。   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或曰,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湯舉任以國政。伊尹去湯適夏。既丑有夏,復歸于亳。入自北門,遇女鳩、女房,作女鳩女房。   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湯曰:“嘻,盡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諸侯聞之,曰:“湯德至矣,及禽獸。”   當是時,夏桀為虐政淫荒,而諸侯昆吾氏為亂。湯乃興師率諸侯,伊尹從湯,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伐桀。湯曰:“格女眾庶,來,女悉聽朕言。匪臺小子敢行舉亂,有夏多罪,予維聞女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眾,女曰‘我君不恤我眾,舍我嗇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柰何'?夏王率止眾力,率奪夏國。有眾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時喪?予與女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爾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從誓言,予則帑僇女,無有攸赦。”以告令師,作湯誓。于是湯曰“吾甚武”,號曰武王。   桀敗于有娀之虛,桀饹于鳴條,夏師敗績。湯遂伐三飐,俘厥寶玉,義伯、仲伯作典寶。湯既勝夏,欲遷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報。于是諸侯畢服,湯乃踐天子位,平定海內。   湯歸至于泰卷陶,中纻作誥。既絀夏命,還亳,作湯誥:“維三月,王自至于東郊。告諸侯群后:”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罰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勞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已修,萬民乃有居。后稷降播,農殖百穀.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與其大夫作亂百姓,帝乃弗予,有狀。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國,女毋我怨。'“以令諸侯。伊尹作咸有一德,咎單作明居。   湯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會以晝。   湯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為帝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為帝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湯適長孫也,是為帝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作肆命,作徂后。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   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諸侯咸歸殷,百姓以寧。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訓三篇,襃帝太甲,稱太宗。   太宗崩,子沃丁立。帝沃丁之時,伊尹卒。既葬伊尹于亳,咎單遂訓伊尹事,作沃丁。   沃丁崩,弟太庚立,是為帝太庚。帝太庚崩,子帝小甲立。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為帝雍己。殷道衰,諸侯或不至。   帝雍己崩,弟太戊立,是為帝太戊。帝太戊立伊陟為相。亳有祥桑穀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懼,問伊陟。伊陟曰:“臣聞妖不勝德,帝之政其有闕與?帝其修德。”太戊從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贊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帝太戊贊伊陟于廟,言弗臣,伊陟讓,作原命。殷復興,諸侯歸之,故稱中宗。   中宗崩,子帝中丁立。帝中丁遷于隞.河亶甲居相。祖乙遷于邢。帝中丁崩,弟外壬立,是為帝外壬。仲丁書闕不具。帝外壬崩,弟河亶甲立,是為帝河亶甲。河亶甲時,殷復衰。   河亶甲崩,子帝祖乙立。帝祖乙立,殷復興。巫賢任職。   祖乙崩,子帝祖辛立。帝祖辛崩,弟沃甲立,是為帝沃甲。帝沃甲崩,立沃甲兄祖辛之子祖丁,是為帝祖丁。帝祖丁崩,立弟沃甲之子南庚,是為帝南庚。帝南庚崩,立帝祖丁之子陽甲,是為帝陽甲。帝陽甲之時,殷衰。   自中丁以來,廢適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于是諸侯莫朝。   帝陽甲崩,弟盤庚立,是為帝盤庚。帝盤庚之時,殷已都河北,盤庚渡河南,復居成湯之故居,乃五遷,無定處。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盤庚乃告諭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湯與爾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則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湯之政,然后百姓由寧,殷道復興。諸侯來朝,以其遵成湯之德也。   帝盤庚崩,弟小辛立,是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復衰。百姓思盤庚,乃作盤庚三篇。帝小辛崩,弟小乙立,是為帝小乙。   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復興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決定于冢宰,以觀國風。武丁夜夢得圣人,名曰說。以夢所見視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營求之野,得說于傅險中。是時說為胥靡,筑于傅險。見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與之語,果圣人,舉以為相,殷國大治。故遂以傅險姓之,號曰傅說。   帝武丁祭成湯,明日,有飛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懼。祖己曰:“王勿憂,先修政事。”祖己乃訓王曰:“唯天監下典厥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絕其命。民有不若德,不聽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嗚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繼,常祀毋禮于棄道。”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復興。   帝武丁崩,子帝祖庚立。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為德,立其廟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訓。   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為帝甲。帝甲淫亂,殷復衰。   帝甲崩,子帝廩辛立。帝廩辛崩,弟庚丁立,是為帝庚丁。帝庚丁崩,子帝武乙立。殷復去亳,徙河北。   帝武乙無道,為偶人,謂之天神。與之博,令人為行。天神不勝,乃僇辱之。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獵于河渭之間,暴雷,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立,殷益衰。   帝乙長子曰微子啟,啟母賤,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為帝辛,天下謂之紂。   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樂,嬖于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于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鉅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于鬼神。大勣樂戲于沙丘,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   百姓怨望而諸侯有畔者,于是紂乃重刑辟,有砲格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憙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鄂侯爭之彊,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聞之,竊嘆。崇侯虎知之,以告紂,紂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閎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馬以獻紂,紂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獻洛西之地,以請除砲格之刑。紂乃許之,賜弓矢斧鉞,使得征伐,為西伯。而用費中為政。費中善諛,好利,殷人弗親。紂又用惡來。惡來善毀讒,諸侯以此益疏。   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諸侯多叛紂而往歸西伯。西伯滋大,紂由是稍失權重。王子比干諫,弗聽。商容賢者,百姓愛之,紂廢之。及西伯伐饑國,滅之,紂之臣祖伊聞之而咎周,恐,奔告紂曰:“天既訖我殷命,假人元龜,無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維王淫虐用自絕,故天棄我,不有安食,不虞知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不欲喪,曰‘天曷不降威,大命胡不至'?今王其柰何?”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紂不可諫矣。”西伯既卒,周武王之東伐,至盟津,諸侯叛殷會周者八百。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爾未知天命。”乃復歸。   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強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為奴,紂又囚之。殷之大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周武王于是遂率諸侯伐紂。紂亦發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紂兵敗。紂走入,登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斬紂頭,縣之白旗。殺妲己。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殷祀,令修行盤庚之政。殷民大說。于是周武王為天子。其后世貶帝號,號為王。而封殷后為諸侯,屬周。   周武王崩,武庚與管叔、蔡叔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續殷后焉。   太史公曰:余以頌次契之事,自成湯以來,采于書詩。契為子姓,其后分封,以國為姓,有殷氏、來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孔子曰,殷路車為善,而色尚白。   簡狄吞乙,是為殷祖。玄王啟商,伊尹負俎。上開三面,下獻九主。旋師泰卷,繼相臣扈。遷囂圮耿,不常厥土。武乙無道,禍因射天。帝辛淫亂,拒諫賊賢。九侯見醢,砲格興焉。黃鉞斯杖,白旗是懸。哀哉瓊室,殷祀用遷!   卷四·周本紀第四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   棄為兒時,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穀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后稷播時百穀.”封棄于邰,號曰后稷,別姓姬氏。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   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饹戎狄之間。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脩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公劉卒,子慶節立,國于豳。   慶節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毀隃立。毀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亞圉立。亞圉卒,子公叔祖類立。公叔祖類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復脩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于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頌其德。   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有圣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長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發,以讓季歷。   古公卒,季歷立,是為公季。公季脩古公遺道,篤于行義,諸侯順之。   公季卒,子昌立,是為西伯。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老,盍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   崇侯虎譖西伯于殷紂曰:“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鄉之,將不利于帝。”帝紂乃囚西伯于羑里。閎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九駟,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費仲而獻之紂。紂大說,曰:“此一物足以釋西伯,況其多乎!”乃赦西伯,賜之弓矢斧鉞,使西伯得征伐。曰:“譖西伯者,崇侯虎也。”西伯乃獻洛西之地,以請紂去砲格之刑。紂許之。   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慚,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祇取辱耳。”遂還,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   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須。明年,敗耆國。殷之祖伊聞之,懼,以告帝紂。紂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為!”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豐邑,自岐下而徙都豐。明年,西伯崩,太子發立,是為武王。   西伯蓋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后十年而崩,謚為文王。改法度,制正朔矣。追尊古公為太王,公季為王季:蓋王瑞自太王興。   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脩文王緒業。   九年,武王上祭于畢。東觀兵,至于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乃告司馬、司徒、司空、諸節:“齊栗,信哉!予無知,以先祖有德臣,小子受先功,畢立賞罰,以定其功。”遂興師。師尚父號曰:“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后至者斬。”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復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   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彊抱其樂器而饹周。于是武王遍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咸會。曰:“孳孳無怠!”武王乃作太誓,告于眾庶:“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于天,毀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   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武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遠矣西土之人!”武王曰:“嗟!我有國冢君,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纑、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殷王紂維婦人言是用,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昬棄其家國,遺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維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俾暴虐于百姓,以奸軌于商國。今予發維共行天之罰。今日之事,不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勉哉!不過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勉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羆,如豺如離,于商郊,不御克饹,以役西土,勉哉夫子!爾所不勉,其于爾身有戮。”誓已,諸侯兵會者車四千乘,陳師牧野。   帝紂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紂師雖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武王馳之,紂兵皆崩畔紂。紂走,反入登于鹿臺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諸侯,諸侯畢拜武王,武王乃揖諸侯,諸侯畢從。武王至商國,商國百姓咸待于郊。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語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遂入,至紂死所。武王自射之,三發而后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縣大白之旗。已而至紂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經自殺。武王又射三發,擊以劍,斬以玄鉞,縣其頭小白之旗。武王已乃出復軍。   其明日,除道,脩社及商紂宮。及期,百夫荷罕旗以先驅。武王弟叔振鐸奉陳常車,周公旦把大鉞,畢公把小鉞,以夾武王。散宜生、太顛、閎夭皆執劍以衛武王。既入,立于社南大卒之左,右畢從。毛叔鄭奉明水,衛康叔封布茲,召公奭贊采,師尚父牽牲。尹佚筴祝曰:“殷之末孫季紂,殄廢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顯聞于天皇上帝。”于是武王再拜稽首,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   封商紂子祿父殷之余民。武王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已而命召公釋箕子之囚。命畢公釋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閭。命南宮括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以振貧弱萌隸。命南宮括、史佚展九鼎保玉。命閎夭封比干之墓。命宗祝享祠于軍。乃罷兵西歸。行狩,記政事,作武成。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襃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封尚父于營丘,曰齊。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   武王徵九牧之君,登豳之阜,以望商邑。武王至于周,自夜不寐。周公旦即王所,曰:“曷為不寐?”王曰:“告女:維天不饗殷,自發未生于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鴻滿野。天不享殷,乃今有成。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我未定天保,何暇寐!”王曰:“定天保,依天室,悉求夫惡,貶從殷王受。日夜勞來定我西土,我維顯服,及德方明。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顧詹有河,粵詹雒、伊,毋遠天室。”營周居于雒邑而后去。縱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虛;偃干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也。   武王已克殷,后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惡,以存亡國宜告。武王亦丑,故問以天道。   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懼,穆卜,周公乃祓齋,自為質,欲代武王,武王有瘳。后而崩,太子誦代立,是為成王。   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開代殷后,國于宋。頗收殷余民,以封武王少弟封為衛康叔。晉唐叔得嘉穀,獻之成王,成王以歸周公于兵所。周公受禾東土,魯天子之命。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故初作大誥,次作微子之命,次歸禾,次嘉禾,次康誥、酒誥、梓材,其事在周公之篇。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長,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   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復卜申視,卒營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作召誥、洛誥。成王既遷殷遺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無佚。召公為保,周公為師,東伐淮夷,殘奄,遷其君薄姑。成王自奄歸,在宗周,作多方。既絀殷命,襲淮夷,歸在豐,作周官。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成王既伐東夷,息慎來賀,王賜榮伯作賄息慎之命。   成王將崩,懼太子釗之不任,乃命召公、畢公率諸侯以相太子而立之。成王既崩,二公率諸侯,以太子釗見于先王廟,申告以文王、武王之所以為王業之不易,務在節儉,毋多欲,以篤信臨之,作顧命。太子釗遂立,是為康王。康王即位,遍告諸侯,宣告以文武之業以申之,作康誥。故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康王命作策畢公分居里,成周郊,作畢命。   康王卒,子昭王瑕立。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諱之也。立昭王子滿,是為穆王。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王道衰微,穆王閔文武之道缺,乃命伯■申誡太仆國之政,作■命。復寧。   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燿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脩之,使之務利而辟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不敢怠業,時序其德,遵脩其緒,脩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至于文王、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無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惡于民,庶民不忍,載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故先王非務武也,勸恤民隱而除其害也。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夷蠻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順祀也,有不祭則脩意,有不祀則脩言,有不享則脩文,有不貢則脩名,有不王則脩德,序成而有不至則脩刑。于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于是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命,有文告之辭。布令陳辭而有不至,則增脩于德,無勤民于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今自大畢、伯士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無乃廢先王之訓,而王幾頓乎?吾聞犬戎樹敦,率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御我矣。“王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   諸侯有不睦者,甫侯言于王,作脩刑辟。王曰:“吁,來!有國有土,告汝祥刑。在今爾安百姓,何擇非其人,何敬非其刑,何居非其宜與?兩造具備,師聽五辭。五辭簡信,正于五刑。五刑不簡,正于五罰。五罰不服,正于五過。五過之疵,官獄內獄,閱實其罪,惟鈞其過。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簡信有眾,惟訊有稽。無簡不疑,共嚴天威。黥辟疑赦,其罰百率,閱實其罪。劓辟疑赦,其罰倍灑,閱實其罪。臏辟疑赦,其罰倍差,閱實其罪。宮辟疑赦,其罰五百率,閱實其罪。大辟疑赦,其罰千率,閱實其罪。墨罰之屬千,劓罰之屬千,臏罰之屬五百,宮罰之屬三百,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五刑之屬三千。”命曰甫刑。   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子共王繄扈立。共王游于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饹之。其母曰:“必致之王。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不下眾,王御不參一族。夫粲,美之物也。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之小丑乎!小丑備物,終必亡。”康公不獻,一年,共王滅密。共王崩,子懿王畑立。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   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是為孝王。孝王崩,諸侯復立懿王太子燮,是為夷王。   夷王崩,子厲王胡立。厲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榮夷公。大夫芮良夫諫厲王曰:“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有專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將取焉,何可專也?所怒甚多,不備大難。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極,猶日怵惕懼怨之來也。故頌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大雅曰’陳錫載周'.是不布利而懼難乎,故能載周以至于今。今王學專利,其可乎?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榮公若用,周必敗也。”厲王不聽,卒以榮公為卿士,用事。   王行暴虐侈傲,國人謗王。召公諫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其謗鮮矣,諸侯不朝。三十四年,王益嚴,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厲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鄣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水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脩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也,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于是乎出:猶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于是乎興。行善而備敗,所以產財用衣食者也。夫民慮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王不聽。于是國莫敢出言,三年,乃相與畔,襲厲王。厲王出奔于彘。   厲王太子靜匿召公之家,國人聞之,乃圍之。召公曰:“昔吾驟諫王,王不從,以及此難也。今殺王太子,王其以我為讎而懟怒乎?夫事君者,險而不讎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乃以其子代王太子,太子竟得脫。   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厲王死于彘。太子靜長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為王,是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輔之,脩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復宗周。十二年,魯武公來朝。   宣王不脩籍于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王弗聽。三十九年,戰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   宣王既亡南國之師,乃料民于太原。仲山甫諫曰:“民不可料也。”宣王不聽,卒料民。   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宮湦立。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甫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填陰也。陽失而在陰,原必塞;原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國之徵也。川竭必山崩。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天之所棄,不過其紀。”是歲也,三川竭,岐山崩。   三年,幽王嬖愛襃姒。襃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廢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為后。后幽王得襃姒,愛之,欲廢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襃姒為后,以伯服為太子。周太史伯陽讀史記曰:“周亡矣。”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龍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襃之二君。”夏帝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漦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幣而策告之,龍亡而漦在,櫝而去之。夏亡,傳此器殷。殷亡,又傳此器周。比三代,莫敢發之,至厲王之末,發而觀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厲王使婦人裸而譟之。漦化為玄黿,以入王后宮。后宮之童妾既齔而遭之,既笄而孕,無夫而生子,懼而棄之。宣王之時童女謠曰:“檿弧箕服,實亡周國。”于是宣王聞之,有夫婦賣是器者,宣王使執而戮之。逃于道,而見鄉者后宮童妾所棄妖子出于路者,聞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婦遂亡,饹于襃.襃人有罪,請入童妾所棄女子者于王以贖罪。棄女子出于襃,是為襃姒。當幽王三年,王之后宮見而愛之,生子伯服,竟廢申后及太子,以襃姒為后,伯服為太子。太史伯陽曰:“禍成矣,無可奈何!”   襃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襃姒乃大笑。幽王說之,為數舉烽火。其后不信,諸侯益亦不至。   幽王以虢石父為卿,用事,國人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又廢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徵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襃姒,盡取周賂而去。于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   平王立,東遷于雒邑,辟戎寇。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彊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   四十九年,魯隱公即位。   五十一年,平王崩,太子洩父蚤死,立其子林,是為桓王。桓王,平王孫也。   桓王三年,鄭莊公朝,桓王不禮。五年,鄭怨,與魯易許田。許田,天子之用事太山田也。八年,魯殺隱公,立桓公。十三年,伐鄭,鄭射傷桓王,桓王去歸。   二十三年,桓王崩,子莊王佗立。莊王四年,周公黑肩欲殺莊王而立王子克。辛伯告王,王殺周公。王子克饹燕。   十五年,莊王崩,子釐王胡齊立。釐王三年,齊桓公始霸。   五年,釐王崩,子惠王閬立。惠王二年。初,莊王嬖姬姚,生子穨,穨有寵。及惠王即位,奪其大臣園以為囿,故大夫邊伯等五人作亂,謀召燕、衛師,伐惠王。惠王饹溫,已居鄭之櫟。立釐王弟穨為王。樂及遍舞,鄭、虢君怒。四年,鄭與虢君伐殺王穨,復入惠王。惠王十年,賜齊桓公為伯。   二十五年,惠王崩,子襄王鄭立。襄王母蚤死,后母曰惠后。惠后生叔帶,有寵于惠王,襄王畏之。三年,叔帶與戎、翟謀伐襄王,襄王欲誅叔帶,叔帶饹齊。齊桓公使管仲平戎于周,使隰朋平戎于晉。王以上卿禮管仲。管仲辭曰:“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陪臣敢辭。”王曰:“舅氏,余嘉乃勛,毋逆朕命。”管仲卒受下卿之禮而還。九年,齊桓公卒。十二年,叔帶復歸于周。   十三年,鄭伐滑,王使游孫、伯服請滑,鄭人囚之。鄭文公怨惠王之入不與厲公爵,又怨襄王之與衛滑,故囚伯服。王怒,將以翟伐鄭。富辰諫曰:“凡我周之東徙,晉、鄭焉依。子穨之亂,又鄭之由定,今以小怨棄之!”王不聽。十五年,王降翟師以伐鄭。王德翟人,將以其女為后。富辰諫曰:“平、桓、莊、惠皆受鄭勞,王棄親親翟,不可從。”王不聽。十六年,王絀翟后,翟人來誅,殺譚伯。富辰曰:“吾數諫不從。如是不出,王以我為懟乎?”乃以其屬死之。   初,惠后欲立王子帶,故以黨開翟人,翟人遂入周。襄王出饹鄭,鄭居王于氾。子帶立為王,取襄王所絀翟后與居溫。十七年,襄王告急于晉,晉文公納王而誅叔帶。襄王乃賜晉文公珪鬯弓矢,為伯,以河內地與晉。二十年,晉文公召襄王,襄王會之河陽、踐土,諸侯畢朝,書諱曰“天王狩于河陽”。   二十四年,晉文公卒。   三十一年,秦穆公卒。   三十二年,襄王崩,子頃王壬臣立。頃王六年,崩,子匡王班立。匡王六年,崩,弟瑜立,是為定王。   定王元年,楚莊王伐陸渾之戎,次洛,使人問九鼎。王使王孫滿應設以辭,楚兵乃去。十年,楚莊王圍鄭,鄭伯降,已而復之。十六年,楚莊王卒。   二十一年,定王崩,子簡王夷立。簡王十三年,晉殺其君厲公,迎子周于周,立為悼公。   十四年,簡王崩,子靈王泄心立。靈王二十四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二十七年,靈王崩,子景王貴立。景王十八年,后太子圣而蚤卒。二十年,景王愛子朝,欲立之,會崩,子丐之黨與爭立,國人立長子猛為王,子朝攻殺猛。猛為悼王。晉人攻子朝而立丐,是為敬王。   敬王元年,晉人入敬王,子朝自立,敬王不得入,居澤。四年,晉率諸侯入敬王于周,子朝為臣,諸侯城周。十六年,子朝之徒復作亂,敬王饹于晉。十七年,晉定公遂入敬王于周。   三十九年,齊田常殺其君簡公。   四十一年,楚滅陳。孔子卒。   四十二年,敬王崩,子元王仁立。元王八年,崩,子定王介立。   定王十六年,三晉滅智伯,分有其地。   二十八年,定王崩,長子去疾立,是為哀王。哀王立三月,弟叔襲殺哀王而自立,是為思王。思王立五月,少弟嵬攻殺思王而自立,是為考王。此三王皆定王之子。   考王十五年,崩,子威烈王午立。   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為桓公,以續周公之官職。桓公卒,子威公代立。威公卒,子惠公代立,乃封其少子于鞏以奉王,號東周惠公。   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命韓、魏、趙為諸侯。   二十四年,崩,子安王驕立。是歲盜殺楚聲王。   安王立二十六年,崩,子烈王喜立。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   十年,烈王崩,弟扁立,是為顯王。顯王五年,賀秦獻公,獻公稱伯。九年,致文武胙于秦孝公。二十五年,秦會諸侯于周。二十六年,周致伯于秦孝公。三十三年,賀秦惠王。三十五年,致文武胙于秦惠王。四十四年,秦惠王稱王。其后諸侯皆為王。   四十八年,顯王崩,子慎靚王定立。慎靚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時東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   西周武公之共太子死,有五庶子,毋適立。司馬翦謂楚王曰:“不如以地資公子咎,為請太子。”左成曰:“不可。周不聽,是公之知困而交疏于周也。不如請周君孰欲立,以微告翦,翦請令楚之以地。”果立公子咎為太子。   八年,秦攻宜陽,楚救之。而楚以周為秦故,將伐之。蘇代為周說楚王曰:“何以周為秦之禍也?言周之為秦甚于楚者,欲令周入秦也,故謂‘周秦'也。周知其不可解,必入于秦,此為秦取周之精者也。為王計者,周于秦因善之,不于秦亦言善之,以疏之于秦。周絕于秦,必入于郢矣。”   秦借道兩周之間,將以伐韓,周恐借之畏于韓,不借畏于秦。史厭謂周君曰:“何不令人謂韓公叔曰‘秦之敢絕周而伐韓者,信東周也。公何不與周地,發質使之楚'?秦必疑楚不信周,是韓不伐也。又謂秦曰’韓彊與周地,將以疑周于秦也,周不敢不受'.秦必無辭而令周不受,是受地于韓而聽于秦。”   秦召西周君,西周君惡往,故令人謂韓王曰:“秦召西周君,將以使攻王之南陽也,王何不出兵于南陽?周君將以為辭于秦。周君不入秦,秦必不敢逾河而攻南陽矣。”   東周與西周戰,韓救西周。或為東周說韓王曰:“西周故天子之國,多名器重寶。王案兵毋出,可以德東周,而西周之寶必可以盡矣。”   王赧謂成君。楚圍雍氏,韓徵甲與粟于東周,東周君恐,召蘇代而告之。代曰:“君何患于是。臣能使韓毋徵甲與粟于周,又能為君得高都。”周君曰:“子茍能,請以國聽子。”代見韓相國曰:“楚圍雍氏,期三月也,今五月不能拔,是楚病也。今相國乃徵甲與粟于周,是告楚病也。”韓相國曰:“善。使者已行矣。”五代曰:“何不與周高都?”韓相國大怒曰:“吾毋徵甲與粟于周亦已多矣,何故與周高都也?”代曰:“與周高都,是周折而入于韓也,秦聞之必大怒忿周,即不通周使,是以弊高都得完周也。曷為不與?”相國曰:“善。”果與周高都。   三十四年,蘇厲謂周君曰:“秦破韓、魏,撲師武,北取趙藺、離石者,皆白起也。是善用兵,又有天命。今又將兵出塞攻梁,梁破則周危矣。君何不令人說白起乎?曰‘楚有養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而百中之。左右觀者數千人,皆曰善射。有一夫立其旁,曰”善,可教射矣“。養由基怒,釋弓搤劍,曰”客安能教我射乎“?客曰”非吾能教子支左詘右也。夫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而百中之,不以善息,少焉氣衰力倦,弓撥矢鉤,一發不中者,百發盡息“。今破韓、魏,撲師武,北取趙藺、離石者,公之功多矣。今又將兵出塞,過兩周,倍韓,攻梁,一舉不得,前功盡棄。公不如稱病而無出'.”   四十二年,秦破華陽約。馬犯謂周君曰:“請令梁城周。”乃謂梁王曰:“周王病若死,則犯必死矣。犯請以九鼎自入于王,王受九鼎而圖犯。”梁王曰:“善。”遂與之卒,言戍周。因謂秦王曰:“梁非戍周也,將伐周也。王試出兵境以觀之。”秦果出兵。又謂梁王曰:“周王病甚矣,犯請后可而復之。今王使卒之周,諸侯皆生心,后舉事且不信。不若令卒為周城,以匿事端。”梁王曰:“善。”遂使城周。   四十五年,周君之秦客謂周曰:“公不若譽秦王之孝,因以應為太后養地,秦王必喜,是公有秦交。交善,周君必以為公功。交惡,勸周君入秦者必有罪矣。”秦攻周,而周勣謂秦王曰:“為王計者不攻周。攻周,實不足以利,聲畏天下。天下以聲畏秦,必東合于齊。兵弊于周。合天下于齊,則秦不王矣。天下欲弊秦,勸王攻周。秦與天下弊,則令不行矣。”   五十八年,三晉距秦。周令其相國之秦,以秦之輕也,還其行。客謂相國曰:“秦之輕重未可知也。秦欲知三國之情。公不如急見秦王曰‘請為王聽東方之變',秦王必重公。重公,是秦重周,周以取秦也;齊重,則固有周聚以收齊:是周常不失重國之交也。”秦信周,發兵攻三晉。   五十九年,秦取韓陽城負黍,西周恐,倍秦,與諸侯約從,將天下銳師出伊闕攻秦,令秦無得通陽城。秦昭王怒,使將軍摎攻西周。西周君饹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歸其君于周。   周君、王赧卒,周民遂東亡。秦取九鼎寶器,而遷西周公于{單心}狐。后七歲,秦莊襄王滅東周。東西周皆入于秦,周既不祀。   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于洛邑。所謂“周公葬畢”,畢在鎬東南杜中。秦滅周。漢興九十有余載,天子將封泰山,東巡狩至河南,求周苗裔,封其后嘉三十里地,號曰周子南君,比列侯,以奉其先祭祀。   后稷居邰,太王作周。丹開雀錄,火降烏流。三分既有,八百不謀。蒼兕誓眾,白魚入舟。太師抱樂,箕子拘囚。成康之日,政簡刑措。南巡不還,西服莫附。共和之后,王室多故。檿弧興謠,龍漦作蠹。穨帶荏禍,實傾周祚。   卷五·秦本紀第五   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費為輔。”帝舜曰:“咨爾費,贊禹功,其賜爾皁游。爾后嗣將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費拜受,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   大費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實鳥俗氏;二曰若木,實費氏。其玄孫曰費昌,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費昌當夏桀之時,去夏歸商,為湯御,以敗桀于鳴條。大廉玄孫曰孟戲、中衍,鳥身人言。帝太戊聞而卜之使御,吉,遂致使御而妻之。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國,故嬴姓多顯,遂為諸侯。   其玄孫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生蜚廉。蜚廉生惡來。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紂。周武王之伐紂,并殺惡來。是時蜚廉為紂石北方,還,無所報,為壇霍太山而報,得石棺,銘曰“帝令處父不與殷亂,賜爾石棺以華氏”。死,遂葬于霍太山。蜚廉復有子曰季勝。季勝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為宅皋狼。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王,得驥、溫驪、驊緌、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為繆王御,長驅歸周,一日千里以救亂。繆王以趙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為趙氏。自蜚廉生季勝已下五世至造父,別居趙。趙衰其后也。惡來革者,蜚廉子也,蚤死。有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孝王欲以為大駱適嗣。申侯之女為大駱妻,生子成為適.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酈山之女,為戎胥軒妻,生中潏,以親故歸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復與大駱妻,生適子成。申駱重婚,西戎皆服,所以為王。王其圖之。”于是孝王曰:“昔伯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嬴。今其后世亦為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邑之秦,使復續嬴氏祀,號曰秦嬴。亦不廢申侯之女子為駱適者,以和西戎。   秦嬴生秦侯。秦侯立十年,卒。生公伯。公伯立三年,卒。生秦仲。   秦仲立三年,周厲王無道,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滅犬丘大駱之族。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為大夫,誅西戎。西戎殺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于戎。有子五人,其長者曰莊公。周宣王乃召莊公昆弟五人,與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于是復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駱地犬丘并有之,為西垂大夫。   莊公居其故西犬丘,生子三人,其長男世父。世父曰:“戎殺我大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遂將擊戎,讓其弟襄公。襄公為太子。莊公立四十四年,卒,太子襄公代立。襄公元年,以女弟繆嬴為豐王妻。襄公二年,戎圍犬丘,世父擊之,為戎人所虜。歲余,復歸世父。七年春,周幽王用襃姒廢太子,立襃姒子為適,數欺諸侯,諸侯叛之。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幽王酈山下。而秦襄公將兵救周,戰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乃用緌駒、黃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生文公。   文公元年,居西垂宮。三年,文公以兵七百人東獵。四年,至汧渭之會。曰:“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獲為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營邑之。十年,初為鄜畤,用三牢。十三年,初有史以紀事,民多化者。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敗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東獻之周。十九年,得陳寶。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豐大特。四十八年,文公太子卒,賜謚為竫公。竫為太子,是文公孫也。五十年,文公卒,葬西山。竫公子立,是為寧公。   寧公二年,公徙居平陽。遣兵伐蕩社。三年,與亳戰,亳王奔戎,遂滅蕩社。四年,魯公子翚弒其君隱公。十二年,伐蕩氏,取之。寧公生十歲立,立十二年卒,葬西山。生子三人,長男武公為太子。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寧公卒,大庶長弗忌、威壘、三父廢太子而立出子為君。出子六年,三父等復共令人賊殺出子。出子生五歲立,立六年卒。三父等乃復立故太子武公。   武公元年,伐彭戲氏,至于華山下,居平陽封宮。三年,誅三父等而夷三族,以其殺出子也。鄭高渠瞇殺其君昭公。十年,伐邽、冀戎,初縣之。十一年,初縣杜、鄭。滅小虢。   十三年,齊人管至父、連稱等殺其君襄公而立公孫無知。晉滅霍、魏、耿。齊雍廩殺無知、管至父等而立齊桓公。齊、晉為彊國。   十九年,晉曲沃始為晉侯。齊桓公伯于鄄。   二十年,武公卒,葬雍平陽。初以人從死,從死者六十六人。有子一人,名曰白,白不立,封平陽。立其弟德公。   德公元年,初居雍城大鄭宮。以犧三百牢祠鄜畤。卜居雍。后子孫飲馬于河。梁伯、芮伯來朝。二年,初伏,以狗御蠱。德公生三十三歲而立,立二年卒。生子三人:長子宣公,中子成公,少子穆公。長子宣公立。   宣公元年,衛、燕伐周,出惠王,立王子穨.三年,鄭伯、虢叔殺子穨而入惠王。四年,作密畤。與晉戰河陽,勝之。十二年,宣公卒。生子九人,莫立,立其弟成公。   成公元年,梁伯、芮伯來朝。齊桓公伐山戎,次于孤竹……   成公立四年卒。子七人,莫立,立其弟繆公。   繆公任好元年,自將伐茅津,勝之。四年,迎婦于晉,晉太子申生姐也。其歲,齊桓公伐楚,至邵陵。   五年,晉獻公滅虞、虢,虜虞君與其大夫百里傒,以璧馬賂于虞故也。既虜百里傒,以為秦繆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傒亡秦走宛,楚鄙人執之。繆公聞百里傒賢,欲重贖之,恐楚人不與,乃使人謂楚曰:“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請以五羖羊皮贖之。”。楚人遂許與之。當是時,百里傒年已七十余。繆公釋其囚,與語國事。謝曰:“臣亡國之臣,何足問!”繆公曰:“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固問,語三日,繆公大說,授之國政,號曰五羖大夫。百里傒讓曰:“臣不及臣友蹇叔,蹇叔賢而世莫知。臣常游困于齊而乞食綍人,蹇叔收臣。臣因而欲事齊君無知,臣,臣得脫齊難,遂之周。周王子穨好牛,臣以養牛干之。及穨欲用臣,蹇叔止蹇叔止臣,臣去,得不誅。事虞君,蹇叔止臣。臣知虞君不用臣,臣誠私利祿爵,且留。再用其言,得脫,一不用,及虞君難:是以知其賢。”于是繆公使人厚幣迎蹇叔,以為上大夫。   秋,繆公自將伐晉,戰于河曲。晉驪姬作亂,太子申生死新城,重耳、夷吾出饹。   九年,齊桓公會諸侯于葵丘。   晉獻公卒。立驪姬子奚齊,其臣里克殺奚齊。荀息立卓子,克又殺卓子及荀息。夷吾使人請秦,求入晉。于是繆公許之,使百里傒將兵送夷吾。夷吾謂曰:“誠得立,請割晉之河西八城與秦。”及至,已立,而使丕鄭謝秦,背約不與河西城,而殺里克。丕鄭聞之,恐,因與繆公謀曰:“晉人不欲夷吾,實欲重耳。今背秦約而殺里克,皆呂甥、郤芮之計也。原君以利急召呂、郤,呂、郤至,則更入重耳便。”繆公許之,使人與丕鄭歸,召呂、郤.呂、郤等疑丕鄭有間,乃言夷吾殺丕鄭。丕鄭子丕豹奔秦,說繆公曰:“晉君無道,百姓不親,可伐也。”繆公曰:“百姓茍不便,何故能誅其大臣?能誅其大臣,此其調也。”不聽,而陰用豹。   十二年,齊管仲、隰朋死。   晉旱,來請粟。丕豹說繆公勿與,因其饑而伐之。繆公問公孫支,支曰:“饑穰更事耳,不可不與。”問百里傒,傒曰:“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于是用百里傒、公孫支言,卒與之粟。以船漕車轉,自雍相望至絳。   十四年,秦饑,請粟于晉。晉君謀之群臣。虢射曰:“因其饑伐之,可有大功。”晉君從之。十五年,興兵將攻秦。繆公發兵,使丕豹將,自往擊之。九月壬戌,與晉惠公夷吾合戰于韓地。晉君棄其軍,與秦爭利,還而馬■。,繆公與麾下馳追之,不能得晉君,反為晉軍所圍。晉擊繆公,繆公傷。于是岐下食善馬者三百人馳冒晉軍,晉軍解圍,遂脫繆公而反生得晉君。初,繆公亡善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逐得,欲法之。繆公曰:“君子不以畜產害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乃皆賜酒而赦之。三百人者聞秦擊晉,皆求從,從而見繆公窘,亦皆推鋒爭死,以報食馬之德。于是繆公虜晉君以歸,令于國,齊宿,吾將以晉君祠上帝。周天子聞之,曰“晉我同姓”,為請晉君。夷吾姐亦為繆公夫人,夫人聞之,乃衰绖跣,曰:“妾兄弟不能相救,以辱君命。”繆公曰:“我得晉君以為功,今天子為請,夫人是憂。”乃與晉君盟,許歸之,更舍上舍,而饋之七牢。十一月,歸晉君夷吾,夷吾獻其河西地,使太子圉為質于秦。秦妻子圉以宗女。是時秦地東至河。   十八年,齊桓公卒。二十年,秦滅梁、芮。   二十二年,晉公子圉聞晉君病,曰:“梁,我母家也,而秦滅之。我兄弟多,即君百歲后,秦必留我,而晉輕,亦更立他子。”子圉乃亡歸晉。二十三年,晉惠公卒,子圉立為君。秦怨圉亡去,乃迎晉公子重耳于楚,而妻以故子圉妻。重耳初謝,后乃受。繆公益禮厚遇之。二十四年春,秦使人告晉大臣,欲入重耳。晉許之,于是使人送重耳。二月,重耳立為晉君,是為文公。文公使人殺子圉。子圉是為懷公。   其秋,周襄王弟帶以翟伐王,王出居鄭。二十五年,周王使人告難于晉、秦。秦繆公將兵助晉文公入襄王,殺王弟帶。二十八年,晉文公敗楚于城濮。三十年,繆公助晉文公圍鄭。鄭使人言繆公曰:“亡鄭厚晉,于晉而得矣,而秦未有利。晉之彊,秦之憂也。”繆公乃罷兵歸。晉亦罷。三十二年冬,晉文公卒。   鄭人有賣鄭于秦曰:“我主其城門,鄭可襲也。”繆公問蹇叔、百里傒,對曰:“徑數國千里而襲人,希有得利者。且人賣鄭,庸知我國人不有以我情告鄭者乎?不可。”繆公曰:“子不知也,吾已決矣。”遂發兵,使百里傒子孟明視,蹇叔子西乞術及白乙丙將兵。行日,百里傒、蹇叔二人哭之。繆公聞,怒曰:“孤發兵而子沮哭吾軍,何也?”二老曰:“臣非敢沮君軍。軍行,臣子與往;臣老,遲還恐不相見,故哭耳。”二老退,謂其子曰:“汝軍即敗,必于殽厄矣。”三十三年春,秦兵遂東,更晉地,過周北門。周王孫滿曰:“秦師無禮,不敗何待!”兵至滑,鄭販賣賈人弦高,持十二牛將賣之周,見秦兵,恐死虜,因獻其牛,曰:“聞大國將誅鄭,鄭君謹修守御備,使臣以牛十二勞軍士。”秦三將軍相謂曰:“將襲鄭,鄭今已覺之,往無及已。”滅滑。滑,晉之邊邑也。   當是時,晉文公喪尚未葬。太子襄公怒曰:“秦侮我孤,因喪破我滑。”遂墨衰绖,發兵遮秦兵于殽,擊之,大破秦軍,無一人得脫者。虜秦三將以歸。文公夫人,秦女也,為秦三囚將請曰:“繆公之怨此三人入于骨髓,原令此三人歸,令我君得自快烹之。”晉君許之,歸秦三將。三將至,繆公素服郊迎,鄉三人哭曰:“孤以不用百里傒、蹇叔言以辱三子,三子何罪乎?子其悉心雪恥,毋怠。”遂復三人官秩如故,愈益厚之。   三十四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   繆公于是復使孟明視等將兵伐晉,戰于彭衙。秦不利,引兵歸。   戎王使由余于秦。由余,其先晉人也,亡入戎,能晉言。聞繆公賢,故使由余觀秦。秦繆公示以宮室、積聚。由余曰:“使鬼為之,則勞神矣。使人為之,亦苦民矣。”繆公怪之,問曰:“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治,不亦難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國所以亂也。夫自上圣黃帝作為禮樂法度,身以先之,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驕淫。阻法度之威,以責督于下,下罷極則以仁義怨望于上,上下交爭怨而相篡弒,至于滅宗,皆以此類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于是繆公退而問內史廖曰:“孤聞鄰國有圣人,敵國之憂也。今由余賢,寡人之害,將奈之何?”內史廖曰:“戎王處辟匿,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其女樂,以奪其志;為由余請,以疏其間;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間,乃可虜也。且戎王好樂,必怠于政。”繆公曰:“善。”因與由余曲席而坐,傳器而食,問其地形與其兵勢盡虓,而后令內史廖以女樂二八遺戎王。戎王受而說之,終年不還。于是秦乃歸由余。由余數諫不聽,繆公又數使人間要由余,由余遂去降秦。繆公以客禮禮之,問伐戎之形。   三十六年,繆公復益厚孟明等,使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取王官及鄗,以報殽之役。晉人皆城守不敢出。于是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為發喪,哭之三日。乃誓于軍曰:“嗟士卒!聽無譁,余誓告汝。古之人謀黃發番番,則無所過。”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傒之謀,故作此誓,令后世以記余過。君子聞之,皆為垂涕,曰:“嗟乎!秦繆公之與人周也,卒得孟明之慶。”   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使召公過賀繆公以金鼓。三十九年,繆公卒,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針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為作歌黃鳥之詩。君子曰:“秦繆公廣地益國,東服彊晉,西霸戎夷,然不為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棄民,收其良臣而從死。且先王崩,尚猶遺德垂法,況奪之善人良臣百姓所哀者乎?是以知秦不能復東征也。”繆公子四十人,其太子代立,是為康公。   康公元年。往歲繆公之卒,晉襄公亦卒;襄公之弟名雍,秦出也,在秦。晉趙盾欲立之,使隨會來迎雍,秦以兵送至令狐。晉立襄公子而反擊秦師,秦師敗,隨會來奔。二年,秦伐晉,取武城,報令狐之役。四年,晉伐秦,取少梁。六年,秦伐晉,取羈馬。戰于河曲,大敗晉軍。晉人患隨會在秦為亂,乃使魏讎余詳反,合謀會,詐而得會,會遂歸晉。康公立十二年卒,子共公立。   共公二年,晉趙穿弒其君靈公。三年,楚莊王彊,北兵至雒,問周鼎。共公立五年卒,子桓公立。   桓公三年,晉敗我一將。十年,楚莊王服鄭,北敗晉兵于河上。當是之時,楚霸,為會盟合諸侯。二十四年,晉厲公初立,與秦桓公夾河而盟。歸而秦倍盟,與翟合謀擊晉。二十六年,晉率諸侯伐秦,秦軍敗走,追至涇而還。桓公立二十七年卒,子景公立。   景公四年,晉欒書弒其君厲公。十五年,救鄭,敗晉兵于櫟。是時晉悼公為盟主。十八年,晉悼公彊,數會諸侯,率以伐秦,敗秦軍。秦軍走,晉兵追之,遂渡涇,至棫林而還。二十七年,景公如晉,與平公盟,已而背之。三十六年,楚公子圍弒其君而自立,是為靈王。景公母弟后子針有寵,景公母弟富,或譖之,恐誅,乃奔晉,車重千乘。晉平公曰:“后子富如此,何以自亡?”對曰:“秦公無道,畏誅,欲待其后世乃歸。”三十九年,楚靈王彊,會諸侯于申,為盟主,殺齊慶封。景公立四十年卒,子哀公立。后子復來歸秦。   哀公八年,楚公子棄疾弒靈王而自立,是為平王。十一年,楚平王來求秦女為太子建妻。至國,女好而自娶之。十五年,楚平王欲誅建,建亡;伍子胥奔吳。晉公室卑而六卿彊,欲內相攻,是以久秦晉不相攻。三十一年,吳王闔閭與伍子胥伐楚,楚王亡奔隨,吳遂入郢。楚大夫申包胥來告急,七日不食,日夜哭泣。于是秦乃發五百乘救楚,敗吳師。吳師歸,楚昭王乃得復入郢。哀公立三十六年卒。太子夷公,夷公蚤死,不得立,立夷公子,是為惠公。   惠公元年,孔子行魯相事。五年,晉卿中行、范氏反晉,晉使智氏、趙簡子攻之,范、中行氏亡奔齊。惠公立十年卒,子悼公立。   悼公二年,齊臣田乞弒其君孺子,立其兄陽生,是為悼公。六年,吳敗齊師。齊人弒悼公,立其子簡公。九年,晉定公與吳王夫差盟,爭長于黃池,卒先吳。吳彊,陵中國。十二年,齊田常弒簡公,立其弟平公,常相之。十三年,楚滅陳。秦悼公立十四年卒,子厲共公立。孔子以悼公十二年卒。   厲共公二年,蜀人來賂。十六年,巉河旁。以兵二萬伐大荔,取其王城。二十一年,初縣頻陽。晉取武成。二十四年,晉亂,殺智伯,分其國與趙、韓、魏。二十五年,智開與邑人來奔。三十三年,伐義渠,虜其王。三十四年,日食。厲共公卒,子躁公立。躁公二年,南鄭反。十三年,義渠來伐,至渭南。十四年,躁公卒,立其弟懷公。   懷公四年,庶長晁與大臣圍懷公,懷公自殺。懷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為靈公。靈公,懷公孫也。   靈公六年,晉城少梁,秦擊之。十三年,城籍姑。靈公卒,子獻公不得立,立靈公季父悼子,是為簡公。簡公,昭子之弟而懷公子也。   簡公六年,令吏初帶劍。巉洛。城重泉。十六年卒,子惠公立。   惠公十二年,子出子生。十三年,伐蜀,取南鄭。惠公卒,出子立。   出子二年,庶長改迎靈公之子獻公于河西而立之。殺出子及其母,沈之淵旁。秦以往者數易君,君臣乖亂,故晉復彊,奪秦河西地。   獻公元年,止從死。二年,城櫟陽。四年正月庚寅,孝公生。十一年,周太史儋見獻公曰:“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出。”十六年,桃冬花。十八年,雨金櫟陽。二十一年,與晉戰于石門,斬首六萬,天子賀以襜霡.二十三年,與魏晉戰少梁,虜其將公孫痤。二十四年,獻公卒,子孝公立,年已二十一歲矣。   孝公元年,河山以東彊國六,與齊威、楚宣、魏惠、燕悼、韓哀、趙成侯并。淮泗之間小國十余。楚、魏與秦接界。魏筑長城,自鄭濱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漢中,南有巴、黔中。周室微,諸侯力政,爭相并。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孝公于是布惠,振孤寡,招戰士,明功賞。下令國中曰:“昔我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后世開業,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獻公即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繆公之故地,脩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彊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于是乃出兵東圍陜城,西斬戎之獂王。   衛鞅聞是令下,西入秦,因景監求見孝公。   二年,天子致胙。   三年,衛鞅說孝公變法修刑,內務耕稼,外勸戰死之賞罰,孝公善之。甘龍、杜摯等弗然,相與爭之。卒用鞅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乃拜鞅為左庶長。其事在商君語中。   七年,與魏惠王會杜平。八年,與魏戰元里,有功。十年,衛鞅為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降之。十二年,作為咸陽,筑冀闕,秦徙都之。并諸小鄉聚,集為大縣,縣一令,四十一縣。為田開阡陌。東地渡洛。十四年,初為賦。十九年,天子致伯。二十年,諸侯畢賀。秦使公子少官率師會諸侯逢澤,朝天子。   二十一年,齊敗魏馬陵。   二十二年,衛鞅擊魏,虜魏公子卬.封鞅為列侯,號商君。   二十四年,與晉戰雁門,虜其將魏錯。   孝公卒,子惠文君立。是歲,誅衛鞅。鞅之初為秦施法,法不行,太子犯禁。鞅曰:“法之不行,自于貴戚。君必欲行法,先于太子。太子不可黥,黥其傅師。”于是法大用,秦人治。及孝公卒,太子立,宗室多怨鞅,鞅亡,因以為反,而卒車裂以徇秦國。   惠文君元年,楚、韓、趙、蜀人來朝。二年,天子賀。三年,王冠。四年,天子致文武胙。齊、魏為王。   五年,陰晉人犀首為大良造。六年,魏納陰晉,陰晉更名寧秦。七年,公子卬與魏戰,虜其將龍賈,斬首八萬。八年,魏納河西地。九年,渡河,取汾陰、皮氏。與魏王會應。圍焦,降之。十年,張儀相秦。魏納上郡十五縣。十一年,縣義渠。歸魏焦、曲沃。義渠君為臣。更名少梁曰夏陽。十二年,初臘。十三年四月戊午,魏君為王,韓亦為王。使張儀伐取陜,出其人與魏。   十四年,更為元年。二年,張儀與齊、楚大臣會齧桑。三年,韓、魏太子來朝。張儀相魏。五年,王游至北河。七年,樂池相秦。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秦使庶長疾與戰修魚,虜其將申差,敗趙公子渴、韓太子奐,斬首八萬二千。八年,張儀復相秦。九年,司馬錯伐蜀,滅之。伐取趙中都、西陽十年,韓太子蒼來質。伐取韓石章。伐敗趙將泥。伐取義渠二十五城。十一年,醿里疾攻魏焦,降之。敗韓岸門,斬首萬,其將犀首走。公子通封于蜀。燕君讓其臣子之。十二年,王與梁王會臨晉。庶長疾攻趙,虜趙將莊。張儀相楚。十三年,庶長章擊楚于丹陽,虜其將屈匄,斬首八萬;又攻楚漢中,取地六百里,置漢中郡。楚圍雍氏,秦使庶長疾助韓而東攻齊,到滿助魏攻燕。十四年,伐楚,取召陵。丹、犁臣,蜀相壯殺蜀侯來降。   惠王卒,子武王立。韓、魏、齊、楚、越皆賓從。   武王元年,與魏惠王會臨晉。誅蜀相壯。張儀、魏章皆東出之魏。伐義渠、丹、犁。二年,初置丞相,醿里疾、甘茂為左右丞相。張儀死于魏。三年,與韓襄王會臨晉外。南公揭卒,醿里疾相韓。武王謂甘茂曰:“寡人欲容車通三川,窺周室,死不恨矣。”其秋,使甘茂、庶長封伐宜陽。四年,拔宜陽,斬首六萬。涉河,城武遂。魏太子來朝。武王有力好戲,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至大官。王與孟說舉鼎,絕臏。八月,武王死。族孟說。武王取魏女為后,無子。立異母弟,是為昭襄王。昭襄母楚人,姓琇氏,號宣太后。武王死時,昭襄王為質于燕,燕人送歸,得立。   昭襄王元年,嚴君疾為相。甘茂出之魏。二年,彗星見。庶長壯與大臣、諸侯、公子為逆,皆誅,及惠文后皆不得良死。悼武王后出歸魏。三年,王冠。與楚王會黃棘,與楚上庸。四年,取蒲阪。彗星見。五年,魏王來朝應亭,復與魏蒲阪。六年,蜀侯煇反,司馬錯定蜀。庶長奐伐楚,斬首二萬。涇陽君質于齊。日食,晝晦。七年,拔新城。醿里子卒。八年,使將軍羋戎攻楚,取新市。齊使章子,魏使公孫喜,韓使暴鳶共攻楚方城,取唐眛.趙破中山,其君亡,竟死齊。魏公子勁、韓公子長為諸侯。九年,孟嘗君薛文來相秦。奐攻楚,取八城,殺其將景快。十年,楚懷王入朝秦,秦留之。薛文以金受免。樓緩為丞相。十一年,齊、韓、魏、趙、宋、中山五國共攻秦,至鹽氏而還。秦與韓、魏河北及封陵以和。彗星見。楚懷王走之趙,趙不受,還之秦,即死,歸葬。十二年,樓緩免,穰侯魏厓為相。予楚粟五萬石。   十三年,向壽伐韓,取武始。左更白起攻新城。五大夫禮出亡奔魏。任鄙為漢中守。十四年,左更白起攻韓、魏于伊闕,斬首二十四萬,虜公孫喜,拔五城。十五年,大良造白起攻魏,取垣,復予之。攻楚,取宛。十六年,左更錯取軹及鄧。厓免,封公子市宛,公子悝鄧,魏厓陶,為諸侯。十七年,城陽君入朝,及東周君來朝。秦以垣為蒲阪、皮氏。王之宜陽。十八年,錯攻垣、河雍,決橋取之。十九年,王為西帝,齊為東帝,皆復去之。呂禮來自歸。齊破宋,宋王在魏,死溫。任鄙卒。二十年,王之漢中,又之上郡、北河。二十一年,錯攻魏河內。魏獻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東賜爵,赦罪人遷之。涇陽君封宛。二十二年,蒙武伐齊。河東為九縣。與楚王會宛。與趙王會中陽。二十三年,尉斯離與三晉、燕伐齊,破之濟西。王與魏王會宜陽,與韓王會新城。二十四年,與楚王會鄢,又會穰。秦取魏安城,至大梁,燕、趙救之,秦軍去。魏厓免相。二十五年,拔趙二城。與韓王會新城,與魏王會新明邑。二十六年,赦罪人遷之穰。侯厓復相。二十七年,錯攻楚。赦罪人遷之南陽。白起攻趙,取代光狼城。又使司馬錯發隴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二十八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鄧,赦罪人遷之。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為南郡,楚王走。周君來。王與楚王會襄陵。白起為武安君。三十年,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三十一年,白起伐魏,取兩城。楚人反我江南。三十二年,相穰侯攻魏,至大梁,破暴鳶,斬首四萬,鳶走,魏入三縣請和。三十三年,客卿胡攻魏卷、蔡陽、長社,取之。擊芒卯華陽,破之,斬首十五萬。魏入南陽以和。三十四年,秦與魏、韓上庸地為一郡,南陽免臣遷居之。三十五年,佐韓、魏、楚伐燕。初置南陽郡。三十六年,客卿灶攻齊,取剛、壽,予穰侯。三十八年,中更胡攻趙閼與,不能取。四十年,悼太子死魏,歸葬芷陽。四十一年夏,攻魏,取邢丘、懷。四十二年,安國君為太子。十月,宣太后薨,葬芷陽酈山。九月,穰侯出之陶。四十三年,武安君白起攻韓,拔九城,斬首五萬。四十四年,攻韓南,取之。四十五年,五大夫賁攻韓,取十城。葉陽君悝出之國,未至而死。四十七年,秦攻韓上黨,上黨降趙,秦因攻趙,趙發兵擊秦,相距。秦使武安君白起擊,大破趙于長平,四十余萬盡殺之。四十八年十月,韓獻垣雍。秦軍分為三軍。武安君歸。王龁將伐趙皮牢,拔之。司馬梗北定太原,盡有韓上黨。正月,兵罷,復守上黨。其十月,五大夫陵攻趙邯鄲。四十九年正月,益發卒佐陵。陵戰不善,免,王龁代將。其十月,將軍張唐攻魏,為蔡尉捐弗守,還斬之。五十年十月,武安君白起有罪,為士伍,遷陰密。張唐攻鄭,拔之。十二月,益發卒軍汾城旁。武安君白起有罪,死。龁攻邯鄲,不拔,去,還奔汾軍。二月余攻晉軍,斬首六千,晉楚流死河二萬人。攻汾城,即從唐拔寧新中,寧新中更名安陽。初作河橋。   五十一年,將軍摎攻韓,取陽城、負黍,斬首四萬。攻趙,取二十余縣,首虜九萬。西周君背秦,與諸侯約從,將天下銳兵出伊闕攻秦,令秦毋得通陽城。于是秦使將軍摎攻西周。西周君走來自歸,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城,口三萬。秦王受獻,歸其君于周。五十二年,周民東亡,其器九鼎入秦。周初亡。   五十三年,天下來賓。魏后,秦使摎伐魏,取吳城。韓王入朝,魏委國聽令。五十四年,王郊見上帝于雍。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尊唐八子為唐太后,而合其葬于先王。韓王衰绖入吊祠,諸侯皆使其將相來吊祠,視喪事。   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襃厚親戚,弛苑囿。孝文王除喪,十月己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莊襄王立。   莊襄王元年,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于民。東周君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呂不韋誅之,盡入其國。秦不絕其祀,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使蒙驁伐韓,韓獻成皋、鞏。秦界至大梁,初置三川郡。二年,使蒙驁攻趙,定太原。三年,蒙驁攻魏高都、汲,拔之。攻趙榆次、新城、狼孟,取三十七城。四月日食。王龁攻上黨。初置太原郡。魏將無忌率五國兵擊秦,秦卻于河外。蒙驁敗,解而去。五月丙午,莊襄王卒,子政立,是為秦始皇帝。   秦王政立二十六年,初并天下為三十六郡,號為始皇帝。始皇帝五十一年而崩,子胡亥立,是為二世皇帝。三年,諸侯并起叛秦,趙高殺二世,立子嬰。子嬰立月余,諸侯誅之,遂滅秦。其語在始皇本紀中。   太史公曰:秦之先為嬴姓。其后分封,以國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運奄氏、菟裘氏、將梁氏、黃氏、江氏、脩魚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趙城,為趙氏。   柏翳佐舜,皁斿是旌。蜚廉事紂,石槨斯營。造父善馭,封之趙城。非子息馬,厥號秦嬴。禮樂射御,西垂有聲。襄公救周,始命列國。金祠白帝,龍祚水德。祥應陳寶,妖除豐特。里奚致霸,衛鞅任刻。厥后吞并,卒成兇慝。   卷六·秦始皇本紀第六   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為秦質子于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鄲。及生,名為政,姓趙氏。年十三歲,莊襄王死,政代立為秦王。當是之時,秦地已并巴、蜀、漢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東,有河東、太原、上黨郡;東至滎陽,滅二周,置三川郡。呂不韋為相,封十萬戶,號曰文信侯。招致賓客游士,欲以并天下。李斯為舍人。蒙驁、王齮、麃公等為將軍。王年少,初即位,委國事大臣。   晉陽反,元年,將軍蒙驁擊定之。二年,麃公將卒攻卷,斬首三萬。三年,蒙驁攻韓,取十三城。王齮死。十月,將軍蒙驁攻魏氏篸、有詭。歲大饑。四年,拔篸、有詭。三月,軍罷。秦質子歸自趙,趙太子出歸國。十月庚寅,蝗蟲從東方來,蔽天。天下疫。百姓內粟千石,拜爵一級。五年,將軍驁攻魏,定酸棗、燕、虛、長平、雍丘、山陽城,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東郡。冬雷。六年,韓、魏、趙、衛、楚共擊秦,取壽陵。秦出兵,五國兵罷。拔衛,迫東郡,其君角率其支屬徙居野王,阻其山以保魏之河內。七年,彗星先出東方,見北方,五月見西方。將軍驁死。以攻龍、孤、慶都,還兵攻汲。彗星復見西方十六日。夏太后死。八年,王弟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惣反,戮其尸。河魚大上,輕車重馬東就食。   嫪毐封為長信侯。予之山陽地,令毐居之。宮室車馬衣服苑囿馳獵恣毐。事無小大皆決于毐。又以河西太原郡更為毐國。九年,彗星見,或竟天。攻魏垣、蒲陽。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帶劍。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王知之,令相國昌平君、昌文君發卒攻毐。戰咸陽,斬首數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戰中,亦拜爵一級。毐等敗走。即令國中:有生得毐,賜錢百萬;殺之,五十萬。盡得毐等。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皆梟首。車裂以徇,滅其宗。及其舍人,輕者為鬼薪。及奪爵遷蜀四千余家,家房陵。月寒凍,有死者。楊端和攻衍氏。彗星見西方,又見北方,從斗以南八十日。十年,相國呂不韋坐嫪毐免。桓齮為將軍。齊、趙來置酒。齊人茅焦說秦王曰:“秦方以天下為事,而大王有遷母太后之名,恐諸侯聞之,由此倍秦也。”秦王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陽,復居甘泉宮。   大索,逐客,李斯上書說,乃止逐客令。李斯因說秦王,請先取韓以恐他國,于是使斯下韓。韓王患之。與韓非謀弱秦。大梁人尉繚來,說秦王曰:“以秦之彊,諸侯譬如郡縣之君,臣但恐諸侯合從,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原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秦王從其計,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繚同。繚曰:“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乃亡去。秦王覺,固止,以為秦國尉,卒用其計策。而李斯用事。   十一年,王翦、桓齮、楊端和攻鄴,取九城。王翦攻閼與、橑楊,皆并為一軍。翦將十八日,軍歸斗食以下,什推二人從軍取鄴安陽,桓齮將。十二年,文信侯不韋死,竊葬。其舍人臨者,晉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奪爵,遷;五百石以下不臨,遷,勿奪爵。自今以來,操國事不道如嫪毐、不韋者籍其門,視此。秋,復嫪毐舍人遷蜀者。當是之時,天下大旱,六月至八月乃雨。   十三年,桓齮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王之河南。正月,彗星見東方。十月,桓齮攻趙。十四年,攻趙軍于平陽,取宜安,破之,殺其將軍。桓齮定平陽、武城。韓非使秦,秦用李斯謀,留非,非死云陽。韓王請為臣。   十五年,大興兵,一軍至鄴,一軍至太原,取狼孟。地動。十六年九月,發卒受地韓南陽假守騰。初令男子書年。魏獻地于秦。秦置麗邑。十七年,內史騰攻韓,得韓王安,盡納其地,以其地為郡,命曰潁川。地動。華陽太后卒。民大饑。   十八年,大興兵攻趙,王翦將上地,下井陘,端和將河內,羌瘣伐趙,端和圍邯鄲城。十九年,王翦、羌瘣盡定取趙地東陽,得趙王。引兵欲攻燕,屯中山。秦王之邯鄲,諸嘗與王生趙時母家有仇怨,皆阬之。秦王還,從太原、上郡歸。始皇帝母太后崩。趙公子嘉率其宗數百人之代,自立為代王,東與燕合兵,軍上谷。大饑。   二十年,燕太子丹患秦兵至國,恐,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體解軻以徇,而使王翦、辛勝攻燕。燕、代發兵擊秦軍,秦軍破燕易水之西。二十一年,王賁攻。乃益發卒詣王翦軍,遂破燕太子軍,取燕薊城,得太子丹之首。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王翦謝病老歸。新鄭反。昌平君徙于郢。大雨雪,深二尺五寸。   二十二年,王賁攻魏,引河溝灌大梁,大梁城壞,其王請降,盡取其地。   二十三年,秦王復召王翦,彊起之,使將擊荊。取陳以南至平輿,虜荊王。秦王游至郢陳。荊將項燕立昌平君為荊王,反秦于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荊,破荊軍,昌平君死,項燕遂自殺。   二十五年,大興兵,使王賁將,攻燕遼東,得燕王喜。還攻代,虜代王嘉。王翦遂定荊江南地;降越君,置會稽郡。五月,天下大酺.   二十六年,齊王建與其相后勝發兵守其西界,不通秦。秦使將軍王賁從燕南攻齊,得齊王建。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籓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制曰:”可。“追尊莊襄王為太上皇。制曰:”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謐。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丞相綰等言:“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始皇下其議于群臣,群臣皆以為便。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   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更名民曰“黔首”。大酺.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鄉戶,北據河為塞,并陰山至遼東。徙天下豪富于咸陽十二萬戶。諸廟及章臺、上林皆在渭南。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咸陽北阪上,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衤復道周閣相屬。所得諸侯美人鐘鼓,以充入之。   二十七年,始皇巡隴西、北地,出雞頭山,過回中。焉作信宮渭南,已更命信宮為極廟,象天極。自極廟道通酈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陽屬之。是歲,賜爵一級。治馳道。   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風雨暴至,休于樹下,因封其樹為五大夫。禪梁父。刻所立石,其辭曰: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脩飭。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祗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于后世,順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訓經宣達,遠近畢理,咸承圣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外,靡不清凈,施于后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于是乃并勃海以東,過黃、腄,窮成山,登之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   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曰:   維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土,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臨于海。皇帝之功,勸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摶心揖志。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應時動事,是維皇帝。匡飭異俗,陵水經地。憂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職,諸治經易。舉錯必當,莫不如畫。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六親相保,終無寇賊。驩欣奉教,盡知法式。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維秦王兼有天下,立名為皇帝,乃撫東土,至于瑯邪。列侯武城侯王離、列侯通武侯王賁、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丞相隗林、丞相王綰、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趙嬰、五大夫楊樛從,與議于海上。曰:“古之帝者,地不過千里,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亂,殘伐不止,猶刻金石,以自為紀。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遠方,實不稱名,故不久長。其身未歿,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內,以為郡縣,天下和平。昭明宗廟,體道行德,尊號大成。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   既已,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   始皇還,過彭城,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樹,赭其山。上自南郡由武關歸。   二十九年,始皇東游。至陽武博狼沙中,為盜所驚。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   登之罘,刻石。其辭曰:   維二十九年,時在中春,陽和方起。皇帝東游,巡登之罘,臨照于海。從臣嘉觀,原念休烈,追誦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顯箸綱紀。外教諸侯,光施文惠,明以義理。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皇帝哀眾,遂發討師,奮揚武德。義誅信行,威燀旁達,莫不賓服。烹滅彊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普施明法,經緯天下,永為儀則。大矣哉!宇縣之中,承順圣意。群臣誦功,請刻于石,表垂于常式。其東觀曰:   維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覽省遠方。逮于海隅,遂登之罘,昭臨朝陽。觀望廣麗,從臣咸念,原道至明。圣法初興,清理疆內,外誅暴彊。武威旁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闡并天下,甾害絕息,永偃戎兵。皇帝明德,經理宇內,視聽不怠。作立大義,昭設備器,咸有章旗。職臣遵分,各知所行,事無嫌疑。黔首改化,遠邇同度,臨古絕尤。常職既定,后嗣循業,長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誦圣烈,請刻之罘。旋,遂之瑯邪,道上黨入。   三十年,無事。   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臘曰“嘉平”。賜黔首里六石米,二羊。始皇為微行咸陽,與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盜蘭池,見窘,武士擊殺盜,關中大索二十日。米石千六百。   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盧生求羨門、高誓。刻碣石門。壞城郭,決通隄防。其辭曰:   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咸服。惠論功勞,賞及牛馬,恩肥土域。皇帝奮威,德并諸侯,初一泰平。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并來田,莫不安所。群臣誦烈,請刻此石,垂著儀矩。   因使韓終、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藥。始皇巡北邊,從上郡入。燕人盧生使入海還,以鬼神事,因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將軍蒙恬發兵三十萬人北擊胡,略取河南地。   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十四縣,城河上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闕、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謫,實之初縣。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三十四年,適治獄吏不直者,筑長城及南越地。   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博士齊人淳于越進曰:“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制曰:“可。”   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陽,塹山堙谷,直通之。于是始皇以為咸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吾聞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闕。為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阿房宮未成;成,欲更擇令名名之。作宮阿房,故天下謂之阿房宮。隱宮徒刑者七十余萬人,乃分作阿房宮,或作麗山。發北山石槨,乃寫蜀、荊地材皆至。關中計宮三百,關外四百余。于是立石東海上朐界中,以為秦東門。因徙三萬家麗邑,五萬家云陽,皆復不事十歲。   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原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藥殆可得也。”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乃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復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群臣受決事,悉于咸陽宮。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于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于是乃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于上郡。   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始皇不樂,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于是始皇卜之,卦得游徙吉。遷北河榆中三萬家。拜爵一級。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從,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愛慕請從,上許之。十一月,行至云夢,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觀籍柯,渡海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脩長。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首高明。秦圣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恆常。六王專倍,貪戾泬猛,率眾自彊。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圣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皇帝并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貴賤并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脩絜,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還過吳,從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瑯邪。方士徐市等入海求神藥,數歲不得,費多,恐譴,乃詐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為大鮫魚所苦,故不得至,原請善射與俱,見則以連弩射之。”始皇夢與海神戰,如人狀。問占夢,博士曰:“水神不可見,以大魚蛟龍為候。今上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當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魚具,而自以連弩候大魚出射之。自瑯邪北至榮成山,弗見。至之罘,見巨魚,射殺一魚。遂并海西。   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為璽書賜公子扶蘇曰:“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已封,在中車府令趙高行符璽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臺。丞相斯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祕之,不發喪。棺載辒涼車中,故幸宦者參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輒從辒涼車中可其奏事。獨子胡亥、趙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趙高故嘗教胡亥書及獄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與公子胡亥、丞相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公子扶蘇者,而更詐為丞相斯受始皇遺詔沙丘,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公子扶蘇、蒙恬,數以罪,賜死。語具在李斯傳中。行,遂從井陘抵九原。會暑,上辒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   行從直道至咸陽,發喪。太子胡亥襲位,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酈山。始皇初即位,穿治酈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余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二世曰:“先帝后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眾。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畢,已臧,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臧者,無復出者。樹草木以象山。   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趙高為郎中令,任用事。二世下詔,增始皇寢廟犧牲及山川百祀之禮。令群臣議尊始皇廟。群臣皆頓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雖萬世世不軼毀。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皆獻貢職,增犧牲,禮咸備,毋以加。先王廟或在西雍,或在咸陽。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自襄公已下軼毀。所置凡七廟。群臣以禮進祠,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皇帝復自稱‘朕'.”   二世與趙高謀曰:“朕年少,初即位,黔首未集附。先帝巡行郡縣,以示彊,威服海內。今晏然不巡行,即見弱,毋以臣畜天下。”春,二世東行郡縣,李斯從。到碣石,并海,南至會稽,而盡刻始皇所立刻石,石旁著大臣從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   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為也。今襲號而金石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請。”制曰:“可。”遂至遼東而還。   于是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乃陰與趙高謀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彊,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為之柰何?”高曰:“臣固原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貴人也,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今高素小賤,陛下幸稱舉,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從臣,其心實不服。今上出,不因此時案郡縣守尉有罪者誅之,上以振威天下,下以除去上生平所不可者。今時不師文而決于武力,原陛下遂從時毋疑,即群臣不及謀。明主收舉余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集而國安矣。”二世曰:“善。”乃行誅大臣及諸公子,以罪過連逮少近官三郎,無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于杜。公子將閭昆弟三人囚于內宮,議其罪獨后。二世使使令將閭曰:“公子不臣,罪當死,吏致法焉。”將閭曰:“闕廷之禮,吾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吾未嘗敢失節也;受命應對,吾未嘗敢失辭也。何謂不臣?原聞罪而死。”使者曰:“臣不得與謀,奉書從事。”將閭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曰:“天乎!吾無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劍自殺。宗室振恐。群臣諫者以為誹謗,大吏持祿取容,黔首振恐。   四月,二世還至咸陽,曰:“先帝為咸陽朝廷小,故營阿房宮為室堂。未就,會上崩,罷其作者,復土酈山。酈山事大畢,今釋阿房宮弗就,則是章先帝舉事過也。”復作阿房宮。外撫四夷,如始皇計。盡徵其材士五萬人為屯衛咸陽,令教射狗馬禽獸。當食者多,度不足,下調郡縣轉輸菽粟芻藁,皆令自赍糧食,咸陽三百里內不得食其穀.用法益刻深。   七月,戍卒陳勝等反故荊地,為“張楚”。勝自立為楚王,居陳,遣諸將徇地。山東郡縣少年苦秦吏,皆殺其守尉令丞反,以應陳涉,相立為侯王,合從西鄉,名為伐秦,不可勝數也。謁者使東方來,以反者聞二世。二世怒,下吏。后使者至,上問,對曰:“群盜,郡守尉方逐捕,今盡得,不足憂。”上悅。武臣自立為趙王,魏咎為魏王,田儋為齊王。沛公起沛。項梁舉兵會稽郡。   二年冬,陳涉所遣周章等將西至戲,兵數十萬。二世大驚,與群臣謀曰:“柰何?”少府章邯曰:“盜已至,眾彊,今發近縣不及矣。酈山徒多,請赦之,授兵以擊之。”二世乃大赦天下,使章邯將,擊破周章軍而走,遂殺章曹陽。二世益遣長史司馬欣、董翳佐章邯擊盜,殺陳勝城父,破項梁定陶,滅魏咎臨濟。楚地盜名將已死,章邯乃北渡河,擊趙王歇等于鉅鹿。   趙高說二世曰:“先帝臨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為非,進邪說。今陛下富于春秋,初即位,柰何與公卿廷決事?事即有誤,示群臣短也。天子稱朕,固不聞聲。”于是二世常居禁中,與高決諸事。其后公卿希得朝見,盜賊益多,而關中卒發東擊盜者毋已。右丞相去疾、左丞相斯、將軍馮劫進諫曰:“關東群盜并起,秦發兵誅擊,所殺亡甚眾,然猶不止。盜多,皆以戌漕轉作事苦,賦稅大也。請且止阿房宮作者,減省四邊戍轉。”二世曰:“吾聞之韓子曰:”堯舜采椽不刮,茅茨不翦,飯土塯,啜土形,雖監門之養,不觳于此。禹鑿龍門,通大夏,決河亭水,放之海,身自持筑臿,脛毋毛,臣虜之勞不烈于此矣。'凡所為貴有天下者,得肆意極欲,主重明法,下不敢為非,以制御海內矣。夫虞、夏之主,貴為天子,親處窮苦之實,以徇百姓,尚何于法?朕尊萬乘,毋其實,吾欲造千乘之駕,萬乘之屬,充吾號名。且先帝起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邊竟,作宮室以章得意,而君觀先帝功業有緒。今朕即位二年之間,群盜并起,君不能禁,又欲罷先帝之所為,是上毋以報先帝,次不為朕盡忠力,何以在位?“下去疾、斯、劫吏,案責他罪。去疾、劫曰:”將相不辱。“自殺。斯卒囚,就五刑。   三年,章邯等將其卒圍鉅鹿,楚上將軍項羽將楚卒往救鉅鹿。冬,趙高為丞相,竟案李斯殺之。夏,章邯等戰數卻,二世使人讓邯,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趙高弗見,又弗信。欣恐,亡去,高使人捕追不及。欣見邯曰:“趙高用事于中,將軍有功亦誅,無功亦誅。”項羽急擊秦軍,虜王離,邯等遂以兵降諸侯。八月己亥,趙高欲為亂,恐群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于二世,曰:“馬也。”二世笑曰:“丞相誤邪?謂鹿為馬。”問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馬以阿順趙高。或言鹿,高因陰中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   高前數言“關東盜毋能為也”,及項羽虜秦將王離等鉅鹿下而前,章邯等軍數卻,上書請益助,燕、趙、齊、楚、韓、魏皆立為王,自關以東,大氐盡畔秦吏應諸侯,諸侯咸率其眾西鄉。沛公將數萬人已屠武關,使人私于高,高恐二世怒,誅及其身,乃謝病不朝見。二世夢白虎齧其左驂馬,殺之,心不樂,怪問占夢。卜曰:“涇水為祟。”二世乃齋于望夷宮,欲祠涇,沈四白馬。使使責讓高以盜賊事。高懼,乃陰與其婿咸陽令閻樂、其弟趙成謀曰:“上不聽諫,今事急,欲歸禍于吾宗。吾欲易置上,更立公子嬰。子嬰仁儉,百姓皆載其言。”使郎中令為內應,詐為有大賊,令樂召吏發卒,追劫樂母置高舍。遣樂將吏卒千余人至望夷宮殿門,縛衛令仆射,曰:“賊入此,何不止?”衛令曰:“周廬設卒甚謹,安得賊敢入宮?”樂遂斬衛令,直將吏入'行射,郎宦者大驚,或走或格,格者輒死,死者數十人。郎中令與樂俱入,射上幄坐幃。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擾不斗。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內,謂曰:“公何不蚤告我?乃至于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蚤言,皆已誅,安得至今?”閻樂前即二世數曰:“足下驕恣,誅殺無道,天下共畔足下,足下其自為計。”二世曰:“丞相可得見否?”樂曰:“不可。”二世曰:“吾原得一郡為王。”弗許。又曰:“原為萬戶侯。”弗許。曰:“原與妻子為黔首,比諸公子。”閻樂曰:“臣受命于丞相,為天下誅足下,足下雖多言,臣不敢報。”麾其兵進。二世自殺。   閻樂歸報趙高,趙高乃悉召諸大臣公子,告以誅二世之狀。曰:“秦故王國,始皇君天下,故稱帝。今六國復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為帝,不可。宜為王如故,便。”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嬰為秦王。以黔首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令子嬰齋,當廟見,受王璽。齋五日,子嬰與其子二人謀曰:“丞相高殺二世望夷宮,恐群臣誅之,乃詳以義立我。我聞趙高乃與楚約,滅秦宗室而王關中。今使我齋見廟,此欲因廟中殺我。我稱病不行,丞相必自來,來則殺之。”高使人請子嬰數輩,子嬰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廟重事,王柰何不行?”子嬰遂刺殺高于齋宮,三族高家以徇咸陽。子嬰為秦王四十六日,楚將沛公破秦軍入武關,遂至霸上,使人約降子嬰。子嬰即系頸以組,白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沛公遂入咸陽,封宮室府庫,還軍霸上。居月余,諸侯兵至,項籍為從長,殺子嬰及秦諸公子宗族。遂屠咸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收其珍寶貨財,諸侯共分之。滅秦之后,各分其地為三,名曰雍王、塞王、翟王,號曰三秦。項羽為西楚霸王,主命分天下王諸侯,秦竟滅矣。后五年,天下定于漢。   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嘗有勛于唐虞之際,受土賜姓。及殷夏之間微散。至周之衰,秦興,邑于西垂。自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曰:   秦并兼諸侯山東三十余郡,繕津關,據險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陳涉以戍卒散亂之眾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闔,長戟不刺,彊弩不射。楚師深入,戰于鴻門,曾無籓籬之艱。于是山東大擾,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以三軍之眾要市于外,以謀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見于此矣。子嬰立,遂不寤。藉使子嬰有庸主之材,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自繆公以來,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為諸侯雄。豈世世賢哉?其勢居然也。且天下嘗同心并力而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并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于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據厄,荷戟而守之。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為亡秦,其實利之也。彼見秦阻之難犯也,必退師。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內。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為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不問,遂過而不變。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三主惑而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彊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歲不絕。秦本末并失,故不長久。由此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野諺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有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王、武王蒙故業,因遺冊,南兼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是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衡,并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鹵。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彊國請服,弱國入朝。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秦王,續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籓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斬華為城,因河為津,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秦王既沒,余威振于殊俗。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硃、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而轉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鉏櫌棘矜,非錟于句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秦并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鄉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歿,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彊侵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當此之時,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饑者甘糟,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鄉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汙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內,皆讙然各自安樂其處,唯恐有變,雖有狡猾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之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紀,百姓困窮而主弗收恤。然后奸偽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于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天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矣。故曰“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此之謂也。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殺者,正傾非也。是二世之過也。   襄公立,享國十二年。初為西畤。葬西垂。生文公。   文公立,居西垂宮。五十年死,葬西垂。生靜公。   靜公不享國而死。生憲公。   憲公享國十二年,居西新邑。死,葬衙。生武公、德公、出子。   出子享國六年,居西陵。庶長弗忌、威累、參父三人,率賊賊出子鄙衍,葬衙。武公立。   武公享國二十年。居平陽封宮。葬宣陽聚東南。三庶長伏其罪。德公立。   德公享國二年。居雍大鄭宮。生宣公、成公、繆公。葬陽。初伏,以御蠱。   宣公享國十二年。居陽宮。葬陽。初志閏月。   成公享國四年,居雍之宮。葬陽。齊伐山戎、孤竹。   繆公享國三十九年。天子致霸。葬雍。繆公學著人。生康公。   康公享國十二年。居雍高寢。葬竘社。生共公。   共公享國五年,居雍高寢。葬康公南。生桓公。   桓公享國二十七年。居雍太寢。葬義里丘北。生景公。   景公享國四十年。居雍高寢,葬丘里南。生畢公。   畢公享國三十六年。葬車里北。生夷公。   夷公不享國。死,葬左宮。生惠公。   惠公享國十年。葬車里。生悼公。   悼公享國十五年。葬僖公西。城雍。生剌龔公。   剌龔公享國三十四年。葬入里。生躁公、懷公。其十年,彗星見。   躁公享國十四年。居受寢。葬悼公南。其元年,彗星見。   懷公從晉來。享國四年。葬櫟圉氏。生靈公。諸臣圍懷公,懷公自殺。   肅靈公,昭子子也。居涇陽。享國十年。葬悼公西。生簡公。   簡公從晉來。享國十五年。葬僖公西。生惠公。其七年。百姓初帶劍。   惠公享國十三年。葬陵圉。生出公。   出公享國二年。出公自殺,葬雍。   獻公享國二十三年。葬囂圉。生孝公。   孝公享國二十四年。葬弟圉。生惠文王。其十三年,始都咸陽。   惠文王享國二十七年。葬公陵。生悼武王。   悼武王享國四年,葬永陵。   昭襄王享國五十六年。葬茝陽。生孝文王。   孝文王享國一年。葬壽陵。生莊襄王。   莊襄王享國三年。葬茝陽。生始皇帝。呂不韋相。   獻公立七年,初行為市。十年,為戶籍相伍。   孝公立十六年。時桃李冬華。   惠文王生十九年而立。立二年,初行錢。有新生嬰兒曰“秦且王”。   悼武王生十九年而立。立三年,渭水赤三日。   昭襄王生十九年而立。立四年,初為田開阡陌。   孝文王生五十三年而立。   莊襄王生三十二年而立。立二年,取太原地。莊襄王元年,大赦,脩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布惠于民。東周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不韋誅之,盡入其國。秦不絕其祀,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   始皇享國三十七年。葬酈邑。生二世皇帝。始皇生十三年而立。   二世皇帝享國三年。葬宜春。趙高為丞相安武侯。二世生十二年而立。   右秦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歲。   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曰:   周歷已移,仁不代母。秦直其位,呂政殘虐。然以諸侯十三,并兼天下,極情縱欲,養育宗親。三十七年,兵無所不加,制作政令,施于后王。蓋得圣人之威,河神授圖,據狼、狐,蹈參、伐,佐政驅除,距之稱始皇。   始皇既歿,胡亥極愚,酈山未畢,復作阿房,以遂前策。云“凡所為貴有天下者,肆意極欲,大臣至欲罷先君所為”。誅斯、去疾,任用趙高。痛哉言乎!人頭畜鳴。不威不伐惡,不篤不虛亡,距之不得留,殘虐以促期,雖居形便之國,猶不得存。   子嬰度次得嗣,冠玉冠,佩華紱,車黃屋,從百司,謁七廟。小人乘非位,莫不怳忽失守,偷安日日,獨能長念卻慮,父子作權,近取于戶牖之間,竟誅猾臣,為君討賊。高死之后,賓婚未得盡相勞,餐未及下咽,酒未及濡脣,楚兵已屠關中,真人翔霸上,素車嬰組,奉其符璽,以歸帝者。鄭伯茅旌鸞刀,嚴王退舍。河決不可復壅,魚爛不可復全。賈誼、司馬遷曰:“向使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秦之積衰,天下土崩瓦解,雖有周旦之材,無所復陳其巧,而以責一日之孤,誤哉!俗傳秦始皇起罪惡,胡亥極,得其理矣。復責小子,云秦地可全,所謂不通時變者也。紀季以酅,春秋不名。吾讀秦紀,至于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死生之義備矣。   六國陵替,二周淪亡。并一天下,號為始皇。阿房云構,金狄成行。南游勒石,東瞰浮梁。滈池見遺,沙丘告喪。二世矯制,趙高是與。詐因指鹿,災生噬虎。子嬰見推,恩報君父。下乏中佐,上乃庸主。欲振穨綱,云誰克補。   卷七·項羽本紀第七   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其季父項梁,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于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項梁嘗有櫟陽逮,乃請蘄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項梁殺人,與籍避仇于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每吳中有大繇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其九月,會稽守通謂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吾聞先即制人,后則為人所制。吾欲發兵,使公及桓楚將。”是時桓楚亡在澤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處,獨籍知之耳。”梁乃出,誡籍持劍居外待。梁復入,與守坐,曰:“請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諾。”梁召籍入。須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劍斬守頭。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諭以所為起大事,遂舉吳中兵。使人收下縣,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吳中豪杰為校尉、候、司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時某喪使公主某事,不能辦,以此不任用公。”眾乃皆伏。于是梁為會稽守,籍為裨將,徇下縣。   廣陵人召平于是為陳王徇廣陵,未能下。聞陳王敗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矯陳王命,拜梁為楚王上柱國。曰:“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項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聞陳嬰已下東陽,使使欲與連和俱西。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信謹,稱為長者。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數千人,欲置長,無適用,乃請陳嬰。嬰謝不能,遂彊立嬰為長,縣中從者得二萬人。少年欲立嬰便為王,異軍蒼頭特起。陳嬰母謂嬰曰:“自我為汝家婦,未嘗聞汝先古之有貴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嬰乃不敢為王。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將家,有名于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眾從其言,以兵屬項梁。項梁渡淮,黥布、蒲將軍亦以兵屬焉。凡六七萬人,軍不邳。   當是時,秦嘉已立景駒為楚王,軍彭城東,欲距項梁。項梁謂軍吏曰:“陳王先首事,戰不利,未聞所在。今秦嘉倍陳王而立景駒,逆無道。”乃進兵擊秦嘉。秦嘉軍敗走,追之至胡陵。嘉還戰一日,嘉死,軍降。景駒走死梁地。項梁已并秦嘉軍,軍胡陵,將引軍而西。章邯軍至栗,項梁使別將硃雞石、余樊君與戰。余樊君死。硃雞石軍敗,亡走胡陵。項梁乃引兵入薛,誅雞石。項梁前使項羽別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已拔,皆阬之。還報項梁。項梁聞陳王定死,召諸別將會薛計事。此時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后也。”于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臺。項梁自號為武信君。   居數月,引兵攻亢父,與齊田榮、司馬龍且軍救東阿,大破秦軍于東阿。田榮即引兵歸,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趙。角弟田間故齊將,居趙不敢歸。田榮立田儋子市為齊王。項梁已破東阿下軍,遂追秦軍。數使使趣齊兵,欲與俱西。田榮曰:“楚殺田假,趙殺田角、田間,乃發兵。”項梁曰:“田假為與國之王,窮來從我,不忍殺之。”趙亦不殺田角、田間以市于齊。齊遂不肯發兵助楚。項梁使沛公及項羽別攻城陽,屠之。西破秦軍濮陽東,秦兵收入濮陽。沛公、項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軍,斬李由。還攻外黃,外黃未下。   項梁起東阿,西,至定陶,再破秦軍,項羽等又斬李由,益輕秦,有驕色。宋義乃諫項梁曰:“戰勝而將驕卒惰者敗。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為君畏之。”項梁弗聽。乃使宋義使于齊。道遇齊使者高陵君顯,曰:“公將見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論武信君軍必敗。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則及禍。”秦果悉起兵益章邯,擊楚軍,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沛公、項羽去外黃攻陳留,陳留堅守不能下。沛公、項羽相與謀曰:“今項梁軍破,士卒恐。”乃與呂臣軍俱引兵而東。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   章邯已破項梁軍,則以為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擊趙,大破之。當此時,趙歇為王,陳余為將,張耳為相,皆走入鉅鹿城。章邯令王離、涉間圍鉅鹿,章邯軍其南,筑甬道而輸之粟。陳余為將,將卒數萬人而軍鉅鹿之北,此所謂河北之軍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懷王恐,從盱臺之彭城,并項羽、呂臣軍自將之。以呂臣為司徒,以其父呂青為令尹。以沛公為碭郡長,封為武安侯,將碭郡兵。   初,宋義所遇齊使者高陵君顯在楚軍,見楚王曰:“宋義論武信君之軍必敗,居數日,軍果敗。兵未戰而先見敗徵,此可謂知兵矣。”王召宋義與計事而大說之,因置以為上將軍,項羽為魯公,為次將,范增為末將,救趙。諸別將皆屬宋義,號為卿子冠軍。行至安陽,留四十六日不進。項羽曰:“吾聞秦軍圍趙王鉅鹿,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內,破秦軍必矣。”宋義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罷,我承其敝;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趙。夫被堅執銳,義不如公;坐而運策,公不如義。”因下令軍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斬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齊,身送之至無鹽,飲酒高會。天寒大雨,士卒凍饑。項羽曰:“將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趙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彊,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彊,何敝之承!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內而專屬于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項羽晨朝上將軍宋義,即其帳中斬宋義頭,出令軍中曰:“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羽誅之。”當是時,諸將皆慴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將軍家也。今將軍誅亂。”乃相與共立羽為假上將軍。使人追宋義子,及之齊,殺之。使桓楚報命于懷王。懷王因使項羽為上將軍,當陽君、蒲將軍皆屬項羽。   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威震楚國,名聞諸侯。乃遣當陽君、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鉅鹿。戰少利,陳余復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   章邯軍棘原,項羽軍漳南,相持未戰。秦軍數卻,二世使人讓章邯。章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至咸陽,留司馬門三日,趙高不見,有不信之心。長史欣恐,還走其軍,不敢出故道,趙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軍,報曰:“趙高用事于中,下無可為者。今戰能勝,高必疾妒吾功;戰不能勝,不免于死。原將軍孰計之。”陳余亦遺章邯書曰:“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阬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里,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而諸侯并起滋益多。彼趙高素諛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將軍居外久,多內卻,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愚智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特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此孰與身伏鈇質,妻子為僇乎?”章邯狐疑,陰使候始成使項羽,欲約。約未成,項羽使蒲將軍日夜引兵度三戶,軍漳南,與秦戰,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秦軍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見項羽,欲約。項羽召軍吏謀曰:“糧少,欲聽其約。”軍吏皆曰:“善。”項羽乃與期洹水南殷虛上。已盟,章邯見項羽而流涕,為言趙高。項羽乃立章邯為雍王,置楚軍中。使長史欣為上將軍,將秦軍為前行。到新安。諸侯吏卒異時故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諸侯微聞其計,以告項羽。項羽乃召黥布、蒲將軍計曰:“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余萬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于戲西。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柰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柰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于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原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于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鄉坐。亞父南鄉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鄉坐,張良西鄉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鄉立,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柰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于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王見秦宮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   項王使人致命懷王。懷王曰:“如約。”乃尊懷王為義帝。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于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項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業已講解,又惡負約,恐諸侯叛之,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故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王。項王乃立章邯為雍王,王咸陽以西,都廢丘。長史欣者,故為櫟陽獄掾,嘗有德于項梁;都尉董翳者,本勸章邯降楚。故立司馬欣為塞王,王咸陽以東至河,都櫟陽;立董翳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為西魏王,王河東,都平陽。瑕丘申陽者,張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陽為河南王,都雒陽。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趙將司馬卬定河內,數有功,故立卬為殷王,王河內,都朝歌。徙趙王歇為代王。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故立耳為常山王,王趙地,都襄國。當陽君黥布為楚將,常冠軍,故立布為九江王,都六。鄱君吳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故立芮為衡山王,都邾。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為臨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韓廣為遼東王。燕將臧荼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荼為燕王,都薊。徙齊王田市為膠東王。齊將田都從共救趙,因從入關,故立都為齊王,都臨菑。故秦所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為濟北王,都博陽。田榮者,數負項梁,又不肯將兵從楚擊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陳余棄將印去,不從入關,然素聞其賢,有功于趙,聞其在南皮,故因環封三縣。番君將梅鋗功多,故封十萬戶侯。項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漢之元年四月,諸侯罷戲下,各就國。項王出之國,使人徙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義帝長沙郴縣。趣義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韓王成無軍功,項王不使之國,與俱至彭城,廢以為侯,已又殺之。臧荼之國,因逐韓廣之遼東,廣弗聽,荼擊殺廣無終,并王其地。   田榮聞項羽徙齊王市膠東,而立齊將田都為齊王,乃大怒,不肯遣齊王之膠東,因以齊反,迎擊田都。田都走楚。齊王市畏項王,乃亡之膠東就國。田榮怒,追擊殺之即墨。榮因自立為齊王,而西殺擊濟北王田安,并王三齊。榮與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陳余陰使張同、夏說說齊王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今盡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諸將善地,逐其故主趙王,乃北居代,余以為不可。聞大王起兵,且不聽不義,原大王資余兵,請以擊常山,以復趙王,請以國為捍蔽。”齊王許之,因遣兵之趙。陳余悉發三縣兵,與齊并力擊常山,大破之。張耳走歸漢。陳余迎故趙王歇于代,反之趙。趙王因立陳余為代王。   是時,漢還定三秦。項羽聞漢王皆已并關中,且東,齊、趙叛之:大怒。乃以故吳令鄭昌為韓王,以距漢。令蕭公角等擊彭越。彭越敗蕭公角等。漢使張良徇韓,乃遺項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又以齊、梁反書遺項王曰:“齊欲與趙并滅楚。”楚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徵兵九江王布。布稱疾不往,使將將數千人行。項王由此怨布也。漢之二年冬,項羽遂北至城陽,田榮亦將兵會戰。田榮不勝,走至平原,平原民殺之。遂北燒夷齊城郭室屋,皆阬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齊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榮弟田橫收齊亡卒得數萬人,反城陽。項王因留,連戰未能下。   春,漢王部五諸侯兵,凡五十六萬人,東伐楚。項王聞之,即令諸將擊齊,而自以精兵三萬人南從魯出胡陵。四月,漢皆已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項王乃西從蕭,晨擊漢軍而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穀、泗水,殺漢卒十余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壁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余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圍漢王三匝。于是大風從西北而起,折木發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十騎遁去,欲過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漢王家:家皆亡,不與漢王相見。漢王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柰何棄之?”于是遂得脫。求太公、呂后不相遇。審食其從太公、呂后間行,求漢王,反遇楚軍。楚軍遂與歸,報項王,項王常置軍中。   是時呂后兄周呂侯為漢將兵居下邑,漢王間往從之,稍稍收其士卒。至滎陽,諸敗軍皆會,蕭何亦發關中老弱未傅悉詣滎陽,復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勝逐北,與漢戰滎陽南京、索間,漢敗楚,楚以故不能過滎陽而西。   項王之救彭城,追漢王至滎陽,田橫亦得收齊,立田榮子廣為齊王。漢王之敗彭城,諸侯皆復與楚而背漢。漢軍滎陽,筑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漢之三年,項王數侵奪漢甬道,漢王食乏,恐,請和,割滎陽以西為漢。   項王欲聽之。歷陽侯范增曰:“漢易與耳,今釋弗取,后必悔之。”項王乃與范增急圍滎陽。漢王患之,乃用陳平計間項王。項王使者來,為太牢具,舉欲進之。見使者,詳驚愕曰:“吾以為亞父使者,乃反項王使者。”更持去,以惡食食項王使者。使者歸報項王,項王乃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之權。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原賜骸骨歸卒伍。”項王許之。行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   漢將紀信說漢王曰:“事已急矣,請為王誑楚為王,王可以間出。”于是漢王夜出女子滎陽東門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擊之。紀信乘黃屋車,傅左纛,曰:“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漢王亦與數十騎從城西門出,走成皋。項王見紀信,問:“漢王安在?”曰:“漢王已出矣。”項王燒殺紀信。   漢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樅公、魏豹守滎陽。周苛、樅公謀曰:“反國之王,難與守城。”乃共殺魏豹。楚下滎陽城,生得周苛。項王謂周苛曰:“為我將,我以公為上將軍,封三萬戶。”周苛罵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項王怒,烹周苛,井殺樅公。   漢王之出滎陽,南走宛、葉,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復入保成皋。漢之四年,項王進兵圍成皋。漢王逃,獨與滕公出成皋北門,渡河走脩武,從張耳、韓信軍。諸將稍稍得出成皋,從漢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漢使兵距之鞏,令其不得西。   是時,彭越渡河擊楚東阿,殺楚將軍薛公。項王乃自東擊彭越。漢王得淮陰侯兵,欲渡河南。鄭忠說漢王,乃止壁河內。使劉賈將兵佐彭越,燒楚積聚。項王東擊破之,走彭越。漢王則引兵渡河,復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項王已定東海來,西,與漢俱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   當此時,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祇益禍耳。”項王從之。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漕。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原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漢王笑謝曰:“吾寧斗智,不能斗力。”項王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者樓煩,楚挑戰三合,樓煩輒射殺之。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王瞋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復出。漢王使人間問之,乃項王也。漢王大驚。于是項王乃即漢王相與臨廣武間而語。漢王數之,項王怒,欲一戰。漢王不聽,項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走入成皋。   項王聞淮陰侯已舉河北,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龍且往擊之。淮陰侯與戰,騎將灌嬰擊之,大破楚軍,殺龍且。韓信因自立為齊王。項王聞龍且軍破,則恐,使盱臺人武濊涉往說淮陰侯。淮陰侯弗聽。是時,彭越復反,下梁地,絕楚糧。項王乃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等曰:“謹守成皋,則漢欲挑戰,慎勿與戰,毋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誅彭越,定梁地,復從將軍。”乃東,行擊陳留、外黃。   外黃不下。數日,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詣城東,欲阬之。外黃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說項王曰:“彭越彊劫外黃,外黃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阬之,百姓豈有歸心?從此以東,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項王然其言,乃赦外黃當阬者。東至睢陽,聞之皆爭下項王。   漢果數挑楚軍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貨賂。大司馬咎、長史翳、塞王欣皆自剄汜水上。大司馬咎者,故蘄獄掾,長史欣亦故櫟陽獄吏,兩人嘗有德于項梁,是以項王信任之。當是時,項王在睢陽,聞海春侯軍敗,則引兵還。漢軍方圍鐘離眛于滎陽東,項王至,漢軍畏楚,盡走險阻。   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漢遣陸賈說項王,請太公,項王弗聽。漢王復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漢王乃封侯公為平國君。匿弗肯復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為平國君。”項王已約,乃引兵解而東歸。   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聽之。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復入壁,深塹而自守。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柰何?”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穀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曰:“善。”于是乃發使者告韓信、彭越曰:“并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與齊王,睢陽以北至穀城與彭相國。”使者至,韓信、彭越皆報曰:“請今進兵。”韓信乃從齊往,劉賈軍從壽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隨劉賈、彭越皆會垓下,詣項王。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于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余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余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原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鄉。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義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余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義,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視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后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   諸項氏枝屬,漢王皆不誅。乃封項伯為射陽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項氏,賜姓劉。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亡秦鹿走,偽楚狐鳴。云郁沛谷,劍挺吳城。勛開魯甸,勢合碭兵。卿子無罪,亞父推誠。始救趙歇,終誅子嬰。違約王漢,背關懷楚。常遷上游,臣迫故主。靈壁大振,成皋久拒。戰非無功,天實不與。嗟彼蓋代,卒為兇豎。   卷八·高祖本紀第八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   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   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避仇從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為主吏,主進,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謁入,呂公大驚,起,迎之門。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蕭何曰:“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呂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原季自愛。臣有息女,原為季箕帚妾。”酒罷,呂媼怒呂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也。”卒與劉季。呂公女乃呂后也,生孝惠帝、魯元公主。   高祖為亭長時,常告歸之田。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餔之。老父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令相兩子,見孝惠,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相魯元,亦皆貴。老父已去,高祖適從旁舍來,呂后具言客有過,相我子母皆大貴。高祖問,曰:“未遠。”乃追及,問老父。老父曰:“鄉者夫人嬰兒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高祖乃謝曰:“誠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貴,遂不知老父處。   高祖為亭長,乃以竹皮為冠,令求盜之薛治之,時時冠之,及貴常冠,所謂“劉氏冠”乃是也。   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酈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原從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原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里,醉,因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告之,嫗因忽不見。后人至,高祖覺。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呂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氣,故從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   秦二世元年秋,陳勝等起蘄,至陳而王,號為“張楚”。諸郡縣皆多殺其長吏以應陳涉。沛令恐,欲以沛應涉。掾、主吏蕭何、曹參乃曰:“君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聽。原君召諸亡在外者,可得數百人,因劫眾,眾不敢不聽。”乃令樊噲召劉季。劉季之眾已數十百人矣。   于是樊噲從劉季來。沛令后悔,恐其有變,乃閉城城守,欲誅蕭、曹。蕭、曹恐,逾城保劉季。劉季乃書帛射城上,謂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雖為沛令守,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誅令,擇子弟可立者立之,以應諸侯,則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無為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殺沛令,開城門迎劉季,欲以為沛令。劉季曰:“天下方擾,諸侯并起,今置將不善,壹敗涂地。吾非敢自愛,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原更相推擇可者。”蕭、曹等皆文吏,自愛,恐事不就,后秦種族其家,盡讓劉季。諸父老皆曰:“平生所聞劉季諸珍怪,當貴,且卜筮之,莫如劉季最吉。”于是劉季數讓。眾莫敢為,乃立季為沛公。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而釁鼓旗,幟皆赤。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上赤。于是少年豪吏如蕭、曹、樊噲等皆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與,還守豐。   秦二世二年,陳涉之將周章軍西至戲而還。燕、趙、齊、魏皆自立為王。項氏起吳。秦泗川監平將兵圍豐,二日,出與戰,破之。命雍齒守豐,引兵之薛。泗州守壯敗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馬得泗川守壯,殺之。沛公還軍亢父,至方與,未戰。陳王使魏人周市略地。周市使人謂雍齒曰:“豐,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數十城。齒今下魏,魏以齒為侯守豐。不下,且屠豐。”雍齒雅不欲屬沛公,及魏招之,即反為魏守豐。沛公引兵攻豐,不能取。沛公病,還之沛。沛公怨雍齒與豐子弟叛之,聞東陽甯君、秦嘉立景駒為假王,在留,乃往從之,欲請兵以攻豐。是時秦將章邯從陳,別將司馬枿將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碭。東陽甯君、沛公引兵西,與戰蕭西,不利。還收兵聚留,引兵攻碭,三日乃取碭。因收碭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還軍豐。聞項梁在薛,從騎百余往見之。項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將十人。沛公還,引兵攻豐。   從項梁月余,項羽已拔襄城還。項梁盡召別將居薛。聞陳王定死,因立楚后懷王孫心為楚王,治盱臺。項梁號武信君。居數月,北攻亢父,救東阿,破秦軍。齊軍歸,楚獨追北,使沛公、項羽別攻城陽,屠之。軍濮陽之東,與秦軍戰,破之。   秦軍復振,守濮陽,環水。楚軍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沛公與項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與秦軍戰,大破之,斬李由。還攻外黃,外黃未下。   項梁再破秦軍,有驕色。宋義諫,不聽。秦益章邯兵,夜銜枚擊項梁,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沛公與項羽方攻陳留,聞項梁死,引兵與呂將軍俱東。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   章邯已破項梁軍,則以為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北擊趙,大破之。當是之時,趙歇為王,秦將王離圍之鉅鹿城,此所謂河北之軍也。   秦二世三年,楚懷王見項梁軍破,恐,徙盱臺都彭城,并呂臣、項羽軍自將之。以沛公為碭郡長,封為武安侯,將碭郡兵。封項羽為長安侯,號為魯公。呂臣為司徒,其父呂青為令尹。   趙數請救,懷王乃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北救趙。令沛公西略地入關。與諸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   當是時,秦兵彊,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獨項羽怨秦破項梁軍,奮,原與沛公西入關。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僄悍猾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阬之,諸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項羽僄悍,今不可遣。獨沛公素寬大長者,可遣。”卒不許項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陳王、項梁散卒。乃道碭至成陽,與杠里秦軍夾壁,破二軍。楚軍出兵擊王離,大破之。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因與俱攻秦軍,戰不利。還至栗,遇剛武侯,奪其軍,可四千余人,并之。與魏將皇欣、魏申徒武蒲之軍并攻昌邑,昌邑未拔。西過高陽。酈食其監門,曰:“諸將過此者多,吾視沛公大人長者。”乃求見說沛公。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酈生不拜,長揖,曰:“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于是沛公起,攝衣謝之,延上坐。食其說沛公襲陳留,得秦積粟。乃以酈食其為廣野君,酈商為將,將陳留兵,與偕攻開封,開封未拔。西與秦將楊熊戰白馬,又戰曲遇東,大破之。楊熊走之滎陽,二世使使者斬以徇。南攻潁陽,屠之。因張良遂略韓地轘轅。   當是時,趙別將司馬卬方欲渡河入關,沛公乃北攻平陰,絕河津。南,戰雒陽東,軍不利,還至陽城,收軍中馬騎,與南陽守齮戰犨東,破之。略南陽郡,南陽守齮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過而西。張良諫曰:“沛公雖欲急入關,秦兵尚眾,距險。今不下宛,宛從后擊,彊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兵從他道還,更旗幟,黎明,圍宛城三匝。南陽守欲自剄。其舍人陳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見沛公,曰:“臣聞足下約,先入咸陽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連城數十,人民眾,積蓄多,吏人自以為降必死,故皆堅守乘城。今足下盡日止攻,士死傷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隨足下后:足下前則失咸陽之約,后又有彊宛之患。為足下計,莫若約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與之西。諸城未下者,聞聲爭開門而待,足下通行無所累。”沛公曰:“善。”乃以宛守為殷侯,封陳恢千戶。引兵西,無不下者。至丹水,高武侯鰓、襄侯王陵降西陵。還攻胡陽,遇番君別將梅鋗,與皆,降析、酈。遣魏人甯昌使秦,使者未來。是時章邯已以軍降項羽于趙矣。   初,項羽與宋義北救趙,及項羽殺宋義,代為上將軍,諸將黥布皆屬,破秦將王離軍,降章邯,諸侯皆附。及趙高已殺二世,使人來,欲約分王關中。沛公以為詐,乃用張良計,使酈生、陸賈往說秦將,啗以利,因襲攻武關,破之。又與秦軍戰于藍田南,益張疑兵旗幟,諸所過毋得掠鹵,秦人憙,秦軍解,因大破之。又戰其北,大破之。乘勝,遂破之。   漢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諸侯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降軹道旁。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乃以秦王屬吏,遂西入咸陽。欲止宮休舍,樊噲、張良諫,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召諸縣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巿。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邑,告諭之。秦人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或說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彊。今聞章邯降項羽,項羽乃號為雍王,王關中。今則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關,無內諸侯軍,稍徵關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計,從之。十一月中,項羽果率諸侯兵西,欲入關,關門閉。聞沛公已定關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十二月中,遂至戲。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聞項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令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欲以求封。亞父勸項羽擊沛公。方饗士,旦日合戰。是時項羽兵四十萬,號百萬。沛公兵十萬,號二十萬,力不敵。會項伯欲活張良,夜往見良,因以文諭項羽,項羽乃止。沛公從百余騎,驅之鴻門,見謝項羽。項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沛公以樊噲、張良故,得解歸。歸,立誅曹無傷。   項羽遂西,屠燒咸陽秦宮室,所過無不殘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項羽使人還報懷王。懷王曰:“如約。”項羽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而北救趙,后天下約。乃曰:“懷王者,吾家項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約!本定天下,諸將及籍也。”乃詳尊懷王為義帝,實不用其命。   正月,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負約,更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三分關中,立秦三將:章邯為雍王,都廢丘;司馬欣為塞王,都櫟陽;董翳為翟王,都高奴。楚將瑕丘申陽為河南王,都洛陽。趙將司馬卬為殷王,都朝歌。趙王歇徙王代。趙相張耳為常山王,都襄國。當陽君黥布為九江王,都六。懷王柱國共敖為臨江王,都江陵。番君吳芮為衡山王,都邾。燕將臧荼為燕王,都薊。故燕王韓廣徙王遼東。廣不聽,臧荼攻殺之無終。封成安君陳余河間三縣,居南皮。封梅鋗十萬戶。   四月,兵罷戲下,諸侯各就國。漢王之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去輒燒絕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至南鄭,諸將及士卒多道亡歸,士卒皆歌思東歸。韓信說漢王曰:“項羽王諸將之有功者,而王獨居南鄭,是遷也。軍吏士卒皆山東之人也,日夜跂而望歸,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寧,不可復用。不如決策東鄉,爭權天下。”   項羽出關,使人徙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義帝長沙郴縣,趣義帝行,群臣稍倍叛之,乃陰令衡山王、臨江王擊之,殺義帝江南。項羽怨田榮,立齊將田都為齊王。田榮怒,因自立為齊王,殺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楚令蕭公角擊彭越,彭越大破之。陳余怨項羽之弗王己也,令夏說說田榮,請兵擊張耳。齊予陳余兵,擊破常山王張耳,張耳亡歸漢。迎趙王歇于代,復立為趙王。趙王因立陳余為代王。項羽大怒,北擊齊。   八月,漢王用韓信之計,從故道還,襲雍王章邯。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止戰好畤,又復敗,走廢丘。漢王遂定雍地。東至咸陽,引兵圍雍王廢丘,而遣諸將略定隴西、北地、上郡。令將軍薛歐、王吸出武關,因王陵兵南陽,以迎太公、呂后于沛。楚聞之,發兵距之陽夏,不得前。令故吳令鄭昌為韓王,距漢兵。   二年,漢王東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陽皆降。韓王昌不聽,使韓信擊破之。于是置隴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關外置河南郡。更立韓太尉信為韓王。諸將以萬人若以一郡降者,封萬戶。繕治河上塞。諸故秦苑囿園池,皆令人得田之,正月,虜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   漢王之出關至陜,撫關外父老,還,張耳來見,漢王厚遇之。   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漢社稷。   三月,漢王從臨晉渡,魏王豹將兵從。下河內,虜殷王,置河內郡。南渡平陰津,至雒陽。新城三老董公遮說漢王以義帝死故。漢王聞之,袒而大哭。遂為義帝發喪,臨三日。發使者告諸侯曰:“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于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喪,諸侯皆縞素。悉發關內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原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是時項王北擊齊,田榮與戰城陽。田榮敗,走平原,平原民殺之。齊皆降楚。楚因焚燒其城郭,系虜其子女。齊人叛之。田榮弟橫立榮子廣為齊王,齊王反楚城陽。項羽雖聞漢東,既已連齊兵,欲遂破之而擊漢。漢王以故得劫五諸侯兵,遂入彭城。項羽聞之,乃引兵去齊,從魯出胡陵,至蕭,與漢大戰彭城靈壁東睢水上,大破漢軍,多殺士卒,睢水為之不流。乃取漢王父母妻子于沛,置之軍中以為質。當是時,諸侯見楚彊漢敗,還皆去漢復為楚。塞王欣亡入楚。   呂后兄周呂侯為漢將兵,居下邑。漢王從之,稍收士卒,軍碭。漢王乃西過梁地,至虞。使謁者隨何之九江王布所,曰:“公能令布舉兵叛楚,項羽必留擊之。得留數月,吾取天下必矣。”隨何往說九江王布,布果背楚。楚使龍且往擊之。   漢王之敗彭城而西,行使人求家室,家室亦亡,不相得。敗后乃獨得孝惠,六月,立為太子,大赦罪人。令太子守櫟陽,諸侯子在關中者皆集櫟陽為衛。引水灌廢丘,廢丘降,章邯自殺。更名廢丘為槐里。于是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時祀之。興關內卒乘塞。   是時九江王布與龍且戰,不勝,與隨何間行歸漢。漢王稍收士卒,與諸將及關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滎陽,破楚京、索間。   三年,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即絕河津,反為楚。漢王使酈生說豹,豹不聽。漢王遣將軍韓信擊,大破之,虜豹。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東、太原、上黨。漢王乃令張耳與韓信遂東下井陘擊趙,斬陳余、趙王歇。其明年,立張耳為趙王。   漢王軍滎陽南,筑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與項羽相距歲余。項羽數侵奪漢甬道,漢軍乏食,遂圍漢王。漢王請和,割滎陽以西者為漢。項王不聽。漢王患之,乃用陳平之計,予陳平金四萬斤,以間疏楚君臣。于是項羽乃疑亞父。亞父是時勸項羽遂下滎陽,及其見疑,乃怒,辭老,原賜骸骨歸卒伍,未至彭城而死。   漢軍絕食,乃夜出女子東門二千余人,被甲,楚因四面擊之。將軍紀信乃乘王駕,詐為漢王,誑楚,楚皆呼萬歲,之城東觀,以故漢王得與數十騎出西門遁。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樅公守滎陽。諸將卒不能從者,盡在城中。周苛、樅公相謂曰:“反國之王,難與守城。”因殺魏豹。   漢王之出滎陽入關,收兵欲復東。袁生說漢王曰:“漢與楚相距滎陽數歲,漢常困。原君王出武關,項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滎陽成皋間且得休。使韓信等輯河北趙地,連燕齊,君王乃復走滎陽,未晚也。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漢得休,復與之戰,破楚必矣。”漢王從其計,出軍宛葉間,與黥布行收兵。   項羽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漢王堅壁不與戰。是時彭越渡睢水,與項聲、薛公戰下邳,彭越大破楚軍。項羽乃引兵東擊彭越。漢王亦引兵北軍成皋。項羽已破走彭越,聞漢王復軍成皋,乃復引兵西,拔滎陽,誅周苛、樅公,而虜韓王信,遂圍成皋。   漢王跳,獨與滕公共車出成皋玉門,北渡河,馳宿脩武。自稱使者,晨馳入張耳、韓信壁,而奪之軍。乃使張耳北益收兵趙地,使韓信東擊齊。漢王得韓信軍,則復振。引兵臨河,南饗軍小脩武南,欲復戰。郎中鄭忠乃說止漢王,使高壘深塹,勿與戰。漢王聽其計,使盧綰、劉賈將卒二萬人,騎數百,渡白馬津,入楚地,與彭越復擊破楚軍燕郭西,遂復下梁地十余城。   淮陰已受命東,未渡平原。漢王使酈生往說齊王田廣,廣叛楚,與漢和,共擊項羽。韓信用蒯通計,遂襲破齊。齊王烹酈生,東走高密。項羽聞韓信已舉河北兵破齊、趙,且欲擊楚,則使龍且、周蘭往擊之。韓信與戰,騎將灌嬰擊,大破楚軍,殺龍且。齊王廣饹彭越。當此時,彭越將兵居梁地,往來苦楚兵,絕其糧食。   四年,項羽乃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若漢挑戰,慎勿與戰,無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復從將軍。”乃行擊陳留、外黃、睢陽,下之。漢果數挑楚軍,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度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金玉貨賂。大司馬咎、長史欣皆自剄汜水上。項羽至睢陽,聞海春侯破,乃引兵還。漢軍方圍鐘離眛于滎陽東,項羽至,盡走險阻。   韓信已破齊,使人言曰:“齊邊楚,權輕,不為假王,恐不能安齊。”漢王欲攻之。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為守。”乃遣張良操印綬立韓信為齊王。   項羽聞龍且軍破,則恐,使盱臺人武涉往說韓信。韓信不聽。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饟。漢王項羽相與臨廣武之間而語。項羽欲與漢王獨身挑戰。漢王數項羽曰:“始與項羽俱受命懷王,曰先入定關中者王之,項羽負約,王我于蜀漢,罪一。秦項羽矯殺卿子冠軍而自尊,罪二。項羽已救趙,當還報,而擅劫諸侯兵入關,罪三。懷王約入秦無暴掠,項羽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財物,罪四。又彊殺秦降王子嬰,罪五。詐阬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王其將,罪六。項羽皆王諸將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爭叛逆,罪七。項羽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罪八。項羽使人陰弒義帝江南,罪九。夫為人臣而弒其主,殺已降,為政不平,主約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無道,罪十也。吾以義兵從諸侯誅殘賊,使刑余罪人擊殺項羽,何苦乃與公挑戰!”項羽大怒,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匈,乃捫足曰:“虜中吾指!”漢王病創臥,張良彊請漢王起行勞軍,以安士卒,毋令楚乘勝于漢。漢王出行軍,病甚,因馳入成皋。   病愈,西入關,至櫟陽,存問父老,置酒,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留四日,復如軍,軍廣武。關中兵益出。   當此時,彭越將兵居梁地,往來苦楚兵,絕其糧食。田橫往從之。項羽數擊彭越等,齊王信又進擊楚。項羽恐,乃與漢王約,中分天下,割鴻溝而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歸漢王父母妻子,軍中皆呼萬歲,乃歸而別去。   項羽解而東歸。漢王欲引而西歸,用留侯、陳平計,乃進兵追項羽,至陽夏南止軍,與齊王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復入壁,深塹而守之。用張良計,于是韓信、彭越皆往。及劉賈入楚地,圍壽春,漢王敗固陵,乃使使者召大司馬周殷舉九江兵而迎武王,行屠城父,隨劉賈、齊梁諸侯皆大會垓下。立武王布為淮南王。   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孔將軍居左,費將軍居右,皇帝在后,絳侯、柴將軍在皇帝后。項羽之卒可十萬。淮陰先合,不利,卻.孔將軍、費將軍縱,楚兵不利,淮陰侯復乘之,大敗垓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使騎將灌嬰追殺項羽東城,斬首八萬,遂略定楚地。魯為楚堅守不下。漢王引諸侯兵北,示魯父老項羽頭,魯乃降。遂以魯公號葬項羽穀城。還至定陶,馳入齊王壁,奪其軍。   正月,諸侯及將相相與共請尊漢王為皇帝。漢王曰:“吾聞帝賢者有也,空言虛語,非所守也,吾不敢當帝位。”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輒裂地而封為王侯。大王不尊號,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漢王三讓,不得已,曰:“諸君必以為便,便國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陽。   皇帝曰義帝無后。齊王韓信習楚風俗,徙為楚王,都下邳。立建成侯彭越為梁王,都定陶。故韓王信為韓王,都陽翟。徙衡山王吳芮為長沙王,都臨湘。番君之將梅鋗有功,從入武關,故德番君。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趙王敖皆如故。   天下大定。高祖都雒陽,諸侯皆臣屬。故臨江王驩為項羽叛漢,令盧綰、劉賈圍之,不下。數月而降,殺之雒陽。   五月,兵皆罷歸家。諸侯子在關中者復之十二歲,其歸者復之六歲,食之一歲。   高祖置酒雒陽南宮。高祖曰:“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高祖欲長都雒陽,齊人劉敬說,乃留侯勸上入都關中,高祖是日駕,入都關中。六月,大赦天下。   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將擊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盧綰為燕王。使丞相噲將兵攻代。   其秋,利幾反,高祖自將兵擊之,利幾走。利幾者,項氏之將。項氏敗,利幾為陳公,不隨項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潁川。高祖至雒陽,舉通侯籍召之,而利幾恐,故反。   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禮。太公家令說太公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高祖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柰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后高祖朝,太公擁篲,迎門卻行。高祖大驚,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柰何以我亂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為太上皇。心善家令言,賜金五百斤。   十二月,人有上變事告楚王信謀反,上問左右,左右爭欲擊之。用陳平計,乃偽游云夢,會諸侯于陳,楚王信迎,即因執之。是日,大赦天下。田肯賀,因說高祖曰:“陛下得韓信,又治秦中。秦,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縣隔千里,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地埶便利,其以下兵于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瑯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縣隔千里之外,齊得十二焉。故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矣。”高祖曰:“善。”賜黃金五百斤。   后十余日,封韓信為淮陰侯,分其地為二國。高祖曰將軍劉賈數有功,以為荊王,王淮東。弟交為楚王,王淮西。子肥為齊王,王七十余城,民能齊言者皆屬齊。乃論功,與諸列侯剖符行封。徙韓王信太原。   七年,匈奴攻韓王信馬邑,信因與謀反太原。白土曼丘臣、王黃立故趙將趙利為王以反,高祖自往擊之。會天寒,士卒墮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匈奴圍我平城,七日而后罷去。令樊噲止定代地。立兄劉仲為代王。   二月,高祖自平城過趙、雒陽,至長安。長樂宮成,丞相已下徙治長安。   八年,高祖東擊韓王信余反寇于東垣。   蕭丞相營作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高祖還,見宮闕壯甚,怒,謂蕭何曰:“天下匈匈苦戰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宮室。且夫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高祖乃說。   高祖之東垣,過柏人,趙相貫高等謀弒高祖,高祖心動,因不留。代王劉仲棄國亡,自歸雒陽,廢以為合陽侯。   九年,趙相貫高等事發覺,夷三族。廢趙王敖為宣平侯。是歲,徙貴族楚昭、屈、景、懷、齊田氏關中。   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   十年十月,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盧綰、荊王劉賈、楚王劉交、齊王劉肥、長沙王吳芮皆來朝長樂宮。春夏無事。   七月,太上皇崩櫟陽宮。楚王、梁王皆來送葬。赦櫟陽囚。更命酈邑曰新豐。   八月,趙相國陳豨反代地。上曰:“豨嘗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也,故封豨為列侯,以相國守代,今乃與王黃等劫掠代地!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吏民。”九月,上自東往擊之。至邯鄲,上喜曰:“豨不南據邯鄲而阻漳水,吾知其無能為也。”聞豨將皆故賈人也,上曰:“吾知所以與之。”乃多以金啗豨將,豨將多降者。   十一年,高祖在邯鄲誅豨等未畢,豨將侯敞將萬余人游行,王黃軍曲逆,張春渡河擊聊城。漢使將軍郭蒙與齊將擊,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馬邑,馬邑不下,即攻殘之。   豨將趙利守東垣,高祖攻之,不下。月余,卒罵高祖,高祖怒。城降,令出罵者斬之,不罵者原之。于是乃分趙山北,立子恆以為代王,都晉陽。   春,淮陰侯韓信謀反關中,夷三族。   夏,梁王彭越謀反,廢遷蜀;復欲反,遂夷三族。立子恢為梁王,子友為淮陽王。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反,東并荊王劉賈地,北渡淮,楚王交走入薛。高祖自往擊之。立子長為淮南王。   十二年,十月,高祖已擊布軍會甀,布走,令別將追之。   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謂沛父兄曰:“游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后吾魂魄猶樂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其民,世世無有所與。”沛父兄諸母故人日樂飲極驩,道舊故為笑樂。十余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請留高祖。高祖曰:“吾人眾多,父兄不能給。”乃去。沛中空縣皆之邑西獻。高祖復留止,張飲三日。沛父兄皆頓首曰:“沛幸得復,豐未復,唯陛下哀憐之。”高祖曰:“豐吾所生長,極不忘耳,吾特為其以雍齒故反我為魏。”沛父兄固請,乃并復豐,比沛。于是拜沛侯劉濞為吳王。   漢將別擊布軍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斬布鄱陽。   樊噲別將兵定代,斬陳豨當城。   十一月,高祖自布軍至長安。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赦代地吏民為陳豨、趙利所劫掠者,皆赦之。陳豨降將言豨反時,燕王盧綰使人之豨所,與陰謀。上使辟陽侯迎綰,綰稱病。辟陽侯歸,具言綰反有端矣。二月,使樊噲、周勃將兵擊燕王綰,赦燕吏民與反者。立皇子建為燕王。   高祖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呂后迎良醫,醫入見,高祖問醫,醫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已而呂后問:“陛下百歲后,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余,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問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盧綰與數千騎居塞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謝。   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四日不發喪。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人或聞之,語酈將軍。酈將軍往見審食其,曰:“吾聞帝已崩,四日不發喪,欲誅諸將。誠如此,天下危矣。陳平、灌嬰將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將二十萬定燕、代,此聞帝崩,諸將皆誅,必連兵還鄉以攻關中。大臣內叛,諸侯外反,亡可翹足而待也。”審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發喪,大赦天下。   盧綰聞高祖崩,遂亡入匈奴。   丙寅,葬。己巳,立太子,至太上皇廟。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細,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最高。”上尊號為高皇帝。太子襲號為皇帝,孝惠帝也。令郡國諸侯各立高祖廟,以歲時祠。   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樂沛,以沛宮為高祖原廟。高祖所教歌兒百二十人,皆令為吹樂,后有缺,輒補之。   高帝八男:長庶齊悼惠王肥;次孝惠,呂后子;次戚夫人子趙隱王如意;次代王恆,已立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呂太后時徙為趙共王;次淮陽王友,呂太后時徙為趙幽王;次淮南厲王長;次燕王建。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朝以十月。車服黃屋左纛。葬長陵。   高祖初起,始自徒中。言從泗上,即號沛公。嘯命豪杰,奮發材雄。彤云郁碭,素靈告豐。龍變星聚,蛇分徑空。項氏主命,負約棄功。王我巴蜀,實憤于衷。三秦既北,五兵遂東。氾水即位,咸陽筑宮。威加四海,還歌大風。   卷九·呂太后本紀第九   呂太后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后。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隱王如意。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戚姬幸,常從上之關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如意立為趙王后,幾代太子者數矣,賴大臣爭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廢。   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呂后兄二人,皆為將。長兄周呂侯死事,封其子呂臺為酈侯,子產為交侯;次兄呂釋之為建成侯。   高祖十二年四月甲辰,崩長樂宮,太子襲號為帝。是時高祖八子:長男肥,孝惠兄也,異母,肥為齊王;余皆孝惠弟,戚姬子如意為趙王,薄夫人子恆為代王,諸姬子子恢為梁王,子友為淮陽王,子長為淮南王,子建為燕王。高祖弟交為楚王,兄子濞為吳王。非劉氏功臣番君吳芮子臣為長沙王。   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使者三反,趙相建平侯周昌謂使者曰:“高帝屬臣趙王,趙王年少。竊聞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趙王并誅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詔。”呂后大怒,乃使人召趙相。趙相徵至長安,乃使人復召趙王。王來,未到。孝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趙王霸上,與入宮,自挾與趙王起居飲食。太后欲殺之,不得間。孝惠元年十二月,帝晨出射。趙王少,不能蚤起。太后聞其獨居,使人持酖飲之。犁明,孝惠還,趙王已死。于是乃徙淮陽王友為趙王。夏,詔賜酈侯父追謚為令武侯。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居數日,乃召孝惠帝觀人彘。孝惠見,問,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余不能起。使人請太后曰:“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飲為淫樂,不聽政,故有病也。   二年,楚元王、齊悼惠王皆來朝。十月,孝惠與齊王燕飲太后前,孝惠以為齊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禮。太后怒,乃令酌兩卮酖,置前,令齊王起為壽。齊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為壽。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齊王怪之,因不敢飲,詳醉去。問,知其酖,齊王恐,自以為不得脫長安,憂。齊內史士說王曰:“太后獨有孝惠與魯元公主。今王有七十余城,而公主乃食數城。王誠以一郡上太后,為公主湯沐邑,太后必喜,王必無憂。”于是齊王乃上城陽之郡,尊公主為王太后。呂后喜,許之。乃置酒齊邸,樂飲,罷,歸齊王。三年,方筑長安城,四年就半,五年六年城就。諸侯來會。十月朝賀。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發喪,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張辟彊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曰:“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彊曰:“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呂臺、呂產、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丞相乃如辟彊計。太后說,其哭乃哀。呂氏權由此起。乃大赦天下。九月辛丑,葬。太子即位為帝,謁高廟。元年,號令一出太后。   太后稱制,議欲立諸呂為王,問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太后不說。問左丞相陳平、絳侯周勃。勃等對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太后喜,罷朝。王陵讓陳平、絳侯曰:“始與高帝喋血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呂氏,諸君從欲阿意背約,何面目見高帝地下?”陳平、絳侯曰:“于今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劉氏之后,君亦不如臣。”王陵無以應之。十一月,太后欲廢王陵,乃拜為帝太傅,奪之相權。王陵遂病免歸。乃以左丞相平為右丞相,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事,令監宮中,如郎中令。食其故得幸太后,常用事,公卿皆因而決事。乃追尊酈侯父為悼武王,欲以王諸呂為漸。   四月,太后欲侯諸呂,乃先封高祖之功臣郎中令無擇為博城侯。魯元公主薨,賜謚為魯元太后。子偃為魯王。魯王父,宣平侯張敖也。封齊悼惠王子章為硃虛侯,以呂祿女妻之。齊丞相壽為平定侯。少府延為梧侯。乃封呂種為沛侯,呂平為扶柳侯,張買為南宮侯。   太后欲王呂氏,先立孝惠后宮子彊為淮陽王,子不疑為常山王,子山為襄城侯,子朝為軹侯,子武為壺關侯。太后風大臣,大臣請立酈侯呂臺為呂王,太后許之。建成康侯釋之卒,嗣子有罪,廢,立其弟呂祿為胡陵侯,續康侯后。二年,常山王薨,以其弟襄城侯山為常山王,更名義。十一月,呂王臺薨,謚為肅王,太子嘉代立為王。三年,無事。四年,封呂嬃為臨光侯,呂他為俞侯,呂更始為贅其侯,呂忿為呂城侯,及諸侯丞相五人。   宣平侯女為孝惠皇后時,無子,詳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殺其母,立所名子為太子。孝惠崩,太子立為帝。帝壯,或聞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未壯,壯即為變。”太后聞而患之,恐其為亂,乃幽之永卷中,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見。太后曰:“凡有天下治為萬民命者,蓋之如天,容之如地,上有歡心以安百姓,百姓欣然以事其上,歡欣交通而天下治。今皇帝病久不已,乃失惑惛亂,不能繼嗣奉宗廟祭祀,不可屬天下,其代之。”群臣皆頓首言:“皇太后為天下齊民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群臣頓首奉詔。”帝廢位,太后幽殺之。五月丙辰,立常山王義為帝,更名曰弘。不稱元年者,以太后制天下事也。以軹侯朝為常山王。置太尉官,絳侯勃為太尉。五年八月,淮陽王薨,以弟壺關侯武為淮陽王。六年十月,太后曰呂王嘉居處驕恣,廢之,以肅王臺弟呂產為呂王。夏,赦天下。封齊悼惠王子興居為東牟侯。   七年正月,太后召趙王友。友以諸呂女為受后,弗愛,愛他姬,諸呂女妒,怒去,讒之于太后,誣以罪過,曰:“呂氏安得王!太后百歲后,吾必擊之”。太后怒,以故召趙王。趙王至,置邸不見,令衛圍守之,弗與食。其群臣或竊饋,輒捕論之,趙王餓,乃歌曰:“諸呂用事兮劉氏危,迫脅王侯兮彊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誣我以惡,讒女亂國兮上曾不寤。我無忠臣兮何故棄國?自決中野兮蒼天舉直!于嗟不可悔兮寧蚤自財。為王而餓死兮誰者憐之!呂氏絕理兮讬天報仇。”丁丑,趙王幽死,以民禮葬之長安民冢次。   己丑,日食,晝晦。太后惡之,心不樂,乃謂左右曰:“此為我也。”   二月,徙梁王恢為趙王。呂王產徙為梁王,梁王不之國,為帝太傅。立皇子平昌侯太為呂王。更名梁曰呂,呂曰濟川。太后女弟呂嬃有女為營陵侯劉澤妻,澤為大將軍。太后王諸呂,恐即崩后劉將軍為害,乃以劉澤為瑯邪王,以慰其心。   梁王恢之徙王趙,心懷不樂。太后以呂產女為趙王后。王后從官皆諸呂,擅權,微伺趙王,趙王不得自恣。王有所愛姬,王后使人酖殺之。王乃為歌詩四章,令樂人歌之。王悲,六月即自殺。太后聞之,以為王用婦人棄宗廟禮,廢其嗣。   宣平侯張敖卒,以子偃為魯王,敖賜謚為魯元王。   秋,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趙。代王謝,原守代邊。   太傅產、丞相平等言,武信侯呂祿上侯,位次第一,請立為趙王。太后許之,追尊祿父康侯為趙昭王。九月,燕靈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殺之,無后,國除。八年十月,立呂肅王子東平侯呂通為燕王,封通弟呂莊為東平侯。   三月中,呂后祓,還過軹道,見物如蒼犬,據高后掖,忽弗復見。卜之,云趙王如意為祟。高后遂病掖傷。   高后為外孫魯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元王偃。及封中大謁者張釋為建陵侯,呂榮為祝茲侯。諸中宦者令丞皆為關內侯,食邑五百戶。   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趙王呂祿為上將軍,軍北軍;呂王產居南軍。呂太后誡產、祿曰:“高帝已定天下,與大臣約,曰‘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今呂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為變。必據兵衛宮,慎毋送喪,毋為人所制。”辛巳,高后崩,遺詔賜諸侯王各千金,將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賜金。大赦天下。以呂王產為相國,以呂祿女為帝后。   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審食其為帝太傅。   硃虛侯劉章有氣力,東牟侯興居其弟也。皆齊哀王弟,居長安。當是時,諸呂用事擅權,欲為亂,畏高帝故大臣絳、灌等,未敢發。硃虛侯婦,呂祿女,陰知其謀。恐見誅,乃陰令人告其兄齊王,欲令發兵西,誅諸呂而立。硃虛侯欲從中與大臣為應。齊王欲發兵,其相弗聽。八月丙午,齊王欲使人誅相,相召平乃反,舉兵欲圍王,王因殺其相,遂發兵東,詐奪瑯邪王兵,并將之而西。語在齊王語中。   齊王乃遺諸侯王書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王齊。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為齊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聽諸呂,擅廢帝更立,又比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以王諸呂,分齊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弗聽。今高后崩,而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侯。而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漢聞之,相國呂產等乃遣潁陰侯灌嬰將兵擊之。灌嬰至滎陽,乃謀曰:“諸呂權兵關中,欲危劉氏而自立。今我破齊還報,此益呂氏之資也。”乃留屯滎陽,使使諭齊王及諸侯,與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齊王聞之,乃還兵西界待約。   呂祿、呂產欲發亂關中,內憚絳侯、硃虛等,外畏齊、楚兵,又恐灌嬰畔之,欲待灌嬰兵與齊合而發,猶豫未決。當是時,濟川王太、淮陽王武、常山王朝名為少帝弟,及魯元王呂后外孫,皆年少未之國,居長安。趙王祿、梁王產各將兵居南北軍,皆呂氏之人。列侯群臣莫自堅其命。   太尉絳侯勃不得入軍中主兵。曲周侯酈商老病,其子寄與呂祿善。絳侯乃與丞相陳平謀,使人劫酈商。令其子寄往紿說呂祿曰:“高帝與呂后共定天下,劉氏所立九王,呂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議,事已布告諸侯,諸侯皆以為宜。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趙王印,不急之國守籓,乃為上將,將兵留此,為大臣諸侯所疑。足下何不歸印,以兵屬太尉?請梁王歸相國印,與大臣盟而之國,齊兵必罷,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萬世之利也。”呂祿信然其計,欲歸將印,以兵屬太尉。使人報呂產及諸呂老人,或以為便,或曰不便,計猶豫未有所決。呂祿信酈寄,時與出游獵。過其姑呂嬃,嬃大怒,曰:“若為將而棄軍,呂氏今無處矣。”乃悉出珠玉寶器散堂下,曰:“毋為他人守也”   左丞相食其免。   八月庚申旦,平陽侯窋行御史大夫事,見相國產計事。郎中令賈壽使從齊來,因數產曰:“王不蚤之國,今雖欲行,尚可得邪?”具以灌嬰與齊楚合從,欲誅諸呂告產,乃趣產急入宮。平陽侯頗聞其語,乃馳告丞相、太尉。太尉欲入北軍,不得入。襄平侯通尚符節。乃令持節矯內太尉北軍。太尉復令酈寄與典客劉揭先說呂祿曰:“帝使太尉守北軍,欲足下之國,急歸將印辭去,不然,禍且起。”呂祿以為酈兄不欺己,遂解印屬典客,而以兵授太尉。太尉將之入軍門,行令軍中曰:“為呂氏右襢,為劉氏左襢.”軍中皆左衤亶為劉氏。太尉行至,將軍呂祿亦已解上將印去,太尉遂將北軍。   然尚有南軍。平陽侯聞之,以呂產謀告丞相平,丞相平乃召硃虛侯佐太尉。太尉令硃虛侯監軍門。令平陽侯告衛尉:“毋入相國產殿門。”呂產不知呂祿已去北軍,乃入未央宮,欲為亂,殿門弗得入,裴回往來。平陽侯恐弗勝,馳語太尉。太尉尚恐不勝諸呂,未敢訟言誅之,乃遣硃虛侯謂曰:“急入宮衛帝。”硃虛侯請卒,太尉予卒千余人。入未央宮門,遂見產廷中。日餔時,遂擊產。產走,天風大起,以故其從官亂,莫敢斗。逐產,殺之郎中府吏廁中。   硃虛侯已殺產,帝命謁者持節勞硃虛侯。硃虛侯欲奪節信,謁者不肯,硃虛侯則從與載,因節信馳走,斬長樂衛尉呂更始。還,馳入北軍,報太尉。太尉起,拜賀硃虛侯曰:“所患獨呂產,今已誅,天下定矣。”遂遣人分部悉捕諸呂男女,無少長皆斬之。辛酉,捕斬呂祿,而笞殺呂嬃。使人誅燕王呂通,而廢魯王偃。壬戌,以帝太傅食其復為左丞相。戊辰,徙濟川王王梁,立趙幽王子遂為趙王。遣硃虛侯章以誅諸呂氏事告齊王,令罷兵。灌嬰兵亦罷滎陽而歸。   諸大臣相與陰謀曰:“少帝及梁、淮陽、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呂后以計詐名他人子,殺其母,養后宮,令孝惠子之,立以為后,及諸王,以彊呂氏。今皆已夷滅諸呂,而置所立,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不如視諸王最賢者立之。”或言“齊悼惠王高帝長子,今其適子為齊王,推本言之,高帝適長孫,可立也”。大臣皆曰:“呂氏以外家惡而幾危宗廟,亂功臣今齊王母家駟,駟鈞,惡人也。即立齊王,則復為呂氏。”欲立淮南王,以為少,母家又惡。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見子,最長,仁孝寬厚。太后家薄氏謹良。且立長故順,以仁孝聞于天下,便。”乃相與共陰使人召代王。代王使人辭謝。再反,然后乘六乘傳。后九月晦日己酉,至長安,舍代邸。大臣皆往謁,奉天子璽上代王,共尊立為天子。代王數讓,群臣固請,然后聽。   東牟侯興居曰:“誅呂氏吾無功,請得除宮。”乃與太仆汝陰侯滕公入宮,前謂少帝曰:“足下非劉氏,不當立。”乃顧麾左右執戟者掊兵罷去。有數人不肯去兵,宦者令張澤諭告,亦去兵。滕公乃召乘輿車載少帝出。少帝曰:“欲將我安之乎?”滕公曰“出就舍。”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駕,迎代王于邸。報曰:“宮謹除。”代王即夕入未央宮。有謁者十人持戟衛端門,曰:“天子在也,足下何為者而入?”代王乃謂太尉。太尉往諭,謁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聽政。夜,有司分部誅滅梁、淮陽、常山王及少帝于邸。   代王立為天子。二十三年崩,謚為孝文皇帝。   太史公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高祖猶微,呂氏作妃。及正軒掖,潛用福威。志懷安忍,性挾猜疑。置鴆齊悼,殘彘戚姬。孝惠崩殞,其哭不悲。諸呂用事,天下示私。大臣菹醢,支孽芟夷。禍盈斯驗,蒼狗為菑。   卷十·孝文本紀第十   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陳豨軍,定代地,立為代王,都中都。太后薄氏子。即位十七年,高后八年七月,高后崩。九月,諸呂呂產等欲為亂,以危劉氏,大臣共誅之,謀召立代王,事在呂后語中。   丞相陳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代王問左右郎中令張武等。張武等議曰:“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大將,習兵,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呂太后威耳。今已誅諸呂,新喋血京師,此以迎大王為名,實不可信。原大王稱疾毋往,以觀其變。”中尉宋昌進曰:“群臣之議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為得之者以萬數,然卒踐天子之位者,劉氏也,天下絕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謂盤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彊,二矣。漢興,除秦苛政,約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難動搖,三矣。夫以呂太后之嚴,立諸呂為三王,擅權專制,然而太尉以一節入北軍,一呼士皆左袒,為劉氏,叛諸呂,卒以滅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雖欲為變,百姓弗為使,其黨寧能專一邪?方今內有硃虛、東牟之親,外畏吳、楚、淮南、瑯邪、齊、代之彊。方今高帝子獨淮南王與大王,大王又長,賢圣仁孝,聞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報太后計之,猶與未定。卜之龜,卦兆得大橫。占曰:“大橫庚庚,余為天王,夏啟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為王矣,又何王?”卜人曰:“所謂天王者乃天子。”于是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往見絳侯,絳侯等具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還報曰:“信矣,毋可疑者。”代王乃笑謂宋昌曰:“果如公言。”乃命宋昌參乘,張武等六人乘傳詣長安。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馳之長安觀變。   昌至渭橋,丞相以下皆迎。宋昌還報。代王馳至渭橋,群臣拜謁稱臣。代王下車拜。太尉勃進曰:“原請間言。”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璽符。代王謝曰:“至代邸而議之。”遂馳入代邸。群臣從至。丞相陳平、太尉周勃、大將軍陳武、御史大夫張蒼、宗正劉郢、硃虛侯劉章、東牟侯劉興居、典客劉揭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帝子,不當奉宗廟。臣謹請陰安侯列侯頃王后與瑯邪王、宗室、大臣、列侯、吏二千石議曰:”大王高帝長子,宜為高帝嗣。'原大王即天子位。“代王曰:”奉高帝宗廟,重事也。寡人不佞,不足以稱宗廟。原請楚王計宜者,寡人不敢當。“群臣皆伏固請。代王西鄉讓者三,南鄉讓者再。丞相平等皆曰:”臣伏計之,大王奉高帝宗廟最宜稱,雖天下諸侯萬民以為宜。臣等為宗廟社稷計,不敢忽。原大王幸聽臣等。臣謹奉天子璽符再拜上。“代王曰:”宗室將相王列侯以為莫宜寡人,寡人不敢辭。“遂即天子位。   群臣以禮次侍。乃使太仆嬰與東牟侯興居清宮,奉天子法駕,迎于代邸。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宮。乃夜拜宋昌為衛將軍,鎮撫南北軍。以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還坐前殿。于是夜下詔書曰:“間者諸呂用事擅權,謀為大逆,欲以危劉氏宗廟,賴將相列侯宗室大臣誅之,皆伏其辜。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酺五日。”   孝文皇帝元年十月庚戌,徙立故瑯邪王澤為燕王。   辛亥,皇帝即阼,謁高廟。右丞相平徙為左丞相,太尉勃為右丞相,大將軍灌嬰為太尉。諸呂所奪齊楚故地,皆復與之。   壬子,遣車騎將軍薄昭迎皇太后于代。皇帝曰:“呂產自置為相國,呂祿為上將軍,擅矯遣灌將軍嬰將兵擊齊,欲代劉氏,嬰留滎陽弗擊,與諸侯合謀以誅呂氏。呂產欲為不善,丞相陳平與太尉周勃謀奪呂產等軍。硃虛侯劉章首先捕呂產等。太尉身率襄平侯通持節承詔入北軍。典客劉揭身奪趙王呂祿印。益封太尉勃萬戶,賜金五千斤。丞相陳平、灌將軍嬰邑各三千戶,金二千斤。硃虛侯劉章、襄平侯通、東牟侯劉興居邑各二千戶,金千斤。封典客揭為陽信侯,賜金千斤。”   十二月,上曰:“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今犯法已論,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為收帑,朕甚不取。其議之。”有司皆曰:“民不能自治,故為法以禁之。相坐坐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所從來遠矣。如故便。”上曰:“朕聞法正則民愨,罪當則民從。且夫牧民而導之善者,吏也。其既不能導,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反害于民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見其便,其孰計之。”有司皆曰:“陛下加大惠,德甚盛,非臣等所及也。請奉詔書,除收帑諸相坐律令。”   正月,有司言曰:“蚤建太子,所以尊宗廟。請立太子。”上曰:“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享,天下人民未有嗛志。今縱不能博求天下賢圣有德之人而禪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謂天下何?其安之。”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廟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閱天下之義理多矣,明于國家之大體。吳王于朕,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弟也,秉德以陪朕。豈為不豫哉!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賢及有德義者,若舉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終,是社稷之靈,天下之福也。今不選舉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為忘賢有德者而專于子,非所以憂天下也。朕甚不取也。”有司皆固請曰:“古者殷周有國,治安皆千余歲,古之有天下者莫長焉,用此道也。立嗣必子,所從來遠矣。高帝親率士大夫,始平天下,建諸侯,為帝者太祖。諸侯王及列侯始受國者皆亦為其國祖。子孫繼嗣,世世弗絕,天下之大義也,故高帝設之以撫海內。今釋宜建而更選于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志也。更議不宜。子某最長,純厚慈仁,請建以為太子。”上乃許之。因賜天下民當代父后者爵各一級封將軍薄昭為軹侯。   三月,有司請立皇后。薄太后曰:“諸侯皆同姓,立太子母為皇后。”皇后姓竇氏。上為立后故,賜天下鰥寡孤獨窮困及年八十已上孤兒九歲已下布帛米肉各有數。上從代來,初即位,施德惠天下,填撫諸侯四夷皆洽驩,乃循從代來功臣。上曰:“方大臣之誅諸呂迎朕,朕狐疑,皆止朕,唯中尉宋昌勸朕,朕以得保奉宗廟。已尊昌為衛將軍,其封昌為壯武侯。諸從朕六人,官皆至九卿。”   上曰:“列侯從高帝入蜀、漢中者六十八人皆益封各三百戶,故吏二千石以上從高帝潁川守尊等十人食邑六百戶,淮陽守申徒嘉等十人五百戶,衛尉定等十人四百戶。封淮南王舅父趙兼為周陽侯,齊王舅父駟鈞為清郭侯。”秋,封故常山丞相蔡兼為樊侯。   人或說右丞相曰:“君本誅諸呂,迎代王,今又矜其功,受上賞,處尊位,禍且及身。”右丞相勃乃謝病免罷,左丞相平專為丞相。   二年十月,丞相平卒,復以絳侯勃為丞相。上曰:“朕聞古者諸侯建國千余,各守其地,以時入貢,民不勞苦,上下驩欣,靡有遺德。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亦無由教馴其民。其令列侯之國,為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   十一月晦,日有食之。十二月望,日又食。上曰:“朕聞之,天生蒸民,為之置君以養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以菑,以誡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適見于天,菑孰大焉!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讬于兆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朕一人,唯二三執政猶吾股肱也。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飭其任職,務省繇費以便民。朕既不能遠德,故忄間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設備未息。今縱不能罷邊屯戍,而又飭兵厚衛,其罷衛將軍軍。太仆見馬遺財足,余皆以給傳置。”   正月,上曰:“農,天下之本,其開籍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   三月,有司請立皇子為諸侯王。上曰:“趙幽王幽死,朕甚憐之,已立其長子遂為趙王。遂弟辟彊及齊悼惠王子硃虛侯章、東牟侯興居有功,可王。”乃立趙幽王少子辟彊為河間王,以齊劇郡立硃虛侯為城陽王,立東牟侯為濟北王,皇子武為代王,子參為太原王,子揖為梁王。   上曰:“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民或祝詛上以相約結而后相謾,吏以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為誹謗。此細民之愚無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來,有犯此者勿聽治。”   九月,初與郡國守相為銅虎符、竹使符。   三年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十一月,上曰:“前日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絳侯勃免丞相就國,以太尉潁陰侯嬰為丞相。罷太尉官,屬丞相。四月,城陽王章薨。淮南王長與從者魏敬殺辟陽侯審食其。   五月,匈奴入北地,居河南為寇。帝初幸甘泉。六月,帝曰:“漢與匈奴約為昆弟,毋使害邊境,所以輸遺匈奴甚厚。今右賢王離其國,將眾居河南降地,非常故,往來近塞,捕殺吏卒,驅保塞蠻夷,令不得居其故,陵轢邊吏,入盜,甚敖無道,非約也。其發邊吏騎八萬五千詣高奴,遣丞相潁陰侯灌嬰擊匈奴。”匈奴去,發中尉材官屬衛將軍軍長安。   辛卯,帝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見故群臣,皆賜之。舉功行賞,諸民里賜牛酒。復晉陽中都民三歲。留游太原十余日。   濟北王興居聞帝之代,欲往擊胡,乃反,發兵欲襲滎陽。于是詔罷丞相兵,遣棘蒲侯陳武為大將軍,將十萬往擊之。祁侯賀為將軍,軍滎陽。七月辛亥,帝自太原至長安。乃詔有司曰:“濟北王背德反上,詿誤吏民,為大逆。濟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軍地邑降者,皆赦之,復官爵。與王興居去來,亦赦之。”八月,破濟北軍,虜其王。赦濟北諸吏民與王反者。   六年,有司言淮南王長廢先帝法,不聽天子詔,居處毋度,出入擬于天子,擅為法令,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遣人使閩越及匈奴,發其兵,欲以危宗廟社稷。群臣議,皆曰“長當棄市”帝不忍致法于王,赦其罪,廢勿王。群臣請處王蜀嚴道、邛都,帝許之。長未到處所,行病死,上憐之。后十六年,追尊淮南王長謚為厲王,立其子三人為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   十三年夏,上曰:“蓋聞天道禍自怨起而福繇德興。百官之非,宜由朕躬。今祕祝之官移過于下,以彰吾之不德,朕甚不取。其除之。”   五月,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徙系長安。太倉公無男,有女五人。太倉公將行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有緩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緹縈自傷泣,乃隨其父至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復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由也。妾原沒入為官婢,贖父刑罪,使得自新。”書奏天子,天子憐悲其意,乃下詔曰:“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僇,而民不犯。何則?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歟?吾甚自愧。故夫馴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上曰:“農,天下之本,務莫大焉。今勤身從事而有租稅之賦,是為本末者毋以異,其于勸農之道未備。其除田之租稅。”   十四年冬,匈奴謀入邊為寇,攻朝塞,殺北地都尉卬.上乃遣三將軍軍隴西、北地、上郡,中尉周舍為衛將軍,郎中令張武為車騎將軍,軍渭北,車千乘,騎卒十萬。帝親自勞軍,勒兵申教令,賜軍吏卒。帝欲自將擊匈奴,群臣諫,皆不聽。皇太后固要帝,帝乃止。于是以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成侯赤為內史,欒布為將軍,擊匈奴。匈奴遁走。   春,上曰:“朕獲執犧牲珪幣以事上帝宗廟,十四年于今,歷日長,以不敏不明而久撫臨天下,朕甚自愧。其廣增諸祀墠場珪幣。昔先王遠施不求其報,望祀不祈其福,右賢左戚,先民后己,至明之極也。今吾聞祠官祝釐,皆歸福朕躬,不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獨美其福,百姓不與焉,是重吾不德。其令祠官致敬,毋有所祈。”   是時北平侯張蒼為丞相,方明律歷。魯人公孫臣上書陳終始傳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時,土德應黃龍見,當改正朔服色制度。天子下其事與丞相議。丞相推以為今水德,始明正十月上黑事,以為其言非是,請罷之。   十五年,黃龍見成紀,天子乃復召魯公孫臣,以為博士,申明土德事。于是上乃下詔曰:“有異物之神見于成紀,無害于民,歲以有年。朕親郊祀上帝諸神。禮官議,毋諱以勞朕。”有司禮官皆曰:“古者天子夏躬親禮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天子始幸雍,郊見五帝,以孟夏四月答禮焉。趙人新垣平以望氣見,因說上設立渭陽五廟。欲出周鼎,當有玉英見。   十六年,上親郊見渭陽五帝廟,亦以夏答禮而尚赤。   十七年,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壽”。于是天子始更為元年,令天下大酺.其歲,新垣平事覺,夷三族。   后二年,上曰:“朕既不明,不能遠德,是以使方外之國或不寧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畿之內勤勞不處,二者之咎,皆自于朕之德薄而不能遠達也。間者累年,匈奴并暴邊境,多殺吏民,邊臣兵吏又不能諭吾內志,以重吾不德也。夫久結難連兵,中外之國將何以自寧?今朕夙興夜寐,勤勞天下,憂苦萬民,為之怛惕不安,未嘗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蓋相望,結軼于道,以諭朕意于單于。今單于反古之道,計社稷之安,便萬民之利,親與朕俱棄細過,偕之大道,結兄弟之義,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親已定,始于今年。”   后六年冬,匈奴三萬人入上郡,三萬人入云中。以中大夫令勉為車騎將軍,軍飛狐;故楚相蘇意為將軍,軍句注;將軍張武屯北地;河內守周亞夫為將軍,居細柳;宗正劉禮為將軍,居霸上;祝茲侯軍棘門:以備胡。數月,胡人去,亦罷。   天下旱,蝗。帝加惠:令諸侯毋入貢,弛山澤,減諸服御狗馬,損郎吏員,發倉庾以振貧民,民得賣爵。   孝文帝從代來,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狗馬服御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嘗欲作露臺,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產,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臺為!”上常衣綈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幃帳不得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不治墳,欲為省,毋煩民。南越王尉佗自立為武帝,然上召貴尉佗兄弟,以德報之,佗遂去帝稱臣。與匈奴和親,匈奴背約入盜,然令邊備守,不發兵深入,惡煩苦百姓。吳王詐病不朝,就賜幾杖。群臣如袁盎等稱說雖切,常假借用之。群臣如張武等受賂遺金錢,覺,上乃發御府金錢賜之,以愧其心,弗下吏。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興于禮義。   后七年六月己亥,帝崩于未央宮。遺詔曰:“朕聞蓋天下萬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當今之時,世咸嘉生而惡死,厚葬以破業,重服以傷生,吾甚不取。且朕既不德,無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臨,以離寒暑之數,哀人之父子,傷長幼之志,損其飲食,絕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也,謂天下何!朕獲保宗廟,以眇眇之身讬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余年矣。賴天地之靈,社稷之福,方內安寧,靡有兵革。朕既不敏,常畏過行,以羞先帝之遺德;維年之久長,懼于不終。今乃幸以天年,得復供養于高廟。朕之不明與嘉之,其奚哀悲之有!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毋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者。自當給喪事服臨者,皆無踐。绖帶無過三寸,毋布車及兵器,毋發民男女哭臨宮殿。宮殿中當臨者,皆以旦夕各十五舉聲,禮畢罷。非旦夕臨時,禁毋得擅哭。已下,服大紅十五日,小紅十四日,纖七日,釋服。佗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率從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歸夫人以下至少使。”令中尉亞夫為車騎將軍,屬國悍為將屯將軍,郎中令武為復土將軍,發近縣見卒萬六千人,發內史卒萬五千人,藏郭穿復土屬將軍武。   乙巳,群臣皆頓首上尊號曰孝文皇帝。   太子即位于高廟。丁未,襲號曰皇帝。   孝景皇帝元年十月,制詔御史:“蓋聞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制禮樂各有由。聞歌者,所以發德也;舞者,所以明功也。高廟酎,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惠廟酎,奏文始、五行之舞。孝文皇帝臨天下,通關梁,不異遠方。除誹謗,去肉刑,賞賜長老,收恤孤獨,以育群生。減嗜欲,不受獻,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帑,不誅無罪。除刑,出美人,重絕人之世。朕既不敏,不能識。此皆上古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親行之。德厚侔天地,利澤施四海,靡不獲福焉。明象乎日月,而廟樂不稱。朕甚懼焉。其為孝文皇帝廟為昭德之舞,以明休德。然后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施于萬世,永永無窮,朕甚嘉之。其與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禮官具為禮儀奏。”丞相臣嘉等言:“陛下永思孝道,立昭德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皆臣嘉等愚所不及。臣謹議: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高皇廟宜為帝者太祖之廟,孝文皇帝廟宜為帝者太宗之廟。天子宜世世獻祖宗之廟。郡國諸侯宜各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廟。諸侯王列侯使者侍祠天子,歲獻祖宗之廟。請著之竹帛,宣布天下。”制曰:“可。”   太史公曰: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誠哉是言!漢興,至孝文四十有余載,德至盛也。廩廩鄉改正服封禪矣,謙讓未成于今。嗚呼,豈不仁哉!   孝文在代,兆遇大橫。宋昌建冊,絳侯奉迎。南面而讓,天下歸誠。務農先籍,布德偃兵。除帑削謗,政簡刑清。綈衣率俗,露臺罷營。法寬張武,獄恤緹縈。霸陵如故,千年頌聲。   卷十一·孝景本紀第十一   孝景皇帝者,孝文之中子也。母竇太后。孝文在代時,前后有三男,及竇太后得幸,前后死,及三子更死,故孝景得立。   元年四月乙卯,赦天下。乙巳,賜民爵一級。五月,除田半租,為孝文立太宗廟。令群臣無朝賀。匈奴入代,與約和親。   二年春,封故相國蕭何孫系為武陵侯。男子二十而得傅。四月壬午,孝文太后崩。廣川、長沙王皆之國。丞相申屠嘉卒。八月,以御史大夫開封陶青為丞相。彗星出東北。秋,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熒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間。歲星逆行天廷中。置南陵及內史、祋祤為縣。   三年正月乙巳,赦天下。長星出西方。天火燔雒陽東宮大殿城室。吳王濞、楚王戊、趙王遂、膠西王卬、濟南王辟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反,發兵西鄉。天子為誅晁錯,遣袁盎諭告,不止,遂西圍梁。上乃遣大將軍竇嬰、太尉周亞夫將兵誅之。六月乙亥。赦亡軍及楚元王子等與謀反者。封大將軍竇嬰為魏其侯。立楚元王子平陸侯禮為楚王。立皇子端為膠西王,子勝為中山王。徙濟北王志為菑川王,淮陽王余為魯王,汝南王非為江都王。齊王將廬、燕王嘉皆薨。   四年夏,立太子。立皇子徹為膠東王。六月甲戌,赦天下。后九月,更以陽為陽陵。復置津關,用傳出入。冬,以趙國為邯鄲郡。   五年三月,作陽陵、渭橋。五月,募徙陽陵,予錢二十萬。江都大暴風從西方來,壞城十二丈。丁卯,封長公主子蟜為隆慮侯。徙廣川王為趙王。   六年春,封中尉綰為建陵侯,江都丞相嘉為建平侯,隴西太守渾邪為平曲侯,趙丞相嘉為江陵侯,故將軍布為鄃侯。梁楚二王皆薨。后九月,伐馳道樹,殖蘭池。   七年冬,廢栗太子為臨江王。十月晦,日有食之。春,免徒隸作陽陵者。丞相青免。二月乙巳,以太尉條侯周亞夫為丞相。四月乙巳,立膠東王太后為皇后。丁巳,立膠東王為太子。名徹。   中元年,封故御史大夫周苛孫平為繩侯,故御史大夫周昌左車為安陽侯,四月乙巳,赦天下,賜爵一級。除禁錮。地動。衡山、原都雨雹,大者尺八寸。   中二年二月,匈奴入燕,遂不和親。三月,召臨江王來。即死中尉府中。夏,立皇子越為廣川王,子寄為膠東王。封四侯。九月甲戌,日食。   中三年冬,罷諸侯御史中丞。春,匈奴王二人率其徒來降,皆封為列侯。立皇子方乘為清河王。三月,彗星出西北。丞相周亞夫,以御史大夫桃侯劉舍為丞相。四月,地動。九月戊戌晦,日食。軍東都門外。   中四年三月,置德陽宮。大蝗。秋,赦徒作陽陵者。   中五年夏,立皇子舜為常山王。封十侯。六月丁巳,赦天下,賜爵一級。天下大潦。更命諸侯丞相曰相。秋,地動。   中六年二月己卯,行幸雍,郊見五帝。三月,雨雹。四月,梁孝王、城陽共王、汝南王皆薨。立梁孝王子明為濟川王,子彭離為濟東王,子定為山陽王,子不識為濟陰王。梁分為五。封四侯。更命廷尉為大理,將作少府為將作大匠,主爵中尉為都尉,長信詹事為長信少府,將行為大長秋,大行為行人,奉常為太常,典客為大行,治粟內史為大農。以大內為二千石,置左右內官,屬大內。七月辛亥,日食。八月,匈奴入上郡。   后元年冬,更命中大夫令為衛尉。三月丁酉,赦天下,賜爵一級,中二千石、諸侯相爵右庶長。四月,大酺.五月丙戌,地動,其蚤食時復動。上庸地動二十二日,壞城垣。七月乙巳,日食。丞相劉舍免。八月壬辰,以御史大夫綰為丞相,封建陵侯。   后二年正月,地一日三動。郅將軍擊匈奴。酺五日。令內史郡不得食馬粟,沒入縣官。令徒隸衣七■布。止馬舂。為歲不登,禁天下食不造歲。省列侯遣之國。三月,匈奴入雁門。十月,租長陵田。大旱。衡山國、河東、云中郡民疫。   后三年十月,日月皆赤五日。十二月晦,袴.日如紫。五星逆行守太微。月貫天廷中。正月甲寅,皇太子冠。甲子,孝景皇帝崩。遺詔賜諸侯王以下至民為父后爵一級,天下戶百錢。出宮人歸其家,復無所與。太子即位,是為孝武皇帝。三月,封皇太后弟蚡為武安侯,弟勝為周陽侯。置陽陵。   太史公曰:漢興,孝文施大德,天下懷安,至孝景,不復憂異姓,而晁錯刻削諸侯,遂使七國俱起,合從而西鄉,以諸侯太盛,而錯為之不以漸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機,豈不以謀哉?   景帝即位,因脩靜默。勉人于農,率下以德。制度斯創,禮法可則。一朝吳楚,乍起兇慝。提局成釁,拒輪致惑。晁錯雖誅,梁城未克。條侯出將,追奔逐北。坐見梟黥,立翦牟賊。如何太尉,后卒下獄。惜哉明君,斯功不錄!   卷十二·孝武本紀第十二   孝武皇帝者,孝景中子也。母曰王太后。孝景四年,以皇子為膠東王。孝景七年,栗太子廢為臨江王,以膠東王為太子。孝景十六年崩,太子即位,為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元年,漢興已六十余歲矣,天下乂安,薦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而上鄉儒術,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欲議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諸侯。草巡狩封禪改歷服色事未就。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使人微得趙綰等奸利事,召案綰、臧,綰、臧自殺,諸所興為者皆廢。   后六年,竇太后崩。其明年,上徵文學之士公孫弘等。   明年,上初至雍,郊見五畤。后常三歲一郊。是時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氾氏觀。神君者,長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見神于先后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孫以尊顯。及武帝即位,則厚禮置祠之內中,聞其言,不見其人云。   是時而李少君亦以祠灶、穀道、卻老方見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澤侯入以主方。匿其年及所生長,常自謂七十,能使物,卻老。其游以方遍諸侯。無妻子。人聞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饋遺之,常余金錢帛衣食。人皆以為不治產業而饒給,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爭事之。少君資好方,善為巧發奇中。嘗從武安侯飲,坐中有年九十余老人,少君乃言與其大父游射處,老人為兒時從其大父行,識其處,一坐盡驚。少君見上,上有故銅器,問少君。少君曰:“此器齊桓公十年陳于柏寢。”已而案其刻,果齊桓公器。一宮盡駭,以少君為神,數百歲人也。   少君言于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食臣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于是天子始親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   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也,而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求蓬萊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相效,更言神事矣。   亳人薄誘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東南郊,用太牢具,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書,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具祠神三一:天一,地一,泰一”。天子許之,令太祝領祠之忌泰一壇上,如其方。后人復有上書,言“古者天子常以春秋解祠,祠黃帝用一梟破鏡;冥羊用羊;祠馬行用一青牡馬;泰一、皋山山君、地長用牛;武夷君用乾魚;陰陽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領之如其方,而祠于忌泰一壇旁。   其后,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為幣,以發瑞應,造白金焉。   其明年,郊雍,獲一角獸,若麃然。有司曰:“陛下肅祗郊祀,上帝報享,錫一角獸,蓋麟云。”于是以薦五畤,畤加一牛以燎。賜諸侯白金,以風符應合于天地。   于是濟北王以為天子且封禪,乃上書獻泰山及其旁邑。天子受之,更以他縣償之。常山王有罪,遷,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續先王祀,而以常山為郡。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郡。   其明年,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于是乃拜少翁為文成將軍,賞賜甚多,以客禮禮之。文成言曰:“上即欲與神通,宮室被服不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畫云氣車,及各以勝日駕車辟惡鬼。又作甘泉宮,中為臺室,畫天、地、泰一諸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歲余,其方益衰,神不至。乃為帛書以飯牛,詳弗知也,言此牛腹中有奇。殺而視之,得書,書言其怪,天子疑之。有識其手書,問之人,果書。于是誅文成將軍而隱之。   其后則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   文成死明年,天子病鼎湖甚,巫醫無所不致,不愈。游水發根乃言曰:“上郡有巫,病而鬼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問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毋憂病。病少愈,強與我會甘泉。”于是病愈,遂幸甘泉,病良已。大赦天下,置壽宮神君。神君最貴者,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屬,皆從之。非可得見,聞其音,與人言等。時去時來,來則風肅然也。居室帷中。時晝言,然常以夜。天子祓,然后入。因巫為主人,關飲食。所欲者言行下。又置壽宮、北宮,張羽旗,設供具,以禮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書其言,命之曰“畫法”。其所語,世俗之所知也,毋絕殊者,而天子獨喜。其事祕,世莫知也。   其后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數。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長星曰元光,三元以郊得一角獸曰元狩云。   其明年冬,天子郊雍,議曰:“今上帝朕親郊,而后土毋祀,則禮不答也。”有司與太史公、祠官寬舒等議:“天地牲角繭栗。今陛下親祀后土,后土宜于澤中圜丘為五壇,壇一黃犢太牢具,已祠盡瘞,而從祠衣上黃。”于是天子遂東,始立后土祠汾陰脽上,如寬舒等議。上親望拜,如上帝禮。禮畢,天子遂至滎陽而還。過雒陽,下詔曰:“三代邈絕,遠矣難存。其以三十里地封周后為周子南君,以奉先王祀焉。”是歲,天子始巡郡縣,侵尋于泰山矣。   其春,樂成侯上書言欒大。欒大,膠東宮人,故嘗與文成將軍同師,已而為膠東王尚方。而樂成侯姐為康王后,毋子。康王死,他姬子立為王。而康后有淫行,與王不相中,相危以法。康后聞文成已死,而欲自媚于上,乃遣欒大因樂成侯求見言方。天子既誅文成,后悔恨其早死,惜其方不盡,及見欒大,大悅。大為人長美,言多方略,而敢為大言,處之不疑。大言曰:“臣嘗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為臣賤,不信臣。又以為康王諸侯耳,不足予方。臣數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臣恐效文成,則方士皆掩口,惡敢言方哉!“上曰:”文成食馬肝死耳。子誠能脩其方,我何愛乎!“大曰:”臣師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則貴其使者,令有親屬,以客禮待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于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后可致也。“于是上使先驗小方,斗旗,旗自相觸擊。   是時上方憂河決,而黃金不就,乃拜大為五利將軍。居月余,得四金印,佩天士將軍、地土將軍、大通將軍、天道將軍印。制詔御史:“昔禹疏九江,決四瀆。間者河溢皋陸,隄繇不息。朕臨天下二十有八年,天若遺朕士而大通焉。乾稱‘蜚龍',’鴻漸于般',意庶幾與焉。其以二千戶封地士將軍大為樂通侯。”賜列侯甲第,僮千人。乘輿斥車馬帷帳器物以充其家。又以衛長公主妻之,赍金萬斤,更名其邑曰當利公主。天子親如五利之第。使者存問所給,連屬于道。自大主將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獻遺之。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將軍”,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將軍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示弗臣也。而佩“天道”者,且為天子道天神也。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頗能使之。其后治裝行,東入海,求其師云。大見數月,佩六印,貴振天下,而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   其夏六月中,汾陰巫錦為民祠魏脽后土營旁,見地如鉤狀,掊視得鼎。鼎大異于眾鼎,文鏤毋款識,怪之,言吏。吏告河東太守勝,勝以聞。天子使使驗問巫錦得鼎無奸詐,乃以禮祠,迎鼎至甘泉,從行,上薦之。至中山,晏溫,有黃云蓋焉。有麃過,上自射之,因以祭云。至長安,公卿大夫皆議請尊寶鼎。天子曰:“間者河溢,歲數不登,故巡祭后土,祈為百姓育穀.今年豐廡未有報,鼎曷為出哉?”有司皆曰:“聞昔大帝興神鼎一,一者一統,天地萬物所系終也。黃帝作寶鼎三,象天地人也。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皆嘗■烹上帝鬼神。遭圣則興,遷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淪伏而不見。頌云‘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不虞不驁,胡考之休'.今鼎至甘泉,光潤龍變,承休無疆。合茲中山,有黃白云降蓋,若獸為符,路弓乘矢,集獲壇下,報祠大饗。惟受命而帝者心知其意而合德焉。鼎宜見于祖禰,藏于帝廷,以合明應。”制曰:“可。”   入海求蓬萊者,言蓬萊不遠,而不能至者,殆不見其氣。上乃遣望氣佐侯其氣云。   其秋,上幸雍,且郊。或曰“五帝,泰一之佐也。宜立泰一而上親郊之”。上疑未定。齊人公孫卿曰:“今年得寶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與黃帝時等。”卿有札書曰:“黃帝得寶鼎宛,問于鬼臾區。區對曰:”帝得寶鼎神筴,是歲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紀,終而復始。'于是黃帝迎日推筴,后率二十歲得朔旦冬至,凡二十推,三百八十年。黃帝仙登于天。“卿因所忠欲奏之。所忠視其書不經,疑其妄書,謝曰:”寶鼎事已決矣,尚何以為!“卿因嬖人奏之。上大說,召問卿。對曰:”受此書申功,申功已死。“上曰:”申功何人也?“卿曰:”申功,齊人也。與安期生通,受黃帝言,無書,獨有此鼎書。曰‘漢興復當黃帝之時。漢之圣者在高祖之孫且曾孫也。寶鼎出而與神通,封禪。封禪七十二王,唯黃帝得上泰山封'.申功曰:“漢主亦當上封,上封則能仙登天矣。黃帝時萬諸侯,而神靈之封居七千。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蠻夷,五在中國。中國華山、首山、太室、泰山、東萊,此五山黃帝之所常游,與神會。黃帝且戰且學仙。患百姓非其道,乃斷斬非鬼神者。百余歲然后得與神通。黃帝郊雍上帝,宿三月。鬼臾區號大鴻,死葬雍,故鴻冢是也。其后于黃帝接萬靈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謂寒門者,谷口也。黃帝采首山銅,鑄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珣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龍七十余人,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珣,龍珣拔,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龍胡珣號。故后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于是天子曰:“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鵕耳。”乃拜卿為郎,東使候神于太室。   上遂郊雍,至隴西,西登空桐,幸甘泉。令祠官寬舒等具泰一祠壇,壇放薄忌泰一壇,壇三垓。五帝壇環居其下,各如其方,黃帝西南,除八通鬼道。泰一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棗脯之屬,殺一犛牛以為俎豆牢具。而五帝獨有俎豆醴進。其下四方地,為餟食群神從者及北斗云。已祠,胙余皆燎之。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泰一祝宰則衣紫及繡。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   十一月辛已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泰一。朝朝日,夕夕月,則揖;而見泰一如雍禮。其贊饗曰:“天始以寶鼎神筴授皇帝,朔而又朔,終而復始,皇帝敬拜見焉。”而衣上黃。其祠列火滿壇,壇旁烹炊具。有司云“祠上有光焉”。公卿言“皇帝始郊見泰一云陽,有司奉瑄玉嘉牲薦饗。是夜有美光,及晝,黃氣上屬天。”太史公、祠官寬舒等曰:“神靈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泰畤壇以明應。令太祝領,及臘間祠。三歲天子一郊見。”   其秋,為伐南越,告禱泰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象天一三星,為泰一鋒,名曰“靈旗”。為兵禱,則太史奉以指所伐國。而五利將軍使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上使人微隨驗,實無所見。五利妄言見其師,其方盡,多不讎。上乃誅五利。   其冬,公孫卿候神河南,見仙人跡緱氏城上,有物若雉,往來城上。天子親幸緱氏城視跡。問卿:“得毋效文成、五利乎?”卿曰:“仙者非有求人主,人主求之。其道非少寬假,神不來。言神事,事如迂誕,積以歲乃可致。”于是郡國各除道,繕治宮觀名山神祠所,以望幸矣。   其年,既滅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上善之,下公卿議,曰:“民間祠尚有鼓舞之樂,今郊祠而無樂,豈稱乎?”公卿曰:“古者祀天地皆有樂,而神祇可得而禮。”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禱祠泰一、后土,始用樂舞,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   其來年冬,上議曰:“古者先振兵澤旅,然后封禪。”乃遂北巡朔方,勒兵十余萬,還祭黃帝冢橋山,澤兵須如。上曰:“吾聞黃帝不死,今有冢,何也?”或對曰:“黃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即至甘泉,為且用事泰山,先類祠泰一。   自得寶鼎,上與公卿諸生議封禪。封禪用希曠絕,莫知其儀禮,而群儒采封禪尚書、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齊人丁公年九十余,曰:“封者,合不死之名也。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無風雨,遂上封矣。”上于是乃令諸儒習射牛,草封禪儀。數年,至且行。天子既聞公孫卿及方士之言,黃帝以上封禪,皆致怪物與神通,欲放黃帝以嘗接神仙人蓬萊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頗采儒術以文之。群儒既以不能辯明封禪事,又牽拘于詩書古文而不敢騁。上為封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與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諸生行禮不如魯善”,周霸屬圖封事,于是上絀偃、霸,盡罷諸儒弗用。   三月,遂東幸緱氏,禮登中岳太室。從官在山下聞若有言“萬歲”云。問上,上不言;問下,下不言。于是以三百戶封太室奉祠,命曰崇高邑。東上泰山,山之草木葉未生,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顛。   上遂東巡海上,行禮祠八神。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然無驗者。乃益發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千人求蓬萊神人。公孫卿持節常先行候名山,至東萊,言夜見一人,長數丈,就之則不見,見其跡甚大,類禽獸云。群臣有言見一老父牽狗,言“吾欲見巨公”,已忽不見。上既見大跡,未信,及群臣有言老父,則大以為仙人也。宿留海上,與方士傳車及間使求仙人以千數。   四月,還至奉高。上念諸儒及方士言封禪人人殊,不經,難施行。天子至梁父,禮祠地主。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薦紳,射牛行事。封泰山下東方,如郊祠泰一之禮。封廣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則有玉牒書,書祕.禮畢,天子獨與侍中奉車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陰道。丙辰,禪泰山下阯東北肅然山,如祭后土禮。天子皆親拜見,衣上黃而盡用樂焉。江淮間一茅三脊為神藉。五色土益雜封。縱遠方奇獸蜚禽及白雉諸物,頗以加祠。兕旄牛犀象之屬弗用。皆至泰山然后去。封禪祠,其夜若有光,晝有白云起封中。   天子從封禪還,坐明堂,群臣更上壽。于是制詔御史:“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懼弗任。維德菲薄,不明于禮樂。脩祀泰一,若有象景光,箓如有望,依依震于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泰山,至于梁父,而后禪肅然。自新,嘉與士大夫更始,賜民百戶牛一酒十石,加年八十孤寡布帛二匹。復博、奉高、蛇丘、歷城,毋出今年租稅。其赦天下,如乙卯赦令。行所過毋有復作。事在二年前,皆勿聽治。”又下詔曰:“古者天子五載一巡狩,用事泰山,諸侯有朝宿地。其令諸侯各治邸泰山下。”   天子既已封禪泰山,無風雨菑,而方士更言蓬萊諸神山若將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幾遇之,乃復東至海上望,冀遇蓬萊焉。奉車子侯暴病,一日死。上乃遂去,并海上,北至碣石,巡自遼西,歷北邊至九原。五月,返至甘泉。有司言寶鼎出為元鼎,以今年為元封元年。   其秋,有星茀于東井。后十余日,有星茀于三能。望氣王朔言:“候獨見其星出如瓠,食頃復入焉。”有司言曰:“陛下建漢家封禪,天其報德星云嘒”   其來年冬,郊雍五帝,還,拜祝祠泰一。贊饗曰:“德星昭衍,厥維休祥。壽星仍出,淵耀光明。信星昭見,皇帝敬拜泰祝之饗。”   其春,公孫卿言見神人東萊山,若云“見天子”。天子于是幸緱氏城,拜卿為中大夫。遂至東萊,宿留之數日,毋所見,見大人跡。復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藥以千數。是歲旱。于是天子既出毋名,乃禱萬里沙,過祠泰山。還至瓠子,自臨塞決河,留二日,沈祠而去。使二卿將卒塞決河,河徙二渠,復禹之故跡焉。   是時既滅南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信鬼,而其祠皆見鬼,數有效。昔東甌王敬鬼,壽至百六十歲。后世謾怠,故衰秏”。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臺無壇,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雞卜。上信之,越祠雞卜始用焉。   公孫卿曰:“仙人可見,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見。今陛下可為觀,如緱氏城,置脯棗,神人宜可致。且仙人好樓居。”于是上令長安則作蜚廉桂觀,甘泉則作益延壽觀,使卿持節設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臺,置祠具其下,將招來神仙之屬。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廣諸宮室。夏,有芝生殿防內中。天子為塞河,興通天臺,若有光云,乃下詔曰:“甘泉防生芝九莖,赦天下,毋有復作。”   其明年,伐朝鮮。夏,旱。公孫卿曰:“黃帝時封則天旱,乾封三年。”上乃下詔曰:“天旱,意乾封乎?其令天下尊祠靈星焉。”   其明年,上郊雍,通回中道,巡之。春,至鳴澤,從西河歸。   其明年冬,上巡南郡,至江陵而東。登禮潛之天柱山,號曰南岳。浮江,自尋陽出樅陽,過彭蠡,祀其名山川。北至瑯邪,并海上。四月中,至奉高脩封焉。   初,天子封泰山,泰山東北阯古時有明堂處,處險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曉其制度。濟南人公■帶上黃帝時明堂圖。明堂圖中有一殿,四面無壁,以茅蓋,通水,圜宮垣為衤復道,上有樓,從西南入,命曰昆侖,天子從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帶圖。及五年脩封,則祠泰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對之。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天子從昆侖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禮。禮畢,燎堂下。而上又上泰山,有祕祠其顛。而泰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黃帝并赤帝,而有司侍祠焉。泰山上舉火,下悉應之。   其后二歲,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推歷者以本統。天子親至泰山,以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祠上帝明堂,每脩封禪。其贊饗曰:“天增授皇帝泰元神筴,周而復始。皇帝敬拜泰一。”東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驗,然益遣,冀遇之。   十一月乙酉,柏梁災。十二月甲午朔,上親禪高里,祠后土。臨渤海,將以望祠蓬萊之屬,冀至殊庭焉。   上還,以柏梁災故,朝受計甘泉。公孫卿曰:“黃帝就青靈臺,十二日燒,黃帝乃治明庭。明庭,甘泉也。”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其后天子又朝諸侯甘泉,甘泉作諸侯邸。勇之乃曰:“越俗有火災,復起屋必以大,用勝服之。”于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前殿度高未央,其東則鳳闕,高二十余丈。其西則唐中,數十里虎圈。其北治大池,漸臺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象海中神山龜魚之屬。其南有玉堂、璧門、大鳥之屬。乃立神明臺、井幹樓,度五十余丈,輦道相屬焉。   夏,漢改歷,以正月為歲首,而色上黃,官名更印章以五字。因為太初元年。是歲,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雒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   其明年,有司言雍五畤無牢熟具,芬芳不備。乃命祠官進畤犢牢具,五色食所勝,而以木禺馬代駒焉。獨五帝用駒,行親郊用駒。及諸名山川用駒者,悉以木禺馬代。行過,乃用駒。他禮如故。   其明年,東巡海上,考神仙之屬,未有驗者。方士有言“黃帝時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于執期,命曰迎年”。上許作之如方,名曰明年。上親禮祠上帝,衣上黃焉。   公■帶曰:“黃帝時雖封泰山,然風后、封鉅、岐伯令黃帝封東泰山,禪凡山合符,然后不死焉。”天子既令設祠具,至東泰山,東泰山卑小,不稱其聲,乃令祠官禮之,而不封禪焉。其后令帶奉祠候神物。夏,遂還泰山,脩五年之禮如前,而加禪祠石閭。石閭者,在泰山下阯南方,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閭也,故上親禪焉。   其后五年,復至泰山脩封,還過祭常山。   今天子所興祠,泰一、后土,三年親郊祠,建漢家封禪,五年一脩封。薄忌泰一及三一、冥羊、馬行、赤星,五,寬舒之祠官以歲時致禮。凡六祠,皆太祝領之。至如八神諸神,明年、凡山他名祠,行過則祀,去則已。方士所興祠,各自主,其人終則已,祠官弗主。他祠皆如其故。今上封禪,其后十二歲而還,遍于五岳、四瀆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而公孫卿之候神者,猶以大人跡為解,無其效。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終羈縻弗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祠神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   太史公曰:余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入壽宮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言,于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于鬼神者,具見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覽焉。至若俎豆珪幣之詳,獻酬之禮,則有司存焉。   孝武纂極,四海承平。志尚奢麗,尤敬神明。壇開八道,接通五城。朝親五利,夕拜文成。祭非祀典,巡乖卜征。登嵩勒岱,望景傳聲。迎年祀日,改歷定正。疲秏中土,事彼邊兵。日不暇給,人無聊生。俯觀嬴政,幾欲齊衡。   卷十三·三代世表第一   太史公曰:五帝、三代之記,尚矣。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于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   余讀諜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稽其歷譜諜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夫子之弗論次其年月,豈虛哉!于是以五帝系諜、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訖共和為世表。   張夫子問褚先生曰:“詩言契、后稷皆無父而生。今案諸傳記咸言有父,父皆黃帝子也,得無與詩謬秋?”   褚先生曰:“不然。詩言契生于卵,后稷人跡者,欲見其有天命精誠之意耳。鬼神不能自成,須人而生,柰何無父而生乎!一言有父,一言無父,信以傳信,疑以傳疑,故兩言之。堯知契、稷皆賢人,天之所生,故封之契七十里,后十余世至湯,王天下。堯知后稷子孫之后王也,故益封之百里,其后世且千歲,至文王而有天下。詩傳曰:”湯之先為契,無父而生。契母與姐妹浴于玄丘水,有燕銜卵墮之,契母得,故含之,誤吞之,即生契。契生而賢,堯立為司徒,姓之曰子氏。子者茲;茲,益大也。詩人美而頌之曰“殷社芒芒,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者質,殷號也。文王之先為后稷,后稷亦無父而生。后稷母為姜嫄,出見大人跡而履踐之,知于身,則生后稷。姜嫄以為無父,賤而棄之道中,牛羊避不踐也。抱之山中,山者養之。又捐之大澤,鳥覆席食之。姜嫄怪之,于是知其天子,乃取長之。堯知其賢才,立以為大農,姓之曰姬氏。姬者,本也。詩人美而頌之曰“厥初生民”,深修益成,而道后稷之始也。'孔子曰:“昔者堯命契為子氏,為有湯也。命后稷為姬氏,為有文王也。大王命季歷,明天瑞也。太伯之吳,遂生源也。'天命難言,非圣人莫能見。舜、禹、契、后稷皆黃帝子孫也。黃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澤深后世,故其子孫皆復立為天子,是天之報有德也。人不知,以為氾從布衣匹夫起耳。夫布衣匹夫安能無故而起王天下乎?其有天命然。”   “黃帝后世何王天下之久遠邪?”   曰:“傳云天下之君王為萬夫之黔首請贖民之命者帝,有福萬世。黃帝是也。五政明則修禮義,因天時舉兵征伐而利者王,有福千世。蜀王,黃帝后世也,至今在漢西南五千里,常來朝降,輸獻于漢,非以其先之有德,澤流后世邪?行道德豈可以忽秋哉!人君王者舉而觀之。漢大將軍霍子孟名光者,亦黃帝后世也。此可為博聞遠見者言,固難為淺聞者說也。何以言之?古諸侯以國為姓。霍者,國名也。武王封弟叔處于霍,后世晉獻公滅霍公,后世為庶民,往來居平陽。平陽在河東,河東晉地,分為衛國。以詩言之,亦可為周世。周起后稷,后稷無父而生。以三代世傳言之,后稷有父名高辛;高辛,黃帝曾孫。黃帝終始傳曰:”漢興百有余年,有人不短不長,出燕之鄉,持天下之政,時有嬰兒主,欲行車。'霍將軍者,本居平陽燕。臣為郎時,與方士考功會旗亭下,為臣言。豈不偉哉!“   高辛之胤,大啟禎祥。脩己吞薏,石紐興王。天命玄鳥,簡秋生商。姜嫄履跡,祚流岐昌。俱膺歷運,互有興亡。風余周召,刑措成康。出彘之后,諸侯日彊。   卷十四·十二諸侯年表第二   太史公讀春秋歷譜諜,至周厲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嗚呼,師摯見之矣!紂為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及至厲王,以惡聞其過,公卿懼誅而禍作,厲王遂奔于彘,亂自京師始,而共和行政焉。是后或力政,彊乘弱,興師不請天子。然挾王室之義,以討伐為會盟主,政由五伯,諸侯恣行,淫侈不軌,賊臣絪子滋起矣。齊、晉、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晉阻三河,齊負東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海迭興,更為伯主,文武所襃大封,皆威而服焉。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襃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鐸椒為楚威王傳,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呂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為呂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同勝紀。漢相張蒼歷譜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義,頗著文焉。   太史公曰:儒者斷其義,馳說者騁其辭,不務綜其終始;歷人取其年月,數家隆于神運,譜諜獨記世謚,其辭略,欲一觀諸要難。于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于篇,為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   卷十五·六國年表第三   太史公讀秦記,至犬戎敗幽王,周東徙洛邑,秦襄公始封為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見矣。禮曰:“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其域內名山大川。”今秦雜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義,位在籓臣而臚于郊祀,君子懼焉。及文公逾隴,攘夷狄,尊陳寶,營岐雍之間,而穆公脩政,東竟至河,則與齊桓、晉文中國侯伯侔矣。是后陪臣執政,大夫世祿,六卿擅晉權,征伐會盟,威重于諸侯。及田常殺簡公而相齊國,諸侯晏然弗討,海內爭于戰功矣。三國終之卒分晉,田和亦滅齊而有之,六國之盛自此始。務在彊兵并敵,謀詐用而從衡短長之說起。矯稱出,誓盟不信,雖置質剖符猶不能約束也。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于戎翟,至獻公之后常雄諸侯。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彊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埶利也,蓋若天所助焉。   或曰“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故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   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戰國之權變亦有可頗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   余于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訖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諸所聞興壞之端。后有君子,以覽觀焉。   卷十六·秦楚之際月表第四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于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于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脩仁行義十余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后乃放弒。秦起襄公,章于文、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   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于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鉏豪桀,維萬世之安。然王跡之興,起于閭巷,合從討伐,軼于三代,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卷十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第五   太史公曰:殷以前尚矣。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魯、衛,地各四百里,親親之義,襃有德也;太公于齊,兼五侯地,尊勤勞也。武王、成、康所封數百,而同姓五十五,地上不過百里,下三十里,以輔衛王室。管、蔡、康叔、曹、鄭,或過或損。厲、幽之后,王室缺,侯伯彊國興焉,天子微,弗能正。非德不純,形勢弱也。   漢興,序二等。高祖末年,非劉氏而王者,若無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誅之。高祖子弟同姓為王者九國,雖獨長沙異姓,而功臣侯者百有余人。自雁門、太原以東至遼陽,為燕代國;常山以南,大行左轉,度河、濟,阿、甄以東薄海,為齊、趙國;自陳以西,南至九疑,東帶江、淮、穀、泗,薄會稽,為梁、楚、淮南、長沙國:皆外接于胡、越。而內地北距山以東盡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連城數十,置百官宮觀,僭于天子。漢獨有三河、東郡、潁川、南陽,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隴西,與內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頗食邑其中。何者?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廣彊庶孽,以鎮撫四海,用承衛天子也。   漢定百年之間,親屬益疏,諸侯或驕奢,忕邪臣計謀為淫亂,大者叛逆,小者不軌于法,以危其命,殞身亡國。天子觀于上古,然后加惠,使諸侯得推恩分子弟國邑,故齊分為七,趙分為六,梁分為五,淮南分三,及天子支庶子為王,王子支庶為侯,百有余焉。吳楚時,前后諸侯或以適削地,是以燕、代無北邊郡,吳、淮南、長沙無南邊郡,齊、趙、梁、楚支郡名山陂海咸納于漢。諸侯稍微,大國不過十余城,小侯不過數十里,上足以奉貢職,下足以供養祭祀,以蕃輔京師。而漢郡八九十,形錯諸侯間,犬牙相臨,秉其戹塞地利,彊本幹,弱枝葉之勢,尊卑明而萬事各得其所矣。   臣遷謹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令時世得覽。形勢雖彊,要之以仁義為本。   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新聞!書曰“協和萬國”,遷于夏商,或數千歲。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后,見于春秋。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余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于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后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余皆坐法隕命亡國,秏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于當世之禁云。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于是謹其終始,表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圣賢影響,風云潛契。高祖應箓,功臣命世。起沛入秦,憑謀仗計。紀勛書爵,河盟山誓。蕭曹輕重,絳灌權勢。咸就封國,或萌罪戾。仁賢者祀,昏虐者替。永監前修,良慚固蒂。   卷十九·惠景閒侯者年表第七   太史公讀列封至便侯曰:有以也夫!長沙王者,著令甲,稱其忠焉。昔高祖定天下,功臣非同姓疆土而王者八國。至孝惠帝時,唯獨長沙全,禪五世,以無嗣絕,竟無過,為籓守職,信矣。故其澤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數人。及孝惠訖孝景間五十載,追修高祖時遺功臣,及從代來,吳楚之勞,諸侯子若肺腑,外國歸義,封者九十有余。咸表始終,當世仁義成功之著者也。   惠景之際,天下已平。諸呂構禍,吳楚連兵。條侯出討,壯武奉迎。薄竇恩澤,張趙忠貞。本枝分廕,肺腑歸誠。新市死事,建陵勛榮。咸開青社,俱受丹旌。旋窺甲令,吳便有聲。   卷二十·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   太史公曰: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閩越擅伐,東甌請降。二夷交侵,當盛漢之隆,以此知功臣受封侔于祖考矣。何者?自《詩》、《書》稱三代“戎狄是膺,荊荼是征”,齊桓越燕伐山戎,武靈王以區區趙服單于,秦繆用百里霸西戎,吳楚之君以諸侯役百越。況乃以中國一統,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內輯億萬之眾,豈以晏然不為連境征伐哉!自是后,遂出師北討強胡,南誅勁越,將卒以次封矣。   孝武之代,天下多虞。南討甌越,北擊單于。長平鞠旅,冠軍前驅。術陽銜璧,臨蔡破禺。博陸上宰,平津巨儒。金章且佩,紫綬行紆。昭帝已后,勛寵不殊。惜哉絕筆,褚氏補諸。   卷二十一·建元已來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制詔御史:“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令各條上,朕且臨定其號名。”   太史公曰:盛哉,天子之德!一人有慶,天下賴之。   漢世之初,矯枉過正。欲大本枝,先封同姓。建元已后,籓翰克盛。主父上言,推恩下令。長沙濟北,中山趙敬。分邑廣封。振振在詠。捍城御侮,曄曄輝映。百足不僵,一人有慶。   卷二十二·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高祖初起,嘯命群雄。天下未定,王我漢中。三杰既得,六奇獻功。章邯已破,蕭何筑宮。周勃厚重,硃虛至忠。陳平作相,條侯總戎。丙魏立志,湯堯飾躬。天漢之后,表述非功。   卷二十三·禮書第一   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宰制萬物,役使群眾,豈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   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而整齊萬民也。人體安駕乘,為之金輿錯衡以繁其飾;目好五色,為之黼黻文章以表其能;耳樂鐘磬,為之調諧八音以蕩其心;口甘五味,為之庶羞酸咸以致其美;情好珍善,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故大路越席,皮弁布裳,硃弦洞越,大羹玄酒,所以防其淫侈,救其彫敝。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宜適,物有節文。仲尼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備三歸。循法守正者見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云“出見紛華盛麗而說,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未能自決”,而況中庸以下,漸漬于失教,被服于成俗乎?孔子曰“必也正名”,于衛所居不合。仲尼沒后,受業之徒沈湮而不舉,或適齊、楚,或入河海,豈不痛哉!   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宮室官名,少所變改。孝文即位,有司議欲定儀禮,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為繁禮飾貌,無益于治,躬化謂何耳,故罷去之。孝景時,御史大夫晁錯明于世務刑名,數干諫孝景曰:“諸侯籓輔,臣子一例,古今之制也。今大國專治異政,不稟京師,恐不可傳后。”孝景用其計,而六國畔逆,以錯首名,天子誅錯以解難。事在袁盎語中。是后官者養交安祿而已,莫敢復議。   今上即位,招致儒術之士,令共定儀,十余年不就。或言古者太平,萬民和喜,瑞應辨至,乃采風俗,定制作。上聞之,制詔御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謂因民而作,追俗為制也。議者咸稱太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化隆者閎博,治淺者褊狹,可不勉與!”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為典常,垂之于后云。   禮由人起。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忿,忿而無度量則爭,爭則亂。先王惡其亂,故制禮義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不窮于物,物不屈于欲,二者相待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也。稻粱五味,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茝,所以養鼻也;鐘鼓管弦,所以養耳也;刻鏤文章,所以養目也;疏房床笫幾席,所以養體也:故禮者養也。   君子既得其養,又好其辨也。所謂辨者,貴賤有等,長少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也。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養體也;側載臭茝,所以養鼻也;前有錯衡,所以養目也;和鸞之聲,步中武象,驟中韶濩,所以養耳也;龍旂九斿,所以養信也;寢兕持虎,鮫韅彌龍,所以養威也。故大路之馬,必信至教順,然后乘之,所以養安也。孰知夫出死要節之所以養生也。孰知夫輕費用之所以養財也,孰知夫恭敬辭讓之所以養安也,孰知夫禮義文理之所以養情也。   人茍生之為見,若者必死;茍利之為見,若者必害;怠惰之為安,若者必危;情勝之為安,若者必滅。故圣人一之于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則兩失之矣。故儒者將使人兩得之者也,墨者將使人兩失之者也。是儒墨之分。   治辨之極也,彊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一天下,臣諸侯也;弗由之,所以捐社稷也。故堅革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楚人鮫革犀兕,所以為甲,堅如金石;宛之鉅鐵施,鉆如蜂蠆,輕利剽,卒如熛風。然而兵殆于垂涉,唐昧死焉;莊蹻起,楚分而為四參。是豈無堅革利兵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汝潁以為險,江漢以為池,阻之以鄧林,緣之以方城。然而秦師至鄢郢,舉若振槁。是豈無固塞險阻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紂剖比干,囚箕子,為砲格,刑殺無辜,時臣下懔然,莫必其命。然而周師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豈令不嚴,刑不鷟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   古者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然而敵國不待試而詘。城郭不集,溝池不掘,固塞不樹,機變不張,然而國晏然不畏外而固者,無他故焉,明道而均分之,時使而誠愛之,則下應之如景響。有不由命者,然后俟之以刑,則民知罪矣。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尤其上,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罰省而威行如流,無他故焉,由其道故也。故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古者帝堯之治天下也,蓋殺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傳曰“威厲而不試,刑措而不用”。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則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   故王者天太祖,諸侯不敢懷,大夫士有常宗,所以辨貴賤。貴賤治,得之本也。郊疇乎天子,社至乎諸侯,函及士大夫,所以辨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鉅者鉅,宜小者小。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國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有特牲而食者不得立宗廟,所以辨積厚者流澤廣,積薄者流澤狹也。   大饗上玄尊,俎上腥魚,先大羹,貴食飲之本也。大饗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飯稻粱,祭嚌先大羹而飽庶羞,貴本而親用也。貴本之謂文,親用之謂理,兩者合而成文,以歸太一,是謂大隆。故尊之上玄尊也,俎之上腥魚也,豆之先大羹,一也。利爵弗啐也,成事俎弗嘗也,三侑之弗食也,大昏之未廢齊也,大廟之未內尸也,始絕之未小斂,一也。大路之素幬也,郊之麻絻,喪服之先散麻,一也。三年哭之不反也,清廟之歌一倡而三嘆,縣一鐘尚拊膈,硃弦而通越,一也。   凡禮始乎脫,成乎文,終乎稅。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代勝;其下,復情以歸太一。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   太史公曰:至矣哉!立隆以為極,而天下莫之能益損也。本末相順,終始相應,至文有以辨,至察有以說。天下從之者治,不從者亂;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小人不能則也。   禮之貌誠深矣,堅白同異之察,入焉而弱。其貌誠大矣,擅作典制褊陋之說,入焉而望。其貌誠高矣,暴慢恣睢,輕俗以為高之屬,入焉而隊。故繩誠陳,則不可欺以曲直;衡誠縣,則不可欺以輕重;規矩誠錯,則不可欺以方員;君子審禮,則不可欺以詐偽。故繩者,直之至也;衡者,平之至也;規矩者,方員之至也;禮者,人道之極也。然而不法禮者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禮之中,能思索,謂之能慮;能慮勿易,謂之能固。能慮能固,加好之焉,圣矣。天者,高之極也;地者,下之極也;日月者,明之極也;無窮者,廣大之極也;圣人者,道之極也。   以財物為用,以貴賤為文,以多少為異,以隆殺為要。文貌繁,情欲省,禮之隆也;文貌省,情欲繁,禮之殺也;文貌情欲相為內外表里,并行而雜,禮之中流也。君子上致其隆,下盡其殺,而中處其中。步驟馳騁廣騖不外,是以君子之性守宮庭也。人域是域,士君子也。外是,民也。于是中焉,房皇周浹,曲得其次序,圣人也。故厚者,禮之積也;大者,禮之廣也;高者,禮之隆也;明者,禮之盡也。   禮因人心,非從天下。合誠飾貌,救弊興雅。以制黎甿,以事宗社。情文可重,豐殺難假。仲尼坐樹,孫通蕝野。圣人作教,罔不由者。   卷二十四·樂書第二   太史公曰:余每讀虞書,至于君臣相敕,維是幾安,而股肱不良,萬事墮壞,未嘗不流涕也。成王作頌,推己懲艾,悲彼家難,可不謂戰戰恐懼,善守善終哉?君子不為約則修德,滿則棄禮,佚能思初,安能惟始,沐浴膏澤而歌詠勤苦,非大德誰能如斯!傳曰“治定功成,禮樂乃興”。海內人道益深,其德益至,所樂者益異。滿而不損則溢,盈而不持則傾。凡作樂者,所以節樂。君子以謙退為禮,以損減為樂,樂其如此也。以為州異國殊,情習不同,故博采風俗,協比聲律,以補短移化,助流政教。天子躬于明堂臨觀,而萬民咸蕩滌邪穢,斟酌飽滿,以飾厥性。故云雅頌之音理而民正,嘄噭之聲興而士奮,鄭衛之曲動而心淫。及其調和諧合,鳥獸盡感,而況懷五常,含好惡,自然之勢也?   治道虧缺而鄭音興起,封君世辟,名顯鄰州,爭以相高。自仲尼不能與齊優遂容于魯,雖退正樂以誘世,作五章以剌時,猶莫之化。陵遲以至六國,流沔沈佚,遂往不返,卒于喪身滅宗,并國于秦。   秦二世尤以為娛。丞相李斯進諫曰:“放棄詩書,極意聲色,祖伊所以懼也;輕積細過,恣心長夜,紂所以亡也。”趙高曰:“五帝、三王樂各殊名,示不相襲。上自朝廷,下至人民,得以接歡喜,合殷勤,非此和說不通,解澤不流,亦各一世之化,度時之樂,何必華山之騄耳而后行遠乎?”二世然之。   高祖過沛詩三侯之章,令小兒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時歌鳷宗廟。孝惠、孝文、孝景無所增更,于樂府習常肄舊而已。   至今上即位,作十九章,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聲,拜為協律都尉。通一經之士不能獨知其辭,皆集會五經家,相與共講習讀之,乃能通知其意,多爾雅之文。   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于祠壇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陽,夏歌硃明,秋歌西昚,冬歌玄冥。世多有,故不論。   又嘗得神馬渥洼水中,復次以為太一之歌。曲曰:“太一貢兮天馬下,霑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后伐大宛得千里馬,馬名蒲梢,次作以為歌。歌詩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中尉汲黯進曰:“凡王者作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詩以為歌,協于宗廟,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邪?”上默然不說。丞相公孫弘曰:“黯誹謗圣制,當族。”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故禮以導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壹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正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正通矣。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懘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搥,其臣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于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于禮矣。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是故樂之隆,非極音也;食饗之禮,非極味也。清廟之瑟,硃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嘆,有遺音者矣。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頌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己,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是故彊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寡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是故先王制禮樂,人為之節:衰麻哭泣,所以節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婚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好惡著,則賢不肖別矣;刑禁暴,爵舉賢,則政均矣。仁以愛之,義以正之,如此則民治行矣。   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暴民不作,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矣。合父子之親,明長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內。天子如此,則禮行矣。   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和,故百物不失;節,故祀天祭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如此則四海之內合敬同愛矣。禮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文合愛者也。禮樂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故事與時并,名與功偕。故鐘鼓管磬羽籥干戚,樂之器也;詘信俯仰級兆舒疾,樂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襲,禮之文也。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術。作者之謂圣,術者之謂明。明圣者,術作之謂也。   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過制則亂,過作則暴。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論倫無患,樂之情也;欣喜驩愛,樂之也。中正無邪,禮之質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若夫禮樂之施于金石,越于聲音,用于宗廟社稷,事于山川鬼神,則此所以與民同也。   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其功大者其樂備,其治辨者其禮具。干戚之舞,非備樂也;亨孰而祀,非達禮也。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樂極則憂,禮粗則偏矣。及夫敦樂而無憂,禮備而不偏者,其唯大圣乎?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也;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也。春作夏長,仁也;秋斂冬藏,義也。仁近于樂,義近于禮。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辨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天,作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矣。   天尊地卑,君臣定矣。高卑已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小大殊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則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則禮者天地之別也。地氣上隮,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   化不時則不生,男女無別則亂登,此天地之情也。及夫禮樂之極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窮高極遠而測深厚,樂著太始而禮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動者地也。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故圣人曰“禮云樂云”。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作樂,以賞諸侯。故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穀時孰,然后賞之以樂。故其治民勞者,其舞行級遠;其治民佚者,其舞行級短。故觀其舞而知其德,聞其謚而知其行。大章,章之也;咸池,備也;韶,繼也;夏,大也;殷周之樂盡也   天地之道,寒暑不時則疾,風雨不節則饑。教者,民之寒暑也,教不時則傷世。事者,民之風雨也,事不節則無功。然則先王之為樂也,以法治也,善則行象德矣。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煩,則酒之流生禍也。是故先王因為酒禮,一獻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備酒禍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   樂者,所以象德也;禮者,所以閉淫也。是故先王有大事,必有禮以哀之;有大福,必有禮以樂之:哀樂之分,皆以禮終。   樂也者,施也;禮也者,報也。樂,樂其所自生;而禮,反其所自始。樂章德,禮報情反始也。所謂大路者,天子之輿也;龍旂九旒,天子之旌也;青黑緣者,天子之葆龜也;從之以牛羊之群,則所以贈諸侯也。   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同,禮別異,禮樂之說貫乎人情矣。窮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禮樂順天地之誠,達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領父子君臣之節。   是故大人舉禮樂,則天地將為昭焉。天地欣合,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萌達,羽翮奮,角生,蟄蟲昭穌,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則樂之道歸焉耳。   樂者,非謂黃鐘大呂弦歌干揚也,樂之末節也,故童者舞之;布筵席,陳樽俎,列籩豆,以升降為禮者,禮之末節也,故有司掌之。樂師辯乎聲詩,故北面而弦;宗祝辯乎宗廟之禮,故后尸;商祝辯乎喪禮,故后主人。是故德成而上,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是故先王有上有下,有先有后,然后可以有制于天下也。   樂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風移俗易,故先王著其教焉。   夫人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形焉。是故志微焦衰之音作,而民思憂;啴緩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經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   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于中而發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然后立之學等,廣其節奏,省其文采,以繩德厚也。類小大之稱,比終始之序,以象事行,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故曰“樂觀其深矣”。   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鱉不大,氣衰則生物不育,世亂則禮廢而樂淫。是故其聲哀而不莊,樂而不安,慢易以犯節,流湎以忘本。廣則容奸。狹則思欲,感滌蕩之氣而滅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賤之也。   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倡和有應,回邪曲直各歸其分,而萬物之理以類相動也。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類以成其行。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廢禮不接于心術,惰慢邪辟之氣不設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然后發以聲音,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旋象風雨;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而有常;小大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代相為經。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故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方,可以觀德矣。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乎心,然后樂氣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偽。   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見方,再始以著往,復亂以飭歸,奮疾而不拔,極幽而不隱。獨樂其志,不厭其道;備舉其道,不私其欲。是以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息過:故曰“生民之道,樂為大焉”。   君子曰:禮樂不可以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致禮,以治躬者也。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嚴威。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故樂也者,動于內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樂極和,禮極順。內和而外順,則民瞻其顏色而弗與爭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德煇動乎內而民莫不承聽,理發乎外而民莫不承順,故曰“知禮樂之道,舉而錯之天下無難矣”。   樂也者,動于內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故禮主其謙,樂主其盈。禮謙而進,以進為文;樂盈而反,以反為文。禮謙而不進,則銷;樂盈而不反,則放。故禮有報而樂有反。禮得其報則樂,樂得其反則安。禮之報,樂之反,其義一也。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諸聲音,形于動靜,人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于此矣。故人不能無樂,樂不能無形。形而不為道,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綸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節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故聽其雅頌之聲,志意得廣焉;執其干戚,習其俯仰詘信,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奏,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故樂者天地之齊,中和之紀,人情之所不能免也。   夫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鈇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齊矣。喜則天下和之,怒則暴亂者畏之。先王之道禮樂可謂盛矣。   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   子夏答曰:“今夫古樂,進旅而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合守拊鼓,始奏以文,止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也。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淫,溺而不止,及優侏儒,■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也。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之與音,相近而不同。”   文侯曰:“敢問如何?”   子夏答曰:“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穀昌,疾疢不作而無祅祥,此之謂大當。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之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詩曰:”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俾。俾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孫子。'此之謂也。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與?“   文侯曰:“敢問溺音者何從出也?”   子夏答曰:“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趣數煩志,齊音驁辟驕志,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不用也。詩曰:”肅雍和鳴,先祖是聽。'夫肅肅,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為人君者,謹其所好惡而已矣。君好之則臣為之,上行之則民從之。詩曰:“誘民孔易',此之謂也。然后圣人作為鞉鼓椌楬塤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鐘磬竽瑟以和之,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廟也,所以獻酬酳酢也,所以官序貴賤各得其宜也,此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長幼序也。鐘聲鏗,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以立武。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石聲硜,硜以立別,別以致死。君子聽磬聲則思死封疆之臣。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竹聲濫,濫以立會,會以聚眾。君子聽竽笙簫管之聲則思畜聚之臣。鼓鼙之聲讙,讙以立動,動以進眾。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君子之聽音,非聽其鏗鎗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   賓牟賈侍坐于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   答曰:“病不得其眾也。”   “永嘆之,淫液之,何也?”   答曰:“恐不逮事也。”   “發揚蹈厲之已蚤,何也?”   答曰:“及時事也。”   “武坐致右憲左,何也?”   答曰:“非武坐也。”   “聲淫及商,何也?”   答曰:“非武音也。”   子曰:“若非武音,則何音也?”   答曰:“有司失其傳也。如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   子曰:“唯丘之聞諸萇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   賓牟賈起,免席而請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則既聞命矣。敢問遲之遲而又久,何也?”   子曰:“居,吾語汝。夫樂者,象成者也。總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發揚蹈厲,太公之志也;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陜,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四伐,盛威于中國也。分夾而進,事蚤濟也。久立于綴,以待諸侯之至也。且夫女獨未聞牧野之語乎?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復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祿。濟河而西,馬散華山之陽而弗復乘;牛散桃林之野而不復服;車甲弢而藏之府庫而弗復用;倒載干戈,苞之以虎皮;將率之士,使為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散軍而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賁之士稅劍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覲,然后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食三老五更于太學,天子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冕而總干,所以教諸侯之悌也。若此,則周道四達,禮樂交通,則夫武之遲久,不亦宜乎?”   子貢見師乙而問焉,曰:“賜聞聲歌各有宜也,如賜者宜何歌也?”   師乙曰:“乙,賤工也,何足以問所宜。請誦其所聞,而吾子自執焉。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清廉而謙者宜歌風;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夫歌者,直己而陳德;動己而天地應焉,四時和焉,星辰理焉,萬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遺聲也,商人志之,故謂之商;齊者,三代之遺聲也,齊人志之,故謂之齊。明乎商之詩者,臨事而屢斷;明乎齊之詩者,見利而讓也。臨事而屢斷,勇也;見利而讓,義也。有勇有義,非歌孰能保此?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曲如折,止如木,居中矩,句中鉤,累累乎殷如貫珠。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子貢問樂。   凡音由于人心,天之與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響之應聲。故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與之以殃,其自然者也。   故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紂為朝歌北鄙之音,身死國亡。舜之道何弘也?紂之道何隘也?夫南風之詩者生長之音也,舜樂好之,樂與天地同意,得萬國之驩心,故天下治也。夫朝歌者不時也,北者敗也,鄙者陋也,紂樂好之,與萬國殊心,諸侯不附,百姓不親,天下畔之,故身死國亡。   而衛靈公之時,將之晉,至于濮水之上舍。夜半時聞鼓琴聲,問左右,皆對曰“不聞”。乃召師涓曰:“吾聞鼓琴音,問左右,皆不聞。其狀似鬼神,為我聽而寫之。”師涓曰:“諾。”因端坐援琴,聽而寫之。明日,曰:“臣得之矣,然未習也,請宿習之。”靈公曰:“可。”因復宿。明日,報曰:“習矣。”即去之晉,見晉平公。平公置酒于施惠之臺。酒酣,靈公曰:“今者來,聞新聲,請奏之。”平公曰:“可。”即令師涓坐師曠旁,援琴鼓之。未終,師曠撫而止之曰:“此亡國之聲也,不可遂。”平公曰:“何道出?”師曠曰:“師延所作也。與紂為靡靡之樂,武王伐紂,師延東走,自投濮水之中,故聞此聲必于濮水之上,先聞此聲者國削。”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原遂聞之。”師涓鼓而終之。   平公曰:“音無此最悲乎?”師曠曰:“有。”平公曰:“可得聞乎?”師曠曰:“君德義薄,不可以聽之。”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原聞之。”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集乎廊門;再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   平公大喜,起而為師曠壽。反坐,問曰:“音無此最悲乎?”師曠曰:“有。昔者黃帝以大合鬼神,今君德義薄,不足以聽之,聽之將敗。”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原遂聞之。”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白云從西北起;再奏之,大風至而雨隨之,飛廊瓦,左右皆奔走。平公恐懼,伏于廊屋之間。晉國大旱,赤地三年。   聽者或吉或兇。夫樂不可妄興也。   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舉樂者,非以娛心自樂,快意恣欲,將欲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樂者,所以動蕩血脈,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宮動脾而和正圣,商動肺而和正義,角動肝而和正仁,徵動心而和正禮,羽動腎而和正智。故樂所以內輔正心而外異貴賤也;上以事宗廟,下以變化黎庶也。琴長八尺一寸,正度也。弦大者為宮,而居中央,君也。商張右傍,其余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則君臣之位正矣。故聞宮音,使人溫舒而廣大;聞商音,使人方正而好義;聞角音,使人惻隱而愛人;聞徵音,使人樂善而好施;聞羽音,使人整齊而好禮。夫禮由外入,樂自內出。故君子不可須臾離禮,須臾離禮則暴慢之行窮外;不可須臾離樂,須臾離樂則奸邪之行窮內。故樂音者,君子之所養義也。夫古者,天子諸侯聽鐘磬未嘗離于庭,卿大夫聽琴瑟之音未嘗離于前,所以養行義而防淫佚也。夫淫佚生于無禮,故圣王使人耳聞雅頌之音,目視威儀之禮,足行恭敬之容,口言仁義之道。故君子終日言而邪辟無由入也。   樂之所興,在乎防欲。陶心暢志,舞手蹈足。舜曰簫韶,融稱屬續。審音知政,觀風變俗。端如貫珠,清同叩玉。洋洋盈耳,咸英余曲。   卷二十五·律書第三   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軌則,壹稟于六律,六律為萬事根本焉。   其于兵械尤所重,故云“望敵知吉兇,聞聲效勝負”,百王不易之道也。   武王伐紂,吹律聽聲,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殺氣相并,而音尚宮。同聲相從,物之自然,何足怪哉?   兵者,圣人所以討彊暴,平亂世,夷險阻,救危殆。自含戴角之獸見犯則校,而況于人懷好惡喜怒之氣?喜則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情性之理也。   昔黃帝有涿鹿之戰,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陳,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遞興遞廢,勝者用事,所受于天也。   自是之后,名士迭興,晉用咎犯,而齊用王子,吳用孫武,申明軍約,賞罰必信,卒伯諸侯,兼列邦土,雖不及三代之誥誓,然身寵君尊,當世顯揚,可不謂榮焉?豈與世儒闇于大較,不權輕重,猥云德化,不當用兵,大至君辱失守,小乃侵犯削弱,遂執不移等哉!故教笞不可廢于家,刑罰不可捐于國,誅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順耳。   夏桀、殷紂手搏豺狼,足追四馬,勇非微也;百戰克勝,諸侯懾服,權非輕也。秦二世宿軍無用之地,連兵于邊陲,力非弱也;結怨匈奴,絓禍于越,勢非寡也。及其威盡勢極,閭巷之人為敵國,咎生窮武之不知足,甘得之心不息也。   高祖有天下,三邊外畔;大國之王雖稱蕃輔,臣節未盡。會高祖厭苦軍事,亦有蕭、張之謀,故偃武一休息,羈縻不備。   歷至孝文即位,將軍陳武等議曰:“南越、朝鮮自全秦時內屬為臣子,后且擁兵阻戹,選蠕觀望。高祖時天下新定,人民小安,未可復興兵。今陛下仁惠撫百姓,恩澤加海內,宜及士民樂用,征討逆黨,以一封疆。”孝文曰:“朕能任衣冠,念不到此。會呂氏之亂,功臣宗室共不羞恥,誤居正位,常戰戰栗栗,恐事之不終。且兵兇器,雖克所原,動亦秏病,謂百姓遠方何?又先帝知勞民不可煩,故不以為意。朕豈自謂能?今匈奴內侵,軍吏無功,邊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常為動心傷痛,無日忘之。今未能銷距,原且堅邊設候,結和通使,休寧北陲,為功多矣。且無議軍。”故百姓無內外之繇,得息肩于田畝,天下殷富,粟至十余錢,鳴雞吠狗,煙火萬里,可謂和樂者乎!   太史公曰:文帝時,會天下新去湯火,人民樂業,因其欲然,能不擾亂,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嘗至市井,游敖嬉戲如小兒狀。孔子所稱有德君子者邪!   書曰“”,二十八舍。律歷,天所以通五行八正之氣,天所以成孰萬物也。舍者,日月所舍。舍者,舒氣也。   不周風居西北,主殺生。東壁居不周風東,主辟生氣而東之。至于營室。營室者,主營胎陽氣而產之。東至于危。危,垝也。言陽氣之垝,故曰危。十月也,律中應鐘。應鐘者,陽氣之應,不用事也。其于十二子為亥。亥者,該也。言陽氣藏于下,故該也。   廣莫風居北方。廣莫者,言陽氣在下,陰莫陽廣大也,故曰廣莫。東至于虛。虛者,能實能虛,言陽氣冬則宛藏于虛,日冬至則一陰下藏,一陽上舒,故曰虛。東至于須女。言萬物變動其所,陰陽氣未相離,尚相胥也,故曰須女。十一月也,律中黃鐘。黃鐘者,陽氣踵黃泉而出也。其于十二子為子。子者,滋也;滋者,言萬物滋于下也。其于十母為壬癸。壬之為言任也,言陽氣任養萬物于下也。癸之為言揆也,言萬物可揆度,故曰癸。東至牽牛。牽牛者,言陽氣牽引萬物出之也。牛者,冒也,言地雖凍,能冒而生也。牛者,耕植種萬物也。東至于建星。建星者,建諸生也。十二月也,律中大呂。大呂者。其于十二子為丑。   條風居東北,主出萬物。條之言條治萬物而出之,故曰條風。南至于箕。箕者,言萬物根棋,故曰箕。正月也,律中泰蔟。泰蔟者,言萬物蔟生也,故曰泰蔟。其于十二子為寅。寅言萬物始生螾然也,故曰寅。南至于尾,言萬物始生如尾也。南至于心,言萬物始生有華心也。南至于房。房者,言萬物門戶也,至于門則出矣。   明庶風居東方。明庶者,明眾物盡出也。二月也,律中夾鐘。夾鐘者,言陰陽相夾廁也。其于十二子為卯。卯之為言茂也,言萬物茂也。其于十母為甲乙。甲者,言萬物剖符甲而出也;乙者,言萬物生軋軋也。南至于氐者。氐者,言萬物皆至也。南至于亢。亢者,言萬物亢見也。南至于角。角者,言萬物皆有枝格如角也。三月也,律中姑洗。姑洗者,言萬物洗生。其于十二子為辰。辰者,言萬物之蜄也。   清明風居東南維,主風吹萬物而西之。軫。軫者,言萬物益大而軫軫然。西至于翼。翼者,言萬物皆有羽翼也。四月也,律中中呂。中呂者,言萬物盡旅而西行也。其于十二子為巳。巳者,言陽氣之已盡也。西至于七星。七星者,陽數成于七,故曰七星。西至于張。張者,言萬物皆張也。西至于注。注者,言萬物之始衰,陽氣下注,故曰注。五月也,律中蕤賓。蕤賓者,言陰氣幼少,故曰蕤;痿陽不用事,故曰賓。   景風居南方。景者,言陽氣道竟,故曰景風。其于十二子為午。午者,陰陽交,故曰午。其于十母為丙丁。丙者,言陽道著明,故曰丙;丁者,言萬物之丁壯也,故曰丁。西至于弧。弧者,言萬物之吳落且就死也。西至于狼。狼者,言萬物可度量,斷萬物,故曰狼。   涼風居西南維,主地。地者,沈奪萬物氣也。六月也,律中林鐘。林鐘者,言萬物就死氣林林然。其于十二子為未。未者,言萬物皆成,有滋味也。北至于罰。罰者,言萬物氣奪可伐也。北至于參。參言萬物可參也,故曰參。七月也,律中夷則。夷則,言陰氣之賊萬物也。其于十二子為申。申者,言陰用事,申賊萬物,故曰申。北至于濁。濁者,觸也,言萬物皆觸死也,故曰濁。北至于留。留者,言陽氣之稽留也,故曰留。八月也,律中南呂。南呂者,言陽氣之旅入藏也。其于十二子為酉。酉者,萬物之老也,故曰酉。   閶闔風居西方。閶者,倡也;闔者,藏也。言陽氣道萬物,闔黃泉也。其于十母為庚辛。庚者,言陰氣庚萬物,故曰庚;辛者,言萬物之辛生,故曰辛。北至于胃。胃者,言陽氣就藏,皆胃胃也。北至于婁。婁者,呼萬物且內之也。北至于奎。奎者,主毒螫殺萬物也,奎而藏之。九月也,律中無射。無射者,陰氣盛用事,陽氣無余也,故曰無射。其于十二子為戌。戌者,言萬物盡滅,故曰戌。律數:九九八十一以為宮。三分去一,五十四以為徵。三分益一,七十二以為商。三分去一,四十八以為羽。三分益一,六十四以為角。黃鐘長八寸七分一,宮。大呂長七寸五分三分。太蔟長七寸分二,角。夾鐘長六寸分三分一。姑洗長六寸分四,羽。仲呂長五寸九分三分二,徵。蕤賓長五寸六分三分。林鐘長五寸分四,角。夷則長五寸三分二,商。南呂長四寸分八,徵。無射長四寸四分三分二。應鐘長四寸二分三分二,羽。生鐘分:子一分。丑三分二。寅九分八。卯二十七分十六。辰八十一分六十四。巳二百四十三分一百二十八。午七百二十九分五百一十二。未二千一百八十七分一千二十四。申六千五百六十一分四千九十六。酉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三分八千一百九十二。戌五萬九千四十九分三萬二千七百六十八。亥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分六萬五千五百三十六。   生黃鐘術曰:以下生者,倍其實,三其法。以上生者,四其實,三其法。上九,商八,羽七,角六,宮五,徵九。置一而九三之以為法。實如法,得長一寸。凡得九寸,命曰“黃鐘之宮”。故曰音始于宮,窮于角;數始于一,終于十,成于三;氣始于冬至,周而復生。   神生于無,形成于有,形然后數,形而成聲,故曰神使氣,氣就形。形理如類有可類。或未形而未類,或同形而同類,類而可班,類而可識。圣人知天地識之別,故從有以至未有,以得細若氣,微若聲。然圣人因神而存之,雖妙必效情,核其華道者明矣。非有圣心以乘聰明,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神者,物受之而不能知其去來,故圣人畏而欲存之。唯欲存之,神之亦存。其欲存之者,故莫貴焉。   太史公曰:旋璣玉衡以齊七政,即天地二十八宿。十母,十二子,鐘律調自上古。建律運歷造日度,可據而度也。合符節,通道德,即從斯之謂也。   自昔軒后,爰命伶綸。雄雌是聽,厚薄伊均。以調氣候,以軌星辰。軍容取節,樂器斯因。自微知著,測化窮神。大哉虛受,含養生人。   卷二十六·歷書第四   昔自在古,歷建正作于孟春。于時冰泮發蟄,百草奮興,秭鳺先滜。物乃歲具,生于東,次順四時,卒于冬分。時雞三號,卒明。撫十二節,卒于丑。日月成,故明也。明者孟也,幽者幼也,幽明者雌雄也。雌雄代興,而順至正之統也。日歸于西,起明于東;月歸于東,起明于西。正不率天,又不由人,則凡事易壞而難成矣。   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   太史公曰:神農以前尚矣。蓋黃帝考定星歷,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閏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類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災禍不生,所求不匱。   少昚氏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擾,不可放物,禍菑薦至,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其后三苗服九黎之德,故二官咸廢所職,而閏余乖次,孟陬殄滅,攝提無紀,歷數失序。堯復遂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時正度,則陰陽調,風雨節,茂氣至,民無夭疫。年耆禪舜,申戒文祖,云“天之歷數在爾躬”。舜亦以命禹。由是觀之,王者所重也。   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蓋三王之正若循環,窮則反本。天下有道,則不失紀序;無道,則正朔不行于諸侯。   幽、厲之后,周室微,陪臣執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故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夷狄,是以其禨祥廢而不統。周襄王二十六年閏三月,而春秋非之。先王之正時也,履端于始,舉正于中,歸邪于終。履端于始,序則不愆;舉正于中,民則不惑;歸邪于終,事則不悖。   其后戰國并爭,在于彊國禽敵,救急解紛而已,豈遑念斯哉!是時獨有鄒衍,明于五德之傳,而散消息之分,以顯諸侯。而亦因秦滅六國,兵戎極煩,又升至尊之日淺,未暇遑也。而亦頗推五勝,而自以為獲水德之瑞,更名河曰“德水”,而正以十月,色上黑。然歷度閏余,未能睹其真也。   漢興,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亦自以為獲水德之瑞。雖明習歷及張蒼等,咸以為然。是時天下初定,方綱紀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襲秦正朔服色。   至孝文時,魯人公孫臣以終始五德上書,言“漢得土德,宜更元,改正朔,易服色。當有瑞,瑞黃龍見”。事下丞相張蒼,張蒼亦學律歷,以為非是,罷之。其后黃龍見成紀,張蒼自黜,所欲論著不成。而新垣平以望氣見,頗言正歷服色事,貴幸,后作亂,故孝文帝廢不復問。   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而巴落下閎運算轉歷,然后日辰之度與夏正同。乃改元,更官號,封泰山。因詔御史曰:“乃者,有司言星度之未定也,廣延宣問,以理星度,未能詹也。蓋聞昔者黃帝合而不死,名察度驗,定清濁,起五部,建氣物分數。然蓋尚矣。書缺樂弛,朕甚閔焉。朕唯未能循明也,績日分,率應水德之勝。今日順夏至,黃鐘為宮,林鐘為徵,太蔟為商,南呂為羽,姑洗為角。自是以后,氣復正,羽聲復清,名復正變,以至子日當冬至,則陰陽離合之道行焉。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已詹,其更以七年為太初元年。年名‘焉逢攝提格',月名’畢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   ◎歷術甲子篇   太初元年,歲名“焉逢攝提格”,月名“畢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   正北   十二無大余,無小余;無大余,無小余;   焉逢攝提格太初元年。   十二   大余五十四,小余三百四十八;大余五,小余八;   端蒙單閼二年。   閏十三   大余四十八,小余六百九十六;大余十,小余十六;   游兆執徐三年。   十二   大余十二,小余六百三;大余十五,小余二十四;   彊梧大荒落四年。   十二   大余七,小余十一;大余二十一,無小余;   徒維敦牂天漢元年。   閏十三   大余一,小余三百五十九;大余二十六,小余八;   祝犁協洽二年。   十二   大余二十五,小余二百六十六;大余三十一,小余十六;   商橫涒灘三年。   十二   大余十九,小余六百一十四;大余三十六,小余二十四;   昭陽作鄂四年。   閏十三   大余十四,小余二十二;大余四十二,無小余;橫艾淹茂太始元年。   十二   大余三十七,小余八百六十九;大余四十七,小余八;   尚章大淵獻二年。   閏十三   大余三十二,小余二百七十七;大余五十二,小余一十六;   焉逢困敦三年。   十二   大余五十六,小余一百八十四;大余五十七,小余二十四;   端蒙赤奮若四年。   十二   大余五十,小余五百三十二;大余三,無小余;   游兆攝提格征和元年。   閏十三   大余四十四,小余八百八十;大余八,小余八;   彊梧單閼二年。   十二   大余八,小余七百八十七;大余十三,小余十六;   徒維執徐三年。   十二   大余三,小余一百九十五;大余十八,小余二十四;   祝犁大芒落四年。   閏十三   大余五十七,小余五百四十三;大余二十四,無小余;   商橫敦牂后元元年。   十二   大余二十一,小余四百五十;大余二十九,小余八;   昭陽汁洽二年。   閏十三   大余十五,小余七百九十八;大余三十四,小余十六;   橫艾涒灘始元元年。   正西十二   大余三十九,小余七百五;大余三十九,小余二十四;   尚章作噩二年。   十二   大余三十四,小余一百一十三;大余四十五,無小余;   焉逢淹茂三年。   閏十三   大余二十八,小余四百六十一;大余五十,小余八;   端蒙大淵獻四年。   十二   大余五十二,小余三百六十八;大余五十五,小余十六;   游兆困敦五年。   十二   大余四十六,小余七百一十六;無大余,小余二十四;   彊梧赤奮若六年。   閏十三   大余四十一,小余一百二十四;大余六,無小余;   徒維攝提格元鳳元年。   十二   大余五,小余三十一;大余十一,小余八;   祝犁單閼二年。   十二   大余五十九,小余三百七十九;大余十六,小余十六;   商橫執徐三年。   閏十三   大余五十三,小余七百二十七;大余二十一,小余二十四;   昭陽大荒落四年。   十二   大余十七,小余六百三十四;大余二十七,無小余;   橫艾敦牂五年。   閏十三   大余十二,小余四十二;大余三十二,小余八;   尚章汁洽六年。   十二   大余三十五,小余八百八十九;大余三十七,小余十六;   焉逢涒灘元平元年   十二   大余三十,小余二百九十七;大余四十二,小余二十四;   端蒙作噩本始元年。   閏十三   大余二十四,小余六百四十五;大余四十八,無小余;   游兆閹茂二年。   十二   大余四十八,小余五百五十二;大余五十三,小余八;   彊梧大淵獻三年。   十二   大余四十二,小余九百;大余五十八,小余十六;徒維困敦四年。   閏十三   大余三十七,小余三百八;大余三,小余二十四;   祝犁赤奮若地節元年。   十二   大余一,小余二百一十五;大余九,無小余;   商橫攝提格二年。   閏十三   大余五十五,小余五百六十三;大余十四,小余八;   昭陽單閼三年。   正南十二   大余十九,小余四百七十;大余十九,小余十六;   橫艾執徐四年。   十二   大余十三,小余八百一十八;大余二十四,小余二十四;   尚章大荒落元康元年。   閏十三   大余八,小余二百二十六;大余三十,無小余;   焉逢敦牂二年。   十二   大余三十二,小余一百三十三;大余三十五,小余八;   端蒙協洽三年。   十二   大余二十六,小余四百八十一;大余四十,小余十六;   游兆涒灘四年。   閏十三   大余二十,小余八百二十九;大余四十五,小余二十四;   彊梧作噩神雀元年。   十二   大余四十四,小余七百三十六;大余五十一,無小余;   徒維淹茂二年。   十二   大余三十九,小余一百四十四;大余五十六,小余八;   祝犁大淵獻三年。   閏十三   大余三十三,小余四百九十二;大余一,小余十六;   商橫困敦四年。   十二   大余五十七,小余三百九十九;大余六,小余二十四;   昭陽赤奮若五鳳元年。   閏十三   大余五十一,小余七百四十七;大余十二,無小余;   橫艾攝提格二年。   十二   大余十五,小余六百五十四;大余十七,小余八;   尚章單閼三年。   十二   大余十,小余六十二;大余二十二,小余十六;   焉逢執徐四年。   閏十三   大余四,小余四百一十;大余二十七,小余二十四;   端蒙大荒落甘露元年。   十二   大余二十八,小余三百一十七;大余三十三,無小余;   游兆敦牂二年。   十二   大余二十二,小余六百六十五;大余三十八,小余八;   彊梧協洽三年。   閏十三   大余十七,小余七十三;大余四十三,小余十六;   徒維涒灘四年。   十二   大余四十,小余九百二十;大余四十八,小余二十四;   祝犁作噩黃龍元年。   閏十三   大余三十五,小余三百二十八;大余五十四,無小余;   商橫淹茂初元元年。   正東十二   大余五十九,小余二百三十五;大余五十九,小余八;   昭陽大淵獻二年。   十二   大余五十三,小余五百八十三;大余四,小余十六;   橫艾困敦三年。   閏十三   大余四十七,小余九百三十一;大余九,小余二十四;   尚章赤奮若四年。   十二   大余十一,小余八百三十八;大余十五,無小余;   焉逢攝提格五年。   十二   大余六,小余二百四十六;大余二十,小余八;   端蒙單閼永光元年。   閏十三   無大余,小余五百九十四;大余二十五,小余十六;   游兆執徐二年。   十二   大余二十四,小余五百一;大余三十,小余二十四;   彊梧大荒落三年。   十二   大余十八,小余八百四十九;大余三十六,無小余;   徒維敦牂四年。   閏十三   大余十三,小余二百五十七;大余四十一,小余八;   祝犁協洽五年。   十二   大余三十七,小余一百六十四;大余四十六,小余十六;   商橫涒灘建昭元年。   閏十三   大余三十一,小余五百一十二;大余五十一,小余二十四;   昭陽作噩二年。   十二   大余五十五,小余四百一十九;大余五十七,無小余;   橫艾閹茂三年。   十二   大余四十九,小余七百六十七;大余二,小余八;   尚章大淵獻四年。   閏十三   大余四十四,小余一百七十五;大余七,小余十六;   焉逢困敦五年。   十二   大余八,小余八十二;大余十二,小余二十四;   端蒙赤奮若竟寧元年。   十二   大余二,小余四百三十;大余十八,無小余;   游兆攝提格建始元年。   閏十三   大余五十六,小余七百七十八;大余二十三,小余八;   彊梧單閼二年。   十二   大余二十,小余六百八十五;大余二十八,小余十六;   徒維執徐三年。   閏十三   大余十五,小余九十三;大余三十三,小余二十四;   祝犁大荒落四年。   右歷書:大余者,日也。小余者,月也。端蒙者,年名也。支:丑名赤奮若,寅名攝提格。干:丙名游兆。正北,冬至加子時;正西,加酉時;正南,加午時;正東,加卯時。   歷數之興,其來尚矣。重黎是司,容成斯紀。推步天象,消息母子。五勝輪環,三正互起。孟陬貞歲,疇人順軌。敬授之方,履端為美。   卷二十七·天官書第五   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屬。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宮之屬也。環之匡衛十二星,籓臣。皆曰紫宮。   前列直斗口三星,隨北端兌,若見若不,曰陰德,或曰天一。紫宮左三星曰天槍,右五星曰天棓,后六星絕漢抵營室,曰閣道。   北斗七星,所謂“旋、璣、玉衡以齊七政”。杓攜龍角,衡殷南斗,魁枕參首。用昏建者杓;杓,自華以西南。夜半建者衡;衡,殷中州河、濟之間。平旦建者魁;魁,海岱以東北也。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臨制四鄉。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系于斗。   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在斗魁中,貴人之牢。魁下六星,兩兩相比者,名曰三能。三能色齊,君臣和;不齊,為乖戾。輔星明近,輔臣親彊;斥小,疏弱。   杓端有兩星:一內為矛,招搖;一外為盾,天鋒。有句圜十五星,屬杓,曰賤人之牢。其牢中星實則囚多,虛則開出。   天一、槍、棓、矛、盾動搖,角大,兵起。   東宮蒼龍,房、心。心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子屬。不欲直,直則天王失計。房為府,曰天駟。其陰,右驂。旁有兩星曰衿;北一星曰轄。東北曲十二星曰旗。旗中四星天市;中六星曰市樓。市中星眾者實;其虛則秏.房南眾星曰騎官。   左角,李;右角,將。大角者,天王帝廷。其兩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攝提。攝提者,直斗杓所指,以建時節,故曰“攝提格”。亢為疏廟,主疾。其南北兩大星,曰南門。氐為天根,主疫。   尾為九子,曰君臣;斥絕,不和。箕為敖客,曰口舌。   火犯守角,則有戰。房、心,王者惡之也。   南宮硃鳥,權、衡。衡,太微,三光之廷。匡衛十二星,籓臣:西,將;東,相;南四星,執法;中,端門;門左右,掖門。門內六星,諸侯。其內五星,五帝坐。后聚一十五星,蔚然,曰郎位;傍一大星,將位也。月、五星順入,軌道,司其出,所守,天子所誅也。其逆入,若不軌道,以所犯命之;中坐,成形,皆群下從謀也。金、火尤甚。廷籓西有隋星五,曰少微,士大夫。權,軒轅。軒轅,黃龍體。前大星,女主象;旁小星,御者后宮屬。月、五星守犯者,如衡占。   東井為水事。其西曲星曰鉞。鉞北,北河;南,南河;兩河、天闕間為關梁。輿鬼,鬼祠事;中白者為質。火守南北河,兵起,穀不登。故德成衡,觀成潢,傷成鉞,禍成井,誅成質。   柳為鳥注,主木草。七星,頸,為員官。主急事。張,素,為廚,主觴客。翼為羽翮,主遠客。   軫為車,主風。其旁有一小星,曰長沙,星星不欲明;明與四星等,若五星入軫中,兵大起。軫南眾星曰天庫樓;庫有五車。車星角若益眾,及不具,無處車馬。   西宮咸池,曰天五潢。五潢,五帝車舍。火入,旱;金,兵;水,水。中有三柱;柱不具,兵起。   奎曰封豕,為溝瀆。婁為聚眾。胃為天倉。其南眾星曰廥積。   昴曰髦頭,胡星也,為白衣會。畢曰罕車,為邊兵,主弋獵。其大星旁小星為附耳。附耳搖動,有讒亂臣在側。昴、畢間為天街。其陰,陰國;陽,陽國。   參為白虎。三星直者,是為衡石。下有三星,兌,曰罰,為斬艾事。其外四星,左右肩股也。小三星隅置,曰觜觿,為虎首,主葆旅事。其南有四星,曰天廁。廁下一星,曰天矢。矢黃則吉青、白、黑,兇。其西有句曲九星,三處羅:一曰天旗,二曰天苑,三曰九游。其東有大星曰狼。狼角變色,多盜賊。下有四星曰弧,直狼。狼比地有大星,曰南極老人。老人見,治安;不見,兵起。常以秋分時候之于南郊。   附耳入畢中,兵起。   北宮玄武,虛、危。危為蓋屋;虛為哭泣之事。   其南有眾星,曰羽林天軍。軍西為壘,或曰鉞。旁有一大星為北落。北落若微亡,軍星動角益希,及五星犯北落,入軍,軍起。火、金、水尤甚:火,軍憂;水,患;木、土,軍吉。危東六星,兩兩相比,曰司空。   營室為清廟,曰離宮、閣道。漢中四星,曰天駟。旁一星,曰王良。王良策馬,車騎滿野。旁有八星,絕漢,曰天潢。天潢旁,江星。江星動,人涉水。   杵、臼四星,在危南。匏瓜,有青黑星守之,魚鹽貴。   南斗為廟,其北建星。建星者,旗也。牽牛為犧牲。其北河鼓。河鼓大星,上將;左右,左右將。婺女,其北織女。織女,天女孫也。   察日、月之行以揆歲星順逆。曰東方木,主春,日甲乙。義失者,罰出歲星。歲星贏縮,以其舍命國。所在國不可伐,可以罰人。其趨舍而前曰贏,退舍曰縮。贏,其國有兵不復;縮,其國有憂,將亡,國傾敗。其所在,五星皆從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國可以義致天下。   以攝提格歲:歲陰左行在寅,歲星右轉居丑。正月,與斗、牽牛晨出東方,名曰監德。色蒼蒼有光。其失次,有應見柳。歲早,水;晚,旱。   歲星出,東行十二度,百日而止,反逆行;逆行八度,百日,復東行。歲行三十度十六分度之七,率日行十二分度之一,十二歲而周天。出常東方,以晨;入于西方,用昏。   單閼歲:歲陰在卯,星居子。以二月與婺女、虛、危晨出,曰降入。大有光。其失次,有應見張。其歲大水。   執徐歲:歲陰在辰,星居亥。以三月與營室、東壁晨出,曰青章。青青甚章。其失次;有應見軫。歲早,旱;晚,水。   大荒駱歲:歲陰在巳,星居戌。以四月與奎、婁晨出,曰跰踵。熊熊赤色,有光。其失次,有應見亢。   敦牂歲:歲陰在午,星居酉。以五月與胃、昴、畢晨出,曰開明。炎炎有光。偃兵;唯利公王,不利治兵。其失次,有應見房。歲早,旱;晚,水。   葉洽歲:歲陰在未,星居申。以六月與觜觿、參晨出,曰長列。昭昭有光。利行兵。其失次,有應見箕。   涒灘歲:歲陰在申,星居未。以七月與東井、輿鬼晨出,曰大音。昭昭白。其失次,有應見牽牛。   作鄂歲:歲陰在酉,星居午。以八月與柳、七星、張晨出,曰長王。作作有芒。國其昌,熟穀.其失次,有應見危。有旱而昌,有女喪,民疾。   閹茂歲:歲陰在戌,星居巳。以九月與翼、軫晨出,曰天睢。白色大明。其失次,有應見東壁。歲水,女喪。   大淵獻歲:歲陰在亥,星居辰。以十月與角、亢晨出,曰大章。蒼蒼然,星若躍而陰出旦,是謂“正平”。起師旅,其率必武;其國有德,將有四海。其失次,有應見婁。   困敦歲:歲陰在子,星居卯。以十一月與氐、房、心晨出,曰天泉。玄色甚明。江池其昌,不利起兵。其失次,有應昴。   赤奮若歲:歲陰在丑,星居寅,以十二月與尾、箕晨出,曰天皓。黫然黑色甚明。其失次,有應見參。   當居不居,居之又左右搖,未當去去之,與他星會,其國兇。所居久,國有德厚。其角動,乍小乍大,若色數變,人主有憂。   其失次舍以下,進而東北,三月生天棓,長四丈,末兌,進而東南,三月生彗星,長二丈,類彗。退而西北,三月生天欃,長四丈,末兌。退而西南,三月生天槍,長數丈,兩頭兌。謹視其所見之國,不可舉事用兵。其出如浮如沈,其國有土功;如沈如浮,其野亡。色赤而有角,其所居國昌。迎角而戰者,不勝。星色赤黃而沈,所居野大穰。色青白而赤灰,所居野有憂。歲星入月,其野有逐相;與太白斗,其野有破軍。   歲星一曰攝提,曰重華,曰應星,曰紀星。營室為清廟,歲星廟也。   察剛氣以處熒惑。曰南方火,主夏,日丙、丁。禮失,罰出熒惑,熒惑失行是也。出則有兵,入則兵散。以其舍命國。熒惑為勃亂,殘賊、疾、喪、饑、兵。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因與俱出入,國絕祀。居之,殃還至,雖大當小;久而至,當小反大。其南為丈夫,北為女子喪。若角動繞環之,及乍前乍后,左右,殃益大。與他星斗,光相逮,為害;不相逮,不害。五星皆從而聚于一舍,其下國可以禮致天下。   法,出東行十六舍而止;逆行二舍;六旬,復東行,自所止數十舍,十月而入西方;伏行五月,出東方。其出西方曰“反明”,主命者惡之。東行急,一日行一度半。   其行東、西、南、北疾也。兵各聚其下;用戰,順之勝,逆之敗。熒惑從太白,軍憂;離之,軍卻.出太白陰,有分軍;行其陽,有偏將戰。當其行,太白逮之,破軍殺將。其入守犯太微、軒轅、營室,主命惡之。心為明堂,熒惑廟也。謹候此。   歷斗之會以定填星之位。曰中央土,主季夏,日戊、己,黃帝,主德,女主象也。歲填一宿,其所居國吉。未當居而居,若已去而復還,還居之,其國得土,不乃得女。若當居而不居,既已居之,又西東去,其國失土,不乃失女,不可舉事用兵。其居久,其國福厚;易,福薄。   其一名曰地侯,主歲。歲行十度百十二分度之五,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二十八歲周天。其所居,五星皆從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國,可重致天下。禮、德、義、殺、刑盡失,而填星乃為之動搖。   贏,為王不寧;其縮,有軍不復。填星,其色黃,九芒,音曰黃鐘宮。其失次上二三宿曰贏,有主命不成,不乃大水。失次下二三宿曰縮,有后戚,其歲不復,不乃天裂若地動。   斗為文太室,填星廟,天子之星也。   木星與土合,為內亂。饑,主勿用戰,敗;水則變謀而更事;火為旱;金為白衣會若水。金在南曰牝牡,年穀熟,金在北,歲偏無。火與水合為焠,與金合為鑠,為喪,皆不可舉事,用兵大敗。土為憂,主孽卿;大饑,戰敗,為北軍,軍困,舉事大敗。土與水合,穰而擁閼,有覆軍,其國不可舉事。出,亡地;入,得地。金為疾,為內兵,亡地。三星若合,其宿地國外內有兵與喪,改立公王。四星合,兵喪并起,君子憂,小人流。五星合,是為易行,有德,受慶,改立大人,掩有四方,子孫蕃昌;無德,受殃若亡。五星皆大,其事亦大;皆小,事亦小。   蚤出者為贏,贏者為客。晚出者為縮,縮者為主人。必有天應見于杓星。同舍為合。相陵為斗,七寸以內必之矣。   五星色白圜,為喪旱;赤圜,則中不平,為兵;青圜,為憂水;黑圜,為疾,多死;黃圜,則吉。赤角犯我城,黃角地之爭,白角哭泣之聲,青角有兵憂,黑角則水。意,行窮兵之所終。五星同色,天下偃兵,百姓寧昌。春風秋雨,冬寒夏暑,動搖常以此。   填星出百二十日而逆西行,西行百二十日反東行。見三百三十日而入,入三十日復出東方。太歲在甲寅,鎮星在東壁,故在營室。   察日行以處位太白。曰西方,秋,日庚、辛,主殺。殺失者,罰出太白。太白失行,以其舍命國。其出行十八舍二百四十日而入。入東方,伏行十一舍百三十日;其入西方,伏行三舍十六日而出。當出不出,當入不入,是謂失舍,不有破軍,必有國君之篡。   其紀上元,以攝提格之歲,與營室晨出東方,至角而入;與營室夕出西方,至角而入;與角晨出,入畢;與角夕出,入畢;與畢晨出,入箕;與畢夕出,入箕;與箕晨出,入柳;與箕夕出,入柳;與柳晨出,入營室;與柳夕出,入營室。凡出入東西各五,為八歲,二百二十日,復與營室晨出東方。其大率,歲一周天。其始出東方,行遲,率日半度,一百二十日,必逆行一二舍;上極而反,東行,行日一度半,一百二十日入。其庳,近日,曰明星,柔;高,遠日,曰大囂,剛。其始出西,行疾,率日一度半,百二十日;上極而行遲,日半度,百二十日,旦入,必逆行一二舍而入。其庳,近日,曰大白,柔;高,遠日,曰大相,剛。出以辰、戌,入以丑、未。   當出不出,未當入而入,天下偃兵,兵在外,入。未當出而出,當入而不入,下起兵,有破國。其當期出也,其國昌。其出東為東,入東為北方;出西為西,入西為南方。所居久,其鄉利;,其鄉兇。   出西至東,正西國吉。出東至西,正東國吉。其出不經天;經天,天下革政。   小以角動,兵起。始出大,后小,兵弱;出小,后大,兵強。出高,用兵深吉,淺兇;庳,淺吉,深兇。日方南金居其南,日方北金居其北,曰贏,侯王不寧,用兵進吉退兇。日方南金居其北,日方北金居其南,曰縮,侯王有憂,用兵退吉進兇。用兵象太白:太白行疾,疾行;遲,遲行。角,敢戰。動搖躁,躁。圜以靜,靜。順角所指,吉;反之,皆兇。出則出兵,入則入兵。赤角,有戰;白角,有喪;黑圜角,憂,有水事;青圜小角,憂,有木事;黃圜和角,有土事,有年。其已出三日而復,有微入,入三日乃復盛出,是謂耎,其下國有軍敗將北。其已入三日又復微出,出三日而復盛入,其下國有憂;師有糧食兵革,遺人用之;卒雖眾,將為人虜。其出西失行,外國敗;其出東失行,中國敗。其色大圜黃滜,可為好事;其圜大赤,兵盛不戰。   太白白,比狼;赤,比心;黃,比參左肩;蒼,比參右肩;黑,比奎大星。五星皆從太白而聚乎一舍,其下之國可以兵從天下。居實,有得也;居虛,無得也。行勝色,色勝位,有位勝無位,有色勝無色,行得盡勝之。出而留桑榆間,疾其下國。上而疾,未盡其日,過參天,疾其對國。上復下,下復上,有反將。其入月,將僇.金、木星合,光,其下戰不合,兵雖起而不斗;合相毀,野有破軍。出西方,昏而出陰,陰兵彊;暮食出,小弱;夜半出,中弱;雞鳴出,大弱:是謂陰陷于陽。其在東方,乘明而出陽,陽兵之彊,雞鳴出,小弱;夜半出,中弱;昏出,大弱:是謂陽陷于陰。太白伏也,以出兵,兵有殃。其出卯南,南勝北方;出卯北,北勝南方;正在卯,東國利。出酉北,北勝南方;出酉南,南勝北方;正在酉,西國勝。   其與列星相犯,小戰;五星,大戰。其相犯,太白出其南,南國敗;出其北,北國敗。行疾,武;不行,文。色白五芒,出蚤為月蝕,晚為天夭及彗星,將發其國。出東為德,舉事左之迎之,吉。出西為刑,舉事右之背之,吉。反之皆兇。太白光見景,戰勝。晝見而經天,是謂爭明,彊國弱,小國彊,女主昌。   亢為疏廟,太白廟也。太白,大臣也,其號上公。其他名殷星、太正、營星、觀星、宮星、明星、大衰、大澤、終星、大相、天浩、序星、月緯。大司馬位謹候此。   察日辰之會,以治辰星之位。曰北方水,太陰之精,主冬,日壬、癸。刑失者,罰出辰星,以其宿命國。   是正四時:仲春春分,夕出郊奎、婁、胃東五舍,為齊;仲夏夏至,夕出郊東井、輿鬼、柳東七舍,為楚;仲秋秋分,夕出郊角、亢、氐、房東四舍,為漢;仲冬冬至,晨出郊東方,與尾、箕、斗、牽牛俱西,為中國。其出入常以辰、戌、丑、未。   其蚤,為月蝕;晚,為彗星及天夭。其時宜效不效為失,追兵在外不戰。一時不出,其時不和;四時不出,天下大饑。其當效而出也,色白為旱,黃為五穀熟,赤為兵,黑為水。出東方,大而白,有兵于外,解。常在東方,其赤,中國勝;其西而赤,外國利。無兵于外而赤,兵起。其與太白俱出東方,皆赤而角,外國大敗,中國勝;其與太白俱出西方,皆赤而角,外國利。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利;積于西方,外國用者利。五星皆從辰星而聚于一舍,其所舍之國可以法致天下。辰星不出,太白為客;其出,太白為主。出而與太白不相從,野雖有軍,不戰。出東方,太白出西方;若出西方,太白出東方,為格,野雖有兵不戰。失其時而出,為當寒反溫,當溫反寒。當出不出,是謂擊卒,兵大起。其入太白中而上出,破軍殺將,客軍勝;下出,客亡地。辰星來抵太白,太白不去,將死。正旗上出,破軍殺將,客勝;下出,客亡地。視旗所指,以命破軍。其繞環太白,若與斗,大戰,客勝。兔過太白,間可咸劍,小戰,客勝。兔居太白前,軍罷;出太白左,小戰;摩太白,有數萬人戰,主人吏死;出太白右,去三尺,軍急約戰。青角,兵憂;黑角,水。赤行窮兵之所終。   兔七命,曰小正、辰星、天欃、安周星、細爽、棲星、鉤星。其色黃而小,出而易處,天下之文變而不善矣。兔五色,青圜憂,白圜喪,赤圜中不平,黑圜吉。赤角犯我城,黃角地之爭,白角號泣之聲。   其出東方,行四舍四十八日,其數二十日,而反入于東方;其出西方,行四舍四十八日,其數二十日,而反入于西方。其一候之營室、角、畢、箕、柳。出房、心間,地動。   辰星之色:春,青黃;夏,赤白;秋,青白,而歲熟;冬,黃而不明。即變其色,其時不昌。春不見,大風,秋則不實。夏不見,有六十日之旱,月蝕。秋不見,有兵,春則不生。冬不見,陰雨六十日,有流邑,夏則不長。   角、亢、氐,兗州。房、心,豫州。尾、箕,幽州。斗,江、湖。牽牛、婺女,楊州。虛、危,青州。營室至東壁,并州。奎、婁、胃,徐州。昴、畢,冀州。觜觿、參,益州。東井、輿鬼,雍州。柳、七星、張,三河。翼、軫,荊州。   七星為員官,辰星廟,蠻夷星也。   兩軍相當,日暈;暈等,力鈞;厚長大,有勝;薄短小,無勝。重抱大破無。抱為和,背不和,為分離相去。直為自立,立侯王;殺將。負且戴,有喜。圍在中,中勝;在外,外勝。青外赤中,以和相去;赤外青中,以惡相去。氣暈先至而后去,居軍勝。先至先去,前利后病;后至后去,前病后利;后至先去,前后皆病,居軍不勝。見而去,其發疾,雖勝無功。見半日以上,功大。白虹屈短,上下兌,有者下大流血。日暈制勝,近期三十日,遠期六十日。   其食,食所不利;復生,生所利;而食益盡,為主位。以其直及日所宿,加以日時,用命其國也。   月行中道,安寧和平。陰間,多水,陰事。外北三尺,陰星。北三尺,太陰,大水,兵。陽間,驕恣。陽星,多暴獄。太陽,大旱喪也。角、天門,十月為四月,十一月為五月,十二月為六月,水發,近三尺,遠五尺。犯四輔,輔臣誅。行南北河,以陰陽言,旱水兵喪。   月蝕歲星,其宿地,饑若亡。熒惑也亂,填星也下犯上,太白也彊國以戰敗,辰星也女亂。大角,主命者惡之;心,則為內賊亂也;列星,其宿地憂。   月食始日,五月者六,六月者五,五月復六,六月者一,而五月者五,凡百一十三月而復始。故月蝕,常也;日蝕,為不臧也。甲、乙,四海之外,日月不占。丙、丁,江、淮、海岱也。戊、己,中州、河、濟也。庚、辛,華山以西。壬、癸,恆山以北。日蝕,國君;月蝕,將相當之。   國皇星,大而赤,狀類南極。所出,其下起兵,兵彊;其沖不利。   昭明星,大而白,無角,乍上乍下。所出國,起兵,多變。   五殘星,出正東東方之野。其星狀類辰星,去地可六丈。   大賊星,出正南南方之野。星去地可六丈,大而赤,數動,有光。   司危星,出正西西方之野。星去地可六丈,大而白,類太白。   獄漢星,出正北北方之野。星去地可六丈,大而赤,數動,察之中青。此四野星所出,出非其方,其下有兵,沖不利。   四填星,所出四隅,去地可四丈。   地維咸光,亦出四隅,去地可三丈,若月始出。所見,下有亂;亂者亡,有德者昌。   燭星,狀如太白,其出也不行。見則滅。所燭者,城邑亂。   如星非星,如云非云,命曰歸邪。歸邪出,必有歸國者。   星者,金之散氣,本曰火。星眾,國吉;少則兇。   漢者,亦金之散氣,其本曰水。漢,星多,多水,少則旱,其大經也。   天鼓,有音如雷非雷,音在地而下及地。其所往者,兵發其下。   天狗,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其下圜如數頃田處,上兌者則有黃色,千里破軍殺將。   格澤星者,如炎火之狀。黃白,起地而上。下大,上兌。其見也,不種而穫;不有土功,必有大害。   蚩尤之旗,類彗而后曲,象旗。見則王者征伐四方。   旬始,出于北斗旁,狀如雄雞。其怒,青黑,象伏鱉。   枉矢,類大流星,行而倉黑,望之如有毛羽然。   長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見,兵起。   星墜至地,則石也。河、濟之間,時有墜星。   天精而見景星。景星者,德星也。其狀無常,常出于有道之國。   凡望云氣,仰而望之,三四百里;平望,在桑榆上,千余二千里;登高而望之,下屬地者三千里。云氣有獸居上者,勝。   自華以南,氣下黑上赤。嵩高、三河之郊,氣正赤。恆山之北,氣下黑下青。勃、碣、海、岱之間,氣皆黑。江、淮之間,氣皆白。   徒氣白。土功氣黃。車氣乍高乍下,往往而聚。騎氣卑而布。卒氣摶。前卑而后高者,疾;前方而后高者,兌;后兌而卑者,卻.其氣平者其行徐。前高而后卑者,不止而反。氣相遇者,卑勝高,兌勝方。氣來卑而循車通者,不過三四日,去之五六里見。氣來高七八尺者,不過五六日,去之十余里見。氣來高丈余二丈者,不過三四十日,去之五六十里見。   稍云精白者,其將悍,其士怯。其大根而前絕遠者,當戰。青白,其前低者,戰勝;其前赤而仰者,戰不勝。陣云如立垣。杼云類杼。軸云摶兩端兌。杓云如繩者,居前互天,其半半天。其■者類闕旗故。鉤云句曲。諸此云見,以五色合占。而澤摶密,其見動人,乃有占;兵必起,合■其直。   王朔所候,決于日旁。日旁云氣,人主象。皆如其形以占。   故北夷之氣如群畜穹閭,南夷之氣類舟船幡旗。大水處,敗軍場,破國之虛,下有積錢,金寶之上,皆有氣,不可不察。海旁蜄氣象樓臺;廣野氣成宮闕然。云氣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積。   故候息秏者,入國邑,視封疆田疇之正治,城郭室屋門戶之潤澤,次至車服畜產精華。實息者,吉;虛秏者,兇。   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云。卿云,喜氣也。若霧非霧,衣冠而不濡,見則其域被甲而趨。   雷電、蝦虹、辟歷、夜明者,陽氣之動者也,春夏則發,秋冬則藏,故候者無不司之。   天開縣物,地動坼絕。山崩及徙,川塞谿垘;水澹地長,見象。城郭門閭,閨臬枯;宮廟邸第,人民所次。謠俗車服,觀民飲食。五穀草木,觀其所屬。倉府廄庫,四通之路。六畜禽獸,所產去就;魚鱉鳥鼠,觀其所處。鬼哭若呼,其人逢俉.化言,誠然。   凡候歲美惡,謹候歲始。歲始或冬至日,產氣始萌。臘明日,人眾卒歲,一會飲食,發陽氣,故曰初歲。正月旦,王者歲首;立春日,四時之始也。四始者,候之日。   而漢魏鮮集臘明正月旦決八風。風從南方來,大旱;西南,小旱;西方,有兵;西北,戎菽為,小雨,趣兵;北方,為中歲;東北,為上歲;東方,大水;東南,民有疾疫,歲惡。故八風各與其沖對,課多者為勝。多勝少,久勝亟,疾勝徐。旦至食,為麥;食至日昳,為稷;昳至餔,為黍;餔至下餔,為菽;下餔至日入,為麻。欲終日有云,有風,有日。日當其時者,深而多實;無云有風日,當其時,淺而多實;有云風,無日,當其時,深而少實;有日,無云,不風,當其時者稼有敗。如食頃,小敗;熟五斗米頃,大敗。則風復起,有云,其稼復起。各以其時用云色占種所宜。其雨雪若寒,歲惡。   是日光明,聽都邑人民之聲。聲宮,則歲善,吉;商,則有兵;徵,旱;羽,水;角,歲惡。   或從正月旦比數雨。率日食一升,至七升而極;過之,不占。數至十二日,日直其月,占水旱。為其環千里內占,則為天下候,竟正月。月所離列宿,日、風、云,占其國。然必察太歲所在。在金,穰;水,毀;木,饑;火,旱。此其大經也。   正月上甲,風從東方,宜蠶;風從西方,若旦黃云,惡。   冬至短極,縣土炭,炭動,鹿解角,蘭根出,泉水躍,略以知日至,要決晷景。歲星所在,五穀逢昌。其對為沖,歲乃有殃。   太史公曰:自初生民以來,世主曷嘗不歷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紹而明之,內冠帶,外夷狄,分中國為十有二州,仰則觀象于天,俯則法類于地。天則有日月,地則有陰陽。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三光者,陰陽之精,氣本在地,而圣人統理之。   幽厲以往,尚矣。所見天變,皆國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時應,其文圖籍禨祥不法。是以孔子論六經,紀異而說不書。至天道命,不傳;傳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雖言不著。   昔之傳天數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萇弘;于宋,子韋;鄭則裨灶;在齊,甘公;楚,唐眛;趙,尹皋;魏,石申。   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續備。   太史公推古天變,未有可考于今者。蓋略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日蝕三十六,彗星三見,宋襄公時星隕如雨。天子微,諸侯力政,五伯代興,更為主命,自是之后,眾暴寡,大并小。秦、楚、吳、越,夷狄也,為彊伯。田氏篡齊,三家分晉,并為戰國。爭于攻取,兵革更起,城邑數屠,因以饑饉疾疫焦苦,臣主共憂患,其察礻幾祥候星氣尤急。近世十二諸侯七國相王,言從衡者繼踵,而皋、唐、甘、石因時務論其書傳,故其占驗凌雜米鹽。   二十八舍主十二州,斗秉兼之,所從來久矣。秦之疆也,候在太白,占于狼、弧。吳、楚之疆,候在熒惑,占于鳥衡。燕、齊之疆,候在辰星,占于虛、危。宋、鄭之疆,候在歲星,占于房、心。晉之疆,亦候在辰星,占于參罰。   及秦并吞三晉、燕、代,自河山以南者中國。中國于四海內則在東南,為陽;陽則日、歲星、熒惑、填星;占于街南,畢主之。其西北則胡、貉、月氏諸衣旃裘引弓之民,為陰;陰則月、太白、辰星;占于街北,昴主之。故中國山川東北流,其維,首在隴、蜀,尾沒于勃、碣。是以秦、晉好用兵,復占太白,太白主中國;而胡、貉數侵掠,獨占辰星,辰星出入躁疾,常主夷狄:其大經也。此更為客主人。熒惑為孛,外則理兵,內則理政。故曰“雖有明天子,必視熒惑所在”。諸侯更彊,時菑異記,無可錄者。   秦始皇之時,十五年彗星四見,久者八十日,長或竟天。其后秦遂以兵滅六王,并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因以張楚并起,三十年之間兵相駘藉,不可勝數。自蚩尤以來,未嘗若斯也。   項羽救鉅鹿,枉矢西流,山東遂合從諸侯,西坑秦人,誅屠咸陽。   漢之興,五星聚于東井。平城之圍,月暈參、畢七重。諸呂作亂,日蝕,晝晦。吳楚七國叛逆,彗星數丈,天狗過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元光、元狩,蚩尤之旗再見,長則半天。其后京師師四出,誅夷狄者數十年,而伐胡尤甚。越之亡,熒惑守斗;朝鮮之拔,星茀于河戍;兵征大宛,星茀招搖:此其犖犖大者。若至委曲小變,不可勝道。由是觀之,未有不先形見而應隨之者也。   夫自漢之為天數者,星則唐都,氣則王朔,占歲則魏鮮。故甘、石歷五星法,唯獨熒惑有反逆行;逆行所守,及他星逆行,日月薄蝕,皆以為占。   余觀史記,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無出而不反逆行,反逆行,嘗盛大而變色;日月薄蝕,行南北有時:此其大度也。故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為經,不移徙,大小有差,闊狹有常。水、火、金、木、填星,此五星者,天之五佐,為緯,見伏有時,所過行贏縮有度。   日變脩德,月變省刑,星變結和。凡天變,過度乃占。國君彊大,有德者昌;羽小,飾詐者亡。太上脩德,其次脩政,其次脩救,其次脩禳,正下無之。夫常星之變希見,而三光之占亟用。日月暈適,云風,此天之客氣,其發見亦有大運。然其與政事俯仰,最近人之符。此五者,天之感動。為天數者,必通三五。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察其精粗,則天官備矣。   蒼帝行德,天門為之開。赤帝行德,天牢為之空。黃帝行德,天夭為之起。風從西北來,必以庚、辛。一秋中,五至,大赦;三至,小赦。白帝行德,以正月二十日、二十一日,月暈圍,常大赦載,謂有太陽也。一曰:白帝行德,畢、昴為之圍。圍三暮,德乃成;不三暮,及圍不合,德不成。二曰:以辰圍,不出其旬。黑帝行德,天關為之動。天行德,天子更立年;不德,風雨破石。三能、三衡者,天廷也。客星出天廷,有奇令。   在天成象,有同影響。觀文察變,其來自往。天官既書,太史攸掌。云物必記,星辰可仰。盈縮匪,應驗無爽。至哉玄監,云誰欲!   卷二十八·封禪書第六   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蓋有無其應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見而不臻乎泰山者也。雖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給,是以即事用希。傳曰:“三年不為禮,禮必廢;三年不為樂,樂必壞。”每世之隆,則封禪答焉,及衰而息。厥曠遠者千有余載,近者數百載,故其儀闕然堙滅,其詳不可得而記聞云。   尚書曰,舜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遂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山川,遍群神。輯五瑞,擇吉月日,見四岳諸牧,還瑞。歲二月,東巡狩,至于岱宗。岱宗,泰山也。柴,望秩于山川。遂覲東后。東后者,諸侯也。合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五月,巡狩至南岳。南岳,衡山也。八月,巡狩至西岳。西岳,華山也。十一月,巡狩至北岳。北岳,恆山也。皆如岱宗之禮。中岳,嵩高也。五載一巡狩。   禹遵之。后十四世,至帝孔甲,淫德好神,神瀆,二龍去之。其后三世,湯伐桀,欲遷夏社,不可,作夏社。后八世,至帝太戊,有桑穀生于廷,一暮大拱,懼。伊陟曰:“妖不勝德。”太戊修德,桑穀死。伊陟贊巫咸,巫咸之興自此始。后十四世,帝武丁得傅說為相,殷復興焉,稱高宗。有雉登鼎耳雊,武丁懼。祖己曰:“修德。”武丁從之,位以永寧。后五世,帝武乙慢神而震死。后三世,帝紂淫亂,武王伐之。由此觀之,始未嘗不肅祗,后稍怠慢也。   周官曰,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長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祗。皆用樂舞,而神乃可得而禮也。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諸侯祭其疆內名山大川。四瀆者,江、河、淮、濟也。天子曰明堂、辟雍,諸侯曰泮宮。   周公既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自禹興而修社祀,后稷稼穡,故有稷祠,郊社所從來尚矣。   自周克殷后十四世,世益衰,禮樂廢,諸侯恣行,而幽王為犬戎所敗,周東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為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昚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駒黃牛羝羊各一云。其后十六年,秦文公東獵汧渭之間,卜居之而吉。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   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吳陽武畤,雍東有好畤,皆廢無祠。或曰:“自古以雍州積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諸神祠皆聚云。蓋黃帝時嘗用事,雖晚周亦郊焉。”其語不經見,縉紳者不道。   作鄜畤后九年,文公獲若石云,于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于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云,野雞夜雊.以一牢祠,命曰陳寶。   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后子孫飲馬于河”,遂都雍。雍之諸祠自此興。用三百牢于鄜畤。作伏祠。磔狗邑四門,以御蠱菑。   德公立二年卒。其后年,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   其后十四年,秦繆公立,病臥五日不寤;寤,乃言夢見上帝,上帝命繆公平晉亂。史書而記藏之府。而后世皆曰秦繆公上天。   秦繆公即位九年,齊桓公既霸,會諸侯于葵丘,而欲封禪。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虙羲封泰山,禪云云;神農封泰山,禪云云;炎帝封泰山,禪云云;黃帝封泰山,禪亭亭;顓頊封泰山,禪云云;帝幹封泰山,禪云云;堯封泰山,禪云云;舜封泰山,禪云云;禹封泰山,禪會稽;湯封泰山,禪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禪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禪。”桓公曰:“寡人北伐山戎,過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馬懸車,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漢。兵車之會三,而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諸侯莫違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異乎?”于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窮以辭,因設之以事,曰:“古之封禪,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所以為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所以為藉也。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今鳳皇麒麟不來,嘉穀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鴟梟數至,而欲封禪,毋乃不可乎?”于是桓公乃止。是歲,秦繆公內晉君夷吾。其后三置晉國之君,平其亂。繆公立三十九年而卒。   其后百有余年,而孔子論述六,傳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禪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禮不章,蓋難言之。或問禘之說,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說,其于天下也視其掌。”詩云紂在位,文王受命,政不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爰周德之洽維成王,成王之封禪則近之矣。及后陪臣執政,季氏旅于泰山,仲尼譏之。   是時萇弘以方事周靈王,諸侯莫朝周,周力少,萇弘乃明鬼神事,設射貍首。貍首者,諸侯之不來者。依物怪欲以致諸侯。諸侯不從,而晉人執殺萇弘。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萇弘。   其后百余年,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   后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秦始與周合,合而離,五百歲當復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櫟陽雨金,秦獻公自以為得金瑞,故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   其后百二十歲而秦滅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沒于泗水彭城下。   其后百一十五年而秦并天下。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為名,音上大呂,事統上法。   即帝位三年,東巡郡縣,祠騶嶧山,頌秦功業。于是徵從齊魯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諸儒生或議曰:“古者封禪為蒲車,惡傷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席用菹秸,言其易遵也。”始皇聞此議各乖異,難施用,由此絀儒生。而遂除車道,上自泰山陽至巔,立石頌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從陰道下,禪于梁父。其禮頗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祕之,世不得而記也。   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風雨,休于大樹下。諸儒生既絀,不得與用于封事之禮,聞始皇遇風雨,則譏之。   于是始皇遂東游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羨門之屬。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其祀絕莫知起時。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蓋天好陰,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貴陽,祭之必于澤中圜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東平陸監鄉,齊之西境也。四曰陰主,祠三山。五曰陽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萊山。皆在齊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齊東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時主,祠瑯邪。瑯邪在齊東方,蓋歲之所始。皆各用一牢具祠,而巫祝所損益,珪幣雜異焉。   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高最后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于鬼神之事。騶衍以陰陽主運顯于諸侯,而燕齊海上之方士傳其術不能通,然則怪迂阿諛茍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也。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則方士言之不可勝數。始皇自以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風為解,曰未能至,望見之焉。其明年,始皇復游海上,至瑯邪,過恆山,從上黨歸。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從上郡歸。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不得,還至沙丘崩。   二世元年,東巡碣石,并海南,歷泰山,至會稽,皆禮祠之,而刻勒始皇所立石書旁,以章始皇之功德。其秋,諸侯畔秦。三年而二世弒死。   始皇封禪之后十二歲,秦亡。諸儒生疾秦焚詩書,誅僇文學,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皆訛曰:“始皇上泰山,為暴風雨所擊,不得封禪。”此豈所謂無其德而用事者邪?   昔三代之皆在河洛之間,故嵩高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四瀆咸在山東。至秦稱帝,都咸陽,則五岳、四瀆皆并在東方。自五帝以至秦,軼興軼衰,名山大川或在諸侯,或在天子,其禮損益世殊,不可勝記。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   于是自殽以東,名山五,大川祠二。曰太室。太室,嵩高也。恆山,泰山,會稽,湘山。水曰濟,曰淮。春以脯酒為歲祠,因泮凍,秋涸凍,冬塞禱祠。其牲用牛犢各一,牢具珪幣各異。   自華以西,名山七,名川四。曰華山,薄山。薄山者,衰山也。岳山,岐山,吳岳,鴻冢,瀆山。瀆山,蜀之汶山。水曰河,祠臨晉;沔,祠漢中;湫淵,祠朝;江水,祠蜀。亦春秋泮涸禱塞,如東方名山川;而牲牛犢牢具珪幣各異。而四大冢鴻、岐、吳、岳,皆有嘗禾。   陳寶節來祠。其河加有嘗醪。此皆在雍州之域,近天子之都,故加車一乘,■駒四。   霸、產、長水、灃、澇、涇、渭皆非大川,以近咸陽,盡得比山川祠,而無諸加。   汧、洛二淵,鳴澤、蒲山、岳鞚山之屬,為小山川,亦皆歲禱塞泮涸祠,禮不必同。   而雍有日、月、參、辰、南北斗、熒惑、太白、歲星、填星、、二十八宿、風伯、雨師、四海、九臣、十四臣、諸布、諸嚴、諸逑之屬,百有余廟。西亦有數十祠。于湖有周天子祠。于下邽有天神。灃、滈有昭明、天子辟池。于、亳有三社主之祠、壽星祠;而雍菅廟亦有杜主。杜主,故周之右將軍,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各以歲時奉祠。   唯雍四畤上帝為尊,其光景動人民唯陳寶。故雍四畤,春以為歲禱,因泮凍,秋涸凍,冬塞祠,五月嘗駒,及四仲之月月祠,陳寶節來一祠。春夏用骍,秋冬用■。畤駒四匹,木禺龍欒車一駟,木禺車馬一駟,各如其帝色。黃犢羔各四,珪幣各有數,皆生瘞埋,無俎豆之具。三年一郊。秦以冬十月為歲首,故常以十月上宿郊見,通權火,拜于咸陽之旁,而衣上白,其用如經祠云。西畤、畦畤,祠如其故,上不親往。   諸此祠皆太祝常主,以歲時奉祠之。至如他名山川諸鬼及八神之屬,上過則祠,去則已。郡縣遠方神祠者,民各自奉祠,不領于天子之祝官。祝官有祕祝,即有菑祥,輒祝祠移過于下。   漢興,高祖之微時,嘗殺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殺者赤帝子。”高祖初起,禱豐枌榆社。徇沛,為沛公,則祠蚩尤,釁鼓旗。遂以十月至灞上,與諸侯平咸陽,立為漢王。因以十月為年首,而色上赤。   二年,東擊項籍而還入關,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高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說。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進祠,上不親往。悉召故秦祝官,復置太祝、太宰,如其故儀禮。因令縣為公社。下詔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諸神當祠者,各以其時禮祠之如故。”   后四歲,天下已定,詔御史,令豐謹治枌榆社,常以四時春以羊彘祠之。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長安。長安置祠祝官、女巫。其梁巫,祠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屬;晉巫,祠五帝、東君、云中、司命、巫社、巫祠、族人、先炊之屬;秦巫,祠社主、巫保、族累之屬;荊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屬;九天巫,祠九天:皆以歲時祠宮中。其河巫祠河于臨晉,而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各有時。   其后二歲,或曰周興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詔御史:“其令郡國縣立靈星祠,常以歲時祠以牛。”   高祖十年春,有司請令縣常以春月及臘祠社稷以羊豕,民里社各自財以祠。制曰:“可。”   其后十八年,孝文帝即位。即位十三年,下詔曰:“今祕祝移過于下,朕甚不取。自今除之。”   始名山大川在諸侯,諸侯祝各自奉祠,天子官不領。及齊、淮南國廢,令太祝盡以歲時致禮如故。   是歲,制曰:“朕即位十三年于今,賴宗廟之靈,社稷之福,方內艾安,民人靡疾。間者比年登,朕之不德,何以饗此?皆上帝諸神之賜也。蓋聞古者饗其德必報其功,欲有增諸神祠。有司議增雍五畤路車各一乘,駕被具;西畤畦畤禺車各一乘,禺馬四匹,駕被具;其河、湫、漢水加玉各二;及諸祠,各增廣壇場,珪幣俎豆以差加之。而祝釐者歸福于朕,百姓不與焉。自今祝致敬,毋有所祈。”   魯人公孫臣上書曰:“始秦得水德,今漢受之,推終始傳,則漢當土德,土德之應黃龍見。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黃。”是時丞相張蒼好律歷,以為漢乃水德之始,故河決金隄,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赤,與德相應。如公孫臣言,非也。罷之。后三歲,黃龍見成紀。文帝乃召公孫臣,拜為博士,與諸生草改歷服色事。其夏,下詔曰:“異物之神見于成紀,無害于民,歲以有年。朕祈郊上帝諸神,禮官議,無諱以勞朕。”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夏親郊,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見雍五畤祠,衣皆上赤。   其明年,趙人新垣平以望氣見上,言“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若人冠纟免焉。或曰東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應”。于是作渭陽五帝廟,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門,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儀亦如雍五畤。   夏四月,文帝親拜霸渭之會,以郊見渭陽五帝。五帝廟南臨渭,北穿蒲池溝水,權火舉而祠,若光煇然屬天焉。于是貴平上大夫,賜累千金。而使博士諸生刺六經中作王制,謀議巡狩封禪事。   文帝出長門,若見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壇,祠以五牢具。   其明年,新垣平使人持玉杯,上書闕下獻之。平言上曰:“闕下有寶玉氣來者。”已視之,果有獻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壽”。平又言“臣候日再中”。居頃之,日卻復中。于是始更以十七年為元年,令天下大酺.   平言曰:“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泗,臣望東北汾陰直有金寶氣,意周鼎其出乎?兆見不迎則不至。”于是上使使治廟汾陰南,臨河,欲祠出周鼎。   人有上書告新垣平所言氣神事皆詐也。下平吏治,誅夷新垣平。自是之后,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而渭陽、長門五帝使祠官領,以時致禮,不往焉。   明年,匈奴數入邊,興兵守御。后歲少不登。   數年而孝景即位。十六年,祠官各以歲時祠如故,無有所興,至今天子。   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元年,漢興已六十余歲矣,天下艾安,搢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而上鄉儒術,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欲議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諸侯。草巡狩封禪改歷服色事未就。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使人微伺得趙綰等奸利事,召案綰、臧,綰、臧自殺,諸所興為皆廢。   后六年,竇太后崩。其明年,徵文學之士公孫弘等。   明年,今上初至雍,郊見五畤。后常三歲一郊。是時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氾氏觀。神君者,長陵女子,以子死,見神于先后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孫以尊顯。及今上即位,則厚禮置祠之內中。聞其言,不見其人云。   是時李少君亦以祠灶、穀道、卻老方見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澤侯舍人,主方。匿其年及其生長,常自謂七十,能使物,卻老。其游以方遍諸侯。無妻子。人聞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饋遺之,常余金錢衣食。人皆以為不治生業而饒給,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爭事之。少君資好方,善為巧發奇中。嘗從武安侯飲,坐中有九十余老人,少君乃言與其大父游射處,老人為兒時從其大父,識其處,一坐盡驚。少君見上,上有故銅器,問少君。少君曰:“此器齊桓公十年陳于柏寢。”已而案其刻,果齊桓公器。一宮盡駭,以為少君神,數百歲人也。少君言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于是天子始親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   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而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求蓬萊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   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書,言“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許之,令太祝領祠之于忌太一壇上,如其方。后人復有上書,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黃帝用一梟破鏡;冥羊用羊祠;馬行用一青牡馬;太一、澤山君地長用牛;武夷君用乾魚;陰陽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領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壇旁。   其后,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為幣,以發瑞應,造白金焉。   其明年,郊雍,獲一角獸,若麃然。有司曰:“陛下肅祗郊祀,上帝報享,錫一角獸,蓋麟云。”于是以薦五畤,畤加一牛以燎。錫諸侯白金,風符應合于天也。   于是濟北王以為天子且封禪,乃上書獻太山及其旁邑,天子以他縣償之。常山王有罪,遷,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續先王祀,而以常山為郡,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   其明年,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于是乃拜少翁為文成將軍,賞賜甚多,以客禮禮之。文成言曰:“上即欲與神通,宮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畫云氣車,及各以勝日駕車辟惡鬼。又作甘泉宮,中為臺室,畫天、地、太一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歲余,其方益衰,神不至。乃為帛書以飯牛,詳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殺視得書,書言甚怪。天子識其手書,問其人,果是偽書,于是誅文成將軍,隱之。   其后則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   文成死明年,天子病鼎湖甚,巫醫無所不致,不愈。游水發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問神君。神君言曰:“天子無憂病。病少愈,彊與我會甘泉。”于是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大赦,置壽宮神君。壽宮神君最貴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屬,皆從之。非可得見,聞其言,言與人音等。時去時來,來則風肅然。居室帷中。時晝言,然常以夜。天子祓,然后入。因巫為主人,關飲食。所以言,行下。又置壽宮、北宮,張羽旗,設供具,以禮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書其言,命之曰“畫法”。其所語,世俗之所知也,無絕殊者,而天子心獨喜。其事祕,世莫知也。   其后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數。一元曰“建”,二元以長星曰“光”,三元以郊得一角獸曰“狩”云。   其明年冬,天子郊雍,議曰:“今上帝朕親郊,而后土無祀,則禮不答也。”有司與太史公、祠官寬舒議:“天地牲角繭栗。今陛下親祠后土,后土宜于澤中圜丘為五壇,壇一黃犢太牢具,已祠盡瘞,而從祠衣上黃。”于是天子遂東,始立后土祠汾陰脽丘,如寬舒等議。上親望拜,如上帝禮。禮畢,天子遂至滎陽而還。過雒陽,下詔曰:“三代邈絕,遠矣難存。其以三十里地封周后為周子南君,以奉其先祀焉。”是歲,天子始巡郡縣,侵尋于泰山矣。   其春,樂成侯上書言欒大。欒大,膠東宮人,故嘗與文成將軍同師,已而為膠東王尚方。而樂成侯姐為康王后,無子。康王死,他姬子立為王。而康后有淫行,與王不相中,相危以法。康后聞文成已死,而欲自媚于上,乃遣欒大因樂成侯求見言方。天子既誅文成,后悔其蚤死,惜其方不盡,及見欒大,大說。大為人長美,言多方略,而敢為大言處之不疑。大言曰:“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臣為賤,不信臣。又以為康王諸侯耳,不足與方。臣數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則方士皆奄口,惡敢言方哉!“上曰:”文成食馬肝死耳。子誠能脩其方,我何愛乎!“大曰:”臣師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則貴其使者,令有親屬,以客禮待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于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后可致也。“于是上使驗小方,斗棋,棋自相觸擊。   是時上方憂河決,而黃金不就,乃拜大為五利將軍。居月余,得四印,佩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印。制詔御史:“昔禹疏九江,決四瀆。間者河溢皋陸,隄繇不息。朕臨天下二十有八年,天若遺朕士而大通焉。乾稱‘蜚龍',’鴻漸于般',朕意庶幾與焉。其以二千戶封地士將軍大為樂通侯。”賜列侯甲第,僮千人。乘轝斥車馬帷幄器物以充其家。又以衛長公主妻之,赍金萬斤,更命其邑曰當利公主。天子親如五利之第。使者存問供給,相屬于道。自大主將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獻遺之。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將軍”,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將軍亦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也。而佩“天道”者,且為天子道天神也。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頗能使之。其后裝治行,東入海,求其師云。大見數月,佩六印,貴震天下,而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   其夏六月中,汾陰巫錦為民祠魏脽后土營旁,見地如鉤狀,掊視得鼎。鼎大異于眾鼎,文鏤無款識,怪之,言吏。吏告河東太守勝,勝以聞。天子使使驗問巫得鼎無奸詐,乃以禮祠,迎鼎至甘泉,從行,上薦之。至中山,曣翚,有黃云蓋焉。有麃過,上自射之,因以祭云。至長安,公卿大夫皆議請尊寶鼎。天子曰:“間者河溢,歲數不登,故巡祭后土,祈為百姓育穀.今歲豐廡未報,鼎曷為出哉?”有司皆曰:“聞昔泰帝興神鼎一,一者壹統,天地萬物所系終也。黃帝作寶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皆嘗亨■上帝鬼神。遭圣則興,鼎遷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淪沒,伏而不見。頌云‘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不吳不驁,胡考之休'.今鼎至甘泉,光潤龍變,承休無疆。合茲中山,有黃白云降蓋,若獸為符,路弓乘矢,集獲壇下,報祠大享。唯受命而帝者心知其意而合德焉。鼎宜見于祖禰,藏于帝廷,以合明應。”制曰:“可。”   入海求蓬萊者,言蓬萊不遠,而不能至者,殆不見其氣。上乃遣望氣佐候其氣云。   其秋,上幸雍,且郊。或曰“五帝,太一之佐也,宜立太一而上親郊之”。上疑未定。齊人公孫卿曰:“今年得寶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與黃帝時等。”卿有札書曰:“黃帝得寶鼎宛朐,問于鬼臾區。鬼臾區對曰:”帝得寶鼎神策,是歲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紀,終而復始。'于是黃帝迎日推策,后率二十歲復朔旦冬至,凡二十推,三百八十年,黃帝仙登于天。“卿因所忠欲奏之。所忠視其書不經,疑其妄書,謝曰:”寶鼎事已決矣,尚何以為!“卿因嬖人奏之。上大說,乃召問卿。對曰:”受此書申公,申公已死。“上曰:”申公何人也?“卿曰:”申公,齊人。與安期生通,受黃帝言,無書,獨有此鼎書。曰‘漢興復當黃帝之時'.曰’漢之圣者在高祖之孫且曾孫也。寶鼎出而與神通,封禪。封禪七十二王,唯黃帝得上泰山封'.申公曰:“漢主亦當上封,上封能仙登天矣。黃帝時萬諸侯,而神靈之封居七千。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蠻夷,五在中國。中國華山、首山、太室、泰山、東萊,此五山黃帝之所常游,與神會。黃帝且戰且學仙。患百姓非其道者,乃斷斬非鬼神者。百余歲然后得與神通。黃帝郊雍上帝,宿三月。鬼臾區號大鴻,死葬雍,故鴻冢是也。其后黃帝接萬靈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謂寒門者,谷口也。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珣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珣,龍珣拔,墮,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珣號,故后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于是天子曰:“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鵕耳。”乃拜卿為郎,東使候神于太室。   上遂郊雍,至隴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寬舒等具太一祠壇,祠壇放薄忌太一壇,壇三垓。五帝壇環居其下,各如其方,黃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棗脯之屬,殺一貍牛以為俎豆牢具。而五帝獨有俎豆醴進。其下四方地,為醊食群神從者及北斗云。已祠,胙余皆燎之。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太一祝宰則衣紫及繡。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   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字始郊拜太一。朝朝日,夕夕月,則揖;而見太一如雍郊禮。其贊饗曰:“天始以寶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終而復始,皇帝敬拜見焉。”而衣上黃。其祠列火滿壇,壇旁亨炊具。有司云“祠上有光焉”。公卿言“皇帝始郊見太一云陽,有司奉瑄玉嘉牲薦饗。是夜有美光,及晝,黃氣上屬天”。太史公、祠官寬舒等曰:“神靈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壇以明應。令太祝領,秋及臘間祠。三歲天子一郊見。”   其秋,為伐南越,告禱太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象太一三星,為太一鋒,命曰“靈旗”。為兵禱,則太史奉以指所伐國。而五利將軍使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上使人隨驗,實毋所見。五利妄言見其師,其方盡,多不讎。上乃誅五利。   其冬,公孫卿候神河南,言見仙人跡緱氏城上,有物如雉,往來城上。天子親幸緱氏城視跡。問卿:“得毋效文成、五利乎?”卿曰:“仙者非有求人主,人主者求之。其道非少寬假,神不來。言神事,事如迂誕,積以歲乃可致也。”于是郡國各除道,繕治宮觀名山神祠所,以望幸。   其春,既滅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上善之,下公卿議,曰:“民間祠尚有鼓舞樂,今郊祀而無樂,豈稱乎?”公卿曰:“古者祠天地皆有樂,而神祇可得而禮。”或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禱祠太一、后土,始用樂舞,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琴瑟自此起。   其來年冬,上議曰:“古者先振兵澤旅,然后封禪。”乃遂北巡朔方,勒兵十余萬,還祭黃帝冢橋山,釋兵須如。上曰:“吾聞黃帝不死,今有冢,何也?”或對曰:“黃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既至甘泉,為且用事泰山,先類祠太一。   自得寶鼎,上與公卿諸生議封禪。封禪用希曠絕,莫知其儀禮,而群儒采封禪尚書、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齊人丁公年九十余,曰:“封禪者,合不死之名也。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無風雨,遂上封矣。”上于是乃令諸儒習射牛,草封禪儀。數年,至且行。天子既聞公孫卿及方士之言,黃帝以上封禪,皆致怪物與神通,欲放黃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萊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頗采儒術以文之。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禪事,又牽拘于詩書古文而不能騁。上為封禪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與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諸生行禮不如魯善”,周霸屬圖封禪事,于是上絀偃、霸,而盡罷諸儒不用。   三月,遂東幸緱氏,禮登中岳太室。從官在山下聞若有言“萬歲”云。問上,上不言;問下,下不言。于是以三百戶封太室奉祠,命曰崇高邑。東上泰山,泰山之草木葉未生,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巔。   上遂東巡海上,行禮祠八神。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然無驗者。乃益發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千人求蓬萊神人。公孫卿持節常先行候名山,至東萊,言夜見大人,長數丈,就之則不見,見其跡甚大,類禽獸云。群臣有言見一老父牽狗,言“吾欲見巨公”,已忽不見。上即見大跡,未信,及群臣有言老父,則大以為仙人也。宿留海上,予方士傳車及間使求仙人以千數。   四月,還至奉高。上念諸儒及方士言封禪人人殊,不經,難施行。天子至梁父,禮祠地主。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薦紳,射牛行事。封泰山下東方,如郊祠太一之禮。封廣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則有玉牒書,書祕.禮畢,天子獨與侍中奉車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陰道。丙辰,禪泰山下阯東北肅然山,如祭后土禮。天子皆親拜見,衣上黃而盡用樂焉。江淮間一茅三脊為神藉。五色土益雜封。縱遠方奇獸蜚禽及白雉諸物,頗以加禮。兕牛犀象之屬不用。皆至泰山祭后土。封禪祠;其夜若有光,晝有白云起封中。   天子從禪還,坐明堂,群臣更上壽。于是制詔御史:“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懼不任。維德菲薄,不明于禮樂。脩祠太一,若有象景光,箓如有望,震于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太山,至于梁父,而后禪肅然。自新,嘉與士大夫更始,賜民百戶牛一酒十石,加年八十孤寡布帛二匹。復博、奉高、蛇丘、歷城,無出今年租稅。其大赦天下,如乙卯赦令。行所過毋有復作。事在二年前,皆勿聽治。”又下詔曰:“古者天子五載一巡狩,用事泰山,諸侯有朝宿地。其令諸侯各治邸泰山下。”   天子既已封泰山,無風雨災,而方士更言蓬萊諸神若將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幾遇之,乃復東至海上望,冀遇蓬萊焉。奉車子侯暴病,一日死。上乃遂去,并海上,北至碣石,巡自遼西,歷北邊至九原。五月,反至甘泉。有司言寶鼎出為元鼎,以今年為元封元年。   其秋,有星茀于東井。后十余日,有星茀于三能。望氣王朔言:“候獨見填星出如瓜,食頃復入焉。”有司皆曰:“陛下建漢家封禪,天其報德星云。”   其來年冬,郊雍五帝。還,拜祝祠太一。贊饗曰:“德星昭衍,厥維休祥。壽星仍出,淵耀光明。信星昭見,皇帝敬拜太祝之享。”   其春,公孫卿言見神人東萊山,若云“欲見天子”。天子于是幸緱氏城,拜卿為中大夫。遂至東萊,宿留之數日,無所見,見大人跡云。復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藥以千數。是歲旱。于是天子既出無名,乃禱萬里沙,過祠泰山。還至瓠子,自臨塞決河,留二日,沈祠而去。使二卿將卒塞決河,徙二渠,復禹之故跡焉。   是時既滅兩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鬼,而其祠皆見鬼,數有效。昔東甌王敬鬼,壽百六十歲。后世怠慢,故衰秏”。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臺無壇,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雞卜。上信之,越祠雞卜始用。   公孫卿曰:“仙人可見,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見。今陛下可為觀,如緱城,置脯棗,神人宜可致也。且仙人好樓居。”于是上令長安則作蜚廉桂觀,甘泉則作益延壽觀,使卿持節設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莖臺,置祠具其下,將招來仙神人之屬。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廣諸宮室。夏,有芝生殿房內中。天子為塞河,興通天臺,若見有光云,乃下詔:“甘泉房中生芝九莖,赦天下,毋有復作。”   其明年,伐朝鮮。夏,旱。公孫卿曰:“黃帝時封則天旱,乾封三年。”上乃下詔曰:“天旱,意乾封乎?其令天下尊祠靈星焉。”   其明年,上郊雍,通回中道,巡之。春,至鳴澤,從西河歸。   其明年冬,上巡南郡,至江陵而東。登禮灊之天柱山,號曰南岳。浮江,自尋陽出樅陽,過彭蠡,禮其名山川。北至瑯邪,并海上。四月中,至奉高脩封焉。   初,天子封泰山,泰山東北阯古時有明堂處,處險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曉其制度。濟南人公■帶上黃帝時明堂圖。明堂圖中有一殿,四面無壁,以茅蓋,通水,圜宮垣為衤復道,上有樓,從西南入,命曰昆侖,天子從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帶圖。及五年脩封,則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對之。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天子從昆侖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禮。禮畢,燎堂下。而上又上泰山,自有祕祠其巔。而泰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黃帝并赤帝,而有司侍祠焉。山上舉火,下悉應之。   其后二歲,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推歷者以本統。天子親至泰山,以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祠上帝明堂,毋脩封禪。其贊饗曰:“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周而復始。皇帝敬拜太一。”東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驗,然益遣,冀遇之。   十一月乙酉,柏梁災。十二月甲午朔,上親禪高里,祠后土。臨勃海,將以望祀蓬萊之屬,冀至殊廷焉。   上還,以柏梁災故,朝受計甘泉。公孫卿曰:“黃帝就青靈臺,十二日燒,黃帝乃治明廷。明廷,甘泉也。”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其后天子又朝諸侯甘泉,甘泉作諸侯邸。勇之乃曰:“越俗有火災,復起屋必以大,用勝服之。”于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前殿度高未央。其東則鳳闕,高二十余丈。其西則唐中,數十里虎圈。其北治大池,漸臺高二十余丈,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象海中神山龜魚之屬。其南有玉堂、璧門、大鳥之屬。乃立神明臺、井幹樓,度五十丈,輦道相屬焉。   夏,漢改歷,以正月為歲首,而色上黃,官名更印章以五字,為太初元年。是歲,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雒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   其明年,有司上言雍五畤無牢熟具,芬芳不備。乃令祠官進畤犢牢具,色食所勝,而以木禺馬代駒焉。獨五月嘗駒,行親郊用駒。及諸名山川用駒者,悉以木禺馬代。行過,乃用駒。他禮如故。   其明年,東巡海上,考神仙之屬,未有驗者。方士有言“黃帝時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于執期,命曰迎年”。上許作之如方,命曰明年。上親禮祠上帝焉。   公■帶曰:“黃帝時雖封泰山,然風后、封巨、岐伯令黃帝封東泰山,禪凡山,合符,然后不死焉。”天子既令設祠具,至東泰山,泰山卑小,不稱其聲,乃令祠官禮之,而不封禪焉。其后令帶奉祠候神物。夏,遂還泰山,脩五年之禮如前,而加以禪祠石閭。石閭者,在泰山下阯南方,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閭也,故上親禪焉。   其后五年,復至泰山脩封。還過祭恆山。   今天子所興祠,太一、后土,三年親郊祠,建漢家封禪,五年一脩封。薄忌太一及三一、冥羊、馬行、赤星,五,寬舒之祠官以歲時致禮。凡六祠,皆太祝領之。至如八神諸神,明年、凡山他名祠,行過則祠,行去則已。方士所興祠,各自主,其人終則已,祠官不主。他祠皆如其故。今上封禪,其后十二歲而還,遍于五岳、四瀆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而公孫卿之候神者,猶以大人之跡為解,無有效。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   太史公曰:余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入壽宮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于鬼神者,具見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覽焉。若至俎豆珪幣之詳,獻酬之禮,則有司存。   禮載“升中”,書稱“肆類”。古今盛典,皇王能事。登封報天,降禪除地。飛英騰實,金泥石記。漢承遺緒,斯道不墜。仙閭、肅然,揚休勒志。   卷二十九·河渠書第七   夏書曰:禹抑洪水十三年,過家不入門。陸行載車,水行載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橋。以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然河菑衍溢,害中國也尤甚。唯是為務。故道河自積石歷龍門,南到華陰,東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為河所從來者高,水湍悍,難以行平地,數為敗,乃廝二渠以引其河。北載之高地,過降水,至于大陸,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于勃海九川既疏,九澤既灑,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   自是之后,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于楚,西方則通渠漢水、云夢之野,東方則通溝江淮之間。于吳,則通渠三江、五湖。于齊,則通菑濟之間。于蜀,蜀守冰鑿離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騑,百姓饗其利。至于所過,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也。   西門豹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   而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間說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并北山東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收皆畝一鐘。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彊,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   漢興三十九年,孝文時河決酸棗,東潰金隄,于是東郡大興卒塞之。   其后四十有余年,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決于瓠子,東南注鉅野,通于淮、泗。于是天子使汲黯、鄭當時興人徒塞之,輒復壞。是時武安侯田蚡為丞相,其奉邑食鄃.鄃居河北,河決而南則鄃無水菑,邑收多。蚡言于上曰:“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為彊塞,塞之未必應天。”而望氣用數者亦以為然。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復塞也。   是時鄭當時為大農,言曰:“異時關東漕粟從渭中上,度六月而罷,而漕水道九百余里,時有難處。引渭穿渠起長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余里,徑,易漕,度可令三月罷;而渠下民田萬余頃,又可得以溉田:此損漕省卒,而益肥關中之地,得穀.”天子以為然,令齊人水工徐伯表,悉發卒數萬人穿漕渠,三歲而通。通,以漕,大便利。其后漕稍多,而渠下之民頗得以溉田矣。   其后河東守番系言:“漕從山東西,歲百余萬石,更砥柱之限,敗亡甚多,而亦煩費。穿渠引汾溉皮氏、汾陰下,引河溉汾陰、蒲坂下,度可得五千頃。五千頃故盡河壖棄地,民茭牧其中耳,今溉田之,度可得穀二百萬石以上。穀從渭上,與關中無異,而砥柱之東可無復漕。”天子以為然,發卒數萬人作渠田。數歲,河移徙,渠不利,則田者不能償種。久之,河東渠田廢,予越人,令少府以為稍入。   其后人有上書欲通襃斜道及漕事,下御史大夫張湯。湯問其事,因言:“抵蜀從故道,故道多阪,回遠。今穿襃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襃水通沔,斜水通渭,皆可以行船漕。漕從南陽上沔入襃,襃之絕水至斜,間百余里,以車轉,從斜下下渭。如此,漢中之穀可致,山東從沔無限,便于砥柱之漕。且襃斜材木竹箭之饒,擬于巴蜀。”天子以為然,拜湯子卬為漢中守,發數萬人作襃斜道五百余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不可漕。   其后莊熊羆言:“臨晉民原穿洛以溉重泉以東萬余頃故鹵地。誠得水,可令畝十石。”于是為發卒萬余人穿渠,自徵引洛水至商顏山下。岸善崩,乃鑿井,深者四十余丈。往往為井,井下相通行水。水穨以絕商顏,東至山嶺十余里間。井渠之生自此始。穿渠得龍骨,故名曰龍首渠。作之十余歲,渠頗通,猶未得其饒。   自河決瓠子后二十余歲,歲因以數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天子既封禪巡祭山川,其明年,旱,乾封少雨。天子乃使汲仁、郭昌發卒數萬人塞瓠子決。于是天子已用事萬里沙,則還自臨決河,沈白馬玉璧于河,令群臣從官自將軍已下皆負薪窴決河。是時東郡燒草,以故薪柴少,而下淇園之竹以為楗。   天子既臨河決,悼功之不成,乃作歌曰:“瓠子決兮將柰何?皓皓旰旰兮閭殫為河!殫為河兮地不得寧,功無已時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鉅野溢,魚沸郁兮柏冬日。延道弛兮離常流,蛟龍騁兮方遠游。歸舊川兮神哉沛,不封禪兮安知外!為我謂河伯兮何不仁,泛濫不止兮愁吾人?齧桑浮兮淮、泗滿,久不反兮水維緩。”一曰:“河湯湯兮激潺湲,北渡污兮浚流難。搴長茭兮沈美玉,河伯許兮薪不屬。薪不屬兮衛人罪,燒蕭條兮噫乎何以御水!穨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萬福來。”于是卒塞瓠子,筑宮其上,名曰宣房宮。而道河北行二渠,復禹舊跡,而梁、楚之地復寧,無水災。   自是之后,用事者爭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而關中輔渠、靈軹引堵水;汝南、九江引淮;東海引鉅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為溉田,各萬余頃。佗小渠披山通道者,不可勝言。然其著者在宣房。   太史公曰: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于會稽太湟,上姑蘇,望五湖;東闚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為利害也!余從負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詩而作河渠書。   水之利害,自古而然。禹疏溝洫,隨山濬川。爰洎后世,非無圣賢。鴻溝既劃,龍骨斯穿。填閼攸墾,黎蒸有年。宣房在詠,梁楚獲全。   卷三十·平準書第八   漢興,接秦之弊,丈夫從軍旅,老弱轉糧饟,作業劇而財匱,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于是為秦錢重難用,更令民鑄錢,一黃金一斤,約法省禁。而不軌逐利之民,蓄積余業以稽市物,物踴騰糶,米至石萬錢,馬一匹則百金。   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時,為天下初定,復弛商賈之律,然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而山川園池市井租稅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湯沐邑,皆各為私奉養焉,不領于天下之經費。漕轉山東粟,以給中都官,歲不過數十萬石。   至孝文時,莢錢益多,輕,乃更鑄四銖錢,其文為“半兩”,令民縱得自鑄錢。故吳諸侯也,以即山鑄錢,富埒天子,其后卒以叛逆。鄧通,大夫也,以鑄錢財過王者。故吳、鄧氏錢布天下,而鑄錢之禁生焉。   匈奴數侵盜北邊,屯戍者多,邊粟不足給食當食者。于是募民能輸及轉粟于邊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長。   孝景時,上郡以西旱,亦復脩賣爵令,而賤其價以招民;及徒復作,得輸粟縣官以除罪。益造苑馬以廣用,而宮室列觀輿馬益增脩矣。   至今上即位數歲,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   自是之后,嚴助、硃買臣等招來東甌,事兩越,江淮之間蕭然煩費矣。唐蒙、司馬相如開路西南夷,鑿山通道千余里,以廣巴蜀,巴蜀之民罷焉。彭吳賈滅朝鮮,置滄海之郡,則燕齊之間靡然發動。及王恢設謀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騷擾而相奉,百姓抏弊以巧法,財賂衰秏而不贍。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遲,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興利之臣自此始也。   其后漢將歲以數萬騎出擊胡,及車騎將軍■青取匈奴河南地,筑朔方。當是時,漢通西南夷道,作者數萬人,千里負擔饋糧,率十余鐘致一石,散幣于邛僰以集之。數歲道不通,蠻夷因以數攻,吏發兵誅之。悉巴蜀租賦不足以更之,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縣官,而內受錢于都內。東至滄海之郡,人徒之費擬于南夷。又興十萬余人筑衛朔方,轉漕甚遼遠,自山東咸被其勞,費數十百巨萬,府庫益虛。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終身復,為郎增秩,及入羊為郎,始于此。   其后四年,而漢遣大將將六將軍,軍十余萬,擊右賢王,獲首虜萬五千級。明年,大將軍將六將軍仍再出擊胡,得首虜萬九千級。捕斬首虜之士受賜黃金二十余萬斤,虜數萬人皆得厚賞,衣食仰給縣官;而漢軍之士馬死者十余萬,兵甲之財轉漕之費不與焉。于是大農陳藏錢經秏,賦稅既竭,猶不足以奉戰士。有司言:“天子曰‘朕聞五帝之教不相復而治,禹湯之法不同道而王,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北邊未安,朕甚悼之。日者,大將軍攻匈奴,斬首虜萬九千級,留蹛無所食。議令民得買爵及贖禁錮免減罪'.請置賞官,命曰武功爵。級十七萬,凡直三十余萬金。諸買武功爵官首者試補吏,先除;千夫如五大夫;其有罪又減二等;爵得至樂卿:以顯軍功。”軍功多用越等,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吏道雜而多端,則官職秏廢。   自公孫弘以春秋之義繩臣下取漢相,張湯用唆文決理為廷尉,于是見知之法生,而廢格沮誹窮治之獄用矣。其明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謀反跡見,而公卿尋端治之,竟其黨與,而坐死者數萬人,長吏益慘急而法令明察。   當是之時,招尊方正賢良文學之士,或至公卿大夫。公孫弘以漢相,布被,食不重味,為天下先。然無益于俗,稍騖于功利矣。   其明年,驃騎仍再出擊胡,獲首四萬。其秋,渾邪王率數萬之眾來降,于是漢發車二萬乘迎之。既至,受賞,賜及有功之士。是歲費凡百余巨萬。   初,先是往十余歲河決觀,梁楚之地固已數困,而緣河之郡隄塞河,輒決壞,費不可勝計。其后番系欲省底柱之漕,穿汾、河渠以為溉田,作者數萬人;鄭當時為渭漕渠回遠,鑿直渠自長安至華陰,作者數萬人;朔方亦穿渠,作者數萬人:各歷二三期,功未就,費亦各巨萬十數。   天子為伐胡,盛養馬,馬之來食長安者數萬匹,卒牽掌者關中不足,乃調旁近郡。而胡降者皆衣食縣官,縣官不給,天子乃損膳,解乘輿駟,出御府禁藏以贍之。   其明年,山東被水菑,民多饑乏,于是天子遣使者虛郡國倉廥以振貧民。猶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貸假。尚不能相救,乃徙貧民于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萬口,衣食皆仰給縣官。數歲,假予產業,使者分部護之,冠蓋相望。其費以億計,不可勝數。于是縣官大空。   而富商大賈或蹛財役貧,轉轂百數,廢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給。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國家之急,黎民重困。于是天子與公卿議,更錢造幣以贍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是時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銀錫。自孝文更造四銖錢,至是歲四十余年,從建元以來,用少,縣官往往即多銅山而鑄錢,民亦間盜鑄錢,不可勝數。錢益多而輕,物益少而貴。有司言曰:“古者皮幣,諸侯以聘享。金有三等,黃金為上,白金為中,赤金為下。今半兩錢法重四銖,而奸或盜摩錢里取鋊,錢益輕薄而物貴,則遠方用幣煩費不省。”乃以白鹿皮方尺,緣以藻繢,為皮幣,直四十萬。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皮幣薦璧,然后得行。   又造銀錫為白金。以為填用莫如龍,地用莫如馬,人用莫如龜,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兩,圜之,其文龍,名曰“白選”,直三千;二曰以重差小,方之,其文馬,直五百;三曰復小,撱之,其文龜,直三百。令縣官銷半兩錢,更鑄三銖錢,文如其重。盜鑄諸金錢罪皆死,而吏民之盜鑄白金者不可勝數。   于是以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丞,領鹽鐵事;桑弘羊以計算用事,侍中。咸陽,齊之大煮鹽,孔僅,南陽大冶,皆致生累千金,故鄭當時進言之。弘羊,雒陽賈人子,以心計,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豪矣。   法既益嚴,吏多廢免。兵革數動,民多買復及五大夫,徵發之士益鮮。于是除千夫五大夫為吏,不欲者出馬;故吏皆適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   其明年,大將軍、驃騎大出擊胡,得首虜八九萬級,賞賜五十萬金,漢軍馬死者十余萬匹,轉漕車甲之費不與焉。是時財匱,戰士頗不得祿矣。   有司言三銖錢輕,易奸詐,乃更請諸郡國鑄五銖錢,周郭其下,令不可磨取鋊焉。   大農上鹽鐵丞孔僅、咸陽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農佐賦。原募民自給費,因官器作煮鹽,官與牢盆。浮食奇民欲擅管山海之貨,以致富羨,役利細民。其沮事之議,不可勝聽。敢私鑄鐵器煮鹽者,釱左趾,沒入其器物。郡不出鐵者,置小鐵官,便屬在所縣。”使孔僅、東郭咸陽乘傳舉行天下鹽鐵,作官府,除故鹽鐵家富者為吏。吏道益雜,不選,而多賈人矣。   商賈以幣之變,多積貨逐利。于是公卿言:“郡國頗被菑害,貧民無產業者,募徙廣饒之地。陛下損膳省用,出禁錢以振元元,寬貸賦,而民不齊出于南畝,商賈滋眾。貧者畜積無有,皆仰縣官。異時算軺車賈人緡錢皆有差,請算如故。諸賈人末作貰貸賣買,居邑稽諸物,及商以取利者,雖無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緡錢二千而一算。諸作有租及鑄,率緡錢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邊騎士,軺車以一算;商賈人軺車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賈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屬,皆無得籍名田,以便農。敢犯令,沒入田僮。”   天子乃思卜式之言,召拜式為中郎,爵左庶長,賜田十頃,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初,卜式者,河南人也,以田畜為事。親死,式有少弟,弟壯,式脫身出分,獨取畜羊百余,田宅財物盡予弟。式入山牧十余歲,羊致千余頭,買田宅。而其弟盡破其業,式輒復分予弟者數矣。是時漢方數使將擊匈奴,卜式上書,原輸家之半縣官助邊。天子使使問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牧,不習仕宦,不原也。”使問曰:“家豈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與人無分爭。式邑人貧者貸之,不善者教順之,所居人皆從式,式何故見冤于人!無所欲言也。”使者曰:“茍如此,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誅匈奴,愚以為賢者宜死節于邊,有財者宜輸委,如此而匈奴可滅也。”使者具其言入以聞。天子以語丞相弘。弘曰:“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原陛下勿許。”于是上久不報式,數歲,乃罷式。式歸,復田牧。歲余,會軍數出,渾邪王等降,縣官費眾,倉府空。其明年,貧民大徙,皆仰給縣官,無以盡贍。卜式持錢二十萬予河南守,以給徙民。河南上富人助貧人者籍,天子見卜式名,識之,曰“是固前而欲輸其家半助邊”,乃賜式外繇四百人。式又盡復予縣官。是時富豪皆爭匿財,唯式尤欲輸之助費。天子于是以式終長者,故尊顯以風百姓。   初,式不原為郎。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乃拜為郎,布衣屩而牧羊。歲余,羊肥息。上過見其羊,善之。式曰:“非獨羊也,治民亦猶是也。以時起居;惡者輒斥去,毋令敗群。”上以式為奇,拜為緱氏令試之,緱氏便之。遷為成皋令,將漕最。上以為式樸忠,拜為齊王太傅。   而孔僅之使天下鑄作器,三年中拜為大農,列于九卿。而桑弘羊為大農丞,筦諸會計事,稍稍置均輸以通貨物矣。   始令吏得入穀補官,郎至六百石。   自造白金五銖錢后五歲,赦吏民之坐盜鑄金錢死者數十萬人。其不發覺相殺者,不可勝計。赦自出者百余萬人。然不能半自出,天下大抵無慮皆鑄金錢矣。犯者眾,吏不能盡誅取,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曹循行郡國,舉兼并之徒守相為者。而御史大夫張湯方隆貴用事,減宣、杜周等為中丞,義縱、尹齊、王溫舒等用慘急刻深為九卿,而直指夏蘭之屬始出矣。   而大農顏異誅。初,異為濟南亭長,以廉直稍遷至九卿。上與張湯既造白鹿皮幣,問異。異曰:“今王侯朝賀以蒼璧,直數千,而其皮薦反四十萬,本末不相稱。”天子不說。張湯又與異有卻,及有人告異以它議,事下張湯治異。異與客語,客語初令下有不便者,   異不應,微反脣。湯奏當異九卿見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誹,論死。自是之后,有腹誹之法,而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矣。   天子既下緡錢令而尊卜式,百姓終莫分財佐縣官,于是告緡錢縱矣。   郡國多柬鑄錢,錢多輕,而公卿請令京師鑄鐘官赤側,一當五,賦官用非赤側不得行。白金稍賤,民不寶用,縣官以令禁之,無益。歲余,白金終廢不行。   是歲也,張湯死而民不思。   其后二歲,赤側錢賤,民巧法用之,不便,又廢。于是悉禁郡國無鑄錢,專令上林三官鑄。錢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錢不得行,諸郡國所前鑄錢皆廢銷之,輸其銅三官。而民之鑄錢益少,計其費不能相當,唯真工大奸乃盜為之。   卜式相齊,而楊可告緡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獄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監分曹往,即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余頃,宅亦如之。于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業,而縣官有鹽鐵緡錢之故,用益饒矣。   益廣關,置左右輔。   初,大農筦鹽鐵官布多,置水衡,欲以主鹽鐵;及楊可告緡錢,上林財物眾,乃令水衡主上林。上林既充滿,益廣。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臺,高數十丈。宮室之修,由此日麗。   乃分緡錢諸官,而水衡、少府、大農、太仆各置農官,往往即郡縣比沒入田田之。其沒入奴婢,分諸苑養狗馬禽獸,及與諸官。諸官益雜置多,徒奴婢眾,而下河漕度四百萬石,及官自糴乃足。   所忠言:“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雞走狗馬,弋獵博戲,亂齊民。”乃徵諸犯令,相引數千人,命曰“株送徒”。入財者得補郎,郎選衰矣。   是時山東被河菑,及歲不登數年,人或相食,方一二千里。天子憐之,詔曰:“江南火耕水耨,令饑民得流就食江淮間,欲留,留處。”遣使冠蓋相屬于道,護之,下巴蜀粟以振之。   其明年,天子始巡郡國。東度河,河東守不意行至,不辨,自殺。行西逾隴,隴西守以行往卒,天子從官不得食,隴西守自殺。于是上北出蕭關,從數萬騎,獵新秦中,以勒邊兵而歸。新秦中或千里無亭徼,于是誅北地太守以下,而令民得畜牧邊縣,官假馬母,三歲而歸,及息什一,以除告緡,用充仞新秦中。   既得寶鼎,立后土、太一祠,公卿議封禪事,而天下郡國皆豫治道橋,繕故宮,及當馳道縣,縣治官儲,設供具,而望以待幸。   其明年,南越反,西羌侵邊為桀。于是天子為山東不贍,赦天下,因南方樓船卒二十余萬人擊南越,數萬人發三河以西騎擊西羌,又數萬人度河筑令居。初置張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開田官,斥塞卒六十萬人戍田之。中國繕道餽糧,遠者三千,近者千余里,皆仰給大農。邊兵不足,乃發武庫工官兵器以贍之。車騎馬乏絕,縣官錢少,買馬難得,乃著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馬天下亭,亭有畜牸馬,歲課息。   齊相卜式上書曰:“臣聞主憂臣辱。南越反,臣原父子與齊習船者往死之。”天子下詔曰:“卜式雖躬耕牧,不以為利,有余輒助縣官之用。今天下不幸有急,而式奮原父子死之,雖未戰,可謂義形于內。賜爵關內侯,金六十斤,田十頃。”布告天下,天下莫應。列侯以百數,皆莫求從軍擊羌、越。至酎,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乃拜式為御史大夫。   式既在位,見郡國多不便縣官作鹽鐵,鐵器苦惡,賈貴,或彊令民賣買之。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貴,乃因孔僅言船算事。上由是不悅卜式。   漢連兵三歲,誅羌,滅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且以其故俗治,毋賦稅。南陽、漢中以往郡,各以地比給初郡吏卒奉食幣物,傳車馬被具。而初郡時時小反,殺吏,漢發南方吏卒往誅之,間歲萬余人,費皆仰給大農。大農以均輸調鹽鐵助賦,故能贍之。然兵所過縣,為以訾給毋乏而已,不敢言擅賦法矣。   其明年,元封元年,卜式貶秩為太子太傅。而桑弘羊為治粟都尉,領大農,盡代僅筦天下鹽鐵。弘羊以諸官各自巿,相與爭,物故騰躍,而天下賦輸或不償其僦費,乃請置大農部丞數十人,分部主郡國,各往往縣置均輸鹽鐵官,令遠方各以其物貴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而相灌輸。置平準于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召工官治車諸器,皆仰給大農。大農之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踴。故抑天下物,名曰“平準”。天子以為然,許之。于是天子北至朔方,東到太山,巡海上,并北邊以歸。所過賞賜,用帛百余萬匹,錢金以巨萬計,皆取足大農。   弘羊又請令吏得入粟補官,及罪人贖罪。令民能入粟甘泉各有差,以復終身,不告緡。他郡各輸急處,而諸農各致粟,山東漕益歲六百萬石。一歲之中,太倉、甘泉倉滿。邊余穀諸物均輸帛五百萬匹。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于是弘羊賜爵左庶長,黃金再百斤焉。   是歲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縣官當食租衣稅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   太史公曰:農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所從來久遠,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記云。故書道唐虞之際,詩述殷周之世,安寧則長庠序,先本絀末,以禮義防于利;事變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禹貢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納職焉。湯武承弊易變,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為治,而稍陵遲衰微。齊桓公用管仲之謀,通輕重之權,徼山海之業,以朝諸侯,用區區之齊顯成霸名。魏用李克,盡地力,為彊君。自是以后,天下爭于戰國,貴詐力而賤仁義,先富有而后推讓。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萬,而貧者或不厭糟糠;有國彊者或并群小以臣諸侯,而弱國或絕祀而滅世。以至于秦,卒并海內。虞夏之幣,金為三品,或黃,或白,或赤;或錢,或布,或刀,或龜貝。及至秦,中一國之幣為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然各隨時而輕重無常。于是外攘夷狄,內興功業,海內之士力耕不足糧饟,女子紡績不足衣服。古者嘗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上,猶自以為不足也。無異故云,事勢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平準之立,通貨天下。既入縣官,或振華夏。其名刀布,其文龍馬。增算告緡,裒多益寡。弘羊心計,卜式長者。都內充殷,取贍郊野。   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第一   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于是太佰、仲雍二人乃饹荊蠻,文身斷發,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太伯之饹荊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余家,立為吳太伯。   太伯卒,無子,弟仲雍立,是為吳仲雍。仲雍卒,子季簡立。季簡卒,子叔達立。叔達卒,子周章立。是時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吳,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虛,是為虞仲,列為諸侯。   周章卒,子熊遂立,熊遂卒,子柯相立。柯相卒,子彊鳩夷立。彊鳩夷卒,子余橋疑吾立。余橋疑吾卒,子柯盧立。柯盧卒,子周繇立。周繇卒,子屈羽立。屈羽卒,子夷吾立。夷吾卒,子禽處立。禽處卒,子轉立。轉卒,子頗高立。頗高卒,子句卑立。是時晉獻公滅周北虞公,以開晉伐虢也。句卑卒,子去齊立。去齊卒,子壽夢立。壽夢立而吳始益大,稱王。   自太伯作吳,五世而武王克殷,封其后為二:其一虞,在中國;其一吳,在夷蠻。十二世而晉滅中國之虞。中國之虞滅二世,而夷蠻之吳興。大凡從太伯至壽夢十九世。   王壽夢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將子反而饹晉,自晉使吳,教吳用兵乘車,令其子為吳行人,吳于是始通于中國。吳伐楚。十六年,楚共王伐吳,至衡山。   二十五年,王壽夢卒。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眛,次曰季札。季札賢,而壽夢欲立之,季札讓不可,于是乃立長子諸樊,攝行事當國。   王諸樊元年,諸樊已除喪,讓位季札。季札謝曰:“曹宣公之卒也,諸侯與曹人不義曹君,將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節矣'.君義嗣,誰敢干君!有國,非吾節也。札雖不材,原附于子臧之義。”吳人固立季札,季札棄其室而耕,乃舍之。秋,吳伐楚,楚敗我師。四年,晉平公初立。   十三年,王諸樊卒。有命授弟余祭,欲傳以次,必致國于季札而止,以稱先王壽夢之意,且嘉季札之義,兄弟皆欲致國,令以漸至焉。季札封于延陵,故號曰延陵季子。   王余祭三年,齊相慶封有罪,自齊來饹吳。吳予慶封硃方之縣,以為奉邑,以女妻之,富于在齊。   四年,吳使季札聘于魯,請觀周樂。為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歌邶、鄘、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歌鄭。曰:“其細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歌豳。曰:“美哉,蕩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儉而易,行以德輔,此則盟主也。”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風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也。”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詘,近而不偪,遠而不攜,而遷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厎,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見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感。”見舞大武,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護者,曰:“圣人之弘也,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見舞大夏,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及之?”見舞招箾,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燾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無以加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觀。”   去魯,遂使齊。說晏平仲曰:“子速納邑與政。無邑無政,乃免于難。齊國之政將有所歸;未得所歸,難未息也。”故晏子因陳桓子以納政與邑,是以免于欒高之難。   去齊,使于鄭。見子產,如舊交。謂子產曰:“鄭之執政侈,難將至矣,政必及子。子為政,慎以禮。不然,鄭國將敗。”去鄭,適衛。說蘧瑗、史狗、史、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曰:“衛多君子,未有患也。”   自衛如晉,將舍于宿,聞鐘聲,曰:“異哉!吾聞之,辯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獲罪于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可以畔乎?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于幕也。君在殯而可以樂乎?”遂去之。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   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曰:“晉國其萃于三家乎!”將去,謂叔向曰:“吾子勉之!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三家。吾子直,必思自免于難。”   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寶劍,系之徐君冢樹而去。從者曰:“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倍吾心哉!”   七年,楚公子圍弒其王夾敖而代立,是為靈王。十年,楚靈王會諸侯而以伐吳之硃方,以誅齊慶封。吳亦攻楚,取三邑而去。十一年,楚伐吳,至雩婁。十二年,楚復來伐,次于乾谿,楚師敗走。   十七年,王余祭卒,弟余眛立。王余眛二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焉。   四年,王余眛卒,欲授弟季札。季札讓,逃去。于是吳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季子今逃位,則王余眛后立。今卒,其子當代。”乃立王余眛之子僚為王。   王僚二年,公子光伐楚,敗而亡王舟。光懼,襲楚,復得王舟而還。   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來饹,公子光客之。公子光者,王諸樊之子也。常以為吾父兄弟四人,當傳至季子。季子即不受國,光父先立。即不傳季子,光當立。陰納賢士,欲以襲王僚。   八年,吳使公子光伐楚,敗楚師,迎楚故太子建母于居巢以歸。因北伐,敗陳、蔡之師。九年,公子光伐楚,拔居巢、鐘離。初,楚邊邑卑梁氏之處女與吳邊邑之女爭桑,二女家怒相滅,兩國邊邑長聞之,怒而相攻,滅吳之邊邑。吳王怒,故遂伐楚,取兩都而去。   伍子胥之初奔吳,說吳王僚以伐楚之利。公子光曰:“胥之父兄為僇于楚,欲自報其仇耳。未見其利。”于是伍員知光有他志,乃求勇士專諸,見之光。光喜,乃客伍子胥。子胥退而耕于野,以待專諸之事。   十二年冬,楚平王卒。十三年春,吳欲因楚喪而伐之,使公子蓋余、燭庸以兵圍楚之六、灊。使季札于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兵后,吳兵不得還。于是吳公子光曰:“此時不可失也。”告專諸曰:“不索何獲!我真王嗣,當立,吾欲求之。季子雖至,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公子將兵攻楚,楚絕其路。方今吳外困于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柰我何。”光曰:“我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而謁王僚飲。王僚使兵陳于道,自王宮至光之家,門階戶席,皆王僚之親也,人夾持鈹。公子光詳為足疾,入于窟室,使專諸置匕首于炙魚之中以進食。手匕首刺王僚,鈹交于匈,遂弒王僚。公子光竟代立為王,是為吳王闔廬。闔廬乃以專諸子為卿。   季子至,曰:“茍先君無廢祀,民人無廢主,社稷有奉,乃吾君也。吾敢誰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亂,立者從之,先人之道也。”復命,哭僚墓,復位而待。吳公子燭庸、蓋余二人將兵遇圍于楚者,聞公子光弒王僚自立,乃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   王闔廬元年,舉伍子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楚誅伯州犁,其孫伯嚭亡奔吳,吳以為大夫。   三年,吳王闔廬與子胥、伯嚭將兵伐楚,拔舒,殺吳亡將二公子。光謀欲入郢,將軍孫武曰:“民勞,未可,待之。”四年,伐楚,取六與灊。五年,伐越,敗之。六年,楚使子常囊瓦伐吳。迎而擊之,大敗楚軍于豫章,取楚之居巢而還。   九年,吳王闔廬請伍子胥、孫武曰:“始子之言郢未可入,今果如何?”二子對曰:“楚將子常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必得唐、蔡乃可。”闔廬從之,悉興師,與唐、蔡西伐楚,至于漢水。楚亦發兵拒吳,夾水陳。吳王闔廬弟夫欲戰,闔廬弗許。夫曰:“王已屬臣兵,兵以利為上,尚何待焉?”遂以其部五千人襲冒楚,楚兵大敗,走。于是吳王遂縱兵追之。比至郢,五戰,楚五敗。楚昭王亡出郢,奔鄖。鄖公弟欲弒昭王,昭王與鄖公饹隨。而吳兵遂入郢。子胥、伯嚭鞭平王之尸以報父讎。   十年春,越聞吳王之在郢,國空,乃伐吳。吳使別兵擊越。楚告急秦,秦遣兵救楚擊吳,吳師敗。闔廬弟夫見秦越交敗吳,吳王留楚不去,夫亡歸吳而自立為吳王。闔廬聞之,乃引兵歸,攻夫。夫敗奔楚。楚昭王乃得以九月復入郢,而封夫于堂谿,為堂谿氏。十一年,吳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楚恐而去郢徙鄀.   十五年,孔子相魯。   十九年夏,吳伐越,越王句踐迎擊之槜李。越使死士挑戰,三行造吳師,呼,自剄。吳師觀之,越因伐吳,敗之姑蘇,傷吳王闔廬指,軍卻七里。吳王病傷而死。闔廬使立太子夫差,謂曰:“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對曰:“不敢!”三年,乃報越。   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為太宰。習戰射,常以報越為志。二年,吳王悉精兵以伐越,敗之夫椒,報姑蘇也。越王句踐乃以甲兵五千人棲于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而行成,請委國為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昔有過氏殺斟灌以伐斟尋,滅夏后帝相。帝相之妃后緡方娠,逃于有仍而生少康。少康為有仍牧正。有過又欲殺少康,少康奔有虞。有虞思夏德,于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于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后遂收夏眾,撫其官職。使人誘之,遂滅有過氏,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吳不如有過之彊,而句踐大于少康。今不因此而滅之,又將■之,不亦難乎!且句踐為人能辛苦,今不滅,后必悔之。”吳王不聽,聽太宰嚭,卒許越平,與盟而罷兵去。   七年,吳王夫差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新君弱,乃興師北伐齊。子胥諫曰:“越王句踐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吊死問疾,且欲有所用其眾。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而務齊,不亦謬乎!”吳王不聽,遂北伐齊,敗齊師于艾陵。至繒,召魯哀公而徵百牢。季康子使子貢以周禮說太宰嚭,乃得止。因留略地于齊魯之南。九年,為騶伐魯,,至與魯盟乃去。十年,因伐齊而歸。十一年,復北伐齊。   越王句踐率其眾以朝吳,厚獻遺之,吳王喜。唯子胥懼,曰:“是棄吳也。”諫曰:“越在腹心,今得志于齊,猶石田,無所用。且盤庚之誥有顛越勿遺,商之以興。”吳王不聽,使子胥于齊,子胥屬其子于齊鮑氏,還報吳王。吳王聞之,大怒,賜子胥屬鏤之劍以死。將死,曰:“樹吾墓上以梓,令可為器。抉吾眼置之吳東門,以觀越之滅吳也。”   齊鮑氏弒齊悼公。吳王聞之,哭于軍門外三日,乃從海上攻齊。齊人敗吳,吳王乃引兵歸。   十三年,吳召魯、衛之君會于橐皋。   十四年春,吳王北會諸侯于黃池,欲霸中國以全周室。六月子,越王句踐伐吳。乙酉,越五千人與吳戰。丙戌,虜吳太子友。丁亥,入吳。吳人告敗于王夫差,夫差惡其聞也。或泄其語,吳王怒,斬七人于幕下。七月辛丑,吳王與晉定公爭長。吳王曰:“于周室我為長。”晉定公曰:“于姬姓我為伯。”趙鞅怒,將伐吳,乃長晉定公。吳王已盟,與晉別,欲伐宋。太宰嚭曰:“可勝而不能居也。”乃引兵歸國。國亡太子,內空,王居外久,士皆罷敝,于是乃使厚幣以與越平。   十五年,齊田常殺簡公。   十八年,越益彊。越王句踐率兵伐敗吳師于笠澤。楚滅陳。   二十年,越王句踐復伐吳。二十一年,遂圍吳。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敗吳。越王句踐欲遷吳王夫差于甬東,予百家居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遂自剄死。越王滅吳,誅太宰嚭,以為不忠,而歸。   太史公曰: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延陵季子之仁心,慕義無窮,見微而知清濁。嗚呼,又何其閎覽博物君子也!   太伯作吳,高讓雄圖。周章受國,別封于虞。壽夢初霸,始用兵車。三子遞立,延陵不居。光既篡位,是稱闔閭。王僚見殺,賊由專諸。夫差輕越,取敗姑蘇。甬東之恥,空慚伍胥。   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第二   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于呂,或封于申,姓姜氏。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枝庶子孫,或為庶人,尚其后苗裔也。本姓姜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   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于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于渭之陽,與語大說,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圣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為師。   或曰,太公博聞,嘗事紂。紂無道,去之。游說諸侯,無所遇,而卒西歸周西伯。或曰,呂尚處士,隱海濱。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閎夭素知而招呂尚。呂尚亦曰“吾聞西伯賢,又善養老,盍往焉”。三人者為西伯求美女奇物,獻之于紂,以贖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國。言呂尚所以事周雖異,然要之為文武師。   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周西伯政平,及斷虞芮之訟,而詩人稱西伯受命曰文王。伐崇、密須、犬夷,大作豐邑。天下三分,其二歸周者,太公之謀計居多。   文王崩,武王即位。九年,欲修文王業,東伐以觀諸侯集否。師行,師尚父左杖黃鉞,右把白旄以誓,曰:“蒼兕蒼兕,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后至者斬!”遂至盟津。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也。”武王曰:“未可。”還師,與太公作此太誓。   居二年,紂殺王子比干,囚箕子。武王將伐紂,卜,龜兆不吉,風雨暴至。群公盡懼,唯太公彊之勸武王,武王于是遂行。十一年正月甲子,誓于牧野,伐商紂。紂師敗績。紂反走,登鹿臺,遂追斬紂。明日,武王立于社,群公奉明水,衛康叔封布采席,師尚父牽牲,史佚策祝,以告神討紂之罪。散鹿臺之錢,發鉅橋之粟,以振貧民。封比干墓,釋箕子囚。遷九鼎,脩周政,與天下更始。師尚父謀居多。   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師尚父于齊營丘。東就國,道宿行遲。逆旅之人曰:“吾聞時難得而易失。客寢甚安,殆非就國者也。”太公聞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國。萊侯來伐,與之爭營丘。營丘邊萊。萊人,夷也,會紂之亂而周初定,未能集遠方,是以與太公爭國。   太公至國,脩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及周成王少時,管蔡作亂,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齊由此得征伐,為大國。都營丘。   蓋太公之卒百有余年,子丁公呂伋立。丁公卒,子乙公得立。乙公卒,子癸公慈母立。癸公卒,子哀公不辰立。   哀公時,紀侯譖之周,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靜,是為胡公。胡公徙都薄姑,而當周夷王之時。   哀公之同母少弟山怨胡公,乃與其黨率營丘人襲攻殺胡公而自立,是為獻公。獻公元年,盡逐胡公子,因徙薄姑都,治臨菑。   九年,獻公卒,子武公壽立。武公九年,周厲王出奔,居彘。十年,王室亂,大臣行政,號曰“共和”。二十四年,周宣王初立。   二十六年,武公卒,子厲公無忌立。厲公暴虐,故胡公子復入齊,齊人欲立之,乃與攻殺厲公。胡公子亦戰死。齊人乃立厲公子赤為君,是為文公,而誅殺厲公者七十人。   文公十二年卒,子成公脫立。成公九年卒,子莊公購立。   莊公二十四年,犬戎殺幽王,周東徙雒。秦始列為諸侯。五十六年,晉弒其君昭侯。   六十四年,莊公卒,子釐公祿甫立。   釐公九年,魯隱公初立。十九年,魯桓公弒其兄隱公而自立為君。   二十五年,北戎伐齊。鄭使太子忽來救齊,齊欲妻之。忽曰:“鄭小齊大,非我敵。”遂辭之。   三十二年,釐公同母弟夷仲年死。其子曰公孫無知,釐公愛之,令其秩服奉養比太子。   三十三年,釐公卒,太子諸兒立,是為襄公。   襄公元年,始為太子時,嘗與無知斗,及立,絀無知秩服,無知怨。   四年,魯桓公與夫人如齊。齊襄公故嘗私通魯夫人。魯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釐公時嫁為魯桓公婦,及桓公來而襄公復通焉。魯桓公知之,怒夫人,夫人以告齊襄公。齊襄公與魯君飲,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魯君車,因拉殺魯桓公,桓公下車則死矣。魯人以為讓,而齊襄公殺彭生以謝魯。   八年,伐紀,紀遷去其邑。   十二年,初,襄公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往戍一歲,卒瓜時而公弗為發代。或為請代,公弗許。故此二人怒,因公孫無知謀作亂。連稱有從妹在公宮,無寵,使之間襄公,曰“事成以女為無知夫人”。冬十二月,襄公游姑棼,遂獵沛丘。見彘,從者曰“彭生”。公怒,射之,彘人立而啼。公懼,墜車傷足,失屨。反而鞭主屨者茀三百。茀出宮。而無知、連稱、管至父等聞公傷,乃遂率其眾襲宮。逢主屨茀,茀曰:“且無入驚宮,驚宮未易入也。”無知弗信,茀示之創,乃信之。待宮外,令茀先入。茀先入,即匿襄公戶間。良久,無知等恐,遂入宮。茀反與宮中及公之幸臣攻無知等,不勝,皆死。無知入宮,求公不得。或見人足于戶間,發視,乃襄公,遂弒之,而無知自立為齊君。   桓公元年春,齊君無知游于雍林。雍林人嘗有怨無知,及其往游,雍林人襲殺無知,告齊大夫曰:“無知弒襄公自立,臣謹行誅。唯大夫更立公子之當立者,唯命是聽。”   初,襄公之醉殺魯桓公,通其夫人,殺誅數不當,淫于婦人,數欺大臣,群弟恐禍及,故次弟糾奔魯。其母魯女也。管仲、召忽傅之。次弟小白奔莒,鮑叔傅之。小白母,衛女也,有寵于釐公。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傒。及雍林人殺無知,議立君,高、國先陰召小白于莒。魯聞無知死,亦發兵送公子糾,而使管仲別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小白詳死,管仲使人馳報魯。魯送糾者行益遲,六日至齊,則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為桓公。   桓公之中鉤,詳死以誤管仲,已而載溫車中馳行,亦有高、國內應,故得先入立,發兵距魯。秋,與魯戰于乾時,魯兵敗走,齊兵掩絕魯歸道。齊遺魯書曰:“子糾兄弟,弗忍誅,請魯自殺之。召忽、管仲讎也,請得而甘心醢之。不然,將圍魯。”魯人患之,遂殺子糾于笙瀆。召忽自殺,管仲請囚。桓公之立,發兵攻魯,心欲殺管仲。鮑叔牙曰:“臣幸得從君,君竟以立。君之尊,臣無以增君。君將治齊,即高傒與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國國重,不可失也。”于是桓公從之。乃詳為召管仲欲甘心,實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請往。鮑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脫桎梏,齋祓而見桓公。桓公厚禮以為大夫,任政。   桓公既得管仲,與鮑叔、隰朋、高傒修齊國政,連五家之兵,伸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齊人皆說。   二年,伐滅郯,郯子奔莒。初,桓公亡時,過郯,郯無禮,故伐之。   五年,伐魯,魯將師敗。魯莊公請獻遂邑以平,桓公許,與魯會柯而盟。魯將盟,曹沬以匕首劫桓公于壇上,曰:“反魯之侵地!”桓公許之。已而曹沬去匕首,北面就臣位。桓公后悔,欲無與魯地而殺曹沬.管仲曰:“夫劫許之而倍信殺之,愈一小快耳,而棄信于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于是遂與曹沬三敗所亡地于魯。諸侯聞之,皆信齊而欲附焉。七年,諸侯會桓公于甄,而桓公于是始霸焉。   十四年,陳厲公子完,號敬仲,來奔齊。齊桓公欲以為卿,讓;于是以為工正。田成子常之祖也。   二十三年,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齊。齊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還。燕莊公遂送桓公入齊境。桓公曰:“非天子,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無禮于燕。”于是分溝割燕君所至與燕,命燕君復修召公之政,納貢于周,如成康之時。諸侯聞之,皆從齊。   二十七年,魯湣公母曰哀姜,桓公女弟也。哀姜淫于魯公子慶父,慶父弒湣公,哀姜欲立慶父,魯人更立釐公。桓公召哀姜,殺之。   二十八年,衛文公有狄亂,告急于齊。齊率諸侯城楚丘而立衛君。   二十九年,桓公與夫人蔡姬戲船中。蔡姬習水,蕩公,公懼,止之,不止,出船,怒,歸蔡姬,弗絕。蔡亦怒,嫁其女。桓公聞而怒,興師往伐。   三十年春,齊桓公率諸侯伐蔡,蔡潰。遂伐楚。楚成王興師問曰:“何故涉吾地?”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若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楚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具,是以來責。昭王南征不復,是以來問。“楚王曰:”貢之不入,有之,寡人罪也,敢不共乎!昭王之出不復,君其問之水濱。“齊師進次于陘。夏,楚王使屈完將兵捍齊,齊師退次召陵。桓公矜屈完以其眾。屈完曰:”君以道則可;若不,則楚方城以為城,江、漢以為溝,君安能進乎?“乃與屈完盟而去。過陳,陳袁濤涂詐齊,令出東方,覺。秋,齊伐陳。是歲,晉殺太子申生。   三十五年夏,會諸侯于葵丘。周襄王使宰孔賜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命無拜。桓公欲許之,管仲曰“不可”,乃下拜受賜。秋,復會諸侯于葵丘,益有驕色。周使宰孔會。諸侯頗有叛者。晉侯病,后,遇宰孔。宰孔曰:“齊侯驕矣,弟無行。”從之。是歲,晉獻公卒,里克殺奚齊、卓子,秦穆公以夫人入公子夷吾為晉君。桓公于是討晉亂,至高梁,使隰朋立晉君,還。   是時周室微,唯齊、楚、秦、晉為彊。晉初與會,獻公死,國內亂。秦穆公辟遠,不與中國會盟。楚成王初收荊蠻有之,夷狄自置。唯獨齊為中國會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諸侯賓會。于是桓公稱曰:“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離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馬懸車登太行,至卑耳山而還。諸侯莫違寡人。寡人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異于此乎?吾欲封泰山,禪梁父。”管仲固諫,不聽;乃說桓公以遠方珍怪物至乃得封,桓公乃止。   三十八年,周襄王弟帶與戎、翟合謀伐周,齊使管仲平戎于周。周欲以上卿禮管仲,管仲頓首曰:“臣陪臣,安敢!”三讓,乃受下卿禮以見。三十九年,周襄王弟帶來奔齊。齊使仲孫請王,為帶謝。襄王怒,弗聽。   四十一年,秦穆公虜晉惠公,復歸之。是歲,管仲、隰朋皆卒。管仲病,桓公問曰:“群臣誰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對曰:“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公曰:“開方如何?”對曰:“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公曰:“豎刀如何?”對曰:“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專權。   四十二年,戎伐周,周告急于齊,齊令諸侯各發卒戍周。是歲,晉公子重耳來,桓公妻之。   四十三年。初,齊桓公之夫人三:曰王姬、徐姬、蔡姬,皆無子。桓公好內,多內寵,如夫人者六人,長衛姬,生無詭;少衛姬,生惠公元;鄭姬,生孝公昭;葛嬴,生昭公潘;密姬,生懿公商人;宋華子,生公子雍。桓公與管仲屬孝公于宋襄公,以為太子。雍巫有寵于衛共姬,因宦者豎刀以厚獻于桓公,亦有寵,桓公許之立無詭。管仲卒,五公子皆求立。冬十月乙亥,齊桓公卒。易牙入,與豎刀因內寵殺群吏,而立公子無詭為君。太子昭奔宋。   桓公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宮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蟲出于戶。十二月乙亥,無詭立,乃棺赴。辛巳夜,斂殯。   桓公十有余子,要其后立者五人:無詭立三月死,無謚;次孝公;次昭公;次懿公;次惠公。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諸侯兵送齊太子昭而伐齊。齊人恐,殺其君無詭。齊人將立太子昭,四公子之徒攻太子,太子走宋,宋遂與齊人四公子戰。五月,宋敗齊四公子師而立太子昭,是為齊孝公。宋以桓公與管仲屬之太子,故來征之。以亂故,八月乃葬齊桓公。   六年春,齊伐宋,以其不同盟于齊也。夏,宋襄公卒。七年,晉文公立。   十年,孝公卒,孝公弟潘因衛公子開方殺孝公子而立潘,是為昭公。昭公,桓公子也,其母曰葛嬴。   昭公元年,晉文公敗楚于城濮,而會諸侯踐土,朝周,天子使晉稱伯。六年,翟侵齊。晉文公卒。秦兵敗于殽。十二年,秦穆公卒。   十九年五月,昭公卒,子舍立為齊君。舍之母無寵于昭公,國人莫畏。昭公之弟商人以桓公死爭立而不得,陰交賢士,附愛百姓,百姓說。及昭公卒,子舍立,孤弱,即與眾十月即墓上弒齊君舍,而商人自立,是為懿公。懿公,桓公子也,其母曰密姬。   懿公四年春,初,懿公為公子時,與丙戎之父獵,爭獲不勝,及即位,斷丙戎父足,而使丙戎仆。庸職之妻好,公內之宮,使庸職驂乘。五月,懿公游于申池,二人浴,戲。職曰:“斷足子!”戎曰:“奪妻者!”二人俱病此言,乃怨。謀與公游竹中,二人弒懿公車上,棄竹中而亡去。   懿公之立,驕,民不附。齊人廢其子而迎公子元于衛,立之,是為惠公。惠公,桓公子也。其母衛女,曰少衛姬,避齊亂,故在衛。   惠公二年,長翟來,王子城父攻殺之,埋之于北門。晉趙穿弒其君靈公。   十年,惠公卒,子頃公無野立。初,崔杼有寵于惠公,惠公卒,高、國畏其偪也,逐之,崔杼奔衛。   頃公元年,楚莊王彊,伐陳;二年,圍鄭,鄭伯降,已復國鄭伯。   六年春,晉使郤克于齊,齊使夫人帷中而觀之。郤克上,夫人笑之。郤克曰:“不是報,不復涉河!”歸,請伐齊,晉侯弗許。齊使至晉,郤克執齊使者四人河內,殺之。八年。晉伐齊,齊以公子彊質晉,晉兵去。十年春,齊伐魯、衛。魯、衛大夫如晉請師,皆因郤克。晉使郤克以車八百乘為中軍將,士燮將上軍,欒書將下軍,以救魯、衛,伐齊。六月壬申,與齊侯兵合靡笄下。癸酉,陳于鞍。逄丑父為齊頃公右。頃公曰:“馳之,破晉軍會食。”射傷郤克,流血至履。克欲還入壁,其御曰:“我始入,再傷,不敢言疾,恐懼士卒,原子忍之。”遂復戰。戰,齊急,丑父恐齊侯得,乃易處,頃公為右,車絓于木而止。晉小將韓厥伏齊侯車前,曰“寡君使臣救魯、衛”,戲之。丑父使頃公下取飲,因得亡,脫去,入其軍。晉郤克欲殺丑父。丑父曰:“代君死而見僇,后人臣無忠其君者矣。”克舍之,丑父遂得亡歸齊。于是晉軍追齊至馬陵。齊侯請以寶器謝,不聽;必得笑克者蕭桐叔子,令齊東畝。對曰:“叔子,齊君母。齊君母亦猶晉君母,子安置之?且子以義伐而以暴為后,其可乎?”于是乃許,令反魯、衛之侵地。   十一年,晉初置六卿,賞鞍之功。齊頃公朝晉,欲尊王晉景公,晉景公不敢受,乃歸。歸而頃公弛苑囿,薄賦斂,振孤問疾,虛積聚以救民,民亦大說。厚禮諸侯。竟頃公卒,百姓附,諸侯不犯。   十七年,頃公卒,子靈公環立。   靈公九年,晉欒書弒其君厲公。十年,晉悼公伐齊,齊令公子光質晉。十九年,立子光為太子,高厚傅之,令會諸侯盟于鐘離。二十七年,晉使中行獻子伐齊。齊師敗,靈公走入臨菑。晏嬰止靈公,靈公弗從。曰:“君亦無勇矣!”晉兵遂圍臨菑,臨菑城守不敢出,晉焚郭中而去。   二十八年,初,靈公取魯女,生子光,以為太子。仲姬,戎姬。戎姬嬖,仲姬生子牙,屬之戎姬。戎姬請以為太子,公許之。仲姬曰:“不可。光之立,列于諸侯矣,今無故廢之,君必悔之。”公曰:“在我耳。”遂東太子光,使高厚傅牙為太子。靈公疾,崔杼迎故太子光而立之,是為莊公。莊公殺戎姬。五月壬辰,靈公卒,莊公即位,執太子牙于句竇之丘,殺之。八月,崔杼殺高厚。晉聞齊亂,伐齊,至高唐。   莊公三年,晉大夫欒盈奔齊,莊公厚客待之。晏嬰、田文子諫,公弗聽。四年,齊莊公使欒盈間入晉曲沃為內應,以兵隨之,上太行,入孟門。欒盈敗,齊兵還,取朝歌。   六年,初,棠公妻好,棠公死,崔杼取之。莊公通之,數如崔氏,以崔杼之冠賜人。待者曰:“不可。”崔杼怒,因其伐晉,欲與晉合謀襲齊而不得間。莊公嘗笞宦者賈舉,賈舉復侍,為崔杼間公以報怨。五月,莒子朝齊,齊以甲戌饗之。崔杼稱病不視事。乙亥,公問崔杼病,遂從崔杼妻。崔杼妻入室,與崔杼自閉戶不出,公擁柱而歌。宦者賈舉遮公從官而入,閉門,崔杼之徒持兵從中起。公登臺而請解,不許;請盟,不許;請自殺于廟,不許。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近于公宮。陪臣爭趣有淫者,不知二命。”公逾墻,射中公股,公反墜,遂弒之。晏嬰立崔杼門外,曰:“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門開而入,枕公尸而哭,三踴而出。人謂崔杼:“必殺之。”崔杼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丁丑,崔杼立莊公異母弟杵臼,是為景公。景公母,魯叔孫宣伯女也。景公立,以崔杼為右相,慶封為左相。二相恐亂起,乃與國人盟曰:“不與崔慶者死!”晏子仰天曰:“嬰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從!”不肯盟。慶封欲殺晏子,崔杼曰:“忠臣也,舍之。”齊太史書曰“崔杼弒莊公”,崔杼殺之。其弟復書,崔杼復殺之。少弟復書,崔杼乃舍之。   景公元年,初,崔杼生子成及彊,其母死,取東郭女,生明。東郭女使其前夫子無咎與其弟偃相崔氏。成有罪,二相急治之,立明為太子。成請老于崔,崔杼許之,二相弗聽,曰:“崔,宗邑,不可。”成、彊怒,告慶封。慶封與崔杼有郤,欲其敗也。成、彊殺無咎、偃于崔杼家,家皆奔亡。崔杼怒,無人,使一宦者御,見慶封。慶封曰:“請為子誅之。”使崔杼仇盧蒲嫳攻崔氏,殺成、彊,盡滅崔氏,崔杼婦自殺。崔杼毋歸,亦自殺。慶封為相國,專權。   三年十月,慶封出獵。初,慶封已殺崔杼,益驕,嗜酒好獵,不聽政令。慶舍用政,已有內郤.田文子謂桓子曰:“亂將作。”田、鮑、高、欒氏相與謀慶氏。慶舍發甲圍慶封宮,四家徒共擊破之。慶封還,不得入,奔魯。齊人讓魯,封奔吳。吳與之硃方,聚其族而居之,富于在齊。其秋,齊人徙葬莊公,僇崔杼尸于市以說眾。   九年,景公使晏嬰之晉,與叔向私語曰:“齊政卒歸田氏。田氏雖無大德,以公權私,有德于民,民愛之。”十二年,景公如晉,見平公,欲與伐燕。十八年,公復如晉,見昭公。二十六年,獵魯郊,因入魯,與晏嬰俱問魯禮。三十一年,魯昭公辟季氏難,奔齊。齊欲以千社封之,子家止昭公,昭公乃請齊伐魯,取鄆以居昭公。   三十二年,彗星見。景公坐柏寢,嘆曰:“堂堂!誰有此乎?”群臣皆泣,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諛甚。”景公曰:“彗星出東北,當齊分野,寡人以為憂。”晏子曰:“君高臺深池,賦斂如弗得,刑罰恐弗勝,茀星將出,彗星何懼乎?”公曰:“可禳否?”晏子曰:“使神可祝而來,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萬數,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勝眾口乎?”是時景公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故晏子以此諫之。   四十二年,吳王闔閭伐楚,入郢。   四十七年,魯陽虎攻其君,不勝,奔齊,請齊伐魯。鮑子諫景公,乃囚陽虎。陽虎得亡,奔晉。   四十八年,與魯定公好會夾谷。犁鉏曰:“孔丘知禮而怯,請令萊人為樂,因執魯君,可得志。”景公害孔丘相魯,懼其霸,故從犁鉏之計。方會,進萊樂,孔子歷階上,使有司執萊人斬之,以禮讓景公。景公慚,乃歸魯侵地以謝,而罷去。是歲,晏嬰卒。   五十五年,范、中行反其君于晉,晉攻之急,來請粟。田乞欲為亂,樹黨于逆臣,說景公曰:“范、中行數有德于齊,不可不救。”及使乞救而輸之粟。   五十八年夏,景公夫人燕姬適子死。景公寵妾芮姬生子荼,荼少,其母賤,無行,諸大夫恐其為嗣,乃言原擇諸子長賢者為太子。景公老,惡言嗣事,又愛荼母,欲立之,憚發之口,乃謂諸大夫曰:“為樂耳,國何患無君乎?”秋,景公病,命國惠子、高昭子立少子荼為太子,逐群公子,遷之萊。景公卒,太子荼立,是為晏孺子。冬,未葬,而群公子畏誅,皆出亡。荼諸異母兄公子壽、駒、黔奔衛,公子駔、陽生奔魯。萊人歌之曰:“景公死乎弗與埋,三軍事乎弗與謀,師乎師乎,胡黨之乎?”   晏孺子元年春,田乞偽事高、國者,每朝,乞驂乘,言曰:“子得君,大夫皆自危,欲謀作亂。”又謂諸大夫曰:“高昭子可畏,及未發,先之。”大夫從之。六月,田乞、鮑牧乃與大夫以兵入公宮,攻高昭子。昭子聞之,與國惠子救公。公師敗,田乞之徒追之,國惠子奔莒,遂反殺高昭子。晏圉奔魯。八月,齊秉意茲。田乞敗二相,乃使人之魯召公子陽生。陽生至齊,私匿田乞家。十月戊子,田乞請諸大夫曰:“常之母有魚菽之祭,幸來會飲。”會飲,田乞盛陽生橐中,置坐中央,發橐出陽生,曰:“此乃齊君矣!”大夫皆伏謁。將與大夫盟而立之,鮑牧醉,乞誣大夫曰:“吾與鮑牧謀共立陽生。”鮑牧怒曰:“子忘景公之命乎?”諸大夫相視欲悔,陽生前,頓首曰:“可則立之,否則已。”鮑牧恐禍起,乃復曰:“皆景公子也,何為不可!”乃與盟,立陽生,是為悼公。悼公入宮,使人遷晏孺子于駘,殺之幕下,而逐孺子母芮子。芮子故賤而孺子少,故無權,國人輕之。   悼公元年,齊伐魯,取讙、闡。初,陽生亡在魯,季康子以其妹妻之。及歸即位,使迎之。季姬與季魴侯通,言其情,魯弗敢與,故齊伐魯,竟迎季姬。季姬嬖,齊復歸魯侵地。   鮑子與悼公有郤,不善。四年,吳、魯伐齊南方。鮑子弒悼公,赴于吳。吳王夫差哭于軍門外三日,將從海入討齊。齊人敗之,吳師乃去。晉趙鞅伐齊,至賴而去。齊人共立悼公子壬,是為簡公。   簡公四年春,初,簡公與父陽生俱在魯也,監止有寵焉。及即位,使為政。田成子憚之,驟顧于朝。御鞅言簡公曰:“田、監不可并也,君其擇焉。”弗聽。子我夕,田逆殺人,逢之,遂捕以入。田氏方睦,使囚病而遺守囚者酒,醉而殺守者,得亡。子我盟諸田于陳宗。初,田豹欲為子我臣,使公孫言豹,豹有喪而止。后卒以為臣,幸于子我。子我謂曰:“吾盡逐田氏而立女,可乎?”對曰:“我遠田氏矣。且其違者不過數人,何盡逐焉!”遂告田氏。子行曰:“彼得君,弗先,必禍子。”子行舍于公宮。   夏五月壬申,成子兄弟四乘如公。子我在幄,出迎之,遂入,閉門。宦者御之,子行殺宦者。公與婦人飲酒于檀臺,成子遷諸寢。公執戈將擊之,太史子余曰:“非不利也,將除害也。”成子出舍于庫,聞公猶怒,將出,曰:“何所無君!”子行拔劍曰:“需,事之賊也。誰非田宗?所不殺子者有如田宗。”乃止。子我歸,屬徒攻闈與大門,皆弗勝,乃出。田氏追之。豐丘人執子我以告,殺之郭關。成子將殺大陸子方,田逆請而免之。以公命取車于道,出雍門。田豹與之車,弗受,曰:“逆為余請,豹與余車,余有私焉。事子我而有私于其讎,何以見魯、衛之士?”   庚辰,田常執簡公于袪州。公曰:“余蚤從御鞅言,不及此。”甲午,田常弒簡公于袪州。田常乃立簡公弟驁,是為平公。平公即位,田常相之,專齊之政,割齊安平以東為田氏封邑。   平公八年,越滅吳。二十五年卒,子宣公積立。   宣公五十一年卒,子康公貸立。田會反廩丘。   康公二年,韓、魏、趙始列為諸侯。十九年,田常曾孫田和始為諸侯,遷康公海濱。   二十六年,康公卒,呂氏遂絕其祀。田氏卒有齊國,為齊威王,彊于天下。   太史公曰:吾適齊,自泰山屬之瑯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闊達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國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為諸侯會盟,稱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國之風也!   太公佐周,實秉陰謀。既表東海,乃居營丘。小白致霸,九合諸侯。及溺內寵,釁鐘蟲流。莊公失德,崔杼作仇。陳氏專政,厚貨輕收。悼、簡遘禍,田、闞非儔。沨沨余烈,一變何由?   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第三   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自文王在時,旦為子孝,篤仁,異于群子。及武王即位,旦常輔翼武王,用事居多。武王九年,東伐至盟津,周公輔行。十一年,伐紂,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入商宮。已殺紂,周公把大鉞,召公把小鉞,以夾武王,釁社,告紂之罪于天,及殷民。釋箕子之囚。封紂子武庚祿父,使管叔、蔡叔傅之,以續殷祀。遍封功臣同姓戚者。封周公旦于少昊之虛曲阜,是為魯公。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群臣懼,太公、召公乃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周公于是乃自以為質,設三壇,周公北面立,戴璧秉圭,告于太王、王季、文王。史策祝曰:“惟爾元孫王發,勤勞阻疾。若爾三王是有負子之責于天,以旦代王發之身。旦巧能,多材多,能事鬼神。乃王發不如旦多材多,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汝子孫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敬畏。無墜天之降葆命,我先王亦永有所依歸。今我其即命于元龜,爾之許我,我以其璧與圭歸,以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圭。”周公已令史策告太王、王季、文王,欲代武王發,于是乃即三王而卜。卜人皆曰吉,發書視之,信吉。周公喜,開籥,乃見書遇吉。周公入賀武王曰:“王其無害。旦新受命三王,維長終是圖。茲道能念予一人。”周公藏其策金縢匱中,誡守者勿敢言。明日,武王有瘳。   其后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強葆之中。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國曰:“周公將不利于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攝行政者,恐天下畔周,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憂勞天下久矣,于今而后成。武王蚤終,成王少,將以成周,我所以為之若此。”于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魯。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賤矣。然我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子之魯,慎無以國驕人。”   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興師東伐,作大誥。遂誅管叔,殺武庚,放蔡叔。收殷余民,以封康叔于衛,封微子于宋,以奉殷祀。寧淮夷東土,二年而畢定。諸侯咸服宗周。   天降祉福,唐叔得禾,異母同穎,獻之成王,成王命唐叔以餽周公于東土,作餽禾。周公既受命禾,嘉天子命,作嘉禾。東土以集,周公歸報成王,乃為詩貽王,命之曰鴟鸮.王亦未敢訓周公。   成王七年二月乙未,王朝步自周,至豐,使太保召公先之雒相土。其三月,周公往營成周雒邑,卜居焉,曰吉,遂國之。   成王長,能聽政。于是周公乃還政于成王,成王臨朝。周公之代成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諸侯。及七年后,還政成王,北面就臣位,歔歔如畏然。   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周公歸,恐成王壯,治有所淫佚,乃作多士,作毋逸。毋逸稱:“為人父母,為業至長久,子孫驕奢忘之,以亡其家,為人子可不慎乎!故昔在殷王中宗,嚴恭敬畏天命,自度治民,震懼不敢荒寧,故中宗饗國七十五年。其在高宗,久勞于外,為與小人,作其即位,乃有亮闇,三年不言,言乃讙,不敢荒寧,密靖殷國,至于小大無怨,故高宗饗國五十五年。其在祖甲,不義惟王,久為小人于外,知小人之依,能保施小民,不侮鰥寡,故祖甲饗國三十三年。”多士稱曰:“自湯至于帝乙,無不率祀明德,帝無不配天者。在今后嗣王紂,誕淫厥佚,不顧天及民之從也。其民皆可誅。”“文王日中昃不暇食,饗國五十年。”作此以誡成王。   成王在豐,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百姓說。   周公在豐,病,將沒,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離成王。”周公既卒,成王亦讓,葬周公于畢,從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   周公卒后,秋未穫,暴風雷,禾盡偃,大木盡拔。周國大恐。成王與大夫朝服以開金縢書,王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二公及王乃問史百執事,史百執事曰:“信有,昔周公命我勿敢言。”成王執書以泣,曰:“自今后其無繆卜乎!昔周公勤勞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我國家禮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盡起。二公命國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筑之。歲則大孰。于是成王乃命魯得郊祭文王。魯有天子禮樂者,以襃周公之德也。   周公卒,子伯禽固已前受封,是為魯公。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太公亦封于齊,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及后聞伯禽報政遲,乃嘆曰:“嗚呼,魯后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伯禽即位之后,有管、蔡等反也,淮夷、徐戎亦并興反。于是伯禽率師伐之于肸,作肸誓,曰:“陳爾甲胄,無敢不善。無敢傷牿。馬牛其風,臣妾逋逃,勿敢越逐,敬復之。無敢寇攘,逾墻垣。魯人三郊三隧,歭爾芻茭、糗糧、楨榦,無敢不逮。我甲戌筑而征徐戎,無敢不及,有大刑。”作此肸誓,遂平徐戎,定魯。   魯公伯禽卒,子考公酋立。考公四年卒,立弟熙,是謂煬公。煬公筑茅闕門。六年卒,子幽公宰立。幽公十四年。幽公弟晞殺幽公而自立,是為魏公。魏公五十年卒,子厲公擢立。厲公三十七年卒,魯人立其弟具,是為獻公。獻公三十二年卒,子真公濞立。   真公十四年,周厲王無道,出奔彘,共和行政。二十九年,周宣王即位。   三十年,真公卒,弟敖立,是為武公。   武公九年春,武公與長子括,少子戲,西朝周宣王。宣王愛戲,欲立戲為魯太子。周之樊仲山父諫宣王曰:“廢長立少,不順;不順,必犯王命;犯王命,必誅之:故出令不可不順也。令之不行,政之不立;行而不順,民將棄上。夫下事上,少事長,所以為順。今天子建諸侯,立其少,是教民逆也。若魯從之,諸侯效之,王命將有所壅;若弗從而誅之,是自誅王命也。誅之亦失,不誅亦失,王其圖之。”宣王弗聽,卒立戲為魯太子。夏,武公歸而卒,戲立,是為懿公。   懿公九年,懿公兄括之子伯御與魯人攻弒懿公,而立伯御為君。伯御即位十一年,周宣王伐魯,殺其君伯御,而問魯公子能道順諸侯者,以為魯后。樊穆仲曰:“魯懿公弟稱,肅恭明神,敬事耆老;賦事行刑,必問于遺訓而咨于固實;不干所問,不犯所。”宣王曰:“然,能訓治其民矣。”乃立稱于夷宮,是為孝公。自是后,諸侯多畔王命。   孝公二十五年,諸侯畔周,犬戎殺幽王。秦始列為諸侯。   二十七年,孝公卒,子弗湟立,是為惠公。   惠公三十年,晉人弒其君昭侯。四十五年,晉人又弒其君孝侯。   四十六年,惠公卒,長庶子息攝當國,行君事,是為隱公。初,惠公適夫人無子,公賤妾聲子生子息。息長,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奪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為夫人,以允為太子。及惠公卒,為允少故,魯人共令息攝政,不言即位。   隱公五年,觀漁于棠。八年,與鄭易天子之太山之邑祊及許田,君子譏之。   十一年冬,公子揮諂謂隱公曰:“百姓便君,君其遂立。吾請為君殺子允,君以我為相。”隱公曰:“有先君命。吾為允少,故攝代。今允長矣,吾方營菟裘之地而老焉,以授子允政。”揮懼子允聞而反誅之,乃反譖隱公于子允曰:“隱公欲遂立,去子,子其圖之。請為子殺隱公。”子允許諾。十一月,隱公祭鐘巫,齊于社圃,館于蔿氏。揮使人殺隱公于蔿氏,而立子允為君,是為桓公。   桓公元年,鄭以璧易天子之許田。二年,以宋之賂鼎入于太廟,君子譏之。   三年,使揮迎婦于齊為夫人。六年,夫人生子,與桓公同日,故名曰同。同長,為太子。   十六年,會于曹,伐鄭,入厲公。   十八年春,公將有行,遂與夫人如齊。申繻諫止,公不聽,遂如齊。齊襄公通桓公夫人。公怒夫人,夫人以告齊侯。夏四月丙子,齊襄公饗公,公醉,使公子彭生抱魯桓公,因命彭生摺其脅,公死于車。魯人告于齊曰:“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寧居,來脩好禮。禮成而不反,無所歸咎,請得彭生除丑于諸侯。”齊人殺彭生以說魯。立太子同,是為莊公。莊公母夫人因留齊,不敢歸魯。   莊公五年冬,伐衛,內衛惠公。   八年,齊公子糾來奔。九年,魯欲內子糾于齊,后桓公,桓公發兵擊魯,魯急,殺子糾。召忽死。齊告魯生致管仲。魯人施伯曰:“齊欲得管仲,非殺之也,將用之,用之則為魯患。不如殺,以其尸與之。”莊公不聽,遂囚管仲與齊。齊人相管仲。   十三年,魯莊公與曹沬會齊桓公于柯,曹沬劫齊桓公,求魯侵地,已盟而釋桓公。桓公欲背約,管仲諫,卒歸魯侵地。十五年,齊桓公始霸。二十三年,莊公如齊觀社。   三十二年,初,莊公筑臺臨黨氏,見孟女,說而愛之,許立為夫人,割臂以盟。孟女生子斑。斑長,說梁氏女,往觀。圉人犖自墻外與梁氏女戲。斑怒,鞭犖。莊公聞之,曰:“犖有力焉,遂殺之,是未可鞭而置也。”斑未得殺。會莊公有疾。莊公有三弟,長曰慶父,次曰叔牙,次曰季友。莊公取齊女為夫人曰哀姜。哀姜無子。哀姜娣曰叔姜,生子開。莊公無適嗣,愛孟女,欲立其子斑。莊公病,而問嗣于弟叔牙。叔牙曰:“一繼一及,魯之常也。慶父在,可為嗣,君何憂?”莊公患叔牙欲立慶父,退而問季友。季友曰:“請以死立斑也。”莊公曰:“曩者叔牙欲立慶父,柰何?”季友以莊公命命牙待于針巫氏,使針季劫飲叔牙以鴆,曰:“飲此則有后奉祀;不然,死且無后。”牙遂飲鴆而死,魯立其子為叔孫氏。八月癸亥,莊公卒,季友竟立子斑為君,如莊公命。侍喪,舍于黨氏。   先時慶父與哀姜私通,欲立哀姜娣子開。及莊公卒而季友立斑,十月己未,慶父使圉人犖殺魯公子斑于黨氏。季友饹陳。慶父竟立莊公子開,是為湣公。   湣公二年,慶父與哀姜通益甚。哀姜與慶父謀殺湣公而立慶父。慶父使卜齮襲殺湣公于武闈。季友聞之,自陳與湣公弟申如邾,請魯求內之。魯人欲誅慶父。慶父恐,奔莒。于是季友奉子申入,立之,是為釐公。釐公亦莊公少子。哀姜恐,奔邾。季友以賂如莒求慶父,慶父歸,使人殺慶父,慶父請奔,弗聽,乃使大夫奚斯行哭而往。慶父聞奚斯音,乃自殺。齊桓公聞哀姜與慶父亂以危魯,及召之邾而殺之,以其尸歸,戮之魯。魯釐公請而葬之。   季友母陳女,故亡在陳,陳故佐送季友及子申。季友之將生也,父魯桓公使人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間于兩社,為公室輔。季友亡,則魯不昌。”及生,有文在掌曰“友”,遂以名之,號為成季。其后為季氏,慶父后為孟氏也。   釐公元年,以汶陽鄪封季友。季友為相。   九年,晉里克殺其君奚齊、卓子。齊桓公率釐公討晉亂,至高梁而還,立晉惠公。十七年,齊桓公卒。二十四年,晉文公即位。   三十三年,釐公卒,子興立,是為文公。   文公元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三年,文公朝晉襄父。   十一年十月甲午,魯敗翟于咸,獲長翟喬如,富父終甥舂其喉,以戈殺之,埋其首于子駒之門,以命宣伯。   初,宋武公之世,鄋瞞伐宋,司徒皇父帥師御之,以敗翟于長丘,獲長翟緣斯。晉之滅路,獲喬如弟棼如。齊惠公二年,鄋瞞伐齊,齊王子城父獲其弟榮如,埋其首于北門。衛人獲其季弟簡如。鄋瞞由是遂亡。   十五年,季文子使于晉。   十八年二月,文公卒。文公有二妃:長妃齊女為哀姜,生子惡及視;次妃敬嬴,嬖愛,生子俀.俀私事襄仲,襄仲欲立之,叔仲曰不可。襄仲請齊惠公,惠公新立,欲親魯,許之。冬十月,襄仲殺子惡及視而立俀,是為宣公。哀姜歸齊,哭而過巿,曰:“天乎!襄仲為不道,殺適立庶!”巿人皆哭,魯人謂之“哀姜”。魯由此公室卑,三桓彊。   宣公俀十二年,楚莊王彊,圍鄭。鄭伯降,復國之。   十八年,宣公卒,子成公黑肱立,是為成公。季文子曰:“使我殺適立庶失大援者,襄仲。”襄仲立宣公,公孫歸父有寵。宣公欲去三桓,與晉謀伐三桓。會宣公卒,季文子怨之,歸父奔齊。   成公二年春,齊伐取我隆。夏,公與晉郤克敗齊頃公于鞍,齊復歸我侵地。四年,成公如晉,晉景公不敬魯。魯欲背晉合于楚,或諫,乃不。十年,成公如晉。晉景公卒,因留成公送葬,魯諱之。十五年,始與吳王壽夢會鐘離。   十六年,宣伯告晉,欲誅季文子。文子有義,晉人弗許。   十八年,成公卒,子午立,是為襄公。是時襄公三歲也。   襄公元年,晉立悼公。往年冬,晉欒書弒其君厲公。四年,襄公朝晉。   五年,季文子卒。家無衣帛之妾,廄無食粟之馬,府無金玉,以相三君。君子曰:“季文子廉忠矣。”   九年,與晉伐鄭。晉悼公冠襄公于衛,季武子從,相行禮。   十一年,三桓氏分為三軍。   十二年,朝晉。十六年,晉平公即位。二十一年,朝晉平公。   二十二年,孔丘生。   二十五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立其弟景公。   二十九年,吳延陵季子使魯,問周樂,盡知其意,魯人敬焉。   三十一年六月,襄公卒。其九月,太子卒。魯人立齊歸之子裯為君,是為昭公。   昭公年十九,猶有童心。穆叔不欲立,曰:“太子死,有母弟可立,不即立長。年鈞擇賢,義鈞則卜之。今裯非適嗣,且又居喪意不在戚而有喜色,若果立,必為季氏憂。”季武子弗聽,卒立之。比及葬,三易衰。君子曰:“是不終也。”   昭公三年,朝晉至河,晉平公謝還之,魯恥焉。四年,楚靈王會諸侯于申,昭公稱病不往。七年,季武子卒。八年,楚靈王就章華臺,召昭公。昭公往賀,賜昭公寶器;已而悔,復詐取之。十二年,朝晉至河,晉平公謝還之。十三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十五年,朝晉,晉留之葬晉昭公,魯恥之。二十年,齊景公與晏子狩竟,因入魯問禮。二十一年,朝晉至河,晉謝還之。   二十五年春,鴝鵒來巢。師己曰:“文成之世童謠曰‘鴝鵒來巢,公在乾侯。鴝鵒入處,公在外野'.”   季氏與郈氏斗雞,季氏芥雞羽,郈氏金距。季平子怒而侵郈氏,郈昭伯亦怒平子。臧昭伯之弟會偽讒臧氏,匿季氏,臧昭伯囚季氏人。季平子怒,囚臧氏老。臧、郈氏以難告昭公。昭公九月戊戌伐季氏,遂入。平子登臺請曰:“君以讒不察臣罪,誅之,請遷沂上。”弗許。請囚于鄪,弗許。請以五乘亡,弗許。子家駒曰:“君其許之。政自季氏久矣,為徒者眾,眾將合謀。”弗聽。郈氏曰:“必殺之。”叔孫氏之臣戾謂其眾曰:“無季氏與有,孰利?”皆曰:“無季氏是無叔孫氏。”戾曰:“然,救季氏!”遂敗公師。孟懿子聞叔孫氏勝,亦殺郈昭伯。郈昭伯為公使,故孟氏得之。三家共伐公,公遂奔。己亥,公至于齊。齊景公曰:“請致千社待君。”子家曰:“棄周公之業而臣于齊,可乎?”乃止。子家曰:“齊景公無信,不如早之晉。”弗從。叔孫見公還,見平子,平子頓首。初欲迎昭公,孟孫、季孫后悔,乃止。   二十六年春,齊伐魯,取鄆而居昭公焉。夏,齊景公將內公,令無受魯賂。申豐、汝賈許齊臣高龁、子將粟五千庾。子將言于齊侯曰:“群臣不能事魯君,有異焉。宋元公為魯如晉,求內之,道卒。叔孫昭子求內其君,無病而死。不知天棄魯乎?抑魯君有罪于鬼神也?原君且待。”齊景公從之。   二十八年,昭公如晉,求入。季平子私于晉六卿,六卿受季氏賂,諫晉君,晉君乃止,居昭公乾侯。二十九年,昭公如鄆。齊景公使人賜昭公書,自謂“主君”。昭公恥之,怒而去乾侯。三十一年,晉欲內昭公,召季平子。平子布衣跣行,因六卿謝罪。六卿為言曰:“晉欲內昭公,眾不從。”晉人止。三十二年,昭公卒于乾侯。魯人共立昭公弟宋為君,是為定公。   定公立,趙簡子問史墨曰:“季氏亡乎?”史墨對曰:“不亡。季友有大功于魯,受鄪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業。魯文公卒,東門遂殺適立庶,魯君于是失國政。政在季氏,于今四君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國!是以為君慎器與名,不可以假人。”   定公五年,季平子卒。陽虎私怒,囚季桓子,與盟,乃舍之。七年,齊伐我,取鄆,以為魯陽虎邑以從政。八年,陽虎欲盡殺三桓適,而更立其所善庶子以代之;載季桓子將殺之,桓子詐而得脫。三桓共攻陽虎,陽虎居陽關。九年,魯伐陽虎,陽虎奔齊,已而奔晉趙氏。   十年,定公與齊景公會于夾谷,孔子行相事。齊欲襲魯君,孔子以禮歷階,誅齊淫樂,齊侯懼,乃止,歸魯侵地而謝過。十二年,使仲由毀三桓城,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墮城,伐之,不克而止。季桓子受齊女樂,孔子去。   十五年,定公卒,子將立,是為哀公。   哀公五年,齊景公卒。六年,齊田乞弒其君孺子。   七年,吳王夫差彊,伐齊,至繒,徵百牢于魯。季康子使子貢說吳王及太宰嚭,以禮詘之。吳王曰:“我文身,不足責禮。”乃止。   八年,吳為鄒伐魯,至城下,盟而去。齊伐我,取三邑。十年,伐齊南邊。十一年,齊伐魯。季氏用厓有有功,思孔子,孔子自衛歸魯。   十四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于袪州。孔子請伐之,哀公不聽。十五年,使子服景伯、子貢為介,適齊,齊歸我侵地。田常初相,欲親諸侯。   十六年,孔子卒。   二十二年,越王句踐滅吳王夫差。   二十七年春,季康子卒。夏,哀公患三桓,將欲因諸侯以劫之,三桓亦患公作難,故君臣多間。公游于陵阪,遇孟武伯于街,曰:“請問余及死乎?”對曰:“不知也。”公欲以越伐三桓。八月,哀公如陘氏。三桓攻公,公奔于衛,去如鄒,遂如越。國人迎哀公復歸,卒于有山氏。子寧立,是為悼公。   悼公之時,三桓勝,魯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   十三年,三晉滅智伯,分其地有之。   三十七年,悼公卒,子嘉立,是為元公。元公二十一年卒,子顯立,是為穆公。穆公三十三年卒,子奮立,是為共公。共公二十二年卒,子屯立,是為康公。康公九年卒,子匽立,是為景公。景公二十九年卒,子叔立,是為平公。是時六國皆稱王。   平公十二年,秦惠王卒。二十年,平公卒,子賈立,是為文公。文公年,楚懷王死于秦。二十三年,文公卒,子讎立,是為頃公。   頃公二年,秦拔楚之郢,楚頃王東徙于陳。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二十四年,楚考烈王伐滅魯。頃公亡,遷于下邑,為家人,魯絕祀。頃公卒于柯。   魯起周公至頃公,凡三十四世。   太史公曰:余聞孔子稱曰“甚矣魯道之衰也!洙泗之間龂龂如也”。觀慶父及叔牙閔公之際,何其亂也?隱桓之事;襄仲殺適立庶;三家北面為臣,親攻昭公,昭公以奔。至其揖讓之禮則從矣,而行事何其戾也?   武王既沒,成王幼孤。周公攝政,負扆據圖。及還臣列,北面歔如。元子封魯,少昊之墟。夾輔王室,系職不渝。降及孝王,穆仲致譽。隱能讓國,春秋之初。丘明執簡,襃貶備書。   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第四   召公奭與周同姓,姓姬氏。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于北燕。   其在成王時,召王為三公: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成王既幼,周公攝政,當國踐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說周公。周公乃稱“湯時有伊尹,假于皇天;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假于上帝,巫咸治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在武丁時,則有若甘般:率維茲有陳,保乂有殷”。于是召公乃說。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哥詠之,作甘棠之詩。   自召公已下九世至惠侯。燕惠侯當周厲王奔彘,共和之時。   惠侯卒,子釐侯立。是歲,周宣王初即位。釐侯二十一年,鄭桓公初封于鄭。三十六年,釐侯卒,子頃侯立。   頃侯二十年,周幽王淫亂,為犬戎所弒。秦始列為諸侯。   二十四年,頃侯卒,子哀侯立。哀侯二年卒,子鄭侯立。鄭侯三十六年卒,子繆侯立。   繆侯七年,而魯隱公元年也。十八年卒,子宣侯立。宣侯十三年卒,子桓侯立。桓侯七年卒,子莊公立。   莊公十二年,齊桓公始霸。十六年,與宋、衛共伐周惠王,惠王出奔溫,立惠王弟穨為周王。十七年,鄭執燕仲父而內惠王于周。二十七年,山戎來侵我,齊桓公救燕,遂北伐山戎而還。燕君送齊桓公出境,桓公因割燕所至地予燕,使燕共貢天子,如成周時職;使燕復修召公之法。三十三年卒,子襄公立。   襄公二十六年,晉文公為踐土之會,稱伯。三十一年,秦師敗于殽。三十七年,秦穆公卒。四十年,襄公卒,桓公立。   桓公十六年卒,宣公立。宣公十五年卒,昭公立。昭公十三年卒,武公立。是歲晉滅三郤大夫。   武公十九年卒,文公立。文公六年卒,懿公立。懿公元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四年卒,子惠公立。   惠公元年,齊高止來奔。六年,惠公多寵姬,公欲去諸大夫而立寵姬宋,大夫共誅姬宋,惠公懼,奔齊。四年,齊高偃如晉,請共伐燕,入其君。晉平公許,與齊伐燕,入惠公。惠公至燕而死。燕立悼公。   悼公七年卒,共公立。共公五年卒,平公立。晉公室卑,六卿始彊大。平公十八年,吳王闔閭破楚入郢。十九年卒,簡公立。簡公十二年卒,獻公立。晉趙鞅圍范、中行于朝歌。獻公十二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十四年,孔子卒。二十八年,獻公卒,孝公立。   孝公十二年,韓、魏、趙滅知伯,分其地,三晉彊。   十五年,孝公卒,成公立。成公十六年卒,湣公立。湣公三十一年卒,釐公立。是歲,三晉列為諸侯。   釐公三十年,伐敗齊于林營。釐公卒,桓公立。桓公十一年卒,文公立。是歲,秦獻公卒。秦益彊。   文公十九年,齊威王卒。二十八年,蘇秦始來見,說文公。文公予車馬金帛以至趙,趙肅侯用之。因約六國,為從長。秦惠王以其女為燕太子婦。   二十九年,文公卒,太子立,是為易王。   易王初立,齊宣王因燕喪伐我,取十城;蘇秦說齊,使復歸燕十城。十年,燕君為王。蘇秦與燕文公夫人私通,懼誅,乃說王使齊為反間,欲以亂齊。易王立十二年卒,子燕噲立。   燕噲既立,齊人殺蘇秦。蘇秦之在燕,與其相子之為婚,而蘇代與子之交。及蘇秦死,而齊宣王復用蘇代。燕噲三年,與楚、三晉攻秦,不勝而還。子之相燕,貴重,主斷。蘇代為齊使于燕,燕王問曰:“齊王奚如?”對曰:“必不霸。”燕王曰:“何也?”對曰:“不信其臣。”蘇代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于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遺蘇代百金,而聽其所使。   鹿毛壽謂燕王:“不如以國讓相子之。人之謂堯賢者,以其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有讓天下之名而實不失天下。今王以國讓于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與堯同行也。”燕王因屬國于子之,子之大重。或曰:“禹薦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人為不足任乎天下,傳之于益。已而啟與交黨攻益,奪之。天下謂禹名傳天下于益,已而實令啟自取之。今王言屬國于子之,而吏無非太子人者,是名屬子之而實太子用事也。”王因收印自三百石賣已訟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噲老不聽政,顧為臣,國事皆決于子之。   三年,國大亂,百姓恫恐。將軍市被與太子平謀,將攻子之。諸將謂齊湣王曰:“因而赴之,破燕必矣。”齊王因令人謂燕太子平曰:“寡人聞太子之義,將廢私而立公,飭君臣之義,明父子之位。寡人之國小,不足以為先后。雖然,則唯太子所以令之。”太子因要黨聚眾,將軍市被圍公宮,攻子之,不克。將軍市被及百姓反攻太子平,將軍市被死,以徇。因搆難數月,死者數萬,眾人恫恐,百姓離志。孟軻謂齊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將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眾以伐燕。士卒不戰,城門不閉,燕君噲死,齊大勝。燕子之亡二年,而燕人共立太子平,是為燕昭王。   燕昭王于破燕之后即位,卑身厚幣以招賢者。謂郭隗曰:“齊因孤之國亂而襲破燕,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以報。然誠得賢士以共國,以雪先王之恥,孤之原也。先生視可者,得身事之。”郭隗曰:“王必欲致士,先從隗始。況賢于隗者,豈遠千里哉!”于是昭王為隗改筑宮而師事之。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士爭趨燕。燕王吊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   二十八年,燕國殷富,士卒樂軼輕戰,于是遂以樂毅為上將軍,與秦、楚、三晉合謀以伐齊。齊兵敗,湣王出亡于外。燕兵獨追北,入至臨淄,盡取齊寶,燒其宮室宗廟。齊城之不下者,獨唯聊、莒、即墨,其余皆屬燕,六歲。   昭王三十三年卒,子惠王立。   惠王為太子時,與樂毅有隙;及即位,疑毅,使騎劫代將。樂毅亡走趙。齊田單以即墨擊敗燕軍,騎劫死,燕兵引歸,齊悉復得其故城。湣王死于莒,乃立其子為襄王。   惠王七年卒。韓、魏、楚共伐燕。燕武成王立。   武成王七年,齊田單伐我,拔中陽。十三年,秦敗趙于長平四十余萬。十四年,武成王卒,子孝王立。   孝王元年,秦圍邯鄲者解去。三年卒,子今王喜立。   今王喜四年,秦昭王卒。燕王命相栗腹約歡趙,以五百金為趙王酒。還報燕王曰:“趙王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王召昌國君樂間問之。對曰:“趙四戰之國,其民習兵,不可伐。”王曰:“吾以五而伐一。”對曰:“不可。”燕王怒,群臣皆以為可。卒起二軍,車二千乘,栗腹將而攻鄗,卿秦攻代。唯獨大夫將渠謂燕王曰:“與人通關約交,以五百金飲人之王,使者報而反攻之,不祥,兵無成功。”燕王不聽,自將偏軍隨之。將渠引燕王綬止之曰:“王必無自往,往無成功。”王槅之以足。將渠泣曰:“臣非以自為,為王也!”燕軍至宋子,趙使廉頗將,擊破栗腹于鄗.破卿秦于代。樂間奔趙。廉頗逐之五百余里,圍其國。燕人請和,趙人不許,必令將渠處和。燕相將渠以處和。趙聽將渠,解燕圍。   六年,秦滅東周,置三川郡。七年,秦拔趙榆次三十七城,秦置大原郡。九年,秦王政初即位。十年,趙使廉頗將攻繁陽,拔之。趙孝成王卒,悼襄王立。使樂乘代廉頗,廉頗不聽,攻樂乘,樂乘走,廉頗奔大梁。十二年,趙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劇辛故居趙,與龐暖善,已而亡走燕。燕見趙數困于秦,而廉頗去,令龐暖將也,欲因趙弊攻之。問劇辛,辛曰:“龐暖易與耳。”燕使劇辛將擊趙,趙使龐暖擊之,取燕軍二萬,殺劇辛。秦拔魏二十城,置東郡。十九年,秦拔趙之鄴九城。趙悼襄王卒。二十三年,太子丹質于秦,亡歸燕。二十五年,秦虜滅韓王安,置潁川郡。二十七年,秦虜趙王遷,滅趙。趙公子嘉自立為代王。   燕見秦且滅六國,秦兵臨易水,禍且至燕。太子丹陰養壯士二十人,使荊軻獻督亢地圖于秦,因襲刺秦王。秦王覺,殺軻,使將軍王翦擊燕。二十九年,秦攻拔我薊,燕王亡,徙居遼東,斬丹以獻秦。三十年,秦滅魏。   三十三年,秦拔遼東,虜燕王喜,卒滅燕。是歲,秦將王賁亦虜代王嘉。   太史公曰:召公奭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燕迫蠻貉,內措齊、晉,崎嶇彊國之間,最為弱小,幾滅者數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歲,于姬姓獨后亡,豈非召公之烈邪!   召伯作相,分陜而治。人惠其德,甘棠是思。莊送霸主,惠羅寵姬。文公從趙,蘇秦騁辭。易王初立,齊宣我欺。燕噲無道,禪位子之。昭王待士,思報臨菑。督亢不就,卒見芟夷。   卷三十五·管蔡世家第五   管叔鮮、蔡叔度者,周文王子而武王弟也。武王同母兄弟十人。母曰太姒,文王正妃也。其長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發,次曰管叔鮮,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鐸,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處,次曰康叔封,次曰厓季載。厓季載最少。同母昆弟十人,唯發、旦賢,左右輔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發為太子。及文王崩而發立,是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   武王已克殷紂,平天下,封功臣昆弟。于是封叔鮮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治殷遺民。封叔旦于魯而相周,為周公。封叔振鐸于曹,封叔武于成,封叔處于霍。康叔封、厓季載皆少,未得封。   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專王室。管叔、蔡叔疑周公之為不利于成王,乃挾武庚以作亂。周公旦承成王命伐誅武庚,殺管叔,而放蔡叔,遷之,與車十乘,徒七十人從。而分殷余民為二:其一封微子啟于宋,以續殷祀;其一封康叔為衛君,是為衛康叔。封季載于厓。厓季、康叔皆有馴行,于是周公舉康叔為周司寇,厓季為周司空,以佐成王治,皆有令名于天下。   蔡叔度既遷而死。其子曰胡,胡乃改行,率德馴善。周公聞之,而舉胡以為魯卿士,魯國治。于是周公言于成王,復封胡于蔡,以奉蔡叔之祀,是為蔡仲。余五叔皆就國,無為天子吏者。   蔡仲卒,子蔡伯荒立。蔡伯荒卒,子宮侯立。宮侯卒,子厲侯立。厲侯卒,子武侯立。武侯之時,周厲王失國,奔彘,共和行政,諸侯多叛周。   武侯卒,子夷侯立。夷侯十一年,周宣王即位。二十八年,夷侯卒,子釐侯所事立。   釐侯三十九年,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周室卑而東徙。秦始得列為諸侯。   四十八年,釐侯卒,子共侯興立。共侯二年卒,子戴侯立。戴侯十年卒,子宣侯措父立。   宣侯二十八年,魯隱公初立。三十五年,宣侯卒,子桓侯封人立。桓侯三年,魯弒其君隱公。二十年,桓侯卒,弟哀侯獻舞立。   哀侯十一年,初,哀侯娶陳,息侯亦娶陳。息夫人將歸,過蔡,蔡侯不敬。息侯怒,請楚文王:“來伐我,我求救于蔡,蔡必來,楚因擊之,可以有功。”楚文王從之,虜蔡哀侯以歸。哀侯留九歲,死于楚。凡立二十年卒。蔡人立其子肸,是為繆侯。   繆侯以其女弟為齊桓公夫人。十八年,齊桓公與蔡女戲船中,夫人蕩舟,桓公止之,不止,公怒,歸蔡女而不絕也。蔡侯怒,嫁其弟。齊桓公怒,伐蔡;蔡潰,遂虜繆侯,南至楚邵陵。已而諸侯為蔡謝齊,齊侯歸蔡侯。二十九年,繆侯卒,子莊侯甲午立。   莊侯三年,齊桓公卒。十四年,晉文公敗楚于城濮。二十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二十五年,秦穆公卒。三十三年,楚莊王即位。三十四年,莊侯卒,子文侯申立。   文侯十四年,楚莊王伐陳,殺夏徵舒。十五年,楚圍鄭,鄭降楚,楚復醳之。二十年,文侯卒,子景侯固立。   景侯元年,楚莊王卒。四十九年,景侯為太子般娶婦于楚,而景侯通焉。太子弒景侯而自立,是為靈侯。   靈侯二年,楚公子圍弒其王郟敖而自立,為靈王。九年,陳司徒招弒其君哀公。楚使公子棄疾滅陳而有之。十二年,楚靈王以靈侯弒其父,誘蔡靈侯于申,伏甲飲之,醉而殺之,刑其士卒七十人。令公子棄疾圍蔡。十一月,滅蔡,使棄疾為蔡公。   楚滅蔡三歲,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為平王。平王乃求蔡景侯少子廬,立之,是為平侯。是年,楚亦復立陳。楚平王初立,欲親諸侯,故復立陳、蔡后。   平侯九年卒,靈侯般之孫東國攻平侯子而自立,是為悼侯。悼侯父曰隱太子友。隱太子友者,靈侯之太子,平侯立而殺隱太子,故平侯卒而隱太子之子東國攻平侯子而代立,是為悼侯。悼侯三年卒,弟昭侯申立。   昭侯十年,朝楚昭王,持美裘二,獻其一于昭王而自衣其一。楚相子常欲之,不與。子常讒蔡侯,留之楚三年。蔡侯知之,乃獻其裘于子常;子常受之,乃言歸蔡侯。蔡侯歸而之晉,請與晉伐楚。   十三年春,與衛靈公會邵陵。蔡侯私于周萇弘以求長于衛;衛使史言康叔之功德,乃長衛。夏,為晉滅沈,楚怒,攻蔡。蔡昭侯使其子為質于吳,以共伐楚。冬,與吳王闔閭遂破楚入郢。蔡怨子常,子常恐,奔鄭。十四年,吳去而楚昭王復國。十六年,楚令尹為其民泣以謀蔡,蔡昭侯懼。二十六年,孔子如蔡。楚昭王伐蔡,蔡恐,告急于吳。吳為蔡遠,約遷以自近,易以相救;昭侯私許,不與大夫計。吳人來救蔡,因遷蔡于州來。二十八年,昭侯將朝于吳,大夫恐其復遷,乃令賊利殺昭侯;已而誅賊利以解過,而立昭侯子朔,是為成侯。   成侯四年,宋滅曹。十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十三年,楚滅陳。十九年,成侯卒,子聲侯產立。聲侯十五年卒,子元侯立。元侯六年卒,子侯齊立。   侯齊四年,楚惠王滅蔡,蔡侯齊亡,蔡遂絕祀。后陳滅三十三年。   伯邑考,其后不知所封。武王發,其后為周,有本紀言。管叔鮮作亂誅死,無后。周公旦,其后為魯,有世家言。蔡叔度,其后為蔡,有世家言。曹叔振鐸,有后為曹,有世家言。成叔武,其后世無所見。霍叔處,其后晉獻公時滅霍。康叔封,其后為衛,有世家言。厓季載,其后世無所見。   太史公曰:管蔡作亂,無足載者。然周武王崩,成王少,天下既疑,賴同母之弟成叔、厓季之屬十人為輔拂,是以諸侯卒宗周,故附之世家言。   曹叔振鐸者,周武王弟也。武王已克殷紂,封叔振鐸于曹。   叔振鐸卒,子太伯脾立。太伯卒,子仲君平立。仲君平卒,子宮伯侯立。宮伯侯卒,子孝伯云立。孝伯云卒,子夷伯喜立。   夷伯二十三年,周厲王奔于彘。   三十年卒,弟幽伯彊立。幽伯九年,弟蘇殺幽伯代立,是為戴伯。戴伯元年,周宣王已立三歲。三十年,戴伯卒,子惠伯兕立。   惠伯二十五年,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因東徙,益卑,諸侯畔之。秦始列為諸侯。   三十六,惠伯卒,子石甫立,其弟武殺之代立,是為繆公。繆公三年卒,子桓公終生立。   桓公三十五年,魯隱公立。四十五年,魯弒其君隱公。四十六年,宋華父督弒其君殤公,及孔父。五十五年,桓公卒,子莊公夕姑立。   莊公二十三年,齊桓公始霸。   三十一年,莊公卒,子釐公夷立。釐公九年卒,子昭公班立。昭公六年,齊桓公敗蔡,遂至楚召陵。九年,昭公卒,子共公襄立。   共公十六年,初,晉公子重耳其亡過曹,曹君無禮,欲觀其駢脅。釐負羈諫,不聽,私善于重耳。二十一年,晉文公重耳伐曹,虜共公以歸,令軍毋入釐負羈之宗族閭。或說晉文公曰:“昔齊桓公會諸侯,復異姓;今君囚曹君,滅同姓,何以令于諸侯?”晉乃復歸共公。   二十五年,晉文公卒。三十五年,共公卒,子文公壽立。文公二十三年卒,子宣公彊立。宣公十七年卒,弟成公負芻立。   成公三年,晉厲公伐曹,虜成公以歸,已復釋之。五年,晉欒書、中行偃使程滑弒其君厲公。二十三年,成公卒,子武公勝立。武公二十六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二十七年,武公卒,子平公立。平公四年卒,子悼公午立。是歲,宋、衛、陳、鄭皆火。   悼公八年,宋景公立。九年,悼公朝于宋,宋囚之;曹立其弟野,是為聲公。悼公死于宋,歸葬。   聲公五年,平公弟通弒聲公代立,是為隱公。隱公四年,聲公弟露弒隱公代立,是為靖公。靖公四年卒,子伯陽立。   伯陽三年,國人有夢眾君子立于社宮,謀欲亡曹;曹叔振鐸止之,請待公孫彊,許之。旦,求之曹,無此人。夢者戒其子曰:“我亡,爾聞公孫彊為政,必去曹,無離曹禍。”及伯陽即位,好田弋之事。六年,曹野人公孫彊亦好田弋,獲白雁而獻之,且言田弋之說,因訪政事。伯陽大說之,有寵,使為司城以聽政。夢者之子乃亡去。   公孫彊言霸說于曹伯。十四年,曹伯從之,乃背晉干宋。宋景公伐之,晉人不救。十五年,宋滅曹,執曹伯陽及公孫彊以歸而殺之。曹遂絕其祀。   太史公曰:余尋曹共公之不用僖負羈,乃乘軒者三百人,知唯德之不建。及振鐸之夢,豈不欲引曹之祀者哉?如公孫彊不脩厥政,叔鐸之祀忽諸。   武王之弟,管、蔡及霍。周公居相,流言是作。狼跋致艱,鴟鸮討惡。胡能改行,克復其爵。獻舞執楚,遇息禮薄。穆侯虜齊,蕩舟乖謔。曹共輕晉,負羈先覺。伯陽夢社,祚傾振鐸。   卷三十六·陳杞世家第六   陳胡公滿者,虞帝舜之后也。昔舜為庶人時,堯妻之二女,居于媯汭,其后因為氏姓,姓媯氏。舜已崩,傳禹天下,而舜子商均為封國。夏后之時,或失或續。至于周武王克殷紂,乃復求舜后,得媯滿,封之于陳,以奉帝舜祀,是為胡公。   胡公卒,子申公犀侯立。申公卒,弟相公皋羊立。相公卒,立申公子突,是為孝公。孝公卒,子慎公圉戎立。慎公當周厲王時。慎公卒,子幽公寧立。   幽公十二年,周厲王奔于彘。   二十三年,幽公卒,子釐公孝立。釐公六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六年,釐公卒,子武公靈立。武公十五年卒,子夷公說立。是歲,周幽王即位。夷公三年卒,弟平公燮立。平公七年,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周東徙。秦始列為諸侯。   二十三年,平公卒,子文公圉立。   文公元年,取蔡女,生子佗。十年,文公卒,長子桓公鮑立。   桓公二十三年,魯隱公初立。二十六年,衛殺其君州吁。三十三年,魯弒其君隱公。   三十八年正月甲戌己丑,桓公鮑卒。桓公弟佗,其母蔡女,故蔡人為佗殺五父及桓公太子免而立佗,是為厲公。桓公病而亂作,國人分散,故再赴。   厲公二年,生子敬仲完。周太史過陳,陳厲公使以周易筮之,卦得觀之否:“是為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若在異國,必姜姓。姜姓,太岳之后。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   厲公取蔡女,蔡女與蔡人亂,厲公數如蔡淫。七年,厲公所殺桓公太子免之三弟,長曰躍,中曰林,少曰杵臼,共令蔡人誘厲公以好女,與蔡人共殺厲公而立躍,是為利公。利公者,桓公子也。利公立五月卒,立中弟林,是為莊公。莊公七年卒,少弟杵臼立,是為宣公。   宣公三年,楚武王卒,楚始彊。十七年,周惠王娶陳女為后。   二十一年,宣公后有嬖姬生子款,欲立之,乃殺其太子御寇。御寇素愛厲公子完,完懼禍及己,乃奔齊。齊桓公欲使陳完為卿,完曰:“羈旅之臣,幸得免負檐,君之惠也,不敢當高位。”桓公使為工正。齊懿仲欲妻陳敬仲,卜之,占曰:“是謂鳳皇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   三十七年,齊桓公伐蔡,蔡敗;南侵楚,至召陵,還過陳。陳大夫轅濤涂惡其過陳,詐齊令出東道。東道惡,桓公怒,執陳轅濤涂。是歲,晉獻公殺其太子申生。   四十五年,宣公卒,子款立,是為穆公。穆公五年,齊桓公卒。十六年,晉文公敗楚師于城濮。是歲,穆公卒,子共公朔立。共公六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是為穆王。十一年,秦穆公卒。十八年,共公卒,子靈公平國立。   靈公元年,楚莊王即位。六年,楚伐陳。十年,陳及楚平。   十四年,靈公與其大夫孔寧、儀行父皆通于夏姬,衷其衣以戲于朝。泄冶諫曰:“君臣淫亂,民何效焉?”靈公以告二子,二子請殺泄冶,公弗禁,遂殺泄冶。十五年,靈公與二子飲于夏氏。公戲二子曰:“徵舒似汝。”二子曰:“亦似公。”徵舒怒。靈公罷酒出,徵舒伏弩廄門射殺靈公。孔寧、儀行父皆奔楚,靈公太子午奔晉。徵舒自立為陳侯。徵舒,故陳大夫也。夏姬,御叔之妻,舒之母也。   成公元年冬,楚莊王為夏徵舒殺靈公,率諸侯伐陳。謂陳曰:“無驚,吾誅徵舒而已。”已誅徵舒,因縣陳而有之,群臣畢賀。申叔時使于齊來還,獨不賀。莊王問其故,對曰:“鄙語有之,牽牛徑人田,田主奪之牛。徑則有罪矣,奪之牛,不亦甚乎?今王以徵舒為賊弒君,故徵兵諸侯,以義伐之,已而取之,以利其地,則后何以令于天下!是以不賀。”莊王曰:“善。”乃迎陳靈公太子午于晉而立之,復君陳如故,是為成公。孔子讀史記至楚復陳,曰:“賢哉楚莊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   八年,楚莊王卒。二十九年,陳倍楚盟。三十年,楚共王伐陳。是歲,成公卒,子哀公弱立。楚以陳喪,罷兵去。   哀公三年,楚圍陳,復釋之。二十八年,楚公子圍弒其君郟敖自立,為靈王。   三十四年,初,哀公娶鄭,長姬生悼太子師,少姬生偃。二嬖妾,長妾生留,少妾生勝。留有寵哀公,哀公屬之其弟司徒招。哀公病,三月,招殺悼太子,立留為太子。哀公怒,欲誅招,招發兵圍守哀公,哀公自經殺。招卒立留為陳君。四月,陳使使赴楚。楚靈王聞陳亂,乃殺陳使者,使公子棄疾發兵伐陳,陳君留奔鄭。九月,楚圍陳。十一月,滅陳。使棄疾為陳公。   招之殺悼太子也,太子之子名吳,出奔晉。晉平公問太史趙曰:“陳遂亡乎?”對曰:“陳,顓頊之族。陳氏得政于齊,乃卒亡。自幕至于瞽瞍,無違命。舜重之以明德。至于遂,世世守之。及胡公,周賜之姓,使祀虞帝。且盛德之后,必百世祀。虞之世未也,其在齊乎?”   楚靈王滅陳五歲,楚公子棄疾弒靈王代立,是為平王。平王初立,欲得和諸侯,乃求故陳悼太子師之子吳,立為陳侯,是為惠公。惠公立,探續哀公卒時年而為元,空籍五歲矣。   十年,陳火。十五年,吳王僚使公子光伐陳,取胡、沈而去。二十八年,吳王闔閭與子胥敗楚入郢。是年,惠公卒,子懷公柳立。   懷公元年,吳破楚,在郢,召陳侯。陳侯欲往,大夫曰:“吳新得意;楚王雖亡,與陳有故,不可倍。”懷公乃以疾謝吳。四年,吳復召懷公。懷公恐,如吳。吳怒其前不往,留之,因卒吳。陳乃立懷公之子越,是為湣公。   湣公六年,孔子適陳。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十三年,吳復來伐陳,陳告急楚,楚昭王來救,軍于城父,吳師去。是年,楚昭王卒于城父。時孔子在陳。十五年,宋滅曹。十六年,吳王夫差伐齊,敗之艾陵,使人召陳侯。陳侯恐,如吳。楚伐陳。二十一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二十三年,楚之白公勝殺令尹子西、子綦,襲惠王。葉公攻敗白公,白公自殺。   二十四年,楚惠王復國,以兵北伐,殺陳湣公,遂滅陳而有之。是歲,孔子卒。   杞東樓公者,夏后禹之后苗裔也。殷時或封或絕。周武王克殷紂,求禹之后,得東樓公,封之于杞,以奉夏后氏祀。   東樓公生西樓公,西樓公生題公,題公生謀娶公。謀娶公當周厲王時。謀娶公生武公。武公立四十七年卒,子靖公立。靖公二十三年卒,子共公立。共公八年卒,子德公立。德公十八年卒,弟桓公姑容立。桓公十七年卒,子孝公匄立。孝公十七年卒,弟文公益姑立。文公十四年卒,弟平公郁立。平公十八年卒,子悼公成立。悼公十二年卒,子隱公乞立。七月,隱公弟遂弒隱公自立,是為釐公。釐公十九年卒,子湣公維立。湣公十五年,楚惠王滅陳。十六年,湣公弟閼路弒湣公代立,是為哀公。哀公立十年卒,湣公子敕立,是為出公。出公十二年卒,子簡公春立。立一年,楚惠王之四十四年,滅杞。杞后陳亡三十四年。杞小微,其事不足稱述。   舜之后,周武王封之陳,至楚惠王滅之,有世家言。禹之后,周武王封之杞,楚惠王滅之,有世家言。契之后為殷,殷有本紀言。殷破,周封其后于宋,齊湣王滅之,有世家言。后稷之后為周,秦昭王滅之,有本紀言。皋陶之后,或封英、六,楚穆王滅之,無譜。伯夷之后,至周武王復封于齊,曰太公望,陳氏滅之,有世家言。伯翳之后,至周平王時封為秦,項羽滅之,有本紀言。垂、益、夔、龍,其后不知所封,不見也。右十一人者,皆唐虞之際名有功德臣也;其五人之后皆至帝王,余乃為顯諸侯。滕、薛、騶,夏、殷、周之間封也,小,不足齒列,弗論也。   周武王時,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厲之后,諸侯力攻相并。江、黃、胡、沈之屬,不可勝數,故弗采著于傳。   太史公曰:舜之德可謂至矣!禪位于夏,而后世血食者歷三代。及楚滅陳,而田常得政于齊,卒為建國,百世不絕,苗裔茲茲,有土者不乏焉。至禹,于周則杞,微甚,不足數也。楚惠王滅杞,其后越王句踐興。   盛德之祀,必及百世。舜、禹余烈,陳、杞是繼。媯滿受封,東樓纂系。閼路篡逆,夏姬淫嬖。二國衰微,或興或替。前并后虜,皆亡楚惠。句踐勃興,田和吞噬。蟬聯血食,豈其苗裔?   卷三十七·衛康叔世家第七   衛康叔名封,周武王同母少弟也。其次尚有厓季,厓季最少。   武王已克殷紂,復以殷余民封紂子武庚祿父,比諸侯,以奉其先祀勿絕。為武庚未集,恐其有賊心,武王乃令其弟管叔、蔡叔傅相武庚祿父,以和其民。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代成王治,當國。管叔、蔡叔疑周公,乃與武庚祿父作亂,欲攻成周。周公旦以成王命興師伐殷,殺武庚祿父、管叔,放蔡叔,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為衛君,居河、淇間故商墟。   周公旦懼康叔齒少,乃申告康叔曰:“必求殷之賢人君子長者,問其先殷所以興,所以亡,而務愛民。”告以紂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婦人是用,故紂之亂自此始。為梓材,示君子可法則。故謂之康誥、酒誥、梓材以命之。康叔之國,既以此命,能和集其民,民大說。   成王長,用事,舉康叔為周司寇,賜衛寶祭器,以章有德。   康叔卒,子康伯代立。康伯卒,子考伯立。考伯卒,子嗣伯立。嗣伯卒,子榅伯立。榅伯卒,子靖伯立。靖伯卒,子貞伯立。貞伯卒,子頃侯立。   頃侯厚賂周夷王,夷王命衛為侯。頃侯立十二年卒,子釐侯立。   釐侯十三年,周厲王出饹于彘,共和行政焉。二十八年,周宣王立。   四十二年,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為君。共伯弟和有寵于釐侯,多予之賂;和以其賂賂士,以襲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羨自殺。衛人因葬之釐侯旁,謚曰共伯,而立和為衛侯,是為武公。   武公即位,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四十二年,犬戎殺周幽王,武公將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為公。五十五年,卒,子莊公揚立。   莊公五年,取齊女為夫人,好而無子。又取陳女為夫人,生子,蚤死。陳女女弟亦幸于莊公,而生子完。完母死,莊公令夫人齊女子之,立為太子。莊公有寵妾,生子州吁。十八年,州吁長,好兵,莊公使將。石碏諫莊公曰:“庶子好兵,使將,亂自此起。”不聽。二十三年,莊公卒,太子完立,是為桓公。   桓公二年,弟州吁驕奢,桓公絀之,州吁出饹。十三年,鄭伯弟段攻其兄,不勝,亡,而州吁求與之友。十六年,州吁收聚衛亡人以襲殺桓公,州吁自立為衛君。為鄭伯弟段欲伐鄭,請宋、陳、蔡與俱,三國皆許州吁。州吁新立,好兵,弒桓公,衛人皆不愛。石碏乃因桓公母家于陳,詳為善州吁。至鄭郊,石碏與陳侯共謀,使右宰丑進食,因殺州吁于濮,而迎桓公弟晉于邢而立之,是為宣公。   宣公七年,魯弒其君隱公。九年,宋督弒其君殤公,及孔父。十年,晉曲沃莊伯弒其君哀侯。   十八年,初,宣公愛夫人夷姜,夷姜生子伋,以為太子,而令右公子傅之。右公子為太子取齊女,未入室,而宣公見所欲為太子婦者好,說而自取之,更為太子取他女。宣公得齊女,生子壽、子朔,令左公子傅之。太子伋母死,宣公正夫人與朔共讒惡太子伋。宣公自以其奪太子妻也,心惡太子,欲廢之。及聞其惡,大怒,乃使太子伋于齊而令盜遮界上殺之,與太子白旄,而告界盜見持白旄者殺之。且行,子朔之兄壽,太子異母弟也,知朔之惡太子而君欲殺之,乃謂太子曰:“界盜見太子白旄,即殺太子,太子可毋行。”太子曰:“逆父命求生,不可。”遂行。壽見太子不止,撲盜其滄旄而先馳至界。界盜見其驗,即殺之。壽已死,而太子伋又至,謂盜曰:“所當殺乃我也。”盜并殺太子伋,以報宣公。宣公乃以子朔為太子。十九年,宣公卒,太子朔立,是為惠公。   左右公子不平朔之立也,惠公四年,左右公子怨惠公之讒殺前太子伋而代立,乃作亂,攻惠公,立太子伋之弟黔牟為君,惠公饹齊。   衛君黔牟立八年,齊襄公率諸侯奉王命共伐衛,納衛惠公,誅左右公子。衛君黔牟饹于周,惠公復立。惠公立三年出亡,亡八年復入,與前通年凡十三年矣。   二十五年,惠公怨周之容舍黔牟,與燕伐周。周惠王饹溫,衛、燕立惠王弟穨為王。二十九年,鄭復納惠王。三十一年,惠公卒,子懿公赤立。   懿公即位,好鶴,淫樂奢侈。九年,翟伐衛,衛懿公欲發兵,兵或畔。大臣言曰:“君好穀,穀可令擊翟。”翟于是遂入,殺懿公。   懿公之立也,百姓大臣皆不服。自懿公父惠公朔之讒殺太子伋代立至于懿公,常欲敗之,卒滅惠公之后而更立黔牟之弟昭伯頑之子申為君,是為戴公。   戴公申元年卒。齊桓公以衛數亂,乃率諸侯伐翟,為衛筑楚丘,立戴公弟毀為衛君,   初,翟殺懿公也,衛人憐之,思復立宣公前死太子伋之后,伋子又死,而代伋死者子壽又無子。太子伋同母弟二人:其一曰黔牟,黔牟嘗代惠公為君,八年復去;其二曰昭伯。昭伯、黔牟皆已前死,故立昭伯子申為戴公。戴公卒,復立其弟毀為文公。   文公初立,輕賦平罪,身自勞,與百姓同苦,以收衛民。   十六年,晉公子重耳過,無禮。十七年,齊桓公卒。二十五年,文公卒,子成公鄭立。   成公三年,晉欲假道于衛救宋,成公不許。晉更從南河度,救宋。徵師于衛,衛大夫欲許,成公不肯。大夫元咺攻成公,成公出饹。晉文公重耳伐衛,分其地予宋,討前過無禮及不救宋患也。衛成公遂出奔陳。二歲,如周求入,與晉文公會。晉使人鴆衛成公,成公私于周主鴆,令薄,得不死。已而周為請晉文公,卒入之衛,而誅元亙,衛君瑕出饹。七年,晉文公卒。十二年,成公朝晉襄公。十四年,秦穆公卒。二十六年,齊邴歜弒其君懿公。三十五年,成公卒,子穆公立。   穆公二年,楚莊王伐陳,殺夏徵舒。三年,楚莊王圍鄭,鄭降,復釋之。十一年,孫良夫救魯伐齊,復得侵地。穆公卒,子定公臧立。定公十二年卒,子獻公衎立。   獻公十三年,公令師曹教宮妾鼓琴,妾不善,曹笞之。妾以幸惡曹于公,公亦笞曹三百。十八年,獻公戒孫文子、甯惠子食,皆往。日旰不召,而去射鴻于囿。二子從之,公不釋射服與之言。二子怒,如宿。孫文子子數侍公飲,使師曹歌巧言之卒章。師曹又怒公之嘗笞三百,乃歌之,欲以怒孫文子,報衛獻公。文子語蘧伯玉,伯玉曰:“臣不知也。”遂攻出獻公。獻公奔齊,齊置衛獻公于聚邑。孫文子、甯惠子共立定公弟秋為衛君,是為殤公。   殤公秋立,封孫文子林父于宿。十二年,甯喜與孫林父爭寵相惡,殤公使甯喜攻孫林父。林父饹晉,復求入故衛獻公。獻公在齊,齊景公聞之,與衛獻公如晉求入。晉為伐衛,誘與盟。衛殤公會晉平公,平公執殤公與甯喜而復入衛獻公。獻公亡在外十二年而入。   獻公后元年,誅甯喜。   三年,吳延陵季子使過衛,見蘧伯玉、史,曰:“衛多君子,其國無故。”過宿,孫林父為擊磬,曰:“不樂,音大悲,使衛亂乃此矣。”是年,獻公卒,子襄公惡立。   襄公六年,楚靈王會諸侯,襄公稱病不往。   九年,襄公卒。初,襄公有賤妾,幸之,有身,夢有人謂曰:“我康叔也,令若子必有衛,名而子曰‘元'.”妾怪之,問孔成子。成子曰:“康叔者,衛祖也。”及生子,男也,以告襄公。襄公曰:“天所置也。”名之曰元。襄公夫人無子,于是乃立元為嗣,是為靈公。   靈公五年,朝晉昭公。六年,楚公子棄疾弒靈王自立,為平王。十一年,火。   三十八年,孔子來,祿之如魯。后有隙,孔子去。后復來。   三十九年,太子蒯聵與靈公夫人南子有惡,欲殺南子。蒯聵與其徒戲陽謀,朝,使殺夫人。戲陽后悔,不果。蒯聵數目之,夫人覺之,懼,呼曰:“太子欲殺我!”靈公怒,太子蒯聵饹宋,已而之晉趙氏。   四十二年春,靈公游于郊,令子郢仆。郢,靈公少子也,字子南。靈公怨太子出饹,謂郢曰:“我將立若為后。”郢對曰:“郢不足以辱社稷,君更圖之。”夏,靈公卒,夫人命子郢為太子,曰:“此靈公命也。”郢曰:“亡人太子蒯聵之子輒在也,不敢當。”于是衛乃以輒為君,是為出公。   六月乙酉,趙簡子欲入蒯聵,乃令陽虎詐命衛十余人衰绖歸,簡子送蒯聵。衛人聞之,發兵擊蒯聵。蒯聵不得入,入宿而保,衛人亦罷兵。   出公輒四年,齊田乞弒其君孺子。八年,齊鮑子弒其君悼公。   孔子自陳入衛。九年,孔文子問兵于仲尼,仲尼不對。其后魯迎仲尼,仲尼反魯。   十二年,初,孔圉文子取太子蒯聵之姐,生悝。孔氏之豎渾良夫美好,孔文子卒,良夫通于悝母。太子在宿,悝母使良夫于太子。太子與良夫言曰:“茍能入我國,報子以乘軒,免子三死,毋所與。”與之盟,許以悝母為妻。閏月,良夫與太子入,舍孔氏之外圃。昏,二人蒙衣而乘,宦者羅御,如孔氏。孔氏之老欒甯問之,稱姻妾以告。遂入,適伯姬氏。既食,悝母杖戈而先,太子與五人介,輿猳從之。伯姬劫悝于廁,彊盟之,遂劫以登臺。欒甯將飲酒,炙未熟,聞亂,使告仲由。召護駕乘車,行爵食炙,奉出公輒奔魯。   仲由將入,遇子羔將出,曰:“門已閉矣。”子路曰:“吾姑至矣。”子羔曰:“不及,莫踐其難。”子路曰:“食焉不辟其難。”子羔遂出。子路入,及門,公孫敢闔門,曰:“毋入為也!”子路曰:“是公孫也?求利而逃其難。由不然,利其祿,必救其患。”有使者出,子路乃得入。曰:“太子焉用孔悝?雖殺之,必或繼之。”且曰:“太子無勇。若燔臺,必舍孔叔。”太子聞之,懼,下石乞、盂黡敵子路,以戈擊之,割纓。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結纓而死。孔子聞衛亂,曰:“嗟乎!柴也其來乎?由也其死矣。”孔悝竟立太子蒯聵,是為莊公。   莊公蒯聵者,出公父也,居外,怨大夫莫迎立。元年即位,欲盡誅大臣,曰:“寡人居外久矣,子亦嘗聞之乎?”群臣欲作亂,乃止。   二年,魯孔丘卒。   三年,莊公上城,見戎州。曰:“戎虜何為是?”戎州病之。十月,戎州告趙簡子,簡子圍衛。十一月,莊公出奔,衛人立公子斑師為衛君。齊伐衛,虜斑師,更立公子起為衛君。   衛君起元年,衛石曼尃逐其君起,起奔齊。衛出公輒自齊復歸立。初,出公立十二年亡,亡在外四年復入。出公后元年,賞從亡者。立二十一年卒,出公季父黔攻出公子而自立,是為悼公。   悼公五年卒,子敬公弗立。敬公十九年卒,子昭公糾立。是時三晉彊,衛如小侯,屬之。   昭公六年,公子亹弒之代立,是為懷公。懷公十一年,公子穨弒懷公而代立,是為慎公。慎公父,公子適;適父,敬公也。慎公四十二年卒,子聲公訓立。聲公十一年卒,子成侯立。   成侯十一年,公孫鞅入秦。十六年,衛更貶號曰侯。   二十九年,成侯卒,子平侯立。平侯八年卒,子嗣君立。   嗣君五年,更貶號曰君,獨有濮陽。   四十二年卒,子懷君立。懷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殺懷君。魏更立嗣君弟,是為元君。元君為魏婿,故魏立之。元君十四年,秦拔魏東地,秦初置東郡,更徙衛野王縣,而并濮陽為東郡。二十五年,元君卒,子君角立。   君角九年,秦并天下,立為始皇帝。二十一年,二世廢君角為庶人,衛絕祀。   太史公曰:余讀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婦見誅,弟壽爭死以相讓,此與晉太子申生不敢明驪姬之過同,俱惡傷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殺,兄弟相滅,亦獨何哉?   司寇受封,梓材有作。成錫厥器,夷加其爵。暨武能脩,從文始約。詩美歸燕,傳矜石碏.皮冠射鴻,乘軒使穀.宣縱淫嬖,釁生伋、朔。蒯聵得罪,出公行惡。衛祚日衰,失于君角。   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第八   微子開者,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紂之庶兄也。紂既立,不明,淫亂于政,微子數諫,紂不聽。及祖伊以周西伯昌之修德,滅璿國,懼禍至,以告紂。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為!”于是微子度紂終不可諫,欲死之,及去,未能自決,乃問于太師、少師曰:“殷不有治政,不治四方。我祖遂陳于上,殷既小大好草竊奸宄,卿士師師非度,皆有罪辜,乃無維獲,小民乃并興,相為敵讎。今殷其典喪!若涉水無津涯。殷遂喪,越至于今。”曰:“太師,少師,我其發出往?吾家保于喪?今女無故告予,顛躋,如之何其?”太師若曰:“王子,天篤下菑亡殷國,乃毋畏畏,不用老長。今殷民乃陋淫神祇之祀。今誠得治國,國治身死不恨。為死,終不得治,不如去。”遂亡。   箕子者,紂親戚也。紂始為象箸,箕子嘆曰:“彼為象箸,必為玉桮;為桮,則必思遠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紂為淫泆,箕子諫,不聽。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為人臣諫不聽而去,是彰君之惡而自說于民,吾不忍為也。”乃被發詳狂而為奴。遂隱而鼓琴以自悲,故傳之曰箕子操。   王子比干者,亦紂之親戚也。見箕子諫不聽而為奴,則曰:“君有過而不以死爭,則百姓何辜!”乃直言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之心有七竅,信有諸乎?”乃遂殺王子比干,刳視其心。   微子曰:“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義屬。故父有過,子三諫不聽,則隨而號之;人臣三諫不聽,則其義可以去矣。”于是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遂行。   周武王伐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于是武王乃釋微子,復其位如故。   武王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殷祀,使管叔、蔡叔傅相之。   武王既克殷,訪問箕子。   武王曰:“于乎!維天陰定下民,相和其居,我不知其常倫所序。”   箕子對曰:“在昔鯀堙鴻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從鴻范九等,常倫所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鴻范九等,常倫所序。   “初一曰五行;二曰五事;三曰八政;四曰五紀;五曰皇極;六曰三德;七曰稽疑;八曰庶徵;九曰鄉用五福,畏用六極。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治,明作智,聰作謀,睿作圣。   “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   “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歷數。   “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傅錫其庶民,維時其庶民于女極,錫女保極。凡厥庶民,毋有淫朋,人毋有比德,維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女則念之。不協于極,不離于咎,皇則受之。而安而色,曰予所好德,女則錫之福。時人斯其維皇之極。毋侮鰥寡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而國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穀.女不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毋好,女雖錫之福,其作女用咎。毋偏毋頗,遵王之義。毋有作好,遵王之道。毋有作惡,遵王之路。毋偏毋黨,王道蕩蕩。毋黨毋偏,王道平平。毋反毋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王極之傅言,是夷是訓,于帝其順。凡厥庶民,極之傅言,是順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彊不友剛克,內友柔克,沈漸剛克,高明柔克。維辟作福,維辟作威,維辟玉食。臣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人用側頗辟,民用僭忒。   “稽疑:擇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濟,曰涕,曰霧,曰克,曰貞,曰悔,凡七。卜五,占之用二,衍貣。立時人為卜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女則有大疑,謀及女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女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而身其康彊,而子孫其逢吉。女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從,龜從,筮從,女則逆,庶民逆,吉。庶民從,龜從,筮從,女則逆,卿士逆,吉。女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內吉,作外兇。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兇。   “庶徵:曰雨,曰陽,曰奧,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序,庶草繁廡。一極備,兇。一極亡,兇。曰休徵:曰肅,時雨若,曰治,時旸若;曰知,時奧若;曰謀,時寒若;曰圣,時風若。曰咎徵:曰僭,常旸若;曰舒,常奧若;曰急,常寒若;曰霧,常風若。王眚維歲,師尹維日。歲月日時毋易,百穀用成,治用明,畯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歲時既易,百穀用不成,治用昏不明,畯民用微,家用不寧。庶民維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雨。   “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六極: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于是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也。   其后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與我好兮!”所謂狡童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   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代行政當國。管、蔡疑之,乃與武庚作亂,欲襲成王、周公。周公既承成王命誅武庚,殺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開代殷后,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國于宋。微子故能仁賢,乃代武庚,故殷之余民甚戴愛之。   微子開卒,立其弟衍,是為微仲。微仲卒,子宋公稽立。宋公稽卒,子丁公申立。丁公申卒,子湣公共立。湣公共卒,弟煬公熙立。煬公即位,湣公子鮒祀弒煬公而自立,曰“我當立”,是為厲公。厲公卒,子釐公舉立。   釐公十七年,周厲王出奔彘。   二十八年,釐公卒,子惠公琤立。惠公四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年,惠公卒,子哀公立。哀公元年卒,子戴公立。戴公二十九年,周幽王為犬戎所殺,秦始列為諸侯。   三十四年,戴公卒,子武公司空立。武公生女為魯惠公夫人,生魯桓公。十八年,武公卒,子宣公力立。   宣公有太子與夷。十九年,宣公病,讓其弟和,曰:“父死子繼,兄死弟及,天下通義也。我其立和。”和亦三讓而受之。宣公卒,弟和立,是為穆公。   穆公九年,病,召大司馬孔父謂曰:“先君宣公舍太子與夷而立我,我不敢忘。我死,必立與夷也。”孔父曰:“群臣皆原立公子馮。”穆公曰:“毋立馮,吾不可以負宣公。”于是穆公使馮出居于鄭。八月庚辰,穆公卒,兄宣公子與夷立,是為殤公。君子聞之,曰:“宋宣公可謂知人矣,立其弟以成義,然卒其子復享之。   殤公元年,衛公子州吁弒其君完自立,欲得諸侯,使告于宋曰:“馮在鄭,必為亂,可與我伐之。”宋許之,與伐鄭,至東門而還。二年,鄭伐宋,以報東門之役。其后諸侯數來侵伐。   九年,大司馬孔父嘉妻好,出,道遇太宰華督,督說,目而觀之。督利孔父妻,乃使人宣言國中曰:“殤公即位十年耳,而十一戰,民苦不堪,皆孔父為之,我且殺孔父以寧民。”是歲,魯弒其君隱公。十年,華督攻殺孔父,取其妻。殤公怒,遂弒殤公,而迎穆公子馮于鄭而立之,是為莊公。   莊公元年,華督為相。九年,執鄭之祭仲,要以立突為鄭君。祭仲許,竟立突。十九年,莊公卒,子湣公捷立。   湣公七年,齊桓公即位。九年,宋水,魯使臧文仲往吊水。湣公自罪曰:“寡人以不能事鬼神,政不脩,故水。”臧文仲善此言。此言乃公子子魚教湣公也。   十年夏,宋伐魯,戰于乘丘,魯生虜宋南宮萬。宋人請萬,萬歸宋。十一年秋,湣公與南宮萬獵,因博爭行,湣公怒,辱之,曰:“始吾敬若;今若,魯虜也。”萬有力,病此言,遂以局殺湣公于蒙澤。大夫仇牧聞之,以兵造公門。萬搏牧,牧齒著門闔死。因殺太宰華督,乃更立公子游為君。諸公子饹蕭,公子御說饹亳。萬弟南宮牛將兵圍亳。冬,蕭及宋之諸公子共擊殺南宮牛,弒宋新君游而立湣公弟御說,是為桓公。宋萬饹陳。宋人請以賂陳。陳人使婦人飲之醇酒,以革裹之,歸宋。宋人醢萬也。   桓公二年,諸侯伐宋,至郊而去。三年,齊桓公始霸。二十三年,迎衛公子毀于齊,立之,是為衛文公。文公女弟為桓公夫人。秦穆公即位。三十年,桓公病,太子茲甫讓其庶兄目夷為嗣。桓公義太子意,竟不聽。三十一年春,桓公卒,太子茲甫立,是為襄公。以其庶兄目夷為相。未葬,而齊桓公會諸侯于葵丘,襄公往會。   襄公七年,宋地霣星如雨,與雨偕下;六鶂退蜚,風疾也。   八年,齊桓公卒,宋欲為盟會。十二年春,宋襄公為鹿上之盟,以求諸侯于楚,楚人許之。公子目夷諫曰:“小國爭盟,禍也。”不聽。秋,諸侯會宋公盟于盂。目夷曰:“禍其在此乎?君欲已甚,何以堪之!”于是楚執宋襄公以伐宋。冬,會于亳,以釋宋公。子魚曰:“禍猶未也。”十三年夏,宋伐鄭。子魚曰:“禍在此矣。”秋,楚伐宋以救鄭。襄公將戰,子魚諫曰:“天之棄商久矣,不可。”冬,十一月,襄公與楚成王戰于泓。楚人未濟,目夷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濟擊之。”公不聽。已濟未陳,又曰:“可擊。”公曰:“待其已陳。”陳成,宋人擊之。宋師大敗,襄公傷股。國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戹,不鼓不成列。”子魚曰:“兵以勝為功,何常言與!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戰為?”   楚成王已救鄭,鄭享之;去而取鄭二姬以歸。叔瞻曰:“成王無禮,其不沒乎?為禮卒于無別,有以知其不遂霸也。”   是年,晉公子重耳過宋,襄公以傷于楚,欲得晉援,厚禮重耳以馬二十乘。   十四年夏,襄公病傷于泓而竟卒,   成公元年,晉文公即位。三年,倍楚盟親晉,以有德于文公也。四年,楚成王伐宋,宋告急于晉。五年,晉文公救宋,楚兵去。九年,晉文公卒。十一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十六年,秦穆公卒。   十七年,成公卒。成公弟御殺太子及大司馬公孫固而自立為君。宋人共殺君御而立成公少子杵臼,是為昭公。   昭公四年,宋敗長翟緣斯于長丘。七年,楚莊王即位。   九年,昭公無道,國人不附。昭公弟鮑革賢而下士。先,襄公夫人欲通于公子鮑,不可,乃助之施于國,因大夫華元為右師。昭公出獵,夫人王姬使衛伯攻殺昭公杵臼。弟鮑革立,是為文公。   文公元年,晉率諸侯伐宋,責以弒君。聞文公定立,乃去。二年,昭公子因文公母弟須與武、繆、戴、莊、桓之族為亂,文公盡誅之,出武、繆之族。   四年春,楚命鄭伐宋。宋使華元將,鄭敗宋,囚華元。華元之將戰,殺羊以食士,其御羊羹不及,故怨,馳入鄭軍,故宋師敗,得囚華元。宋以兵車百乘文馬四百匹贖華元。未盡入,華元亡歸宋。   十四年,楚莊王圍鄭。鄭伯降楚,楚復釋之。   十六年,楚使過宋,宋有前仇,執楚使。九月,楚莊王圍宋。十七年,楚以圍宋五月不解,宋城中急,無食,華元乃夜私見楚將子反。子反告莊王。王問:“城中何如?”曰:“析骨而炊,易子而食。”莊王曰:“誠哉言!我軍亦有二日糧。”以信故,遂罷兵去。   二十二年,文公卒,子共公瑕立。始厚葬。君子譏華元不臣矣。   共公十年,華元善楚將子重,又善晉將欒書,兩盟晉楚。十三年,共公卒。華元為右師,魚石為左師。司馬唐山攻殺太子肥,欲殺華元,華元饹晉,魚石止之,至河乃還,誅唐山。乃立共公少子成,是為平公。   平公三年,楚共王拔宋之彭城,以封宋左師魚石。四年,諸侯共誅魚石,而歸彭城于宋。三十五年,楚公子圍弒其君自立,為靈王。四十四年,平公卒,子元公佐立。   元公三年,楚公子棄疾弒靈王,自立為平王。八年,宋火。十年,元公毋信,詐殺諸公子,大夫華、向氏作亂。楚平王太子建來饹,見諸華氏相攻亂,建去如鄭。十五年,元公為魯昭公避季氏居外,為之求入魯,行道卒,子景公頭曼立。   景公十六年,魯陽虎來饹,已復去。二十五年,孔子過宋,宋司馬桓魋惡之,欲殺孔子,孔子微服去。三十年,曹倍宋,又倍晉,宋伐曹,晉不救,遂滅曹有之。三十六年,齊田常弒簡公。   三十七年,楚惠王滅陳。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憂之。司星子韋曰:“可移于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于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于歲。”景公曰:“歲饑民困,吾誰為君!”子韋曰:“天高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熒惑宜有動。”于是候之,果徙三度。   六十四年,景公卒。宋公子特攻殺太子而自立,是為昭公。昭公者,元公之曾庶孫也。昭公父公孫糾,糾父公子珰秦,珰秦即元公少子也。景公殺昭公父糾,故昭公怨殺太子而自立。   昭公四十七年卒,子悼公購由立。悼公八年卒,子休公田立。休公田二十三年卒,子辟公辟兵立。辟公三年卒,子剔成立。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襲剔成,剔成敗奔齊,偃自立為宋君。   君偃十一年,自立為王。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里;西敗魏軍,乃與齊、魏為敵國。盛血以韋囊,縣而射之,命曰“射天”。淫于酒婦人。群臣諫者輒射之。于是諸侯皆曰“桀宋”。“宋其復為紂所為,不可不誅”。告齊伐宋。王偃立四十七年,齊湣王與魏、楚伐宋,殺王偃,遂滅宋而三分其地。   太史公曰:孔子稱“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殷有三仁焉”。春秋譏宋之亂自宣公廢太子而立弟,國以不寧者十世。襄公之時,修行仁義,欲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湯、高宗,殷所以興,作商頌。襄公既敗于泓,而君子或以為多,傷中國闕禮義,襃之也,宋襄之有禮讓也。   殷有三仁,微、箕紂親。一囚一去,不顧其身。頌美有客,書稱作賓。卒傳冢嗣,或敘彝倫。微仲之后,世載忠勤。穆亦能讓,實為知人。傷泓之役,有君無臣。偃號“桀宋”,天之棄殷。   卷三十九·晉世家第九   晉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初,武王與叔虞母會時,夢天謂武王曰:“余命女生子,名虞,余與之唐。”及生子,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   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因請擇日立叔虞。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于是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   唐叔子燮,是為晉侯。晉侯子寧族,是為武侯。武侯之子服人,是為成侯。成侯子福,是為厲侯。厲侯之子宜臼,是為靖侯。靖侯已來,年紀可推。自唐叔至靖侯五世,無其年數。   靖侯十七年,周厲王迷惑暴虐,國人作亂,厲王出奔于彘,大臣行政,故曰“共和”。   十八年,靖侯卒,子釐侯司徒立。釐侯十四年,周宣王初立。十八年,釐侯卒,子獻侯籍立。獻侯十一年卒,子穆侯費王立。   穆侯四年,取齊女姜氏為夫人。七年,伐條。生太子仇。十年,伐千畝,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師。晉人師服曰:“異哉,君之命子也!太子曰仇,仇者讎也。少子曰成師,成師大號,成之者也。名,自命也;物,自定也。今適庶名反逆,此后晉其能毋亂乎?”   二十七年,穆侯卒,弟殤叔自立,太子仇出奔。殤叔三年,周宣王崩。四年,穆侯太子仇率其徒襲殤叔而立,是為文侯。   文侯十年,周幽王無道,犬戎殺幽王,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   三十五年,文侯仇卒,子昭侯伯立。   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師于曲沃。曲沃邑大于翼。翼,晉君都邑也。成師封曲沃,號為桓叔。靖侯庶孫欒賓相桓叔。桓叔是時年五十八矣,好德,晉國之眾皆附焉。君子曰:“晉之亂其在曲沃矣。末大于本而得民心,不亂何待!”   七年,晉大臣潘父弒其君昭侯而迎曲沃桓叔。桓叔欲入晉,晉人發兵攻桓叔。桓叔敗,還歸曲沃。晉人共立昭侯子平為君,是為孝侯。誅潘父。   孝侯八年,曲沃桓叔卒,子鱔代桓叔,是為曲沃莊伯。孝侯十五年,曲沃莊伯弒其君晉孝侯于翼。晉人攻曲沃莊伯,莊伯復入曲沃。晉人復立孝侯子郄為君,是為鄂侯。   鄂侯二年,魯隱公初立。   鄂侯六年卒。曲沃莊伯聞晉鄂侯卒,乃興兵伐晉。周平王使虢公將兵伐曲沃莊伯,莊伯走保曲沃。晉人共立鄂侯子光,是為哀侯。   哀侯二年曲沃莊伯卒,子稱代莊伯立,是為曲沃武公。哀侯六年,魯弒其君隱公。哀侯八年,晉侵陘廷。陘廷與曲沃武公謀,九年,伐晉于汾旁,虜哀侯。晉人乃立哀侯子小子為君,是為小子侯。   小子元年,曲沃武公使韓萬殺所虜晉哀侯。曲沃益彊,晉無如之何。   晉小子之四年,曲沃武公誘召晉小子殺之。周桓王使虢仲伐曲沃武公,武公入于曲沃,乃立晉哀侯弟緡為晉侯。   晉侯緡四年,宋執鄭祭仲而立突為鄭君。晉侯十九年,齊人管至父弒其君襄公。   晉侯二十八年,齊桓公始霸。曲沃武公伐晉侯緡,滅之,盡以其寶器賂獻于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為晉君,列為諸侯,于是盡并晉地而有之。   曲沃武公已即位三十七年矣,更號曰晉武公。晉武公始都晉國,前即位曲沃,通年三十八年。   武公稱者,先晉穆侯曾孫也,曲沃桓叔孫也。桓叔者,始封曲沃。武公,莊伯子也。自桓叔初封曲沃以至武公滅晉也,凡六十七歲,而卒代晉為諸侯。武公代晉二歲,卒。與曲沃通年,即位凡三十九年而卒。子獻公詭諸立。   獻公元年,周惠王弟穨攻惠王,惠王出奔,居鄭之櫟邑。   五年,伐驪戎,得驪姬、驪姬弟,俱愛幸之。   八年,士蔿說公曰:“故晉之群公子多,不誅,亂且起。”乃使盡殺諸公子,而城聚都之,命曰絳,始都絳。九年,晉群公子既亡奔虢,虢以其故再伐晉,弗克。十年,晉欲伐虢,士蔿曰:“且待其亂。”   十二年,驪姬生奚齊。獻公有意廢太子,乃曰:“曲沃吾先祖宗廟所在,而蒲邊秦,屈邊翟,不使諸子居之,我懼焉。”于是使太子申生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獻公與驪姬子奚齊居絳。晉國以此知太子不立也。太子申生,其母齊桓公女也,曰齊姜,早死。申生同母女弟為秦穆公夫人。重耳母,翟之狐氏女也。夷吾母,重耳母女弟也。獻公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賢行。及得驪姬,乃遠此三子。   十六年,晉獻公作二軍。公將上軍,太子申生將下軍,趙夙御戎,畢萬為右,伐滅霍,滅魏,滅耿。還,為太子城曲沃,賜趙夙耿,賜畢萬魏,以為大夫。士蔿曰:“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之極,又安得立!不如逃之,無使罪至。為吳太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太子不從。卜偃曰:“畢萬之后必大。”萬,盈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開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盈數,其必有眾。“初,畢萬卜仕于晉國,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后必蕃昌。”   十七年,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里克諫獻公曰:“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夫率師,專行謀也;誓軍旅,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太子之事也。師在制命而已,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故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君失其官,率師不威,將安用之?”公曰:“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誰立。”里克不對而退,見太子。太子曰:“吾其廢乎?”里克曰:“太子勉之!教以軍旅,”不共是懼,何故廢乎?且子懼不孝,毋懼不得立。修己而不責人,則免于難。“太子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里克謝病,不從太子。太子遂伐東山。   十九年,獻公曰:“始吾先君莊伯、武公之誅晉亂,而虢常助晉伐我,又匿晉亡公子,果為亂。弗誅,后遺子孫憂。”乃使荀息以屈產之乘假道于虞。虞假道,遂伐虢,取其下陽以歸。   獻公私謂驪姬曰:“吾欲廢太子,以奚齊代之。”驪姬泣曰:“太子之立,諸侯皆已知之,而數將兵,百姓附之,柰何以賤妾之故廢適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殺也。”驪姬詳譽太子,而陰令人譖惡太子,而欲立其子。   二十一年,驪姬謂太子曰:“君夢見齊姜,太子速祭曲沃,歸釐于君。”太子于是祭其母齊姜于曲沃,上其薦胙于獻公。獻公時出獵,置胙于宮中。驪姬使人置毒藥胙中。居二日,獻公從獵來還,宰人上胙獻公,獻公欲饗之。驪姬從旁止之,曰:“胙所從來遠,宜試之。”祭地,地墳;與犬,犬死;與小臣,小臣死。驪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弒代之,況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弒之!”謂獻公曰:“太子所以然者,不過以妾及奚齊之故。妾原子母辟之他國,若早自殺,毋徒使母子為太子所魚肉也。始君欲廢之,妾猶恨之;至于今,妾殊自失于此。”太子聞之,奔新城。獻公怒,乃誅其傅杜原款。或謂太子曰:“為此藥者乃驪姬也,太子何不自辭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驪姬,寢不安,食不甘。即辭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謂太子曰:“可奔他國。”太子曰:“被此惡名以出,人誰內我?我自殺耳。”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殺于新城。   此時重耳、夷吾來朝。人或告驪姬曰:“二公子怨驪姬譖殺太子。”驪姬恐,因譖二公子:“申生之藥胙,二公子知之。”二子聞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備守。初,獻公使士蔿為二公子筑蒲、屈城,弗就。夷吾以告公,公怒士蔿.士蔿謝曰:“邊城少寇,安用之?”退而歌曰:“狐裘蒙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卒就城。及申生死,二子亦歸保其城。   二十二年,獻公怒二子不辭而去,果有謀矣,乃使兵伐蒲。蒲人之宦者勃鞮命重耳促自殺。重耳逾垣,宦者追斬其衣袪。重耳遂奔翟。使人伐屈,屈城守,不可下。   是歲也,晉復假道于虞以伐虢。虞之大夫宮之奇諫虞君曰:“晉不可假道也,是且滅虞。”虞君曰:“晉我同姓,不宜伐我。”宮之奇曰:“太伯、虞仲,太王之子也,太伯亡去,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為文王卿士,其記勛在王室,藏于盟府。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之親能親于桓、莊之族乎?桓、莊之族何罪,盡滅之。虞之與虢,脣之與齒,脣亡則齒寒。”虞公不聽,遂許晉。宮之奇以其族去虞。其冬,晉滅虢,虢公丑奔周。還,襲滅虞,虜虞公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荀息牽曩所遺虞屈產之乘馬奉之獻公,獻公笑曰:“馬則吾馬,齒亦老矣!”   二十三年,獻公遂發賈華等伐屈,屈潰。夷吾將奔翟。冀芮曰:“不可,重耳已在矣,今往,晉必移兵伐翟,翟畏晉,禍且及。不如走梁,梁近于秦,秦彊,吾君百歲后可以求入焉。”遂奔梁。二十五年,晉伐翟,翟以重耳故,亦擊晉于齧桑,晉兵解而去。   當此時,晉彊,西有河西,與秦接境,北邊翟,東至河內。   驪姬弟生悼子。   二十六年夏,齊桓公大會諸侯于葵丘。晉獻公病,行后,未至,逢周之宰孔。宰孔曰:“齊桓公益驕,不務德而務遠略,諸侯弗平。君弟毋會,毋如晉何。”獻公亦病,復還歸。病甚,乃謂荀息曰:“吾以奚齊為后,年少,諸大臣不服,恐亂起,子能立之乎?”荀息曰:“能。”獻公曰:“何以為驗?”對曰:“使死者復生,生者不慚,為之驗。”于是遂屬奚齊于荀息。荀息為相,主國政。秋九月,獻公卒。里克、邳鄭欲內重耳,以三公子之徒作亂,謂荀息曰:“三怨將起,秦、晉輔之,子將何如?”荀息曰:“吾不可負先君言。”十月,里克殺奚齊于喪次,獻公未葬也。荀息將死之,或曰不如立奚齊弟悼子而傅之,荀息立悼子而葬獻公。十一月,里克弒悼子于朝,荀息死之。君子曰:“詩所謂‘白珪之玷,猶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其荀息之謂乎!不負其言。”初,獻公將伐驪戎,卜曰“齒牙為禍”。及破驪戎,獲驪姬,愛之,竟以亂晉。   里克等已殺奚齊、悼子,使人迎公子重耳于翟,欲立之。重耳謝曰:“負父之命出奔,父死不得脩人子之禮侍喪,重耳何敢入!大夫其更立他子。”還報里克,里克使迎夷吾于梁。夷吾欲往,呂省、郤芮曰:“內猶有公子可立者而外求,難信。計非之秦,輔彊國之威以入,恐危。”乃使郤芮厚賂秦,約曰:“即得入,請以晉河西之地與秦。”及遺里克書曰:“誠得立,請遂封子于汾陽之邑。”秦繆公乃發兵送夷吾于晉。齊桓公聞晉內亂,亦率諸侯如晉。秦兵與夷吾亦至晉,齊乃使隰朋會秦俱入夷吾,立為晉君,是為惠公。齊桓公至晉之高梁而還歸。   惠公夷吾元年,使邳鄭謝秦曰:“始夷吾以河西地許君,今幸得入立。大臣曰:”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以得擅許秦者?'寡人爭之弗能得,故謝秦。“亦不與里克汾陽邑,而奪之權。四月,周襄王使周公忌父會齊、秦大夫共禮晉惠公。惠公以重耳在外,畏里克為變,賜里克死。謂曰:”微里子寡人不得立。雖然,子亦殺二君一大夫,為子君者不亦難乎?“里克對曰:”不有所廢,君何以興?欲誅之,其無辭乎?乃言為此!臣聞命矣。“遂伏劍而死。于是邳鄭使謝秦未還,故不及難。   晉君改葬恭太子申生。秋,狐突之下國,遇申生,申生與載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于帝,將以晉與秦,秦將祀余。”狐突對曰:“臣聞神不食非其宗,君其祀毋乃絕乎?君其圖之。”申生曰:“諾,吾將復請帝。后十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見我焉。”許之,遂不見。及期而往,復見,申生告之曰:“帝許罰有罪矣,弊于韓。”兒乃謠曰:“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   邳鄭使秦,聞里克誅,乃說秦繆公曰:“呂省、郤稱、冀芮實為不從。若重賂與謀,出晉君,入重耳,事必就。”秦繆公許之,使人與歸報晉,厚賂三子。三子曰:“幣厚言甘,此必邳鄭賣我于秦。”遂殺邳鄭及里克、邳鄭之黨七輿大夫。邳鄭子豹奔秦,言伐晉,繆公弗聽。   惠公之立,倍秦地及里克,誅七輿大夫,國人不附。二年,周使召公過禮晉惠公,惠公禮倨,召公譏之。   四年,晉饑,乞糴于秦。繆公問百里奚,“百里奚曰:”天菑流行,國家代有,救菑恤鄰,國之道也。與之。“邳鄭子豹曰:”伐之。“繆公曰:”其君是惡,其民何罪!“卒與粟,自雍屬絳。   五年,秦饑,請糴于晉。晉君謀之,慶鄭曰:“以秦得立,已而倍其地約。晉饑而秦貸我,今秦饑請糴,與之何疑?而謀之!”虢射曰:“往年天以晉賜秦,秦弗知取而貸我。今天以秦賜晉,晉其可以逆天乎?遂伐之。”惠公用虢射謀,不與秦粟,而發兵且伐秦。秦大怒,亦發兵伐晉。   六年春,秦繆公將兵伐晉。晉惠公謂慶鄭曰:“秦師深矣,柰何?”鄭曰:“秦內君,君倍其賂;晉饑秦輸粟,秦饑而晉倍之,乃欲因其饑伐之:其深不亦宜乎!”晉卜御右,慶鄭皆吉。公曰:“鄭不孫。”乃更令步陽御戎,家仆徒為右,進兵。九月壬戌,秦繆公、晉惠公合戰韓原。惠公馬■不行,秦兵至,公窘,召慶鄭為御。鄭曰:“不用卜,敗不亦當乎!”遂去。更令梁繇靡御,虢射為右,輅秦繆公。繆公壯士冒敗晉軍,晉軍敗,遂失秦繆公,反獲晉公以歸。秦將以祀上帝。晉君姐為繆公夫人,衰绖涕泣。公曰:“得晉侯將以為樂,今乃如此。且吾聞箕子見唐叔之初封,曰‘其后必當大矣',晉庸可滅乎!”乃與晉侯盟王城而許之歸。晉侯亦使呂省等報國人曰:“孤雖得歸,毋面目見社稷,卜日立子圉。”晉人聞之,皆哭。秦繆公問呂省:“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懼失君亡親,不憚立子圉,曰’必報讎,寧事戎、狄'.其君子則愛君而知罪,以待秦命,曰‘必報德'.有此二故,不和。”于是秦繆公更舍晉惠公,餽之七牢。十一月,歸晉侯。晉侯至國,誅慶鄭,修政教。謀曰:“重耳在外,諸侯多利內之。”欲使人殺重耳于狄。重耳聞之,如齊。   八年,使太子圉質秦。初,惠公亡在梁,梁伯以其女妻之,生一男一女。梁伯卜之,男為人臣,女為人妾,故名男為圉,女為妾。   十年,秦滅梁。梁伯好土功,治城溝,“民力罷怨,其眾數相驚,曰”秦寇至“,民恐惑,秦竟滅之。   十三年,晉惠公病,內有數子。太子圉曰:“吾母家在梁,梁今秦滅之,我外輕于秦而內無援于國。君即不起,病大夫輕,更立他公子。”乃謀與其妻俱亡歸。秦女曰:“子一國太子,辱在此。秦使婢子侍,以固子之心。子亡矣,我不從子,亦不敢言。”子圉遂亡歸晉。十四年九月,惠公卒,太子圉立,是為懷公。   子圉之亡,秦怨之,乃求公子重耳,欲內之。子圉之立,畏秦之伐也。乃令國中諸從重耳亡者與期,期盡不到者盡滅其家。狐突之子毛及偃從重耳在秦,弗肯召。懷公怒,囚狐突。突曰:“臣子事重耳有年數矣,今召之,是教之反君也。何以教之?”懷公卒殺狐突。秦繆公乃發兵送內重耳,使人告欒、郤之黨為內應,殺懷公于高梁,入重耳。重耳立,是為文公。   晉文公重耳,晉獻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賢士五人:曰趙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賈佗;先軫;魏武子。自獻公為太子時,重耳固已成人矣。獻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一。獻公十三年,以驪姬故,重耳備蒲城守秦。獻公二十一年,獻公殺太子申生,驪姬讒之,恐,不辭獻公而守蒲城。獻公二十二年,獻公使宦者履鞮趣殺重耳。重耳逾垣,宦者逐斬其衣袪。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國也。是時重耳年四十三。從此五士,其余不名者數十人,至狄。   狄伐咎如,得二女:以長女妻重耳,生伯鯈、叔劉;以少女妻趙衰,生盾。居狄五歲而晉獻公卒,里克已殺奚齊、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殺,因固謝,不敢入。已而晉更迎其弟夷吾立之,是為惠公。惠公七年,畏重耳,乃使宦者履鞮與壯士欲殺重耳。重耳聞之,乃謀趙衰等曰:“始吾奔狄,非以為可用與,以近易通,故且休足。休足久矣,固原徙之大國。夫齊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諸侯。今聞管仲、隰朋死,此亦欲得賢佐,盍往乎?”于是遂行。重耳謂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雖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   過衛,衛文公不禮。去,過五鹿,饑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   至齊,齊桓公厚禮,而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齊二歲而桓公卒,會豎刀等為內亂,齊孝公之立,諸侯兵數至。留齊凡五歲。重耳愛齊女,毋去心。趙衰、咎犯乃于桑下謀行。齊女侍者在桑上聞之,以告其主。其主乃殺侍者,勸重耳趣行。重耳曰:“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齊女曰:“子一國公子,窮而來此,數士者以子為命。子不疾反國,報勞臣,而懷女德,竊為子羞之。且不求,何時得功?”乃與趙衰等謀,醉重耳,載以行。行遠而覺,重耳大怒,引戈欲殺咎犯。咎犯曰:“殺臣成子,偃之原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乃止,遂行。   過曹,曹共公不禮,欲觀重耳駢脅。曹大夫釐負羈曰:“晉公子賢,又同姓,窮來過我,柰何不禮!”共公不從其謀。負羈乃私遺重耳食,置璧其下。重耳受其食,還其璧。   去,過宋。宋襄公新困兵于楚,傷于泓,聞重耳賢,乃以國禮禮于重耳。   過鄭,鄭文公弗禮。鄭叔瞻諫其君曰:“晉公子賢,而其從者皆國相,且又同姓。鄭之出自厲王,而晉之出自武王。”鄭君曰:“諸侯亡公子過此者眾,安可盡禮!”叔瞻曰:“君不禮,不如殺之,且后為國患。”鄭君不聽。   重耳去之楚,楚成王以適諸侯禮待之,重耳謝不敢當。趙衰曰:“子亡在外十余年,小國輕子,況大國乎?今楚大國而固遇子,子其毋讓,此天開子也。”遂以客禮見之。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成王曰:“子即反國,何以報寡人?”重耳曰:“羽毛齒角玉帛,君王所余,未知所以報。”王曰:“雖然,何以報不穀?”重耳曰:“即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會平原廣澤,請辟王三舍。”楚將子玉怒曰:“王遇晉公子至厚,今重耳言不孫,請殺之。”成王曰:“晉公子賢而困于外久,從者皆國器,此天所置,庸可殺乎?且言何以易之!”居楚數月,而晉太子圉亡秦,秦怨之;聞重耳在楚,乃召之。成王曰:“楚遠,更數國乃至晉。秦晉接境,秦君賢,子其勉行!”厚送重耳。   重耳至秦,繆公以宗女五人妻重耳,故子圉妻與往。重耳不欲受,司空季子曰:“其國且伐,況其故妻乎!且受以結秦親而求入,子乃拘小禮,忘大丑乎!”遂受。繆公大歡,與重耳飲。趙衰歌黍苗詩。繆公曰:“知子欲急反國矣。”趙衰與重耳下,再拜曰:“孤臣之仰君,如百穀之望時雨。”是時晉惠公十四年秋。惠公以九月卒,子圉立。十一月,葬惠公。十二月,晉國大夫欒、郤等聞重耳在秦,皆陰來勸重耳、趙衰等反國,為內應甚眾。于是秦繆公乃發兵與重耳歸晉。晉聞秦兵來,亦發兵拒之。然皆陰知公子重耳入也。唯惠公之故貴臣呂、郤之屬不欲立重耳。重耳出亡凡十九歲而得入,時年六十二矣,晉人多附焉。   文公元年春,秦送重耳至河。咎犯曰:“臣從君周旋天下,過亦多矣。臣猶知之,況于君乎?請從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國,所不與子犯共者,河伯視之!”乃投璧河中,以與子犯盟。是時介子推從,在船中,乃笑曰:“天實開公子,而子犯以為己功而要市于君,固足羞也。吾不忍與同位。”乃自隱渡河。秦兵圍令狐,晉軍于廬柳。二月辛丑,咎犯與秦晉大夫盟于郇。壬寅,重耳入于晉師。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宮,即位為晉君,是為文公。群臣皆往。懷公圉奔高梁。戊申,使人殺懷公。   懷公故大臣呂省、郤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誅,乃欲與其徒謀燒公宮,殺文公。文公不知。始嘗欲殺文公宦者履鞮知其謀,欲以告文公,解前罪,求見文公。文公不見,使人讓曰:“蒲城之事,女斬予袪。其后我從狄君獵,女為惠公來求殺我。惠公與女期三日至,而女一日至,何速也?女其念之。”宦者曰:“臣刀鋸之余,不敢以二心事君倍主,故得罪于君。君已反國,其毋蒲、翟乎?且管仲射鉤,桓公以霸。今刑余之人以事告而君不見,禍又且及矣。”于是見之,遂以呂、郤等告文公。文公欲召呂、郤,呂、郤等黨多,文公恐初入國,國人賣己,乃為微行,會秦繆公于王城,國人莫知。三月己丑,呂、郤等果反,焚公宮,不得文公。文公之衛徒與戰,呂、郤等引兵欲奔,秦繆公誘呂、郤等,殺之河上,晉國復而文公得歸。夏,迎夫人于秦,秦所與文公妻者卒為夫人。秦送三千人為衛,以備晉亂。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賞從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未盡行賞,周襄王以弟帶難出居鄭地,來告急晉。晉初定,欲發兵,恐他亂起,是以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祿,祿亦不及。推曰:“獻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開之,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曰是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祿。”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欲隱,安用文之?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此乎?與女偕隱。”至死不復見。   介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文公出,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使人召之,則亡。遂求所在,聞其入釂上山中,于是文公環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為介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   從亡賤臣壺叔曰:“君三行賞,賞不及臣,敢請罪。”文公報曰:“夫導我以仁義,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賞。輔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賞。矢石之難,汗馬之勞,此復受次賞。若以力事我而無補吾缺者,此復受次賞。三賞之后,故且及子。”晉人聞之,皆說。   二年春,秦軍河上,將入王。趙衰曰:“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周晉同姓,晉不先入王,后秦入之,毋以令于天下。方今尊王,晉之資也。”三月甲辰,晉乃發兵至陽樊,圍溫,入襄王于周。四月,殺王弟帶。周襄王賜晉河內陽樊之地。   四年,楚成王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先軫曰:“報施定霸,于今在矣。”狐偃曰:“楚新得曹而初婚于衛,若伐曹、衛,楚必救之,則宋免矣。”于是晉作三軍。趙衰舉郤縠將中軍,郤臻佐之;使狐偃將上軍,狐毛佐之,命趙衰為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焠為右:往伐。冬十二月,晉兵先下山東,而以原封趙衰。   五年春,晉文公欲伐曹,假道于衛,衛人弗許。還自河南度,侵曹,伐衛。正月,取五鹿。二月,晉侯、齊侯盟于斂盂。“衛侯請盟晉,晉人不許。衛侯欲與楚,國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說晉。衛侯居襄牛,公子買守衛。楚救衛,不卒。晉侯圍曹。三月丙午,晉師入曹,數之以其不用釐負羈言,而用美女乘軒者三百人也。令軍毋入僖負羈宗家以報德。楚圍宋,宋復告急晉。文公欲救則攻楚,為楚嘗有德,不欲伐也;欲釋宋,宋又嘗有德于晉:患之。先軫曰:”執曹伯,分曹、衛地以與宋,楚急曹、衛,其勢宜釋宋。“于是文公從之,而楚成王乃引兵歸。   楚將子玉曰:“王遇晉至厚,今知楚急曹、衛而故伐之,是輕王。”王曰:“晉侯亡在外十九年,困日久矣,果得反國,險戹盡知之,能用其民,天之所開,不可當。”子玉請曰:“非敢必有功,原以間執讒慝之口也。”楚王怒,少與之兵。于是子玉使宛春告晉:“請復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咎犯曰:“子玉無禮矣,君取一,臣取二,勿許。”先軫曰:“定人之謂禮。楚一言定三國,子一言而亡之,我則毋禮。不許楚,是棄宋也。不如私許曹、衛以誘之,執宛春以怒楚,既戰而后圖之。”晉侯乃囚宛春于衛,且私許復曹、衛。曹、衛告絕于楚。楚得臣怒,擊晉師,晉師退。軍吏曰:“為何退?”文公曰:“昔在楚,約退三舍,可倍乎!”楚師欲去,得臣不肯。四月戊辰,宋公、齊將、秦將與晉侯次城濮。己巳,與楚兵合戰,楚兵敗,得臣收余兵去。甲午,晉師還至衡雍,作王宮于踐土。   初,鄭助楚,楚敗,懼,使人請盟晉侯。晉侯與鄭伯盟。   五月丁未,獻楚俘于周,駟介百乘,徒兵千。天子使王子虎命晉侯為伯,賜大輅,彤弓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珪瓚,虎賁三百人。晉侯三辭,然后稽首受之。周作晉文侯命:“王若曰:父義和,丕顯文、武,能慎明德,昭登于上,布聞在下,維時上帝集厥命于文、武。恤朕身、繼予一人永其在位。”于是晉文公稱伯。癸亥,王子虎盟諸侯于王庭。   晉焚楚軍,火數日不息,文公嘆。左右曰:“勝楚而君猶憂,何?”文公曰:“吾聞能戰勝安者唯圣人,是以懼。且子玉猶在,庸可喜乎!”子玉之敗而歸,楚成王怒其不用其言,貪與晉戰,讓責子玉,子玉自殺。晉文公曰:“我擊其外,楚誅其內,內外相應。”于是乃喜。   六月,晉人復入衛侯。壬午,晉侯度河北歸國。行賞,狐偃為首。或曰:“城濮之事,先軫之謀。”文公曰:“城濮之事,偃說我毋失信。先軫曰‘軍事勝為右',吾用之以勝。然此一時之說,偃言萬世之功,柰何以一時之利而加萬世功乎?是以先之。”   冬,晉侯會諸侯于溫,欲率之朝周。力未能,恐其有畔者,乃使人言周襄王狩于河陽。壬申,遂率諸侯朝王于踐土。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   丁丑,諸侯圍許。曹伯臣或說晉侯曰:“齊桓公合諸侯而國異姓,今君為會而滅同姓。曹,叔振鐸之后;晉,唐叔之后。合諸侯而滅兄弟,非禮。”晉侯說,復曹伯。   于是晉始作三行。荀林父將中行,先縠將右行,先蔑將左行。   七年,晉文公、秦繆公共圍鄭,以其無禮于文公亡過時,及城濮時鄭助楚也。圍鄭,欲得叔瞻。叔瞻聞之,自殺。鄭持叔瞻告晉。晉曰:“必得鄭君而甘心焉。”鄭恐,乃間令使謂秦繆公曰:“亡鄭厚晉,于晉得矣,而秦未為利。君何不解鄭,得為東道交?”秦伯說,罷兵。晉亦罷兵。   九年冬,晉文公卒,子襄公歡立。是歲鄭伯亦卒。   鄭人或賣其國于秦,秦繆公發兵往襲鄭。十二月,秦兵過我郊。襄公元年春,秦師過周,無禮,王孫滿譏之。兵至滑,鄭賈人弦高將市于周,遇之,以十二牛勞秦師。秦師驚而還,滅滑而去。   晉先軫曰:“秦伯不用蹇叔,反其眾心,此可擊。”欒枝曰:“未報先君施于秦,擊之,不可。”先軫曰:“秦侮吾孤,伐吾同姓,何德之報?”遂擊之。襄公墨衰绖。四月,敗秦師于殽,虜秦三將孟明視、西乞秫、白乙丙以歸。遂墨以葬文公。文公夫人秦女,謂襄公曰:“秦欲得其三將戮之。”公許,遣之。先軫聞之,謂襄公曰:“患生矣。”軫乃追秦將。秦將渡河,已在船中,頓首謝,卒不反。   后三年,秦果使孟明伐晉,報殽之敗,取晉汪以歸。四年,秦繆公大興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封殽尸而去。晉恐,不敢出,遂城守。五年,晉伐秦,取新城,報王官役也。   六年,趙衰成子、欒貞子、咎季子犯、霍伯皆卒。趙盾代趙衰執政。   七年八月,襄公卒。太子夷皋少。晉人以難故,欲立長君。趙盾曰:“立襄公弟雍。好善而長,先君愛之;且近于秦,秦故好也。立善則固,事長則順,奉愛則孝,結舊好則安。”賈季曰:“不如其弟樂。辰嬴嬖于二君,立其子,民必安之。”趙盾曰:“辰嬴賤,班在九人下,其子何震之有!且為二君嬖,淫也。為先君子,不能求大而出在小國,僻也。母淫子僻,無威;陳小而遠,無援:將何可乎!”使士會如秦迎公子雍。賈季亦使人召公子樂于陳。趙盾廢賈季,以其殺陽處父。十月,葬襄公。十一月,賈季奔翟。是歲,秦繆公亦卒。   靈公元年四月,秦康公曰:“昔文公之入也無衛,故有呂、郤之患。”乃多與公子雍衛。太子母繆嬴日夜抱太子以號泣于朝,曰:“先君何罪?其嗣亦何罪?舍適而外求君,將安置此?”出朝,則抱以適趙盾所,頓首曰:“先君奉此子而屬之子,曰‘此子材,吾受其賜;不材,吾怨子'.今君卒,言猶在耳,而棄之,若何?”趙盾與諸大夫皆患繆嬴,且畏誅,乃背所迎而立太子夷皋,是為靈公。發兵以距秦送公子雍者。趙盾為將,往擊秦,敗之令狐。先蔑、隨會亡奔秦。秋,齊、宋、衛、鄭、曹、許君皆會趙盾,盟于扈,以靈公初立故也。   四年,伐秦,取少梁。秦亦取晉之郩.六年,秦康公伐晉,取羈馬。晉侯怒,使趙盾、趙穿、郤缺擊秦,大戰河曲,趙穿最有功。七年,晉六卿患隨會之在秦,常為晉亂,乃詳令魏壽余反晉降秦。秦使隨會之魏,因執會以歸晉。   八年,周頃王崩,公卿爭權,故不赴。晉使趙盾以車八百乘平周亂而立匡王。是年,楚莊王初即位。十二年,齊人弒其君懿公。   十四年,靈公壯,侈,厚斂以彫墻。“從臺上彈人,觀其避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靈公怒,殺宰夫,使婦人持其尸出棄之,過朝。趙盾、隨會前數諫,不聽;已又見死人手,二人前諫。隨會先諫,不聽。靈公患之,使鉏麑刺趙盾。盾閨門開,居處節,鉏麑退,嘆曰:”殺忠臣,棄君命,罪一也。“遂觸樹而死。   初,盾常田首山,見桑下有餓人。餓人,示瞇明也。盾與之食,食其半。問其故,曰:“宦三年,未知母之存不,原遺母。”盾義之,益與之飯肉。已而為晉宰夫,趙盾弗復知也。九月,晉靈公飲趙盾酒,伏甲將攻盾。公宰示瞇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進曰:“君賜臣,觴三行可以罷。”欲以去趙盾,令先,毋及難。盾既去,靈公伏士未會,先縱齧狗名敖。明為盾搏殺狗。盾曰:“棄人用狗,雖猛何為。”然不知明之為陰德也。已而靈公縱伏士出逐趙盾,示瞇明反擊靈公之伏士,伏士不能進,而竟脫盾。盾問其故,曰:“我桑下餓人。”問其名,弗告。明亦因亡去。   盾遂奔,未出晉境。乙丑,盾昆弟將軍趙穿襲殺靈公于桃園而迎趙盾。趙盾素貴,得民和;靈公少,侈,民不附,故為弒易。盾復位。晉太史董狐書曰“趙盾弒其君”,以視于朝。盾曰:“弒者趙穿,我無罪。”太史曰:“子為正卿,而亡不出境,反不誅國亂,非子而誰?”孔子聞之,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宣子,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出疆乃免。”   趙盾使趙穿迎襄公弟黑臀于周而立之,是為成公。   成公者,文公少子,其母周女也。壬申,朝于武宮。   成公元年,賜趙氏為公族。伐鄭,鄭倍晉故也。三年,鄭伯初立,附晉而棄楚。楚怒,伐鄭,晉往救之。   六年,伐秦,虜秦將赤。   七年,成公與楚莊王爭彊,會諸侯于扈。陳畏楚,不會。晉使中行桓子伐陳,因救鄭,與楚戰,敗楚師。是年,成公卒,子景公據立。   景公元年春,陳大夫夏徵舒弒其君靈公。二年,楚莊王伐陳,誅徵舒。   三年,楚莊王圍鄭,鄭告急晉。晉使荀林父將中軍,隨會將上軍,趙朔將下軍,郤克、欒書、先縠、韓厥、鞏朔佐之。六月,至河。聞楚已服鄭,鄭伯肉袒與盟而去,荀林父欲還。先縠曰:“凡來救鄭,不至不可,將率離心。”卒度河。楚已服鄭,欲飲馬于河為名而去。楚與晉軍大戰。鄭新附楚,畏之,反助楚攻晉。晉軍敗,走河,爭度,船中人指甚眾。楚虜我將智■。歸而林父曰:“臣為督將,軍敗當誅,請死。”景公欲許之。隨會曰:“昔文公之與楚戰城濮,成王歸殺子玉,而文公乃喜。今楚已敗我師,又誅其將,是助楚殺仇也。”乃止。   四年,先縠以首計而敗晉軍河上,恐誅,乃奔翟,與翟謀伐晉。晉覺,乃族縠.縠,先軫子也。   五年,伐鄭,為助楚故也。是時楚莊王彊,以挫晉兵河上也。   六年,楚伐宋,宋來告急晉,晉欲救之,伯宗謀曰:“楚,天方開之,不可當。”乃使解揚紿為救宋。鄭人執與楚,楚厚賜,使反其言,令宋急下。解揚紿許之,卒致晉君言。楚欲殺之,或諫,乃歸解揚。   七年,晉使隨會滅赤狄。   八年,使郤克于齊。齊頃公母從樓上觀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僂,而魯使蹇,衛使眇,故齊亦令人如之以導客。郤克怒,歸至河上,曰:“不報齊者,河伯視之!”至國,請君,欲伐齊。景公問知其故,曰:“子之怨,安足以煩國!”弗聽。魏文子請老休,辟郤克,克執政。   九年,楚莊王卒。晉伐齊,齊使太子彊為質于晉,晉兵罷。   十一年春,齊伐魯,取隆。魯告急衛,衛與魯皆因郤克告急于晉。晉乃使郤克、欒書、韓厥以兵車八百乘與魯、衛共伐齊。夏,與頃公戰于鞍,傷困頃公。頃公乃與其右易位,下取飲,以得脫去。齊師敗走,晉追北至齊。頃公獻寶器以求平,不聽。郤克曰:“必得蕭桐侄子為質。”齊使曰:“蕭桐侄子,頃公母;頃公母猶晉君母,柰何必得之?不義,請復戰。”晉乃許與平而去。   楚申公巫臣盜夏姬以奔晉,晉以巫臣為邢大夫。   十二年冬,齊頃公如晉,欲上尊晉景公為王,景公讓不敢。晉始作六軍,韓厥、鞏朔、趙穿、荀騅、   十三年,魯成公朝晉,晉弗敬,魯怒去,倍晉。晉伐鄭,取氾。   十四年,梁山崩。問伯宗,伯宗以為不足怪也。   十六年,楚將子反怨巫臣,滅其族。巫臣怒,遺子反書曰:“必令子罷于奔命!”乃請使吳,令其子為吳行人,教吳乘車用兵。吳晉始通,約伐楚。   十七年,誅趙同、趙括,族滅之。韓厥曰:“趙衰、趙盾之功豈可忘乎?柰何絕祀!”乃復令趙庶子武為趙后,復與之邑。   十九年夏,景公病,立其太子壽曼為君,是為厲公。后月余,景公卒。   厲公元年,初立,欲和諸侯,與秦桓公夾河而盟。歸而秦倍盟,與翟謀伐晉。三年,使呂相讓秦,因與諸侯伐秦。至涇,敗秦于麻隧,虜其將成差。   五年,三郤讒伯宗,殺之。伯宗以好直諫得此禍,國人以是不附厲公。   六年春,鄭倍晉與楚盟,晉怒。欒書曰:“不可以當吾世而失諸侯。”乃發兵。厲公自將,五月度河。聞楚兵來救,范文子請公欲還。郤至曰:“發兵誅逆,見彊辟之,無以令諸侯。”遂與戰。癸巳,射中楚共王目,楚兵敗于鄢陵。子反收余兵,拊循欲復戰,晉患之。共王召子反,其侍者豎陽穀進酒,子反醉,不能見。王怒,讓子反,子反死。王遂引兵歸。晉由此威諸侯,欲以令天下求霸。   厲公多外嬖姬,歸,欲盡去群大夫而立諸姬兄弟。寵姬兄曰胥童,嘗與郤至有怨,及欒書又怨郤至不用其計而遂敗楚,乃使人間謝楚。楚來詐厲公曰:“鄢陵之戰,實至召楚,欲作亂,內子周立之。會與國不具,是以事不成。”厲公告欒書。欒書曰:“其殆有矣!原公試使人之周微考之。”果使郤至于周。欒書又使公子周見郤至,郤至不知見賣也。厲公驗之,信然,遂怨郤至,欲殺之。八年,厲公獵,與姬飲,郤至殺豕奉進,宦者奪之。郤至射殺宦者。公怒,曰:“季子欺予!”將誅三郤,未發也。郤锜欲攻公,曰:“我雖死,公亦病矣。”郤至曰:“信不反君,智不害民,勇不作亂。失此三者,誰與我?我死耳!”十二月壬午,公令胥童以兵八百人襲攻殺三郤.胥童因以劫欒書、中行偃于朝,曰:“不殺二子,患必及公。”公曰:“一旦殺三卿,寡人不忍益也。”對曰:“人將忍君。”公弗聽,謝欒書等以誅郤氏罪:“大夫復位。”二子頓首曰:“幸甚幸甚!”公使胥童為卿。閏月乙卯,厲公游匠驪氏,欒書、中行偃以其黨襲捕厲公,囚之,殺胥童,而使人迎公子周于周而立之,是為悼公。   悼公元年正月庚申,欒書、中行偃弒厲公,葬之以一乘車。厲公囚六日死,死十日庚午,智■迎公子周來,至絳,刑雞與大夫盟而立之,是為悼公。辛巳,朝武宮。二月乙酉,即位。   悼公周者,其大父捷,晉襄公少子也,不得立,號為桓叔,桓叔最愛。桓叔生惠伯談,談生悼公周。周之立,年十四矣。悼公曰:“大父、父皆不得立而辟難于周,客死焉。寡人自以疏遠,毋幾為君。今大夫不忘文、襄之意而惠立桓叔之后,賴宗廟大夫之靈,得奉晉祀,豈敢不戰戰乎?大夫其亦佐寡人!”于是逐不臣者七人,修舊功,施德惠,收文公入時功臣后。秋,伐鄭。鄭師敗,遂至陳。   三年,晉會諸侯。悼公問群臣可用者,祁傒舉解狐。解狐,傒之仇。復問,舉其子祁午。君子曰:“祁傒可謂不黨矣!外舉不隱仇,內舉不隱子。”方會諸侯,悼公弟楊干亂行,魏絳戮其仆。悼公怒,或諫公,公卒賢絳,任之政,使和戎,戎大親附。十一年,悼公曰:“自吾用魏絳,九合諸侯,和戎、翟,魏子之力也。”賜之樂,三讓乃受之。冬,秦取我櫟。   十四年,晉使六卿率諸侯伐秦,度涇,大敗秦軍,至棫林而去。   十五年,悼公問治國于師曠。師曠曰:“惟仁義為本。”冬,悼公卒,子平公彪立。   平公元年,伐齊,齊靈公與戰靡下,齊師敗走。晏嬰曰:“君亦毋勇,何不止戰?”遂去。晉追,遂圍臨菑,盡燒屠其郭中。東至膠,南至沂,齊皆城守,晉乃引兵歸。   六年,魯襄公朝晉。晉欒逞有罪,奔齊。八年,齊莊公微遣欒逞于曲沃,以兵隨之。齊兵上太行,欒逞從曲沃中反,襲入絳。絳不戒,平公欲自殺,范獻子止公,以其徒擊逞,逞敗走曲沃。曲沃攻逞,逞死,遂滅欒氏宗。逞者,欒書孫也。其入絳,與魏氏謀。齊莊公聞逞敗,乃還,取晉之朝歌去,以報臨菑之役也。   十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晉因齊亂,伐敗齊于高唐去,報太行之役也。   十四年,吳延陵季子來使,與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語,曰:“晉國之政,卒歸此三家矣。”   十九年,齊使晏嬰如晉,與叔鄉語。叔鄉曰:“晉,季世也。公厚賦為臺池而不恤政,政在私門,其可久乎!”晏子然之。   二十二年,伐燕。二十六年,平公卒,子昭公夷立。   昭公六年卒。六卿彊,公室卑。子頃公去疾立。   頃公六年,周景王崩,王子爭立。晉六卿平王室亂,立敬王。   九年,魯季氏逐其君昭公,昭公居乾侯。十一年,衛、宋使使請晉納魯君。季平子私賂范獻子,獻子受之,乃謂晉君曰:“季氏無罪。”不果入魯君。   十二年,晉之宗家祁傒孫,叔鄉子,相惡于君。六卿欲弱公室,乃遂以法盡滅其族。而分其邑為十縣,各令其子為大夫。晉益弱,六卿皆大。   十四年,頃公卒,子定公午立。   定公十一年,魯陽虎奔晉,趙鞅簡子舍之。十二年,孔子相魯。   十五年,趙鞅使邯鄲大夫午,不信,欲殺午,午與中行寅、范吉射親攻趙鞅,鞅走保晉陽。定公圍晉陽。荀櫟、韓不信、魏侈與范、中行為仇,乃移兵伐范、中行。范、中行反,晉君擊之,敗范、中行。范、中行走朝歌,保之。韓、魏為趙鞅謝晉君,乃赦趙鞅,復位。二十二年,晉敗范、中行氏,二子奔齊。   三十年,定公與吳王夫差會黃池,爭長,趙鞅時從,卒長吳。   三十一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而立簡公弟驁為平公。三十三年,孔子卒。   三十七年,定公卒,子出公鑿立。   出公十七年,“知伯與趙、韓、魏共分范、中行地以為邑。出公怒,告齊、魯,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反攻出公。出公奔齊,道死。故知伯乃立昭公曾孫驕為晉君,是為哀公。   哀公大父雍,晉昭公少子也,號為戴子。戴子生忌。忌善知伯,蚤死,故知伯欲盡并晉,未敢,乃立忌子驕為君。當是時,晉國政皆決知伯,晉哀公不得有所制。知伯遂有范、中行地,最彊。   哀公四年,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共殺知伯,盡并其地。   十八年,哀公卒,子幽公柳立。   幽公之時,晉畏,反朝韓、趙、魏之君。獨有絳、曲沃,余皆入三晉。   十五年,魏文侯初立。十八年,幽公淫婦人,夜竊出邑中,盜殺幽公。魏文侯以兵誅晉亂,立幽公子止,是為烈公。   烈公十九年,周威烈王賜趙、韓、魏皆命為諸侯。   二十七年,烈公卒,子孝公頎立。孝公九年,魏武侯初立,襲邯鄲,不勝而去。十七年,孝公卒,子靜公俱酒立。是歲,齊威王元年也。   靜公二年,魏武侯、韓哀侯、趙敬侯滅晉后而三分其地。靜公遷為家人,晉絕不祀。   太史公曰:晉文公,古所謂明君也,亡居外十九年,至困約,及即位而行賞,尚忘介子推,況驕主乎?靈公既弒,其后成、景致嚴,至厲大刻,大夫懼誅,禍作。悼公以后日衰,六卿專權。故君道之御其臣下。固不易哉!   天命叔虞,卒封于唐。桐珪既削,河、汾是荒。文侯雖嗣,曲沃日彊。未知本末,祚傾桓莊。獻公昏惑,太子罹殃。重耳致霸,朝周河陽。靈既喪德,厲亦無防。四卿侵侮。晉祚遽亡。   卷四十·楚世家第十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居火正,為祝融。   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焉。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琇姓,楚其后也。昆吾氏,夏之時嘗為侯伯,桀之時湯滅之。彭祖氏,殷之時嘗為侯伯,殷之末世滅彭祖氏。季連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   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其子曰熊麗。熊麗生熊狂,熊狂生熊繹。   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琇氏,居丹陽。楚子熊繹與魯公伯禽、衛康叔子牟、晉侯燮、齊太公子呂伋俱事成王。   熊繹生熊艾,熊艾生熊,熊生熊勝。熊勝以弟熊楊為后。熊楊生熊渠。   熊渠生子三年。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后為熊毋康,毋康蚤死。熊渠卒,子熊摯紅立。摯紅卒,其弟弒而代立,曰熊延。熊延生熊勇。   熊勇六年,而周人作亂,攻厲王,厲王出奔彘。熊勇十年,卒,弟熊嚴為后。   熊嚴十年,卒。有子四人,長子伯霜,中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熊嚴卒,長子伯霜代立,是為熊霜。   熊霜元年,周宣王初立。熊霜六年,卒,三弟爭立。仲雪死;叔堪亡,避難于濮;而少弟季徇立,是為熊徇。熊徇十六年,鄭桓公初封于鄭。二十二年,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儀立,是為若敖。   若敖二十年,周幽王為犬戎所弒,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   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為霄敖。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為蚡冒。蚡冒十三年,晉始亂,以曲沃之故。蚡冒輳洹冒弟熊通弒蚡冒子而代立,是為楚武王。   武王十七年,晉之曲沃莊伯弒主國晉孝侯。十九年,鄭伯弟段作亂。二十一年,鄭侵天子之田。二十三年,衛弒其君桓公。二十九年,魯弒其君隱公。三十一年,宋太宰華督弒其君殤公。   三十五年,楚伐隨。是也。隨曰:“我無罪。”楚曰:“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隨人為之周,請尊楚,王室不聽,還報楚。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為武王,與隨人盟而去。于是始開濮地而有之。   五十一年,周召隨侯,數以立楚為王。楚怒,以隨背己,伐隨。武王卒師中而兵罷。子文王熊貲立,始都郢。   文王二年,伐申過鄧,鄧人曰“楚王易取”,鄧侯不許也。六年,伐蔡,虜蔡哀侯以歸,已而釋之。楚彊,陵江漢間小國,小國皆畏之。十一年,齊桓公始霸,楚亦始大。   十二年,伐鄧,滅之。十三年,卒,子熊畑立,是為莊敖。莊敖五年,欲殺其弟熊惲,惲奔隨,與隨襲弒莊敖代立,是為成王。   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于諸侯。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于是楚地千里。   十六年,齊桓公以兵侵楚,至陘山。“楚成王使將軍屈完以兵御之,與桓公盟。桓公數以周之賦不入王室,楚許之,乃去。   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許,許君肉袒謝,乃釋之。二十二年,伐黃。二十六年,滅英。   三十三年,宋襄公欲為盟會,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將好往襲辱之。”遂行,至盂,遂執辱宋公,已而歸之。三十四年,鄭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敗之泓,射傷宋襄公,襄公遂病創死。   三十五年,晉公子重耳過楚,成王以諸侯客禮饗,而厚送之于秦。   三十九年,魯僖公來請兵以伐齊,楚使申侯將兵伐齊,取穀,“置齊桓公子雍焉。齊桓公七子皆奔楚,楚盡以為上大夫。滅夔,夔不祀祝融、鬻熊故也。   夏,伐宋,宋告急于晉,晉救宋,成王罷歸。將軍子玉請戰,成王曰:“重耳亡居外久,卒得反國,天之所開,不可當。”子玉固請,乃與之少師而去。晉果敗子玉于城濮。成王怒,誅子玉。   四十六年,初,成王將以商臣為太子,語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齒未也,而又多內寵,絀乃亂也。楚國之舉常在少者。且商臣蜂目而豺聲,忍人也,不可立也。”王不聽,立之。后又欲立子職而絀太子商臣。商臣聞而未審也,告其傅潘崇曰:“何以得其實?”崇曰:“饗王之寵姬江羋而勿敬也。”商臣從之。江羋怒曰:“宜乎王之欲殺若而立職也。”商臣告潘崇曰:“信矣。”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亡去乎?”曰:“不能。”“能行大事乎?”曰:“能。”冬十月,商臣以宮■兵圍成王。成王請食熊蹯而死,不聽。丁未,成王自絞殺。商臣代立,是為穆王。   穆王立,以其太子宮予潘崇,使為太師,掌國事。穆王三年,滅江。四年,滅六、蓼。六、蓼,皋陶之后。八年,伐陳。十二年,卒。子莊王侶立。   莊王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夜為樂,令國中曰:“有敢諫者死無赦!”伍舉入諫。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坐鐘鼓之間。伍舉曰:“原有進隱。”曰:“有鳥在于阜,三年不蜚不鳴,是何鳥也?”莊王曰:“三年不蜚,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舉退矣,吾知之矣。”居數月,淫益甚。大夫蘇從乃入諫。王曰:“若不聞令乎?”對曰:“殺身以明君,臣之原也。”于是乃罷淫樂,聽政,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任伍舉、蘇從以政,國人大說。是歲滅庸。六年,伐宋,獲五百乘。   八年,伐陸渾戎,遂至洛,觀兵于周郊。周定王使王孫滿勞楚王。楚王問鼎小大輕重,對曰:“在德不在鼎。”莊王曰:“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王孫滿曰:“嗚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桀有亂德,鼎遷于殷,載祀六百。殷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回昏亂,雖大必輕。昔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楚王乃歸。   九年,相若敖氏。人或讒之王,恐誅,反攻王,王擊滅若敖氏之族。十三年,滅舒。   十六年,伐陳,殺夏徵舒。徵舒弒其君,故誅之也。已破陳,即縣之。群臣皆賀,申叔時使齊來,不賀。王問,對曰:“鄙語曰,牽牛徑人田,田主取其牛。徑者則不直矣,取之牛不亦甚乎?且王以陳之亂而率諸侯伐之,以義伐之而貪其縣,亦何以復令于天下!”莊王乃復國陳后。   十七年春,楚莊王圍鄭,三月克之。入自皇門,鄭伯肉袒牽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事君,君用懷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聽!賓之南海,若以臣妾賜諸侯,亦惟命是聽。若君不忘厲、宣、桓、武,不絕其社稷,使改事君,孤之原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楚群臣曰:“王勿許。”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絕乎!”莊王自手旗,左右麾軍,引兵去三十里而舍,遂許之平。潘尪入盟,子良出質。夏六月,晉救鄭,與楚戰,大敗晉師河上,遂至衡雍而歸。   二十年,圍宋,以殺楚使也。圍宋五月,城中食盡,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宋華元出告以情。莊王曰:“君子哉!”遂罷兵去。   二十三年,莊王卒,子共王審立。   共王十六年,晉伐鄭。鄭告急,共王救鄭。與晉兵戰鄢陵,晉敗楚,射中共王目。共王召將軍子反。子反嗜酒,從者豎陽穀進酒醉。王怒,射殺子反,遂罷兵歸。   三十一年,共王卒,子康王招立。康王立十五年卒,子員立,是為郟敖。   康王寵弟公子圍、子比、子晳、棄疾。郟敖三年,以其季父康王弟公子圍為令尹,主兵事。四年,圍使鄭,道聞王疾而還。十二月己酉,圍入問王疾,絞而弒之,遂殺其子莫及平夏。使使赴于鄭。伍舉問曰:“誰為后?”對曰:“寡大夫圍。”伍舉更曰:“共王之子圍為長。”子比奔晉,而圍立,是為靈王。   靈王三年六月,楚使使告晉,欲會諸侯。諸侯皆會楚于申。伍舉曰:“昔夏啟有鈞臺之饗,商湯有景亳之命,周武王有盟津之誓,成王有岐陽之蒐,康王有豐宮之朝,穆王有涂山之會,齊桓有召陵之師,晉文有踐土之盟,君其何用?”靈王曰:“用桓公。”時鄭子產在焉。于是晉、宋、魯、衛不往。靈王已盟,有驕色。伍舉曰:“桀為有仍之會,有緡叛之。紂為黎山之會,東夷叛之。幽王為太室之盟,戎、翟叛之。君其慎終!”   七月,楚以諸候兵伐吳,圍硃方。八月,克之,囚慶封,滅其族。以封徇,曰:“無效齊慶封弒其君而弱其孤,以盟諸大夫!”封反曰:“莫如楚共王庶子圍弒其君兄之子員而代之立!”于是靈王使疾殺之。   七年,就章華臺,下令內亡人實之。   八年,使公子棄疾將兵滅陳。十年,召蔡侯,醉而殺之。使棄疾定蔡,因為陳蔡公。   十一年,伐徐以恐吳。靈王次于乾谿以待之。王曰:“齊、晉、魯、衛,其封皆受寶器,我獨不。今吾使使周求鼎以為分,其予我乎?”析父對曰:“其予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蓽露藍蔞。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齊,王舅也;晉及魯、衛,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周今與四國服事君王,將惟命是從,豈敢愛鼎?”靈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其田,不我予,今我求之,其予我乎?”對曰:“周不愛鼎,鄭安敢愛田?”靈王曰:“昔諸侯遠我而畏晉,今吾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諸侯畏我乎?”對曰:“畏哉!”靈王喜曰:“析父善言古事焉。”   十二年春,楚靈王樂乾谿,不能去也。國人苦役。初,靈王會兵于申,僇越大夫常壽過,殺蔡大夫觀起。起子從亡在吳,乃勸吳王伐楚,為間越大夫常壽過而作亂,為吳間。使矯公子棄疾命召公子比于晉,至蔡,與吳、越兵欲襲蔡。令公子比見棄疾,與盟于鄧。遂入殺靈王太子祿,立子比為王,公子子晳為令尹,棄疾為司馬。先除王宮,觀從從師于乾谿,令楚眾曰:“國有王矣。先歸,復爵邑田室。后者遷之。”楚眾皆潰,去靈王而歸。   靈王聞太子祿之死也,自投車下,而曰:“人之愛子亦如是乎?”侍者曰:“甚是。”王曰:“余殺人之子多矣,能無及此乎?”右尹曰:“請待于郊以聽國人。”王曰:“眾怒不可犯。”曰:“且入大縣而乞師于諸侯。”王曰:“皆叛矣。”又曰:“且奔諸侯以聽大國之慮。”王曰:“大福不再,祗取辱耳。”于是王乘舟將欲入鄢。右尹度王不用其計,懼俱死,亦去王亡。   靈王于是獨傍徨山中,野人莫敢入王。王行遇其故鋗人,謂曰:“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鋗人曰:“新王下法,有敢饟王從王者,罪及三族,且又無所得食。”王因枕其股而臥。鋗人又以土自代,逃去。王覺而弗見,遂饑弗能起。芋尹申無宇之子申亥曰:“吾父再犯王命,王弗誅,恩孰大焉!”乃求王,遇王饑于釐澤,奉之以歸。夏五月癸丑,王死申亥家,申亥以二女從死,并葬之。   是時楚國雖已立比為王,畏靈王復來,又不聞靈王死,故觀從謂初王比曰:“不殺棄疾,雖得國猶受禍。”王曰:“余不忍。”從曰:“人將忍王。”王不聽,乃去。棄疾歸。國人每夜驚,曰:“靈王入矣!”乙卯夜,棄疾使船人從江上走呼曰:“靈王至矣!”國人愈驚。又使曼成然告初王比及令尹子晳曰:“王至矣!國人將殺君,司馬將至矣!君蚤自圖,無取辱焉。眾怒如水火,不可救也。”初王及子晳遂自殺。丙辰,棄疾即位為王,改名熊居,是為平王。   平王以詐弒兩王而自立,恐國人及諸侯叛之,乃施惠百姓。復陳蔡之地而立其后如故,歸鄭之侵地。存恤國中,修政教。吳以楚亂故,獲五率以歸。平王謂觀從:“恣爾所欲。”欲為卜尹,王許之。   初,共王有寵子五人,無適立,乃望祭群神,請神決之,使主社稷,而陰與巴姬埋璧于室內,召五公子齋而入。康王跨之,靈王肘加之,子比、子晳皆遠之。平王幼,抱其上而拜,壓紐。故康王以長立,至其子失之;圍為靈王,及身而弒;子比為王十余日,子晳不得立,又俱誅。四子皆絕無后。唯獨棄疾后立,為平王,竟續楚祀,如其神符。   初,子比自晉歸,韓宣子問叔向曰:“子比其濟乎?”對曰:“不就。”宣子曰:“同惡相求,如市賈焉,何為不就?”對曰:“無與同好,誰與同惡?取國有五難:有寵無人,一也;有人無主,二也;有主無謀,三也;有謀而無民,四也;有民而無德,五也。”子比在晉十三年矣,晉、楚之從不聞通者,可謂無人矣;族盡親叛,可謂無主矣;無釁而動,可謂無謀矣;為羈終世,可謂無民矣;亡無愛徵,可謂無德矣。王虐而不忌,子比涉五難以弒君,誰能濟之!有楚國者,其棄疾乎?君陳、蔡,方城外屬焉。苛慝不作,盜賊伏隱,私欲不違,民無怨心。先神命之,國民信之。琇姓有亂,必季實立,楚之常也。子比之官,則右尹也;數其貴寵,則庶子也;以神所命,則又遠之;民無懷焉,將何以立?“宣子曰:”齊桓、晉文不亦是乎?“對曰:”齊桓,衛姬之子也,有寵于釐公。有鮑叔牙、賓須無、隰朋以為輔,有莒、衛以為外主,有高、國以為內主。從善如流,施惠不倦。有國,不亦宜乎?昔我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寵于獻公。好學不倦。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有先大夫子余、子犯以為腹心,有魏焠、賈佗以為股肱,有齊、宋、秦、楚以為外主,有欒、郤、狐、先以為內主。亡十九年,守志彌篤。惠、懷棄民,民從而與之。故文公有國,不亦宜乎?子比無施于民,無援于外,去晉,晉不送;歸楚,楚不迎。何以有國!“子比果不終焉,卒立者棄疾,如叔向言也。   平王二年,使費無忌如秦為太子建取婦。婦好,來,未至,無忌先歸,說平王曰:“秦女好,可自娶,為太子更求。”平王聽之,卒自娶秦女,生熊珍。更為太子娶。是時伍奢為太子太傅,無忌為少傅。無忌無寵于太子,常讒惡太子建。建時年十五矣,其母蔡女也,無寵于王,王稍益疏外建也。   六年,使太子建居城父,守邊。無忌又日夜讒太子建于王曰:“自無忌入秦女,太子怨,亦不能無望于王,王少自備焉。且太子居城父,擅兵,外交諸侯,且欲入矣。”平王召其傅伍奢責之。伍奢知無忌讒,乃曰:“王柰何以小臣疏骨肉?”無忌曰::“今不制,后悔也。”于是王遂囚伍奢。乃令司馬奮揚召太子建,欲誅之。太子聞之,亡奔宋。   無忌曰:“伍奢有二子,不殺者為楚國患。盍以免其父召之,必至。”于是王使使謂奢:“能致二子則生,不能將死。”奢曰:“尚至,胥不至。”王曰:“何也?”奢曰:“尚之為人,廉,死節,慈孝而仁,聞召而免父,必至,不顧其死。胥之為人,智而好謀,勇而矜功,知來必死,必不來。然為楚國憂者必此子。”于是王使人召之,曰:“來,吾免爾父。”伍尚謂伍胥曰:“聞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報,無謀也;度能任事,知也。子其行矣,我其歸死。”伍尚遂歸。伍胥彎弓屬矢,出見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為?”將射,使者還走,遂出奔吳。伍奢聞之,曰:“胥亡,楚國危哉。”楚人遂殺伍奢及尚。   十年,楚太子建母在居巢,開吳。吳使公子光伐楚,遂敗陳、蔡,取太子建母而去。楚恐,城郢。初,吳之邊邑卑梁與楚邊邑鐘離小童爭桑,兩家交怒相攻,滅卑梁人。卑梁大夫怒,發邑兵攻鐘離。楚王聞之怒,發國兵滅卑梁。吳王聞之大怒,亦發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滅鐘離、居巢。楚乃恐而城郢。   十三年,平王卒。將軍子常曰:“太子珍少,且其母乃前太子建所當娶也。”欲立令尹子西。子西,平王之庶弟也,有義。子西曰:“國有常法,更立則亂,言之則致誅。”乃立太子珍,是為昭王。   昭王元年,楚眾不說費無忌,以其讒亡太子建,殺伍奢子父與郤宛。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吳,吳兵數侵楚,楚人怨無忌甚。楚令尹子常誅無忌以說眾,眾乃喜。   四年,吳三公子奔楚,楚封之以捍吳。五年,吳伐取楚之六、潛。七年,楚使子常伐吳,吳大敗楚于豫章。   十年冬,吳王闔閭、伍子胥、伯嚭與唐、蔡俱伐楚,楚大敗,吳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吳兵之來,楚使子常以兵迎之,夾漢水陣。吳伐敗子常,子常亡奔鄭。楚兵走,吳乘勝逐之,五戰及郢。己卯,昭王出奔。庚辰,吳人入郢。   昭王亡也至云夢。云夢不知其王也,射傷王。王走鄖。鄖公之弟懷曰:“平王殺吾父,今我殺其子,不亦可乎?”鄖公止之,然恐其弒昭王,乃與王出奔隨。吳王聞昭王往,即進擊隨,謂隨人曰:“周之子孫封于江漢之間者,楚盡滅之。”欲殺昭王。王從臣子綦乃深匿王,自以為王,謂隨人曰:“以我予吳。”隨人卜予吳,不吉,乃謝吳王曰:“昭王亡,不在隨。”吳請入自索之,隨不聽,吳亦罷去。   昭王之出郢也,使申鮑胥請救于秦。秦以車五百乘救楚,楚亦收余散兵,與秦擊吳。十一年六月,敗吳于稷。會吳王弟夫概見吳王兵傷敗,乃亡歸,自立為王。闔閭聞之,引兵去楚,歸擊夫概。夫概敗,奔楚,楚封之堂谿,號為堂谿氏。   楚昭王滅唐九月,歸入郢。十二年,吳復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鄀.   十六年,孔子相魯。二十年,楚滅頓,滅胡。二十一年,吳王闔閭伐越。越王句踐射傷吳王,遂死。吳由此怨越而不西伐楚。   二十七年春,吳伐陳,楚昭王救之,軍城父。十月,昭王病于軍中,有赤云如鳥,夾日而蜚。昭王問周太史,太史曰:“是害于楚王,然可移于將相。”將相聞是言,乃請自以身禱于神。昭王曰:“將相,孤之股肱也,今移禍,庸去是身乎!”弗聽。卜而河為祟,大夫請禱河。昭王曰:“自吾先王受封,望不過江、漢,而河非所獲罪也。”止不許。孔子在陳,聞是言,曰:“楚昭王通大道矣。其不失國,宜哉!”   昭王病甚,乃召諸公子大夫曰:“孤不佞,再辱楚國之師,今乃得以天壽終,孤之幸也。”讓其弟公子申為王,不可。又讓次弟公子結,亦不可。乃又讓次弟公子閭,五讓,乃后許為王。將戰,庚寅,昭王卒于軍中。子閭曰:“王病甚,舍其子讓群臣,臣所以許王,以廣王意也。今君王卒,臣豈敢忘君王之意乎!”乃與子西、子綦謀,伏師閉涂,迎越女之子章立之,是為惠王。然后罷兵歸,葬昭王。   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勝于吳,以為巢大夫,號曰白公。白公好兵而下士,欲報仇。六年,白公請兵令尹子西伐鄭。初,白公父建亡在鄭,鄭殺之,白公亡走吳,子西復召之,故以此怨鄭,欲伐之。子西許而未為發兵。八年,晉伐鄭,鄭告急楚,楚使子西救鄭,受賂而去。白公勝怒,乃遂與勇力死士石乞等襲殺令尹子西、子綦于朝,因劫惠王,置之高府,欲弒之。惠王從者屈固負王亡走昭王夫人宮。白公自立為王。月余,會葉公來救楚,楚惠王之徒與共攻白公,殺之。惠王乃復位。是歲也,滅陳而縣之。   十三年,吳王夫差彊,陵齊、晉,來伐楚。十六年,越滅吳。四十二年,楚滅蔡。四十四年,楚滅杞。與秦平。是時越已滅吳而不能正江、淮北;楚東侵,廣地至泗上。   五十七年,惠王卒,子簡王中立。   簡王元年,北伐滅莒。八年,魏文侯、韓武子、趙桓子始列為諸侯。   二十四年,簡王卒,子聲王當立。聲王六年,,盜殺聲王,子悼王熊疑立。悼王二年,三晉來伐楚,至乘丘而還。四年,楚伐周。鄭殺子陽。九年,伐韓,取負黍。十一年,三晉伐楚,敗我大梁、榆關。楚厚賂秦,與之平。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肅王臧立。   肅王四年,蜀伐楚,取茲方。于是楚為捍關以距之。十年,魏取我魯陽。十一年,肅王卒,無子,立其弟熊良夫,是為宣王。   宣王六年,周天子賀秦獻公。秦始復彊,而三晉益大,魏惠王、齊威王尤彊。三十年,秦封衛鞅于商,南侵楚。是年,宣王卒,子威王熊商立。   威王六年,周顯王致文武胙于秦惠王。   七年,齊孟嘗君父田嬰欺楚,楚威王伐齊,敗之于徐州,而令齊必逐田嬰。田嬰恐,張丑偽謂楚王曰:“王所以戰勝于徐州者,田盼子不用也。盼子者,有功于國,而百姓為之用。嬰子弗善而用申紀。申紀者,大臣不附,百姓不為用,故王勝之也。今王逐嬰子,嬰子逐,盼子必用矣。復搏其士卒以與王遇,必不便于王矣。”楚王因弗逐也。   十一年,威王卒,子懷王熊槐立。魏聞楚喪,伐楚,取我陘山。   懷王元年,張儀始相秦惠王。四年,秦惠王初稱王。   六年,楚使柱國昭陽將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齊,齊王患之。陳軫適為秦使齊,齊王曰:“為之柰何?”陳軫曰:“王勿憂,請令罷之。”即往見昭陽軍中,曰:“原聞楚國之法,破軍殺將者何以貴之?”昭陽曰:“其官為上柱國,封上爵執珪。”陳軫曰:“其有貴于此者乎?”昭陽曰:“令尹。”陳軫曰:“今君已為令尹矣,此國冠之上。臣請得譬之。人有遺其舍人一卮酒者,舍人相謂曰:”數人飲此,不足以遍,請遂畫地為蛇,蛇先成者獨飲之。'一人曰:“吾蛇先成。'舉酒而起,曰:”吾能為之足。'及其為之足,而后成人奪之酒而飲之,曰:“蛇固無足,今為之足,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軍殺將,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齊,攻齊勝之,官爵不加于此;攻之不勝,身死爵奪,有毀于楚:此為蛇為足之說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齊,此持滿之術也。”昭陽曰:“善。”引兵而去。   燕、韓君初稱王。秦使張儀與楚、齊、魏相會,盟齧桑。   十一年,蘇秦約從山東六國共攻秦,楚懷王為從長。至函谷關,秦出兵擊六國,六國兵皆引而歸,齊獨后。十二年,齊湣王伐敗趙、魏軍,秦亦伐敗韓,與齊爭長。   十六年,秦欲伐齊,而楚與齊從親,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張儀免相,使張儀南見楚王,謂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說者無先大王,雖儀之所甚原為門闌之廝者亦無先大王。敝邑之王所甚憎者無先齊王,雖儀之所甚憎者亦無先齊王。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儀亦不得為門闌之廝也。王為儀閉關而絕齊,今使使者從儀西取故秦所分楚商于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則齊弱矣。是北弱齊,西德于秦,私商于以為富,此一計而三利俱至也。”懷王大悅,乃置相璽于張儀,日與置酒,宣言“吾復得吾商于之地”。群臣皆賀,而陳軫獨吊。懷王曰:“何故?”陳軫對曰:“秦之所為重王者,以王之有齊也。今地未可得而齊交先絕,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國哉,必輕楚矣。且先出地而后絕齊,則秦計不為。先絕齊而后責地,則必見欺于張儀。見欺于張儀,則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絕齊交。西起秦患,北絕齊交,則兩國之兵必至。臣故吊。”楚王弗聽,因使一將軍西受封地。   張儀至秦,詳醉墜車,稱病不出三月,地不可得。楚王曰:“儀以吾絕齊為尚薄邪?”乃使勇士宋遺北辱齊王。齊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秦齊交合,張儀乃起朝,謂楚將軍曰:“子何不受地?從某至某,廣袤六里。”楚將軍曰:“臣之所以見命者六百里,不聞六里。”即以歸報懷王。懷王大怒,興師將伐秦。陳軫又曰:“伐秦非計也。不如因賂之一名都,與之伐齊,是我亡于秦,取償于齊也,吾國尚可全。今王已絕于齊而責欺于秦,是吾合秦齊之交而來天下之兵也,國必大傷矣。”楚王不聽,遂絕和于秦,發兵西攻秦。秦亦發兵擊之。   十七年春,與秦戰丹陽,秦大敗我軍,斬甲士八萬,虜我大將軍屈匄、裨將軍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漢中之郡。楚懷王大怒,乃悉國兵復襲秦,戰于藍田,大敗楚軍。韓、魏聞楚之困,乃南襲楚,至于鄧。楚聞,乃引兵歸。   十八年,秦使使約復與楚親,分漢中之半以和楚。楚王曰:“原得張儀,不原得地。”張儀聞之,請之楚。秦王曰:“楚且甘心于子,柰何?”張儀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鄭袖,袖所言無不從者。且儀以前使負楚以商于之約,今秦楚大戰,有惡,臣非面自謝楚不解。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儀。誠殺儀以便國,臣之原也。”儀遂使楚。   至,懷王不見,因而囚張儀,欲殺之。儀私于靳尚,靳尚為請懷王曰:“拘張儀,秦王必怒。天下見楚無秦,必輕王矣。”又謂夫人鄭袖曰:“秦王甚愛張儀,而王欲殺之,今將以上庸之地六縣賂楚,以美人聘楚王,以宮中善歌者為之媵。楚王重地,秦女必貴,而夫人必斥矣。夫人不若言而出之。”鄭袖卒言張儀于王而出之。儀出,懷王因善遇儀,儀因說楚王以叛從約而與秦合親,約婚姻。張儀已去,屈原使從齊來,諫王曰:“何不誅張儀?”懷王悔,使人追儀,弗及。是歲,秦惠王卒。   二十年,齊湣王欲為從長,惡楚之與秦合,乃使使遺楚王書曰:“寡人患楚之不察于尊名也。今秦惠王死,武王立,張儀走魏,樗里疾、公孫衍用,而楚事秦。夫樗里疾善乎韓,而公孫衍善乎魏;楚必事秦,韓、魏恐,必因二人求合于秦,則燕、趙亦宜事秦。四國爭事秦,則楚為郡縣矣。王何不與寡人并力收韓、魏、燕、趙,與為從而尊周室,以案兵息民,令于天下?莫敢不樂聽,則王名成矣。王率諸侯并伐,破秦必矣。王取武關、蜀、漢之地,私吳、越之富而擅江海之利,韓、魏割上黨,西薄函谷,則楚之彊百萬也。且王欺于張儀,亡地漢中,兵銼藍田,天下莫不代王懷怒。今乃欲先事秦!原大王孰計之。”   楚王業已欲和于秦,見齊王書,猶豫不決,下其議群臣。群臣或言和秦,或曰聽齊。昭雎曰:“王雖東取地于越,不足以刷恥;必且取地于秦,而后足以刷恥于諸侯。王不如深善齊、韓以重樗里疾,如是則王得韓、齊之重以求地矣。秦破韓宜陽,而韓猶復事秦者,以先王墓在平陽,而秦之武遂去之七十里,以故尤畏秦。不然,秦攻三川,趙攻上黨,楚攻河外,韓必亡。楚之救韓,不能使韓不亡,然存韓者楚也。韓已得武遂于秦,以河山為塞,所報德莫如楚厚,臣以為其事王必疾。齊之所信于韓者,以韓公子眛為齊相也。韓已得武遂于秦,王甚善之,使之以齊、韓重樗里疾,疾得齊、韓之重,其主弗敢棄疾也。今又益之以楚之重,樗里子必言秦,復與楚之侵地矣。”于是懷王許之,竟不合秦,而合齊以善韓。   二十四年,倍齊而合秦。秦昭王初立,乃厚賂于楚。楚往迎婦。二十五年,懷王入與秦昭王盟,約于黃棘。秦復與楚上庸。二十六年,齊、韓、魏為楚負其從親而合于秦,三國共伐楚。楚使太子入質于秦而請救。秦乃遣客卿通將兵救楚,三國引兵去。   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與楚太子斗,楚太子殺之而亡歸。二十八年,秦乃與齊、韓、魏共攻楚,殺楚將唐眛,取我重丘而去。二十九年,秦復攻楚,大破楚,楚軍死者二萬,殺我將軍景缺。懷王恐,乃使太子為質于齊以求平。三十年,秦復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遺楚王書曰:“始寡人與王約為弟兄,盟于黃棘,太子為質,至驩也。太子陵殺寡人之重臣,不謝而亡去,寡人誠不勝怒,使兵侵君王之邊。今聞君王乃令太子質于齊以求平。寡人與楚接境壤界,故為婚姻,所從相親久矣。而今秦楚不驩,則無以令諸侯。寡人原與君王會武關,面相約,結盟而去,寡人之原也。敢以聞下執事。”楚懷王見秦王書,患之。欲往,恐見欺;無往,恐秦怒。昭雎曰:“王毋行,而發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諸侯之心。”懷王子子蘭勸王行,曰:“柰何絕秦之驩心!”于是往會秦昭王。昭王詐令一將軍伏兵武關,號為秦王。楚王至,則閉武關,遂與西至咸陽,朝章臺,如蕃臣,不與亢禮。楚懷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詐我而又彊要我以地!”不復許秦。秦因留之。   楚大臣患之,乃相與謀曰:“吾王在秦不得還,要以割地,而太子為質于齊,齊、秦合謀,則楚無國矣。”乃欲立懷王子在國者。昭雎曰:“王與太子俱困于諸侯,而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乃詐赴于齊,齊湣王謂其相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相曰:“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質而行不義于天下也。”或曰:“不然。郢中立王,因與其新王市曰‘予我下東國,吾為王殺太子,不然,將與三國共立之',然則東國必可得矣。”齊王卒用其相計而歸楚太子。太子橫至,立為王,是為頃襄王。乃告于秦曰:“賴社稷神靈,國有王矣。”   頃襄王橫元年,秦要懷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應秦,秦昭王怒,發兵出武關攻楚,大敗楚軍,斬首五萬,取析十五城而去。二年,楚懷王亡逃歸,秦覺之,遮楚道,懷王恐,乃從間道走趙以求歸。趙主父在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楚王欲走魏,秦追至,遂與秦使復之秦。懷王遂發病。頃襄王三年,懷王卒于秦,秦歸其喪于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諸侯由是不直秦。秦楚絕。   六年,秦使白起伐韓于伊闕,大勝,斬首二十四萬。秦乃遺楚王書曰:“楚倍秦,秦且率諸侯伐楚,爭一旦之命。原王之飭士卒,得一樂戰。”楚頃襄王患之,乃謀復與秦平。七年,楚迎婦于秦,秦楚復平。   十一年,齊秦各自稱為帝;月余,復歸帝為王。   十四年,楚頃襄王與秦昭王好會于宛,結和親。十五年,楚王與秦、三晉、燕共伐齊,取淮北。十六年,與秦昭王好會于鄢。其秋,復與秦王會穰。   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繳加歸雁之上者,頃襄王聞,召而問之。對曰:“小臣之好射鶀雁,羅鸗,小矢之發也,何足為大王道也。且稱楚之大,因大王之賢,所弋非直此也。昔者三王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戰國。故秦、魏、燕、趙者,鶀雁也;齊、魯、韓、衛者,青首也;騶、費、郯、邳者,羅鸗也。外其余則不足射者。見鳥六雙,以王何取?王何不以圣人為弓,以勇士為繳,時張而射之?此六雙者,可得而囊載也。其樂非特朝昔之樂也,其獲非特鳧雁之實也。王朝張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徑屬之于韓,則中國之路絕而上蔡之郡壞矣。還射圉之東,解魏左肘而外擊定陶,則魏之東外棄而大宋、方與二郡者舉矣。且魏斷二臂,顛越矣;膺擊郯國,大梁可得而有也。王綪繳蘭臺,飲馬西河,定魏大梁,此一發之樂也。若王之于弋誠好而不厭,則出寶弓,碆新繳,射噣鳥于東海,還蓋長城以為防,朝射東莒,夕發浿丘,夜加即墨,顧據午道,則長城之東收而太山之北舉矣。西結境于趙而北達于燕,三國布嬛,則從不待約而可成也。北游目于燕之遼東而南登望于越之會稽,此再發之樂也。若夫泗上十二諸侯,左縈而右拂之,可一旦而盡也。今秦破韓以為長憂,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無功,擊趙而顧病,則秦魏之勇力屈矣,楚之故地漢中、析、酈可得而復有也。王出寶弓,碆新繳,涉鄳塞,而待秦之倦也,山東、河內可得而一也。勞民休眾,南面稱王矣。故曰秦為大鳥,負海內而處,東面而立,左臂據趙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擊韓魏,垂頭中國,處既形便,勢有地利,奮翼鼓嬛,方三千里,則秦未可得獨招而夜射也。”欲以激怒襄王,故對以此言。襄王因召與語,遂言曰:“夫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報萬乘,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猶足以踴躍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竊為大王弗取也。”于是頃襄王遣使于諸侯,復為從,欲以伐秦。秦聞之,發兵來伐楚。   楚欲與齊韓連和伐秦,因欲圖周。周王赧使武公謂楚相昭子曰:“三國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輸,而南器以尊楚,臣以為不然。夫弒共主,臣世君,大國不親;以眾脅寡,小國不附。大國不親,小國不附,不可以致名實。名實不得,不足以傷民。夫有圖周之聲,非所以為號也。”昭子曰:“乃圖周則無之。雖然,周何故不可圖也?”對曰:“軍不五不攻,城不十不圍。夫一周為二十晉,公之所知也。韓嘗以二十萬之眾辱于晉之城下,銳士死,中士傷,而晉不拔。公之無百韓以圖周,此天下之所知也。夫怨結兩周以塞騶魯之心,交絕于齊,聲失天下,其為事危矣。夫危兩周以厚三川,方城之外必為韓弱矣。何以知其然也?西周之地,絕長補短,不過百里。名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國,得其眾不足以勁兵。雖無攻之,名為弒君。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發號用兵,未嘗不以周為終始。是何也?見祭器在焉,欲器之至而忘弒君之亂。今韓以器之在楚,臣恐天下以器讎楚也。臣請譬之。夫虎肉臊,其兵利身,人猶攻之也。若使澤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萬于虎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國;詘楚之名,足以尊主。今子將以欲誅殘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傳器,吞三翮六翼,以高世主,非貪而何?周書曰‘欲起無先',故器南則兵至矣。”于是楚計輟不行。   十九年,秦伐楚,楚軍敗,割上庸、漢北地予秦。二十一年,秦將白起遂拔我郢,燒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復戰,東北保于陳城。二十二年,秦復拔我巫、黔中郡。   二十三年,襄王乃收東地兵,得十余萬,復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為郡,距秦。二十七年,使三萬人助三晉伐燕。復與秦平,而入太子為質于秦。楚使左徒侍太子于秦。   三十六年,頃襄王病,太子亡歸。秋,頃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是為考烈王。考烈王以左徒為令尹,封以吳,號春申君。   考烈王元年,納州于秦以平。是時楚益弱。   六年,秦圍邯鄲,趙告急楚,楚遣將軍景陽救趙。七年,至新中。秦兵去。十二年,秦昭王卒,楚王使春申君吊祠于秦。十六年,秦莊襄王卒,秦王趙政立。二十二年,與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楚東徙都壽春,命曰郢。   二十五年,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李園殺春申君。幽王三年,秦、魏伐楚。秦相呂不韋卒。九年,秦滅韓。十年,幽王卒,同母弟猶代立,是為哀王。哀王立二月余,哀王庶兄負芻之徒襲殺哀王而立負芻為王。是歲,秦虜趙王遷。   王負芻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二年,秦使將軍伐楚,大破楚軍,亡十余城。三年,秦滅魏。四年,秦將王翦破我軍于蘄,而殺將軍項燕。   五年,秦將王翦、蒙武遂破楚國,虜楚王負芻,滅楚名為郡云。   太史公曰:楚靈王方會諸侯于申,誅齊慶封,作章華臺,求周九鼎之時,志小天下;及餓死于申亥之家,為天下笑。操行之不得,悲夫!勢之于人也,可不慎與?棄疾以亂立,嬖淫秦女,甚乎哉,幾再亡國!   鬻熊之嗣,周封于楚。僻在荊蠻,蓽路藍縷。及通而霸,僭號曰武。文既伐申,成亦赦許。子圉篡嫡,商臣殺父。天禍未悔,憑奸自怙。昭困奔亡,懷迫囚虜。頃襄、考烈,祚衰南土。   卷四十一·越王句踐世家第十一   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披草萊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云:“于,語發聲也。”允常之時,與吳王闔廬戰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踐立,是為越王。   元年,吳王闔廬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越王句踐使死士挑戰,三行,至吳陳,呼而自剄。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師敗于槜李,射傷吳王闔廬。闔廬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三年,句踐聞吳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報越,越欲先吳未發往伐之。范蠡諫曰:“不可。臣聞兵者兇器也,戰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兇器,試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決之矣。”遂興師。吳王聞之,悉發精兵擊越,敗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棲于會稽。吳王追而圍之。   越王謂范蠡曰:“以不聽子故至于此,為之柰何?”蠡對曰:“持滿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以地。卑辭厚禮以遺之,不許,而身與之市。”句踐曰:“諾。”乃令大夫種行成于吳,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句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句踐請為臣,妻為妾。”吳王將許之。子胥言于吳王曰:“天以越賜吳,勿許也。”種還,以報句踐。句踐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以死。種止句踐曰:“夫吳太宰嚭貪,可誘以利,請間行言之。”于是句踐以美女寶器令種間獻吳太宰嚭。嚭受,乃見大夫種于吳王。種頓首言曰:“原大王赦句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句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嚭因說吳王曰:“越以服為臣,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吳王將許之。子胥進諫曰:“今不滅越,后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吳王弗聽,卒赦越,罷兵而歸。   句踐之困會稽也,喟然嘆曰:“吾終于此乎?”種曰:“湯系夏臺,文王囚羑里,晉重耳饹翟,齊小白饹莒,其卒王霸。由是觀之,何遽不為福乎?”   吳既赦越,越王句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于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曰:“女忘會稽之恥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織,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節下賢人,厚遇賓客,振貧吊死,“與百姓同其勞。欲使范蠡治國政,蠡對曰:”兵甲之事,種不如蠡;填撫國家,親附百姓,蠡不如種。“于是舉國政屬大夫種,而使范蠡與大夫柘稽行成,為質于吳。二歲而吳歸蠡。   句踐自會稽歸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報吳。大夫逢同諫曰:“國新流亡,今乃復殷給,繕飾備利,吳必懼,懼則難必至。且鷙鳥之擊也,必匿其形。今夫吳兵加齊、晉,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實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為越計,莫若結齊,親楚,附晉,以厚吳。吳之志廣,必輕戰。是我連其權,三國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踐曰:“善。”   居二年,吳王將伐齊。子胥諫曰:“未可。臣聞句踐食不重味,與百姓同苦樂。此人不死,必為國患。吳有越,腹心之疾,齊與吳,疥甪也。原王釋齊先越。”吳王弗聽,遂伐齊,敗之艾陵,虜齊高、國以歸。讓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殺,王聞而止之。越大夫種曰:“臣觀吳王政驕矣,請試嘗之貸粟,以卜其事。”請貸,吳王欲與,子胥諫勿與,王遂與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聽諫,后三年吳其墟乎!”太宰嚭聞之,乃數與子胥爭越議,因讒子胥曰:“伍員貌忠而實忍人,其父兄不顧,安能顧王?王前欲伐齊,員彊諫,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備伍員,員必為亂。”與逢同共謀,讒之王。王始不從,乃使子胥于齊,聞其讬子于鮑氏,王乃大怒,曰:“伍員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賜子胥屬鏤劍以自殺。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吳國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讒誅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獨立!”報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吳東門,以觀越兵入也!”于是吳任嚭政。   居三年,句踐召范蠡曰:“吳已殺子胥,導諛者眾,可乎?”對曰:“未可。”   至明年春,吳王北會諸侯于黃池,吳國精兵從王,惟獨老弱與太子留守。句踐復問范蠡,蠡曰“可矣”。乃發習流二千人,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吳。吳師敗,遂殺吳太子。吳告急于王,王方會諸侯于黃池,懼天下聞之,乃祕之。吳王已盟黃池,乃使人厚禮以請成越。越自度亦未能滅吳,乃與吳平。   其后四年,越復伐吳。吳士民罷弊,輕銳盡死于齊、晉。而越大破吳,因而留圍之三年,吳師敗,越遂復棲吳王于姑蘇之山。吳王使公孫雄肉袒膝行而前,請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嘗得罪于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成以歸。今君王舉玉趾而誅孤臣,孤臣惟命是聽,意者亦欲如會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踐不忍,欲許之。范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吳,吳不取。今天以吳賜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罷,非為吳邪?謀之二十二年,一旦而棄之,可乎?且夫天與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則不遠',君忘會稽之戹乎?”句踐曰:“吾欲聽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進兵,曰:“王已屬政于執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吳使者泣而去。句踐憐之,乃使人謂吳王曰:“吾置王甬東,君百家。”吳王謝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殺。乃蔽其面,曰:“吾無面以見子胥也!”越王乃葬吳王而誅太宰嚭。   句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于徐州,致貢于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為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于宋,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時,越兵橫行于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范蠡遂去,自齊遺大夫種書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種見書,稱病不朝。人或讒種且作亂,越王乃賜種劍曰:“子教寡人伐吳七術,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種遂自殺。   句踐卒,子王鼫與立。王鼫與卒,子王不壽立。王不壽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王翳卒,子王之侯立。王之侯卒,子王無彊立。   王無彊時,越興師北伐齊,西伐楚,與中國爭彊。當楚威王之時,越北伐齊,齊威王使人說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圖越之所為不伐楚者,為不得晉也。韓、魏固不攻楚。韓之攻楚,覆其軍,殺其將,則葉、陽翟危;魏亦覆其軍,殺其將,則陳、上蔡不安。故二晉之事越也,不至于覆軍殺將,馬汗之力不效。所重于得晉者何也?”越王曰:“所求于晉者,不至頓刃接兵,而況于攻城圍邑乎?原魏以聚大梁之下,原齊之試兵南陽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則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間不東,商、于、析、酈、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備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則齊、秦、韓、魏得志于楚也,是二晉不戰分地,不耕而穫之。不此之為,而頓刃于河山之間以為齊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計,柰何其以此王也!”齊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貴其用智之如目,見豪毛而不見其睫也。今王知晉之失計,而不自知越之過,是目論也。王所待于晉者,非有馬汗之力也,又非可與合軍連和也,將待之以分楚眾也。今楚眾已分,何待于晉?”越王曰:“柰何?”曰:“楚三大夫張九軍,北圍曲沃、于中,以至無假之關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軍北聚魯、齊、南陽,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斗晉楚也;晉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時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復讎、龐、長沙,楚之粟也;竟澤陵,楚之材也。越窺兵通無假之關,此四邑者不上貢事于郢矣。臣聞之,圖王不王,其敝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故原大王之轉攻楚也。”   于是越遂釋齊而伐楚。楚威王興兵而伐之,大敗越,殺王無彊,盡取故吳地至浙江,北破齊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   后七世,至閩君搖,佐諸侯平秦。漢高帝復以搖為越王,以奉越后。東越,閩君,皆其后也。   范蠡事越王句踐,既苦身戮力,與句踐深謀二十余年,竟滅吳,報會稽之恥,北渡兵于淮以臨齊、晉,號令中國,以尊周室,句踐以霸,而范蠡稱上將軍。還反國,范蠡以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句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為書辭句踐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會稽,所以不死,為此事也。今既以雪恥,臣請從會稽之誅。”句踐曰:“孤將與子分國而有之。不然,將加誅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于是句踐表會稽山以為范蠡奉邑。   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產。居無幾何,致產數十萬。齊人聞其賢,以為相。范蠡喟然嘆曰:“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乃歸相印,盡散其財,以分與知友鄉黨,而懷其重寶,間行以去,止于陶,以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謂陶硃公。復約要父子耕畜,廢居,候時轉物,逐什一之利。居無何,則致貲累巨萬。天下稱陶硃公。   硃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壯,而硃公中男殺人,囚于楚。硃公曰:“殺人而死,職也。然吾聞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告其少子往視之。乃裝黃金千溢,置褐器中,載以一牛車。且遣其少子,硃公長男固請欲行,硃公不聽。長男曰:“家有長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遺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殺。其母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長男,柰何?”硃公不得已而遣長子,為一封書遺故所善莊生。曰:“至則進千金于莊生所,聽其所為,慎無與爭事。”長男既行,亦自私赍數百金。   至楚,莊生家負郭,披藜藋到門,居甚貧。然長男發書進千金,如其父言。莊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問所以然。”長男既去,不過莊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獻遺楚國貴人用事者。   莊生雖居窮閻,然以廉直聞于國,自楚王以下皆師尊之。及硃公進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復歸之以為信耳。故金至,謂其婦曰:“此硃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誡,后復歸,勿動。”而硃公長男不知其意,以為殊無短長也。   莊生間時入見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則害于楚”。楚王素信莊生,曰:“今為柰何?”莊生曰:“獨以德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將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錢之府。楚貴人驚告硃公長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錢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硃公長男以為赦,弟固當出也,重千金虛棄莊生,無所為也,乃復見莊生。莊生驚曰:“若不去邪?”長男曰:“固未也。初為事弟,弟今議自赦,故辭生去。”莊生知其意欲復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長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獨自歡幸。   莊生羞為兒子所賣,乃入見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報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硃公之子殺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錢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國而赦,乃以硃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雖不德耳,柰何以硃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論殺硃公子,明日遂下赦令。硃公長男竟持其弟喪歸。   至,其母及邑人盡哀之,唯硃公獨笑,曰:“吾固知必殺其弟也!彼非不愛其弟,顧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與我俱,見苦,為生難,故重棄財。至如少弟者,生而見我富,乘堅驅良逐狡兔,豈知財所從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為欲遣少子,固為其能棄財故也。而長者不能,故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無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喪之來也。”故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非茍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傳曰陶硃公。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漸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諸夏艾安。及苗裔句踐,苦身焦思,終滅彊吳,北觀兵中國,以尊周室,號稱霸王。句踐可不謂賢哉!蓋有禹之遺烈焉。范蠡三遷皆有榮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顯得乎!   越祖少康,至于允常。其子始霸,與吳爭彊。槜李之役,闔閭見傷。會稽之恥,句踐欲當。種誘以利,蠡悉其良。折節下士,致膽思嘗。卒復讎寇,遂殄大邦。后不量力,滅于無彊。   卷四十二·鄭世家第十二   鄭桓公友者,周厲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鄭。封三十三歲,百姓皆便愛之。幽王以為司徒。和集周民,周民皆說,河雒之間,人便思之。為司徒一歲,幽王以襃后故,王室治多邪,諸侯或畔之。于是桓公問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對曰:“獨雒之東土,河濟之南可居。”公曰:“何以?”對曰:“地近虢、鄶,虢、鄶之君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為司徒,民皆愛公,公誠請居之,虢、鄶之君見公方用事,輕分公地。公誠居之,虢、鄶之民皆公之民也。”公曰:“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對曰:“昔祝融為高辛氏火正,其功大矣,而其于周未有興者,楚其后也。周衰,楚必興。興,非鄭之利也。”公曰:“吾欲居西方,何如?”對曰:“其民貪而好利,難久居。”公曰:“周衰,何國興者?”對曰:“齊、秦、晉、楚乎?夫齊,姜姓,伯夷之后也,伯夷佐堯典禮。秦,嬴姓,伯翳之后也,伯翳佐舜懷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嘗有功于天下。而周武王克紂后,成王封叔虞于唐,其地阻險,以此有德與周衰并,亦必興矣。”桓公曰:“善。”于是卒言王,東徙其民雒東,而虢、鄶果獻十邑,竟國之。   二歲,犬戎殺幽王于驪山下,并殺桓公。鄭人共立其子掘突,是為武公。   武公十年,娶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及生,夫人弗愛。后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愛之。二十七年,武公疾。夫人請公,欲立段為太子,公弗聽。是歲,武公卒,寤生立,是為莊公。   莊公元年,封弟段于京,號太叔。祭仲曰:“京大于國,非所以封庶也。”莊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奪也。”段至京,繕治甲兵,與其母武姜謀襲鄭。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姜為內應。莊公發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潰,段出奔共。于是莊公遷其母武姜于城潁,誓言曰:“不至黃泉,毋相見也。”居歲余,已悔思母。潁谷之考叔有獻于公,公賜食。考叔曰:“臣有母,請君食賜臣母。”莊公曰:“我甚思母,惡負盟,柰何?”考叔曰:“穿地至黃泉,則相見矣。”于是遂從之,見母。   二十四年,宋繆公卒,公子馮奔鄭。鄭侵周地,取禾。二十五年,衛州吁弒其君桓公自立,與宋伐鄭,以馮故也。二十七年,始朝周桓王。桓王怒其取禾,弗禮也。二十九年,莊公怒周弗禮,與魯易祊、許田。三十三年,宋殺孔父。三十七年,莊公不朝周,周桓王率陳、蔡、虢、衛伐鄭。莊公與祭仲、高渠彌發兵自救,王師大敗。祝聸射中王臂。祝聸請從之,鄭伯止之,曰:“犯長且難之,況敢陵天子乎?”乃止。夜令祭仲問王疾。   三十八年,北戎伐齊,齊使求救,鄭遣太子忽將兵救齊。齊釐公欲妻之,忽謝曰:“我小國,非齊敵也。”時祭仲與俱,勸使取之,曰:“君多內寵,太子無大援將不立,三公子皆君也。”所謂三公子者,太子忽,其弟突,次弟子亹也。   四十三年,鄭莊公卒。初,祭仲甚有寵于莊公,莊公使為卿;公使娶鄧女,生太子忽,故祭仲立之,是為昭公。   莊公又娶宋雍氏女,生厲公突。雍氏有寵于宋。宋莊公聞祭仲之立忽,乃使人誘召祭仲而執之,曰:“不立突,將死。”亦執突以求賂焉。祭仲許宋,與宋盟。以突歸,立之。昭公忽聞祭仲以宋要立其弟突,九月丁亥,忽出奔衛。己亥,突至鄭,立,是為厲公。   厲公四年,祭仲專國政。厲公患之,陰使其婿雍糾欲殺祭仲。糾妻,祭仲女也,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母曰:“父一而已,人盡夫也。”女乃告祭仲,祭仲反殺雍糾,戮之于市。厲公無柰祭仲何,怒糾曰:“謀及婦人,死固宜哉!”夏,厲公出居邊邑櫟。祭仲迎昭公忽,六月乙亥,復入鄭,即位。   秋,鄭厲公突因櫟人殺其大夫單伯,遂居之。諸侯聞厲公出奔,伐鄭,弗克而去。宋頗予厲公兵,自守于櫟,鄭以故亦不伐櫟。   昭公二年,自昭公為太子時,父莊公欲以高渠彌為卿,太子忽惡之,莊公弗聽,卒用渠彌為卿。及昭公即位,懼其殺己,冬十月辛卯,渠彌與昭公出獵,射殺昭公于野。祭仲與渠彌不敢入厲公,乃更立昭公弟子亹為君,是為子亹也,無謚號。   子亹元年七月,齊襄公會諸侯于首止,鄭子亹往會,高渠彌相,從,祭仲稱疾不行。所以然者,子亹自齊襄公為公子之時,嘗會斗,相仇,及會諸侯,祭仲請子亹無行。子亹曰:“齊彊,而厲公居櫟,即不往,是率諸侯伐我,內厲公。我不如往,往何遽必辱,且又何至是!”卒行。于是祭仲恐齊并殺之,故稱疾。子亹至,不謝齊侯,齊侯怒,遂伏甲而殺子亹。高渠彌亡歸,歸與祭仲謀,召子亹弟公子嬰于陳而立之,是為鄭子。是歲,齊襄公使彭生醉拉殺魯桓公。   鄭子八年,齊人管至父等作亂,弒其君襄公。十二年,宋人長萬弒其君湣公。鄭祭仲死。   十四年,故鄭亡厲公突在櫟者使人誘劫鄭大夫甫假,要以求入。假曰:“舍我,我為君殺鄭子而入君。”厲公與盟,乃舍之。六月甲子,假殺鄭子及其二子而迎厲公突,突自櫟復入即位。初,內蛇與外蛇斗于鄭南門中,內蛇死。居六年,厲公果復入。入而讓其伯父原曰:“我亡國外居,伯父無意入我,亦甚矣。”原曰:“事君無二心,人臣之職也。原知罪矣。”遂自殺。厲公于是謂甫假曰:“子之事君有二心矣。”遂誅之。假曰:“重德不報,誠然哉!”   厲公突后元年,齊桓公始霸。   五年,燕、衛與周惠王弟穨伐王,王出奔溫,立弟穨為王。六年,惠王告急鄭,厲公發兵擊周王子穨,弗勝,于是與周惠王歸,王居于櫟。七年春,鄭厲公與虢叔襲殺王子穨而入惠王于周。   秋,厲公卒,子文公踕立。厲公初立四歲,亡居櫟,居櫟十七歲,復入,立七歲,與亡凡二十八年。   文公十七年,齊桓公以兵破蔡,遂伐楚,至召陵。   二十四年,文公之賤妾曰燕姞,夢天與之蘭,曰:“余為伯鯈。余,爾祖也。以是為而子,蘭有國香。”以夢告文公,文公幸之,而予之草蘭為符。遂生子,名曰蘭。   三十六年,晉公子重耳過,文公弗禮。文公弟叔詹曰:“重耳賢,且又同姓,窮而過君,不可無禮。”文公曰:“諸侯亡公子過者多矣,安能盡禮之!”詹曰:“君如弗禮,遂殺之;弗殺,使即反國,為鄭憂矣。”文公弗聽。   三十七年春,晉公子重耳反國,立,是為文公。秋,鄭入滑,滑聽命,已而反與衛,于是鄭伐滑。周襄王使伯馃請滑。鄭文公怨惠王之亡在櫟,而文公父厲公入之,而惠王不賜厲公爵祿,又怨襄王之與衛滑,故不聽襄王請而囚伯馃。王怒,與翟人伐鄭,弗克。冬,翟攻伐襄王,襄王出奔鄭,鄭文公居王于氾。三十八年,晉文公入襄王成周。   四十一年,助楚擊晉。自晉文公之過無禮,故背晉助楚。四十三年,晉文公與秦穆公共圍鄭,討其助楚攻晉者,及文公過時之無禮也。初,鄭文公有三夫人,寵子五人,皆以罪蚤死。公怒,溉逐群公子。子蘭奔晉,從晉文公圍鄭。時蘭事晉文公甚謹,愛幸之,乃私于晉,以求入鄭為太子。晉于是欲得叔詹為僇.鄭文公恐,不敢謂叔詹言。詹聞,言于鄭君曰:“臣謂君,君不聽臣,晉卒為患。然晉所以圍鄭,以詹,詹死而赦鄭國,詹之原也。”乃自殺。鄭人以詹尸與晉。晉文公曰:“必欲一見鄭君,辱之而去。”鄭人患之,乃使人私于秦曰:“破鄭益晉,非秦之利也。”秦兵罷。晉文公欲入蘭為太子,以告鄭。鄭大夫石癸曰:“吾聞姞姓乃后稷之元妃,其后當有興者。子蘭母,其后也。且夫人子盡已死,余庶子無如蘭賢。今圍急,晉以為請,利孰大焉!”遂許晉,與盟,而卒立子蘭為太子,晉兵乃罷去。   四十五年,文公卒,子蘭立,是為繆公。   繆公元年春,秦繆公使三將將兵欲襲鄭,至滑,逢鄭賈人弦高詐以十二牛勞軍,故秦兵不至而還,晉敗之于崤。初,往年鄭文公之卒也,鄭司城繒賀以鄭情賣之,秦兵故來。三年,鄭發兵從晉伐秦,敗秦兵于汪。   往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二十一年,與宋華元伐鄭。華元殺羊食士,不與其御羊斟,怒以馳鄭,鄭囚華元。宋贖華元,元亦亡去。晉使趙穿以兵伐鄭。   二十二年,鄭繆公卒,子夷立,是為靈公。   靈公元年春,楚獻黿于靈公。子家、子公將朝靈公,子公之食指動,謂子家曰:“佗日指動,必食異物。”及入,見靈公進黿羹,子公笑曰:“果然!”靈公問其笑故,具告靈公。靈公召之,獨弗予羹。子公怒,染其指,嘗之而出。公怒,欲殺子公。子公與子家謀先。夏,弒靈公。鄭人欲立靈公弟去疾,去疾讓曰:“必以賢,則去疾不肖;必以順,則公子堅長。”堅者,靈公庶弟,去疾之兄也。于是乃立子堅,是為襄公。   襄公立,將盡去繆氏。繆氏者,殺靈公、子公之族家也。去疾曰:“必去繆氏,我將去之。”乃止。皆以為大夫。   襄公元年,楚怒鄭受宋賂縱華元,伐鄭。鄭背楚,與晉親。五年,楚復伐鄭,晉來救之。六年,子家卒,國人復逐其族,以其弒靈公也。   七年,鄭與晉盟鄢陵。八年,楚莊王以鄭與晉盟,來伐,圍鄭三月,鄭以城降楚。楚王入自皇門,鄭襄公肉袒掔羊以迎,曰:“孤不能事邊邑,使君王懷怒以及弊邑,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聽。君王遷之江南,及以賜諸侯,亦惟命是聽。若君王不忘厲、宣王,桓、武公,哀不忍絕其社稷,錫不毛之地,使復得改事君王,孤之原也,然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惟命是聽。”莊王為卻三十里而后舍。楚群臣曰:“自郢至此,士大夫亦久勞矣。今得國舍之,何如?”莊王曰:“所為伐,伐不服也。今已服,尚何求乎?”卒去。晉聞楚之伐鄭,發兵救鄭。其來持兩端,故遲,比至河,楚兵已去。晉將率或欲渡,或欲還,卒渡河。莊王聞,還擊晉。鄭反助楚,大破晉軍于河上。十年,晉來伐鄭,以其反晉而親楚也。   十一年,楚莊王伐宋,宋告急于晉。晉景公欲發兵救宋,伯宗諫晉君曰:“天方開楚,未可伐也。”乃求壯士得霍人解揚,字子虎,誆楚,令宋毋降。過鄭,鄭與楚親,乃執解揚而獻楚。楚王厚賜與約,使反其言,令宋趣降,三要乃許。于是楚登解揚樓車,令呼宋。遂負楚約而致其晉君命曰:“晉方悉國兵以救宋,宋雖急,慎毋降楚,晉兵今至矣!”楚莊王大怒,將殺之。解揚曰:“君能制命為義,臣能承命為信。受吾君命以出,有死無隕。”莊王曰:“若之許我,已而背之,其信安在?”解揚曰:“所以許王,欲以成吾君命也。”將死,顧謂楚軍曰:“為人臣無忘盡忠得死者!”楚王諸弟皆諫王赦之,于是赦解揚使歸。晉爵之為上卿。   十八年,襄公卒,子悼公晞立。   悼公元年,鄦公惡鄭于楚,悼公使弟睔于楚自訟。訟不直,楚囚睔。于是鄭悼公來與晉平,遂親。睔私于楚子反,子反言歸睔于鄭。   二年,楚伐鄭,晉兵來救。是歲,悼公卒,立其弟睔,是為成公。   成公三年,楚共王曰“鄭成公孤有德焉”,使人來與盟。成公私與盟。秋,成公朝晉,晉曰“鄭私平于楚”,執之。使欒書伐鄭。四年春,鄭患晉圍,公子如乃立成公庶兄繻為君。其四月,晉聞鄭立君,乃歸成公。鄭人聞成公歸,亦殺君繻,迎成公。晉兵去。   十年,背晉盟,盟于楚。晉厲公怒,發兵伐鄭。楚共王救鄭。晉楚戰鄢陵,楚兵敗,晉射傷楚共王目,俱罷而去。十三年,晉悼公伐鄭,兵于洧上。鄭城守,晉亦去。   十四年,成公卒,子惲立。是為釐公。   釐公五年,鄭相子駟朝釐公,釐公不禮。子駟怒,使廚人藥殺釐公,赴諸侯曰“釐公暴病卒”。立釐公子嘉,嘉時年五歲,是為簡公。   簡公元年,諸公子謀欲誅相子駟,子駟覺之,反盡誅諸公子。二年,晉伐鄭,鄭與盟,晉去。冬,又與楚盟。子駟畏誅,故兩親晉、楚。三年,相子駟欲自立為君,公子子孔使尉止殺相子駟而代之。子孔又欲自立。子產曰:“子駟為不可,誅之,今又效之,是亂無時息也。”于是子孔從之而相鄭簡公。   四年,晉怒鄭與楚盟,伐鄭,鄭與盟。楚共王救鄭,敗晉兵。簡公欲與晉平,楚又囚鄭使者。   十二年,簡公怒相子孔專國權,誅之,而以子產為卿。十九年,簡公如晉請衛君還,而封子產以六邑。子產讓,受其三邑。二十二年,吳使延陵季子于鄭,見子產如舊交,謂子產曰:“鄭之執政者侈,難將至,政將及子。子為政,必以禮;不然,鄭將敗。”子產厚遇季子。二十三年,諸公子爭寵相殺,又欲殺子產。公子或諫曰:“子產仁人,鄭所以存者子產也,勿殺!”乃止。   二十五年,鄭使子產于晉,問平公疾。平公曰:“卜而曰實沈、臺駘為祟,史官莫知,敢問?”對曰:“高辛氏有二子,長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曠林,不相能也,日操干戈以相征伐。后帝弗臧,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當武王邑姜方娠大叔,夢帝謂己:“余命而子曰虞,乃與之唐,屬之參而蕃育其子孫。'及生有文在其掌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滅唐而國大叔焉。故參為晉星。”由是觀之,則實沈,參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為玄冥師,生允格、臺駘。臺駘能業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太原。帝用嘉之,國之汾川。沈、姒、蓐、黃實守其祀。今晉主汾川而滅之。由是觀之,則臺駘,汾、洮神也。然是二者不害君身。山川之神,則水旱之菑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雨不時禜之;若君疾,飲食哀樂女色所生也。“平公及叔鄉曰:”善,博物君子也!“厚為之禮于子產。   二十七年夏,鄭簡公朝晉。冬,畏楚靈王之彊,又朝楚,子產從。二十八年,鄭君病,使子產會諸侯,與楚靈王盟于申,誅齊慶封。   三十六年,簡公卒,子定公寧立。秋,定公朝晉昭公。   定公元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而自立,為平王。欲行德諸侯。歸靈王所侵鄭地于鄭。   四年,晉昭公卒,其六卿彊,公室卑。子產謂韓宣子曰:“為政必以德,毋忘所以立。”   六年,鄭火,公欲禳之。子產曰:“不如修德。”   八年,楚太子建來奔。十年,太子建與晉謀襲鄭。鄭殺建,建子勝奔吳。   十一年,定公如晉。晉與鄭謀,誅周亂臣,入敬王于周。   十三年,定公卒,子獻公蠆立。獻公十三年卒,子聲公勝立。當是時,晉六卿彊,侵奪鄭,鄭遂弱。   聲公五年,鄭相子產卒,鄭人皆哭泣,悲之如亡親戚。子產者,鄭成公少子也。為人仁愛人,事君忠厚。孔子嘗過鄭,與子產如兄弟云。及聞子產死,孔子為泣曰:“古之遺愛也!”   八年,晉范、中行氏反晉,告急于鄭,鄭救之。晉伐鄭,敗鄭軍于鐵。   十四年,宋景公滅曹。二十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而常相于齊。二十二年,楚惠王滅陳。孔子卒。   三十六年,晉知伯伐鄭,取九邑。   三十七年,聲公卒,子哀公易立。哀公八年,鄭人弒哀公而立聲公弟丑,是為共公。共公三年,三晉滅知伯。三十一年,共公卒,子幽公已立。幽公元年,韓武子伐鄭,殺幽公。鄭人立幽公弟駘,是為繻公。   繻公十五年,韓景侯伐鄭,取雍丘。鄭城京。   十六年,鄭伐韓,敗韓兵于負黍。二十年,韓、趙、魏列為諸侯。二十三年,鄭圍韓之陽翟。   二十五年,鄭君殺其相子陽。二十七,子陽之黨共弒繻公駘而立幽公弟乙為君,是為鄭君。   鄭君乙立二年,鄭負黍反,復歸韓。十一年,韓伐鄭,取陽城。   二十一年,韓哀侯滅鄭,并其國。   太史公曰:語有之,“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雖以劫殺鄭子內厲公,厲公終背而殺之,此與晉之里克何異?守節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齊。變所從來,亦多故矣!   厲王之子,得封于鄭。代職司徒,緇衣在詠。虢、鄶獻邑,祭祝專命。莊既犯王,厲亦奔命。居櫟克入,夢蘭毓慶。伯服生囚,叔瞻尸聘。釐、簡之后,公室不競。負黍雖還,韓哀日盛。   卷四十三·趙世家第十三   趙氏之先,與秦共祖。至中衍,為帝大戊御。其后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惡來,事紂,為周所殺,其后為秦。惡來弟曰季勝,其后為趙。   季勝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為宅皋狼。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幸于周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綠耳,獻之繆王。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而徐偃王反,繆王日馳千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賜造父以趙城,由此為趙氏。   自造父已下六世至奄父,曰公仲,周宣王時伐戎,為御。及千畝戰,奄父脫宣王。奄父生叔帶。叔帶之時,周幽王無道,去周如晉,事晉文侯,始建趙氏于晉國。   自叔帶以下,趙宗益興,五世而至趙夙。   趙夙,晉獻公之十六年伐霍、魏、耿,而趙夙為將伐霍。霍公求饹齊。晉大旱,卜之,曰“霍太山為祟”。使趙夙召霍君于齊,復之,以奉霍太山之祀,晉復穰。晉獻公賜趙夙耿。   夙生共孟,當魯閔公之元年也。共孟生趙衰,字子余。   趙衰卜事晉獻公及諸公子,莫吉;卜事公子重耳,吉,即事重耳。重耳以驪姬之亂亡奔翟,趙衰從。翟伐廧咎如,得二女,翟以其少女妻重耳,長女妻趙衰而生盾。初,重耳在晉時,趙衰妻亦生趙同、趙括、趙嬰齊。趙衰從重耳出亡,凡十九年,得反國。重耳為晉文公,趙衰為原大夫,居原,任國政。文公所以反國及霸,多趙衰計策,語在晉事中。   趙衰既反晉,晉之妻固要迎翟妻,而以其子盾為適嗣,晉妻三子皆下事之。晉襄公之六年,而趙衰卒,謚為成季。趙盾代成季任國政二年而晉襄公卒,太子夷皋年少。盾為國多難,欲立襄公弟雍。雍時在秦,使使迎之。太子母日夜啼泣,頓首謂趙盾曰:“先君何罪,釋其適子而更求君?”趙盾患之,恐其宗與大夫襲誅之,乃遂立太子,是為靈公,發兵距所迎襄公弟于秦者。靈公既立,趙盾益專國政。   靈公立十四年,益驕。趙盾驟諫,靈公弗聽。及食熊蹯,胹不熟,殺宰人,持其尸出,趙盾見之。靈公由此懼,欲殺盾。盾素仁愛人,嘗所食桑下餓人反捍救盾,盾以得亡。未出境,而趙穿弒靈公而立襄公弟黑臀,是為成公。趙盾復反,任國政。君子譏盾“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討賊”,故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晉景公時而趙盾卒,謚為宣孟,子朔嗣。   趙朔,晉景公之三年,朔為晉將下軍救鄭,與楚莊王戰河上。朔娶晉成公姐為夫人。   晉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初,趙盾在時,夢見叔帶持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絕而后好。趙史援占之,曰:“此夢甚惡,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孫,趙將世益衰。”屠岸賈者,始有寵于靈公,及至于景公而賈為司寇,將作難,乃治靈公之賊以致趙盾,遍告諸將曰:“盾雖不知,猶為賊首。以臣弒君,子孫在朝,何以懲罪?請誅之。”韓厥曰:“靈公遇賊,趙盾在外,吾先君以為無罪,故不誅。今諸君將誅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誅。妄誅謂之亂。臣有大事而君不聞,是無君也。”屠岸賈不聽。韓厥告趙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絕趙祀,朔死不恨。”韓厥許諾,稱疾不出。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于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   趙朔妻成公姐,有遺腹,走公宮匿。趙朔客曰公孫杵臼,杵臼謂朔友人程嬰曰:“胡不死?”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屠岸賈聞之,索于宮中。夫人置兒绔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已脫,程嬰謂公孫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復索之,柰何?”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彊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嬰出,謬謂諸將軍曰:“嬰不肖,不能立趙孤。誰能與我千金,吾告趙氏孤處。”諸將皆喜,許之,發師隨程嬰攻公孫杵臼。杵臼謬曰:“小人哉程嬰!昔下宮之難不能死,與我謀匿趙氏孤兒,今又賣我。縱不能立,而忍賣之乎!”抱兒呼曰:“天乎天乎!趙氏孤兒何罪?請活之,獨殺杵臼可也。”諸將不許,遂殺杵臼與孤兒。諸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然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晉景公疾,卜之,大業之后不遂者為祟。景公問韓厥,厥知趙孤在,乃曰:“大業之后在晉絕祀者,其趙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鳥噣,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厲無道,而叔帶去周適晉,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嘗絕祀。今吾君獨滅趙宗,國人哀之,故見龜策。唯君圖之。”景公問:“趙尚有后子孫乎?”韓厥具以實告。于是景公乃與韓厥謀立趙孤兒,召而匿之宮中。諸將入問疾,景公因韓厥之眾以脅諸將而見趙孤。趙孤名曰武。諸將不得已,乃曰:“昔下宮之難,屠岸賈為之,矯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難!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請立趙后。今君有命,群臣之原也。”于是召趙武、程嬰遍拜諸將,遂反與程嬰、趙武攻屠岸賈,滅其族。復與趙武田邑如故。   及趙武冠,為成人,程嬰乃辭諸大夫,謂趙武曰:“昔下宮之難,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趙氏之后。今趙武既立,為成人,復故位,我將下報趙宣孟與公孫杵臼。”趙武啼泣頓首固請,曰:“武原苦筋骨以報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嬰曰:“不可。彼以我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報,是以我事為不成。”遂自殺。趙武服齊衰三年,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絕。   趙氏復位十一年,而晉厲公殺其大夫三郤.欒書畏及,乃遂弒其君厲公,更立襄公曾孫周,是為悼公。晉由此大夫稍彊。   趙武續趙宗二十七年,晉平公立。平公十二年,而趙武為正卿。十三年,吳延陵季子使于晉,曰:“晉國之政卒歸于趙武子、韓宣子、魏獻子之后矣。”趙武死,謚為文子。   文子生景叔。景叔之時,齊景公使晏嬰于晉,晏嬰與晉叔向語。嬰曰:“齊之政后卒歸田氏。”叔向亦曰:“晉國之政將歸六卿。六卿侈矣,而吾君不能恤也。”   趙景叔卒,生趙鞅,是為簡子。   趙簡子在位,晉頃公之九年,簡子將合諸侯戍于周。其明年,入周敬王于周,辟弟子朝之故也。   晉頃公之十二年,六卿以法誅公族祁氏、羊舌氏,分其邑為十縣,六卿各令其族為之大夫。晉公室由此益弱。   后十三年,魯賊臣陽虎來奔,趙簡子受賂,厚遇之。   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醫扁鵲視之,出,董安于問。扁鵲曰:“血脈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繆公嘗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孫支與子輿曰:”我之帝所甚樂。吾所以久者,適有學也。帝告我:“晉國將大亂,五世不安;其后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公孫支書而藏之,秦讖于是出矣。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而襄公敗秦師于殽而歸縱淫,此子之所聞。今主君之疾與之同,不出三日疾必間,間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簡子寤。語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有一熊欲來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帝甚喜,賜我二笥,皆有副。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壯也,以賜之。'帝告我:“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將大敗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勛,適余將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孫。'”董安于受言而書藏之。以扁鵲言告簡子,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   他日,簡子出,有人當道,辟之不去,從者怒,將刃之。當道者曰:“吾欲有謁于主君。”從者以聞。簡子召之,曰:“譆,吾有所見子晣也。”當道者曰:“屏左右,原有謁。”簡子屏人。當道者曰:“主君之疾,臣在帝側。”簡子曰:“然,有之。子之見我,我何為?”當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與羆,皆死。”簡子曰:“是,且何也?”當道者曰:“晉國且有大難,主君首之。帝令主君滅二卿,夫熊與羆皆其祖也。”簡子曰:“帝賜我二笥皆有副,何也?”當道者曰:“主君之子將克二國于翟,皆子姓也。”簡子曰:“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長以賜之'.夫兒何謂以賜翟犬?”當道者曰:“兒,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并二國于翟。”簡子問其姓而延之以官。當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見。簡子書藏之府。   異日,姑布子卿見簡子,簡子遍召諸子相之。子卿曰:“無為將軍者。”簡子曰:“趙氏其滅乎?”子卿曰:“吾嘗見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簡子召子毋恤。毋恤至,則子卿起曰:“此真將軍矣!”簡子曰:“此其母賤,翟婢也,奚道貴哉?”子卿曰:“天所授,雖賤必貴。”自是之后,簡子盡召諸子與語,毋恤最賢。簡子乃告諸子曰:“吾藏寶符于常山上,先得者賞。”諸子馳之常山上,求,無所得。毋恤還,曰:“已得符矣。”簡子曰:“奏之。”毋恤曰:“從常山上臨代,代可取也。”簡子于是知毋恤果賢,乃廢太子伯魯,而以毋恤為太子。   后二年,晉定公之十四年,范、中行作亂。明年春,簡子謂邯鄲大夫午曰:“歸我衛士五百家,吾將置之晉陽。”午許諾,歸而其父兄不聽,倍言。趙鞅捕午,囚之晉陽。乃告邯鄲人曰:“我私有誅午也,諸君欲誰立?”遂殺午。趙稷、涉賓以邯鄲反。晉君使籍秦圍邯鄲。荀寅、范吉射索隱范氏,晉大夫隰叔之子,士蔿之后。蔿生成伯缺,缺生武子會,會生文叔燮,燮生宣叔匄,匄生獻子鞅,鞅生吉射。與午善,不肯助秦而謀作亂,董安于知之。十月,范、中行氏伐趙鞅,鞅奔晉陽,晉人圍之。范吉射、荀寅仇人魏襄等謀逐荀寅,以梁嬰父代之:“逐吉射,以范皋繹代之。荀櫟”言于晉侯曰:“君命大臣,始亂者死。今三臣始亂而獨逐鞅,用刑不均,請皆逐之。”十一月,荀櫟、韓不佞、魏哆奉公命以伐范、中行氏,不克。范、中行氏反伐公,公擊之,范、中行敗走。丁未,二子奔朝歌。韓、魏以趙氏為請。十二月辛未,趙鞅入絳,盟于公宮。其明年,知伯文子謂趙鞅曰:“范、中行雖信為亂,安于發之,是安于與謀也。晉國有法,始亂者死。夫二子已伏罪而安于獨在。”趙鞅患之。安于曰:“臣死,趙氏定,晉國寧,吾死晚矣。”遂自殺。趙氏以告知伯,然后趙氏寧。   孔子聞趙簡子不請晉君而執邯鄲午,保晉陽,故書春秋曰“趙鞅以晉陽畔”。   趙簡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諫。周舍死,簡子每聽朝,常不悅,大夫請罪。簡子曰:“大夫無罪。吾聞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諸大夫朝,徒聞唯唯,不聞周舍之鄂鄂,是以憂也。”簡子由此能附趙邑而懷晉人。   晉定公十八年,趙簡子圍范、中行于朝歌,中行文子奔邯鄲。明年,衛靈公卒。簡子與陽虎送衛太子蒯聵于衛,衛不內,居戚。   晉定公二十一年,簡子拔邯鄲,中行文子奔柏人。簡子又圍柏人,中行文子、范昭子遂奔齊。趙竟有邯鄲、柏人。范、中行余邑入于晉。趙名晉卿,實專晉權,奉邑侔于諸侯。   晉定公三十年,定公與吳王夫差爭長于黃池,趙簡子從晉定公,卒長吳。定公三十七年卒,而簡子除三年之喪,期而已。是歲,越王句踐滅吳。   晉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鄭。趙簡子疾,使太子毋恤將而圍鄭。知伯醉,以酒灌擊毋恤。毋恤群臣請死之。毋恤曰:“君所以置毋恤,為能忍卼.”然亦慍知伯。知伯歸,因謂簡子,使廢毋恤,簡子不聽。毋恤由此怨知伯。   晉出公十七年,簡子卒,太子毋恤代立,是為襄子。   趙襄子元年,越圍吳。襄子降喪食,使楚隆問吳王。   襄子姐前為代王夫人。簡子既葬,未除服,北登夏屋,請代王。使廚人操銅枓以食代王及從者,行斟,陰令宰人各以枓擊殺代王及從官,遂興兵平代地。其姐聞之,泣而呼天,摩笄自殺。代人憐之,所死地名之為摩笄之山。遂以代封伯魯子周為代成君。伯魯者,襄子兄,故太子。太子蚤死,故封其子。   襄子立四年,知伯與趙、韓、魏盡分其范、中行故地。晉出公怒,告齊、魯,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共攻出公。出公奔齊,道死。知伯乃立昭公曾孫驕,是為晉懿公。知伯益驕。請地韓、魏,韓、魏與之。請地趙,趙不與,以其圍鄭之辱。知伯怒,遂率韓、魏攻趙。趙襄子懼,乃奔保晉陽。   原過從,后,至于王澤,見三人,自帶以上可見,自帶以下不可見。與原過竹二節,莫通。曰:“為我以是遺趙毋恤。”原過既至,以告襄子。襄子齊三日,親自剖竹,有硃書曰:“趙毋恤,余霍泰山山陽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將使女反滅知氏。女亦立我百邑,余將賜女林胡之地。至于后世,且有伉王,赤黑,龍面而鳥噣,鬢麋髭皞,大膺大胸,脩下而馮,左衽界乘,奄有河宗,至于休溷諸貉,南伐晉別,北滅黑姑。”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   三國攻晉陽,歲余,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懸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禮益慢,唯高共不敢失禮。襄子懼,乃夜使相張孟同私于韓、魏。韓、魏與合謀,以三月丙戌,三國反滅知氏,共分其地。于是襄子行賞,高共為上。張孟同曰:“晉陽之難,唯共無功。”襄子曰:“方晉陽急,群臣皆懈,惟共不敢失人臣禮,是以先之。”于是趙北有代,南并知氏,彊于韓、魏。遂祠三神于百邑,使原過主霍泰山祠祀。   其后娶空同氏,生五子。襄子為伯魯之不立也,不肯立子,且必欲傳位與伯魯子代成君。成君先死,乃取代成君子浣立為太子。襄子立三十三年卒,浣立,是為獻侯。   獻侯少即位,治中牟。   襄子弟桓子逐獻侯,自立于代,一年卒。國人曰桓子立非襄子意,乃共殺其子而復迎立獻侯。   十年,中山武公初立。十三年,城平邑。十五年,獻侯卒,子烈侯籍立。   烈侯元年,魏文侯伐中山,使太子擊守之。六年,魏、韓、趙皆相立為諸侯,追尊獻子為獻侯。   烈侯好音,謂相國公仲連曰:“寡人有愛,可以貴之乎?”公仲曰:“富之可,貴之則否。”烈侯曰:“然。夫鄭歌者槍、石二人,吾賜之田,人萬畝。”公仲曰:“諾。”不與。居一月,烈侯從代來,問歌者田。公仲曰:“求,未有可者。”有頃,烈侯復問。公仲終不與,乃稱疾不朝。番吾君自代來,謂公仲曰:“君實好善,而未知所持。今公仲相趙,于今四年,亦有進士乎?”公仲曰:“未也。”番吾君曰:“牛畜、荀欣、徐越皆可。”公仲乃進三人。及朝,烈侯復問:“歌者田何如?”公仲曰:“方使擇其善者。”牛畜侍烈侯以仁義,約以王道,烈侯逌然。明日,荀欣侍,以選練舉賢,任官使能。明日,徐越侍,以節財儉用,察度功德。所與無不充,君說。烈侯使使謂相國曰:“歌者之田且止。”官牛畜為師,荀欣為中尉,徐越為內史,賜相國衣二襲。   九年,烈侯卒,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卒,趙復立烈侯太子章,是為敬侯。是歲,魏文侯卒。   敬侯元年,武公子朝作亂,不克,出奔魏。趙始都邯鄲。   二年,敗齊于靈丘。三年,救魏于廩丘,大敗齊人。四年,魏敗我兔臺。筑剛平以侵衛。五年,齊、魏為衛攻趙,取我剛平。六年,借兵于楚伐魏,取棘蒲。八年,拔魏黃城。九年,伐齊。齊伐燕,趙救燕。十年,與中山戰于房子。   十一年,魏、韓、趙共滅晉,分其地。伐中山,又戰于中人。十二年,敬侯卒,子成侯種立。   成侯元年,公子勝與成侯爭立,為亂。二年六月,雨雪。三年,太戊午為相。伐衛,取鄉邑七十三。魏敗我藺。四年,與秦戰高安,敗之。五年,伐齊于鄄。魏敗我懷。攻鄭,敗之,以與韓,韓與我長子。六年,中山筑長城。伐魏,敗狝澤,圍魏惠王。七年,侵齊,至長城。與韓攻周。八年,與韓分周以為兩。九年,與齊戰阿下。十年,攻衛,取甄。十一年,秦攻魏,趙救之石阿。十二年,秦攻魏少梁,趙救之。十三年,秦獻公使庶長國伐魏少梁,虜其太子、痤。魏敗我澮,取皮牢。成侯與韓昭侯遇上黨。十四年,與韓攻秦。十五年,助魏攻齊。   十六年,與韓、魏分晉,封晉君以端氏。   十七年,成侯與魏惠王遇葛孽。十九年,與齊、宋會平陸,與燕會阿。二十年,魏獻榮椽,因以為檀臺。二十一年,魏圍我邯鄲。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鄲,齊亦敗魏于桂陵。二十四年,魏歸我邯鄲,與魏盟漳水上。秦攻我藺。二十五年,成侯卒。公子緤與太子肅侯爭立,緤敗,亡奔韓。   肅侯元年,奪晉君端氏,徙處屯留。二年,與魏惠王遇于陰晉。三年,公子范襲邯鄲,不勝而死。四年,朝天子。六年,攻齊,拔高唐。七年,公子刻攻魏首垣。十一年,秦孝公使商君伐魏,虜其將公子卬.趙伐魏。十二年,秦孝公卒,商君死。十五年,起壽陵。魏惠王卒。   十六年,肅侯游大陵,出于鹿門,大戊午扣馬曰:“耕事方急,一日不作,百日不食。”肅侯下車謝。   十七年,圍魏黃,不克。筑長城。   十八年,齊、魏伐我,我決河水灌之,兵去。二十二年,張儀相秦。趙疵與秦戰,敗,秦殺疵河西,取我藺、離石。二十三年,韓舉與齊、魏戰,死于桑丘。   二十四年,肅侯卒。秦、楚、燕、齊、魏出銳師各萬人來會葬。子武靈王立。   武靈王元年,陽文君趙豹相。梁襄王與太子嗣,韓宣王與太子倉來朝信宮。武靈王少,未能聽政,博聞師三人,左右司過三人。及聽政,先問先王貴臣肥義,加其秩;國三老年八十,月致其禮。   三年,城鄗.四年,與韓會于區鼠。五年,娶韓女為夫人。   八年,韓擊秦,不勝而去。五國相王,趙獨否,曰:“無其實,敢處其名乎!”令國人謂已曰“君”。   九年,與韓、魏共擊秦,秦敗我,斬首八萬級。齊敗我觀澤。十年,秦取我中都及西陽。齊破燕。燕相子之為君,君反為臣。十一年,王召公子職于韓,立以為燕王,“使樂池送之。十三年,秦拔我藺,虜將軍趙莊。楚、魏王來,過邯鄲。十四年,趙何攻魏。   十六年,秦惠王卒。王游大陵。他日,王夢見處女鼓琴而歌詩曰:“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異日,王飲酒樂,數言所夢,想見其狀。吳廣聞之,因夫人而內其女娃嬴。孟姚也。孟姚甚有寵于王,是為惠后。   十七年,王出九門,為野臺,以望齊、中山之境。   十八年,秦武王與孟說舉龍文赤鼎,絕臏而死。趙王使代相趙固迎公子稷于燕,送歸,立為秦王,是為昭王。   十九年春正月,大朝信宮。召肥義與議天下,五日而畢。王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無窮,西至河,登黃華之上。召樓緩謀曰:“我先王因世之變,以長南籓之地,屬阻漳、滏之險,立長城,又取藺、郭狼,敗林人于荏,而功未遂。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東有胡,西有林胡、樓煩、秦、韓之邊,而無彊兵之救,是亡社稷,柰何?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吾欲胡服。”樓緩曰:“善。”群臣皆不欲。   于是肥義侍,王曰:“簡、襄主之烈,計胡、翟之利。為人臣者,寵有孝弟長幼順明之節,通有補民益主之業,此兩者臣之分也。今吾欲繼襄主之跡,開于胡、翟之鄉,而卒世不見也。為敵弱,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毋盡百姓之勞,而序往古之勛。夫有高世之功者,負遺俗之累;有獨智之慮者,任驁民之怨。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議寡人,柰何?”肥義曰:“臣聞疑事無功,疑行無名。王既定負遺俗之慮,殆無顧天下之議矣。夫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昔者舜舞有苗,禹袒裸國,非以養欲而樂志也,務以論德而約功也。愚者闇成事,智者睹未形,則王何疑焉。”王曰:“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狂夫之樂,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賢者察焉。世有順我者,胡服之功未可知也。雖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于是遂胡服矣。   使王緤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將以朝也,亦欲叔服之。家聽于親而國聽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親,臣不逆君,兄弟之通義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議之也。制國有常,利民為本;從政有經,令行為上。明德先論于賤,而行政先信于貴。今胡服之意,非以養欲而樂志也;事有所止而功有所出,事成功立,然后善也。今寡人恐叔之逆從政之經,以輔叔之議。且寡人聞之,事利國者行無邪,因貴戚者名不累,故原慕公叔之義,以成胡服之功。使緤謁之叔,請服焉。”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固聞王之胡服也。臣不佞,寢疾,未能趨走以滋進也。王命之,臣敢對,因竭其愚忠。曰:臣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人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原王圖之也。”使者以報。王曰:“吾固聞叔之疾也,我將自往請之。”   王遂往之公子成家,因自請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觀鄉而順宜,因事而制禮,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夫翦發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黑齒雕題,卻冠秫絀,大吳之國也。故禮服莫同,其便一也。鄉異而用變,事異而禮易。是以圣人果可以利其國,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禮。儒者一師而俗異,中國同禮而教離,況于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變,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賢圣不能同。窮鄉多異,曲學多辯。不知而不疑,異于己而不非者,公焉而眾求盡善也。今叔之所言者俗也,吾所言者所以制俗也。吾國東有河、薄洛之水,與齊、中山同之,東有燕、東胡之境,而西有樓煩、秦、韓之邊,今無騎射之備。故寡人無舟楫之用,夾水居之民,將何以守河、薄洛之水;變服騎射,以備燕、三胡、秦、韓之邊。且昔者簡主不塞晉陽以及上黨,而襄主并戎取代以攘諸胡,此愚智所明也。先時中山負齊之彊兵,侵暴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圍鄗,微社稷之神靈,則鄗幾于不守也。先王丑之,而怨未能報也。今騎射之備,近可以便上黨之形,而遠可以報中山之怨。而叔順中國之俗以逆簡、襄之意,惡變服之名以忘鄗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字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達于王之義,敢道世俗之聞,臣之罪也。今王將繼簡、襄之意以順先王之志,臣敢不聽命乎!”再拜稽首。乃賜胡服。明日,服而朝。于是始出胡服令也。   趙文、趙造、周袑、趙俊皆諫止王毋胡服,如故法便。王曰:“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虙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三王,隨時制法,因事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禮也不必一道,而便國不必古。圣人之興也不相襲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禮而滅。然則反古未可非,而循禮未足多也。且服奇者志淫,則是鄒、魯無奇行也;俗辟者民易,則是吳、越無秀士也。且圣人利身謂之服,便事謂之禮。夫進退之節,衣服之制者,所以齊常民也,非所以論賢者也。故齊民與俗流,賢者與變俱。故諺曰‘以書御者不盡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達事之變'.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子不及也。”遂胡服招騎射。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寧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獻馬。歸,使樓緩之秦,仇液之韓,王賁之楚,富丁之魏,趙爵之齊。代相趙固主胡,致其兵。   二十一年,攻中山。趙袑為右軍,許鈞為左軍,公子章為中軍,王并將之。牛翦將車騎,趙希并將胡、代。趙與之陘,合軍曲陽,攻取丹丘、華陽、鴟之塞。王軍取鄗、石邑、封龍、東垣。中山獻四邑和,王許之,罷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五年,惠后卒。使周袑胡服傅王子何。二十六年,復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于東宮,傳國,立王子何以為王。王廟見禮畢,出臨朝。大夫悉為臣,肥義為相國,并傅王。是為惠文王。惠文王,惠后吳娃子也。武靈王自號為主父。   主父欲令子主治國,而身胡服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從云中、九原直南襲秦,于是詐自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狀甚偉,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馳已脫關矣。審問之,乃主父也。秦人大驚。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觀秦王之為人也。   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樓煩王于西河而致其兵。   三年,滅中山,遷其王于膚施。起靈壽,北地方從,代道大通。還歸,行賞,大赦,置酒酺五日,封長子章為代安陽君。章素侈,心不服其弟所立。主父又使田不禮相章也。   李兌謂肥義曰:“公子章彊壯而志驕,黨眾而欲大,殆有私乎?田不禮之為人也,忍殺而驕。二人相得,必有謀陰賊起,一出身徼幸。夫小人有欲,輕慮淺謀,徒見其利而不顧其害,同類相推,俱入禍門。以吾觀之,必不久矣。子任重而勢大,亂之所始,禍之所集也,子必先患。仁者愛萬物而智者備禍于未形,不仁不智,何以為國?子奚不稱疾毋出,傳政于公子成?毋為怨府,毋為禍梯。”肥義曰:“不可,昔者主父以王屬義也,曰:”毋變而度,毋異而慮,堅守一心,以歿而世。'義再拜受命而籍之。今畏不禮之難而忘吾籍,變孰大焉。進受嚴命,退而不全,負孰甚焉。變負之臣,不容于刑。諺曰‘死者復生,生者不愧'.吾言已在前矣,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且夫貞臣也難至而節見,忠臣也累至而行明。子則有賜而忠我矣,雖然,吾有語在前者也,終不敢失。“李兌曰:”諾,子勉之矣!吾見子已今年耳。“涕泣而出。李兌數見公子成,以備田不禮之事。   異日肥義謂信期曰:“公子與田不禮甚可憂也。其于義也聲善而實惡,此為人也不子不臣。吾聞之也,奸臣在朝,國之殘也;讒臣在中,主之蠹也。此人貪而欲大,內得主而外為暴。矯令為慢,以擅一旦之命,不難為也,禍且逮國。今吾憂之,夜而忘寐,饑而忘食。盜賊出入不可不備。自今以來,若有召王者必見吾面,我將先以身當之,無故而王乃入。”信期曰:“善哉,吾得聞此也!”   四年,朝群臣,安陽君亦來朝。主父令王聽朝,而自從旁觀窺群臣宗室之禮。見其長子章劚然也,反北面為臣,詘于其弟,心憐之,于是乃欲分趙而王章于代,計未決而輟。   主父及王游沙丘,異宮,公子章即以其徒與田不禮作亂,詐以主父令召王。肥義先入,殺之。高信即與王戰。公子成與李兌自國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難,殺公子章及田不禮,滅其黨賊而定王室。公子成為相,號安平君,李兌為司寇。公子章之敗,往走主父,主主開之,成、兌因圍主父宮。公子章死,公子成、李兌謀曰:“以章故圍主父,即解兵,吾屬夷矣。”乃遂圍主父。令宮中人“后出者夷”,宮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鷇而食之,三月余而餓死沙丘宮。主父定死,乃發喪赴諸侯。   是時王少,成、兌專政,畏誅,故圍主父。主父初以長子章為太子,后得吳娃,愛之,為不出者數歲,生子何,乃廢太子章而立何為王。吳娃死,愛弛,憐故太子,欲兩王之,猶豫未決,故亂起,以至父子俱死,為天下笑,豈不痛乎!   五年,與燕鄚、易。八年,城南行唐。九年,趙梁將,與齊合軍攻韓,至魯關下。及十年,秦自置為西帝。十一年,董叔與魏氏伐宋,得河陽于魏。秦取梗陽。十二年,趙梁將攻齊。十三年,韓徐為將,攻齊。公主死。十四年,相國樂毅將趙、秦、韓、魏、燕攻齊,取靈丘。與秦會中陽。十五年,燕昭王來見。趙與韓、魏、秦共擊齊,齊王敗走,燕獨深入,取臨菑。   十六年,秦復與趙數擊齊,齊人患之。蘇厲為齊遺趙王書曰:   臣聞古之賢君,其德行非布于海內也,教順非洽于民人也,祭祀時享非數常于鬼神也。甘露降,時雨至,年穀豐孰,民不疾疫,眾人善之,然而賢主圖之。   今足下之賢行功力,非數加于秦也;怨毒積怒,非素深于齊也。秦趙與國,以彊徵兵于韓,秦誠愛趙乎?其實憎齊乎?物之甚者,賢主察之。秦非愛趙而憎齊也,欲亡韓而吞二周,故以齊餤天下。恐事之不合,故出兵以劫魏、趙。恐天下畏己也,故出質以為信。恐天下亟反也,故徵兵于韓以威之。聲以德與國,實而伐空韓,臣以秦計為必出于此。夫物固有勢異而患同者,楚久伐而中山亡,今齊久伐而韓必亡。破齊,王與六國分其利也。亡韓,秦獨擅之。收二周,西取祭器,秦獨私之。賦田計功,王之獲利孰與秦多?   說士之計曰:“韓亡三川,魏亡晉國,市朝未變而禍已及矣。”燕盡齊之北地,去沙丘、鉅鹿斂三百里,韓之上黨去邯鄲百里,燕、秦謀王之河山,間三百里而通矣。秦之上郡近挺關,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秦以三郡攻王之上黨,羊腸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已。逾句注,斬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馬胡犬不東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寶者亦非王有已。王久伐齊,從彊秦攻韓,其禍必至于此。原王孰慮之。   且齊之所以伐者,以事王也;天下屬行,以謀王也。燕秦之約成而兵出有日矣。五國三分王之地,齊倍五國之約而殉王之患,西兵以禁彊秦,秦廢帝請服,反巠分、先俞于趙。齊之事王,宜為上佼,而今乃抵罪,臣恐天下后事王者之不敢自必也。原王孰計之也。   今王毋與天下攻齊,天下必以王為義。齊抱社稷而厚事王,天下必盡重王義。王以天下善秦,秦暴,王以天下禁之,是一世之名寵制于王也。于是趙乃輟,謝秦不擊齊。   王與燕王遇。廉頗將,攻齊昔陽,取之。   十七年,樂毅將趙師攻魏伯陽。而秦怨趙不與己擊齊,伐趙,拔我兩城。十八年,秦拔我石城。王再之衛東陽,決河水,伐魏氏。大潦,漳水出。魏厓來相趙。十九年,秦取我二城。趙與魏伯陽。趙奢將,攻齊麥丘,取之。   二十年,廉頗將,攻齊。王與秦昭王遇西河外。   二十一年,趙徙漳水武平西。二十二年,大疫。置公子丹為太子。   二十三年,樓昌將,攻魏幾,不能取。十二月,廉頗將,攻幾,取之。二十四年,廉頗將,攻魏房子,拔之,因城而還。又攻安陽,取之。二十五年,燕周將,攻昌城、高唐,取之。與魏共擊秦。秦將白起破我華陽,得一將軍。二十六年,取東胡歐代地。   二十七年,徙漳水武平南。封趙豹為平陽君。河水出,大潦。   二十八年,藺相如伐齊,至平邑。罷城北九門大城。燕將成安君公孫操弒其王。二十九年,秦、韓相攻,而圍閼與。趙使趙奢將,擊秦,大破秦軍閼與下,賜號為馬服君。   三十三年,惠文王卒,太子丹立,是為孝成王。   孝成王元年,秦伐我,拔三城。趙王新立,太后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于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彊諫。太后明謂左右曰:“復言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左師觸龍言原見太后,太后盛氣而胥之。入,徐趨而坐,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體之有所苦也,故原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耳。”曰:“食得毋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間者殊不欲食,乃彊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婦不能。”太后不和之色少解。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憐愛之,原得補黑衣之缺以衛王宮,昧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原及未填溝壑而讬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少子乎?”對曰:“甚于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后賢于長安君。”太后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為之泣,念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則祝之曰‘必勿使反',豈非計長久,為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趙主之子孫為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曰:“此其近者禍及其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與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讬于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之計短也,故以為愛之不若燕后。”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于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于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持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于予乎?”   齊安平君田單將趙師而攻燕中陽,拔之。又攻韓注人,拔之。二年,惠文后卒。田單為相。   四年,王夢衣偏裻之衣,乘飛龍上天,不至而墜,見金玉之積如山。明日,王召筮史敢占之,曰:“夢衣偏裻之衣者,殘也。乘飛龍上天不至而墜者,有氣而無實也。見金玉之積如山者,憂也。”   后三日,韓氏上黨守馮亭使者至,曰:“韓不能守上黨,入之于秦。其吏民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有城市邑十七,原再拜入之趙,財王所以賜吏民。”王大喜,召平陽君豹告之曰:“馮亭入城市邑十七,受之何如?”對曰:“圣人甚禍無故之利。”王曰:“人懷吾德,何謂無故乎?”對曰:“夫秦蠶食韓氏地,中絕不令相通,固自以為坐而受上黨之地也。韓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禍于趙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雖彊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顧能得之于彊大乎?豈可謂非無故之利哉!且夫秦以牛田之水通糧蠶食,上乘倍戰者,裂上國之地,其政行,不可與為難,必勿受也。”王曰:“今發百萬之軍而攻,逾年歷歲未得一城也。今以城市邑十七幣吾國,   趙豹出,王召平原君與趙禹而告之。對曰:“發百萬之軍而攻,逾歲未得一城,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王曰:“善。”乃令趙勝受地,告馮亭曰:“敝國使者臣勝,敝國君使勝致命,以萬戶都三封太守,千戶都三封縣令,皆世世為侯,吏民皆益爵三級,吏民能相安,皆賜之六金。”馮亭垂涕不見使者,曰:“吾不處三不義也:為主守地,不能死固,不義一矣;入之秦,不聽主令,不義二矣;賣主地而食之,不義三矣。”趙遂發兵取上黨。廉頗將軍軍長平。   七月,廉頗免而趙括代將。秦人圍趙括,趙括以軍降,卒四十余萬皆阬之。王悔不聽趙豹之計,故有長平之禍焉。   王還,不聽秦,秦圍邯鄲。武垣令傅豹、王容、蘇射率燕眾反燕地。趙以靈丘封楚相春申君。   八年,平原君如楚請救。還,楚來救,及魏公子無忌亦來救,秦圍邯鄲乃解。   十年,燕攻昌壯,五月拔之。趙將樂乘、慶舍攻秦信梁軍,破之。太子死。而秦攻西周,拔之。徒父祺出。十一年,城元氏,縣上原。武陽君鄭安平死,收其地。十二年,邯鄲廥燒。十四年,平原君趙勝死。   十五年,以尉文封相國廉頗為信平君。燕王令丞相栗腹約驩,以五百金為趙王酒,還歸,報燕王曰:“趙氏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王召昌國君樂間而問之。對曰:“趙,四戰之國也,其民習兵,伐之不可。”王曰:“吾以眾伐寡,二而伐一,可乎?”對曰:“不可。”王曰:“吾即以五而伐一,可乎?”對曰:“不可。”燕王大怒。群臣皆以為可。燕卒起二軍,車二千乘,栗腹將而攻鄗,卿秦將而攻代。廉頗為趙將,破殺栗腹,虜卿秦、樂間。   十六年,廉頗圍燕。以樂乘為武襄君。率師從相國信平君助魏攻燕。秦拔我榆次三十七城。十九年,趙與燕易土:以龍兌、汾門、臨樂與燕;燕以葛、武陽、平舒與趙。   二十年,秦王政初立。秦拔我晉陽。   二十一年,孝成王卒。廉頗將,攻繁陽,取之。使樂乘代之,廉頗攻樂乘,樂乘走,廉頗亡入魏。子偃立,是為悼襄王。   悼襄王元年,大備魏。欲通平邑、中牟之道,不成。   二年,李牧將,攻燕,拔武遂、方城。秦召春平君,因而留之。泄鈞為之謂文信侯曰:“春平君者,趙王甚愛之而郎中妒之,故相與謀曰‘春平君入秦,秦必留之',故相與謀而內之秦也。今君留之,是絕趙而郎中之計中也。君不如遣春平君而留平都。春平君者言行信于王,王必厚割趙而贖平都。”文信侯曰:“善。”因遣之。城韓皋。   三年,龐暖將,攻燕,禽其將劇辛。四年,龐暖將趙、楚、魏、燕之銳師,攻秦蕞,不拔;移攻齊,取饒安。五年,傅抵將,居平邑;慶舍將東陽河外師,守河梁。六年,封長安君以饒。魏與趙鄴。   九年,趙攻燕,取貍陽城。兵未罷,秦攻鄴,拔之。悼襄王卒,子幽繆王遷立。   幽繆王遷元年,城柏人。二年,秦攻武城,扈輒率師救之,軍敗,死焉。   三年,秦攻赤麗、宜安,李牧率師與戰肥下,卻之。封牧為武安君。四年,秦攻番吾,李牧與之戰,卻之。   五年,代地大動,自樂徐以西,“北至平陰,臺屋墻垣太半壞,地坼東西百三十步。六年,大饑,民訛言曰:”趙為號,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七年,秦人攻趙,趙大將李牧、將軍司馬尚將,擊之。李牧誅,司馬尚免,趙怱及齊將顏聚代之。趙怱軍破,顏聚亡去。以王遷降。   八年十月,邯鄲為秦。   太史公曰。吾聞馮王孫曰:“趙王遷,其母倡也,嬖于悼襄王。悼襄王廢適子嘉而立遷。遷素無行,信讒,故誅其良將李牧,用郭開。”豈不繆哉!秦既虜遷,趙之亡大夫共立嘉為王,王代六歲,秦進兵破嘉,遂滅趙以為郡。   趙氏之系,與秦同祖。周穆平徐,乃封造父。帶始事晉,夙初有土。岸賈矯誅,韓厥立武。寶符臨代,卒居伯魯。簡夢翟犬,靈歌處女。胡服雖強,建立非所。頗、牧不用,王遷囚虜。   卷四十四·魏世家第十四   魏之先,畢公高之后也。畢公高與周同姓。武王之伐紂,而高封于畢,于是為畢姓。其后絕封,為庶人,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其苗裔曰畢萬,事晉獻公。   獻公之十六年,趙夙為御,畢萬為右,以伐霍、耿、魏,滅之。以耿封趙夙,以魏封畢萬,為大夫。卜偃曰:“畢萬之后必大矣,萬,滿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開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滿數,其必有眾。”初,畢萬卜事晉,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   畢萬封十一年,晉獻公卒,四子爭更立,晉亂。而畢萬之世彌大,從其國名為魏氏。生武子。魏武子以魏諸子事晉公子重耳。晉獻公之二十一年,武子從重耳出亡。十九年反,重耳立為晉文公,而令魏武子襲魏氏之后封,列為大夫,治于魏。生悼子。   魏悼子徙治霍。生魏絳。   魏絳事晉悼公。悼公三年,會諸侯。悼公弟楊干亂行,魏絳僇辱楊干。悼公怒曰:“合諸侯以為榮,今辱吾弟!”將誅魏絳。或說悼公,悼公止。卒任魏絳政,使和戎、翟,戎、翟親附。悼公之十一年,曰:“自吾用魏絳,八年之中,九合諸侯,戎、翟和,子之力也。”賜之樂,三讓,然后受之。徙治安邑。魏絳卒,謚為昭子。生魏嬴。嬴生魏獻子。   獻子事晉昭公。昭公卒而六卿彊,公室卑。   晉頃公之十二年,韓宣子老,魏獻子為國政。晉宗室祁氏、羊舌氏相惡,六卿誅之,盡取其邑為十縣,六卿各令其子為之大夫。獻子與趙簡子、中行文子、范獻子并為晉卿。   其后十四歲而孔子相魯。后四歲,趙簡子以晉陽之亂也,而與韓、魏共攻范、中行氏。魏獻子生魏侈。魏侈與趙鞅共攻范、中行氏。   魏侈之孫曰魏桓子,與韓康子、趙襄子共伐滅知伯,分其地。   桓子之孫曰文侯都。魏文侯元年,秦靈公之元年也。與韓武子、趙桓子、周威王同時。   六年,城少梁。十三年,使子擊圍繁、龐,出其民。十六年,伐秦,筑臨晉元里。   十七年,伐中山,使子擊守之,趙倉唐傅之。子擊逢文侯之師田子方于朝歌,引車避,下謁。田子方不為禮。子擊因問曰:“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夫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鵕然,柰何其同之哉!”子擊不懌而去。西攻秦,至鄭而還,筑雒陰、合陽。   二十二年,魏、趙、韓列為諸侯。   二十四年,秦伐我,至陽狐。   二十五年,子擊生子■。   文侯受子夏經藝,客段干木,過其閭,未嘗不軾也。秦嘗欲伐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文侯由此得譽于諸侯。   任西門豹守鄴,而河內稱治。   魏文侯謂李克曰:“先生嘗教寡人曰‘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則璜,二子何如?”李克對曰:“臣聞之,卑不謀尊,疏不謀戚。臣在闕門之外,不敢當命。”文侯曰:“先生臨事勿讓。”李克曰:“君不察故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寡人之相定矣。”李克趨而出,過翟璜之家。翟璜曰:“今者聞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誰為之?”李克曰:“魏成子為相矣。”翟璜忿然作色曰:“以耳目之所睹記,臣何負于魏成子?西河之守,臣之所進也。君內以鄴為憂,臣進西門豹。君謀欲伐中山,臣進樂羊。中山以拔,無使守之,臣進先生。君之子無傅,臣進屈侯鮒。臣何以負于魏成子!”李克曰:“且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豈將比周以求大官哉?君問而置相’非成則璜,二子何如'?克對曰:”君不察故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是以知魏成子之為相也。且子安得與魏成子比乎?魏成子以食祿千鐘,什九在外,什一在內,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師之。子之所進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惡得與魏成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對,原卒為弟子。“   二十六年,虢山崩,壅河。   三十二年,伐鄭。城酸棗。敗秦于注。三十五年,齊伐取我襄陵。三十六年,秦侵我陰晉。   三十八年,伐秦,敗我武下,得其將識。是歲,文侯卒,子擊立,是為武侯。   魏武侯元年,趙敬侯初立,公子朔為亂,不勝,奔魏,與魏襲邯鄲,魏敗而去。   二年,城安邑、王垣。   七年,伐齊,至桑丘。九年,翟敗我于澮。使吳起伐齊,至靈丘。齊威王初立。   十一年,與韓、趙三分晉地,滅其后。   十三年,秦獻公縣櫟陽。十五年,敗趙北藺。   十六年,伐楚,取魯陽。武侯卒,子■立,是為惠王。   惠王元年,初,武侯卒也,子■與公中緩爭為太子。公孫頎自宋入趙,自趙入韓,謂韓懿侯曰:“魏■與公中緩爭為太子,君亦聞之乎?今魏■得王錯,挾上黨,固半國也。因而除之,破魏必矣,不可失也。”懿侯說,乃與趙成侯合軍并兵以伐魏,戰于濁澤,魏氏大敗,魏君圍。趙謂韓曰:“除魏君,立公中緩,割地而退,我且利。”韓曰:“不可。殺魏君,人必曰暴;割地而退,人必曰貪。不如兩分之。魏分為兩,不彊于宋、衛,則我終無魏之患矣。”趙不聽。韓不說,以其少卒夜去。惠王之所以身不死,國不分者,二家謀不和也。若從一家之謀,則魏必分矣。故曰“君終無適子,其國可破也”。   二年,魏敗韓于馬陵,敗趙于懷。三年,齊敗我觀。五年,與韓會宅陽。城武堵。為秦所敗。六年,伐取宋儀臺。九年,伐敗韓于澮。與秦戰少梁,虜我將公孫痤,取龐。秦獻公卒,子孝公立。   十年,伐取趙皮牢。彗星見。十二年,星晝墜,有聲。   十四年,與趙會鄗.十五年,魯、衛、宋、鄭君來朝。十六年,與秦孝公會杜平。侵宋黃池,宋復取之。   十七年,與秦戰元里,秦取我少梁。圍趙邯鄲。十八年,拔邯鄲。趙請救于齊,齊使田忌、孫臏救趙,敗魏桂陵。   十九年,諸侯圍我襄陵。筑長城,塞固陽。   二十年,歸趙邯鄲,與盟漳水上。二十一年,與秦會彤。趙成侯卒。二十八年,齊威王卒。中山君相魏。   三十年,魏伐趙,趙告急齊。齊宣王用孫子計,救趙擊魏。魏遂大興師,使龐涓將,而令太子申為上將軍。過外黃,外黃徐子謂太子曰:“臣有百戰百勝之術。”太子曰:“可得聞乎?”客曰:“固原效之。”曰:“太子自將攻齊,大勝并莒,則富不過有魏,貴不益為王。若戰不勝齊,則萬世無魏矣。此臣之百戰百勝之術也。”太子曰:“諾,請必從公之言而還矣。”客曰:“太子雖欲還,不得矣。彼勸太子戰攻,欲啜汁者眾。太子雖欲還,恐不得矣。”太子因欲還,其御曰:“將出而還,與北同。”太子果與齊人戰,敗于馬陵。齊虜魏太子申,殺將軍涓,軍遂大破。   三十一年,秦、趙、齊共伐我,秦將商君詐我將軍公子卬而襲奪其軍,破之。秦用商君,東地至河,而齊、趙數破我,安邑近秦,于是徙治大梁。以公子赫為太子。   三十三年,秦孝公卒,商君亡秦歸魏,魏怒,不入。三十五年,與齊宣王會平阿南。   惠王數被于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鄒衍、淳于髡、孟軻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遠千里,辱幸至弊邑之廷,將何利吾國?”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   三十六年,復與齊王會甄。是歲,惠王卒,子襄王立。   襄王元年,與諸侯會徐州,相王也。追尊父惠王為王。   五年,秦敗我龍賈軍四萬五千于雕陰,圍我焦、曲沃。予秦河西之地。   六年,與秦會應。秦取我汾陰、皮氏、焦。魏伐楚,敗之陘山。七年,魏盡入上郡于秦。秦降我蒲陽。八年,秦歸我焦、曲沃。   十二年,楚敗我襄陵。諸侯執政與秦相張儀會齧桑。十三年,張儀相魏。魏有女子化為丈夫。秦取我曲沃、平周。   十六年,襄王卒,子哀王立。張儀復歸秦。   哀王元年,五國共攻秦,不勝而去。   二年,齊敗我觀津。五年,秦使樗里子伐取我曲沃,走犀首岸門。六年,秦來立公子政為太子。與秦會臨晉。七年,攻齊。與秦伐燕。   八年,伐衛,拔列城二。見衛君曰:“請罷魏兵,免成陵君可乎?”衛君曰:“先生果能,孤請世世以衛事先生。”如耳見成陵君曰:“昔者魏伐趙,斷羊腸,拔閼與,約斬趙,趙分而為二,所以不亡者,魏為從主也。今衛已迫亡,將西請事于秦。與其以秦醳衛,不如以魏醳衛,衛之德魏必終無窮。”成陵君曰:“諾。”如耳見魏王曰:“臣有謁于衛。衛故周室之別也,其稱小國,多寶器。今國迫于難而寶器不出者,其心以為攻衛醳衛不以王為主,故寶器雖出必不入于王也。臣竊料之,先言醳衛者必受衛者也。”如耳出,成陵君入,以其言見魏王。魏王聽其說,罷其兵,免成陵君,終身不見。   九年,與秦王會臨晉。張儀、魏章皆歸于魏。魏相田需死,楚害張儀、犀首、薛公。楚相昭魚謂蘇代曰:“田需死,吾恐張儀、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代曰:“然相者欲誰而君便之?”昭魚曰:“吾欲太子之自相也。”代曰:“請為君北,必相之。”昭魚曰:“柰何?”對曰:“君其為梁王,代請說君。”昭魚曰:“柰何?”對曰:“代也從楚來,昭魚甚憂,曰:”田需死,吾恐張儀、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代曰:“梁王,長主也,必不相張儀。張儀相,必右秦而左魏。犀首相,必右韓而左魏。薛公相,必右齊而左魏。梁王,長主也,必不便也。'王曰:”然則寡人孰相?'代曰:“莫若太子之自相。太子之自相,是三人者皆以太子為非常相也,皆將務以其國事魏,欲得丞相璽也。以魏之彊,而三萬乘之國輔之,魏必安矣。故曰莫若太子之自相也。'”遂北見梁王,以此告之。太子果相魏。   十年,張儀死。十一年,與秦武王會應。十二年,太子朝于秦。秦來伐我皮氏,未拔而解。十四年,秦來歸武王后。十六年,秦拔我蒲反、陽晉、封陵。十七年,與秦會臨晉。秦予我蒲反。十八年,與秦伐楚。`二十一年,與齊、韓共敗秦軍函谷。   二十三年,秦復予我河外及封陵為和。哀王卒,子昭王立。   昭王元年,秦拔我襄城。二年,與秦戰,我不利。三年,佐韓攻秦,秦將白起敗我軍伊闕二十四萬。六年,予秦河東地方四百里。芒卯以詐重。七年,秦拔我城大小六十一。八年,秦昭王為西帝,齊湣王為東帝,月余,皆復稱王歸帝。九年,秦拔我新垣、曲陽之城。   十年,齊滅宋,宋王死我溫。十二年,與秦、趙、韓、燕共伐齊,敗之濟西,湣王出亡。燕獨入臨菑。與秦王會西周。   十三年,秦拔我安城。兵到大梁,去。十八年,秦拔郢,楚王徙陳。   十九年,昭王卒,子安釐王立。   安釐王元年,秦拔我兩城。二年,又拔我二城,軍大梁下,韓來救,予秦溫以和。三年,秦拔我四城,斬首四萬。四年,秦破我及韓、趙,殺十五萬人,走我將芒卯。魏將段干子請予秦南陽以和。蘇代謂魏王曰:“欲璽者段干子也,欲地者秦也。今王使欲地者制璽,使欲璽者制地,魏氏地不盡則不知已。且夫以地事秦,譬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王曰:“是則然也。雖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對曰:“王獨不見夫博之所以貴梟者,便則食,不便則止矣。今王曰‘事始已行,不可更',是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梟也?”   九年,秦拔我懷。十年,秦太子外質于魏死。十一年,秦拔我郪丘。   秦昭王謂左右曰:“今時韓、魏與始孰彊?”對曰:“不如始彊。”王曰:“今時如耳、魏齊與孟嘗、芒卯孰賢?”對曰:“不如。”王曰:“以孟嘗、芒卯之賢,率彊韓、魏以攻秦,猶無柰寡人何也。今以無能之如耳、魏齊而率弱韓、魏以伐秦,其無柰寡人何亦明矣。”左右皆曰:“甚然。”中旗馮琴而對曰:“王之料天下過矣。當晉六卿之時,知氏最彊,滅范、中行,又率韓、魏之兵以圍趙襄子于晉陽,決晉水以灌晉陽之城,不湛者三版。知伯行水,魏桓子御,韓康子為參乘。知伯曰:”吾始不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國也,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魏桓子肘韓康子,韓康子履魏桓子,肘足接于車上,而知氏地分,身死國亡,為天下笑。今秦兵雖彊,不能過知氏;韓、魏雖弱,尚賢其在晉陽之下也。此方其用肘足之時也,原王之勿易也!“于是秦王恐。   齊、楚相約而攻魏,魏使人求救于秦,冠蓋相望也,而秦救不至。魏人有唐雎者,年九十余矣,謂魏王曰:“老臣請西說秦王,令兵先臣出。”魏王再拜,遂約車而遣之。唐雎到,入見秦王。秦王曰:“丈人芒然乃遠至此,甚苦矣!夫魏之來求救數矣,寡人知魏之急已。”唐雎對曰:“大王已知魏之急而救不發者,臣竊以為用策之臣無任矣。夫魏,一萬乘之國也,然所以西面而事秦,稱東籓,受冠帶,祠春秋者,以秦之彊足以為與也。今齊、楚之兵已合于魏郊矣,而秦救不發,亦將賴其未急也。使之大急,彼且割地而約從,王尚何救焉?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東籓之魏而彊二敵之齊、楚,則王何利焉?”于是秦昭王遽為發兵救魏。魏氏復定。   趙使人謂魏王曰:“為我殺范痤,吾請獻七十里之地。”魏王曰:“諾。”使吏捕之,圍而未殺。痤因上屋騎危,謂使者曰:“與其以死痤市,不如以生痤市。有如痤死,趙不予王地,則王將柰何?故不若與先定割地,然后殺痤。”魏王曰:“善。”痤因上書信陵君曰:“痤,故魏之免相也,趙以地殺痤而魏王聽之,有如彊秦亦將襲趙之欲,則君且柰何?”信陵君言于王而出之。   魏王以秦救之故,欲親秦而伐韓,以求故地。無忌謂魏王曰:   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識也,非有所施厚積德也。故太后母也,而以憂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兩弟無罪,而再奪之國。此于親戚若此,而況于仇讎之國乎?今王與秦共伐韓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不識則不明,群臣莫以聞則不忠。   今韓氏以一女子奉一弱主,內有大亂,外交彊秦魏之兵,王以為不亡乎?韓亡,秦有鄭地,與大梁鄴,王以為安乎?王欲得故地,今負彊秦之親,王以為利乎?   秦非無事之國也,韓亡之后必將更事,更事必就易與利,就易與利必不伐楚與趙矣。是何也?夫越山逾河,絕韓上黨而攻彊趙,是復閼與之事,秦必不為也。若道河內,倍鄴、朝歌,絕漳滏水,與趙兵決于邯鄲之郊,是知伯之禍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谷,行三千里。而攻冥戹之塞,所行甚遠,所攻甚難,秦又不為也。若道河外,倍大梁,右上蔡、召陵,與楚兵決于陳郊,秦又不敢。故曰秦必不伐楚與趙矣,又不攻衛與齊矣。   夫韓亡之后,兵出之日,非魏無攻已。秦固有懷、茅、邢丘,城垝津以臨河內,河內共、汲。必危;有鄭地,得垣雍,決熒澤水灌大梁,大梁必亡。王之使者出過而惡安陵氏于秦,秦之欲誅之久矣。秦葉陽、昆陽與舞陽鄰,聽使者之惡之,隨安陵氏而亡之,繞舞陽之北,以東臨許,南國必危,國無害乎?   夫憎韓不愛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愛南國非也。異日者,秦在河西晉,國去梁千里,有河山以闌之,有周韓以間之。從林鄉軍以至于今,秦七攻魏,五入囿中,邊城盡拔,文臺墮,垂都焚,林木伐,麋鹿盡,而國繼以圍。又長驅梁北,東至陶衛之郊,北至平監。所亡于秦者,山南山北,河外河內,大縣數十,名都數百。秦乃在河西晉,去梁千里,而禍若是矣,又況于使秦無韓,有鄭地,無河山而闌之,無周韓而間之,去大梁百里,禍必由此矣。   異日者,從之不成也,楚、魏疑而韓不可得也。今韓受兵三年,秦橈之以講,識亡不聽,投質于趙,請為天下雁行頓刃,楚、趙必集兵,皆識秦之欲無窮也,非盡亡天下之國而臣海內,必不休矣。是故臣原以從事王,王速受楚趙之約,而挾韓之質以存韓,而求故地,韓必效之。   夫存韓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天時已。通韓上黨于共、甯,使道安成,出入賦之,是魏重質韓以其上黨也。今有其賦,足以富國。韓必德魏愛魏重魏畏魏,韓必不敢反魏,是韓則魏之縣也。魏得韓以為縣,衛、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韓,二周、安陵必危,楚、趙大破,衛、齊甚畏,天下西鄉而馳秦入朝而為臣不久矣。   二十年,秦圍邯鄲,信陵君無忌矯奪將軍晉鄙兵以救趙,趙得全。無忌因留趙。二十六年,秦昭王卒。   三十年,無忌歸魏,率五國兵攻秦,敗之河外,走蒙驁。魏太子增質于秦,秦怒,欲囚魏太子增。或為增謂秦王曰:“公孫喜固謂魏相曰‘請以魏疾擊秦,秦王怒,必囚增。魏王又怒,擊秦,秦必傷'.今王囚增,是喜之計中也。故不若貴增而合魏,以疑之于齊、韓。”秦乃止增。   三十一年,秦王政初立。   三十四年,安釐王卒,太子增立,是為景湣王。信陵君無忌卒。   景湣王元年,秦拔我二十城,以為秦東郡。二年,秦拔我朝歌。■徙野王。三年,秦拔我汲。五年,秦拔我垣、蒲陽、衍。十五年,景湣王卒,子王假立。   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   三年,秦灌大梁,虜王假,遂滅魏以為郡縣。   太史公曰: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溝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遂滅魏。”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于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   畢公之苗,因國為姓。大名始賞,盈數自正。胤裔繁昌,系載忠正。楊干就戮,智氏奔命。文始建侯,武實彊盛。大梁東徙,長安北偵。卯既無功,卬亦外聘。王假削弱,虜于秦政。   卷四十五·韓世家第十五   韓之先與周同姓,姓姬氏。其后苗裔事晉,得封于韓原,曰韓武子。武子后三世有韓厥,從封姓為韓氏。   韓厥,晉景公之三年,晉司寇屠岸賈將作亂,誅靈公之賊趙盾。趙盾已死矣,欲誅其子趙朔。韓厥止賈,賈不聽。厥告趙朔令亡。朔曰:“子必能不絕趙祀,死不恨矣。”韓厥許之。及賈誅趙氏,厥稱疾不出。程嬰、公孫杵臼之藏趙孤趙武也,厥知之。   景公十一年,厥與郤克將兵八百乘伐齊,敗齊頃公于鞍,獲逢丑父。于是晉作六卿,而韓厥在一卿之位,號為獻子。   晉景公十七年,病,卜大業之不遂者為祟。韓厥稱趙成季之功,今后無祀,以感景公。景公問曰:“尚有世乎?”厥于是言趙武,而復與故趙氏田邑,續趙氏祀。   晉悼公之七年,韓獻子老。獻子卒,子宣子代。宣字徙居州。   晉平公十四年,吳季札使晉,曰:“晉國之政卒歸于韓、魏、趙矣。”晉頃公十二年,韓宣子與趙、魏共分祁氏、羊舌氏十縣。晉定公十五年,宣子與趙簡子侵伐范、中行氏。宣子卒,子貞子代立。貞子徙居平陽。   貞子卒,子簡子代。簡子卒,子莊子代。莊子卒,子康子代。康子與趙襄子、魏桓子共敗知伯,分其地,地益大,大于諸侯。   康子卒,子武子代。武子二年,伐鄭,殺其君幽公。十六年,武子卒,子景侯立。   景侯虔元年,伐鄭,取雍丘。二年,鄭敗我負黍。   六年,與趙、魏俱得列為諸侯。   九年,鄭圍我陽翟。景侯卒,子列侯取立。   列侯三年,聶政殺韓相俠累。九年,秦伐我宜陽,取六邑。十三年,列侯卒,子文侯立。是歲魏文侯卒。   文侯二年,伐鄭,取陽城。伐宋,到彭城,執宋君。七年,伐齊,至桑丘。鄭反晉。九年,伐齊,至靈丘。十年,文侯卒,子哀侯立。   哀侯元年,與趙、魏分晉國。二年,滅鄭,因徙都鄭。   六年,韓嚴弒其君哀侯。而子懿侯立。   懿侯二年,魏敗我馬陵。五年,與魏惠王會宅陽。九年,魏敗我澮。十二年,懿侯卒,子昭侯立。   昭侯元年,秦敗我西山。二年,宋取我黃池。魏取硃.六年,伐東周,取陵觀、邢丘。   八年,申不害相韓,脩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   十年,韓姬弒其君悼公。十一年,昭侯如秦。二十二年,申不害死。二十四年,秦來拔我宜陽。   二十五年,旱,作高門。屈宜臼曰:“昭侯不出此門。何也?不時。吾所謂時者,非時日也,人固有利不利時。昭侯嘗利矣,不作高門。往年秦拔宜陽,今年旱,昭侯不以此時恤民之急,而顧益奢,此謂‘時絀舉贏'.”二十六年,高門成,昭侯卒,果不出此門。子宣惠王立。   宣惠王五年,張儀相秦。八年,魏敗我將韓舉。十一年,君號為王。與趙會區鼠。十四,秦伐敗我鄢。   十六年,秦敗我脩魚,虜得韓將宧、申差于濁澤。韓氏急,公仲謂韓王曰:“與國非可恃也。今秦之欲伐楚久矣,王不如因張儀為和于秦,賂以一名都,具甲,與之南伐楚,此以一易二之計也。”韓王曰:“善。”乃警公仲之行,將西購于秦。楚王聞之大恐,召陳軫告之。陳軫曰:“秦之欲伐楚久矣,今又得韓之名都一而具甲,秦韓并兵而伐楚,此秦所禱祀而求也。今已得之矣,楚國必伐矣。王聽臣為之警四境之內,起師言救韓,命戰車滿道路,發信臣,多其車,重其幣,使信王之救己也。縱韓不能聽我,韓必德王也,必不為雁行以來,是秦韓不和也,兵雖至,楚不大病也。為能聽我絕和于秦,秦必大怒,以厚怨韓。韓之南交楚,必輕秦;輕秦,其應秦必不敬:是因秦、韓之兵而免楚國之患也。”楚王曰:“善。”乃警四境之內,興師言救韓。命戰車滿道路,發信臣,多其車,重其幣。謂韓王曰:“不穀國雖小,已悉發之矣。原大國遂肆志于秦,不穀將以楚殉韓。”韓王聞之大說,乃止公仲之行。公仲曰:“不可。夫以實伐我者秦也,以虛名救我者楚也。王恃楚之虛名,而輕絕彊秦之敵,王必為天下大笑。且楚韓非兄弟之國也,又非素約而謀伐秦也。已有伐形,因發兵言救韓,此必陳軫之謀也。且王已使人報于秦矣,今不行,是欺秦也。夫輕欺彊秦而信楚之謀臣,恐王必悔之。”韓王不聽,遂絕于秦。秦因大怒,益甲伐韓,大戰,楚救不至韓。十九年,大破我岸門。太子倉質于秦以和。   二十一年,與秦共攻楚,敗楚將屈丐,斬首八萬于丹陽。“是歲,宣惠王卒,太子倉立,是為襄王。   襄王四年,與秦武王會臨晉。其秋,秦使甘茂攻我宜陽。五年,秦拔我宜陽,斬首六萬。秦武王卒。六年,秦復與我武遂。九年,秦復取我武遂。十年,太子嬰朝秦而歸。十一年,秦伐我,取穰。與秦伐楚,敗楚將唐眛.   十二年,太子嬰死。公子咎、公子蟣虱爭為太子。時蟣虱質于楚。蘇代謂韓咎曰:“蟣虱亡在楚,楚王欲內之甚。今楚兵十余萬在方城之外,公何不令楚王筑萬室之都雍氏之旁,韓必起兵以救之,公必將矣。公因以韓楚之兵奉蟣虱而內之,其聽公必矣,必以楚韓封公也。”韓咎從其計。   楚圍雍氏,韓求救于秦。秦未為發,使公孫昧入韓。公仲曰:“子以秦為且救韓乎?”對曰:“秦王之言曰‘請道南鄭、藍田,出兵于楚以待公',殆不合矣。”公仲曰:“子以為果乎?”對曰:“秦王必祖張儀之故智。”楚威王攻梁也,張儀謂秦王曰:’與楚攻魏,魏折而入于楚,韓固其與國也,是秦孤也。不如出兵以到之,魏楚大戰,秦取西河之外以歸。'今其狀陽言與韓,其實陰善楚。公待秦而到,必輕與楚戰。楚陰得秦之不用也,必易與公相支也。公戰而勝楚,遂與公乘楚,施三川而歸。公戰不勝楚,楚塞三川守之,公不能救也。竊為公患之。司馬庚三反于郢,甘茂與昭魚遇于商于,其言收璽,實類有約也。“公仲恐,曰:”然則柰何?“曰:”公必先韓而后秦,先身而后張儀。公不如亟以國合于齊楚,齊楚必委國于公。公之所惡者張儀也,其實猶不無秦也。“于是楚解雍氏圍。   蘇代又謂秦太后弟琇戎曰:“公叔伯嬰恐秦楚之內蟣虱也,公何不為韓求質子于楚?楚王聽入質子于韓,則公叔伯嬰知秦楚之不以蟣虱為事,必以韓合于秦楚。秦楚挾韓以窘魏,魏氏不敢合于齊,是齊孤也。公又為秦求質子于楚,楚不聽,怨結于韓。韓挾齊魏以圍楚,楚必重公。公挾秦楚之重以積德于韓,公叔伯嬰必以國待公。”于是蟣虱竟不得歸韓。韓立咎為太子。齊、魏王來。   十四年,與齊、魏王共擊秦,至函谷而軍焉。十六年,秦與我河外及武遂。襄王卒,太子咎立,是為釐王。   釐王三年,使公孫喜率周、魏攻秦。秦敗我二十四萬,虜喜伊闕。五年,秦拔我宛。六年,與秦武遂地二百里。十年,秦敗我師于夏山。十二年,與秦昭王會西周而佐秦攻齊。齊敗,湣王出亡。十四年,與秦會兩周間。二十一年,使暴烝救魏,為秦所敗,烝走開封。   二十三年,趙、魏攻我華陽。韓告急于秦,秦不救。韓相國謂陳筮曰:“事急,原公雖病,為一宿之行。”陳筮見穰侯。穰侯曰:“事急乎?故使公來。”陳筮曰:“未急也。”穰侯怒曰:“是可以為公之主使乎?夫冠蓋相望,告敝邑甚急,公來言未急,何也?”陳筮曰:“彼韓急則將變而佗從,以未急,故復來耳。”穰侯曰:“公無見王,請今發兵救韓。”八日而至,敗趙、魏于華陽之下。是歲,釐王卒,子桓惠王立。   桓惠王元年,伐燕。九年,秦拔我陘,城汾旁。十年,秦擊我于太行,我上黨郡守以上黨郡降趙。十四年,秦拔趙上黨,殺馬服子卒四十余萬于長平。十七年,秦拔我陽城、負黍。二十二年,秦昭王卒。二十四年,秦拔我城皋、滎陽。二十六年,秦悉拔我上黨。二十九年,秦拔我十三城。   三十四年,桓惠王卒,子王安立。   王安五年,秦攻韓,韓急,使韓非使秦,秦留非,因殺之。   九年,秦虜王安,盡入其地,為潁州郡。韓遂亡。   太史公曰:韓厥之感晉景公,紹趙孤之子武,以成程嬰、公孫杵臼之義,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于晉未睹其大者也。然與趙、魏終為諸侯十余世,宜乎哉!   韓氏之先,實宗周武。事微國小,春秋無語。后裔事晉,韓原是處。趙孤克立,智伯可取。既徙平陽,又侵負黍。景趙俱侯,惠又僭主。秦敗脩魚,魏會區鼠。韓非雖使,不禁狼虎。   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陳完者,陳厲公他之子也。完生,周太史過陳,陳厲公使卜完,卦得觀之否:“是為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而在異國乎?非此其身也,在其子孫。若在異國,必姜姓。姜姓,四岳之后。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   厲公者,陳文公少子也,其母蔡女。文公卒,厲公兄鮑立,是為桓公。桓公與他異母。及桓公病,蔡人為他殺桓公鮑及太子免而立他,為厲公。厲公既立,娶蔡女。蔡女淫于蔡人,數歸,厲公亦數如蔡。桓公之少子林怨厲公殺其父與兄,乃令蔡人誘厲公而殺之。林自立,是為莊公。故陳完不得立,為陳大夫。厲公之殺,以淫出國,故春秋曰“蔡人殺陳他”,罪之也。   莊公卒,立弟杵臼,是為宣公。宣公二十一年,殺其太子御寇。御寇與完相愛,恐禍及己,完故奔齊。齊桓公欲使為卿,辭曰:“羈旅之臣幸得免負檐,君之惠也,不敢當高位。”桓公使為工正。齊懿仲欲妻完,卜之,占曰:“是謂鳳皇于蜚,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卒妻完。完之奔齊,齊桓公立十四年矣。   完卒,謚為敬仲。仲生■孟夷。敬仲之如齊,以陳字為田氏。   田■孟夷生湣孟莊,田湣孟莊生文子須無。田文子事齊莊公。   晉之大夫欒逞作亂于晉,來奔齊,齊莊公厚客之。晏嬰與田文子諫,莊公弗聽。   文子卒,生桓子無宇。田桓子無宇有力,事齊莊公,甚有寵。   無宇卒,生武子開與釐子乞。田釐子乞事齊景公為大夫,其收賦稅于民以小斗受之,其稟予民以大斗,行陰德于民,而景公弗禁。由此田氏得齊眾心,宗族益彊,民思田氏。晏子數諫景公,景公弗聽。已而使于晉,與叔向私語曰:“齊國之政卒歸于田氏矣。”   晏嬰卒后,范、中行氏反晉。晉攻之急,范、中行請粟于齊。田乞欲為亂,樹黨于諸侯,乃說景公曰:“范、中行數有德于齊,齊不可不救。”齊使田乞救之而輸之粟。   景公太子死,后有寵姬曰芮子,生子荼。景公病,命其相國惠子與高昭子以子荼為太子。景公卒,兩相高、國立荼,是為晏孺子。而田乞不說,欲立景公他子陽生。陽生素與乞歡。晏孺子之立也,陽生奔魯。田乞偽事高昭子、國惠子者,每朝代參乘,言曰:“始諸大夫不欲立孺子。孺子既立,君相之,大夫皆自危,謀作亂。”又紿大夫曰:“高昭子可畏也,及未發先之。”諸大夫從之。田乞、鮑牧與大夫以兵入公室,攻高昭子。昭子聞之,與國惠子救公。公師敗。田乞之眾追國惠子,惠子奔莒,遂返殺高昭子。晏圉奔魯。   田乞使人之魯,迎陽生。陽生至齊,匿田乞家。請諸大夫曰:“常之母有魚菽之祭,幸而來會飲。”會飲田氏。田乞盛陽生橐中,置坐中央。發橐,出陽生,曰:“此乃齊君矣。”大夫皆伏謁。將盟立之,田乞誣曰:“吾與鮑牧謀共立陽生也。”鮑牧怒曰:“大夫忘景公之命乎?”諸大夫欲悔,陽生乃頓首曰:“可則立之,不可則已。”鮑牧恐禍及己,乃復曰:“皆景公之子,何為不可!”遂立陽生于田乞之家,是為悼公。乃使人遷晏孺子于駘,而殺孺子荼。悼公既立,田乞為相,專齊政。   四年,田乞卒,子常代立,是為田成子。   鮑牧與齊悼公有郄,弒悼公。齊人共立其子壬,是為簡公。田常成子與監止俱為左右相,相簡公。田常心害監止,監止幸于簡公,權弗能去。于是田常復脩釐子之政,以大斗出貸,以小斗收。齊人歌之曰:“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齊大夫朝,御鞅諫簡公曰:“田、監不可并也,君其擇焉。”君弗聽。   子我者,監止之宗人也,常與田氏有卻.田氏疏族田豹事子我有寵。子我曰:“吾欲盡滅田氏適,以豹代田氏宗。”豹曰:“臣于田氏疏矣。”不聽。已而豹謂田氏曰:“子我將誅田氏,田氏弗先,禍及矣。”子我舍公宮,田常兄弟四人乘如公宮,欲殺子我。子我閉門。簡公與婦人飲檀臺,將欲擊田常。太史子余曰:“田常非敢為亂,將除害。”簡公乃止。田常出,聞簡公怒,恐誅,將出亡。田子行曰:“需,事之賊也。”田常于是擊子我。子我率其徒攻田氏,不勝,出亡。田氏之徒追殺子我及監止。   簡公出奔,田氏之徒追執簡公于徐州。簡公曰:“蚤從御鞅之言,不及此難。”田氏之徒恐簡公復立而誅己,遂殺簡公。簡公立四年而殺。于是田常立簡公弟驁,是為平公。平公即位,田常為相。   田常既殺簡公,懼諸侯共誅己,乃盡歸魯、衛侵地,西約晉、韓、魏、趙氏,南通吳、越之使,脩功行賞,親于百姓,以故齊復定。   田常言于齊平公曰:“德施人之所欲,君其行之;刑罰人之所惡,臣請行之。”行之五年,齊國之政皆歸田常。田常于是盡誅鮑、晏、監止及公族之彊者,而割齊自安平以東至瑯邪,自為封邑。封邑大于平公之所食。   田常乃選齊國中女子長七尺以上為后宮,后宮以百數,而使賓客舍人出入后宮者不禁。及田常卒,有七十余男。   田常卒,子襄子盤代立,相齊。常謚為成子。   田襄子既相齊宣公,三晉殺知伯,分其地。襄子使其兄弟宗人盡為齊都邑大夫,與三晉通使,且以有齊國。   襄子卒,子莊子白立。田莊子相齊宣公。宣公四十三年,伐晉,毀黃城,圍陽狐。明年,伐魯、葛及安陵。明年,取魯之一城。   莊子卒,子太公和立。田太公相齊宣公。宣公四十八年,取魯之郕.明年,宣公與鄭人會西城。伐衛,取毌丘。宣公五十一年卒,田會自廩丘反。   宣公卒,子康公貸立。貸立十四年,淫于酒婦人,不聽政。太公乃遷康公于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明年,魯敗齊平陸。   三年,太公與魏文侯會濁澤,求為諸侯。魏文侯乃使使言周天子及諸侯,請立齊相田和為諸侯。周天子許之。康公之十九年,田和立為齊侯,列于周室,紀元年。   齊侯太公和立二年,和卒,子桓公午立。桓公午五年,秦、魏攻韓,韓求救于齊。齊桓公召大臣而謀曰:“蚤救之孰與晚救之?”騶忌曰:“不若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則韓且折而入于魏,不若救之。”田臣思曰:“過矣君之謀也!秦、魏攻韓、楚,趙必救之,是天以燕予齊也。”桓公曰:“善”。乃陰告韓使者而遣之。韓自以為得齊之救,因與秦、魏戰。楚、趙聞之,果起兵而救之。齊因起兵襲燕國,取桑丘。   六年,救衛。桓公卒,子威王因齊立。是歲,故齊康公卒,絕無后,奉邑皆入田氏。   齊威王元年,三晉因齊喪來伐我靈丘。三年,三晉滅晉后而分其地。六年,魯伐我,入陽關。晉伐我,至博陵。七年,衛伐我,取薛陵。九年,趙伐我,取甄。   威王初即位以來,不治,委政卿大夫,九年之間,諸侯并伐,國人不治。于是威王召即墨大夫而語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毀言日至。然吾使人視即墨,田野辟,民人給,官無留事,東方以寧。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譽也。”封之萬家。召阿大夫語曰:“自子之守阿,譽言日聞。然使使視阿,田野不辟,民貧苦。昔日趙攻甄,子弗能救。衛取薛陵,子弗知。是子以幣厚吾左右以求譽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嘗譽者皆并烹之。遂起兵西擊趙、衛,敗魏于濁澤而圍惠王。惠王請獻觀以和解,趙人歸我長城。于是齊國震懼,人人不敢飾非,務盡其誠。齊國大治。諸侯聞之,莫敢致兵于齊二十余年。   騶忌子以鼓琴見威王,威王說而舍之右室。須臾,王鼓琴,騶忌子推戶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說,去琴按劍曰:“夫子見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騶忌子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醳之愉者,政令也;鈞諧以鳴,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時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語音。”騶忌子曰:“何獨語音,夫治國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王又勃然不說曰:“若夫語五音之紀,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國家而弭人民,又何為乎絲桐之間?”騶忌子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舍之愉者,政令也;鈞諧以鳴,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時也。夫復而不亂者,所以治昌也;連而徑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調而天下治。夫治國家而弭人民者,無若乎五音者。”王曰:“善。”   騶忌子見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髡見之曰:“善說哉!髡有愚志,原陳諸前。”騶忌子曰:“謹受教。”淳于髡曰:“得全全昌,失全全亡。”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毋離前。”淳于髡曰:“豨膏棘軸,所以為滑也,然而不能運方穿。”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事左右。”淳于髡曰:“弓膠昔幹,所以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自附于萬民。”淳于髡曰:“狐裘雖敝,不可補以黃狗之皮。”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擇君子,毋雜小人其間。”淳于髡曰:“大車不較,不能載其常任;琴瑟不較,不能成其五音。”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脩法律而督奸吏。”淳于髡說畢,趨出,至門,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語之微言五,其應我若響之應聲,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期年,封以下邳,號曰成侯。   威王二十三年,與趙王會平陸。二十四年,與魏王會田于郊。魏王問曰:“王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梁王曰:“若寡人國小也,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萬乘之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為寶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東取,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將以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梁惠王慚,不懌而去。   二十六年,魏惠王圍邯鄲,趙求救于齊。齊威王召大臣而謀曰:“救趙孰與勿救?”騶忌子曰:“不如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則不義,且不利。”威王曰:“何也?”對曰:“夫魏氏并邯鄲,其于齊何利哉?且夫救趙而軍其郊,是趙不伐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弊魏,邯鄲拔而乘魏之弊。”威王從其計。   其后成侯騶忌與田忌不善,公孫閱謂成侯忌曰:“公何不謀伐魏,田忌必將。戰勝有功,則公之謀中也;戰不勝,非前死則后北,而命在公矣。”于是成侯言威王,使田忌南攻襄陵。十月,邯鄲拔,齊因起兵擊魏,大敗之桂陵。于是齊最彊于諸侯,自稱為王,以令天下。   三十三年,殺其大夫牟辛。   三十五年,公孫閱又謂成侯忌曰:“公何不令人操十金卜于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戰而三勝,聲威天下。欲為大事,亦吉乎不吉乎'?”卜者出,因令人捕為之卜者,驗其辭于王之所。田忌聞之,因率其徒襲攻臨淄,求成侯,不勝而饹。   三十六年,威王卒,子宣王辟彊立。   宣王元年,秦用商鞅。周致伯于秦孝公。   二年,魏伐趙。趙與韓親,共擊魏。趙不利,戰于南梁。宣王召田忌復故位。韓氏請救于齊。宣王召大臣而謀曰:“蚤救孰與晚救?”騶忌子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則韓且折而入于魏,不如蚤救之。”孫子曰:“夫韓、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韓受魏之兵,顧反聽命于韓也。且魏有破國之志,韓見亡,必東面而愬于齊矣。吾因深結韓之親而晚承魏之弊,則可重利而得尊名也。”宣王曰:“善。”乃陰告韓之使者而遣之。韓因恃齊,五戰不勝,而東委國于齊。齊因起兵,使田忌、田嬰將,孫子為師,救韓、趙以擊魏,大敗之馬陵,殺其將龐涓,虜魏太子申。其后三晉之王皆因田嬰朝齊王于博望,盟而去。   七年,與魏王會平阿南。明年,復會甄。魏惠王卒。明年,與魏襄王會徐州,諸侯相王也。十年,楚圍我徐州。十一年,與魏伐趙,趙決河水灌齊、魏,兵罷。十八年,秦惠王稱王。   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十九年,宣王卒,子湣王地立。   湣王元年,秦使張儀與諸侯執政會于齧桑。三年,封田嬰于薛。四年,迎婦于秦。七年,與宋攻魏,敗之觀澤。   十二年,攻魏。楚圍雍氏,秦敗屈丐。蘇代謂田軫曰:“臣原有謁于公,其為事甚完,使楚利公,成為福,不成亦為福。今者臣立于門,客有言曰魏王謂韓馮、張儀曰:”煮棗將拔,齊兵又進,子來救寡人則可矣;不救寡人,寡人弗能拔。'此特轉辭也。秦、韓之兵毋東,旬余,則魏氏轉韓從秦,秦逐張儀,交臂而事齊楚,此公之事成也。“田軫曰:”柰何使無東?“對曰:”韓馮之救魏之辭,必不謂韓王曰‘馮以為魏',必曰’馮將以秦韓之兵東卻齊宋,馮因摶三國之兵,乘屈丐之弊,南割于楚,故地必盡得之矣'.張儀救魏之辭,必不謂秦王曰‘儀以為魏',必曰’儀且以秦韓之兵東距齊宋,儀將摶三國之兵,乘屈丐之弊,南割于楚,名存亡國,實伐三川而歸,此王業也'.公令楚王與韓氏地,使秦制和,謂秦王曰‘請與韓地,而王以施三川,韓氏之兵不用而得地于楚'.韓馮之東兵之辭且謂秦何?曰’秦兵不用而得三川,伐楚韓以窘魏,魏氏不敢東,是孤齊也'.張儀之東兵之辭且謂何?曰‘秦韓欲地而兵有案,聲威發于魏,魏氏之欲不失齊楚者有資矣'.魏氏轉秦韓爭事齊楚,楚王欲而無與地,公令秦韓之兵不用而得地,有一大德也。秦韓之王劫于韓馮、張儀而東兵以徇服魏,公常執左券以責于秦韓,此其善于公而惡張子多資矣。“   十三年,秦惠王卒。二十三年,與秦擊敗楚于重丘。二十四年,秦使涇陽君質于齊。二十五年,歸涇陽君于秦。孟嘗君薛文入秦,即相秦。文亡去。二十六年,齊與韓魏共攻秦,至函谷軍焉。二十八年,秦與韓河外以和,兵罷。二十九年,趙殺其主父。齊佐趙滅中山。   三十六年,王為東帝,秦昭王為西帝。蘇代自燕來,入齊,見于章華東門。齊王曰:“嘻,善,子來!秦使魏厓致帝,子以為何如?”對曰:“王之問臣也卒,而患之所從來微,原王受之而勿備稱也。秦稱之,天下安之,王乃稱之,無后也。且讓爭帝名,無傷也。秦稱之,天下惡之,王因勿稱,以收天下,此大資也。且天下立兩帝,王以天下為尊齊乎?尊秦乎?”王曰:“尊秦。”曰:“釋帝,天下愛齊乎?愛秦乎?”王曰:“愛齊而憎秦。”曰:“兩帝立約伐趙,孰與伐桀宋之利?”王曰:“伐桀宋利。”對曰:“夫約鈞,然與秦為帝而天下獨尊秦而輕齊,釋帝則天下愛齊而憎秦,伐趙不如伐桀宋之利,故原王明釋帝以收天下,倍約賓秦,無爭重,而王以其間舉宋。夫有宋,衛之陽地危;有濟西,趙之阿東國危;有淮北,楚之東國危;有陶、平陸,梁門不開。釋帝而貸之以伐桀宋之事,國重而名尊,燕楚所以形服,天下莫敢不聽,此湯武之舉也。敬秦以為名,而后使天下憎之,此所謂以卑為尊者也。原王孰慮之。”于是齊去帝復為王,秦亦去帝位。   三十八年,伐宋。秦昭王怒曰:“吾愛宋與愛新城、陽晉同。韓聶與吾友也,而攻吾所愛,何也?”蘇代為齊謂秦王曰:“韓聶之攻宋,所以為王也。齊彊,輔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事秦,是王不煩一兵,不傷一士,無事而割安邑也,此韓聶之所禱于王也。”秦王曰:“吾患齊之難知。一從一衡,其說何也?”對曰:“天下國令齊可知乎?齊以攻宋,其知事秦以萬乘之國自輔,不西事秦則宋治不安。中國白頭游敖之士皆積智欲離齊秦之交,伏式結軼西馳者,未有一人言善齊者也,伏式結軼東馳者,未有一人言善秦者也。何則?皆不欲齊秦之合也。何晉楚之智而齊秦之愚也!晉楚合必議齊秦,齊秦合必圖晉楚,請以此決事。”秦王曰:“諾。”于是齊遂伐宋,宋王出亡,死于溫。齊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晉,欲以并周室,為天子。泗上諸侯鄒魯之君皆稱臣,諸侯恐懼。   三十九年,秦來伐,拔我列城九。   四十年,燕、秦、楚、三晉合謀,各出銳師以伐,敗我濟西。王解而卻.燕將樂毅遂入臨淄,盡取齊之寶藏器。湣王出亡,之衛。衛君辟宮舍之,稱臣而共具。湣王不遜,人侵之。湣王去,走鄒、魯,有驕色,鄒、魯君弗內,遂走莒。楚使淖齒將兵救齊,因相齊湣王。淖齒遂殺湣王而與燕共分齊之侵地鹵器。   湣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名姓為莒太史敫家庸。太史敫女奇法章狀貌,以為非恆人,憐而常竊衣食之,而與私通焉。淖齒既以去莒,莒中人及齊亡臣相聚求湣王子,欲立之。法章懼其誅己也,久之,乃敢自言“我湣王子也”。于是莒人共立法章,是為襄王。以保莒城而布告齊國中:“王已立在莒矣。”   襄王既立,立太史氏女為王后,是為君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種也,汙吾世。”終身不睹君王后。君王后賢,不以不睹故失人子之禮。   襄王在莒五年,田單以即墨攻破燕軍,迎襄王于莒,入臨菑。齊故地盡復屬齊。齊封田單為安平君。   十四年,秦擊我剛壽。十九年,襄王卒,子建立。   王建立六年,秦攻趙,齊楚救之。秦計曰:“齊楚救趙,親則退兵,不親遂攻之。”趙無食,請粟于齊,齊不聽。周子曰:“不如聽之以退秦兵,不聽則秦兵不卻,是秦之計中而齊楚之計過也。且趙之于齊楚,捍蔽也,猶齒之有脣也,脣亡則齒寒。今日亡趙,明日患及齊楚。且救趙之務,宜若奉漏甕沃焦釜也。夫救趙,高義也;卻秦兵,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卻彊秦之兵,不務為此而務愛粟,為國計者過矣。”齊王弗聽。秦破趙于長平四十余萬,遂圍邯鄲。   十六年,秦滅周。君王后卒。二十三年,秦置東郡。二十八年,王入朝秦,秦王政置酒咸陽。三十五年,秦滅韓。三十七年,秦滅趙。三十八年,燕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殺軻。明年,秦破燕,燕王亡走遼東。明年,秦滅魏,秦兵次于歷下。四十二年,秦滅楚。明年,虜代王嘉,滅燕王喜。   四十四年,秦兵擊齊。齊王聽相后勝計,不戰,以兵降秦。秦虜王建,遷之共。遂滅齊為郡。天下壹并于秦,秦王政立號為皇帝。始,君王后賢,事秦謹,與諸侯信,齊亦東邊海上,秦日夜攻三晉、燕、楚,五國各自救于秦,以故王建立四十余年不受兵。君王后死,后勝相齊,多受秦間金,多使賓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為反間,勸王去從朝秦,不脩攻戰之備,不助五國攻秦,秦以故得滅五國。五國已亡,秦兵卒入臨淄,民莫敢格者。王建遂降,遷于共。故齊人怨王建不蚤與諸侯合從攻秦,聽奸臣賓客以亡其國,歌之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疾建用客之不詳也。   太史公曰:蓋孔子晚而喜易。易之為術,幽明遠矣,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齊,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專齊國之政,非必事勢之漸然也,蓋若遵厭兆祥云。   田完避難,奔于大姜;始辭羈旅,終然鳳皇。物莫兩盛,代五其昌。二君比犯,三晉爭強。和始擅命,威遂稱王。祭急燕、趙,弟列康、莊。秦假東帝,莒立法章。王建失國,松柏蒼蒼。   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于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紇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郰人輓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   孔子要绖,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滅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餬余口。'其恭如是。吾聞圣人之后,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及釐子卒,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是歲,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由是為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于陳蔡之間,于是反魯。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魯,弟子稍益進焉。   是時也,晉平公淫,六卿擅權,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彊,陵轢中國;齊大而近于魯。魯小弱,附于楚則晉怒;附于晉則楚來伐;不備于齊,齊師侵魯。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以斗雞故得罪魯昭公,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師敗,奔于齊,齊處昭公乾侯。其后頃之,魯亂。孔子適齊,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問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后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   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于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   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于會稽山,防風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為大矣。”吳客曰:“誰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其守為神,社稷為公侯,皆屬于王者。”客曰:“防風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為釐姓。在虞、夏、商為汪罔,于周為長翟,今謂之大人。”客曰:“人長幾何?”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于是吳客曰:“善哉圣人!”   桓子嬖臣曰仲梁懷,與陽虎有隙。陽虎欲逐懷,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與盟而醳之。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脩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陽虎為亂,欲廢三桓之適,更立其庶孽陽虎素所善者,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于齊。是時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后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于夾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獻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景公曰:“諾。”于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噪而至。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于此!請命有司!”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為戲而前。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魯君,為之柰何?”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于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于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于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公與三子入于季氏之宮,登武子之臺。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于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于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于涂;涂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并矣。盍致地焉?”黎鉏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于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于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嘆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孔子遂適衛,主于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居頃之,或譖孔子于衛靈公。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   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后,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甯武子臣于衛,然后得去。   去即過蒲。月余,反乎衛,主蘧伯玉家。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原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然。孔子曰:“吾鄉為弗見,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居衛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巿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衛,過曹。是歲,魯定公卒。   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遂至陳,主于司城貞子家。歲余,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于吳。吳敗越王句踐會稽。   有隼集于陳廷而死,楛矢貫之,石砮,矢長尺有咫。陳湣公使使問仲尼。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于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分同姓以珍玉,展親;分異姓以遠職,使無忘服。故分陳以肅慎矢。”試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彊,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孔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去陳。   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其為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于匡,今又遇難于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寧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懼,謂孔子曰:“茍毋適衛,吾出子。”與之盟,出孔子東門。孔子遂適衛。子貢曰:“盟可負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聽。”   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問曰:“蒲可伐乎?”對曰:“可。”靈公曰:“吾大夫以為不可。今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以衛伐之,無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靈公曰:“善。”然不伐蒲。   靈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嘆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擊磬。有荷蕢而過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硜々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云文王操也。”   孔子既不得用于衛,將西見趙簡子。至于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后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于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作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靈公問兵陳。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   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出公。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于戚。陽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绖,偽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遷于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   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于桓釐廟乎?”已而果然。   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嘆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于孔子,故不興也。”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后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厓求。”于是使使召厓求。厓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贛知孔子思歸,送厓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為招”云。   厓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陳遷于蔡。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后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秋,齊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他日,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去葉,反于蔡。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為隱者,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彼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謂子路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與?”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櫌而不輟。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丈人,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復往,則亡。   孔子遷于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于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子貢色作。孔子曰:“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于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后得免。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   于是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徵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然后得已。   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而孔子弟子多仕于衛,衛君欲得孔子為政。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夫君子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其明年,厓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厓有曰:“學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于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而衛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于仲尼。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   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   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康子患盜,孔子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后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齊,戰,疾。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   其于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   “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后和之。   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蔑由也已。”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牢曰:“子云‘不試,故藝'.”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歲,子路死于衛。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于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于東階,周人于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哀公誄之曰:“旻天不吊,不玦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貢曰:“君其不沒于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失志為昏,失所為愆。'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余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贛廬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后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于漢二百余年不絕。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后從政。   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于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為魏相。   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于陳下。   鮒弟子襄,年五十七。嘗為孝惠皇帝博士,遷為長沙太守。長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蚤卒。安國生卬,卬生驩.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孔子之胄,出于商國。弗父能讓,正考銘勒。防叔來奔,鄒人掎足。尼丘誕圣,闕里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則。卯誅兩觀,攝相夾谷。歌鳳遽衰,泣麟何促!九流仰鏡,萬古欽躅。   卷四十八·陳涉世家第十八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茍富貴,無相忘。”庸者笑而應曰:“若為庸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陳勝、吳廣皆次當行,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陳勝曰:“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諫故,上使外將兵。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項燕為楚將,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吳廣以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陳勝、吳廣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眾耳。”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并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藉弟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袒右,稱大楚。為壇而盟,祭以尉首。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攻大澤鄉,收而攻蘄。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攻铚、酂、苦、柘、譙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余,卒數萬人。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弗勝,守丞死,乃入據陳。數日,號令召三老、豪杰與皆來會計事。三老、豪杰皆曰:“將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陳涉乃立為王,號為張楚。   當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涉。乃以吳叔為假王,監諸將以西擊滎陽。令陳人武臣、張耳、陳余徇趙地,令汝陰人鄧宗徇九江郡。當此時,楚兵數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   葛嬰至東城,立襄彊為楚王。嬰后聞陳王已立,因殺襄彊,還報。至陳,陳王誅殺葛嬰。陳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吳廣圍滎陽。李由為三川守,守滎陽,吳叔弗能下。陳王徵國之豪杰與計,以上蔡人房君蔡賜為上柱國。   周文,陳之賢人也,嘗為項燕軍視日,事春申君,自言習兵,陳王與之將軍印,西擊秦。行收兵至關,車千乘,卒數十萬,至戲,軍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酈山徒、人奴產子生,悉發以擊楚大軍,盡敗之。周文敗,走出關,止次曹陽二三月。章邯追敗之,復走次澠池十余日。章邯擊,大破之。周文自剄,軍遂不戰。   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余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陳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誅之。柱國曰:“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陳王乃遣使者賀趙,而徙系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趙王將相相與謀曰:“王王趙,非楚意也。楚已誅秦,必加兵于趙。計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廣也。趙南據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不敢制趙。若楚不勝秦,必重趙。趙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韓廣將兵北徇燕地。   燕故貴人豪杰謂韓廣曰:“楚已立王,趙又已立王。燕雖小,亦萬乘之國也,原將軍立為燕王。”韓廣曰:“廣母在趙,不可。”燕人曰:“趙方西憂秦,南憂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趙王將相之家,趙獨安敢害將軍之家!”韓廣以為然,乃自立為燕王。居數月,趙奉燕王母及家屬歸之燕。   當此之時,諸將之徇地者,不可勝數。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殺狄令,自立為齊王,以齊反擊周市。市軍散,還至魏地,欲立魏后故甯陵君咎為魏王。時咎在陳王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相與立周市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五反,陳王乃立甯陵君咎為魏王,遣之國。周市卒為相。   將軍田臧等相與謀曰:“周章軍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圍滎陽城弗能下,秦軍至,必大敗。不如少遺兵,足以守滎陽,悉精兵迎秦軍。今假王驕,不知兵權,不可與計,非誅之,事恐敗。”因相與矯王令以誅吳叔,獻其首于陳王。陳王使使賜田臧楚令尹印,使為上將。田臧乃使諸將李歸等守滎陽城,自以精兵西迎秦軍于敖倉。與戰,田臧死,軍破。章邯進兵擊李歸等滎陽下,破之,李歸等死。   陽城人鄧說將兵居郯,章邯別將擊破之,鄧說軍散走陳。铚人伍徐將兵居許,章邯擊破之,伍徐軍皆散走陳。陳王誅鄧說。   陳王初立時,陵人秦嘉、铚人董緤、符離人硃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將兵圍東海守慶于郯。陳王聞,乃使武平君畔為將軍,監郯下軍。秦嘉不受命,嘉自立為大司馬,惡屬武平君。告軍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聽!”因矯以王命殺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擊陳,柱國房君死。章邯又進兵擊陳西張賀軍。陳王出監戰,軍破,張賀死。   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御莊賈殺以降秦。陳勝葬碭,謚曰隱王。   陳王故涓人將軍呂臣為倉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復以陳為楚。   初,陳王至陳,令铚人宋留將兵定南陽,入武關。留已徇南陽,聞陳王死,南陽復為秦。宋留不能入武關,乃東至新蔡,遇秦軍,宋留以軍降秦。秦傳留至咸陽,車裂留以徇。   秦嘉等聞陳王軍破出走,乃立景駒為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定陶下。使公孫慶使齊王,欲與并力俱進。齊王曰:“聞陳王戰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公孫慶曰:“齊不請楚而立王,楚何故請齊而立王!且楚首事,當令于天下。”田儋誅殺公孫慶。   秦左右校復攻陳,下之。呂將軍走,收兵復聚。鄱盜當陽君黥布之兵相收,復擊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復以陳為楚。會項梁立懷王孫心為楚王。   陳勝王凡六月。已為王,王陳。其故人嘗與庸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宮門令欲縛之。自辯數,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伙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伙,故天下傳之,伙涉為王,由陳涉始。客出入愈益發舒,言陳王故情。或說陳王曰:“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陳王斬之。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陳王以硃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諸將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陳王信用之。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時為陳涉置守冢三十家碭,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為治也。猶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義為本,而以固塞文法為枝葉,豈不然哉!吾聞賈生之稱曰: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連衡,兼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勣、陳軫、邵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他、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什倍之地,百萬之師,仰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固已困矣。于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彊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籓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亦不敢貫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余威振于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硃、猗頓之富也。躡足行伍之間,俯仰仟佰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會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鉏櫌棘矜,非銛于句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儔于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嘗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而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抑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天下匈匈,海內乏主,掎鹿爭捷,瞻烏爰處。陳勝首事,厥號張楚。鬼怪是憑,鴻鵠自許。葛嬰東下,周文西拒。始親硃房,又任胡武。伙頤見殺,腹心不與。莊賈何人,反噬城父!   卷四十九·外戚世家第十九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襃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下乎!既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   太史公曰:秦以前尚略矣,其詳靡得而記焉。漢興,呂娥姁為高祖正后,男為太子。及晚節色衰愛弛,而戚夫人有寵,其子如意幾代太子者數矣。及高祖崩,呂后夷戚氏,誅趙王,而高祖后宮唯獨無寵疏遠者得無恙。   呂后長女為宣平侯張敖妻,敖女為孝惠皇后。呂太后以重親故,欲其生子萬方,終無子,詐取后宮人子為子。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繼嗣不明。于是貴外家,王諸呂以為輔,而以呂祿女為少帝后,欲連固根本牢甚,然無益也。   高后崩,合葬長陵。祿、產等懼誅,謀作亂。大臣征之,天誘其統,卒滅呂氏。唯獨置孝惠皇后居北宮。迎立代王,是為孝文帝,奉漢宗廟。此豈非天邪?非天命孰能當之?   薄太后,父吳人,姓薄氏,秦時與故魏王宗家女魏媼通,生薄姬,而薄父死山陰,因葬焉。   及諸侯畔秦,魏豹立為魏王,而魏媼內其女于魏宮。媼之許負所相,相薄姬,云當生天子。是時項羽方與漢王相距滎陽,天下未有所定。豹初與漢擊楚,及聞許負言,心獨喜,因背漢而畔,中立,更與楚連和。漢使曹參等擊虜魏王豹,以其國為郡,而薄姬輸織室。豹已死,漢王入織室,見薄姬有色,詔內后宮,歲余不得幸。始姬少時,與管夫人、趙子兒相愛,約曰:“先貴無相忘。”已而管夫人、趙子兒先幸漢王。漢王坐河南宮成皋臺,此兩美人相與笑薄姬初時約。漢王聞之,問其故,兩人具以實告漢王。漢王心慘然,憐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夢蒼龍據吾腹。”高帝曰:“此貴徵也,吾為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是為代王。其后薄姬希見高祖。   高祖崩,諸御幸姬戚夫人之屬,呂太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宮。而薄姬以希見故,得出,從子之代,為代王太后。太后弟薄昭從如代。   代王立十七年,高后崩。大臣議立后,疾外家呂氏彊,皆稱薄氏仁善,故迎代王,立為孝文皇帝,而太后改號曰皇太后,弟薄昭封為軹侯。   薄太后母亦前死,葬櫟陽北。于是乃追尊薄父為靈文侯,會稽郡置園邑三百家,長丞已下吏奉守冢,寢廟上食祠如法。而櫟陽北亦置靈文侯夫人園,如靈文侯園儀。薄太后以為母家魏王后,早失父母,其奉薄太后諸魏有力者,于是召復魏氏,賞賜各以親疏受之。薄氏侯者凡一人。   薄太后后文帝二年,以孝景帝前二年崩,葬南陵。以呂后會葬長陵,故特自起陵,近孝文皇帝霸陵。   竇太后,趙之清河觀津人也。呂太后時,竇姬以良家子入宮侍太后。太后出宮人以賜諸王,各五人,竇姬與在行中。竇姬家在清河,欲如趙近家,請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趙之伍中。”宦者忘之,誤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詔可,當行。竇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彊,乃肯行。至代,代王獨幸竇姬,生女嫖,后生兩男。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數月,公卿請立太子,而竇姬長男最長,立為太子。立竇姬為皇后,女嫖為長公主。其明年,立少子武為代王,已而又徙梁,是為梁孝王。   竇皇后親蚤卒,葬觀津。于是薄太后乃詔有司,追尊竇后父為安成侯,母曰安成夫人。令清河置園邑二百家,長丞奉守,比靈文園法。   竇皇后兄竇長君,弟曰竇廣國,字少君。少君年四五歲時,家貧,為人所略賣,其家不知其處。傳十余家,至宜陽,為其主入山作炭,暮臥岸下百余人,岸崩,盡壓殺臥者,少君獨得脫,不死。自卜數日當為侯,從其家之長安。聞竇皇后新立,家在觀津,姓竇氏。廣國去時雖小,識其縣名及姓,又常與其姐采桑墮,用為符信,上書自陳。竇皇后言之于文帝,召見,問之,具言其故,果是。又復問他何以為驗?對曰:“姐去我西時,與我決于傳舍中,丐沐沐我,請食飯我,乃去。”于是竇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橫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乃厚賜田宅金錢,封公昆弟,家于長安。   絳侯、灌將軍等曰:“吾屬不死,命乃且縣此兩人。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又復效呂氏大事也。”于是乃選長者士之有節行者與居。竇長君、少君由此為退讓君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竇皇后病,失明。文帝幸邯鄲慎夫人、尹姬,皆毋子。孝文帝崩,孝景帝立,乃封廣國為章武侯。長君前死,封其子彭祖為南皮侯。吳楚反時,竇太后從昆弟子竇嬰,任俠自喜,將兵,以軍功為魏其侯。竇氏凡三人為侯。   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   竇太后后孝景帝六歲崩,合葬霸陵。遺詔盡以東宮金錢財物賜長公主嫖。   王太后,槐里人,母曰臧兒。臧兒者,故燕王臧荼孫也。臧兒嫁為槐里王仲妻,生男曰信,與兩女。而仲死,臧兒更嫁長陵田氏,生男蚡、勝。臧兒長女嫁為金王孫婦,生一女矣,而臧兒卜筮之,曰兩女皆當貴。因欲奇兩女,乃奪金氏。金氏怒,不肯予決,乃內之太子宮。太子幸愛之,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時,王美人夢日入其懷。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貴徵也。”未生而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   先是臧兒又入其少女兒姁,兒姁生四男。   景帝為太子時,薄太后以薄氏女為妃。及景帝立,立妃曰薄皇后。皇后毋子,毋寵。薄太后崩,廢薄皇后。   景帝長男榮,其母栗姬。栗姬,齊人也。立榮為太子。長公主嫖有女,欲予為妃。栗姬妒,而景帝諸美人皆因長公主見景帝,得貴幸,皆過栗姬,栗姬日怨怒,謝長公主,不許。長公主欲予王夫人,王夫人許之。長公主怒,而日讒栗姬短于景帝曰:“栗姬與諸貴夫人幸姬會,常使侍者祝唾其背,挾邪媚道。”景帝以故望之。   景帝嘗體不安,心不樂,屬諸子為王者于栗姬,曰:“百歲后,善視之。”栗姬怒,不肯應,言不遜。景帝恚,心嗛之而未發也。   長公主日譽王夫人男之美,景帝亦賢之,又有曩者所夢日符,計未有所定。王夫人知帝望栗姬,因怒未解,陰使人趣大臣立栗姬為皇后。大行奏事畢,曰:“‘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今太子母無號,宜立為皇后。”景帝怒曰:“是而所宜言邪!”遂案誅大行,而廢太子為臨江王。栗姬愈恚恨,不得見,以憂死。卒立王夫人為皇后,其男為太子,封皇后兄信為蓋侯。   景帝崩,太子襲號為皇帝。尊皇太后母臧兒為平原君。封田蚡為武安侯,勝為周陽侯。   景帝十三男,一男為帝,十二男皆為王。而兒姁早卒,其四子皆為王。王太后長女號日平陽公主,次為南宮公主,次為林慮公主。   蓋侯信好酒。田蚡、勝貪,巧于文辭。王仲蚤死,葬槐里,追尊為共侯,置園邑二百家。及平原君卒,從田氏葬長陵,置園比共侯園。而王太后后孝景帝十六歲,以元朔四年崩,合葬陽陵。王太后家凡三人為侯。   衛皇后字子夫,生微矣。蓋其家號曰衛氏,出平陽侯邑。子夫為平陽主謳者。武帝初即位,數歲無子。平陽主求諸良家子女十余人,飾置家。武帝祓霸上還,因過平陽主。主見所侍美人。上弗說。既飲,謳者進,上望見,獨說衛子夫。是日,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上還坐,驩甚。賜平陽主金千斤。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宮。子夫上車,平陽主拊其背曰:“行矣,彊飯,勉之!即貴,無相忘。”入宮歲余,竟不復幸。武帝擇宮人不中用者,斥出歸之。衛子夫得見,涕泣請出。上憐之,復幸,遂有身,尊寵日隆。召其兄衛長君弟青為侍中。而子夫后大幸,有寵,凡生三女一男。男名據。   初,上為太子時,娶長公主女為妃。立為帝,妃立為皇后,姓陳氏,無子。上之得為嗣,大長公主有力焉,以故陳皇后驕貴。聞衛子夫大幸,恚,幾死者數矣。上愈怒。陳皇后挾婦人媚道,其事頗覺,于是廢陳皇后,而立衛子夫為皇后。   陳皇后母大長公主,景帝姐也,數讓武帝姐平陽公主曰:“帝非我不得立,已而棄捐吾女,壹何不自喜而倍本乎!”平陽公主曰:“用無子故廢耳。”陳皇后求子,與醫錢凡九千萬,然竟無子。   衛子夫已立為皇后,先是衛長君死,乃以衛青為將軍,擊胡有功,封為長平侯。青三子在襁褓中,皆封為列侯。及衛皇后所謂姐衛少兒,少兒生子霍去病,以軍功封冠軍侯,號驃騎將軍。青號大將軍。立衛皇后子據為太子。衛氏枝屬以軍功起家,五人為侯。   及衛后色衰,趙之王夫人幸,有子,為齊王。   王夫人蚤卒。而中山李夫人有寵,有男一人,為昌邑王。   李夫人蚤卒,其兄李延年以音幸,號協律。協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奸,族。是時其長兄廣利為貳師將軍,伐大宛,不及誅,還,而上既夷李氏,后憐其家,乃封為海西侯。   他姬子二人為燕王、廣陵王。其母無寵,以憂死。   及李夫人卒,則有尹婕妤之屬,更有寵。然皆以倡見,非王侯有土之士女,不可以配人主也。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問習漢家故事者鐘離生。曰:王太后在民間時所生一女者,父為金王孫。王孫已死,景帝崩后,武帝已立,王太后獨在。而韓王孫名嫣素得幸武帝,承間白言太后有女在長陵也。武帝曰:“何不蚤言!”乃使使往先視之,在其家。武帝乃自往迎取之。蹕道,先驅旄騎出橫城門,乘輿馳至長陵。當小市西入里,里門閉,暴開門,乘輿直入此里,通至金氏門外止,使武騎圍其宅,為其亡走,身自往取不得也。即使左右群臣入呼求之。家人驚恐,女亡匿內中床下。扶持出門,令拜謁。武帝下車泣曰:“嚄!大姐,何藏之深也!”詔副車載之,回車馳還,而直入長樂宮。行詔門著引籍,通到謁太后。太后曰:“帝倦矣,何從來?”帝曰:“今者至長陵得臣姐,與俱來。”顧曰:“謁太后!”太后曰:“女某邪?”曰:“是也。”太后為下泣,女亦伏地泣。武帝奉酒前為壽,奉錢千萬,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頃,甲第,以賜姐。太后謝曰:“為帝費焉。”于是召平陽主、南宮主、林慮主三人俱來謁見姐,因號曰脩成君。有子男一人,女一人。男號為脩成子仲,女為諸侯王王后。此二子非劉氏,以故太后憐之。脩成子仲驕恣,陵折吏民,皆患苦之。   衛子夫立為皇后,后弟衛青字仲卿,以大將軍封為長平侯。四子,長子伉為侯世子,侯世子常侍中,貴幸。其三弟皆封為侯,各千三百戶,一曰陰安侯,一二曰發干侯,三曰宜春侯,貴震天下。天下歌之曰:“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是時平陽主寡居,當用列侯尚主。主與左右議長安中列侯可為夫者,皆言大將軍可。主笑曰:“此出吾家,常使令騎從我出入耳,柰何用為夫乎?”左右侍御者曰:“今大將軍姐為皇后,三子為侯,富貴振動天下,主何以易之乎?”于是主乃許之。言之皇后,令白之武帝,乃詔衛將軍尚平陽公主焉。   褚先生曰:丈夫龍變。傳曰:“蛇化為龍,不變其文;家化為國,不變其姓。”丈夫當時富貴,百惡滅除,光耀榮華,貧賤之時何足累之哉!   武帝時,幸夫人尹婕妤。邢夫人號娙娥,眾人謂之“娙何”。娙何秩比中二千石,容華秩比二千石,婕妤秩比列侯。常從婕妤遷為皇后。   尹夫人與邢夫人同時并幸,有詔不得相見。尹夫人自請武帝,原望見邢夫人,帝許之。即令他夫人飾,從御者數十人,為邢夫人來前。尹夫人前見之,曰:“此非邢夫人身也。”帝曰:“何以言之?”對曰:“視其身貌形狀,不足以當人主矣。”于是帝乃詔使邢夫人衣故衣,獨身來前。尹夫人望見之,曰:“此真是也。”于是乃低頭俯而泣,自痛其不如也。諺曰:“美女入室,惡女之仇。”   褚先生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士不必賢世,要之知道;女不必貴種,要之貞好。傳曰:“女無美惡,入室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美女者,惡女之仇。豈不然哉!   鉤弋夫人姓趙氏,河間人也。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昭帝立時,年五歲耳。   衛太子廢后,未復立太子。而燕王旦上書,原歸國入宿衛。武帝怒,立斬其使者于北闕。   上居甘泉宮,召畫工圖畫周公負成王也。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后數日,帝譴責鉤弋夫人。夫人脫簪珥叩頭。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獄!”夫人還顧,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云陽宮。時暴風揚塵,百姓感傷。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識其處。   其后帝閑居,問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對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兒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故諸為武帝生子者,無男女,其母無不譴死,豈可謂非賢圣哉!昭然遠見,為后世計慮,固非淺聞愚儒之所及也。謚為“武”,豈虛哉!   禮貴夫婦,易敘乾坤。配陽成化,比月居尊。河洲降淑,天曜垂軒。德著任、姒,慶流娀、嫄。逮我炎歷,斯道克存。呂權大寶,竇喜玄言。自茲已降,立嬖以恩。內無常主,后嗣不繁。   卷五十·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楚元王劉交者,高祖之同母少弟也,字游。   高祖兄弟四人,長兄伯,伯蚤卒。始高祖微時,嘗辟事,時時與賓客過巨嫂食。嫂厭叔,叔與客來,嫂詳為羹盡,櫟釜,賓客以故去。已而視釜中尚有羹,高祖由此怨其嫂。及高祖為帝,封昆弟,而伯子獨不得封。太上皇以為言,高祖曰:“某非忘封之也,為其母不長者耳。”于是乃封其子信為羹頡侯。而王次兄仲于代。   高祖六年,已禽楚王韓信于陳,乃以弟交為楚王,都彭城。即位二十三年卒,子夷王郢立。   王戊立二十年,冬,坐為薄太后服私奸,削東海郡。春,戊與吳王合謀反,其相張尚、太傅趙夷吾諫,不聽。戊則殺尚、夷吾,起兵與吳西攻梁,破棘壁。至昌邑南,與漢將周亞夫戰。漢絕吳楚糧道,士卒饑,吳王走,楚王戊自殺,軍遂降漢。   漢已平吳楚,孝景帝欲以德侯子續吳,以元王子禮續楚。竇太后曰:“吳王,老人也,宜為宗室順善。今乃首率七國,紛亂天下,柰何續其后!”不許吳,許立楚后。是時禮為漢宗正。乃拜禮為楚王,奉元王宗廟,是為楚文王。   文王立三年卒,子安王道立。安王二十二年卒,子襄王注立。襄王立十四年卒,子王純代立。王純立,地節二年,中人上書告楚王謀反,王自殺,國除,入漢為彭城郡。   趙王劉遂者,其父高祖中子,名友,謚曰“幽”。幽王以憂死,故為“幽”。高后王呂祿于趙,一歲而高后崩。大臣誅諸呂呂祿等,乃立幽王子遂為趙王。   孝文帝即位二年,立遂弟辟彊,取趙之河間郡為河間王,為文王。立十三年卒,子哀王福立。一年卒,無子,絕后,國除,入于漢。   遂既王趙二十六年,孝景帝時坐晁錯以適削趙王常山之郡。吳楚反,趙王遂與合謀起兵。其相建德、內史王悍諫,不聽。遂燒殺建德、王悍,發兵屯其西界,欲待吳與俱西。北使匈奴,與連和攻漢。漢使曲周侯酈寄擊之。趙王遂還,城守邯鄲,相距七月。吳楚敗于梁,不能西。匈奴聞之,亦止,不肯入漢邊。欒布自破齊還,乃并兵引水灌趙城。趙城壞,趙王自殺,邯鄲遂降。趙幽王絕后。   太史公曰: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國之將亡,賢人隱,亂臣貴。使楚王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趙任防與先生,豈有篡殺之謀,為天下僇哉?賢人乎,賢人乎!非質有其內,惡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誠哉是言也!   漢封同姓,楚有令名。既滅韓信,王于彭城。穆生置醴,韋孟作程。王戊棄德,與吳連兵。太后命禮,為楚罪輕。文襄繼立,世挺才英。如何趙遂,代殞厥聲!興亡之兆,所任宜明。   卷五十一·荊燕世家第二十一   荊王劉賈者,諸劉,不知其何屬初起時。漢王元年,還定三秦,劉賈為將軍,定塞地,從東擊項籍。   漢四年,漢王之敗成皋,北渡河,得張耳、韓信軍,軍脩武,深溝高壘,使劉賈將二萬人,騎數百,渡白馬津入楚地,燒其積聚,以破其業,無以給項王軍食。已而楚兵擊劉賈,賈輒壁不肯與戰,而與彭越相保。   漢五年,漢王追項籍至固陵,使劉賈南渡淮圍壽春。還至,使人間招楚大司馬周殷。周殷反楚,佐劉賈舉九江,迎武王黥布兵,皆會垓下,共擊項籍。漢王因使劉賈將九江兵,與太尉盧綰西南擊臨江王共尉。共尉已死,以臨江為南郡。   漢六年春,會諸侯于陳,廢楚王信,囚之,分其地為二國。當是時也,高祖子幼,昆弟少,又不賢,欲王同姓以鎮天下,乃詔曰:“將軍劉賈有功,及擇子弟可以為王者。”群臣皆曰:“立劉賈為荊王,王淮東五十二城;高祖弟交為楚王,王淮西三十六城。”因立子肥為齊王。始王昆弟劉氏也。   高祖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反,東擊荊。荊王賈與戰,不勝,走富陵,為布軍所殺。高祖自擊破布。十二年,立沛侯劉濞為吳王,王故荊地。   燕王劉澤者,諸劉遠屬也。高帝三年,澤為郎中。高帝十一年,澤以將軍擊陳豨,得王黃,為營陵侯。   高后時,齊人田生游乏資,以畫干營陵侯澤。澤大說之,用金二百斤為田生壽。田生已得金,即歸齊。二年,澤使人謂田生曰:“弗與矣。”田生如長安,不見澤,而假大宅,令其子求事呂后所幸大謁者張子卿。居數月,田生子請張卿臨,親脩具。張卿許往。田生盛帷帳共具,譬如列侯。張卿驚。酒酣,乃屏人說張卿曰:“臣觀諸侯王邸弟百余,皆高祖一切功臣。今呂氏雅故本推轂高帝就天下,功至大,又親戚太后之重。太后春秋長,諸呂弱,太后欲立呂產為王,王代。太后又重發之,恐大臣不聽。今卿最幸,大臣所敬,何不風大臣以聞太后,太后必喜。諸呂已王,萬戶侯亦卿之有。太后心欲之,而卿為內臣,不急發,恐禍及身矣。”張卿大然之,乃風大臣語太后。太后朝,因問大臣。大臣請立呂產為呂王。太后賜張卿千斤金,張卿以其半與田生。田生弗受,因說之曰:“呂產王也,諸大臣未大服。今營陵侯澤,諸劉,為大將軍,獨此尚觖望。今卿言太后,列十余縣王之,彼得王,喜去,諸呂王益固矣。”張卿入言,太后然之。乃以營陵侯劉澤為瑯邪王。瑯邪王乃與田生之國。田生勸澤急行,毋留。出關,太后果使人追止之,已出,即還。   及太后崩,瑯邪王澤乃曰:“帝少,諸呂用事,劉氏孤弱。”乃引兵與齊王合謀西,欲誅諸呂。至梁,聞漢遣灌將軍屯滎陽,澤還兵備西界,遂跳驅至長安。代王亦從代至。諸將相與瑯邪王共立代王為天子。天子乃徙澤為燕王,乃復以瑯邪予齊,復故地。   澤王燕二年,薨,謚為敬王。傳子嘉,為康王。   至孫定國,與父康王姬奸,生子男一人。奪弟妻為姬。與子女三人奸。定國有所欲誅殺臣肥如令郢人,郢人等告定國,定國使謁者以他法劾捕格殺郢人以滅口。至元朔元年,郢人昆弟復上書具言定國陰事,以此發覺。詔下公卿,皆議曰:“定國禽獸行,亂人倫,逆天,當誅。”上許之。定國自殺,國除為郡。   太史公曰:荊王王也,由漢初定,天下未集,故劉賈雖屬疏,然以策為王,填江淮之間。劉澤之王,權激呂氏,然劉澤卒南面稱孤者三世。事發相重,豈不為偉乎!   劉賈初從,首定三秦。既渡白馬,遂圍壽春。始迎黥布,絕間周殷。賞功胙士,與楚為鄰。營陵始爵,勛由擊陳。田生游說,受賜千斤。權激諸呂,事發榮身。徙封傳嗣,亡于郢人。   卷五十二·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齊悼惠王劉肥者,高祖長庶男也。其母外婦也,曰曹氏。高祖六年,立肥為齊王,食七十城,諸民能齊言者皆予齊王。   齊王,孝惠帝兄也。孝惠帝二年,齊王入朝。惠帝與齊王燕飲,亢禮如家人。呂太后怒,且誅齊王。齊王懼不得脫,乃用其內史勛計,獻城陽郡,以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呂太后喜,乃得辭就國。   悼惠王即位十三年,以惠帝六年卒。子襄立,是為哀王。   哀王元年,孝惠帝崩,呂太后稱制,天下事皆決于高后。二年,高后立其兄子酈侯呂臺為呂王,割齊之濟南郡為呂王奉邑。   哀王三年,其弟章入宿衛于漢,呂太后封為硃虛侯,以呂祿女妻之。后四年,封章弟興居為東牟侯,皆宿衛長安中。   哀王八年,高后割齊瑯邪郡立營陵侯劉澤為瑯邪王。   其明年,趙王友入朝,幽死于邸。三趙王皆廢。高后立諸呂諸呂為三王,擅權用事。   硃虛侯年二十,有氣力,忿劉氏不得職。嘗入待高后燕飲,高后令硃虛侯劉章為酒吏。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高后曰:“可。”酒酣,章進飲歌舞。已而曰:“請為太后言耕田歌。”高后兒子畜之,笑曰:“顧而父知田耳。若生而為王子,安知田乎?”章曰:“臣知之。”太后曰:“試為我言田。”章曰:“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鉏而去之。”呂后默然。頃之,諸呂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劍斬之,而還報曰:“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太后左右皆大驚。業已許其軍法,無以罪也。因罷。自是之后,諸呂憚硃虛侯,雖大臣皆依硃虛侯,劉氏為益彊。   其明年,高后崩。趙王呂祿為上將軍,呂王產為相國,皆居長安中,聚兵以威大臣,欲為亂。硃虛侯章以呂祿女為婦,知其謀,乃使人陰出告其兄齊王,欲令發兵西,硃虛侯、東牟侯為內應,以誅諸呂,因立齊王為帝。   齊王既聞此計,乃與其舅父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陰謀發兵。齊相召平聞之,乃發卒衛王宮。魏勃紿召平曰:“王欲發兵,非有漢虎符驗也。而相君圍王,固善。勃請為君將兵衛衛王。”召平信之,乃使魏勃將兵圍王宮。勃既將兵,使圍相府。召平曰:“嗟乎!道家之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乃是也。”遂自殺。于是齊王以駟鈞為相,魏勃為將軍,祝午為內史,悉發國中兵。使祝午東詐瑯邪王曰:“呂氏作亂,齊王發兵欲西誅之。齊王自以兒子,年少,不習兵革之事,原舉國委大王。大王自高帝將也,習戰事。齊王不敢離兵,使臣請大王幸之臨菑見齊王計事,并將齊兵以西平關中之亂。”瑯邪王信之,以為然,馳見齊王。齊王與魏勃等因留瑯邪王,而使祝午盡發瑯邪國而并將其兵。   瑯邪王劉澤既見欺,不得反國,乃說齊王曰:“齊悼惠王高皇帝長子,推本言之,而大王高皇帝適長孫也,當立。今諸大臣狐疑未有所定,而澤于劉氏最為長年,大臣固待澤決計。今大王留臣無為也,不如使我入關計事。”齊王以為然,乃益具車送瑯邪王。   瑯邪王既行,齊遂舉兵西攻呂國之濟南。于是齊哀王遺諸侯王書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于齊。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張良立臣為齊王。惠帝崩,高后用事,春秋高,聽諸呂擅廢高帝所立,又殺三趙王,滅梁、燕、趙以王諸呂,分齊國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不聽。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今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所以危。今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   漢聞齊發兵而西,相國呂產乃遣大將軍灌嬰東擊之。灌嬰至滎陽,乃謀曰:“諸呂將兵居關中,欲危劉氏而自立。我今破齊還報,是益呂氏資也。”乃留兵屯滎陽,使使喻齊王及諸侯,與連和,以待呂氏之變而共誅之。齊王聞之,乃西取其故濟南郡,亦屯兵于齊西界以待約。   呂祿、呂產欲作亂關中,硃虛侯與太尉勃、丞相平等誅之。硃虛侯首先斬呂產,于是太尉勃等乃得盡誅諸呂。而瑯邪王亦從齊至長安。   大臣議欲立齊王,而瑯邪王及大臣曰:“齊王母家駟鈞,惡戾,虎而冠者也。方以呂氏故幾亂天下,今又立齊王,是欲復為呂氏也。代王母家薄氏,君子長者;且代王又親高帝子,于今見在,且最為長。以子則順,以善人則大臣安。”于是大臣乃謀迎立代王,而遣硃虛侯以誅呂氏事告齊王,令罷兵。   灌嬰在滎陽,聞魏勃本教齊王反,既誅呂氏,罷齊兵,使使召責問魏勃。勃曰:“失火之家,豈暇先言大人而后救火乎!”因退立,股戰而栗,恐不能言者,終無他語。灌將軍熟視笑曰:“人謂魏勃勇,妄庸人耳,何能為乎!”乃罷魏勃。魏勃父以善鼓琴見秦皇帝。及魏勃少時,欲求見齊相曹參,家貧無以自通,乃常獨早夜埽齊相舍人門外。相舍人怪之,以為物,而伺之,得勃。勃曰:“原見相君,無因,故為子埽,欲以求見。”于是舍人見勃曹參,因以為舍人。一為參御,言事,參以為賢,言之齊悼惠王。悼惠王召見,則拜為內史。始,悼惠王得自置二千石。及悼惠王卒而哀王立,勃用事,重于齊相。   王既罷兵歸,而代王來立,是為孝文帝。   孝文帝元年,盡以高后時所割齊之城陽、瑯邪、濟南郡復與齊,而徙瑯邪王王燕,益封硃虛侯、東牟侯各二千戶。   是歲,齊哀王卒,太子立,是為文王。   齊文王元年,漢以齊之城陽郡立硃虛侯為城陽王,以齊濟北郡立東牟侯為濟北王。   二年,濟北王反,漢誅殺之,地入于漢。   后二年,孝文帝盡封齊悼惠王子罷軍等七人皆為列侯。   齊文王立十四年卒,無子,國除,地入于漢。   后一歲,孝文帝以所封悼惠王子分齊為王,齊孝王將閭以悼惠王子楊虛侯為齊王。故齊別郡盡以王悼惠王子:子志為濟北王,子辟光為濟南王,子賢為菑川王,子卬為膠西王,子雄渠為膠東王,與城陽、齊凡七王。   齊孝王十一年,吳王濞、楚王戊反,興兵西,告諸侯曰“將誅漢賊臣晁錯以安宗廟”。膠西、膠東、菑川、濟南皆擅發兵應吳楚。欲與齊,齊孝王狐疑,城守不聽,三國兵共圍齊。齊王使路中大夫告于天子。天子復令路中大夫還告齊王:“善堅守,吾兵今破吳楚矣。”路中大夫至,三國兵圍臨菑數重,無從入。三國將劫與路中大夫盟,曰:“若反言漢已破矣,齊趣下三國,不且見屠。”路中大夫既許之,至城下,望見齊王,曰:“漢已發兵百萬,使太尉周亞夫擊破吳楚,方引兵救齊,齊必堅守無下!”三國將誅路中大夫。   齊初圍急,陰與三國通謀,約未定,會聞路中大夫從漢來,喜,及其大臣乃復勸王毋下三國。居無何,漢將欒布、平陽侯等兵至齊,擊破三國兵,解齊圍。已而復聞齊初與三國有謀,將欲移兵伐齊。齊孝王懼,乃飲藥自殺。景帝聞之,以為齊首善,以迫劫有謀,非其罪也,乃立孝王太子壽為齊王,是為懿王,續齊后。而膠西、膠東、濟南、菑川王咸誅滅,地入于漢。徙濟北王王菑川。齊懿王立二十二年卒,子次景立,是為厲王。   齊厲王,其母曰紀太后。太后取其弟紀氏女為厲王后。王不愛紀氏女。太后欲其家重寵,令其長女紀翁主入王宮,正其后宮,毋令得近王,欲令愛紀氏女。王因與其姐翁主奸。   齊有宦者徐甲,入事漢皇太后。皇太后有愛女曰脩成君,脩成君非劉氏,太后憐之。脩成君有女名娥,太后欲嫁之于諸侯,宦者甲乃請使齊,必令王上書請娥。皇太后喜,使甲之齊。是時齊人主父偃知甲之使齊以取后事,亦因謂甲:“即事成,幸言偃女原得充王后宮。”甲既至齊,風以此事。紀太后大怒,曰:“王有后,后宮具備。且甲,齊貧人,急乃為宦者,入事漢,無補益,乃欲亂吾王家!且主父偃何為者?乃欲以女充后宮!”徐甲大窮,還報皇太后曰:“王已原尚娥,然有一害,恐如燕王。”燕王者,與其子昆弟奸,新坐以死,亡國,故以燕感太后。太后曰:“無復言嫁女齊事。”事浸潯聞于天子。主父偃由此亦與齊有卻.   主父偃方幸于天子,用事,因言:“齊臨菑十萬戶,市租千金,人眾殷富,巨于長安,此非天子親弟愛子不得王此。今齊王于親屬益疏。”乃從容言:“呂太后時齊欲反,吳楚時孝王幾為亂。今聞齊王與其姐亂。”于是天子乃拜主父偃為齊相,且正其事。主父偃既至齊,乃急治王后宮宦者為王通于姐翁主所者,令其辭證皆引王。王年少,懼大罪為吏所執誅,乃飲藥自殺。絕無后。   是時趙王懼主父偃一出廢齊,恐其漸疏骨肉,乃上書言偃受金及輕重之短。天子亦既囚偃。公孫弘言:“齊王以憂死毋后,國入漢,非誅偃無以塞天下之望。”遂誅偃。   齊厲王立五年死,毋后,國入于漢。   齊悼惠王后尚有二國,城陽及菑川。菑川地比齊。天子憐齊,為悼惠王冢園在郡,割臨菑東環悼惠王冢園邑盡以予菑川,以奉悼惠王祭祀。   城陽景王章,齊悼惠王子,以硃虛侯與大臣共誅諸呂,而章身首先斬相國呂王產于未央宮。孝文帝既立,益封章二千戶,賜金千斤。孝文二年,以齊之城陽郡立章為城陽王。立二年卒,子喜立,是為共王。   共王八年,徙王淮南。四年,復還王城陽。凡三十三年卒,子延立,是為頃王。   頃王二十年卒,子義立,是為敬王。敬王九年卒,子武立,是為惠王。惠王十一年卒,子順立,是為荒王。荒王四十六年卒,子恢立,是為戴王。戴王八年卒,子景立,至建始三年,十五歲,卒。   濟北王興居,齊悼惠王子,以東牟侯助大臣誅諸呂,功少。及文帝從代來,興居曰:“請與太仆嬰入清宮。”廢少帝,共與大臣尊立孝文帝。   孝文帝二年,以齊之濟北郡立興居為濟北王,與城陽王俱立。立二年,反。始大臣誅呂氏時,硃虛侯功尤大,許盡以趙地王硃虛侯,盡以梁地王東牟侯。及孝文帝立,聞硃虛、東牟之初欲立齊王,故絀其功。及二年,王諸子,乃割齊二郡以王章、興居。章、興居自以失職奪功。章死,而興居聞匈奴大入漢,漢多發兵,使丞相灌嬰擊之,文帝親幸太原,以為天子自擊胡,遂發兵反于濟北。天子聞之,罷丞相及行兵,皆歸長安。使棘蒲侯柴將軍擊破虜濟北王,王自殺,地入于漢,為郡。   后十年,文帝十六年,復以齊悼惠王子安都侯志為濟北王。十一年,吳楚反時,志堅守,不與諸侯合謀。吳楚已平,徙志王菑川。   濟南王辟光,齊悼惠王子,以勒侯孝文十六年為濟南王。十一年,與吳楚反。漢擊破,殺辟光,以濟南為郡,地入于漢。   菑川王賢,齊悼惠王子,以武城侯文帝十六年為菑川王。十一年,與吳楚反,漢擊破,殺賢。   天子因徙濟北王志王菑川。志亦齊悼惠王子,以安都侯王濟北。菑川王反,毋后,乃徙濟北王王菑川。凡立三十五年卒,謚為懿王。子建代立,是為靖王。二十年卒,子遺代立,是為頃王。三十六年卒,子終古立,是為思王。二十八年卒,子尚立,是為孝王。五年卒,子橫立,至建始三年,十一歲,卒。   膠西王卬,齊悼惠王子,以昌平侯文帝十六年為膠西王。十一年,與吳楚反。漢擊破,殺卬,地入于漢,為膠西郡。   膠東王雄渠,齊悼惠王子,以白石侯文帝十六年為膠東王。十一年,與吳楚反,漢擊破,殺雄渠,地入于漢,為膠東郡。   太史公曰:諸侯大國無過齊悼惠王。以海內初定,子弟少,激秦之無尺土封,故大封同姓,以填萬民之心。及后分裂,固其理也。   漢矯秦制,樹屏自彊。表海大國,悉封齊王。呂后肆怒,乃獻城陽。哀王嗣立,其力不量。硃虛仕漢,功大策長。東牟受賞,稱亂貽殃。膠東、濟北,雄渠,辟光。齊雖七國,忠孝者昌。   卷五十三·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   蕭相國何者,沛豐人也。以文無害為沛主吏掾。   高祖為布衣時,何數以吏事護高祖。高祖為亭長,常左右之。高祖以吏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何獨以五。   秦御史監郡者與從事,常辨之。何乃給泗水卒史事,第一。秦御史欲入言徵何,何固請,得毋行。   及高祖起為沛公,何常為丞督事。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戹塞,戶口多少,彊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何進言韓信,漢王以信為大將軍。語在淮陰侯事中。   漢王引兵東定三秦,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撫諭告,使給軍食。漢二年,漢王與諸侯擊楚,何守關中,侍太子,治櫟陽。為法令約束,立宗廟社稷宮室縣邑,輒奏上,可,許以從事;即不及奏上,輒以便宜施行,上來以聞。關中事計戶口轉漕給軍,漢王數失軍遁去,何常興關中卒,輒補缺。上以此專屬任何關中事。   漢三年,漢王與項羽相距京索之間,上數使使勞苦丞相。鮑生謂丞相曰:“王暴衣露蓋,數使使勞苦君者,有疑君心也。為君計,莫若遣君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軍所,上必益信君。”于是何從其計,漢王大說。   漢五年,既殺項羽,定天下,論功行封。群臣爭功,歲余功不決。高祖以蕭何功最盛,封為酂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余戰,少者數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不戰,顧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諸君知獵乎?”曰:“知之。”“知獵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且諸君獨以身隨我,多者兩三人。今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功不可忘也。”群臣皆莫敢言。   列侯畢已受封,及奏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上已橈功臣,多封蕭何,至位次未有以復難之,然心欲何第一。關內侯鄂君進曰:“群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夫上與楚相距五歲,常失軍亡眾,逃身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眾會上之乏絕者數矣。夫漢與楚相守滎陽數年,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亡曹參等百數,何缺于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柰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第一,曹參次之。”高祖曰:“善。”于是乃令蕭何,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高,得鄂君乃益明。”于是因鄂君故所食關內侯邑封為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余人,皆有食邑。乃益封何二千戶,以帝嘗繇咸陽時何送我獨贏錢二也。   漢十一年,陳豨反,高祖自將,至邯鄲。未罷,淮陰侯謀反關中,呂后用蕭何計,誅淮陰侯,語在淮陰事中。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諸君皆賀,召平獨吊。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召平謂相國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衛者,以今者淮陰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夫置衛衛君,非以寵君也。原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則上心說。”相國從其計,高帝乃大喜。   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復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上心乃安。”于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   上罷布軍歸,民道遮行上書,言相國賤彊買民田宅數千萬。上至,相國謁。上笑曰:“夫相國乃利民!”民所上書皆以與相國,曰:“君自謝民。”相國因為民請曰:“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原令民得入田,毋收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乃下相國廷尉,械系之。數日,王衛尉侍,前問曰:“相國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民請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王衛尉曰:“夫職事茍有便于民而請之,真宰相事,陛下柰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乃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高帝不懌。是日,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高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后,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參何如?”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何置田宅必居窮處,為家不治垣屋。曰:“后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   孝惠二年,相國何卒,謚為文終侯。   后嗣以罪失侯者四世,絕,天子輒復求何后,封續酂侯,功臣莫得比焉。   太史公曰:蕭相國何于秦時為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及漢興,依日月之末光,何謹守管籥,因民之疾法,順流與之更始。淮陰、黥布等皆以誅滅,而何之勛爛焉。位冠群臣,聲施后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   蕭何為吏,文而無害。及佐興王,舉宗從沛。關中既守,轉輸是賴。漢軍屢疲,秦兵必會。約法可久,收圖可大。指獸發蹤,其功實最。政稱畫一,居乃非泰。繼絕寵勤,式旌礪帶。   卷五十四·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   平陽侯曹參者,沛人也。秦時為沛獄掾,而蕭何為主吏,居縣為豪吏矣。   高祖為沛公而初起也,參以中涓從。將擊胡陵、方與,攻秦監公軍,大破之。東下薛,擊泗水守軍薛郭西。復攻胡陵,取之。徙守方與。方與反為魏,擊之。豐反為魏,攻之。賜爵七大夫。擊秦司馬枿軍碭東,破之,取碭、狐父、祁善置。又攻下邑以西,至虞,擊章邯車騎。攻爰戚及亢父,先登。遷為五大夫。北救阿,擊章邯軍,陷陳,追至濮陽。攻定陶,取臨濟。南救雍丘。擊李由軍,破之,殺李由,虜秦候一人。秦將章邯破殺項梁也,沛公與項羽引而東。楚懷王以沛公為碭郡長,將碭郡兵。于是乃封參為執帛,號曰建成君。遷為戚公,屬碭郡。   其后從攻東郡尉軍,破之成武南。擊王離軍成陽南,復攻之杠里,大破之。追北,西至開封,擊趙賁軍,破之,圍趙賁開封城中。西擊將楊熊軍于曲遇,破之,虜秦司馬及御史各一人。遷為執珪。從攻陽武,下轘轅、緱氏,絕河津,還擊趙賁軍尸北,破之。從南攻犨,與南陽守齮戰陽城郭東,陷陳,取宛,虜齮,盡定南陽郡。從西攻武關、峣關,取之。前攻秦軍藍田南,又夜擊其北,秦軍大破,遂至咸陽,滅秦。   項羽至,以沛公為漢王。漢王封參為建成侯。從至漢中,遷為將軍。從還定三秦,初攻下辯、故道、雍、斄。擊章平軍于好畤南,破之,圍好畤,取壤鄉。擊三秦軍壤東及高櫟,破之。復圍章平,章平出好畤走。因擊趙賁、內史保軍,破之。東取咸陽,更名曰新城。參將兵守景陵二十日,三秦使章平等攻參,參出擊,大破之。賜食邑于寧秦。參以將軍引兵圍章邯于廢丘。以中尉從漢王出臨晉關。至河內,下脩武,渡圍津,東擊龍且、項他定陶,破之。東取碭、蕭、彭城。擊項籍軍,漢軍大敗走。參以中尉圍取雍丘。王武反于黃,程處反于燕,往擊,盡破之。柱天侯反于衍氏,又進破取衍氏。擊羽嬰于昆陽,追至葉。還攻武彊,因至滎陽。參自漢中為將軍中尉,從擊諸侯,及項羽敗,還至滎陽,凡二歲。   高祖年,拜為假左丞相,入屯兵關中。月余,魏王豹反,以假左丞相別與韓信東攻魏將軍孫軍東張,大破之。因攻安邑,得魏將王襄。擊魏王于曲陽,追至武垣,生得魏王豹。取平陽,得魏王母妻子,盡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賜食邑平陽。因從韓信擊趙相國夏說軍于鄔東,大破之,斬夏說。韓信與故常山王張耳引兵下井陘,擊成安君,而令參還圍趙別將戚將軍于鄔城中。戚將軍出走,追斬之。乃引兵詣敖倉漢王之所。韓信已破趙,為相國,東擊齊。參以右丞相屬韓信,攻破齊歷下軍,遂取臨菑。還定濟北郡,攻著、漯陰、平原、鬲、盧。已而從韓信擊龍且軍于上假密,大破之,斬龍且,虜其將軍周蘭。定齊,凡得七十余縣。得故齊王田廣相田光,其守相許章,及故齊膠東將軍田既。韓信為齊王,引兵詣陳,與漢王共破項羽,而參留平齊未服者。   項籍已死,天下定,漢王為皇帝,韓信徙為楚王,齊為郡。參歸漢相印。高帝以長子肥為齊王,而以參為齊相國。以高祖六年賜爵列侯,與諸侯剖符,世世勿絕。食邑平陽萬六百三十戶,號曰平陽侯,除前所食邑。   以齊相國擊陳豨將張春軍,破之。黥布反,參以齊相國從悼惠王將兵車騎十二萬人,與高祖會擊黥布軍,大破之。南至蘄,還定竹邑、相、蕭、留。   參功: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候、御史各一人。   孝惠帝元年,除諸侯相國法,更以參為齊丞相。參之相齊,齊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參盡召長老諸生,問所以安集百姓,如齊故諸儒以百數,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   惠帝二年,蕭何卒。參聞之,告舍人趣治行,“吾將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參去,屬其后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后相曰:“治無大于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擾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   參始微時,與蕭何善;及為將相,有卻.至何且死,所推賢唯參。參代何為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   擇郡國吏木詘于文辭,重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務聲名者,輒斥去之。日夜飲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間之,欲有所言,復飲之,醉而后去,終莫得開說,以為常。   相舍后園近吏舍,吏舍日飲歌呼。從吏惡之,無如之何,乃請參游園中,聞吏醉歌呼,從吏幸相國召按之。乃反取酒張坐飲,亦歌呼與相應和。   參見人之有細過,專掩匿覆蓋之,府中無事。   參子窋為中大夫。惠帝怪相國不治事,以為“豈少朕與”?乃謂窋曰:“若歸,試私從容問而父曰:”高帝新棄群臣,帝富于春秋,君為相,日飲,無所請事,何以憂天下乎?'然無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歸,間侍,自從其所諫參。參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當言也。“至朝時,惠帝讓參曰:”與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諫君也。“參免冠謝曰:”陛下自察圣武孰與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觀臣能孰與蕭何賢?“上曰:”君似不及也。“參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   參為漢相國,出入三年。卒,謚懿侯。子窋代侯。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一。”   平陽侯窋,高后時為御史大夫。孝文帝立,免為侯。立二十九年卒,謚為靜侯。子奇代侯,立七年卒,謚為簡侯。子時代侯。時尚平陽公主,生子襄。時病癘,歸國。立二十三年卒,謚夷侯。子襄代侯。襄尚衛長公主,生子宗。立十六年卒,謚為共侯。子宗代侯。征和二年中,宗坐太子死,國除。   太史公曰:曹相國參攻城野戰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與淮陰侯俱。及信已滅,而列侯成功,唯獨參擅其名。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后,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   曹參初起,為沛豪吏。始從中涓,先圍善置。執珪執帛,攻城略地。衍氏既誅,昆陽失位。北禽夏說,東討田溉。剖符定封,功無與二。市獄勿擾,清凈不事。尚主平陽,代享其利。   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彊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后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從良匿。   后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還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者,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及沛公之薛,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與韓王將千余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余城,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峣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彊,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原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啗秦將。”秦將果畔,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原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柰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柰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后解,語在項羽事中。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襃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紂,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后,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后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原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其以酈生語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后,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彊,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斗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原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歲余。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筴,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呂澤彊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于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彊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彊。'“于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原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彊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柰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彊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原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穀,道引輕身。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彊聽而食。   后八年卒,謚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后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每上冢伏臘,祠黃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國除。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筴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留侯倜儻,志懷憤惋。五代相韓,一朝歸漢。進履宜假,運籌神算。橫陽既立,申徒作捍.灞上扶危,固陵靜亂。人稱三杰,辯推八難。赤松原游,白駒難絆。嗟彼雄略,曾非魁岸。   卷五十六·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陳丞相平者,陽武戶牖鄉人也。少時家貧,好讀書,有田三十畝,獨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游學。平為人長美色。人或謂陳平曰:“貧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視家生產,曰:“亦食糠覈耳。有叔如此,不如無有。”伯聞之,逐其婦而棄之。   及平長,可娶妻,富人莫肯與者,貧者平亦恥之。久之,戶牖富人有張負,張負女孫五嫁而夫輒死,人莫敢娶。平欲得之。邑中有喪,平貧,侍喪,以先往后罷為助。張負既見之喪所,獨視偉平,平亦以故后去。負隨平至其家,家乃負郭窮巷,以弊席為門,然門外多有長者車轍。張負歸,謂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孫予陳平。”張仲曰:“平貧不事事,一縣中盡笑其所為,獨柰何予女乎?”負曰:“人固有好美如陳平而長貧賤者乎?”卒與女。為平貧,乃假貸幣以聘,予酒肉之資以內婦。負誡其孫曰:“毋以貧故,事人不謹。事兄伯如事父,事嫂如母。”平既娶張氏女,赍用益饒,游道日廣。   里中社,平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陳涉起而王陳,使周市略定魏地,立魏咎為魏王,與秦軍相攻于臨濟。陳平固已前謝其兄伯,從少年往事魏王咎于臨濟。魏王以為太仆。說魏王不聽,人或讒之,陳平亡去。   久之,項羽略地至河上,陳平往歸之,從入破秦,賜平爵卿。項羽之東王彭城也,漢王還定三秦而東,殷王反楚。項羽乃以平為信武君,將魏王咎客在楚者以往,擊降殷王而還。項王使項悍拜平為都尉,賜金二十溢。居無何,漢王攻下殷。項王怒,將誅定殷者將吏。陳平懼誅,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而平身間行杖劍亡。渡河,船人見其美丈夫獨行,疑其亡將,要中當有金玉寶器,目之,欲殺平。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無有,乃止。   平遂至修武降漢,因魏無知求見漢王,漢王召入。是時萬石君奮為漢王中涓,受平謁,入見平。平等七人俱進,賜食。王曰:“罷,就舍矣。”平曰:“臣為事來,所言不可以過今日。”于是漢王與語而說之,問曰:“子之居楚何官?”曰:“為都尉。”是日乃拜平為都尉,使為參乘,典護軍。諸將盡讙,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與同載,反使監護軍長者!”漢王聞之,愈益幸平。遂與東伐項王。至彭城,為楚所敗。引而還,收散兵至滎陽,以平為亞將,屬于韓王信,軍廣武。   絳侯、灌嬰等咸讒陳平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不容,亡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日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受諸將金,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覆亂臣也,原王察之。”漢王疑之,召讓魏無知。無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問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無益處于勝負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漢相距,臣進奇謀之士,顧其計誠足以利國家不耳。且盜嫂受金又何足疑乎?”漢王召讓平曰:“先生事魏不中,遂事楚而去,今又從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說,故去事項王。項王不能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聞漢王之能用人,故歸大王。臣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誠臣計畫有可采者,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金具在,請封輸官,得請骸骨。”漢王乃謝,厚賜,拜為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復言。   其后,楚急攻,絕漢甬道,圍漢王于滎陽城。久之,漢王患之,請割滎陽以西以和。項王不聽。漢王謂陳平曰:“天下紛紛,何時定乎?”陳平曰:“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禮,士廉節者不來;然大王能饒人以爵邑,士之頑鈍嗜利無恥者亦多歸漢。誠各去其兩短,襲其兩長,天下指麾則定矣。然大王恣侮人,不能得廉節之士。顧楚有可亂者,彼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鐘離眛、龍且、周殷之屬,不過數人耳。大王誠能出捐數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為人意忌信讒,必內相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漢王以為然,乃出黃金四萬斤,與陳平,恣所為,不問其出入。   陳平既多以金縱反間于楚軍,宣言諸將鐘離眛等為項王將,功多矣,然而終不得裂地而王,欲與漢為一,以滅項氏而分王其地。項羽果意不信鐘離眜等。項王既疑之,使使至漢。漢王為太牢具,舉進。見楚使,即詳驚曰:“吾以為亞父使,乃項王使!”復持去,更以惡草具進楚使。楚使歸,具以報項王。項王果大疑亞父。亞父欲急攻下滎陽城,項王不信,不肯聽。亞父聞項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原請骸骨歸!”歸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陳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滎陽城東門,楚因擊之,陳平乃與漢王從城西門夜出去。遂入關,收散兵復東。   其明年,淮陰侯破齊,自立為齊王,使使言之漢王。漢王大怒而罵,陳平躡漢王。漢王亦悟,乃厚遇齊使,使張子房卒立信為齊王。封平以戶牖鄉。用其奇計策,卒滅楚。常以護軍中尉從定燕王臧荼。   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阬豎子耳。”高帝默然。問陳平,平固辭謝,曰:“諸將云何?”上具告之。陳平曰:“人之上書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能及,而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云夢,陛下弟出偽游云夢,會諸侯于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游,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為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游云夢”。上因隨以行。行未至陳,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見信至,即執縛之,載后車。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高帝顧謂信曰:“若毋聲!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遂會諸侯于陳,盡定楚地。還至雒陽,赦信以為淮陰侯,而與功臣剖符定封。   于是與平剖符,世世勿絕,為戶牖侯。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謀計,戰勝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復賞魏無知。其明年,以護軍中尉從攻反者韓王信于代。卒至平城,為匈奴所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陳平奇計,使單于閼氏,圍以得開。高帝既出,其計礻必,世莫得聞。   高帝南過曲逆,上其城,望見其屋室甚大,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洛陽與是耳。”顧問御史曰:“曲逆戶口幾何?”對曰:“始秦時三萬余戶,間者兵數起,多亡匿,今見五千戶。”于是乃詔御史,更以陳平為曲逆侯,盡食之,除前所食戶牖。   其后常以護軍中尉從攻陳豨及黥布。凡六出奇計,輒益邑,凡六益封。奇計或頗祕,世莫能聞也。   高帝從破布軍還,病創,徐行至長安。燕王盧綰反,上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攻之。既行,人有短惡噲者。高帝怒曰:“噲見吾病,乃冀我死也。”用陳平謀而召絳侯周勃受詔床下,曰:“陳平亟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既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之曰:“樊噲,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呂后弟呂嬃之夫,有親且貴,帝以忿怒故,欲斬之,則恐后悔。寧囚而致上,上自誅之。”未至軍,為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傳詣長安,而令絳侯勃代將,將兵定燕反縣。   平行聞高帝崩,平恐呂太后及呂嬃讒怒,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于滎陽。平受詔,立復馳至宮,哭甚哀,因奏事喪前。呂太后哀之,曰:“君勞,出休矣。”平畏讒之就,因固請得宿衛中。太后乃以為郎中令,曰:“傅教孝惠。”是后呂嬃讒乃不得行。樊噲至,則赦復爵邑。   孝惠帝六年,相國曹參卒,以安國侯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   王陵者,故沛人,始為縣豪,高祖微時,兄事陵。陵少文,任氣,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陽,陵亦自聚黨數千人,居南陽,不肯從沛公。及漢王之還攻項籍,陵乃以兵屬漢。項羽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為老妾語陵,謹事漢王。漢王,長者也,無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劍而死。項王怒,烹陵母。陵卒從漢王定天下。以善雍齒,雍齒,高帝之仇,而陵本無意從高帝,以故晚封,為安國侯。   安國侯既為右丞相,二歲,孝惠帝崩。高后欲立諸呂為王,問王陵,王陵曰:“不可。”問陳平,陳平曰:“可。”呂太后怒,乃詳遷陵為帝太傅,實不用陵。陵怒,謝疾免,杜門竟不朝請,七年而卒。   陵之免丞相,呂太后乃徙平為右丞相,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常給事于中。   食其亦沛人。漢王之敗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呂后為質,食其以舍人侍呂后。其后從破項籍為侯,幸于呂太后。及為相,居中,百官皆因決事。   呂嬃常以前陳平為高帝謀執樊噲,數讒曰:“陳平為相非治事,日飲醇酒,戲婦女。”陳平聞,日益甚。呂太后聞之,私獨喜。面質呂嬃于陳平曰:“鄙語曰‘兒婦人口不可用',顧君與我何如耳。無畏呂嬃之讒也。”   呂太后立諸呂為王,陳平偽聽之。及呂太后崩,平與太尉勃合謀,卒誅諸呂,立孝文皇帝,陳平本謀也。審食其免相。   孝文帝立,以為太尉勃親以兵誅呂氏,功多;陳平欲讓勃尊位,乃謝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問之。平曰:“高祖時,勃功不如臣平。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原以右丞相讓勃。”于是孝文帝乃以絳侯勃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為左丞相,位次第二。賜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戶。   居頃之,孝文皇帝既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曰:“不知。”問:“天下一歲錢穀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對。于是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茍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孝文帝乃稱善。右丞相大慚,出而讓陳平曰:“君獨不素教我對!”陳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君欲彊對邪?”于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遠矣。居頃之,絳侯謝病請免相,陳平專為一丞相。   孝文帝二年,丞相陳平卒,謚為獻侯。子共侯買代侯。二年卒,子簡侯恢代侯。二十三年卒,子何代侯。二十三年,何坐略人妻,棄市,國除。   始陳平曰:“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然其后曾孫陳掌以衛氏親貴戚,原得續封陳氏,然終不得。   太史公曰:陳丞相平少時,本好黃帝、老子之術。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高帝。常出奇計,救紛糾之難,振國家之患。及呂后時,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脫,定宗廟,以榮名終,稱賢相,豈不善始善終哉!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   曲逆窮巷,門多長者。宰肉先均,佐喪后罷。魏楚更用,腹心難假。棄印封金,刺船露裸。間行歸漢,委質麾下。滎陽計全,平城圍解。推陵讓勃,裒多益寡。應變合權,克定宗社。   卷五十七·絳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   絳侯周勃者,沛人也。其先卷人,徙沛。勃以織薄曲為生,常為人吹簫給喪事,材官引彊。   高祖之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從攻胡陵,下方與。方與反,與戰,卻適.攻豐。擊秦軍碭東。還軍留及蕭。復攻碭,破之。下下邑,先登。賜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擊章邯車騎,殿。定魏地。攻爰戚、東緡,以往至栗,取之。攻齧桑,先登。擊秦軍阿下,破之。追至濮陽,下甄城。攻都關、定陶,襲取宛朐,得單父令。夜襲取臨濟,攻張,以前至卷,破之。擊李由軍雍丘下。攻開封,先至城下為多。后章邯破殺項梁,沛公與項羽引兵東如碭。自初起沛還至碭,一歲二月。楚懷王封沛公號安武侯,為碭郡長。沛公拜勃為虎賁令,以令從沛公定魏地。攻東郡尉于城武,破之。擊王離軍,破之。攻長社,先登。攻潁陽、緱氏,絕河津。擊趙賁軍尸北。南攻南陽守齮,破武關、峣關。破秦軍于藍田,至咸陽,滅秦。   項羽至,以沛公為漢王。漢王賜勃爵為威武侯。從入漢中,拜為將軍。還定三秦,至秦,賜食邑懷德。攻槐里、好畤,最。擊趙賁、內史保于咸陽,最。北攻漆。擊章平、姚卬軍。西定汧.還下郿、頻陽。圍章邯廢丘。破西丞。擊盜巴軍,破之。攻上邽。東守峣關。轉擊項籍。攻曲逆,最。還守敖倉,追項籍。籍已死,因東定楚地泗、東海郡,凡得二十二縣。還守雒陽、櫟陽,賜與潁侯共食鐘離。以將軍從高帝反者燕王臧荼,破之易下。所將卒當馳道為多。賜爵列侯,剖符世世勿絕。食絳八千一百八十戶,號絳侯。   以將軍從高帝擊反韓王信于代,降下霍人。以前至武泉,擊胡騎,破之武泉北。轉攻韓信軍銅鞮,破之。還,降太原六城。擊韓信胡騎晉陽下,破之,下晉陽。后擊韓信軍于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還攻樓煩三城,因擊胡騎平城下,所將卒當馳道為多。勃遷為太尉。   擊陳豨,屠馬邑。所將卒斬豨將軍乘馬絺。擊韓信、陳豨、趙利軍于樓煩,破之。得豨將宋最、雁門守■。因轉攻得云中守、丞相箕肆、將勛。定雁門郡十七縣,云中郡十二縣。因復擊豨靈丘,破之,斬豨,得豨丞相程縱、將軍陳武、都尉高肆。定代郡九縣。燕王盧綰反,勃以相國代樊噲將,擊下薊,得綰大將抵、丞相偃、守陘、太尉弱、御史大夫施,屠渾都。破綰軍上蘭,復擊破綰軍沮陽。追至長城,定上谷十二縣,右北平十六縣,遼西、遼東二十九縣,漁陽二十二縣。最從高帝得相國一人,丞相二人,將軍、二千石各三人;別破軍二,下城三,定郡五,縣七十九,得丞相、大將各一人。   勃為人木彊敦厚,高帝以為可屬大事。勃不好文學,每召諸生說士,東鄉坐而責之:“趣為我語。”其椎少文如此。   勃既定燕而歸,高祖已崩矣,以列侯事孝惠帝。孝惠帝六年,置太尉官,以勃為太尉。十歲,高后崩。呂祿以趙王為漢上將軍,呂產以呂王為漢相國,秉漢權,欲危劉氏。勃為太尉,不得入軍門。陳平為丞相,不得任事。于是勃與平謀,卒誅諸呂而立孝文皇帝。其語在呂后、孝文事中。   文帝既立,以勃為右丞相,賜金五千斤,食邑萬戶。居月余,人或說勃曰:“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以寵,久之即禍及身矣。”勃懼,亦自危,乃謝請歸相印。上許之。歲余,丞相平卒,上復以勃為丞相。十余月,上曰:“前日吾詔列侯就國,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國。   歲余,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之。其后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下其事長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與獄吏,獄吏乃書牘背示之,曰“以公主為證”。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勝之尚之,故獄吏教引為證。勃之益封受賜,盡以予薄昭。及系急,薄昭為言薄太后,太后亦以為無反事。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曰:“絳侯綰皇帝璽,將兵于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文帝既見絳侯獄辭,乃謝曰:“吏方驗而出之。”于是使使持節赦絳侯,復爵邑。絳侯既出,曰:“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絳侯復就國。孝文帝十一年卒,謚為武侯。子勝之代侯。六歲,尚公主,不相中,坐殺人,國除。絕一歲,文帝乃擇絳侯勃子賢者河內守亞夫,封為條侯,續絳侯后。   條侯亞夫自未侯為河內守時,許負相之,曰:“君后三歲而侯。侯八歲為將相,持國秉,貴重矣,于人臣無兩。其后九歲而君餓死。”亞夫笑曰:“臣之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子當代,亞夫何說侯乎?然既已貴如負言,又何說餓死?指示我。”許負指其口曰:“有從理入口,此餓死法也。”居三歲,其兄絳侯勝之有罪,孝文帝擇絳侯子賢者,皆推亞夫,乃封亞夫為條侯,續絳侯后。   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邊。乃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于是天子乃按轡徐行。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既出軍門,群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于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月余,三軍皆罷。乃拜亞夫為中尉。   孝文且崩時,誡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文帝崩,拜亞夫為車騎將軍。   孝景三年,吳楚反。亞夫以中尉為太尉,東擊吳楚。因自請上曰:“楚兵剽輕,難與爭鋒。原以梁委之,絕其糧道,乃可制。”上許之。   太尉既會兵滎陽,吳方攻梁,梁急,請救。太尉引兵東北走昌邑,深壁而守。梁日使使請太尉,太尉守便宜,不肯往。梁上書言景帝,景帝使使詔救梁。太尉不奉詔,堅壁不出,而使輕騎兵弓高侯等絕吳楚兵后食道。吳兵乏糧,饑,數欲挑戰,終不出。夜,軍中驚,內相攻擊擾亂,至于太尉帳下。太尉終臥不起。頃之,復定。后吳奔壁東南陬,太尉使備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吳兵既餓,乃引而去。太尉出精兵追擊,大破之。吳王濞棄其軍,而與壯士數千人亡走,保于江南丹徒。漢兵因乘勝,遂盡虜之,降其兵,購吳王千金。月余,越人斬吳王頭以告。凡相攻守三月,而吳楚破平。于是諸將乃以太尉計謀為是。由此梁孝王與太尉有卻.   歸,復置太尉官。五歲,遷為丞相,景帝甚重之。景帝廢栗太子,丞相固爭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與太后言條侯之短。   竇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景帝讓曰:“始南皮、章武侯先帝不侯,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竇太后曰:“人主各以時行耳。自竇長君在時,竟不得侯,死后乃其子彭祖顧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景帝曰:“請得與丞相議之。”丞相議之,亞夫曰:“高皇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今信雖皇后兄,無功,侯之,非約也。”景帝默然而止。   其后匈奴王徐盧等五人降,景帝欲侯之以勸后。丞相亞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則何以責人臣不守節者乎?”景帝曰:“丞相議不可用。”乃悉封徐盧等為列侯。亞夫因謝病。景帝中三年,以病免相。   頃之,景帝居禁中,召條侯,賜食。獨置大胾,無切肉,又不置櫡。條侯心不平,顧謂尚席取櫡。景帝視而笑曰:“此不足君所乎?”條侯免冠謝。上起,條侯因趨出。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居無何,條侯子為父買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予錢。庸知其盜買縣官器,怒而上變告子,事連汙條侯。書既聞上,上下吏。吏簿責條侯,條侯不對。景帝罵之曰:“吾不用也。”召詣廷尉。廷尉責曰:“君侯欲反邪?”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邪?”吏曰:“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條侯,條侯欲自殺,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嘔血而死。國除。   絕一歲,景帝乃更封絳侯勃他子堅為平曲侯,續絳侯后。十九年卒,謚為共侯。子建德代侯,十三年,為太子太傅。坐酎金不善,元鼎五年,有罪,國除。   條侯果餓死。死后,景帝乃封王信為蓋侯。   太史公曰:絳侯周勃始為布衣時,鄙樸人也,才能不過凡庸。及從高祖定天下,在將相位,諸呂欲作亂,勃匡國家難,復之乎正。雖伊尹、周公,何以加哉!亞夫之用兵,持威重,執堅刃,穰苴曷有加焉!足己而不學,守節不遜,終以窮困。悲夫!   絳侯佐漢,質厚敦篤。始擊碭東,亦圍尸北。所攻必取,所討咸克。陳豨伏誅,臧荼破國。事居送往,推功伏德。列侯還第,太尉下獄。繼相條侯,紹封平曲。惜哉賢將,父子代辱!   卷五十八·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梁孝王武者,孝文皇帝子也,而與孝景帝同母。母,竇太后也。   孝文帝凡四男:長子曰太子,是為孝景帝;次子武;次子參;次子勝。孝文帝即位二年,以武為代王,以參為太原王,以勝為梁王。二歲,徙代王為淮陽王。以代盡與太原王,號曰代王。參立十七年,孝文后二年卒,謚為孝王。子登嗣立,是為代共王。立二十九年,元光二年卒。子義立,是為代王。十九年,漢廣關,以常山為限,而徙代王王清河。清河王徙以元鼎三年也。   初,武為淮陽王十年,而梁王勝卒,謚為梁懷王。懷王最少子,愛幸異于他子。其明年,徙淮陽王武為梁王。梁王之初王梁,孝文帝之十二年也。梁王自初王通歷已十一年矣。   梁王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留,其明年,乃之國。二十一年,入朝。二十二年,孝文帝崩。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復入朝。是時上未置太子也。上與梁王燕飲,嘗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后傳于王。”王辭謝。雖知非至言,然心內喜。太后亦然。   其春,吳楚齊趙七國反。吳楚先擊梁棘壁,殺數萬人。梁孝王城守睢陽,而使韓安國、張羽等為大將軍,以距吳楚。吳楚以梁為限,不敢過而西,與太尉亞夫等相距三月。吳楚破,而梁所破殺虜略與漢中分。明年,漢立太子。其后梁最親,有功,又為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余城,皆多大縣。   孝王,竇太后少子也,愛之,賞賜不可勝道。于是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衤復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余里。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于天子。出言■,入言警。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公孫詭多奇邪計,初見王,賜千金,官至中尉,梁號之曰公孫將軍,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數十萬,而府庫金錢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于京師。   二十九年十月,梁孝王入朝。景帝使使持節乘輿駟馬,迎梁王于關下。既朝,上疏因留,以太后親故。王入則侍景帝同輦,出則同車游獵,射禽獸上林中。梁之侍中、郎、謁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門,與漢宦官無異。   十一月,上廢栗太子,竇太后心欲以孝王為后嗣。大臣及袁盎等有所關說于景帝,竇太后義格,亦遂不復言以梁王為嗣事由此。以事秘,世莫知。乃辭歸國。   其夏四月,上立膠東王為太子。梁王怨袁盎及議臣,乃與羊勝、公孫詭之屬陰使人刺殺袁盎及他議臣十余人。逐其賊,未得也。于是天子意梁王,逐賊,果梁使之。乃遣使冠蓋相望于道,覆按梁,捕公孫詭、羊勝。公孫詭、羊勝匿王后宮。使者責二千石急,梁相軒丘豹及內史韓安國進諫王,王乃令勝、詭皆自殺,出之。上由此怨望于梁王。梁王恐,乃使韓安國因長公主謝罪太后,然后得釋。   上怒稍解,因上書請朝。既至關,茅蘭說王,使乘布車,從兩騎入,匿于長公主園。漢使使迎王,王已入關,車騎盡居外,不知王處。太后泣曰:“帝殺吾子!”景帝憂恐。于是梁王伏斧質于闕下,謝罪,然后太后、景帝大喜,相泣,復如故。悉召王從官入關。然景帝益疏王,不同車輦矣。   三十五年冬,復朝。上疏欲留,上弗許。歸國,意忽忽不樂。北獵良山,有獻牛,足出背上,孝王惡之。六月中,病熱,六日卒,謚曰孝王。   孝王慈孝,每聞太后病,口不能食,居不安寢,常欲留長安侍太后。太后亦愛之。及聞梁王薨,竇太后哭極哀,不食,曰:“帝果殺吾子!”景帝哀懼,不知所為。與長公主計之,乃分梁為五國,盡立孝王男五人為王,女五人皆食湯沐邑。于是奏之太后,太后乃說,為帝加壹餐。   梁孝王長子買為梁王,是為共王;子明為濟川王;子彭離為濟東王;子定為山陽王;子不識為濟陰王。   孝王未死時,財以巨萬計,不可勝數。及死,藏府余黃金尚四十余萬斤,他財物稱是。   梁共王三年,景帝崩。共王立七年卒,子襄立,是為平王。   梁平王襄十四年,母曰陳太后。共王母曰李太后。李太后,親平王之大母也。而平王之后姓任,曰任王后。任王后甚有寵于平王襄。初,孝王在時,有罍樽,直千金。孝王誡后世,善保罍樽,無得以與人。任王后聞而欲得罍樽。平王大母李太后曰:“先王有命,無得以罍樽與人。他物雖百巨萬,猶自恣也。”任王后絕欲得之。平王襄直使人開府取罍樽,賜任王后。李太后大怒,漢使者來,欲自言,平王襄及任王后遮止,閉門,李太后與爭門,措指,遂不得見漢使者。李太后亦私與食官長及郎中尹霸等士通亂,而王與任王后以此使人風止李太后,李太后內有淫行,亦已。后病薨。病時,任后未嘗請病;薨,又不持喪。   元朔中,睢陽人類犴反者,人有辱其父,而與淮陽太守客出同車。太守客出下車,類犴反殺其仇于車上而去。淮陽太守怒,以讓梁二千石。二千石以下求反甚急,執反親戚。反知國陰事,乃上變事,具告知王與大母爭樽狀。時丞相以下見知之,欲以傷梁長吏,其書聞天子。天子下吏驗問,有之。公卿請廢襄為庶人。天子曰:“李太后有淫行,而梁王襄無良師傅,故陷不義。”乃削梁八城,梟任王后首于市。梁余尚有十城。襄立三十九年卒,謚為平王。子無傷立為梁王也。   濟川王明者,梁孝王子,以桓邑侯孝景中六年為濟川王。七歲,坐射殺其中尉,漢有司請誅,天子弗忍誅,廢明為庶人。遷房陵,地入于漢為郡。   濟東王彭離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為濟東王。二十九年,彭離驕悍,無人君禮,昏暮私與其奴、亡命少年數十人行剽殺人,取財物以為好。所殺發覺者百余人,國皆知之,莫敢夜行。所殺者子上書言。漢有司請誅,上不忍,廢以為庶人,遷上庸,地入于漢,為大河郡。   山陽哀王定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為山陽王。九年卒,無子,國除,地入于漢,為山陽郡。   濟陰哀王不識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為濟陰王。一歲卒,無子,國除,地入于漢,為濟陰郡。   太史公曰:梁孝王雖以親愛之故,王膏腴之地,然會漢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植其財貨,廣宮室,車服擬于天子。然亦僭矣。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聞之于宮殿中老郎吏好事者稱道之也。竊以為令梁孝王怨望,欲為不善者,事從中生。今太后,女主也,以愛少子故,欲令梁王為太子。大臣不時正言其不可狀,阿意治小,私說意以受賞賜,非忠臣也。齊如魏其侯竇嬰之正言也,何以有后禍?景帝與王燕見,侍太后飲,景帝曰:“千秋萬歲之后傳王。”太后喜說。竇嬰在前,據地言曰:“漢法之約,傳子適孫,今帝何以得傳弟,擅亂高帝約乎!”于是景帝默然無聲。太后意不說。   故成王與小弱弟立樹下,取一桐葉以與之,曰:“吾用封汝。”周公聞之,進見曰:“天王封弟,甚善。”成王曰:“吾直與戲耳。”周公曰:“人主無過舉,不當有戲言,言之必行之。”于是乃封小弟以應縣。是后成王沒齒不敢有戲言,言必行之。孝經曰:“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圣人之法言也。今主上不宜出好言于梁王。梁王上有太后之重,驕蹇日久,數聞景帝好言,千秋萬世之后傳王,而實不行。   又諸侯王朝見天子,漢法凡當四見耳。始到,入小見;到正月朔旦,奉皮薦璧玉賀正月,法見;后三日,為王置酒,賜金錢財物;后二日,復入小見,辭去。凡留長安不過二十日。小見者,燕見于禁門內,飲于省中,非士人所得入也。今梁王西朝,因留,且半歲。入與人主同輦,出與同車。示風以大言而實不與,令出怨言,謀畔逆,乃隨而憂之,不亦遠乎!非大賢人,不知退讓。今漢之儀法,朝見賀正月者,常一王與四侯俱朝見,十余歲一至。今梁王常比年入朝見,久留。鄙語曰“驕子不孝”,非惡言也。故諸侯王當為置良師傅,相忠言之士,如汲黯、韓長孺等,敢直言極諫,安得有患害!   蓋聞梁王西入朝,謁竇太后,燕見,與景帝俱侍坐于太后前,語言私說。太后謂帝曰:“吾聞殷道親親,周道尊尊,其義一也。安車大駕,用梁孝王為寄。”景帝跪席舉身曰:“諾。”罷酒出,帝召袁盎諸大臣通經術者曰:“太后言如是,何謂也?”皆對曰:“太后意欲立梁王為帝太子。”帝問其狀,袁盎等曰:“殷道親親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質,質者法天,親其所親,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故立長子。周道,太子死,立適孫。殷道。太子死,立其弟。”帝曰:“于公何如?”皆對曰:“方今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立子。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宋宣公死,不立子而與弟。弟受國死,復反之與兄之子。弟之子爭之,以為我當代父后,即刺殺兄子。以故國亂,禍不絕。故春秋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臣請見太后白之。”袁盎等入見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終,欲誰立?”太后曰:“吾復立帝子。”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生禍,禍亂后五世不絕,小不忍害大義狀報太后。太后乃解說,即使梁王歸就國。而梁王聞其義出于袁盎諸大臣所,怨望,使人來殺袁盎。袁盎顧之曰:“我所謂袁將軍者也,公得毋誤乎?”刺者曰:“是矣!”刺之,置其劍,劍著身。視其劍,新治。問長安中削厲工,工曰:“梁郎某子來治此劍。”以此知而發覺之,發使者捕逐之。獨梁王所欲殺大臣十余人,文吏窮本之,謀反端頗見。太后不食,日夜泣不止。景帝甚憂之,問公卿大臣,大臣以為遣經術吏往治之,乃可解。于是遣田叔、呂季主往治之。此二人皆通經術,知大禮。來還,至霸昌廄,取火悉燒梁之反辭,但空手來對景帝。景帝曰:“何如?”對曰:“言梁王不知也。造為之者,獨其幸臣羊勝、公孫詭之屬為之耳。謹以伏誅死,梁王無恙也。”景帝喜說,曰:“急趨謁太后。”太后聞之,立起坐餐,氣平復。故曰,不通經術知古今之大禮,不可以為三公及左右近臣。少見之人,如從管中闚天也。   文帝少子,徙封于梁。太后鐘愛,廣筑睢陽。旌旂警蹕,勢擬天王。功捍吳楚,計丑孫羊。竇嬰正議,袁盎劫傷。漢窮梁獄,冠蓋相望。禍成驕子,致此猖狂。雖分五國,卒亦不昌。   卷五十九·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孝景皇帝子凡十三人為王,而母五人,同母者為宗親。栗姬子曰榮、德、閼于。程姬子曰余、非、端。賈夫人子曰彭祖、勝。唐姬子曰發。王夫人兒姁子曰越、寄、乘、舜。   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河間王。好儒學,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游。   二十六年卒,子共王不害立。四年卒,子剛王基代立。十二年卒,子頃王授代立。   臨江哀王閼于,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臨江王。三年卒,無后,國除為郡。   臨江閔王榮,以孝景前四年為皇太子,四歲廢,用故太子為臨江王。   四年,坐侵廟壖垣為宮,上徵榮。榮行,祖于江陵北門。既已上車,軸折車廢。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榮至,詣中尉府簿。中尉郅都責訊王,王恐,自殺。葬藍田。燕數萬銜土置冢上,百姓憐之。   榮最長,死無后,國除,地入于漢,為南郡。   右三國本王皆栗姬之子也。   魯共王余,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淮陽王。二年,吳楚反破后,以孝景前三年徙為魯王。好治宮室苑囿狗馬。季年好音,不喜辭辯。為人吃。   二十六年卒,子光代為王。初好音輿馬;晚節嗇,惟恐不足于財。   江都易王非,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汝南王。吳楚反時,非年十五,有材力,上書原擊吳。景帝賜非將軍印,擊吳。吳已破,二歲,徙為江都王,治吳故國,以軍功賜天子旌旗。元光五年,匈奴大入漢為賊,非上書原擊匈奴,上不許。非好氣力,治宮觀,招四方豪桀,驕奢甚。   立二十六年卒,子建立為王。七年自殺。淮南、衡山謀反時,建頗聞其謀。自以為國近淮南,恐一日發,為所并,即陰作兵器,而時佩其父所賜將軍印,載天子旗以出。易王死未葬,建有所說易王寵美人淖姬,夜使人迎與奸服舍中。及淮南事發,治黨與頗及江都王建。建恐,因使人多持金錢,事絕其獄。而又信巫祝,使人禱祠妄言。建又盡與其姐弟奸。事既聞,漢公卿請捕治建。天子不忍,使大臣即訊王。王服所犯,遂自殺。國除,地入于漢,為廣陵郡。   膠西于王端,以孝景前三年吳楚七國反破后,端用皇子為膠西王。端為人賊戾,又陰痿,一近婦人,病之數月。而有愛幸少年為郎。為郎者頃之與后宮亂,端禽滅之,及殺其子母。數犯上法,漢公卿數請誅端,天子為兄弟之故不忍,而端所為滋甚。有司再請削其國,去太半。端心慍,遂為無訾省。府庫壞漏盡,腐財物以巨萬計,終不得收徙。令吏毋得收租賦。端皆去衛,封其宮門,從一門出游。數變名姓,為布衣,之他郡國。   相、二千石往者,奉漢法以治,端輒求其罪告之,無罪者詐藥殺之。所以設詐究變,彊足以距諫,智足以飾非。相、二千石從王治,則漢繩以法。故膠西小國,而所殺傷二千石甚眾。   立四十七年,卒,竟無男代后,國除,地入于漢,為膠西郡。   右三國本王皆程姬之子也。   趙王彭祖,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廣川王。趙王遂反破后,彭祖王廣川。四年,徙為趙王。十五年,孝景帝崩。彭祖為人巧佞卑諂,足恭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詭辯以中人。彭祖多內寵姬及子孫。相、二千石欲奉漢法以治,則害于王家。是以每相、二千石至,彭祖衣皁布衣,自行迎,除二千石舍,多設疑事以作動之,得二千石失言,中忌諱,輒書之。二千石欲治者,則以此迫劫;不聽,乃上書告,及汙以奸利事。彭祖立五十余年,相、二千石無能滿二歲,輒以罪去,大者死,小者刑,以故二千石莫敢治。而趙王擅權,使使即縣為賈人榷會,入多于國經租稅。以是趙王家多金錢,然所賜姬諸子,亦盡之矣。彭祖取故江都易王寵姬王建所盜與奸淖姬者為姬,甚愛之。   彭祖不好治宮室、禨祥,好為吏事。上書原督國中盜賊。常夜從走卒行徼邯鄲中。諸使過客以彭祖險陂,莫敢留邯鄲。   其太子丹與其女及同產姐奸,與其客江充有卻.充告丹,丹以故廢。趙更立太子。   中山靖王勝,以孝景前三年用皇子為中山王。十四年,孝景帝崩。勝為人樂酒好內,有子枝屬百二十余人。常與兄趙王相非,曰:“兄為王,專代吏治事。王者當日聽音樂聲色。”趙王亦非之,曰:“中山王徒日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稱為籓臣!”   立四十二年卒,子哀王昌立。一年卒,子昆侈代為中山王。   右二國本王皆賈夫人之子也。   長沙定王發,發之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辟,不原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上醉不知,以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命曰發。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長沙王。以其母微,無寵,故王卑濕貧國。   立二十七年卒,子康王庸立。二十八年,卒,子鮒鮈立為長沙王。   右一國本王唐姬之子也。   廣川惠王越,以孝景中二年用皇子為廣川王。   十二年卒,子齊立為王。齊有幸臣桑距。已而有罪,欲誅距,距亡,王因禽其宗族。距怨王,乃上書告王齊與同產奸。自是之后,王齊數上書告言漢公卿及幸臣所忠等。   膠東康王寄,以孝景中二年用皇子為膠東王。二十八年卒。淮南王謀反時,寄微聞其事,私作樓車鏃矢戰守備,候淮南之起。及吏治淮南之事,辭出之。寄于上最親,意傷之,發病而死,不敢置后,于是上。寄有長子者名賢,母無寵;少子名慶,母愛幸,寄常欲立之,為不次,因有過,遂無言。上憐之,乃以賢為膠東王奉康王嗣,而封慶于故衡山地,為六安王。   膠東王賢立十四年卒,謚為哀王。子慶為王。   六安王慶,以元狩二年用膠東康王子為六安王。   清河哀王乘,以孝景中三年用皇子為清河王。十二年卒,無后,國除,地入于漢,為清河郡。   常山憲王舜,以孝景中五年用皇子為常山王。舜最親,景帝少子,驕怠多淫,數犯禁,上常寬釋之。立三十二年卒,太子勃代立為王。   初,憲王舜有所不愛姬生長男棁。棁以母無寵故,亦不得幸于王。王后脩生太子勃。王內多,所幸姬生子平、子商,王后希得幸。及憲王病甚,諸幸姬常侍病,故王后亦以妒媢不常侍病,輒歸舍。醫進藥,太子勃不自嘗藥,又不宿留侍病。及王薨,王后、太子乃至。憲王雅不以長子棁為人數,及薨,又不分與財物。郎或說太子、王后,令諸子與長子棁共分財物,太子、王后不聽。太子代立,又不收恤棁。棁怨王后、太子。漢使者視憲王喪,棁自言憲王病時,王后、太子不侍,及薨,六日出舍,太子勃私奸,飲酒,博戲,擊筑,與女子載馳,環城過市,入牢視囚。天子遣大行騫驗王后及問王勃,請逮勃所與奸諸證左,王又匿之。吏求捕勃大急,使人致擊笞掠,擅出漢所疑囚者。有司請誅憲王后脩及王勃。上以脩素無行,使棁陷之罪,勃無良師傅,不忍誅。有司請廢王后脩,徙王勃以家屬處房陵,上許之。   勃王數月,遷于房陵,國絕。月余,天子為最親,乃詔有司曰:“常山憲王蚤夭,后妾不和,適孽誣爭,陷于不義以滅國,朕甚閔焉。其封憲王子平三萬戶,為真定王;封子商三萬戶,為泗水王。”   真定王平,元鼎四年用常山憲王子為真定王。   泗水思王商,以元鼎四年用常山憲王子為泗水王。十一年卒,子哀王安世立。十一年卒,無子。于是上憐泗水王絕,乃立安世弟賀為泗水王。   右四國本王皆王夫人兒姁子也。其后漢益封其支子為六安王、泗水王二國。凡兒姁子孫,于今為六王。   太史公曰:高祖時諸侯皆賦,得自除內史以下,漢獨為置丞相,黃金印。諸侯自除御史、廷尉正、博士,擬于天子。自吳楚反后,五宗王世,漢為置二千石,去“丞相”曰“相”,銀印。諸侯獨得食租稅,奪之權。其后諸侯貧者或乘牛車也。   景十三子,五宗親睦。栗姬既廢,臨江折軸。閼于早薨,河間儒服。余好宮苑,端事馳逐。江都有才,中山禔福。長沙地小,膠東造鏃。仁賢者代,浡亂者族。兒姁四王,分封為六。   卷六十·三王世家第三十   “大司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惟他議以干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職而言。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原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三月乙亥,御史臣光守尚書令奏未央宮。制曰:“下御史。”   六年三月戊申朔,乙亥,御史臣光守尚書令、丞非,下御史書到,言:“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湯、太常臣充、大行令臣息、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上言:大司馬去病上疏曰:”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惟他議以干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職而言。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原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原陛下幸察。'制曰‘下御史'.臣謹與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賀等議:古者裂地立國,并建諸侯以承天于,所以尊宗廟重社稷也。今臣去病上疏,不忘其職,因以宣恩,乃道天子卑讓自貶以勞天下,慮皇子未有號位。臣青翟、臣湯等宜奉義遵職,愚憧而不逮事。方今盛夏吉時,臣青翟、臣湯等昧死請立皇子臣閎、臣旦、臣胥為諸侯王。昧死請所立國名。“   制曰:“蓋聞周封八百,姬姓并列,或子、男、附庸。禮‘支子不祭'.云并建諸侯所以重社稷,朕無聞焉。且天非為君生民也。朕之不德,海內未洽,乃以未教成者彊君連城,即股肱何勸?其更議以列侯家之。”   三月丙子,奏未央宮。“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湯昧死言:臣謹與列侯臣嬰齊、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賀、諫大夫博士臣安等議曰:伏聞周封八百,姬姓并列,奉承天子。康叔以祖考顯,而伯禽以周公立,咸為建國諸侯,以相傅為輔。百官奉憲,各遵其職,而國統備矣。竊以為并建諸侯所以重社稷者,四海諸侯各以其職奉貢祭。支子不得奉祭宗祖,禮也。封建使守籓國,帝王所以扶德施化。陛下奉承天統,明開圣緒,尊賢顯功,興滅繼絕。續蕭文終之后于酂,襃厲群臣平津侯等。昭六親之序,明天施之屬,使諸侯王封君得推私恩分子弟戶邑,錫號尊建百有余國。而家皇子為列侯,則尊卑相逾,列位失序,不可以垂統于萬世。臣請立臣閎、臣旦、臣胥為諸侯王。”三月丙子,奏未央宮。   制曰:“康叔親屬有十而獨尊者,襃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故魯有白牡、骍剛之牲。群公不毛,賢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鄉之',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   四月戊寅,奏未央宮。“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湯昧死言:臣青翟等與列侯、吏二千石、諫大夫、博士臣慶等議:昧死奏請立皇子為諸侯王。制曰:”康叔親屬有十而獨尊者,襃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故魯有白牡、骍剛之牲。群公不毛,賢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鄉之”,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臣青翟、臣湯、博士臣將行等伏聞康叔親屬有十,武王繼體,周公輔成王,其八人皆以祖考之尊建為大國。康叔之年幼,周公在三公之位,而伯禽據國于魯,蓋爵命之時,未至成人。康叔后捍祿父之難,伯禽殄淮夷之亂。昔五帝異制,周爵五等,春秋三等,皆因時而序尊卑。高皇帝撥亂世反諸正,昭至德,定海內,封建諸侯,爵位二等。皇子或在襁褓而立為諸侯王,奉承天子,為萬世法則,不可易。陛下躬親仁義,體行圣德,表里文武。顯慈孝之行,廣賢能之路。內襃有德,外討彊暴。極臨北海,西月氏,匈奴、西域,舉國奉師。輿械之費,不賦于民。虛御府之藏以賞元戎,開禁倉以振貧窮,減戍卒之半。百蠻之君,靡不鄉風,承流稱意。遠方殊俗,重譯而朝,澤及方外。故珍獸至,嘉穀興,天應甚彰。今諸侯支子封至諸侯王,而家皇子為列侯,臣青翟、臣湯等竊伏孰計之,皆以為尊卑失序,使天下失望,不可。臣請立臣閎、臣旦、臣胥為諸侯王。“四月癸未,奏未央宮,留中不下。   “丞相臣青翟、太仆臣賀、行御史大夫事太常臣充、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言:臣青翟等前奏大司馬臣去病上疏言,皇子未有號位,臣謹與御史大夫臣湯、中二千石、二千石、諫大夫、博士臣慶等昧死請立皇子臣閎等為諸侯王。陛下讓文武,躬自切,及皇子未教。群臣之議,儒者稱其術,或誖其心。陛下固辭弗許,家皇子為列侯。臣青翟等竊與列侯臣壽成等二十七人議,皆曰以為尊卑失序。高皇帝建天下,為漢太祖,王子孫,廣支輔。先帝法則弗改,所以宣至尊也。臣請令史官擇吉日,具禮儀上,御史奏輿地圖,他皆如前故事。”制曰:“可。”   四月丙申,奏未央宮。“太仆臣賀行御史大夫事昧死言:太常臣充言卜入四月二十八日乙巳,可立諸侯王。臣昧死奏輿地圖,請所立國名。禮儀別奏。臣昧死請。”   制曰:“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   四月丁酉,奏未央宮。六年四月戊寅朔,癸卯,御史大夫湯下丞相,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丞書從事下當用者。如律令。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閎為齊王。曰:于戲,小子閎,受茲青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東土,世為漢籓輔。于戲念哉!恭朕之詔,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顯光。義之不圖,俾君子怠。悉爾心,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厥有炋臧,乃兇于而國,害于爾躬。于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右齊王策。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旦為燕王。曰:于戲,小子旦,受茲玄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北土,世為漢籓輔。于戲!葷粥氏虐老獸心,侵犯寇盜,加以奸巧邊萌。于戲!朕命將率徂征厥罪,萬夫長,千夫長,三十有二君皆來,降期奔師。葷粥徙域,北州以綏。悉爾心,毋作怨,毋俷德,毋乃廢備。非教士不得從徵。于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右燕王策。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胥為廣陵王。曰:于戲,小子胥,受茲赤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南土,世為漢籓輔。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間,其人輕心。楊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于戲!悉爾心,戰戰兢兢,乃惠乃順,毋侗好軼,毋邇宵人,維法維則。書云:“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后羞。'于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右廣陵王策。   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愛之欲其富,親之欲其貴”。故王者壃土建國,封立子弟,所以襃親親,序骨肉,尊先祖,貴支體,廣同姓于天下也。是以形勢彊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來久矣。非有異也,故弗論箸也。燕齊之事,無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文學為侍郎,好覽觀太史公之列傳。傳中稱三王世家文辭可觀,求其世家終不能得。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令后世得觀賢主之指意。   蓋聞孝武帝之時,同日而俱拜三子為王:封一子于齊,一子于廣陵,一子于燕。各因子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剛柔,人民之輕重,為作策以申戒之。謂王:“世為漢籓輔,保國治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夫賢主所作,固非淺聞者所能知,非博聞彊記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至其次序分絕,文字之上下,簡之參差長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謹論次其真草詔書,編于左方。令覽者自通其意而解說之。   王夫人者,趙人也,與衛夫人并幸武帝,而生子閎。閎且立為王時,其母病,武帝自臨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帝曰:“雖然,意所欲,欲于何所王之?”王夫人曰:“原置之雒陽。”武帝曰:“雒陽有武庫敖倉,天下旻戹,漢國之大都也。先帝以來,無子王于雒陽者。去雒陽,余盡可。”王夫人不應。武帝曰:“關東之國無大于齊者。齊東負海而城郭大,古時獨臨菑中十萬戶,天下膏腴地莫盛于齊者矣。”王夫人以手擊頭,謝曰:“幸甚。”王夫人死而帝痛之,使使者拜之曰:“皇帝謹使使太中大夫明奉璧一,賜夫人為齊王太后。”子閎王齊,年少,無有子,立,不幸早死,國絕,為郡。天下稱齊不宜王云。   所謂“受此土”者,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于天子之社,歸立之以為國社,以歲時祠之。春秋大傳曰:“天子之國有泰社。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方黃。”故將封于東方者取青土,封于南方者取赤土,封于西方者取白土,封于北方者取黑土,封于上方者取黃土。各取其色物,裹以白茅,封以為社。此始受封于天子者也。此之為主土。主土者,立社而奉之也。“朕承祖考”,祖者先也,考者父也。“維稽古”,維者度也,念也,稽者當也,當順古之道也。   齊地多變詐,不習于禮義,故戒之曰“恭朕之詔,唯命不可為常。人之好德,能明顯光。不圖于義,使君子怠慢。悉若心,信執其中,天祿長終。有過不善,乃兇于而國,而害于若身”。齊王之國,左右維持以禮義,不幸中年早夭。然全身無過,如其策意。   傳曰“青采出于藍,而質青于藍”者,教使然也。遠哉賢主,昭然獨見:誡齊王以慎內;誡燕王以無作怨,無俷德;誡廣陵王以慎外,無作威與福。   夫廣陵在吳越之地,其民精而輕,故誡之曰“江湖之間,其人輕心。楊州葆疆,三代之時,迫要使從中國俗服,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無侗好佚,無邇宵人,維法是則。無長好佚樂馳騁弋獵淫康,而近小人。常念法度,則無羞辱矣”。三江、五湖有魚鹽之利,銅山之富,天下所仰。故誡之曰“臣不作福”者,勿使行財幣,厚賞賜,以立聲譽,為四方所歸也。又曰“臣不作威”者,勿使因輕以倍義也。   會孝武帝崩,孝昭帝初立,先朝廣陵王胥,厚賞賜金錢財幣,直三千余萬,益地百里,邑萬戶。   會昭帝崩,宣帝初立,緣恩行義,以本始元年中,裂漢地,盡以封廣陵王胥四子:一子為朝陽侯;一子為平曲侯;一子為南利侯;最愛少子弘,立以為高密王。   其后胥果作威福,通楚王使者。楚王宣言曰:“我先元王,高帝少弟也,封三十二城。今地邑益少,我欲與廣陵王共發兵云。廣陵王為上,我復王楚三十二城,如元王時。”事發覺,公卿有司請行罰誅。天子以骨肉之故,不忍致法于胥,下詔書無治廣陵王,獨誅首惡楚王。傳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中,與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其后胥復祝詛謀反,自殺,國除。   燕土墝埆,北迫匈奴,其人民勇而少慮,故誡之曰“葷粥氏無有孝行而禽獸心,以竊盜侵犯邊民。朕詔將軍往征其罪,萬夫長,千夫長,三十有二君皆來,降旗奔師。葷粥徙域遠處,北州以安矣”。“悉若心,無作怨”者,勿使從俗以怨望也。“無俷德”者,勿使背德也。“無廢備”者,無乏武備,常備匈奴也。“非教士不得從徵”者,言非習禮義不得在于側也。   會武帝年老長,而太子不幸薨,未有所立,而旦使來上書,請身入宿衛于長安。孝武見其書,擊地,怒曰:“生子當置之齊魯禮義之鄉,乃置之燕趙,果有爭心,不讓之端見矣。”于是使使即斬其使者于闕下。   會武帝崩,昭帝初立,旦果作怨而望大臣。自以長子當立,與齊王子劉澤等謀為叛逆,出言曰:“我安得弟在者!今立者乃大將軍子也。”欲發兵。事發覺,當誅。昭帝緣恩寬忍,抑案不揚。公卿使大臣請,遣宗正與太中大夫公戶滿意、御史二人,偕往使燕,風喻之。到燕,各異日,更見責王。宗正者,主宗室諸劉屬籍,先見王,為列陳道昭帝實武帝子狀。侍御史乃復見王,責之以正法,問:“王欲發兵罪名明白,當坐之。漢家有正法,王犯纖介小罪過,即行法直斷耳,安能寬王。”驚動以文法。王意益下,心恐。公戶滿意習于經術,最后見王,稱引古今通義,國家大禮,文章爾雅。謂王曰:“古者天子必內有異姓大夫,所以正骨肉也;外有同姓大夫,所以正異族也。周公輔成王,誅其兩弟,故治。武帝在時,尚能寬王。今昭帝始立,年幼,富于春秋,未臨政,委任大臣。古者誅罰不阿親戚,故天下治。方今大臣輔政,奉法直行,無敢所阿,恐不能寬王。王可自謹,無自令身死國滅,為天下笑。”于是燕王旦乃恐懼服罪,叩頭謝過。大臣欲和合骨肉,難傷之以法。   其后旦復與左將軍上官桀等謀反,宣言曰“我次太子,太子不在,我當立,大臣共抑我”云云。大將軍光輔政,與公卿大臣議曰:“燕王旦不改過悔正,行惡不變。”于是脩法直斷,行罰誅。旦自殺,國除,如其策指。有司請誅旦妻子。孝昭以骨肉之親,不忍致法,寬赦旦妻子,免為庶人。傳曰“蘭根與白芷,漸之滫中,君子不近,庶人不服”者,所以漸然也。   宣帝初立,推恩宣德,以本始元年中盡復封燕王旦兩子:一子為安定侯;立燕故太子建為廣陽王,以奉燕王祭祀。   三王封系,舊史爛然。褚氏后補,冊書存焉。去病建議,青翟上言。天子沖挹,志在急賢。太常具禮,請立齊燕,閎國負海,旦社惟玄。宵人不邇,葷粥遠邊。明哉監戒,式防厥愆。   卷六十一·伯夷列傳第一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于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   天道平分,與善徒云。賢而餓死,盜且聚群。吉兇倚伏,報施糾紛。子罕言命,得自前聞。嗟彼素士,不附青云!   卷六十二·管晏列傳第二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余世,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彊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于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彊于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于戹,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晏子于是延入為上客。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闚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噲親也”。豈管仲之謂乎?   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夷吾成霸,平仲稱賢。粟乃實廩,豆不掩肩。轉禍為福,危言獲全。孔賴左衽,史忻執鞭。成禮而去,人望存焉。   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第三   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摐,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老子脩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   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   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以其脩道而養壽也。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隱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于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齊焉。   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謂是邪?李耳無為自化,清靜自正。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鄭之賤臣。學術以干韓昭侯,昭侯用為相。內脩政教,外應諸侯,十五年。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彊,無侵韓者。   申子之學本于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曰申子。   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與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為不如非。   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于是韓非疾治國不務脩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彊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以為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   然韓非知說之難,為說難書甚具,終死于秦,不能自脫。   說難曰: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難也;又非吾辯之難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于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實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若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善議以推其惡者,則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亡,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是者身危。夫貴人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彼顯有所出事,乃自以為也故,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彊之以其所必不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與之論細人,則以為粥權。論其所愛,則以為借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徑省其辭,則不知而屈之;汎濫博文,則多而久之。順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敬,而滅其所丑。彼自知其計,則毋以其失窮之;自勇其斷,則毋以其敵怒之;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規異事與同計,譽異人與同行者,則以飾之無傷也。有與同失者,則明飾其無失也。大忠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排,乃后申其辯知焉。此所以親近不疑,知盡之難也。得曠日彌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交爭而不罪,乃明計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伊尹為庖,百里奚為虜,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猶不能無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汙也,則非能仕之所設也。   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且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昔者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問群臣曰:“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其思曰:“胡可伐。”乃戮關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而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此二說者,其知皆當矣,然而甚者為戮,薄者見疑。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矣。   昔者彌子瑕見愛于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至刖。既而彌子之母病,人聞,往夜告之,彌子矯駕君車而出。君聞之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而犯刖罪!”與君游果園,彌子食桃而甘,不盡而奉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彌子色衰而愛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嘗矯駕吾車,又嘗食我以其余桃。”故彌子之行未變于初也,前見賢而后獲罪者,愛憎之至變也。故有愛于主,則知當而加親;見憎于主,則罪當而加疏。故諫說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之矣。   夫龍之為蟲也,可擾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韓子皆著書,傳于后世,學者多有。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   太史公曰: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   伯陽立教,清凈無為。道尊東魯,跡竄西垂。莊蒙栩栩,申害卑卑。刑名有術,說難極知。悲彼周防,終亡李斯。   卷六十四·司馬穰苴列傳第四   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齊景公時,晉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齊師敗績。景公患之。晏嬰乃薦田穰苴曰:“穰苴雖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眾,武能威敵,原君試之。”景公召穰苴,與語兵事,大說之,以為將軍,將兵捍燕晉之師。穰苴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權輕,原得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以監軍,乃可。”于是景公許之,使莊賈往。穰苴既辭,與莊賈約曰:“旦日日中會于軍門。”穰苴先馳至軍,立表下漏待賈。賈素驕貴,以為將己之軍而己為監,不甚急;親戚左右送之,留飲。日中而賈不至。穰苴則仆表決漏,入,行軍勒兵,申明約束。約束既定,夕時,莊賈乃至。穰苴曰:“何后期為?”賈謝曰:“不佞大夫親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枹鼓之急則忘其身。今敵國深侵,邦內騷動,士卒暴露于境,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懸于君,何謂相送乎!”召軍正問曰:“軍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對曰:“當斬。”莊賈懼,使人馳報景公,請救。既往,未及反,于是遂斬莊賈以徇三軍。三軍之士皆振栗。久之,景公遣使者持節赦賈,馳入軍中。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問軍正曰:“馳三軍法何?”正曰:“當斬。”使者大懼。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殺之。”乃斬其仆,車之左駙,馬之左驂,以徇三軍。遣使者還報,然后行。士卒次舍井灶飲食問疾醫藥,身自拊循之。悉取將軍之資糧享士卒,身與士卒平分糧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后勒兵。病者皆求行,爭奮出為之赴戰。晉師聞之,為罷去。燕師聞之,度水而解。于是追擊之,遂取所亡封內故境而引兵歸。未至國,釋兵旅,解約束,誓盟而后入邑。景公與諸大夫郊迎,勞師成禮,然后反歸寢。既見穰苴,尊為大司馬。田氏日以益尊于齊。   已而大夫鮑氏、高、國之屬害之,譖于景公。景公退穰苴,苴發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國等。其后及田常殺簡公,盡滅高子、國子之族。至常曾孫和,因自立為齊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諸侯朝齊。   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讀司馬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也,亦少襃矣。若夫穰苴,區區為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   燕侵河上,齊師敗績。嬰薦穰苴,武能威敵。斬賈以徇,三軍驚惕。我卒既彊,彼寇退壁。法行司馬,實賴宗戚。   卷六十五·孫子吳起列傳第五   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于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對曰:“可。”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曰:“可。”于是許之,出宮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孫子分為二隊,以王之寵姬二人各為隊長,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與左右手背乎?”婦人曰:“知之。”孫子曰:“前,則視心;左,視左手;右,視右手;后,即視背。”婦人曰:“諾。”約束既布,乃設鈇鉞,即三令五申之。于是鼓之右,婦人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復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婦人復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斬左古隊長。吳王從臺上觀,見且斬愛姬,大駭。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將軍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原勿斬也。”孫子曰:“臣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遂斬隊長二人以徇。用其次為隊長,于是復鼓之。婦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規矩繩墨,無敢出聲。于是孫子使使報王曰:“兵既整齊,王可試下觀之,唯王所欲用之,雖赴水火猶可也。”吳王曰:“將軍罷休就舍,寡人不原下觀。”孫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實。”于是闔廬知孫子能用兵,卒以為將。西破彊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孫子與有力焉。   孫武既死,后百余歲有孫臏。臏生阿鄄之間,臏亦孫武之后世子孫也。孫臏嘗與龐涓俱學兵法。龐涓既事魏,得為惠王將軍,而自以為能不及孫臏,乃陰使召孫臏。臏至,龐涓恐其賢于己,疾之,則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欲隱勿見。   齊使者如梁,孫臏以刑徒陰見,說齊使。齊使以為奇,竊載與之齊。齊將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數與齊諸公子馳逐重射。孫子見其馬足不甚相遠,馬有上、中、下、輩。于是孫子謂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勝。”田忌信然之,與王及諸公子逐射千金。及臨質,孫子曰:“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于是忌進孫子于威王。威王問兵法,遂以為師。   其后魏伐趙,趙急,請救于齊。齊威王欲將孫臏,臏辭謝曰:“刑余之人不可。”于是乃以田忌為將,而孫子為師,居輜車中,坐為計謀。田忌欲引兵之趙,孫子曰:“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今梁趙相攻,輕兵銳卒必竭于外,老弱罷于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據其街路,旻其方虛,彼必釋趙而自救。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弊于魏也。”田忌從之,魏果去邯鄲,與齊戰于桂陵,大破梁軍。   后十三歲,魏與趙攻韓,韓告急于齊。齊使田忌將而往,直走大梁。魏將龐涓聞之,去韓而歸,齊軍既已過而西矣。孫子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灶,明日為五萬灶,又明日為三萬灶。”龐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過半矣。”乃棄其步軍,與其輕銳倍日并行逐之。孫子度其行,暮當至馬陵。馬陵道陜,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于此樹之下”。于是令齊軍善射者萬弩,夾道而伏,期曰“暮見火舉而俱發”。龐涓果夜至斫木下,見白書,乃鉆火燭之。讀其書未畢,齊軍萬弩俱發,魏軍大亂相失。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剄,曰:“遂成豎子之名!”齊因乘勝盡破其軍,虜魏太子申以歸。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   吳起者,衛人也,好用兵。嘗學于曾子,事魯君。齊人攻魯,魯欲將吳起,吳起取齊女為妻,而魯疑之。吳起于是欲就名,遂殺其妻,以明不與齊也。魯卒以為將。將而攻齊,大破之。   魯人或惡吳起曰:“起之為人,猜忍人也。其少時,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鄉黨笑之,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余人,而東出衛郭門。與其母訣,齧臂而盟曰:”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遂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起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夫魯小國,而有戰勝之名,則諸侯圖魯矣。且魯衛兄弟之國也,而君用起,則是棄衛。“魯君疑之,謝吳起。   吳起于是聞魏文侯賢,欲事之。文侯問李克曰:“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于是魏文候以為將,擊秦,拔五城。   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于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武侯曰:“善。”   吳起為西河守,甚有聲名。魏置相,相田文。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鄉,韓趙賓從,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屬之于子乎?屬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吳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為相,尚魏公主,而害吳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柰何?”其仆曰:“吳起為人節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與武侯言曰:”夫吳起賢人也,而侯之國小,又與彊秦壤界,臣竊恐起之無留心也。'武侯即曰:“柰何?'君因謂武侯曰:”試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則必受之。無留心則必辭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吳起而與歸,即令公主怒而輕君。吳起見公主之賤君也,則必辭。“于是吳起見公主之賤魏相,果辭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吳起懼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聞起賢,至則相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斗之士。要在彊兵,破馳說之言從橫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彊。故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尸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語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   孫子兵法,一十三篇。美人既斬,良將得焉。其孫臏腳,籌策龐涓。吳起相魏,西河稱賢;慘礉事楚,死后留權。   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第六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員。員父曰伍奢。員兄曰伍尚。其先曰伍舉,以直諫事楚莊王,有顯,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為太傅,費無忌為少傅。無忌不忠于太子建。平王使無忌為太子取婦于秦,秦女好,無忌馳歸報平王曰:“秦女絕美,王可自取,而更為太子取婦。”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絕愛幸之,生子軫。更為太子取婦。   無忌既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殺己,乃因讒太子建。建母,蔡女也,無寵于平王。平王稍益疏建,使建守城父,備邊兵。   頃之,無忌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無怨望,原王少自備也。自太子居城父,將兵,外交諸侯,且欲入為亂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問之。伍奢知無忌讒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獨柰何以讒賊小臣疏骨肉之親乎?”無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見禽。”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馬奮揚往殺太子。行未至,奮揚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將誅。”太子建亡奔宋。   無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賢,不誅且為楚憂。可以其父質而召之,不然且為楚患。”王使使謂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則生,不能則死。”伍奢曰:“尚為人仁,呼必來。員為人剛戾忍卼,能成大事,彼見來之并禽,其勢必不來。”王不聽,使人召二子曰:“來,吾生汝父;不來,今殺奢也。”伍尚欲往,員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脫者后生患,故以父為質,詐召二子。二子到,則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讎不得報耳。不如奔他國,借力以雪父之恥,俱滅,無為也。”伍尚曰:“我知往終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恥,終為天下笑耳。”謂員:“可去矣!汝能報殺父之讎,我將歸死。”尚既就執,使者捕伍胥。伍胥貫弓執矢鄉使者,使者不敢進,伍胥遂亡。聞太子建之在宋,往從之。奢聞子胥之亡也,曰:“楚國君臣且苦兵矣。”伍尚至楚,楚并殺奢與尚也。   伍胥既至宋,宋有華氏之亂,乃與太子建俱奔于鄭。鄭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適晉,晉頃公曰:“太子既善鄭,鄭信太子。太子能為我內應,而我攻其外,滅鄭必矣。滅鄭而封太子。”太子乃還鄭。事未會,會自私欲殺其從者,從者知其謀,乃告之于鄭。鄭定公與子產誅殺太子建。建有子名勝。伍胥懼,乃與勝俱奔吳。到昭關,昭關欲執之。伍胥遂與勝獨身步走,幾不得脫。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劍曰:“此劍直百金,以與父。”父曰:“楚國之法,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珪,豈徒百金劍邪!”不受。伍胥未至吳而疾,止中道,乞食。至于吳,吳王僚方用事,公子光為將。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見吳王。   久之,楚平王以其邊邑鐘離與吳邊邑卑梁氏俱蠶,兩女子爭桑相攻,乃大怒,至于兩國舉兵相伐。吳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鐘離、居巢而歸。伍子胥說吳王僚曰:“楚可破也。原復遣公子光。”公子光謂吳王曰:“彼伍胥父兄為戮于楚,而勸王伐楚者,欲以自報其讎耳。伐楚未可破也。”伍胥知公子光有內志,欲殺王而自立,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于公子光,退而與太子建之子勝耕于野。   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奪太子建秦女生子軫,及平王卒,軫竟立為后,是為昭王。吳王僚因楚喪,使二公子將兵往襲楚。楚發兵絕吳兵之后,不得歸。吳國內空,而公子光乃令專諸襲刺吳王僚而自立,是為吳王闔廬。闔廬既立,得志,乃召伍員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   楚誅其大臣郤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孫伯嚭亡奔吳,吳亦以嚭為大夫。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將兵伐楚者,道絕不得歸。后聞闔廬弒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闔廬立三年,乃興師與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吳反二將軍。因欲至郢,將軍孫武曰:“民勞,未可,且待之。”乃歸。   四年,吳伐楚,取六與灊。五年,伐越,敗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將兵伐吳。吳使伍員迎擊,大破楚軍于豫章,取楚之居巢。   九年,吳王闔廬謂子胥、孫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二子對曰:“楚將囊瓦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闔廬聽之,悉興師與唐、蔡伐楚,與楚夾漢水而陳。吳王之弟夫概將兵請從,王不聽,遂以其屬五千人擊楚將子常。子常敗走,奔鄭。于是吳乘勝而前,五戰,遂至郢。己卯,楚昭王出奔。庚辰,吳王入郢。   昭王出亡,入云夢;盜擊王,王走鄖。鄖公弟懷曰:“平王殺我父,我殺其子,不亦可乎!”鄖公恐其弟殺王,與王奔隨。吳兵圍隨,謂隨人曰:“周之子孫在漢川者,楚盡滅之。”隨人欲殺王,王子綦匿王,己自為王以當之。隨人卜與王于吳,不吉,乃謝吳不與王。   始伍員與申包胥為交,員之亡也,謂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吳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謂子胥曰:“子之報讎,其以甚乎!吾聞之,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親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此豈其無天道之極乎!”伍子胥曰:“為我謝申包胥曰,吾日莫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許。包胥立于秦廷,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絕其聲。秦哀公憐之,曰:“楚雖無道,有臣若是,可無存乎!”乃遣車五百乘救楚擊吳。六月,敗吳兵于稷。會吳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闔廬弟夫概乃亡歸,自立為王。闔廬聞之,乃釋楚而歸,擊其弟夫概。夫概敗走,遂奔楚。楚昭王見吳有內亂,乃復入郢。封夫概于堂谿,為堂谿氏。楚復與吳戰,敗吳,吳王乃歸。   后二歲,闔廬使太子夫差將兵伐楚,取番。楚懼吳復大來,乃去郢,徙于鄀.當是時,吳以伍子胥、孫武之謀,西破彊楚,北威齊晉,南服越人。   其后四年,孔子相魯。   后五年,伐越。越王句踐迎擊,敗吳于姑蘇,傷闔廬指,軍卻.闔廬病創將死,謂太子夫差曰:“爾忘句踐殺爾父乎?”夫差對曰:“不敢忘。”是夕,闔廬死。夫差既立為王,以伯嚭為太宰,習戰射。二年后伐越,敗越于夫湫。越王句踐乃以余兵五千人棲于會稽之上,使大夫種厚幣遺吳太宰嚭以請和,求委國為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越王為人能辛苦。今王不滅,后必悔之。”吳王不聽,用太宰嚭計,與越平。   其后五年,而吳王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新君弱,乃興師北伐齊。伍子胥諫曰:“句踐食不重味,吊死問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吳之有越,猶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務齊,不亦謬乎!”吳王不聽,伐齊,大敗齊師于艾陵,遂威鄒魯之君以歸。益疏子胥之謀。   其后四年,吳王將北伐齊,越王句踐用子貢之謀,乃率其眾以助吳,而重寶以獻遺太宰嚭。太宰嚭既數受越賂,其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于吳王。吳王信用嚭之計。伍子胥諫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辭詐偽而貪齊。破齊,譬猶石田,無所用之。且盤庚之誥曰:”有顛越不恭,劓殄滅之,俾無遺育,無使易種于茲邑。'此商之所以興。原王釋齊而先越;若不然,后將悔之無及。“而吳王不聽,使子胥于齊。子胥臨行,謂其子曰:”吾數諫王,王不用,吾今見吳之亡矣。汝與吳俱亡,無益也。“乃屬其子于齊鮑牧,而還報吳。   吳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因讒曰:“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其怨望恐為深禍也。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恥其計謀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復伐齊,子胥專愎彊諫,沮毀用事,徒幸吳之敗以自勝其計謀耳。今王自行,悉國中武力以伐齊,而子胥諫不用,因輟謝,詳病不行。王不可不備,此起禍不難。且嚭使人微伺之,其使于齊也,乃屬其子于齊之鮑氏。夫為人臣,內不得意,外倚諸侯,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原王早圖之。”吳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賜伍子胥屬鏤之劍,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嘆曰:“嗟乎!讒臣嚭為亂矣,王乃反誅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時,諸公子爭立,我以死爭之于先王,幾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吳國予我,我顧不敢望也。然今若聽諛臣言以殺長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乃自剄死。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   吳王既誅伍子胥,遂伐齊。齊鮑氏殺其君悼公而立陽生。吳王欲討其賊,不勝而去。其后二年,吳王召魯衛之君會之橐皋。其明年,因北大會諸侯于黃池,以令周室。越王句踐襲殺吳太子,破吳兵。吳王聞之,乃歸,使使厚幣與越平。后九年,越王句踐遂滅吳,殺王夫差;而誅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賂,與己比周也。   伍子胥初所與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勝者,在于吳。吳王夫差之時,楚惠王欲召勝歸楚。葉公諫曰:“勝好勇而陰求死士,殆有私乎!”惠王不聽。遂召勝,使居楚之邊邑鄢,號為白公。白公歸楚三年而吳誅子胥。   白公勝既歸楚,怨鄭之殺其父,乃陰養死士求報鄭。歸楚五年,請伐鄭,楚令尹子西許之。兵未發而晉伐鄭,鄭請救于楚。楚使子西往救,與盟而還。白公勝怒曰:“非鄭之仇,乃子西也。”勝自礪劍,人問曰:“何以為?”勝曰:“欲以殺子西。”子西聞之,笑曰:“勝如卵耳,何能為也。”   其后四歲,白公勝與石乞襲殺楚令尹子西、司馬子綦于朝。石乞曰:“不殺王,不可。”乃劫王如高府。石乞從者屈固負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宮。葉公聞白公為亂,率其國人攻白公。白公之徒敗,亡走山中,自殺。而虜石乞,而問白公尸處,不言將亨。石乞曰:“事成為卿,不成而亨,固其職也。”終不肯告其尸處。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復立之。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為君者,其功謀亦不可勝道者哉!   讒人罔極,交亂四國。嗟彼伍氏,被茲兇慝!員獨忍詬,志復冤毒。霸吳起師,伐楚逐北。鞭尸雪恥,抉眼棄德。   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第七   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厓伯牛,仲弓。政事:厓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子游,子夏。師也辟,參也魯,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孔子之所嚴事:于周則老子;于衛,蘧伯玉;于齊,晏平仲;于楚,老萊子;于鄭,子產;于魯,孟公綽。數稱臧文仲、柳下惠、銅鞮伯華、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   顏回者,魯人也,字子淵。少孔子三十歲。   顏淵問仁,孔子曰:“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回年二十九,發盡白,蚤死。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魯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閔損字子騫。少孔子十五歲。   孔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不仕大夫,不食汙君之祿。“如有復我者,必在汶上矣。”   厓耕字伯牛。孔子以為有德行。   伯牛有惡疾,孔子往問之,自牖執其手,曰:“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命也夫!”   厓雍字仲弓。   仲弓問政,孔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孔子以仲弓為有德行,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父,賤人。孔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厓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歲。為季氏宰。   季康子問孔子曰:“厓求仁乎?”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求也可使治其賦。仁則吾不知也。”復問:“子路仁乎?”孔子對曰:“如求。”   求問曰:“聞斯行諸?”子曰:“行之。”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子華怪之,“敢問問同而答異?”孔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歲。   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設禮稍誘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質,因門人請為弟子。   子路問政,孔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   子路問:“君子尚勇乎?”孔子曰:“義之為上。君子好勇而無義則亂,小人好勇而無義則盜。”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   孔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季康子問:“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不知其仁。”   子路喜從游,遇長沮、桀溺、荷丈人。   子路為季氏宰,季孫問曰:“子路可謂大臣與?”孔子曰:“可謂具臣矣。”   子路為蒲大夫,辭孔子。孔子曰:“蒲多壯士,又難治。然吾語汝:恭以敬,可以執勇;寬以正,可以比眾;恭正以靜,可以報上。”   初,衛靈公有寵姬曰南子。靈公太子蕢聵得過南子,懼誅出奔。及靈公卒而夫人欲立公子郢。郢不肯,曰:“亡人太子之子輒在。”于是衛立輒為君,是為出公。出公立十二年,其父蕢聵居外,不得入。子路為衛大夫孔悝之邑宰。蕢聵乃與孔悝作亂,謀入孔悝家,遂與其徒襲攻出公。出公奔魯,而蕢聵入立,是為莊公。方孔悝作亂,子路在外,聞之而馳往。遇子羔出衛城門,謂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門已閉,子可還矣,毋空受其禍。”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難。”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門開,子路隨而入。造蕢聵,蕢聵與孔悝登臺。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請得而殺之。”蕢聵弗聽。于是子路欲燔臺,蕢聵懼,乃下石乞、壺黡攻子路,擊斷子路之纓。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結纓而死。   孔子聞衛亂,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惡言不聞于耳。”是時子貢為魯使于齊。   宰予字子我。利口辯辭。既受業,問:“三年之喪不已久乎?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于汝安乎?”曰:“安。”“汝安則為之。君子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故弗為也。”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義也。”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   宰我問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   宰我為臨菑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   端沐賜,衛人,字子貢。少孔子三十一歲。   子貢利口巧辭,孔子常黜其辯。問曰:“汝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子貢既已受業,問曰:“賜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陳子禽問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又問曰:“孔子適是國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也。”   子貢問曰:“富而無驕,貧而無諂,何如?”孔子曰:“可也;不如貧而樂道,富而好禮。”   田常欲作亂于齊,憚高、國、鮑、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魯。孔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二三子何為莫出?”子路請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行,孔子弗許。子貢請行,孔子許之。   遂行,至齊,說田常曰:“君之伐魯過矣。夫魯,難伐之國,其城薄以卑,其地狹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偽而無用,其士民又惡甲兵之事,此不可與戰。君不如伐吳。夫吳,城高以厚,地廣以深,甲堅以新,士選以飽,重器精兵盡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教常,何也?”子貢曰:“臣聞之,憂在內者攻彊,憂在外者攻弱。今君憂在內。吾聞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聽者也。今君破魯以廣齊,戰勝以驕主,破國以尊臣,而君之功不與焉,則交日疏于主。是君上驕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難矣。夫上驕則恣,臣驕則爭,是君上與主有卻,下與大臣交爭也。如此,則君之立于齊危矣。故曰不如伐吳。伐吳不勝,民人外死,大臣內空,是君上無彊臣之敵,下無民人之過,孤主制齊者唯君也。”田常曰:“善。雖然,吾兵業已加魯矣,去而之吳,大臣疑我,柰何?”子貢曰:“君按兵無伐,臣請往使吳王,令之救魯而伐齊,君因以兵迎之。”田常許之,使子貢南見吳王。   說曰:“臣聞之,王者不絕世,霸者無彊敵,千鈞之重加銖兩而移。今以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與吳爭彊,竊為王危之。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以撫泗上諸侯,誅暴齊以服彊晉,利莫大焉。名存亡魯,實困彊齊。智者不疑也。”吳王曰:“善。雖然,吾嘗與越戰,棲之會稽。越王苦身養士,有報我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子貢曰:“越之勁不過魯,吳之彊不過齊,王置齊而伐越,則齊已平魯矣。且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夫伐小越而畏彊齊,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難,仁者不窮約,智者不失時,王者不絕世,以立其義。今存越示諸侯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必相率而朝吳,霸業成矣。且王必惡越,臣請東見越王,令出兵以從,此實空越,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大說,乃使子貢之越。   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問曰:“此蠻夷之國,大夫何以儼然辱而臨之?”子貢曰:“今者吾說吳王以救魯伐齊,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志,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句踐頓首再拜曰:“孤嘗不料力,乃與吳戰,困于會稽,痛入于骨髓,日夜焦脣乾舌,徒欲與吳王接踵而死,孤之原也。”遂問子貢。子貢曰:“吳王為人猛暴,群臣不堪;國家敝以數戰,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內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之治也。今王誠發士卒佐之徼其志,重寶以說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其伐齊必也。彼戰不勝,王之福矣。戰勝,必以兵臨晉,臣請北見晉君,令共攻之,弱吳必矣。其銳兵盡于齊,重甲困于晉,而王制其敝,此滅吳必矣。”越王大說,許諾。送子貢金百鎰,劍一,良矛二。子貢不受,遂行。   報吳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內不自量,抵罪于吳,軍敗身辱,棲于會稽,國為虛莽,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謀之敢慮!'“后五日,越使大夫種頓首言于吳王曰:”東海役臣孤句踐使者臣種,敢修下吏問于左右。今竊聞大王將興大義,誅彊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請悉起境內士卒三千人,孤請自被堅執銳,以先受矢石。因越賤臣種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領,鈇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吳王大說,以告子貢曰:”越王欲身從寡人伐齊,可乎?“子貢曰:”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義。君受其幣,許其師,而辭其君。“吳王許諾,乃謝越王。于是吳王乃遂發九郡兵伐齊。   子貢因去之晉,謂晉君曰:“臣聞之,慮不先定不可以應卒,兵不先辨不可以勝敵。今夫齊與吳將戰,彼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與齊戰而勝,必以其兵臨晉。”晉君大恐,曰:“為之柰何?”子貢曰:“修兵休卒以待之。”晉君許諾。   子貢去而之魯。吳王果與齊人戰于艾陵,大破齊師,獲七將軍之兵而不歸,果以兵臨晉,與晉人相遇黃池之上。吳晉爭彊。晉人擊之,大敗吳師。越王聞之,涉江襲吳,去城七里而軍。吳王聞之,去晉而歸,與越戰于五湖。三戰不勝,城門不守,越遂圍王宮,殺夫差而戮其相。破吳三年,東向而霸。   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彊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   子貢好廢舉,與時轉貨貲。喜揚人之美,不能匿人之過。常相魯衛,家累千金,卒終于齊。   言偃,吳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歲。   子游既已受業,為武城宰。孔子過,聞弦歌之聲。孔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孔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孔子以為子游習于文學。   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   子夏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孔子曰:“商始可與言詩已矣。”   子貢問:“師與商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然則師愈與?”曰:“過猶不及。”   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其子死,哭之失明。   顓孫師,陳人,字子張。少孔子四十八歲。   子張問干祿,孔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他日從在陳蔡間,困,問行。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國行也;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夫然后行。”子張書諸紳。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孔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國必聞,在家必聞。”孔子曰:“是聞也,非達也。夫達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國及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國及家必聞。”   曾參,南武城人,字子輿。少孔子四十六歲。   孔子以為能通孝道,故授之業。作孝經。死于魯。   澹臺滅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歲。   狀貌甚惡。欲事孔子,孔子以為材薄。既已受業,退而修行,行不由徑,非公事不見卿大夫。   南游至江,從弟子三百人,設取予去就,名施乎諸侯。孔子聞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宓不齊字子賤。少孔子三十歲。   孔子謂“子賤君子哉!魯無君子,斯焉取斯?”   子賤為單父宰,反命于孔子,曰:“此國有賢不齊者五人,教不齊所以治者。”孔子曰:“惜哉不齊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則庶幾矣。”   原憲字子思。   子思問恥。孔子曰:“國有道,穀.國無道,穀,恥也。”   子思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乎?”孔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弗知也。”   孔子卒,原憲遂亡在草澤中。子貢相衛,而結駟連騎,排藜藿入窮閻,過謝原憲。憲攝敝衣冠見子貢。子貢恥之,曰:“夫子豈病乎?”原憲曰:“吾聞之,無財者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若憲,貧也,非病也。”子貢慚,不懌而去,終身恥其言之過也。   公冶長,齊人,字子長。   孔子曰:“長可妻也,雖在累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南宮括字子容。   問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弗答。容出,孔子曰:“君子哉若人!上德哉若人!”“國有道,不廢;國無道,免于刑戮。”三復“白珪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皙哀字季次。   孔子曰:“天下無行,多為家臣,仕于都;唯季次未嘗仕。”   曾■字皙。   侍孔子,孔子曰:“言爾志。”■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喟爾嘆曰:“吾與■也!”   顏無繇字路。路者,顏回父,父子嘗各異時事孔子。   顏回死,顏路貧,請孔子車以葬。孔子曰:“材不材,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以徒行。”   商瞿,魯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歲。   孔子傳易于瞿,瞿傳楚人馯臂子弘,弘傳江東人矯子庸疵,疵傳燕人周子家豎,豎傳淳于人光子乘羽,羽傳齊人田子莊何,何傳東武人王子中同,同傳菑川人楊何。何元朔中以治易為漢中大夫。   高柴字子羔。少孔子三十歲。   子羔長不盈五尺,受業孔子,孔子以為愚。   子路使子羔為費郈宰,孔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孔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漆彫開字子開。   孔子使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說。   公伯繚字子周。   周愬子路于季孫,子服景伯以告孔子,曰:“夫子固有惑志,繚也,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孔子曰:“道之將行,命也;道之將廢,命也。公伯繚其如命何!”   司馬耕字子牛。   牛多言而躁。問仁于孔子,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可謂之仁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讱乎!”   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可謂之君子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樊須字子遲。少孔子三十六歲。   樊遲請學稼,孔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智,曰:“知人。”   有若少孔子四十三歲。有若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他日,弟子進問曰:“昔夫子當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詩不云乎?”月離于畢,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畢乎?'他日,月宿畢,竟不雨。商瞿年長無子,其母為取室。孔子使之齊,瞿母請之。孔子曰:”無憂,瞿年四十后當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問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無以應。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公西赤字子華。少孔子四十二歲。   子華使于齊,厓有為其母請粟。孔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厓子與之粟五秉。孔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君子周急不繼富。”   巫馬施字子旗。少孔子三十歲。   陳司敗問孔子曰:“魯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退而揖巫馬旗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魯君娶吳女為夫人,命之為孟子。孟子姓姬,諱稱同姓,故謂之孟子。魯君而知禮,孰不知禮!”施以告孔子,孔子曰:“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臣不可言君親之惡,為諱者,禮也。”   梁鱣字叔魚。少孔子二十九歲。   顏幸字子柳。少孔子四十六歲。   厓孺字子魯,少孔子五十歲。   曹恤字子循。少孔子五十歲。   伯虔字子析,少孔子五十歲。   公孫龍字子石。少孔子五十三歲。   自子石已右三十五人,顯有年名及受業見于書傳。其四十有二人,無年及不見書傳者紀于左:   厓季字子產。   公祖句茲字子之。   秦祖字子南。   漆雕哆字子斂。   顏高字子驕。   漆雕徒父。   壤駟赤字子徒。   商澤。   石作蜀字子明。   任不齊字選。   公良孺字子正。   后處字子里。   秦厓字開。   公夏首字乘。   奚容箴字子皙。   公肩定字子中。   顏祖字襄。   鄡單字子家。   句井疆。   罕父黑字子索。   秦商字子丕。   申黨字周。   顏之仆字叔。   榮旂字子祈。   縣成字子祺。   左人郢字行。   燕伋字思。   鄭國字子徒。   秦非字子之。   施之常字子恆.   顏噲字子聲。   步叔乘字子車。   原亢籍。   樂欬字子聲。   廉絜字庸。   叔仲會字子期。   顏何字厓。   狄黑字皙。   邦巽字子斂。   孔忠。   公西輿如字子上。   公西葴字子上。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七十子之徒,譽者或過其實,毀者或損其真,鈞之未睹厥容貌,則論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論語弟子問并次為篇,疑者闕焉。   教興闕里,道在郰鄉。異能就列,秀士升堂。依仁游藝,合志同方。將師宮尹,俎豆琳瑯。惜哉不霸,空臣素王!   卷六十八·商君列傳第八   商君者,衛之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孫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賢,未及進。會座病,魏惠王親往問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諱,將柰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原王舉國而聽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王許諾而去。公叔座召鞅謝曰:“今者王問可以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許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謂王即弗用鞅,當殺之。王許我。汝可疾去矣,且見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謂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國聽公孫鞅也,豈不悖哉!”   公叔既死,公孫鞅聞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者,將修繆公之業,東復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寵臣景監以求見孝公。孝公既見衛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以讓衛鞅。衛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后五日,復求見鞅。鞅復見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讓景監,景監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見鞅。”鞅復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曰:“汝客善,可與語矣。”鞅曰:“吾說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復見我,我知之矣。”衛鞅復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跶之前于席也。語數日不厭。景監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國之術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   孝公既用衛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衛鞅曰:“疑行無名,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于民。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是以圣人茍可以彊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孝公曰:“善。”甘龍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衛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學者溺于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杜摯曰:“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衛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衛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   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于是太子犯法。衛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將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于邊城。其后民莫敢議令。   于是以鞅為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為筑冀闕宮庭于咸陽,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而集小鄉邑聚為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為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平斗桶權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復犯約,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于孝公,諸侯畢賀。   其明年,齊敗魏兵于馬陵,虜其太子申,殺將軍龐涓。其明年,衛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領厄之西,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圣,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齊,諸侯畔之,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孝公以為然,使衛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吾始與公子驩,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為然。會盟已,飲,而衛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魏惠王兵數破于齊秦,國內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獻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衛鞅既破魏還,秦封之于、商十五邑,號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趙良見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見也,從孟蘭皋,今鞅請得交,可乎?”趙良曰:“仆弗敢原也。孔丘有言曰:”推賢而戴者進,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聞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仆聽君之義,則恐仆貪位貪名也。故不敢聞命。”商君曰:“子不說吾治秦與?”趙良曰:“反聽之謂聰,內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彊。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無為問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矣。子觀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趙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則仆請終日正言而無誅,可乎?“商君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至言實也,苦言藥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終日正言,鞅之藥也。鞅將事子,子又何辭焉!“趙良曰:”夫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聞秦繆公之賢而原望見,行而無資,自粥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繆公知之,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三置晉國之君,一救荊國之禍。發教封內,而巴人致貢;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由余聞之,款關請見。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于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庫,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見秦王也,因嬖人景監以為主,非所以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為事,而大筑冀闕,非所以為功也。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是積怨畜禍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為教也。君又南面而稱寡人,日繩秦之貴公子。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以詩觀之,非所以為壽也。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懽而黥公孫賈。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此數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車十數,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則何不歸十五都,灌園于鄙,勸秦王顯巖穴之士,養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將貪商于之富,寵秦國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亡可翹足而待。”商君弗從。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君喟然嘆曰:“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師,弗受。商君欲之他國。魏人曰:“商君,秦之賊。秦彊而賊入魏,弗歸,不可。”遂內秦。商君既復入秦,走商邑,與其徒屬發邑兵北出擊鄭。秦發兵攻商君,殺之于鄭黽池。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干孝公以帝王術,挾持浮說,非其質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卬,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于秦,有以也夫!   衛鞅入秦,景監是因。王道不用,霸術見親。政必改革,禮豈因循。既欺魏將,亦怨秦人。如何作法,逆旅不賓!   卷六十九·蘇秦列傳第九   蘇秦者,東周雒陽人也。東事師于齊,而習之于鬼谷先生。   出游數歲,大困而歸。兄弟嫂妹妻妾竊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產業,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務。今子釋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蘇秦聞之而慚,自傷,乃閉室不出,出其書遍觀之。曰:“夫士業已屈首受書,而不能以取尊榮,雖多亦奚以為!”于是得周書陰符,伏而讀之。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求說周顯王。顯王左右素習知蘇秦,皆少之。弗信。   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說惠王曰:“秦四塞之國,被山帶渭,東有關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馬,此天府也。以秦士民之眾,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稱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文理未明,不可以并兼。”方誅商鞅,疾辯士,弗用。   乃東之趙。趙肅侯令其弟成為相,號奉陽君。奉陽君弗說之。   去游燕,歲余而后得見。說燕文侯曰:“燕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粟支數年。南有碣石、雁門之饒,北有棗栗之利,民雖不佃作而足于棗栗矣。此所謂天府者也。   “夫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無過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趙之為蔽其南也。秦趙五戰,秦再勝而趙三勝。秦趙相斃,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過代、上谷,彌地數千里,雖得燕城,秦計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趙之攻燕也,發號出令,不至十日而數十萬之軍軍于東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國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戰于千里之外;趙之攻燕也,戰于百里之內。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計無過于此者。是故原大王與趙從親,天下為一,則燕國必無患矣。”   文侯曰:“子言則可,然吾國小,西迫彊趙,南近齊,齊、趙彊國也。子必欲合從以安燕,寡人請以國從。”   于是資蘇秦車馬金帛以至趙。而奉陽君已死,即因說趙肅侯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賢君之行義,皆原奉教陳忠于前之日久矣。雖然,奉陽君妒而君不任事,是以賓客游士莫敢自盡于前者。今奉陽君捐館舍,君乃今復與士民相親也,臣故敢進其愚慮。   “竊為君計者,莫若安民無事,且無庸有事于民也。安民之本,在于擇交,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請言外患: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謀人之主,伐人之國,常苦出辭斷絕人之交也。原君慎勿出于口。請別白黑所以異,陰陽而已矣。君誠能聽臣,燕必致旃裘狗馬之地,齊必致魚鹽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園,韓、魏、中山皆可使致湯沐之奉,而貴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軍禽將而求也;封侯貴戚,湯武之所以放弒而爭也。今君高拱而兩有之,此臣之所以為君原也。   “今大王與秦,則秦必弱韓、魏;與齊,則齊必弱楚、魏。魏弱則割河外,韓弱則效宜陽,宜陽效則上郡絕,河外割則道不通,楚弱則無援。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計也。   “夫秦下軹道,則南陽危;劫韓包周,則趙氏自操兵;據衛取卷,則齊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東,則壁舉兵而鄉趙矣。秦甲渡河逾漳,據番吾,則兵必戰于邯鄲之下矣。此臣之所為君患也。   “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彊于趙。趙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國。燕固弱國,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趙,然而秦不敢舉兵伐趙者,何也?畏韓、魏之議其后也。然則韓、魏,趙之南蔽也。秦之攻韓、魏也,無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蠶食之,傅國都而止。韓、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無韓、魏之規,則禍必中于趙矣。此臣之所為君患也。   “臣聞堯無三夫之分,舜無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無百人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三千,車不過三百乘,卒不過三萬,立為天子:誠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敵之彊弱,內度其士卒賢不肖,不待兩軍相當而勝敗存亡之機固已形于胸中矣,豈揜于眾人之言而以冥冥決事哉!   “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國為一,并力西鄉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見臣于秦。夫破人之與破于人也,臣人之與臣于人也,豈可同日而論哉!   “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則高臺榭,美宮室,聽竽瑟之音,前有樓闕軒轅,后有長姣美人,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故夫衡人日夜務以秦權恐愒諸侯以求割地,故原大王孰計之也。   “臣聞明主絕疑去讒,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故尊主廣地彊兵之計臣得陳忠于前矣。故竊為大王計,莫如一韓、魏、齊、楚、燕、趙以從親,以畔秦。令天下之將相會于洹水之上,通質,刳白馬而盟。要約曰:”秦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其糧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韓魏,則楚絕其后,齊出銳師而佐之,趙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齊,則楚絕其后,韓守城皋,魏塞其道,趙涉河漳、博關,燕出銳師以佐之。秦攻燕,則趙守常山,楚軍武關,齊涉勃海,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秦攻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魏軍河外,齊涉清河,燕出銳師以佐之。諸侯有不如約者,以五國之兵共伐之。'六國從親以賓秦,則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東矣。如此,則霸王之業成矣。“   趙王曰:“寡人年少,立國日淺,未嘗得聞社稷之長計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諸侯寡人敬以國從。”乃飾車百乘,黃金千溢,白璧百雙,錦繡千純,以約諸侯。   是時周天子致文武之胙于秦惠王。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將龍賈,取魏之雕陰,且欲東兵。蘇秦恐秦兵之至趙也,乃激怒張儀,入之于秦。   于是說韓宣王曰:“韓北有鞏、成皋之固,西有宜陽、商阪之塞,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地方九百余里,帶甲數十萬,天下之彊弓勁弩皆從韓出。谿子、少府時力、距來者,皆射六百步之外。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韓卒之劍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墨陽、合賻、鄧師、宛馮、龍淵、太阿,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革抉簠芮,無不畢具。以韓卒之勇,被堅甲,蹠勁弩,帶利劍,一人當百,不足言也。夫以韓之勁與大王之賢,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為天下笑,無大于此者矣。是故原大王孰計之。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陽、成皋。今茲效之,明年又復求割地。與則無地以給之,不與則棄前功而受后禍。且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逆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結禍者也,不戰而地已削矣。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后。'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異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賢,挾彊韓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竊為大王羞之。“   于是韓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劍仰天太息曰:“寡人雖不肖,必不能事秦。今主君詔以趙王之教,敬奉社稷以從。”   又說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鴻溝、陳、汝南、許、郾、昆陽、召陵、舞陽、新都、新郪,東有淮、潁、■棗、無胥,西有長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棗,地方千里。地名雖小,然而田舍廬廡之數,曾無所芻牧。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輷輷殷殷,若有三軍之眾。臣竊量大王之國不下楚。,然衡人怵王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顧其禍。夫挾彊秦之勢以內劫其主,罪無過此者。魏,天下之彊國也;王,天下之賢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稱東籓,筑帝宮,受冠帶,祠春秋,臣竊為大王恥之。   “臣聞越王句踐戰敝卒三千人,禽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車三百乘,制紂于牧野:豈其士卒眾哉,誠能奮其威也。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士二十萬,蒼頭二十萬,奮擊二十萬,廝徒十萬,車六百乘,騎五千匹。此其過越王句踐、武王遠矣,今乃聽于群臣之說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實,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時之功而不顧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門,外挾彊秦之勢以內劫其主,以求割地,原大王孰察之。   “周書曰:”釂釂不絕,蔓蔓柰何?豪氂不伐,將用斧柯。'前慮不定,后有大患,將柰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專心并力壹意,則必無彊秦之患。故敝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之詔詔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嘗得聞明教。今主君以趙王之詔詔之,敬以國從。”   因東說齊宣王曰:“齊南有泰山,東有瑯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北所謂四塞之國也。齊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十萬,粟如丘山。三軍之良,五家之兵,進如鋒矢,戰如雷霆,解如風雨。即有軍役,未嘗倍泰山,絕清河,涉勃海也。臨菑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不下戶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于遠縣,而臨菑之卒固已二十一萬矣。臨菑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菑之涂,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夫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彊,天下莫能當。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竊為大王羞之。   “且夫韓、魏之所以重畏秦者,為與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當,不出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戰而不勝,則國已危亡隨其后。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為之臣也。今秦之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過衛陽晉之道,徑乎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后也。是故恫疑虛猲,驕矜而不敢進,則秦之不能害齊亦明矣。   “夫不深料秦之無柰齊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計過也。今無臣事秦之名而有彊國之實,臣是故原大王少留意計之。”   齊王曰:“寡人不敏,僻遠守海,窮道東境之國也,未嘗得聞余教。今足下以趙王詔詔之,敬以國從。”   乃西南說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彊國也;王,天下之賢王也。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陘塞、郇陽,地方五千余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夫以楚之彊與王之賢,天下莫能當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則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臺之下矣。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彊則秦弱,秦彊則楚弱,其勢不兩立。故為大王計,莫如從親以孤秦。大王不從,秦必起兩軍,一軍出武關,一軍下黔中,則鄢郢動矣。   “臣聞治之其未亂也,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后憂之,則無及已。故原大王蚤孰計之。   “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令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詔,委社稷,奉宗廟,練士厲兵,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誠能用臣之愚計,則韓、魏、齊、燕、趙、衛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宮,燕、代橐駝良馬必實外廄。故從合則楚王,衡成則秦帝。今釋霸王之業,而有事人之名,臣竊為大王不取也。   “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讎也。衡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仇而奉讎者也。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顧其禍。夫外挾彊秦之威以內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無過此者。故從親則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則楚割地以事秦,此兩策者相去遠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詔之。”   楚王曰:“寡人之國西與秦接境,秦有舉巴蜀并漢中之心。秦,虎狼之國,不可親也。而韓、魏迫于秦患,不可與深謀,與深謀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謀未發而國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當秦,不見勝也;內與群臣謀,不足恃也。寡人臥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搖搖然如縣旌而無所終薄。今主君欲一天下,收諸侯,存危國,寡人謹奉社稷以從。”   于是六國從合而并力焉。蘇秦為從約長,并相六國。   北報趙王,乃行過雒陽,車騎輜重,諸侯各發使送之甚眾,疑于王者。周顯王聞之恐懼,除道,使人郊勞。蘇秦之昆弟妻嫂側目不敢仰視,俯伏侍取食。蘇秦笑謂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蒲服,以面掩地而謝曰:“見季子位高金多也。”蘇秦喟然嘆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況眾人乎!且使我有雒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賜宗族朋友。初,蘇秦之燕,貸人百錢為資,乃得富貴,以百金償之。遍報諸所嘗見德者。其從者有一人獨未得報,乃前自言。蘇秦曰:“我非忘子。子之與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時,我困,故望子深,是以   蘇秦既約六國從親,歸趙,趙肅侯封為武安君,乃投從約書于秦。秦兵不敢闚函谷關十五年。   其后秦使犀首欺齊、魏,與共伐趙,欲敗從約。齊、魏伐趙,趙王讓蘇秦。蘇秦恐,請使燕,必報齊。蘇秦去趙而從約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為燕太子婦。是歲,文侯卒,太子立,是為燕易王。易王初立,齊宣王因燕喪伐燕,取十城。易王謂蘇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資先生見趙,遂約六國從。今齊先伐趙,次至燕,以先生之故為天下笑,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蘇秦大慚,曰:“請為王取之。”   蘇秦見齊王,再拜,俯而慶,仰而吊。齊王曰:“是何慶吊相隨之速也?”蘇秦曰:“臣聞饑人所以饑而不食烏喙者,為其愈充腹而與餓死同患也。今燕雖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長與彊秦為仇。今使弱燕為雁行而彊秦敝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烏喙之類也。”齊王愀然變色曰:“然則柰何?”蘇秦曰:“臣聞古之善制事者,轉禍為福,因敗為功。大王誠能聽臣計,即歸燕之十城。燕無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歸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謂棄仇讎而得石交者也。夫燕、秦俱事齊,則大王號令天下,莫敢不聽。是王以虛辭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業也。”王曰:“善。”于是乃歸燕之十城。   人有毀蘇秦者曰:“左右賣國反覆之臣也,將作亂。”蘇秦恐得罪歸,而燕王不復官也。蘇秦見燕王曰:“臣,東周之鄙人也,無有分寸之功,而王親拜之于廟而禮之于廷。今臣為王卻齊之兵而得十城,宜以益親。今來而王不官臣者,人必有以不信傷臣于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聞忠信者,所以自為也;進取者,所以為人也。且臣之說齊王,曾非欺之也。臣棄老母于東周,固去自為而行進取也。今有孝如曾參,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蘇秦曰:“孝如曾參,義不離其親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義不為孤竹君之嗣,不肯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餓死首陽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進取于齊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卻齊之彊兵哉?臣所謂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燕王曰:“若不忠信耳,豈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蘇秦曰:“不然。臣聞客有遠為吏而其妻私于人者,其夫將來,其私者憂之,妻曰‘勿憂,吾已作藥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舉藥酒進之。妾欲言酒之有藥,則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則恐其殺主父也。于是乎詳僵而棄酒。主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惡在乎忠信之無罪也?夫臣之過,不幸而類是乎!”燕王曰:“先生復就故官。”益厚遇之。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與蘇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蘇秦恐誅,乃說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齊則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為。”于是蘇秦詳為得罪于燕而亡走齊,齊宣王以為客卿。   齊宣王卒,湣王即位,說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宮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齊而為燕。燕易王卒,燕噲立為王。其后齊大夫多與蘇秦爭寵者,而使人刺蘇秦,不死,殊而走。齊王使人求賊,不得。蘇秦且死,乃謂齊王曰:“臣即死,車裂臣以徇于市,曰‘蘇秦為燕作亂于齊',如此則臣之賊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殺蘇秦者果自出,齊王因而誅之。燕聞之曰:“甚矣,齊之為蘇生報仇也!”   蘇秦既死,其事大泄。齊后聞之,乃恨怒燕。燕甚恐。蘇秦之弟曰代,代弟蘇厲,見兄遂,亦皆學。及蘇秦死,代乃求見燕王,欲襲故事。曰:“臣,東周之鄙人也。竊聞大王義甚高,鄙人不敏,釋鉏耨而干大王。至于邯鄲,所見者絀于所聞于東周,臣竊負其志。及至燕廷,觀王之群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燕王曰:“子所謂明王者何如也?”對曰:“臣聞明王務聞其過,不欲聞其善,臣請謁王之過。夫齊、趙者,燕之仇讎也;楚、魏者,燕之援國也。今王奉仇讎以伐援國,非所以利燕也。王自慮之,此則計過,無以聞者,非忠臣也。”王曰:“夫齊者固寡人之讎,所欲伐也,直患國敝力不足也。子能以燕伐齊,則寡人舉國委子。”對曰:“凡天下戰國七,燕處弱焉。獨戰則不能,有所附則無不重。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韓、魏,韓、魏重。且茍所附之國重,此必使王重矣。今夫齊,長主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西困秦三年,士卒罷敝;北與燕人戰,覆三軍,得二將。然而以其余兵南面舉五千乘之大宋,而包十二諸侯。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惡足取乎!且臣聞之,數戰則民勞,久師則兵敝矣。”燕王曰:“吾聞齊有清濟、濁河可以為固,長城、鉅防足以為塞,誠有之乎?”對曰:“天時不與,雖有清濟、濁河,惡足以為固!民力罷敝,雖有長城、鉅防,惡足以為塞!且異日濟西不師,所以備趙也;河北不師,所以備燕也。今濟西河北盡已役矣,封內敝矣。夫驕君必好利,而亡國之臣必貪于財。王誠能無羞從子母弟以為質,寶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將有德燕而輕亡宋,則齊可亡已。”燕王曰:“吾終以子受命于天矣。”燕乃使一子質于齊。而蘇厲因燕質子而求見齊王。齊王怨蘇秦,欲囚蘇厲。燕質子為謝,已遂委質為齊臣。   燕相子之與蘇代婚,而欲得燕權,乃使蘇代侍質子于齊。齊使代報燕,燕王噲問曰:“齊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于是燕王專任子之,已而讓位,燕大亂。齊伐燕,殺王噲、子之。燕立昭王,而蘇代、蘇厲遂不敢入燕,皆終歸齊,齊善待之。   蘇代過魏,魏為燕執代。齊使人謂魏王曰:“齊請以宋地封涇陽君,秦必不受。秦非不利有齊而得宋地也,不信齊王與蘇子也。今齊魏不和如此其甚,則齊不欺秦。秦信齊,齊秦合,涇陽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故王不如東蘇子,秦必疑齊而不信蘇子矣。齊秦不合,天下無變,伐齊之形成矣。”于是出蘇代。代之宋,宋善待之。   齊伐宋,宋急,蘇代乃遺燕昭王書曰:   夫列在萬乘而寄質于齊,名卑而權輕;奉萬乘助齊伐宋,民勞而實費;夫破宋,殘楚淮北,肥大齊,讎彊而國害:此三者皆國之大敗也。然且王行之者,將以取信于齊也。齊加不信于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計過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強萬乘之國也,而齊并之,是益一齊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魯、衛,彊萬乘之國也,而齊并之,是益二齊也。夫一齊之彊,燕猶狼顧而不能支,今以三齊臨燕,其禍必大矣。   雖然,智者舉事,因禍為福,轉敗為功。齊紫,敗素也,而賈十倍;越王句踐棲于會稽,復殘彊吳而霸天下:此皆因禍為福,轉敗為功者也。   今王若欲因禍為福,轉敗為功,則莫若挑霸齊而尊之,使使盟于周室,焚秦符,曰“其大上計,破秦;其次,必長賓之”。秦挾賓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諸侯,今為齊下,秦王之志茍得窮齊,不憚以國為功。然則王何不使辯士以此言說秦王曰:“燕、趙破宋肥齊,尊之為之下者,燕、趙非利之也。燕、趙不利而勢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則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趙,令涇陽君、高陵君先于燕、趙?秦有變,因以為質,則燕、趙信秦。秦為西帝,燕為北帝,趙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韓、魏不聽則秦伐之,齊不聽則燕、趙伐之,天下孰敢不聽?天下服聽,因驅韓、魏以伐齊,曰‘必反宋地,歸楚淮北'.反宋地,歸楚淮北,燕、趙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趙之所原也。夫實得所利,尊得所原,燕、趙棄齊如脫鵕矣。今不收燕、趙,齊霸必成。諸侯贊齊而王不從,是國伐也;諸侯贊齊而王從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趙,國安而名尊;不收燕、趙,國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為也。”秦王聞若說,必若刺心然。則王何不使辯士以此若言說秦?秦必取,齊必伐矣。   夫取秦,厚交也;伐齊,正利也。尊厚交,務正利,圣王之事也。   燕昭王善其書,曰:“先人嘗有德蘇氏,子之之亂而蘇氏去燕。燕欲報仇于齊,非蘇氏莫可。”乃召蘇代,復善待之,與謀伐齊。竟破齊,湣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蘇代約燕王曰:“楚得枳而國亡,齊得宋而國亡,齊、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則有功者,秦之深讎也。秦取天下,非行義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   “告楚曰:”蜀地之甲,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漢中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漢,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積甲宛東下隨,智者不及謀,勇土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遠乎!'楚王為是故,十七年事秦。   “秦正告韓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斷大行。我起乎宜陽而觸平陽,二日而莫不盡繇。我離兩周而觸鄭,五日而國舉。'韓氏以為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舉安邑,塞女戟,韓氏太原卷。我下軹,道南陽,封冀,包兩周。乘夏水,浮輕舟,彊弩在前,錟戈在后,決滎口,魏無大梁;決白馬之口,魏無外黃、濟陽;決宿胥之口,魏無虛、頓丘。陸攻則擊河內,水攻則滅大梁。'魏氏以為然,故事秦。   “秦欲攻安邑,恐齊救之,則以宋委于齊。曰:”宋王無道,為木人以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絕兵遠,不能攻也。王茍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為齊罪。   “秦欲攻韓,恐天下救之,則以齊委于天下。曰:”齊王四與寡人約,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齊無秦,有秦無齊,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陽、少曲,致藺、石,因以破齊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則以南陽委于楚。曰:”寡人固與韓且絕矣。殘均陵,塞鄳戹,茍利于楚,寡人如自有之。'魏棄與國而合于秦,因以塞鄳戹為楚罪。   “兵困于林中,重燕、趙,以膠東委于燕,以濟西委于趙。已得講于魏,至公子延,因犀首屬行而攻趙。   “兵傷于譙石,而遇敗于陽馬,而重魏,則以葉、蔡委于魏。已得講于趙,則劫魏,不為割。困則使太后弟穰侯為和,嬴則兼欺舅與母。   “適燕者曰‘以膠東',適趙者曰’以濟西',適魏者曰‘以葉、蔡',適楚者曰’以塞鄳戹',適齊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環,用兵如刺蜚,母不能制,舅不能約。”龍賈之戰,岸門之戰,封陵之戰,高商之戰,趙莊之戰,秦之所殺三晉之民數百萬,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晉國之禍,三晉之半,秦禍如此其大也。而燕、趙之秦者,皆以爭事秦說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燕昭王不行。蘇代復重于燕。   燕使約諸侯從親如蘇秦時,或從或不,而天下由此宗蘇氏之從約。代、厲皆以壽死,名顯諸侯。   太史公曰:蘇秦兄弟三人,皆游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于權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   季子周人,師事鬼谷。揣摩既就,陰符伏讀。合從離衡,佩印者六。天王除道,家人扶服。賢哉代、厲,繼榮黨族。   卷七十·張儀列傳第十   張儀者,魏人也。始嘗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學術,蘇秦自以不及張儀。   張儀已學游說諸侯。嘗從楚相飲,已而楚相亡璧,門下意張儀,曰:“儀貧無行,必此盜相君之璧。”共執張儀,掠笞數百,不服,醳之。其妻曰:“嘻!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   蘇秦已說趙王而得相約從親,然恐秦之攻諸侯,敗約后負,念莫可使用于秦者,乃使人微感張儀曰:“子始與蘇秦善,今秦已當路,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原?”張儀于是之趙,上謁求見蘇秦。蘇秦乃誡門下人不為通,又使不得去者數日。已而見之,坐之堂下,賜仆妾之食。因而數讓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寧不能言而富貴子,子不足收也。”謝去之。張儀之來也,自以為故人,求益,反見辱,怒,念諸侯莫可事,獨秦能苦趙,乃遂入秦。   蘇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張儀,天下賢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獨張儀可耳。然貧,無因以進。吾恐其樂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為我陰奉之。”乃言趙王,發金幣車馬,使人微隨張儀,與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車馬金錢,所欲用,為取給,而弗告。張儀遂得以見秦惠王。惠王以為客卿,與謀伐諸侯。   蘇秦之舍人乃辭去。張儀曰:“賴子得顯,方且報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蘇君。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以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使臣陰奉給君資,盡蘇君之計謀。今君已用,請歸報。”張儀曰:“嗟乎,此在吾術中而不悟,吾不及蘇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謀趙乎?為吾謝蘇君,蘇君之時,儀何敢言。且蘇君在,儀寧渠能乎!”張儀既相秦,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從若飲,我不盜而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國,我顧且盜而城!”   苴蜀相攻擊,各來告急于秦。秦惠王欲發兵以伐蜀,以為道險狹難至,而韓又來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韓,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韓襲秦之敝。猶豫未能決。司馬錯與張儀爭論于惠王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儀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案圖籍,挾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翟之倫也,敝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爭焉,顧爭于戎翟,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彊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地小民貧,故臣原先從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翟之長也,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廣國,取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焉。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而天下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齊,韓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將二國并力合謀,以因乎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謂危也。不如伐蜀完。”   惠王曰:“善,寡人請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貶蜀王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秦以益彊,富厚,輕諸侯。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華與張儀圍蒲陽,降之。儀因言秦復與魏,而使公子繇質于魏。儀因說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無禮。”魏因入上郡、少梁,謝秦惠王。惠王乃以張儀為相,更名少梁曰夏陽。   儀相秦四歲,立惠王為王。居一歲,為秦將,取陜。筑上郡塞。   其后二年,使與齊、楚之相會齧桑。東還而免相,相魏以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諸侯效之。魏王不肯聽儀。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復陰厚張儀益甚。張儀慚,無以歸報。留魏四歲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張儀復說哀王,哀王不聽。于是張儀陰令秦伐魏。魏與秦戰,敗。   明年,齊又來敗魏于觀津。秦復欲攻魏,先敗韓申差軍,斬首八萬,諸侯震恐。而張儀復說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過三十萬。地四平,諸侯四通輻湊,無名山大川之限。從鄭至梁二百余里,車馳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與楚境,西與韓境,北與趙境,東與齊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萬。梁之地勢,固戰場也。梁南與楚而不與齊,則齊攻其東;東與齊而不與趙,則趙攻其北;不合于韓,則韓攻其西;不親于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   “且夫諸侯之為從者,將以安社稷尊主彊兵顯名也。今從者一天下,約為昆弟,刑白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堅也。而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而欲恃詐偽反覆蘇秦之余謀,其不可成亦明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據卷、衍、、酸棗,劫衛取陽晉,則趙不南,趙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則從道絕,從道絕則大王之國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韓而攻梁,韓怯于秦,秦韓為一,梁之亡可立而須也。此臣之所為大王患也。   “為大王計,莫如事秦。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雖有富大之名而實空虛;其卒雖多,然而輕走易北,不能堅戰。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勝之必矣。割楚而益梁,虧楚而適秦,嫁禍安國,此善事也。大王不聽臣,秦下甲士而東伐,雖欲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從人多奮辭而少可信,說一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談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齒以言從之便,以說人主。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說,豈得無眩哉。   “臣聞之,積羽沈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故原大王審定計議,且賜骸骨辟魏。”   哀王于是乃倍從約而因儀請成于秦。張儀歸,復相秦。三歲而魏復背秦為從。秦攻魏,取曲沃。明年,魏復事秦。   秦欲伐齊,齊楚從親,于是張儀往相楚。楚懷王聞張儀來,虛上舍而自館之。曰:“此僻陋之國,子何以教之?”儀說楚王曰:“大王誠能聽臣,閉關絕約于齊,臣請獻商于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婦嫁女,長為兄弟之國。此北弱齊而西益秦也,計無便此者。”楚王大說而許之。群臣皆賀,陳軫獨吊之。楚王怒曰:“寡人不興師發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賀,子獨吊,何也?”陳軫對曰:“不然,以臣觀之,商于之地不可得而齊秦合,齊秦合則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說乎?”陳軫對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齊也。今閉關絕約于齊,則楚孤。秦奚貪夫孤國,而與之商于之地六百里?張儀至秦,必負王,是北絕齊交,西生患于秦也,而兩國之兵必俱至。善為王計者,不若陰合而陽絕于齊,使人隨張儀。茍與吾地,絕齊未晚也;不與吾地,陰合謀計也。”楚王曰:“原陳子閉口毋復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授張儀,厚賂之。于是遂閉關絕約于齊,使一將軍隨張儀。   張儀至秦,詳失綏墮車,不朝三月。楚王聞之,曰:“儀以寡人絕齊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北罵齊王。齊王大怒,折節而下秦。秦齊之交合,張儀乃朝,謂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原以獻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于王,以商于之地六百里,不聞六里。”還報楚王,楚王大怒,發兵而攻秦。陳軫曰:“軫可發口言乎?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賂秦,與之并兵而攻齊,是我出地于秦,取償于齊也,王國尚可存。”楚王不聽,卒發兵而使將軍屈匄擊秦。秦齊共攻楚,斬首八萬,殺屈匄,遂取丹陽、漢中之地。楚又復益發兵而襲秦,至藍田,大戰,楚大敗,于是楚割兩城以與秦平。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關外易之。楚王曰:“不原易地,原得張儀而獻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張儀乃請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負以商于之地,是且甘心于子。”張儀曰:“秦彊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鄭袖,袖所言皆從。且臣奉王之節使楚,楚何敢加誅。假令誅臣而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原。”遂使楚。楚懷王至則囚張儀,將殺之。靳尚謂鄭袖曰:“子亦知子之賤于王乎?”鄭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愛張儀而不欲出之,今將以上庸之地六縣賂楚,美人聘楚,以宮中善歌謳者為媵。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貴而夫人斥矣。不若為言而出之。”于是鄭袖日夜言懷王曰:“人臣各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張儀來,至重王。王未有禮而殺張儀,秦必大怒攻楚。妾請子母俱遷江南,毋為秦所魚肉也。”懷王后悔,赦張儀,厚禮之如故。   張儀既出,未去,聞蘇秦死,乃說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敵四國,被險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余萬,車千乘,騎萬匹,積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難樂死,主明以嚴,將智以武,雖無出甲,席卷常山之險,必折天下之脊,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為從者,無以異于驅群羊而攻猛虎,虎之與羊不格明矣。今王不與猛虎而與群羊,臣竊以為大王之計過也。   “凡天下彊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交爭,其勢不兩立。大王不與秦,秦下甲據宜陽,韓之上地不通。下河東,取成皋,韓必入臣,梁則從風而動。秦攻楚之西,韓、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   “且夫從者聚群弱而攻至彊,不料敵而輕戰,國貧而數舉兵,危亡之術也。臣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夫從人飾辯虛辭,高主之節,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禍,無及為已。是故原大王之孰計之。   “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起于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載卒,一舫載五十人與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數雖多,然而不費牛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捍關。捍關驚,則從境以東盡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舉甲出武關,南面而伐,則北地絕。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不相及也。夫弱國之救,忘彊秦之禍,此臣所以為大王患也。   “大王嘗與吳人戰,五戰而三勝,陣卒盡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聞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彊秦之心,臣竊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齊、趙者,陰謀有合天下之心。楚嘗與秦構難,戰于漢中,楚人不勝,列侯執珪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漢中。楚王大怒,興兵襲秦,戰于藍田。此所謂兩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韓魏以全制其后,計無危于此者矣。原大王孰計之。   “秦下甲攻衛陽晉,必大關天下之匈。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數月而宋可舉,舉宋而東指,則泗上十二諸侯盡王之有也。   “凡天下而以信約從親相堅者蘇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陰與燕王謀伐破齊而分其地;乃詳有罪出走入齊,齊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覺,齊王大怒,車裂蘇秦于市。夫以一詐偽之蘇秦,而欲經營天下,混一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與楚接境壤界,固形親之國也。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使秦太子入質于楚,楚太子入質于秦,請以秦女為大王箕帚之妾,效萬室之都以為湯沐之邑,長為昆弟之國,終身無相攻伐。臣以為計無便于此者。”   于是楚王已得張儀而重出黔中地與秦,欲許之。屈原曰:“前大王見欺于張儀,張儀至,臣以為大王烹之;今縱弗忍殺之,又聽其邪說,不可。”懷王曰:“許儀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之,不可。”故卒許張儀,與秦親。   張儀去楚,因遂之韓,說韓王曰:“韓地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麥,民之食大抵菽藿羹。一歲不收,收不饜糟。地不過九百里,無二歲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過三十萬,而廝徒負養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鄣塞,見卒不過二十萬而已矣。秦帶甲百余萬,車千乘,騎萬匹,虎賁之士跿簉科頭貫頤奮戟者,至不可勝計。秦馬之良,戎兵之眾,探前趹后蹄間三尋騰者,不可勝數。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秦卒與山東之卒,猶孟賁之與怯夫;以重力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夫戰孟賁、烏獲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國,無異垂千鈞之重于鳥卵之上,必無幸矣。   “夫群臣諸侯不料地之寡,而聽從人之甘言好辭,比周以相飾也,皆奮曰‘聽吾計可以彊霸天下'.夫不顧社稷之長利而聽須臾之說,詿誤人主,無過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據宜陽,斷韓之上地,東取成皋、滎陽,則鴻臺之宮、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夫塞成皋,絕上地,則王之國分矣。先事秦則安,不事秦則危。夫造禍而求其福報,計淺而怨深,逆秦而順楚,雖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為大王計,莫如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如韓。非以韓能彊于楚也,其地勢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轉禍而說秦,計無便于此者。”   韓王聽儀計。張儀歸報,秦惠王封儀五邑,號曰武信君。使張儀東說齊湣王曰:“天下彊國無過齊者,大臣父兄殷眾富樂。然而為大王計者,皆為一時之說,不顧百世之利。從人說大王者,必曰‘齊西有彊趙,南有韓與梁。齊,負海之國也,地廣民眾,兵彊士勇,雖有百秦,將無柰齊何'.大王賢其說而不計其實。夫從人朋黨比周,莫不以從為可。臣聞之,齊與魯三戰而魯三勝,國以危亡隨其后,雖有戰勝之名,而有亡國之實。是何也?齊大而魯小也。今秦之與齊也,猶齊之與魯也。秦趙戰于河漳之上,再戰而趙再勝秦;戰于番吾之下,再戰又勝秦。四戰之后,趙之亡卒數十萬,邯鄲僅存,雖有戰勝之名而國已破矣。是何也?秦彊而趙弱。   “今秦楚嫁女娶婦,為昆弟之國。韓獻宜陽;梁效河外;趙入朝澠池,割河間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驅韓梁攻齊之南地,悉趙兵渡清河,指博關,臨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國一日見攻,雖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原大王孰計之也。”   齊王曰:“齊僻陋,隱居東海之上,未嘗聞社稷之長利也。”乃許張儀。   張儀去,西說趙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計于大王。大王收率天下以賓秦,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東,敝邑恐懼懾伏,繕甲厲兵,飾車騎,習馳射,力田積粟,守四封之內,愁居懾處,不敢動搖,唯大王有意督過之也。   “今以大王之力,舉巴蜀,并漢中,包兩周,遷九鼎,守白馬之津。秦雖僻遠,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軍于澠池,原渡河逾漳,據番吾,會邯鄲之下,原以甲子合戰,以正殷紂之事,敬使使臣先聞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為從者恃蘇秦。蘇秦熒惑諸侯,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欲反齊國,而自令車裂于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今楚與秦為昆弟之國,而韓梁稱為東籓之臣,齊獻魚鹽之地,此斷趙之右臂也。夫斷右臂而與人斗,失其黨而孤居,求欲毋危,豈可得乎?   “今秦發三將軍:其一軍塞午道,告齊使興師渡清河,軍于邯鄲之東;一軍軍成皋,驅韓梁軍于河外;一軍軍于澠池。約四國為一以攻趙,趙,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隱情,先以聞于左右。臣竊為大王計,莫如與秦王遇于澠池,面相見而口相結,請案兵無攻。原大王之定計。”   趙王曰:“先王之時,奉陽君專權擅勢,蔽欺先王,獨擅綰事,寡人居屬師傅,不與國謀計。先王棄群臣,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心固竊疑焉,以為一從不事秦,非國之長利也。乃且原變心易慮,割地謝前過以事秦。方將約車趨行,適聞使者之明詔。”趙王許張儀,張儀乃去。   北之燕,說燕昭王曰:“大王之所親莫如趙。昔趙襄子嘗以其姐為代王妻,欲并代,約與代王遇于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為金斗,長其尾,令可以擊人。與代王飲,陰告廚人曰:”即酒酣樂,進熱啜,反斗以擊之。'于是酒酣樂,進熱啜,廚人進斟,因反斗以擊代王,殺之,王腦涂地。其姐聞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聞。   “夫趙王之很戾無親,大王之所明見,且以趙王為可親乎?趙興兵攻燕,再圍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謝。今趙王已入朝澠池,效河間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時趙之于秦猶郡縣也,不敢妄舉師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趙不敢妄動,是西有彊秦之援,而南無齊趙之患,是故原大王孰計之。”   燕王曰:“寡人蠻夷僻處,雖大男子裁如嬰兒,言不足以采正計。今上客幸教之,請西面而事秦,獻恆山之尾五城。”燕王聽儀。儀歸報,未至咸陽而秦惠王卒,武王立。武王自為太子時不說張儀,及即位,群臣多讒張儀曰:“無信,左右賣國以取容。秦必復用之,恐為天下笑。”諸侯聞張儀有卻武王,皆畔衡,復合從。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惡張儀未已,而齊讓又至。張儀懼誅,乃因謂秦武王曰:“儀有愚計,原效之。”王曰:“柰何?”對曰:“為秦社稷計者,東方有大變,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聞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故儀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齊必興師而伐梁。梁齊之兵連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臨周,祭器必出。挾天子,按圖籍,此王業也。”秦王以為然,乃具革車三十乘,入儀之梁。齊果興師伐之。梁哀王恐。張儀曰:“王勿患也,請令罷齊兵。”乃使其舍人馮喜之楚,借使之齊,謂齊王曰:“王甚憎張儀;雖然,亦厚矣王之讬儀于秦也!”齊王曰:“寡人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何以讬儀?”對曰:“是乃王之讬儀也。夫儀之出也,固與秦王約曰:”為王計者,東方有大變,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故儀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齊必興師伐之。齊梁之兵連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出兵函谷而無伐,以臨周,祭器必出。挾天子,案圖籍,此王業也。'秦王以為然,故具革車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儀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內罷國而外伐與國,廣鄰敵以內自臨,而信儀于秦王也。此臣之所謂‘讬儀'也。“齊王曰:”善。“乃使解兵。   張儀相魏一歲,卒于魏也。   陳軫者,游說之士。與張儀俱事秦惠王,皆貴重,爭寵。張儀惡陳軫于秦王曰:“軫重幣輕使秦楚之間,將為國交也。今楚不加善于秦而善軫者,軫自為厚而為王薄也。且軫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聽乎?”王謂陳軫曰:“吾聞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軫曰:“然。”王曰:“儀之言果信矣。”軫曰:“非獨儀知之也,行道之士盡知之矣。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爭以為臣,曾參孝于其親而天下原以為子。故賣仆妾不出閭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婦嫁于鄉曲者,良婦也。今軫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軫為忠乎?忠且見棄,軫不之楚何歸乎?”王以其言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秦惠王終相張儀,而陳軫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陳軫使于秦。過梁,欲見犀首。犀首謝弗見。軫曰:“吾為事來,公不見軫,軫將行,不得待異日。”犀首見之。陳軫曰:“公何好飲也?”犀首曰:“無事也。”曰:“吾請令公厭事可乎?”曰:“柰何?”曰:“田需約諸侯從親,楚王疑之,未信也。公謂于王曰:”臣與燕、趙之王有故,數使人來,曰:“無事何不相見”,原謁行于王。'王雖許公,公請毋多車,以車三十乘,可陳之于庭,明言之燕、趙。“燕、趙客聞之,馳車告其王,使人迎犀首。楚王聞之大怒,曰:”田需與寡人約,而犀首之燕、趙,是欺我也。“怒而不聽其事。齊聞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犀首遂行,三國相事皆斷于犀首。軫遂至秦。   韓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問于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為之決。陳軫適至秦,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陳軫對曰:“王聞夫越人莊舄乎?”王曰:“不聞。”曰:“越人莊舄仕楚執珪,有頃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細人也,今仕楚執珪,貴富矣,亦思越不?'中謝對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則越聲,不思越則楚聲。'使人往聽之,猶尚越聲也。今臣雖棄逐之楚,豈能無秦聲哉!”惠王曰:“善。今韓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謂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決,原子為子主計之余,為寡人計之。”陳軫對曰:“亦嘗有以夫卞莊子刺虎聞于王者乎?莊子欲刺虎,館豎子止之,曰:”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爭則必斗,斗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卞莊子以為然,立須之。有頃,兩虎果斗,大者傷,小者死。莊子從傷者而刺之,一舉果有雙虎之功。今韓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國傷,小國亡,從傷而伐之,一舉必有兩實。此猶莊子刺虎之類也。臣主與王何異也。“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國果傷,小國亡,秦興兵而伐,大剋之。此陳軫之計也。   犀首者,魏之陰晉人也,名衍,姓公孫氏。與張儀不善。   張儀為秦之魏,魏王相張儀。犀首弗利,故令人謂韓公叔曰:“張儀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陽,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貴張子者,欲得韓地也。且韓之南陽已舉矣,子何不少委焉以為衍功,則秦魏之交可錯矣。然則魏必圖秦而棄儀,收韓而相衍。”公叔以為便,因委之犀首以為功。果相魏。張儀去。   義渠君朝于魏。犀首聞張儀復相秦,害之。犀首乃謂義渠君曰:“道遠不得復過,請謁事情。”曰:“中國無事,秦得燒掇焚于君之國;有事,秦將輕使重幣事君之國。”其后五國伐秦。會陳軫謂秦王曰:“義渠君者,蠻夷之賢君也,不如賂之以撫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繡千純,婦女百人遺義渠君。義渠君致群臣而謀曰:“此公孫衍所謂邪?”乃起兵襲秦,大敗秦人李伯之下。   張儀已卒之后,犀首入相秦。嘗佩五國之相印,為約長。   太史公曰:三晉多權變之士,夫言從衡彊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夫張儀之行事甚于蘇秦,然世惡蘇秦者,以其先死,而儀振暴其短以扶其說,成其衡道。要之,此兩人真傾危之士哉!   儀未遭時,頻被困辱。及相秦惠,先韓后蜀。連衡齊魏,傾危誑惑。陳軫挾權,犀首騁欲。如何三晉,繼有斯德。   卷七十一·樗里子甘茂列傳第十一   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與惠王異母。母,韓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號曰“智囊”。   秦惠王八年,爵樗里子右更,使將而伐曲沃,盡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秦惠王二十五年,使樗里子為將伐趙,虜趙將軍莊豹,拔藺。明年,助魏章攻楚,敗楚將屈丐,取漢中地。秦封樗里子,號為嚴君。   秦惠王卒,太子武王立,逐張儀、魏章,而以樗里子、甘茂為左右丞相。秦使甘茂攻韓,拔宜陽。使樗里子以車百乘入周。周以卒迎之,意甚敬。楚王怒,讓周,以其重秦客。游騰為周說楚王曰:“知伯之伐仇猶,遺之廣車,因隨之以兵,仇猶遂亡。何則?無備故也。齊桓公伐蔡,號曰誅楚,其實襲蔡。今秦,虎狼之國,使樗里子以車百乘入周,周以仇猶、蔡觀焉,故使長戟居前,彊弩在后,名曰衛疾,而實囚之。且夫周豈能無憂其社稷哉?恐一旦亡國以憂大王。”楚王乃悅。   秦武王卒,昭王立,樗里子又益尊重。   昭王元年,樗里子將伐蒲。蒲守恐,請胡衍。胡衍為蒲謂樗里子曰:“公之攻蒲,為秦乎?為魏乎?為魏則善矣,為秦則不為賴矣。夫衛之所以為衛者,以蒲也。今伐蒲入于魏,衛必折而從之。魏亡西河之外而無以取者,兵弱也。今并衛于魏,魏必彊。魏彊之日,西河之外必危矣。且秦王將觀公之事,害秦而利魏,王必罪公。”樗里子曰:“柰何?”胡衍曰:“公釋蒲勿攻,臣試為公入言之,以德衛君。”樗里子曰:“善。”胡衍入蒲,謂其守曰:“樗里子知蒲之病矣,其言曰必拔蒲。衍能令釋蒲勿攻。”蒲守恐,因再拜曰:“原以請。”因效金三百斤,曰:“秦兵茍退,請必言子于衛君,使子為南面。”故胡衍受金于蒲以自貴于衛。于是遂解蒲而去。還擊皮氏,皮氏未降,又去。   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臺之東。曰:“后百歲,是當有天子之宮夾我墓。”樗里子疾室在于昭王廟西渭南陰鄉樗里,故俗謂之樗里子。至漢興,長樂宮在其東,未央宮在其西,武庫正直其墓。秦人諺曰:“力則任鄙,智則樗里。”   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舉先生,學百家之術。因張儀、樗里子而求見秦惠王。王見而說之,使將,而佐魏章略定漢中地。   惠王卒,武王立。張儀、魏章去,東之魏。蜀侯煇、相壯反,秦使甘茂定蜀。還,而以甘茂為左丞相,以樗里子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謂甘茂曰:“寡人欲容車通三川,以窺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甘茂曰:“請之魏,約以伐韓,而令向壽輔行。”甘茂至,謂向壽曰:“子歸,言之于王曰‘魏聽臣矣,然原王勿伐'.事成,盡以為子功。”向壽歸,以告王,王迎甘茂于息壤。甘茂至,王問其故。對曰:“宜陽,大縣也,上黨、南陽積之久矣。名曰縣,其實郡也。今王倍數險,行千里攻之,難。昔曾參之處費,魯人有與曾參同姓名者殺人,人告其母曰’曾參殺人',其母織自若也。頃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參殺人',其母尚織自若也。頃又一人告之曰’曾參殺人',其母投杼下機,逾墻而走。夫以曾參之賢與其母信之也,三人疑之,其母懼焉。今臣之賢不若曾參,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參之母信著參也,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始張儀西并巴蜀之地,北開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張子而以賢先王。魏文侯令樂羊將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樂羊返而論功,文侯示之謗書一篋。樂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今臣,羈旅之臣也。樗里子、公孫奭二人者挾韓而議之,王必聽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王曰:”寡人不聽也,請與子盟。“卒使丞相甘茂將兵伐宜陽。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孫奭果爭之。武王召甘茂,欲罷兵。甘茂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因大悉起兵,使甘茂擊之。斬首六萬,遂拔宜陽。韓襄王使公仲侈入謝,與秦平。   武王竟至周,而卒于周。其弟立,為昭王。王母宣太后,楚女也。楚懷王怨前秦敗楚于丹陽而韓不救,乃以兵圍韓雍氏。韓使公仲侈告急于秦。秦昭王新立,太后楚人,不肯救。公仲因甘茂,茂為韓言于秦昭王曰:“公仲方有得秦救,故敢捍楚也。今雍氏圍,秦師不下殽,公仲且仰首而不朝,公叔且以國南合于楚。楚、韓為一,魏氏不敢不聽,然則伐秦之形成矣。不識坐而待伐孰與伐人之利?”秦王曰:“善。”乃下師于殽以救韓。楚兵去。   秦使向壽平宜陽,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向壽者,宣太后外族也,而與昭王少相長,故任用。向壽如楚,楚聞秦之貴向壽,而厚事向壽。向壽為秦守宜陽,將以伐韓。韓公仲使蘇代謂向壽曰:“禽困覆車。公破韓,辱公仲,公仲收國復事秦,自以為必可以封。今公與楚解口地,封小令尹以杜陽。秦楚合,復攻韓,韓必亡。韓亡,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閼于秦。原公孰慮之也。”向壽曰:“吾合秦楚非以當韓也,子為壽謁之公仲,曰秦韓之交可合也。”蘇代對曰:“原有謁于公。人曰貴其所以貴者貴。王之愛習公也,不如公孫奭;其智能公也,不如甘茂。今二人者皆不得親于秦事,而公獨與王主斷于國者何?彼有以失之也。公孫奭黨于韓,而甘茂黨于魏,故王不信也。今秦楚爭彊而公黨于楚,是與公孫奭、甘茂同道也,公何以異之?人皆言楚之善變也,而公必亡之,是自為責也。公不如與王謀其變也,善韓以備楚,如此則無患矣。韓氏必先以國從公孫奭而后委國于甘茂。韓,公之讎也。今公言善韓以備楚,是外舉不僻讎也。”向壽曰:“然,吾甚欲韓合。”對曰:“甘茂許公仲以武遂,反宜陽之民,今公徒收之,甚難。”向壽曰:“然則奈何?武遂終不可得也?”對曰:“公奚不以秦為韓求潁川于楚?此韓之寄地也。公求而得之,是令行于楚而以其地德韓也。公求而不得,是韓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秦楚爭彊,而公徐過楚以收韓,此利于秦。”向壽曰:“柰何?”對曰:“此善事也。甘茂欲以魏取齊,公孫奭欲以韓取齊。今公取宜陽以為功,收楚韓以安之,而誅齊魏之罪,是以公孫奭、甘茂無事也。”   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復歸之韓。向壽、公孫奭爭之,不能得。向壽、公孫奭由此怨,讒甘茂。茂懼,輟伐魏蒲阪,亡去。樗里子與魏講,罷兵。   甘茂之亡秦奔齊,逢蘇代。代為齊使于秦。甘茂曰:“臣得罪于秦,懼而遯逃,無所容跡。臣聞貧人女與富人女會績,貧人女曰:”我無以買燭,而子之燭光幸有余,子可分我余光,無損子明而得一斯便焉。'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當路矣。茂之妻子在焉,原君以余光振之。“蘇代許諾。遂致使于秦。已,因說秦王曰:”甘茂,非常士也。其居于秦,累世重矣。自殽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險易皆明知之。彼以齊約韓魏反以圖秦,非秦之利也。“秦王曰:”然則柰何?“蘇代曰:”王不若重其贄,厚其祿以迎之,使彼來則置之鬼谷,終身勿出。“秦王曰:”善。“即賜之上卿,以相印迎之于齊。甘茂不往。蘇代謂齊湣王曰:”夫甘茂,賢人也。今秦賜之上卿,以相印迎之。甘茂德王之賜,好為王臣,故辭而不往。今王何以禮之?“齊王曰:”善。“即位之上卿而處之。秦因復甘茂之家以市于齊。   齊使甘茂于楚,楚懷王新與秦合婚而驩.而秦聞甘茂在楚,使人謂楚王曰:“原送甘茂于秦。”楚王問于范蜎曰:“寡人欲置相于秦,孰可?”對曰:“臣不足以識之。”楚王曰:“寡人欲相甘茂,可乎?”對曰:“不可。夫史舉,下蔡之監門也,大不為事君,小不為家室,以茍賤不廉聞于世,甘茂事之順焉。故惠王之明,武王之察,張儀之辯,而甘茂事之,取十官而無罪。茂誠賢者也,然不可相于秦。夫秦之有賢相,非楚國之利也。,且王前嘗用召滑于越,而內行章義之難,越國亂,故楚南塞厲門而郡江東。計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國亂而楚治也。今王知用諸越而忘用諸秦,臣以王為鉅過矣。然則王若欲置相于秦,則莫若向壽者可。夫向壽之于秦王,親也,少與之同衣,長與之同車,以聽事。王必相向壽于秦,則楚國之利也。”于是使使請秦相向壽于秦。秦卒相向壽。而甘茂竟不得復入秦,卒于魏。   甘茂有孫曰甘羅。   甘羅者,甘茂孫也。茂既死后,甘羅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呂不韋。   秦始皇帝使剛成君蔡澤于燕,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質于秦。秦使張唐往相燕,欲與燕共伐趙以廣河間之地。張唐謂文信侯曰:“臣嘗為秦昭王伐趙,趙怨臣,曰:”得唐者與百里之地。'今之燕必經趙,臣不可以行。“文信侯不快,未有以彊也。甘羅曰:”君侯何不快之甚也?“文信侯曰:”吾令剛成君蔡澤事燕三年,燕太子丹已入質矣,吾自請張卿相燕而不肯行。“甘羅曰:”臣請行之。“文信侯叱曰:”去!我身自請之而不肯,女焉能行之?“甘羅曰:”大項橐生七歲為孔子師。今臣生十二歲于茲矣,君其試臣,何遽叱乎?“于是甘羅見張卿曰:”卿之功孰與武安君?“卿曰:”武安君南挫彊楚,北威燕、趙,戰勝攻取,破城墮邑,不知其數,臣之功不如也。“甘羅曰:”應侯之用于秦也,孰與文信侯專?“張卿曰:”應侯不如文信侯專。“甘羅曰:”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專與?“曰:”知之。“甘羅曰:”應侯欲攻趙,武安君難之,去咸陽七里而立死于杜郵。今文信侯自請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處矣。“張唐曰:”請因孺子行。“令裝治行。   行有日,甘羅謂文信侯曰:“借臣車五乘,請為張唐先報趙。”文信侯乃入言之于始皇曰:“昔甘茂之孫甘羅,年少耳,然名家之子孫,諸侯皆聞之。今者張唐欲稱疾不肯行,甘羅說而行之。今原先報趙,請許遣之。”始皇召見,使甘羅于趙。趙襄王郊迎甘羅。甘羅說趙王曰:“王聞燕太子丹入質秦歟?”曰:“聞之。”曰:“聞張唐相燕歟?”曰:“聞之。”“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張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者,伐趙,危矣。燕、秦不相欺無異故,欲攻趙而廣河間。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廣河間,請歸燕太子,與彊趙攻弱燕。”趙王立自割五城以廣河間。秦歸燕太子。趙攻燕,得上谷三十城,令秦有十一。   甘羅還報秦,乃封甘羅以為上卿,復以始甘茂田宅賜之。   太史公曰:樗里子以骨肉重,固其理,而秦人稱其智,故頗采焉。甘茂起下蔡閭閻,顯名諸侯,重彊齊楚。甘羅年少,然出一奇計,聲稱后世。雖非篤行之君子,然亦戰國之策士也。方秦之彊時,天下尤趨謀詐哉   嚴君名疾,厥號“智囊”。既親且重,稱兵外攘。甘茂并相,初佐魏章。始推向壽,乃攻宜陽。甘羅妙歲,卒起張唐。   卷七十二·穰侯列傳第十二   穰侯魏厓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其先楚人,姓羋氏。   秦武王卒,無子,立其弟為昭王。昭王母故號為羋八子,及昭王即位,羋八子號為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號曰惠文后,先武王死。宣太后二弟:其異父長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厓;同父弟曰羋戎,為華陽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涇陽君。而魏厓最賢,自惠王、武王時任職用事。武王卒,諸弟爭立,唯魏厓力為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厓為將軍,衛咸陽。誅季君之亂,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諸兄弟不善者皆滅之,威振秦國。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厓為政。   昭王七年,樗里子死,而使涇陽君質于齊。趙人樓緩來相秦,趙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請以魏厓為秦相。仇液將行,其客宋公謂液曰:“秦不聽公,樓緩必怨公。公不若謂樓緩曰‘請為公毋急秦'.秦王見趙請相魏厓之不急,且不聽公。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樓子;事成,魏厓故德公矣。”于是仇液從之。而秦果免樓緩而魏厓相秦。   欲誅呂禮,禮出奔齊。昭王十四年,魏厓舉白起,使代向壽將而攻韓、魏,敗之伊闕,斬首二十四萬,虜魏將公孫喜。明年,又取楚之宛、葉。魏厓謝病免相,以客卿壽燭為相。其明年,燭免,復相厓,乃封魏厓于穰,復益封陶,號曰穰侯。   穰侯封四歲,為秦將攻魏。魏獻河東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內,取城大小六十余。昭王十九年,秦稱西帝,齊稱東帝。月余,呂禮來,而齊、秦各復歸帝為王。魏厓復相秦,六歲而免。免二歲,復相秦。四歲,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乃封白起為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舉也,相善。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為相國,將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圍大梁。梁大夫須賈說穰侯曰:“臣聞魏之長吏謂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趙,戰勝三梁,拔邯鄲;趙氏不割,而邯鄲復歸。齊人攻衛,拔故國,殺子良;衛人不割,而故地復反。衛、趙之所以國全兵勁而地不并于諸侯者,以其能忍難而重出地也。宋、中山數伐割地,而國隨以亡。臣以為衛、趙可法,而宋、中山可為戒也。秦,貪戾之國也,而毋親。蠶食魏氏,又盡晉國,戰勝暴子,割八縣,地未畢入,兵復出矣。夫秦何厭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王必勿聽也。今王背楚、趙而講秦,楚、趙怒而去王,與王爭事秦,秦必受之。秦挾楚、趙之兵以復攻梁,則國求無亡不可得也。原王之必無講也。王若欲講,少割而有質;不然,必見欺。'此臣之所聞于魏也,原君之以是慮事也。周書曰‘惟命不于常',此言幸之不可數也。夫戰勝暴子,割八縣,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計之工也,天幸為多矣。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為常也。智者不然。臣聞魏氏悉其百縣勝甲以上戍大梁,臣以為不下三十萬。以三十萬之眾守梁七仞之城,臣以為湯、武復生,不易攻也。夫輕背楚、趙之兵,陵七仞之城,戰三十萬之眾,而志必舉之,臣以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嘗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罷,陶邑必亡,則前功必棄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原君逮楚、趙之兵未至于梁,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為利,必欲之,則君得所欲矣。楚、趙怒于魏之先己也,必爭事秦,從以此散,而君后擇焉。且君之得地豈必以兵哉!割晉國,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絳安邑。又為陶開兩道,幾盡故宋,衛必效單父。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為而不成!原君熟慮之而無行危。“穰侯曰:”善。“乃罷梁圍。   明年,魏背秦,與齊從親。秦使穰侯伐魏,斬首四萬,走魏將暴鳶,得魏三縣。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與白起客卿胡陽復攻趙、韓、魏,破芒卯于華陽下,斬首十萬,取魏之卷、蔡陽、長社,趙氏觀津。且與趙觀津,益趙以兵,伐齊。齊襄王懼,使蘇代為齊陰遺穰侯書曰:“臣聞往來者言曰‘秦將益趙甲四萬以伐齊',臣竊必之敝邑之王曰’秦王明而熟于計,穰侯智而習于事,必不益趙甲四萬以伐齊'.是何也?夫三晉之相與也,秦之深讎也。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為不信,不為無行。今破齊以肥趙。趙,秦之深讎,不利于秦。此一也。秦之謀者,必曰‘破齊,弊晉、楚,而后制晉、楚之勝'.夫齊,罷國也,以天下攻齊,如以千鈞之弩決潰筴也,必死,安能弊晉、楚?此二也。秦少出兵,則晉、楚不信也;多出兵,則晉、楚為制于秦。齊恐,不走秦,必走晉、楚。此三也。秦割齊以啖晉、楚,晉、楚案之以兵,秦反受敵。此四也。是晉、楚以秦謀齊,以齊謀秦也,何晉、楚之智而秦、齊之愚?此五也。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無患矣。秦有安邑,韓氏必無上黨矣。取天下之腸胃,與出兵而懼其不反也,孰利?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計,穰侯智而習于事,必不益趙甲四萬以代齊矣。”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歸。   昭王三十六年,相國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齊取剛、壽,以廣其陶邑。于是魏人范睢自謂張祿先生,譏穰侯之伐齊,乃越三晉以攻齊也,以此時奸說秦昭王。昭王于是用范睢。范睢言宣太后專制,穰侯擅權于諸侯,涇陽君、高陵君之屬太侈,富于王室。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國,令涇陽之屬皆出關,就封邑。穰侯出關,輜車千乘有余。   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復收陶為郡。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親舅也。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于天下,天下皆西鄉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況于羈旅之臣乎!   穰侯智識,應變無方。內倚太后,外輔昭王。四登相位,再列封疆。摧齊撓楚,破魏圍梁。一夫開說,憂憤而亡。   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   白起者,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而白起為左庶長,將而擊韓之新城。是歲,穰侯相秦,舉任鄙以為漢中守。其明年,白起為左更,攻韓、魏于伊闕,斬首二十四萬,又虜其將公孫喜,拔五城。起遷為國尉。涉河取韓安邑以東,到乾河。明年,白起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明年,起與客卿錯攻垣城,拔之。后五年,白起攻趙,拔光狼城。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鄧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燒夷陵,遂東至竟陵。楚王亡去郢,東走徙陳。秦以郢為南郡。白起遷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華陽,走芒卯,而虜三晉將,斬首十三萬。與趙將賈偃戰,沈其卒二萬人于河中。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韓陘城,拔五城,斬首五萬。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陽太行道,絕之。   四十五年,伐韓之野王。野王降秦,上黨道絕。其守馮亭與民謀曰:“鄭道已絕,韓必不可得為民。秦兵日進,韓不能應,不如以上黨歸趙。趙若受我,秦怒,必攻趙。趙被兵,必親韓。韓趙為一,則可以當秦。”因使人報趙。趙孝成王與平陽君、平原君計之。平陽君曰:“不如勿受。受之,禍大于所得。”平原君曰:“無故得一郡,受之便。”趙受之,因封馮亭為華陽君。   四十六年,秦攻韓緱氏、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長王龁攻韓,取上黨。上黨民走趙。趙軍長平,以按據上黨民。四月,龁因攻趙。趙使廉頗將。趙軍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斬趙裨將茄。六月,陷趙軍,取二鄣四尉。七月,趙軍筑壘壁而守之。秦又攻其壘,取二尉,敗其陣,奪西壘壁。廉頗堅壁以待秦,秦數挑戰,趙兵不出。趙王數以為讓。而秦相應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趙為反間,曰:“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子趙括將耳,廉頗易與,且降矣。”趙王既怒廉頗軍多失亡,軍數敗,又反堅壁不敢戰,而又聞秦反間之言,因使趙括代廉頗將以擊秦。秦聞馬服子將,乃陰使武安君白起為上將軍。而王龁為尉裨將,令軍中有敢泄武安君將者斬。趙括至,則出兵擊秦軍。秦軍詳敗而走,張二奇兵以劫之。趙軍逐勝,追造秦壁。壁堅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后,又一軍五千騎絕趙壁間,趙軍分而為二,糧道絕。而秦出輕兵擊之。趙戰不利,因筑壁堅守,以待救至。秦王聞趙食道絕,王自之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及糧食。   至九月,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來攻秦壘,欲出。為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其將軍趙括出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趙括。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計曰:“前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乃挾詐而盡阬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復定上黨郡。秦分軍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司馬梗定太原。韓、趙恐,使蘇代厚幣說秦相應侯曰:“武安君禽馬服子乎?”曰:“然。”又曰:“即圍邯鄲乎?”曰:“然。”“趙亡則秦王王矣,武安君為三公。武安君所為秦戰勝攻取者七十余城,南定鄢、郢、漢中,北禽趙括之軍,雖周、召、呂望之功不益于此矣。今趙亡,秦王王,則武安君必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雖無欲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嘗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民皆反為趙,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則君之所得民亡幾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功也。”于是應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勞,請許韓、趙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聽之,割韓垣雍、趙六城以和。正月,皆罷兵。武安君聞之,由是與應侯有隙。   其九月,秦復發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趙邯鄲。是時武安君病,不任行。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鄲,少利,秦益發兵佐陵。陵兵亡五校。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將。武安君言曰:“邯鄲實未易攻也。且諸侯救日至,彼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趙應其內,諸侯攻其外,破秦軍必矣。不可。”秦王自命,不行;乃使應侯請之,武安君終辭不肯行,遂稱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將,八九月圍邯鄲,不能拔。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將兵數十萬攻秦軍,秦軍多失亡。武安君言曰:“秦不聽臣計,今如何矣!”秦王聞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稱病篤。應侯請之,不起。于是免武安君為士伍,遷之陰密。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諸侯攻秦軍急,秦軍數卻,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陽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陽西門十里,至杜郵。秦昭王與應侯群臣議曰:“白起之遷,其意尚怏怏不服,有余言。”秦王乃使使者賜之劍,自裁。武安君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阬之,是足以死。”遂自殺。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焉。   王翦者,頻陽東鄉人也。少而好兵,事秦始皇。始皇十一年,翦將攻趙閼與,破之,拔九城,十八年,翦將攻趙。歲余,遂拔趙,趙王降,盡定趙地為郡。明年,燕使荊軻為賊于秦,秦王使王翦攻燕。燕王喜走遼東,翦遂定燕薊而還。秦使翦子王賁擊荊,荊兵敗。還擊魏,魏王降,遂定魏地。   秦始皇既滅三晉,走燕王,而數破荊師。秦將李信者,年少壯勇,嘗以兵數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為賢勇。于是始皇問李信:“吾欲攻取荊,于將軍度用幾何人而足?”李信曰:“不過用二十萬人。”始皇問王翦,王翦曰:“非六十萬人不可。”始皇曰:“王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勢壯勇,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將二十萬南伐荊。王翦言不用,因謝病,歸老于頻陽。李信攻平與,蒙恬攻寢,大破荊軍。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與蒙恬會城父。荊人因隨之,三日三夜不頓舍,大破李信軍,入兩壁,殺七都尉,秦軍走。   始皇聞之,大怒,自馳如頻陽,見謝王翦曰:“寡人以不用將軍計,李信果辱秦軍。今聞荊兵日進而西,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王翦謝曰:“老臣罷病悖亂,唯大王更擇賢將。”始皇謝曰:“已矣,將軍勿復言!”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始皇曰:“為聽將軍計耳。”于是王翦將兵六十萬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請美田宅園池甚眾。始皇曰:“將軍行矣,何憂貧乎?”王翦曰:“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鄉臣,臣亦及時以請園池為子孫業耳。”始皇大笑。王翦既至關,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或曰:“將軍之乞貸,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于我,我不多請田宅為子孫業以自堅,顧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王翦果代李信擊荊。荊聞王翦益軍而來,乃悉國中兵以拒秦。王翦至,堅壁而守之,不肯戰。荊兵數出挑戰,終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而善飲食撫循之,親與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問軍中戲乎?對曰:“方投石超距。”于是王翦曰:“士卒可用矣。”荊數挑戰而秦不出,乃引而東。翦因舉兵追之,令壯士擊,大破荊軍。至蘄南,殺其將軍項燕,荊兵遂敗走。秦因乘勝略定荊地城邑。歲余,虜荊王負芻,竟平荊地為郡縣。因南征百越之君。而王翦子王賁,與李信破定燕、齊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盡并天下,王氏、蒙氏功為多,名施于后世。   秦二世之時,王翦及其子賁皆已死,而又滅蒙氏。陳勝之反秦,秦使王翦之孫王離擊趙,圍趙王及張耳鉅鹿城。或曰:“王離,秦之名將也。今將彊秦之兵,攻新造之趙,舉之必矣。”客曰:“不然。夫為將三世者必敗。必敗者何也?必其所殺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今王離已三世將矣。”居無何,項羽救趙,擊秦軍,果虜王離,王離軍遂降諸侯。   太史公曰:鄙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應侯。王翦為秦將,夷六國,當是時,翦為宿將,始皇師之,然不能輔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筊身。及孫王離為項羽所虜,不亦宜乎!彼各有所短也。   白起、王翦,俱善用兵。遞為秦將,拔齊破荊。趙任馬服,長平遂阬.楚陷李信,霸上卒行。賁、離繼出,三代無名。   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   太史公曰: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   孟軻,騶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彊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騶子之屬。   齊有三騶子。其前騶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國政,封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騶衍,后孟子。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   是以騶子重于齊。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其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于齊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義伐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軻稱大王去邠。此豈有意阿世俗茍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內圜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騶衍其言雖不軌,儻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   淳于髡,齊人也。博聞彊記,學無所主。其諫說,慕晏嬰之為人也,然而承意觀色為務。客有見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獨坐而再見之,終無言也。惠王怪之,以讓客曰:“子之稱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豈寡人不足為言邪?何故哉?”客以謂髡。髡曰:“固也。吾前見王,王志在驅逐;后復見王,王志在音聲:吾是以默然。”客具以報王,王大駭,曰:“嗟乎,淳于先生誠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來,人有獻善馬者,寡人未及視,會先生至。后先生之來,人有獻謳者,未及試,亦會先生來。寡人雖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后淳于髡見,壹語連三日三夜無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謝去。于是送以安車駕駟,束帛加璧,黃金槽鎰。終身不仕。   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環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   騶奭者,齊諸騶子,亦頗采騶衍之術以紀文。   于是齊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李斯嘗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猾稽亂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因葬蘭陵。   而趙亦有公孫龍為堅白同異之辯,劇子之言;魏有李悝,盡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長盧;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云。   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用。或曰并孔子時,或曰在其后。   六國之末,戰勝相雄。軻游齊、魏,其說不通。退而著述,稱吾道窮。蘭陵事楚,騶衍談空。康莊雖列,莫見收功。   卷七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五   孟嘗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嬰。田嬰者,齊威王少子而齊宣王庶弟也。田嬰自威王時任職用事,與成侯鄒忌及田忌將而救韓伐魏。成侯與田忌爭寵,成侯賣田忌。田忌懼,襲齊之邊邑,不勝,亡走。會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賣田忌,乃復召田忌以為將。宣王二年,田忌與孫臏、田嬰俱伐魏,敗之馬陵,虜魏太子申而殺魏將龐涓。宣王七年,田嬰使于韓、魏,韓、魏服于齊。嬰與韓昭侯、魏惠王會齊宣王東阿南,盟而去。明年,復與梁惠王會甄。是歲,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嬰相齊。齊宣王與魏襄王會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聞之,怒田嬰。明年,楚伐敗齊師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嬰。田嬰使張丑說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嬰相齊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嬰于薛。   初,田嬰有子四十余人。其賤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嬰告其母曰:“勿舉也。”其母竊舉生之。及長,其母因兄弟而見其子文于田嬰。田嬰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頓首,因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者,何故?”嬰曰:“五月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將受命于戶邪?”嬰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憂焉。必受命于戶,則可高其戶耳,誰能至者!”嬰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間問其父嬰曰:“子之子為何?”曰:“為孫。”“孫之孫為何?”曰:“為玄孫。”“玄孫之孫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齊,至今三王矣,齊不加廣而君私家富累萬金,門下不見一賢者。文聞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今君后宮蹈綺縠而士不得褐,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厭糟。今君又尚厚積余藏,欲以遺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損,文竊怪之。”于是嬰乃禮文,使主家待賓客。賓客日進,名聲聞于諸侯。諸侯皆使人請薛公田嬰以文為太子,嬰許之。嬰卒,謚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于薛,是為孟嘗君。   孟嘗君在薛,招致諸侯賓客及亡人有罪者,皆歸孟嘗君。孟嘗君舍業厚遇之,以故傾天下之士。食客數千人,無貴賤一與文等。孟嘗君待客坐語,而屏風后常有侍史,主記君所與客語,問親戚居處。客去,孟嘗君已使使存問,獻遺其親戚。孟嘗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飯不等,輟食辭去。孟嘗君起,自持其飯比之。客慚,自剄。士以此多歸孟嘗君。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為孟嘗君親己。   秦昭王聞其賢,乃先使涇陽君為質于齊,以求見孟嘗君。孟嘗君將入秦,賓客莫欲其行,諫,不聽。蘇代謂曰:“今旦代從外來,見木禺人與土禺人相與語。木禺人曰:”天雨,子將敗矣。'土禺人曰:“我生于土,敗則歸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國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還,君得無為土禺人所笑乎?”孟嘗君乃止。   齊湣王二十五年,復卒使孟嘗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嘗君為秦相。人或說秦昭王曰:“孟嘗君賢,而又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嘗君,謀欲殺之。孟嘗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原得君狐白裘。”此時孟嘗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無雙,入秦獻之昭王,更無他裘。孟嘗君患之,遍問客,莫能對。最下坐有能為狗盜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為狗,以入秦宮臧中,取所獻狐白裘至,以獻秦王幸姬。幸姬為言昭王,昭王釋孟嘗君。孟嘗君得出,即馳去,更封傳,變名姓以出關。夜半至函谷關。秦昭王后悔出孟嘗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馳傳逐之。孟嘗君至關,關法雞鳴而出客,孟嘗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為雞鳴,而雞齊鳴,遂發傳出。出如食頃,秦追果至關,已后孟嘗君出,乃還。始孟嘗君列此二人于賓客,賓客盡羞之,及孟嘗君有秦難,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嘗君過趙,趙平原君客之。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薛公為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嘗君聞之,怒。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   齊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嘗君。孟嘗君至,則以為齊相,任政。   孟嘗君怨秦,將以齊為韓、魏攻楚,因與韓、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蘇代為西周謂曰:“君以齊為韓、魏攻楚九年,取宛、葉以北以彊韓、魏,今復攻秦以益之。韓、魏南無楚憂,西無秦患,則齊危矣。韓、魏必輕齊畏秦,臣為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而君無攻,又無借兵食。君臨函谷而無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謂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韓、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東國以與齊,而秦出楚懷王以為和'.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無破而以東國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齊。齊得東國益彊,而薛世世無患矣。秦不大弱,而處三晉之西,三晉必重齊。”薛公曰:“善。”因令韓、魏賀秦,使三國無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是時,楚懷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懷王。   孟嘗君相齊,其舍人魏子為孟嘗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嘗君問之,對曰:“有賢者,竊假與之,以故不致入。”孟嘗君怒而退魏子。居數年,人或毀孟嘗君于齊湣王曰:“孟嘗君將為亂。”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嘗君,孟嘗君乃奔。魏子所與粟賢者聞之,乃上書言孟嘗君不作亂,請以身為盟,遂自剄宮門以明孟嘗君。湣王乃驚,而蹤跡驗問,孟嘗君果無反謀,乃復召孟嘗君。孟嘗君因謝病,歸老于薛。湣王許之。   其后,秦亡將呂禮相齊,欲困蘇代。代乃謂孟嘗君曰:“周最于齊,至厚也,而齊王逐之,而聽親弗相呂禮者,欲取秦也。齊、秦合,則親弗與呂禮重矣。有用,齊、秦必輕君。君不如急北兵,趨趙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齊王之信,又禁天下之變。齊無秦,則天下集齊,親弗必走,則齊王孰與為其國也!”于是孟嘗君從其計,而呂禮嫉害于孟嘗君。   孟嘗君懼,乃遺秦相穰侯魏厓書曰:“吾聞秦欲以呂禮收齊,齊,天下之彊國也,子必輕矣。齊秦相取以臨三晉,呂禮必并相矣,是子通齊以重呂禮也。若齊免于天下之兵,其讎子必深矣。子不如勸秦王伐齊。齊破,吾請以所得封子。齊破,秦畏晉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晉。晉國敝于齊而畏秦,晉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齊以為功,挾晉以為重;是子破齊定封,秦、晉交重子。若齊不破,呂禮復用,子必大窮。”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齊,而呂禮亡。   后齊湣王滅宋,益驕,欲去孟嘗君。孟嘗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為相,西合于秦、趙,與燕共伐破齊。齊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齊襄王立,而孟嘗君中立于諸侯,無所屬。齊襄王新立,畏孟嘗君,與連和,復親薛公。文卒,謚為孟嘗君。諸子爭立,而齊魏共滅薛。孟嘗絕嗣無后也。   初,馮驩聞孟嘗君好客,躡蹻而見之。孟嘗君曰:“先生遠辱,何以教文也?”馮驩曰:“聞君好士,以貧身歸于君。”孟嘗君置傳舍十日,孟嘗君問傳舍長曰:“客何所為?”答曰:“馮先生甚貧,猶有一劍耳,又蒯緱。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孟嘗君遷之幸舍,食有魚矣。五日,又問傳舍長。答曰:“客復彈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輿'.”孟嘗君遷之代舍,出入乘輿車矣。五日,孟嘗君復問傳舍長。舍長答曰:“先生又嘗彈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孟嘗君不悅。   居期年,馮驩無所言。孟嘗君時相齊,封萬戶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錢于薛。歲余不入,貸錢者多不能與其息,客奉將不給。孟嘗君憂之,問左右:“何人可使收債于薛者?”傳舍長曰:“代舍客馮公形容狀貌甚辯,長者,無他伎能,宜可令收債。”孟嘗君乃進馮驩而請之曰:“賓客不知文不肖,幸臨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賓客,故出息錢于薛。薛歲不入,民頗不與其息。今客食恐不給,原先生責之。”馮驩曰:“諾。”辭行,至薛,召取孟嘗君錢者皆會,得息錢十萬。乃多釀酒,買肥牛,召諸取錢者,能與息者皆來,不能與息者亦來,皆持取錢之券書合之。齊為會,日殺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與息者,與為期;貧不能與息者,取其券而燒之。曰:“孟嘗君所以貸錢者,為民之無者以為本業也;所以求息者,為無以奉客也。今富給者以要期,貧窮者燔券書以捐之。諸君彊飲食。有君如此,豈可負哉!”坐者皆起,再拜。   孟嘗君聞馮驩燒券書,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嘗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貸錢于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時與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請先生收責之。聞先生得錢,即以多具牛酒而燒券書,何?”馮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畢會,無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為要期。不足者,雖守而責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終無以償,上則為君好利不愛士民,下則有離上抵負之名,非所以厲士民彰君聲也。焚無用虛債之券,捐不可得之虛計,令薛民親君而彰君之善聲也,君有何疑焉!”孟嘗君乃拊手而謝之。   齊王惑于秦、楚之毀,以為孟嘗君名高其主而擅齊國之權,遂廢孟嘗君。諸客見孟嘗君廢,皆去。馮驩曰:“借臣車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國而奉邑益廣,可乎?”孟嘗君乃約車幣而遣之。馮驩乃西說秦王曰:“天下之游士馮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彊秦而弱齊;馮軾結靷東入齊者,無不欲彊齊而弱秦。此雄雌之國也,勢不兩立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問之曰:“何以使秦無為雌而可?”馮驩曰:“王亦知齊之廢孟嘗君乎?”秦王曰:“聞之。”馮驩曰:“使齊重于天下者,孟嘗君也。今齊王以毀廢之,其心怨,必背齊;背齊入秦,則齊國之情,人事之誠,盡委之秦,齊地可得也,豈直為雄也!君急使使載幣陰迎孟嘗君,不可失時也。如有齊覺悟,復用孟嘗君,則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悅,乃遣車十乘黃金百鎰以迎孟嘗君。馮驩辭以先行,至齊,說齊王曰:“天下之游士馮軾結靷東入齊者,無不欲彊齊而弱秦者;馮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彊秦而弱齊者。夫秦齊雄雌之國,秦彊則齊弱矣,此勢不兩雄。今臣竊聞秦遣使車十乘載黃金百鎰以迎孟嘗君。孟嘗君不西則已,西入相秦則天下歸之,秦為雄而齊為雌,雌則臨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復孟嘗君,而益與之邑以謝之?孟嘗君必喜而受之。秦雖彊國,豈可以請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謀,而絕其霸彊之略。”齊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車適入齊境,使還馳告之,王召孟嘗君而復其相位,而與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戶。秦之使者聞孟嘗君復相齊,還車而去矣。   自齊王毀廢孟嘗君,諸客皆去。后召而復之,馮驩迎之。未到,孟嘗君太息嘆曰:“文常好客,遇客無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見文一日廢,皆背文而去,莫顧文者。今賴先生得復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復見文乎?如復見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結轡下拜。孟嘗君下車接之,曰:“先生為客謝乎?”馮驩曰:“非為客謝也,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曰:“愚不知所謂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趣市者乎?明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后,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非好朝而惡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絕賓客之路。原君遇客如故。”孟嘗君再拜曰:“敬從命矣。聞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余家矣。”世之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   靖郭之子,威王之孫。既彊其國,實高其門。好客喜士,見重平原。雞鳴狗盜,魏子、馮暖。如何承睫,薛縣徒存!   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平原君趙勝者,趙之諸公子也。諸子中勝最賢,喜賓客,賓客蓋至者數千人。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復位,封于東武城。   平原君家樓臨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而君之后宮臨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頭。”平原君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居歲余,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平原君怪之,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以君為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斬笑躄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躄者,因謝焉。其后門下乃復稍稍來。是時齊有孟嘗,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爭相傾以待士。   秦之圍邯鄲,趙使平原君求救,合從于楚,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勝,則善矣。文不能取勝,則歃血于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門下足矣。”得十九人,余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贊于平原君曰:“遂聞君將合從于楚,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備員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平原君竟與毛遂偕。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也。   毛遂比至楚,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平原君與楚合從,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從,日中不決,何也?”楚王謂平原君曰:“客何為者也?”平原君曰:“是勝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為者也!”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眾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眾也,王之命縣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眾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合從者為楚,非為趙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而以從。”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槃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而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從于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于堂下。公等錄錄,所謂因人成事者也。”   平原君已定從而歸,歸至于趙,曰:“勝不敢復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自以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于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于百萬之師。勝不敢復相士。”遂以為上客。   平原君既返趙,楚使春申君將兵赴救趙,魏信陵君亦矯奪晉鄙軍往救趙,皆未至。秦急圍邯鄲,邯鄲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鄲傳舍吏子李同說平原君曰:“君不憂趙亡邪?”平原君曰:“趙亡則勝為虜,何為不憂乎?”李同曰:“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謂急矣,而君之后宮以百數,婢妾被綺縠,余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厭。民困兵盡,或剡木為矛矢,而君器物鐘磬自若。使秦破趙,君安得有此?使趙得全,君何患無有?今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于士卒之間,分功而作,家之所有盡散以饗士,士方其危苦之時,易德耳。”于是平原君從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與三千人赴秦軍,秦軍為之卻三十里。亦會楚、魏救至,秦兵遂罷,邯鄲復存。李同戰死,封其父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為平原君請封。公孫龍聞之,夜駕見平原君曰:“龍聞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為君請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龍曰:“此甚不可。且王舉君而相趙者,非以君之智能為趙國無有也。割東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為有功也,而以國人無勛,乃以君為親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辭無能,割地不言無功者,亦自以為親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鄲而請封,是親戚受城而國人計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兩權,事成,操右券以責;事不成,以虛名德君。君必勿聽也。”平原君遂不聽虞卿。   平原君以趙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孫代,后竟與趙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孫龍。公孫龍善為堅白之辯,及鄒衍過趙言至道,乃絀公孫龍。   虞卿者,游說之士也。躡蹻檐簦說趙孝成王。一見,賜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為趙上卿,故號為虞卿。   秦趙戰于長平,趙不勝,亡一都尉。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軍戰不勝,尉復死,寡人使束甲而趨之,何如?”樓昌曰:“無益也,不如發重使為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為不媾軍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論秦也,欲破趙之軍乎,不邪?”王曰:“秦不遺余力矣,必且欲破趙軍。”虞卿曰:“王聽臣,發使出重寶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寶,必內吾使。趙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為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為媾,發鄭硃入秦。秦內之。趙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為媾于秦,秦已內鄭硃矣,卿之為奚如?”虞卿對曰:“王不得媾,軍必破矣。天下賀戰者皆在秦矣。鄭硃,貴人也,入秦,秦王與應侯必顯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趙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也。”應侯果顯鄭硃以示天下賀戰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為天下笑。   秦既解邯鄲圍,而趙王入朝,使趙郝約事于秦,割六縣而媾。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余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攻王,王無救矣。”王以虞卿之言趙郝。趙郝曰:“虞卿誠能盡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此彈丸之地弗予,令秦來年復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王曰:“請聽子割,子能必使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趙郝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晉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善韓、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為足下解負親之攻,開關通幣,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韓、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對曰:“郝言‘不媾,來年秦復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復攻也。今雖割六城,何益!來年復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盡之術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縣;趙雖不能守,終不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償于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彊秦哉?今郝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盡。來年秦復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彊秦而弱趙也。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   趙王計未定,樓緩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緩辭讓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對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于魯,病死,女子為自殺于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于魯,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為之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長者薄而于婦人厚也。'故從母言之,是為賢母;從妻言之,是必不免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則非計也;言予之,恐王以臣為為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為大王計,不如予之。”王曰:“諾。”   虞卿聞之,入見王曰:“此飾說也,王蜰勿予!”樓緩聞之,往見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對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今趙兵困于秦,天下之賀戰勝者則必盡在于秦矣。故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弊,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原王以此決之,勿復計也。”   虞卿聞之,往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讎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于齊而取償于秦也。而齊、趙之深讎可以報矣,而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于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于王也。從秦為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先于王。則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則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頃之,而魏請為從。趙孝成王召虞卿謀。過平原君,平原君曰:“原卿之論從也。”虞卿入見王。王曰:“魏請為從。”對曰:“魏過。”王曰:“寡人固未之許。”對曰:“王過。”王曰:“魏請從,卿曰魏過,寡人未之許,又曰寡人過,然則從終不可乎?”對曰:“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有利則大國受其福,有敗則小國受其禍。今魏以小國請其禍,而王以大國辭其福,臣故曰王過,魏亦過。竊以為從便。”王曰:“善。”乃合魏為從。   虞卿既以魏齊之故,不重萬戶侯卿相之印,與魏齊間行,卒去趙,困于梁。魏齊已死,不得意,乃著書,上采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兵四十余萬眾,邯鄲幾亡。虞卿料事揣情,為趙畫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齊,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況賢人乎?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云。   翩翩公子,天下奇器。笑姬從戮,義士增氣。兵解李同,盟定毛遂。虞卿躡蹻,受賞料事。及困魏齊,著書見意。   卷七十七·魏公子列傳第十七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子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是時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復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于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硃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巿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于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于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硃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往數請之,硃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姐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于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于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姐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于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硃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于是公子請硃亥。硃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于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硃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負籣矢為公子先引。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原公子忘之也。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于趙則有功矣,于魏則未為忠臣也。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趙王埽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罪過,以負于魏,無功于趙。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公子竟留趙。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趙。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游,甚歡。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游。”乃裝為去。夫人具以語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   公子留趙十年不歸。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   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于河外,走蒙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于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數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將。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其歲,魏安釐王亦薨。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后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巖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信陵下士,鄰國相傾。以公子故,不敢加兵。頗知硃亥,盡禮侯嬴。遂卻晉鄙,終辭趙城。毛、薛見重,萬古希聲。   卷七十八·春申君列傳第十八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黃氏。游學博聞,事楚頃襄王。頃襄王以歇為辯,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韓、魏,敗之于華陽,禽魏將芒卯,韓、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與韓、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黃歇適至于秦,聞秦之計。當是之時,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東至竟陵,楚頃襄王東徙治于陳縣。黃歇見楚懷王之為秦所誘而入朝,遂見欺,留死于秦。頃襄王,其子也,秦輕之,恐壹舉兵而滅楚。歇乃上書說秦昭王曰:   天下莫彊于秦、楚。今聞大王欲伐楚,此猶兩虎相與斗。兩虎相與斗而駑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請言其說:臣聞物至則反,冬夏是也;致至則危,累釭是也。今大國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從生民已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先帝文王、莊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于齊,以絕從親之要。今王使盛橋守事于韓,盛橋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內,拔燕、酸棗、虛、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眾,二年而后復之;又并蒲、衍、首、垣,以臨仁、平丘,黃、濟陽嬰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之北,注齊秦之要,絕楚趙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單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絀攻取之心而肥仁義之地,使無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眾,仗兵革之彊,乘毀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見伐趙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禍,吳見伐齊之便而不知干隧之敗。此二國者,非無大功也,沒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于艾陵,還為越王禽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韓、魏也,從而伐趙,攻晉陽城,勝有日矣,韓、魏叛之,殺智伯瑤于鑿臺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彊韓、魏也,臣為王慮而不取也。   詩曰“大武遠宅而不涉”。從此觀之,楚國,援也;鄰國,敵也。詩云“趯趯■免,還犬獲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韓、魏之善王也,此正吳之信越也。臣聞之,敵不可假,時不可失。臣恐韓、魏卑辭除患而實欲欺大國也。何則?王無重世之德于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將十世矣。本國殘,社稷壞,宗廟毀。刳腹絕腸,折頸摺頤,首身分離,暴骸骨于草澤,頭顱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為群虜者相及于路。鬼神孤傷,無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仆妾者,盈滿海內矣。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資之與攻楚,不亦過乎!   且王攻楚將惡出兵?王將借路于仇讎之韓、魏乎?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資于仇讎之韓、魏也。王若不借路于仇讎之韓、魏,必攻隨水右壤。隨水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雖有之,不為得地。是王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兵以應王。秦、楚之兵構而不離,魏氏將出而攻留、方與、铚、湖陵、碭、蕭、相,故宋必盡。齊人南面攻楚,泗上必舉。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而使獨攻。王破楚以肥韓、魏于中國而勁齊。韓、魏之彊,足以校于秦。齊南以泗水為境,東負海,北倚河,而無后患,天下之國莫彊于齊、魏,齊、魏得地葆利而詳事下吏,一年之后,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為帝有余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眾,兵革之彊,壹舉事而樹怨于楚,遲令韓、魏歸帝重于齊,是王失計也。臣為王慮,莫若善楚。秦、楚合而為一以臨韓,韓必斂手。王施以東山之險,帶以曲河之利,韓必為關內之侯。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而魏亦關內侯矣。王壹善楚,而關內兩萬乘之主注地于齊,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經兩海,要約天下,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也。然后危動燕、趙,直搖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謝韓、魏。發使賂楚,約為與國。   黃歇受約歸楚,楚使歇與太子完入質于秦,秦留之數年。楚頃襄王病,太子不得歸。而楚太子與秦相應侯善,于是黃歇乃說應侯曰:“相國誠善楚太子乎?”應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歸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國無窮,是親與國而得儲萬乘也。若不歸,則咸陽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與國而絕萬乘之和,非計也。原相國孰慮之。”應侯以聞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問楚王之疾,返而后圖之。”黃歇為楚太子計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憂之甚。而陽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陽文君子必立為后,太子不得奉宗廟矣。不如亡秦,與使者俱出;臣請止,以死當之。”楚太子因變衣服為楚使者御以出關,而黃歇守舍,常為謝病。度太子已遠,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歸,出遠矣。歇當死,原賜死。”昭王大怒,欲聽其自殺也。應侯曰:“歇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無罪而歸之,以親楚。”秦因遣黃歇。   歇至楚三月,楚頃襄王卒,太子完立,是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黃歇為相,封為春申君,賜淮北地十二縣。后十五歲,黃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邊齊,其事急,請以為郡便。”因并獻淮北十二縣。請封于江東。考烈王許之。春申君因城故吳墟,以自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時齊有孟嘗君,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爭下士,招致賓客,以相傾奪,輔國持權。   春申君為楚相四年,秦破趙之長平軍四十余萬。五年,圍邯鄲。邯鄲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將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歸。春申君相楚八年,為楚北伐滅魯,以荀卿為蘭陵令。當是時,楚復彊。   趙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趙使欲夸楚,為玳瑁簪,刀劍室以珠玉飾之,請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慚。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莊襄王立,以呂不韋為相,封為文信侯。取東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諸侯患秦攻伐無已時,乃相與合從,西伐秦,而楚王為從長,春申君用事。至函谷關,秦出兵攻,諸侯兵皆敗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觀津人硃英,謂春申君曰:“人皆以楚為彊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先君時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黽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于兩周,背韓、魏而攻楚,不可。今則不然,魏旦暮亡,不能愛許、鄢陵,其許魏割以與秦。秦兵去陳百六十里,臣之所觀者,見秦、楚之日斗也。”楚于是去陳徙壽春;而秦徙衛野王,作置東郡。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吳,行相事。   楚考烈王無子,春申君患之,求婦人宜子者進之,甚眾,卒無子。趙人李園持其女弟,欲進之楚王,聞其不宜子,恐久毋寵。李園求事春申君為舍人,已而謁歸,故失期。還謁,春申君問之狀,對曰:“齊王使使求臣之女弟,與其使者飲,故失期。”春申君曰:“娉入乎?”對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見乎?”曰:“可。”于是李園乃進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園乃與其女弟謀。園女弟承間以說春申君曰:“楚王之貴幸君,雖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無子,即百歲后將更立兄弟,則楚更立君后,亦各貴其故所親,君又安得長有寵乎?非徒然也,君貴用事久,多失禮于王兄弟,兄弟誠立,禍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東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誠以君之重而進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賴天有子男,則是君之子為王也,楚國盡可得,孰與身臨不測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園女弟,謹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為太子,以李園女弟為王后。楚王貴李園,園用事。   李園既入其女弟,立為王后,子為太子,恐春申君語泄而益驕,陰養死士,欲殺春申君以滅口,而國人頗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硃英謂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禍。今君處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無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謂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雖名相國,實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當國,如伊尹、周公,王長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稱孤而有楚國?此所謂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謂毋望之禍?”曰:“李園不治國而君之仇也,不為兵而養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園必先入據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毋望之禍也。”春申君曰:“何謂毋望之人?”對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園必先入,臣為君殺李園。此所謂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園,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硃英知言不用,恐禍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園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門之內。春申君入棘門,園死士俠刺春申君,斬其頭,投之棘門外。于是遂使吏盡滅春申君之家。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為楚幽王。   是歲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為亂于秦,覺,夷其三族,而呂不韋廢。   太史公曰: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說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歸,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園,旄矣。語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春申君失硃英之謂邪?   黃歇辯智,權略秦、楚。太子獲歸,身作宰輔。珠炫趙客,邑開吳土。烈王寡胤,李園獻女。無妄成災,硃英徒語。   卷七十九·范雎蔡澤列傳第十九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說諸侯,欲事魏王,家貧無以自資,乃先事魏中大夫須賈。   須賈為魏昭王使于齊,范睢從。留數月,未得報。齊襄王聞睢辯口,乃使人賜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辭謝不敢受。須賈知之,大怒,以為睢持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饋,令睢受其牛酒,還其金。既歸,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諸公子,曰魏齊。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睢,折脅摺齒。睢詳死,即卷以簀,置廁中。賓客飲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懲后,令無妄言者。睢從簀中謂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謝公。”守者乃請出棄簀中死人。魏齊醉,曰:“可矣。”范睢得出。后魏齊悔,復召求之。魏人鄭安平聞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張祿   當此時,秦昭王使謁者王稽于魏。鄭安平詐為卒,侍王稽。王稽問:“魏有賢人可與俱西游者乎?”鄭安平曰:“臣里中有張祿先生,欲見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晝見。”王稽曰:“夜與俱來。”鄭安平夜與張祿見王稽。語未究,王稽知范睢賢,謂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與私約而去。   王稽辭魏去,過載范睢入秦。至湖,望見車騎從西來。范睢曰:“彼來者為誰?”王稽曰:“秦相穰侯東行縣邑。”范睢曰:“吾聞穰侯專秦權,惡內諸侯客,此恐辱我,我寧且匿車中。”有頃,穰侯果至,勞王稽,因立車而語曰:“關東有何變?”曰:“無有。”又謂王稽曰:“謁君得無與諸侯客子俱來乎?無益,徒亂人國耳。”王稽曰:“不敢。”即別去。范睢曰:“吾聞穰侯智士也,其見事遲,鄉者疑車中有人,忘索之。”于是范睢下車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騎還索車中,無客,乃已。王稽遂與范睢入咸陽。   已報使,因言曰:“魏有張祿先生,天下辯士也。曰‘秦王之國危于累卵,得臣則安。然不可以書傳也'.臣故載來。”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歲余。   當是時,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懷王幽死于秦。秦東破齊。湣王嘗稱帝,后去之。數困三晉。厭天下辯士,無所信。   穰侯,華陽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涇陽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將,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及穰侯為秦將,且欲越韓、魏而伐齊綱壽,欲以廣其陶封。范睢乃上書曰:   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眾者其官大。故無能者不敢當職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隱。使以臣之言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為不可,久留臣無為也。語曰:“庸主賞所愛而罰所惡;明主則不然,賞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斷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當椹質,而要不足以待斧鉞,豈敢以疑事嘗試于王哉!雖以臣為賤人而輕辱,獨不重任臣者之無反復于王邪?   且臣聞周有砥砨,宋有結綠,梁有縣藜,楚有和樸,此四寶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為天下名器。然則圣王之所棄者,獨不足以厚國家乎?   臣聞善厚家者取之于國,善厚國者取之于諸侯。天下有明主則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為其割榮也。良醫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敗之事,利則行之,害則舍之,疑則少嘗之,雖舜禹復生,弗能改已。語之至者,臣不敢載之于書,其淺者又不足聽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賤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賜游觀之間,望見顏色。一語無效,請伏斧質。   于是秦昭王大說,乃謝王稽,使以傳車召范睢。   于是范睢乃得見于離宮,詳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繆為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聞其與宦者爭言,遂延迎,謝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會義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竊閔然不敏,敬執賓主之禮。”范睢辭讓。是日觀范睢之見者,群臣莫不灑然變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有間,秦王復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于渭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說而立為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呂尚而卒王天下。鄉使文王疏呂尚而不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業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原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誅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漆身為厲被發為狂不足以為臣恥。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賢焉而死,烏獲、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荊、孟賁、王慶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于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夜行晝伏,至于陵水,無以餬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伯。使臣得盡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終身不復見,是臣之說行也,臣又何憂?箕子、接輿漆身為厲,被發為狂,無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補于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有何恥?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后,天下見臣之盡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于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終身迷惑,無與昭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賢于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辟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無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   范睢曰:“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戰,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車騎之眾,以治諸侯,譬若施韓盧而搏蹇兔也,霸王之業可致也,而群臣莫當其位。至今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于山東者,是穰侯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原聞失計。”   然左右多竊聽者,范睢恐,未敢言內,先言外事,以觀秦王之俯仰。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綱壽,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于秦。臣意王之計,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也,則不義矣。今見與國之不親也,越人之國而攻,可乎?其于計疏矣。且昔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辟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弊,君臣之不和也,興兵而伐齊,大破之。士辱兵頓,皆咎其王,曰:”誰為此計者乎?'王曰:“文子為之。'大臣作亂,文子出走。攻齊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而赍盜糧者也。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釋此而遠攻,不亦繆乎!且昔者中山之國地方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其欲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彊則附趙,趙彊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齊附而韓、魏因可虜也。”昭王曰:“吾欲親魏久矣,而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請問親魏柰何?”對曰:“王卑詞重幣以事之;不可,則割地而賂之;不可,因舉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聞命矣。”乃拜范睢為客卿,謀兵事。卒聽范睢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后二歲,拔邢丘。   客卿范睢復說昭王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秦之有韓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無變則已,天下有變,其為秦患者孰大于韓乎?王不如收韓。”昭王曰:“吾固欲收韓,韓不聽,為之柰何?”對曰:“韓安得無聽乎?王下兵而攻滎陽,則鞏、成皋之道不通;北斷太行之道,則上黨之師不下。王一興兵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夫韓見必亡,安得不聽乎?若韓聽,而霸事因可慮矣。”王曰:“善。”且欲發使于韓。   范睢日益親,復說用數年矣,因請間說曰:“臣居山東時,聞齊之有田文,不聞其有王也;聞秦之有太后、穰侯、華陽、高陵、涇陽,不聞其有王也。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華陽、涇陽等擊斷無諱,高陵進退不請。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為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然則權安得不傾,令安得從王出乎?臣聞善治國者,乃內固其威而外重其權。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制于諸侯,剖符于天下,政適伐國,莫敢不聽。戰勝攻取則利歸于陶,國弊御于諸侯;戰敗則結怨于百姓,而禍歸于社稷。詩曰‘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齒管齊,射王股,擢王筋,縣之于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管趙,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餓死。今臣聞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華陽、涇陽佐之,卒無秦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國者,君專授政,縱酒馳騁弋獵,不聽政事。其所授者,妒賢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立于朝,臣竊為王恐,萬世之后,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昭王聞之大懼,曰:“善。”于是廢太后,逐穰侯、高陵、華陽、涇陽君于關外。秦王乃拜范睢為相。收穰侯之印,使歸陶,因使縣官給車牛以徙,千乘有余。到關,關閱其寶器,寶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應,號為應侯。當是時,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號曰張祿,而魏不知,以為范睢已死久矣。魏聞秦且東伐韓、魏,魏使須賈于秦。范睢聞之,為微行,敝衣間步之邸,見須賈。須賈見之而驚曰:“范叔固無恙乎!”范睢曰:“然。”須賈笑曰:“范叔有說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過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說乎!”須賈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為人庸賃。”須賈意哀之,留與坐飲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綈袍以賜之。須賈因問曰:“秦相張君,公知之乎?吾聞幸于王,天下之事皆決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張君。孺子豈有客習于相君者哉?”范睢曰:“主人翁習知之。唯睢亦得謁,睢請為見君于張君。”須賈曰:“吾馬病,車軸折,非大車駟馬,吾固不出。”范睢曰:“原為君借大車駟馬于主人翁。”   范睢歸取大車駟馬,為須賈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見,有識者皆避匿。須賈怪之。至相舍門,謂須賈曰:“待我,我為君先入通于相君。”須賈待門下,持車良久,問門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門下曰:“無范叔。”須賈曰:“鄉者與我載而入者。”門下曰:“乃吾相張君也。”須賈大驚,自知見賣,乃肉袒■行,因門下人謝罪。于是范睢盛帷帳,待者甚眾,見之。須賈頓首言死罪,曰:“賈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賈不敢復讀天下之書,不敢復與天下之事。賈有湯鑊之罪,請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幾?”曰:“擢賈之發以續賈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時而申包胥為楚卻吳軍,楚王封之以荊五千戶,包胥辭不受,為丘墓之寄于荊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為有外心于齊而惡睢于魏齊,公之罪一也。當魏齊辱我于廁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無死者,以綈袍戀戀,有故人之意,故釋公。”乃謝罷。入言之昭王,罷歸須賈。   須賈辭于范睢,范睢大供具,盡請諸侯使,與坐堂上,食飲甚設。而坐須賈于堂下,置豆其前,令兩黥徒夾而馬食之。數曰:“為我告魏王,急持魏齊頭來!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須賈歸,以告魏齊。魏齊恐,亡走趙。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謂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宮車一日晏駕,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館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溝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宮車一日晏駕,君雖恨于臣,無可柰何。君卒然捐館舍,君雖恨于臣,亦無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溝壑,君雖恨于臣,亦無可柰何。”范睢不懌,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內臣于函谷關;非大王之賢圣,莫能貴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謁者,非其內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為河東守,三歲不上計。又任鄭安平,昭王以為將軍。范睢于是散家財物,盡以報所嘗困戹者。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東伐韓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聞魏齊在平原君所,欲為范睢必報其仇,乃詳為好書遺平原君曰:“寡人聞君之高義,原與君為布衣之友,君幸過寡人,寡人原與君為十日之飲。”平原君畏秦,且以為然,而入秦見昭王。昭王與平原君飲數日,昭王謂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歸取其頭來;不然,吾不出君于關。”平原君曰:“貴而為交者,為賤也;富而為交者,為貧也。夫魏齊者,勝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遺趙王書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齊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頭來;不然,吾舉兵而伐趙,又不出王之弟于關。”趙孝成王乃發卒圍平原君家,急,魏齊夜亡出,見趙相虞卿。虞卿度趙王終不可說,乃解其相印,與魏齊亡,間行,念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復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聞之,畏秦,猶豫未肯見,曰:“虞卿何如人也?”時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躡屩檐簦,一見趙王,賜白璧一雙,黃金百鎰;再見,拜為上卿;三見,卒受相印,封萬戶侯。當此之時,天下爭知之。夫魏齊窮困過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祿之尊,解相印,捐萬戶侯而間行。急士之窮而歸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慚,駕如野迎之。魏齊聞信陵君之初難見之,怒而自剄。趙王聞之,卒取其頭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歸趙。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韓汾陘,拔之,因城河上廣武。   后五年,昭王用應侯謀,縱反間賣趙,趙以其故,令馬服子代廉頗將。秦大破趙于長平,遂圍邯鄲。已而與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殺之。任鄭安平,使擊趙。鄭安平為趙所圍,急,以兵二萬人降趙。應侯席請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應侯罪當收三族。秦昭王恐傷應侯之意,乃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賜相國應侯食物日益厚,以順適其意。后二歲,王稽為河東守,與諸侯通,坐法誅。而應侯日益以不懌。   昭王臨朝嘆息,應侯進曰:“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憂,臣敢請其罪。”昭王曰:“吾聞楚之鐵劍利而倡優拙。夫鐵劍利則士勇,倡優拙則思慮遠。夫以遠思慮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圖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應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鄭安平等畔,內無良將而外多敵國,吾是以憂。”欲以激勵應侯。應侯懼,不知所出。蔡澤聞之,往入秦也。   蔡澤者,燕人也。游學干諸侯小大甚眾,不遇。而從唐舉相,曰:“吾聞先生相李兌,曰‘百日之內持國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舉孰視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顏,蹙齃,膝攣。吾聞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澤知唐舉戲之,乃曰:“富貴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壽也,原聞之。”唐舉曰:“先生之壽,從今以往者四十三歲。”蔡澤笑謝而去,謂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齒肥,躍馬疾驅,懷黃金之印,結紫綬于要,揖讓人主之前,食肉富貴,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趙,見逐。之韓、魏,遇奪釜鬲于涂。聞應侯任鄭安平、王稽皆負重罪于秦,應侯內慚,蔡澤乃西入秦。   將見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應侯曰:“燕客蔡澤,天下雄俊弘辯智士也。彼一見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奪君之位。”應侯聞,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說,吾既知之,眾口之辯,吾皆摧之,是惡能困我而奪我位乎?”使人召蔡澤。蔡澤入,則揖應。應侯固不快,及見之,又倨,應侯因讓之曰:“子嘗宣言欲代我相秦,寧有之乎?”對曰:“然。”應侯曰:“請聞其說。”蔡澤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體堅彊,手足便利,耳目聰明而心圣智,豈非士之原與?”應侯曰:“然。”蔡澤曰:“質仁秉義,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懷樂敬愛而尊慕之,皆原以為君王,豈不辯智之期與?”應侯曰:“然。”蔡澤復曰:“富貴顯榮,成理萬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壽長,終其天年而不夭傷;天下繼其統,守其業,傳之無窮;名實純粹,澤流千里,世世稱之而無絕,與天地終始:豈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謂吉祥善事者與?”應侯曰:“然。”   蔡澤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其卒然亦可原與?”應侯知蔡澤之欲困己以說,復謬曰:“何為不可?夫公孫鞅之事孝公也,極身無貳慮,盡公而不顧私;設刀鋸以禁奸邪,信賞罰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舊友,奪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為秦禽將破敵,攘地千里。吳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讒不得蔽忠,言不取茍合,行不取茍容,不為危易行,行義不辟難,然為霸主強國,不辭禍兇。大夫種之事越王也,主雖困辱,悉忠而不解,主雖絕亡,盡能而弗離,成功而弗矜,貴富而不驕怠。若此三子者,固義之至也,忠之節也。是故君子以義死難,視死如歸;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士固有殺身以成名,雖義之所在,雖死無所恨。何為不可哉?”   蔡澤曰:“主圣臣賢,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吳,申生孝而晉國亂。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國家滅亂者,何也?無明君賢父以聽之,故天下以其君父為僇辱而憐其臣子。今商君、吳起、大夫種之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稱三子致功而不見德,豈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豈不期于成全邪?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應侯稱善。   蔡澤少得間,因曰:“夫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為人臣盡忠致功則可原矣,閎夭事文王,周公輔成王也,豈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論之,商君、吳起、大夫種其可原孰與閎夭、周公哉?”應侯曰:“商君、吳起、大夫種弗若也。”蔡澤曰:“然則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舊故,其賢智與有道之士為膠漆,義不倍功臣,孰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應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澤曰:“今主親忠臣,不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設智,能為主安危修政,治亂彊兵,批患折難,廣地殖穀,富國足家,彊主,尊社稷,顯宗廟,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蓋震海內,功彰萬里之外,聲名光輝傳于千世,君孰與商君、吳起、大夫種?”應侯曰:“不若。”蔡澤曰:“今主之親忠臣不忘舊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踐,而君之功績愛信親幸又不若商君、吳起、大夫種,然而君之祿位貴盛,私家之富過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竊為君危之。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進退盈縮,與時變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國有道則仕,國無道則隱'.圣人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讎而德已報,意欲至矣,而無變計,竊為君不取也。且夫翠、鵠、犀、象,其處勢非不遠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餌也。蘇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遠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禮節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時,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驕,常與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絕。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會,有驕矜之志,畔者九國。吳王夫差兵無敵于天下,勇彊以輕諸侯,陵齊晉,故遂以殺身亡國。夏育、太史噭叱呼駭三軍,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處儉約之患也。夫商君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賞,有罪必罰,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以靜生民之業而一其俗,勸民耕農利土,一室無二事,力田稸積,習戰陳之事,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于天下,立威諸侯,成秦國之業。功已成矣,而遂以車裂。楚地方數千里,持戟百萬,白起率數萬之師以與楚戰,一戰舉鄢郢以燒夷陵,再戰南并蜀漢。又越韓、魏而攻彊趙,北阬馬服,誅屠四十余萬之眾,盡之于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遂入圍邯鄲,使秦有帝業。楚、趙天下之彊國而秦之仇敵也,自是之后,楚、趙皆懾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賜劍死于杜郵。吳起為楚悼王立法,卑減大臣之威重,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戰之士,南收楊越,北并陳、蔡,破橫散從,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禁朋黨以勵百姓,定楚國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種為越王深謀遠計,免會稽之危,以亡為存,因辱為榮,墾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專上下之力,輔句踐之賢,報夫差之讎,卒擒勁吳。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踐終負而殺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禍至于此。此所謂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長為陶硃公。君獨不觀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利施三川,以實宜陽,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道,又斬范、中行之涂,六國不得合從,棧道千里,通于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極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時也。如是而不退,則商君、白公、吳起、大夫種是也。吾聞之,‘鑒于水者見面之容,鑒于人者知吉與兇'.書曰’成功之下,不可久處'.四子之禍,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印,讓賢者而授之,退而巖居川觀,必有伯夷之廉,長為應侯。世世稱孤,而有許由、延陵季子之讓,喬松之壽,孰與以禍終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離,疑不能自決,必有四子之禍矣。易曰‘亢龍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自返者也。原君孰計之!”應侯曰:“善。吾聞’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為上客。   后數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從山東來者曰蔡澤,其人辯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業,世俗之變,足以寄秦國之政。臣之見人甚眾,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聞。”秦昭王召見,與語,大說之,拜為客卿。應侯因謝病請歸相印。昭王彊起應侯,應侯遂稱病篤。范睢免相,昭王新說蔡澤計畫,遂拜為秦相,東收周室。   蔡澤相秦數月,人或惡之,懼誅,乃謝病歸相印,號為綱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卒事始皇帝,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質于秦。   太史公曰:韓子稱“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澤世所謂一切辯士,然游說諸侯至白首無所遇者,非計策之拙,所為說力少也。及二人羈旅入秦,繼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彊弱之勢異也。然士亦有偶合,賢者多如此二子,不得盡意,豈可勝道哉!然二子不困戹,惡能激乎?   應侯始困,讬載而西,說行計立,貴平寵稽。倚秦市趙,卒報魏齊。綱成辯智,范睢招攜。勢利傾奪,一言成蹊。   卷八十·樂毅列傳第二十   樂毅者,其先祖曰樂羊。樂羊為魏文侯將,伐取中山,魏文侯封樂羊以靈壽。樂羊死,葬于靈壽,其后子孫因家焉。中山復國,至趙武靈王時復滅中山,而樂氏后有樂毅。   樂毅賢,好兵,趙人舉之。及武靈王有沙丘之亂,乃去趙適魏。聞燕昭王以子之之亂而齊大敗燕,燕昭王怨齊,未嘗一日而忘報齊也。燕國小,辟遠,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禮郭隗以招賢者。樂毅于是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禮待之。樂毅辭讓,遂委質為臣,燕昭王以為亞卿,久之。   當是時,齊湣王彊,南敗楚相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晉于觀津,遂與三晉擊秦,助趙滅中山,破宋,廣地千余里。與秦昭王爭重為帝,已而復歸之。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齊。湣王自矜,百姓弗堪。于是燕昭王問伐齊之事。樂毅對曰:“齊,霸國之余業也,地大人眾,未易獨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與趙及楚、魏。”于是使樂毅約趙惠文王,別使連楚、魏,令趙嚪說秦以伐齊之利。諸侯害齊湣王之驕暴,皆爭合從與燕伐齊。樂毅還報,燕昭王悉起兵,使樂毅為上將軍,趙惠文王以相國印授樂毅。樂毅于是并護趙、楚、韓、魏、燕之兵以伐齊,破之濟西。諸侯兵罷歸,而燕軍樂毅獨追,至于臨菑。齊湣王之敗濟西,亡走,保于莒。樂毅獨留徇齊,齊皆城守。樂毅攻入臨菑,盡取齊寶財物祭器輸之燕。燕昭王大說,親至濟上勞軍,行賞饗士,封樂毅于昌國,號為昌國君。于是燕昭王收齊鹵獲以歸,而使樂毅復以兵平齊城之不下者。   樂毅留徇齊五歲,下齊七十余城,皆為郡縣以屬燕,唯獨莒、即墨未服。會燕昭王死,子立為燕惠王。惠王自為太子時嘗不快于樂毅,及即位,齊之田單聞之,乃縱反間于燕,曰:“齊城不下者兩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聞樂毅與燕新王有隙,欲連兵且留齊,南面而王齊。齊之所患,唯恐他將之來。”于是燕惠王固已疑樂毅,得齊反間,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樂毅。樂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誅,遂西降趙。趙封樂毅于觀津,號曰望諸君。尊寵樂毅以警動于燕、齊。   齊田單后與騎劫戰,果設詐誑燕軍,遂破騎劫于即墨下,而轉戰逐燕,北至河上,盡復得齊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臨菑。   燕惠王后悔使騎劫代樂毅,以故破軍亡將失齊;又怨樂毅之降趙,恐趙用樂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讎,天下莫不震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為將軍久暴露于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樂毅報遺燕惠王書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義,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圣之君不以祿私親,其功多者賞之,其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竊觀先王之舉也,見有高世主之心,故假節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過舉,廁之賓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謀父兄,以為亞卿。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令承教,可幸無罪,故受令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于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曰:“夫齊,霸國之余業而最勝之遺事也。練于兵甲,習于戰攻。王若欲伐之,必與天下圖之。與天下圖之,莫若結于趙。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趙若許而約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以為然,具符節南使臣于趙。顧反命,起兵擊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而舉之濟上。濟上之軍受命擊齊,大敗齊人。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遁而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于燕。齊器設于寧臺,大呂陳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薊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國諸侯。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命承教,可幸無罪,是以受命不辭。   臣聞賢圣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于后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彊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余教未衰,執政任事之臣,脩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隸,皆可以教后世。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伍子胥說聽于闔閭,而吳王遠跡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誹謗,墮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絜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不察疏遠之行,故敢獻書以聞,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復以樂毅子樂間為昌國君;而樂毅往來復通燕,燕、趙以為客卿。樂毅卒于趙。   樂間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計,欲攻趙,而問昌國君樂間。樂間曰:“趙,四戰之國也,其民習兵,伐之不可。”燕王不聽,遂伐趙。趙使廉頗擊之,大破栗腹之軍于鄗,禽栗腹、樂乘。樂乘者,樂間之宗也。于是樂間奔趙,趙遂圍燕。燕重割地以與趙和,趙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樂間,樂間既在趙,乃遺樂間書曰:“紂之時,箕子不用,犯諫不怠,以冀其聽;商容不達,身祇辱焉,以冀其變。及民志不入,獄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隱。故紂負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何者?其憂患之盡矣。今寡人雖愚,不若紂之暴也;燕民雖亂,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語,不相盡,以告鄰里。二者,寡人不為君取也。”   樂間、樂乘怨燕不聽其計,二人卒留趙。趙封樂乘為武襄君。   其明年,樂乘、廉頗為趙圍燕,燕重禮以和,乃解。后五歲,趙孝成王卒。襄王使樂乘代廉頗。廉頗攻樂乘,樂乘走,廉頗亡入魏。其后十六年而秦滅趙。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過趙,問:“樂毅有后世乎?”對曰:“有樂叔。”高帝封之樂卿,號曰華成君。華成君,樂毅之孫也。而樂氏之族有樂瑕公、樂臣公,趙且為秦所滅,亡之齊高密。樂臣公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于齊,稱賢師。   太史公曰:始齊之蒯通及主父偃讀樂毅之報燕王書,未嘗不廢書而泣也。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   昌國忠讜,人臣所無。連兵五國,濟西為墟。燕王受間,空聞報書。義士慷慨,明君軾閭。間、乘繼將,芳規不渝。   卷八十一·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原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原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彊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于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于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彊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柰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原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彊,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彊秦之驩,不可。于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于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彊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   秦王齋五日后,乃設九賓禮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余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彊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彊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驩,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鲊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于是相如前進鲊,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鲊。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鲊。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鲊”。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于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彊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斗,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讎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驩,為刎頸之交。   是歲,廉頗東攻齊,破其一軍。居二年,廉頗復伐齊幾,拔之。后三年,廉頗攻魏之防陵、安陽,拔之。后四年,藺相如將而攻齊,至平邑而罷。其明年,趙奢破秦軍閼與下。   趙奢者,趙之田部吏也。收租稅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奢。奢因說曰:“君于趙為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彊,國彊則趙固,而君為貴戚,豈輕于天下邪?”平原君以為賢,言之于王。王用之治國賦,國賦大平,民富而府庫實。   秦伐韓,軍于閼與。王召廉頗而問曰:“可救不?”對曰:“道遠險狹,難救。”又召樂乘而問焉,樂乘對如廉頗言。又召問趙奢,奢對曰:“其道遠險狹,譬之猶兩鼠斗于穴中,將勇者勝。”王乃令趙奢將,救之。   兵去邯鄲三十里,而令軍中曰:“有以軍事諫者死。”秦軍軍武安西,秦軍鼓譟勒兵,武安屋瓦盡振。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趙奢立斬之。堅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復益增壘。秦間來入,趙奢善食而遣之。間以報秦將,秦將大喜曰:“夫去國三十里而軍不行,乃增壘,閼與非趙地也。”趙奢既已遣秦間,卷甲而趨之,二日一夜至,今善射者去閼與五十里而軍。軍壘成,秦人聞之,悉甲而至。軍士許歷請以軍事諫,趙奢曰:“內之。”許歷曰:“秦人不意趙師至此,其來氣盛,將軍必厚集其陣以待之。不然,必敗。”趙奢曰:“請受令。”許歷曰:“請就鈇質之誅。”趙奢曰:“胥后令邯鄲。”許歷復請諫,曰:“先據北山上者勝,后至者敗。”趙奢許諾,即發萬人趨之。秦兵后至,爭山不得上,趙奢縱兵擊之,大破秦軍。秦軍解而走,遂解閼與之圍而歸。   趙惠文王賜奢號為馬服君,以許歷為國尉。趙奢于是與廉頗、藺相如同位。   后四年,趙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與趙兵相距長平,時趙奢已死,而藺相如病篤,趙使廉頗將攻秦,秦數敗趙軍,趙軍固壁不戰。秦數挑戰,廉頗不肯。趙王信秦之間。秦之間言曰:“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為將耳。”趙王因以括為將,代廉頗。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趙王不聽,遂將之。   趙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嘗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善。括母問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即已,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將。”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為將,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為將,東向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于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為何如其父?父子異心,原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決矣。”括母因曰:“王終遣之,即有如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   趙括既代廉頗,悉更約束,易置軍吏。秦將白起聞之,縱奇兵,詳敗走,而絕其糧道,分斷其軍為二,士卒離心。四十余日,軍餓,趙括出銳卒自博戰,秦軍射殺趙括。括軍敗,數十萬之眾遂降秦,秦悉阬之。趙前后所亡凡四十五萬。明年,秦兵遂圍邯鄲,歲余,幾不得脫。賴楚、魏諸侯來救,乃得解邯鄲之圍。趙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誅也。   自邯鄲圍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謀,曰“趙壯者盡于長平,其孤未壯”,舉兵擊趙。趙使廉頗將,擊,大破燕軍于鄗,殺栗腹,遂圍燕。燕割五城請和,乃聽之。趙以尉文封廉頗為信平君,為假相國。   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趙使廉頗伐魏之繁陽,拔之。   趙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樂乘代廉頗。廉頗怒,攻樂乘,樂乘走。廉頗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趙乃以李牧為將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頗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趙以數困于秦兵,趙王思復得廉頗,廉頗亦思復用于趙。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召。   楚聞廉頗在魏,陰使人迎之。廉頗一為楚將,無功,曰:“我思用趙人。”廉頗卒死于壽春。   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雁門,備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為士卒費。日擊數牛饗士,習射騎,謹烽火,多間諜,厚遇戰士。為約曰:“匈奴即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匈奴每入,烽火謹,輒入收保,不敢戰。如是數歲,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為怯,雖趙邊兵亦以為吾將怯。趙王讓李牧,李牧如故。趙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將。   歲余,匈奴每來,出戰。出戰,數不利,失亡多,邊不得田畜。復請李牧。牧杜門不出,固稱疾。趙王乃復彊起使將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許之。   李牧至,如故約。匈奴數歲無所得。終以為怯。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皆原一戰。于是乃具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者十萬人,悉勒習戰。大縱畜牧,人民滿野。匈奴小入,詳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單于聞之,大率眾來入。李牧多為奇陳,張左右翼擊之,大破殺匈奴十余萬騎。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單于奔走。其后十余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趙悼襄王元年,廉頗既亡入魏,趙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龐暖破燕軍,殺劇辛。后七年,秦破殺趙將扈輒于武遂,斬首十萬。趙乃以李牧為大將軍,擊秦軍于宜安,大破秦軍,走秦將桓齮.封李牧為武安君。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擊破秦軍,南距韓、魏。   趙王遷七年,秦使王翦攻趙,趙使李牧、司馬尚御之。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廢司馬尚。后三月,王翦因急擊趙,大破殺趙蔥,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遂滅趙。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   清梠凜凜,壯氣熊熊。各竭誠義,遞為雌雄。和璧聘返,澠池好通。負荊知懼,屈節推工。安邊定策,頗、牧之功。   卷八十二·田單列傳第二十二   田單者,齊諸田疏屬也。湣王時,單為臨菑市掾,不見知。及燕使樂毅伐破齊,齊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師長驅平齊,而田單走安平,令其宗人盡斷其車軸末而傅鐵籠。已而燕軍攻安平,城壞,齊人走,爭涂,以轊折車敗,為燕所虜,唯田單宗人以鐵籠故得脫,東保即墨。燕既盡降齊城,唯獨莒、即墨不下。燕軍聞齊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齒既殺湣王于莒,因堅守,距燕軍,數年不下。燕引兵東圍即墨,即墨大夫出與戰,敗死。城中相與推田單,曰:“安平之戰,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全,習兵。”立以為將軍,以即墨距燕。   頃之,燕昭王卒,惠王立,與樂毅有隙。田單聞之,乃縱反間于燕,宣言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樂毅畏誅而不敢歸,以伐齊為名,實欲連兵南面而王齊。齊人未附,故且緩攻即墨以待其事。齊人所懼,唯恐他將之來,即墨殘矣。”燕王以為然,使騎劫代樂毅。   樂毅因歸趙,燕人士卒忿。而田單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飛鳥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單因宣言曰:“神來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當有神人為我師。”有一卒曰:“臣可以為師乎?”因反走。田單乃起,引還,東鄉坐,師事之。卒曰:“臣欺君,誠無能也。”田單曰:“子勿言也!”因師之。每出約束,必稱神師。乃宣言曰:“吾唯懼燕軍之劓所得齊卒,置之前行,與我戰,即墨敗矣。”燕人聞之,如其言。城中人見齊諸降者盡劓,皆怒,堅守,唯恐見得。單又縱反間曰:“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為寒心。”燕軍盡掘壟墓,燒死人。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俱欲出戰,怒自十倍。   田單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與士卒分功,妻妾編于行伍之間,盡散飲食饗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約降于燕,燕軍皆呼萬歲。田單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遺燕將,曰:“即墨即降,原無虜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燕將大喜,許之。燕軍由此益懈。   田單乃收城中得千余牛,為絳繒衣,畫以五彩龍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葦于尾,燒其端。鑿城數十穴,夜縱牛,壯士五千人隨其后。牛尾熱,怒而奔燕軍,燕軍夜大驚。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軍視之皆龍文,所觸盡死傷。五千人因銜枚擊之,而城中鼓譟從之,老弱皆擊銅器為聲,聲動天地。燕軍大駭,敗走。齊人遂夷殺其將騎劫。燕軍擾亂奔走,齊人追亡逐北,所過城邑皆畔燕而歸田單,兵日益多,乘勝,燕日敗亡,卒至河上,而齊七十余城皆復為齊。乃迎襄王于莒,入臨菑而聽政。   襄王封田單,號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勝。善之者,出奇無窮。奇正還相生,如環之無端。夫始如處女,適人開戶;后如脫兔,適不及距:其田單之謂邪!   初,淖齒之殺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為人灌園。嬓女憐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與通。及莒人共立法章為齊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為后,所謂“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齊,聞畫邑人王蠋賢,令軍中曰“環畫邑三十里無入”,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謂蠋曰:“齊人多高子之義,吾以子為將,封子萬家。”蠋固謝。燕人曰:“子不聽,吾引三軍而屠畫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齊王不聽吾諫,故退而耕于野。國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為君將,是助桀為暴也。與其生而無義,固不如烹!”遂經其頸于樹枝,自奮絕脰而死。齊亡大夫聞之,曰:“王蠋,布衣也,義不北面于燕,況在位食祿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諸子,立為襄王。   軍法以正,實尚奇兵。斷軸自免,反間先行。群鳥或眾,五牛揚旌。卒破騎劫,皆復齊城。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卷八十三·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   魯仲連者,齊人也。好奇偉俶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游于趙。   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后四十余萬,秦兵遂東圍邯鄲。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于蕩陰不進。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為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彊為帝,已而復歸帝;今齊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為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預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柰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眾于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而見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見新垣衍曰:“東國有魯仲連先生者,今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交之于將軍。”新垣衍曰:“吾聞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原見魯仲連先生。”平原君曰:“勝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許諾。   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魯仲連曰:“世以鮑焦為無從頌而死者,皆非也。眾人不知,則為一身。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即肆然而為帝,過而為政于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將柰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   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魯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齊后往,周怒,赴于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籓之臣因齊后至,則斮。'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獨不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魯仲連曰:“嗚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魯仲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魯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于紂,紂以為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彊,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王,卒就脯醢之地?齊湣王之魯,夷維子為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辟舍,納筦籥,攝衽抱機,視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納。不得入于魯,將之薛,假途于鄒。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棺,設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固不敢入于鄒。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死則不得賻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禮于鄒、魯,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魯連,魯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其后二十余年,燕將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讒之燕,燕將懼誅,因保守聊城,不敢歸。齊田單攻聊城歲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魯連乃為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書曰:   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棄利,勇士不卻死而滅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齊,非勇也;功敗名滅,后世無稱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說士不載,故智者不再計,勇士不怯死。今死生榮辱,貴賤尊卑,此時不再至,原公詳計而無與俗同。   且楚攻齊之南陽,魏攻平陸,而齊無南面之心,以為亡南陽之害小,不如得濟北之利大,故定計審處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面;衡秦之勢成,楚國之形危;齊棄南陽,斷右壤,定濟北,計猶且為之也。且夫齊之必決于聊城,公勿再計。今楚魏交退于齊,而燕救不至。以全齊之兵,無天下之規,與聊城共據期年之敝,則臣見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國大亂,君臣失計,上下迷惑,栗腹以十萬之眾五折于外,以萬乘之國被圍于趙,壤削主困,為天下僇笑。國敝而禍多,民無所歸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齊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無反外之心,是孫臏之兵也。能見于天下。雖然,為公計者,不如全車甲以報于燕。車甲全而歸燕,燕王必喜;身全而歸于國,士民如見父母,交游攘臂而議于世,功業可明。上輔孤主以制群臣,下養百姓以資說士,矯國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棄世,東游于齊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衛,世世稱孤,與齊久存,又一計也。此兩計者,顯名厚實也,原公詳計而審處一焉。   且吾聞之,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恥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鉤,篡也;遺公子糾不能死,怯也;束縛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鄉里不通。鄉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齊,則亦名不免為辱人賤行矣。臧獲且羞與之同名矣,況世俗乎!故管子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治,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信于諸侯,故兼三行之過而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燭鄰國。曹子為魯將,三戰三北,而亡地五百里。鄉使曹子計不反顧,議不還踵,刎頸而死,則亦名不免為敗軍禽將矣。曹子棄三北之恥,而退與魯君計。桓公朝天下,會諸侯,曹子以一劍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壇坫之上,顏色不變,辭氣不悖,三戰之所亡一朝而復之,天下震動,諸侯驚駭,威加吳、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節也,以為殺身亡軀,絕世滅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終身之名;棄忿悁之節,定累世之功。是以業與三王爭流,而名與天壤相弊也。原公擇一而行之。   燕將見魯連書,泣三日,猶豫不能自決。欲歸燕,已有隙,恐誅;欲降齊,所殺虜于齊甚眾,恐已降而后見辱。喟然嘆曰:“與人刃我,寧自刃。”乃自殺。聊城亂,田單遂屠聊城。歸而言魯連,欲爵之。魯連逃隱于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   鄒陽者,齊人也。游于梁,與故吳人莊忌夫子、淮陰枚生之徒交。上書而介于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嫉鄒陽,惡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將欲殺之。鄒陽客游,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而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喻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原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悟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獻寶,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詳狂,接輿辟世,恐遭此患也。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聽,無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原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昔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齊、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于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于天下,而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燕人惡之于王,王按劍而怒,食以夬騠;白圭顯于中山,中山人惡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豈移于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者司馬喜髕腳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脅折齒于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于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于世,義不茍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借宦于朝,假譽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親于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于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者魯聽季孫之說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計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于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國,齊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國,豈拘于俗,牽于世,系阿偏之辭哉?公聽并觀,垂名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則骨肉出逐不收,硃、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義,后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稱,三王易為也。   是以圣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說于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后,修孕婦之墓,故功業復就于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公親其讎,彊霸諸侯;齊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于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兵彊天下,而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霸中國,而卒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于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泬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于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堯,而蹠之客可使刺由;況因萬乘之權,假圣王之資乎?然則荊軻之湛七族,要離之燒妻子,豈足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路,人無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詭,而為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賤,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思,欲開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有按劍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獨化于陶鈞之上,而不牽于卑亂之語,不奪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之說,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而歸,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殺,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于昭曠之道也。   今人主沈于諂諛之辭,牽于帷裳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貴之樂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利汙義,砥厲名號者不以欲傷行,故縣名勝母而曾子不入,邑號朝歌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攝于威重之權,主于位勢之貴,故回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于左右,則士伏死堀穴巖之中耳,安肯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為上客。   太史公曰: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于諸侯,談說于當世,折卿相之權。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橈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魯連達士,高才遠致。釋難解紛,辭祿肆志。齊將挫辯,燕軍沮氣。鄒子遇讒,見詆獄吏。慷慨獻說,時王所器。   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彊志,明于治亂,嫺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后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原獻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于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原得地,原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后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眛.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柰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柰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泄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乃作懷沙之賦。其辭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靜幽墨。冤結紆軫兮,離愍之長鞠;撫情效志兮,俯詘以自抑。   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畫職墨兮,前度未改;內直質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處兮,矇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而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夫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得余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誹駿疑桀兮,固庸態也。文質疏內兮,眾不知吾之異采;材樸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重華不可牾兮,孰知余之從容!古固有不并兮,豈知其故也?湯禹久遠兮,邈不可慕也。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彊;離湣而不遷兮,原志之有象。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含憂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亂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脩路幽拂兮,道遠忽兮。曾唫恆悲兮,永嘆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伯樂既歿兮,驥將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兮,原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于是懷石遂自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后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沈汨羅后百有余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賈生名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吳廷尉為河南守,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徵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   是時賈生年二十余,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于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孝文帝說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   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之。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其辭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沈汨羅。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伯夷貪兮,謂盜跖廉;莫邪為頓兮,鉛刀為銛。于嗟嚜嚜兮,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兮寶康瓠,騰駕罷牛兮驂蹇驢,驥垂兩耳兮服鹽車。章甫薦屨兮,漸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離此咎!   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獨堙郁兮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縮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彌融爚以隱處兮,夫豈從螘與蛭螾?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云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覽德軍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兮,搖增翮逝而去之。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鳣鱘兮,固將制于蟻螻。   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其辭曰:   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間暇。異物來集兮,私怪其故,發書占之兮,筴言其度。曰“野鳥入處兮,主人將去”。請問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兇言其菑。淹數之度兮,語予其期。”服乃嘆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意。   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嬗。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兇同域。彼吳彊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句踐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蕩相轉。云蒸雨降兮,錯繆相紛。大專槃物兮,坱軋無垠。天不可與慮兮,道不可與謀。遲數有命兮,惡識其時?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賤彼貴我;通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貪夫徇財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權兮,品庶馮生。述迫之徒兮,或趨西東;大人不曲兮,億變齊同。拘士系俗兮,羖如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眾人或或兮,好惡積意;真人淡漠兮,獨與道息。釋知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兮,得坻則止;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粦兮,何足以疑!   后歲余,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   文帝復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上疏,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聽。   居數年,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后。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烏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屈平行正,以事懷王。瑾瑜比潔,日月爭光。忠而見放,讒者益章。賦騷見志,懷沙自傷。百年之后,空悲吊湘。   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   呂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國君為太子。安國君有子二十余人。安國君有所甚愛姬,立以為正夫人,號曰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安國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愛。子楚為秦質子于趙。秦數攻趙,趙不甚禮子楚。   子楚,秦諸庶孽孫,質于諸侯,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呂不韋賈邯鄲,見而憐之,曰“此奇貨可居”。乃往見子楚,說曰:“吾能大子之門。”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門,而乃大吾門!”呂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子楚心知所謂,乃引與坐,深語。呂不韋曰:“秦王老矣,安國君得為太子。竊聞安國君愛幸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能立適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見幸,久質諸侯。即大王薨,安國君立為王,則子毋幾得與長子及諸子旦暮在前者爭為太子矣。”子楚曰:“然。為之柰何?”呂不韋曰:“子貧,客于此,非有以奉獻于親及結賓客也。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為子西游,事安國君及華陽夫人,立子為適嗣。”子楚乃頓首曰:“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   呂不韋乃以五百金與子楚,為進用,結賓客;而復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見華陽夫人姐,而皆以其物獻華陽夫人。因言子楚賢智,結諸侯賓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韋因使其姐說夫人曰:“吾聞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不以此時蚤自結于諸子中賢孝者,舉立以為適而子之,夫在則重尊,夫百歲之后,所子者為王,終不失勢,此所謂一言而萬世之利也。不以繁華時樹本,即色衰愛弛后,雖欲開一語,尚可得乎?今子楚賢,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誠以此時拔以為適,夫人則竟世有寵于秦矣。”華陽夫人以為然,承太子間,從容言子楚質于趙者絕賢,來往者皆稱譽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宮,不幸無子,原得子楚立以為適嗣,以讬妾身。”安國君許之,乃與夫人刻玉符,約以為適嗣。安國君及夫人因厚餽遺子楚,而請呂不韋傅之,子楚以此名譽益盛于諸侯。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圍邯鄲,急,趙欲殺子楚。子楚與呂不韋謀,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脫,亡赴秦軍,遂以得歸。趙欲殺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趙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國君立為王,華陽夫人為王后,子楚為太子。趙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歸秦。   秦王立一年,薨,謚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為莊襄王。莊襄王所母華陽后為華陽太后,真母夏姬尊以為夏太后。莊襄王元年,以呂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河南雒陽十萬戶。   莊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為王,尊呂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秦王年少,太后時時竊私通呂不韋。不韋家僮萬人。   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壯,太后淫不止。呂不韋恐覺禍及己,乃私求大陰人嫪毐以為舍人,時縱倡樂,使毐以其陰關桐輪而行,令太后聞之,以啗太后。太后聞,果欲私得之。呂不韋乃進嫪毐,詐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韋又陰謂太后曰:“可事詐腐,則得給事中。”太后乃陰厚賜主腐者吏,詐論之,拔其須眉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與通,絕愛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詐卜當避時,徙宮居雍。嫪毐常從,賞賜甚厚,事皆決于嫪毐。嫪毐家僮數千人,諸客求宦為嫪毐舍人千余人。   始皇七年,莊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華陽太后,與孝文王會葬壽陵。夏太后子莊襄王葬芷陽,故夏太后獨別葬杜東,曰“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當有萬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實非宦者,常與太后私亂,生子二人,皆匿之。與太后謀曰“王即薨,以子為后”。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實,事連相國呂不韋。九月,夷嫪毐三族,殺太后所生兩子,而遂遷太后于雍。諸嫪毐舍人皆沒其家而遷之蜀。王欲誅相國,為其奉先王功大,及賓客辯士為游說者眾,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國呂不韋。及齊人茅焦說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歸復咸陽,而出文信侯就國河南。   歲余,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請文信侯。秦王恐其為變,乃賜文信侯書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酖而死。秦王所加怒呂不韋、嫪毐皆已死,乃皆復歸嫪毐舍人遷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謚為帝太后,與莊襄王會葬茝陽。   太史公曰:不韋及嫪毐貴,封號文信侯。人之告嫪毐,毐聞之。秦王驗左右,未發。上之雍郊,毐恐禍起,乃與黨謀,矯太后璽發卒以反蘄年宮。發吏攻毐,毐敗亡走,追斬之好畤,遂滅其宗。而呂不韋由此絀矣。孔子之所謂“聞”者,其呂子乎?   不韋釣奇,委質子楚。華陽立嗣,邯鄲獻女。及封河南,乃號仲父。徙蜀懲謗,懸金作語。籌策既成,富貴斯取。   卷八十六·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曹沫者,魯人也,以勇力事魯莊公。莊公好力。曹沫為魯將,與齊戰,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猶復以為將。   齊桓公許與魯會于柯而盟。桓公與莊公既盟于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顏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于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于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為報私讎也,非能為吳。”吳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吳王諸樊。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諸樊知季子札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致國于季子札。諸樊既死,傳余祭。余祭死,傳夷眛.夷眛死,當傳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眛之子僚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余、屬庸將兵圍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將蓋余、屬庸路,吳兵不得還。于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后。方今吳外困于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為王,是為闔閭。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晉有豫讓之事。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范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寵之。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讎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乃變名姓為刑人,入宮涂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廁,心動,執問涂廁之刑人,則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為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后,而其臣欲為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卒醳去之。   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曰:“我是也。”其友為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為所欲,顧不易邪?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于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于是襄子乃數豫讓曰:“子不嘗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讎,而反委質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讎之深也?”豫讓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襄子喟然嘆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為計,寡人不復釋子!”使兵圍之。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原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讎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   其后四十余年而軹有聶政之事。   聶政者,軹深井里人也。殺人避仇,與母、姐如齊,以屠為事。   久之,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卻.嚴仲子恐誅,亡去,游求人可以報俠累者。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于屠者之間。嚴仲子至門請,數反,然后具酒自暢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溢,前為聶政母壽。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臣幸有老母,家貧,客游以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諸侯眾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粗糲之費,得以交足下之驩,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也。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久之,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請得從事焉!”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衛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聶政曰:“韓之與衛,相去中間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泄,語泄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讎,豈不殆哉!”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   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衛。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韓取聶政尸暴于市,購問莫知誰子。于是韓縣之,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姐榮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縣之千金,乃于邑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極哀,曰:“是軹深井里所謂聶政者也。”市行者諸眾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曰:“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于市販之間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柰何!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柰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姐亦烈女也。鄉使政誠知其姐無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難,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姐弟俱僇于韓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荊軻之事。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于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   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于野王。   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   荊軻游于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   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筑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游于酒人乎,然其為人沈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于趙,而秦王政生于趙,其少時與丹驩.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殽之險,民眾而士厲,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柰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   居有間,秦將樊于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原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于單于,其后乃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于此也,夫樊將軍窮困于天下,歸身于丹,丹終不以迫于彊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原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后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于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沈,可與謀。”太子曰:“原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原圖國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原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原因先生得結交于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諾。”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原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原足下過太子于宮。”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原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頃而后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于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闚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原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于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原,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后許諾。于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久之,荊軻未有行意。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軻曰:“微太子言,臣原謁之。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原足下更慮之!”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于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柰何?”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于期乃前曰:“為之柰何?”荊軻曰:“原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于期偏袒搤捥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太子聞之,馳往,伏尸而哭,極哀。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為遣荊卿。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舞陽為副。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彊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于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嘉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原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于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荊軻奉樊于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原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于前。”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殺軻,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論功,賞群臣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溢,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   于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于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后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號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筑,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筑,一坐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筑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為上客。使擊筑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聞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筑,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筑中,復進得近,舉筑樸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于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   曹沫盟柯,返魯侵地。專諸進炙,定吳篡位。彰弟哭市,報主涂廁。刎頸申冤,操袖行事。暴秦奪魄,懦夫增氣。   卷八十七·李斯列傳第二十七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于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辭于荀卿曰:“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讬于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   至秦,會莊襄王卒,李斯乃求為秦相文信侯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李斯因以得說,說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幾也。成大功者,在因瑕釁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終不東并六國者,何也?諸侯尚眾,周德未衰,故五伯迭興,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來,周室卑微,諸侯相兼,關東為六國,秦之乘勝役諸侯,蓋六世矣。今諸侯服秦,譬若郡縣。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賢,由灶上騷除,足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今怠而不急就,諸侯復彊,相聚約從,雖有黃帝之賢,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為長史,聽其計,陰遣謀士赍持金玉以游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秦王乃使其良將隨其后。秦王拜斯為客卿。   會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書曰: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丕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于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彊,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彊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于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彊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彊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赍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于秦,而原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為皇帝,以斯為丞相。夷郡縣城,銷其兵刃,示不復用。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后無戰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頌始皇威德。齊人淳于越進諫曰:“臣聞之,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等又面諛以重陛下過,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議丞相。丞相謬其說,絀其辭,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書。治離宮別館,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會稽,并海上,北抵瑯邪。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始皇有二十余子,長子扶蘇以數直諫上,上使監兵上郡,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余子莫從。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趙高為書賜公子扶蘇曰:“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書及璽皆在趙高所,獨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真太子,故祕之。置始皇居辒辌車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輒從辒辌車中可諸奏事。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原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于人,制人與見制于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猶豫,后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原子遂之!”胡亥喟然嘆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趙高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后時!”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高乃謂丞相斯曰:“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于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余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于鄉里,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于心而詘于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詔,聽天之命,何慮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圣?”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高曰:“蓋聞圣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命懸于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見之晚?”斯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者,國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安足為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里。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嘆,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讬命哉!”于是斯乃聽高。高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于是乃相與謀,詐為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長子扶蘇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余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封其書以皇帝璽,遣胡亥客奉書賜扶蘇于上郡。   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為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系于陽周。   使者還報,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陽,發喪,太子立為二世皇帝。以趙高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高曰:“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昬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原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且蒙恬已死,蒙毅將兵居外,臣戰戰栗栗,唯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為此樂乎?”二世曰:“為之柰何?”趙高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奸謀塞,群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寵樂矣。計莫出于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為法律。于是群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高,令鞠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財物入于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于世,臣請從死,原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書上,胡亥大說,召趙高而示之,曰:“此可謂急乎?”趙高曰:“人臣當憂死而不暇,何變之得謀!”胡亥可其書,賜錢十萬以葬。   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眾。又作阿房之宮,治直、馳道,賦斂愈重,戍徭無已。于是楚戍卒陳勝、吳廣等乃作亂,起于山東,杰俊相立,自置為侯王,叛秦,兵至鴻門而卻.李斯數欲請間諫,二世不許。而二世責問李斯曰:“吾有私議而有所聞于韓子也,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翦,雖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飯土匭,啜土鉶,雖監門之養不觳于此矣。禹鑿龍門,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決渟水致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會稽,臣虜之勞不烈于此矣'.然則夫所貴于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貴于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原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柰何?”李斯子由為三川守,群盜吳廣等西略地,過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廣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李斯恐懼,重爵祿,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曰: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于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于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為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于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于圣人之論矣。夫不能行圣人之術,則舍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于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說論理之臣間于側,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于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后能滅仁義之涂,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揜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脩商君之法。法脩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書奏,二世悅。于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為明吏。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積于市。殺人眾者為忠臣。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   初,趙高為郎中令,所殺及報私怨眾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毀惡之,乃說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圣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于趙高。   高聞李斯以為言,乃見丞相曰:“關東群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宮,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為位賤。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諫?”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宮,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間。”趙高謂曰:“君誠能諫,請為君候上間語君。”于是趙高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間,可奏事。”丞相至宮門上謁,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間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且固我哉?”趙高因曰:“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于陛下。”二世以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審,乃使人案驗三川守與盜通狀。李斯聞之。   是時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優俳之觀。李斯不得見,因上書言趙高之短曰:“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于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陰取齊國,殺宰予于庭,即弒簡公于朝,遂有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齊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韓為韓安相也。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為人精廉彊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賤人也,無識于理,貪欲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趙高,恐李斯殺之,乃私告趙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獨高,高已死,丞相即欲為田常所為。”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屬郎中令!”   趙高案治李斯。李斯拘執束縛,居囹圄中,仰天而嘆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于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吾聽也。凡古圣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長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殃;大為宮室,厚賦天下,不愛其費:三者已行,天下不聽。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高為佐,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游于朝也。”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獄,治罪,責斯與子由謀反狀,皆收捕宗族賓客。趙高治斯,榜掠千余,不勝痛,自誣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負其辯,有功,實無反心,幸得上書自陳,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從獄中上書曰:“臣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陜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萬。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游說諸侯,陰脩甲兵,飾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彊。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脩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剋畫,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原陛下察之!”書上,趙高使吏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   趙高使其客十余輩詐為御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更以其實對,輒使人復榜之。后二世使人驗斯,斯以為如前,終不敢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為丞相所賣。”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則項梁已擊殺之。使者來,會丞相下吏,趙高皆妄為反辭。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趙高為中丞相,事無大小輒決于高。高自知權重,乃獻鹿,謂之馬。二世問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馬也”。二世驚,自以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廟鬼神,齋戒不明,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齋戒。”于是乃入上林齋戒。日游弋獵,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殺之。趙高教其女婿咸陽令閻樂劾不知何人賊殺人移上林。高乃諫二世曰:“天子無故賊殺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當遠避宮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宮。   留三日,趙高詐詔衛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內鄉,入告二世曰:“山東群盜兵大至!”二世上觀而見之,恐懼,高既因劫令自殺。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高自知天弗與,群臣弗許,乃召始皇弟,授之璽。   子嬰既位,患之,乃稱疾不聽事,與宦者韓談及其子謀殺高。高上謁,請病,因召入,令韓談刺殺之,夷其三族。   子嬰立三月,沛公兵從武關入,至咸陽,群臣百官皆畔,不適.子嬰與妻子自系其頸以組,降軹道旁。沛公因以屬吏。項王至而斬之。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   鼠在所居,人固擇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陽,人臣極位。一夫誑惑,變易神器。國喪身誅,本同末異。   卷八十八·蒙恬列傳第二十八   蒙恬者,其先齊人也。恬大父蒙驁,自齊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莊襄王元年,蒙驁為秦將,伐韓,取成皋、滎陽,作置三川郡。二年,蒙驁攻趙,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驁攻韓,取十三城。五年,蒙驁攻魏,取二十城,作置東郡。始皇七年,蒙驁卒。驁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嘗書獄典文學。始皇二十三年,蒙武為秦裨將軍,與王翦攻楚,大破之,殺項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虜楚王。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為秦將,攻齊,大破之,拜為內史。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長城,因地形,用制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余里。于是渡河,據陽山,逶蛇而北。暴師于外十余年,居上郡。是時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寵蒙氏,信任賢之。而親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則參乘,入則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為內謀,名為忠信,故雖諸將相莫敢與之爭焉。   趙高者,諸趙疏遠屬也。趙高昆弟數人,皆生隱宮,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賤。秦王聞高彊力,通于獄法,舉以為中車府令。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決獄。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當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復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巉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會稽,并海上,北走瑯邪。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祕之,群臣莫知。是時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車府令趙高常從。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為己也。因有賊心,乃與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陰謀,立胡亥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賜公子扶蘇、蒙恬死。扶蘇已死,蒙恬疑而復請之。使者以蒙恬屬吏,更置。胡亥以李斯舍人為護軍。使者還報,胡亥已聞扶蘇死,即欲釋蒙恬。趙高恐蒙氏復貴而用事,怨之。   毅還至,趙高因為胡亥忠計,欲以滅蒙氏,乃言曰:“臣聞先帝欲舉賢立太子久矣,而毅諫曰‘不可'.若知賢而俞弗立,則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誅之。,”胡亥聽而系蒙毅于代。前已囚蒙恬于陽周。喪至咸陽,已葬,太子立為二世皇帝,而趙高親近,日夜毀惡蒙氏,求其罪過,舉劾之。   子嬰進諫曰:“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倍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后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主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獨智者不可以存君。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胡亥不聽。而遣御史曲宮乘傳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難之。今丞相以卿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圖之!”毅對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則臣少宦,順幸沒世。可謂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則太子獨從,周旋天下,去諸公子絕遠,臣無所疑矣。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非敢飾辭以避死也,為羞累先主之名,原大夫為慮焉,使臣得死情實。且夫順成全者,道之所貴也;刑殺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號曰‘繆'.昭襄王殺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四君者,皆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為不明,以是籍于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殺無罪,而罰不加于無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聽蒙毅之言,遂殺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陽周,令蒙恬曰:“君之過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內史。”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功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余萬,身雖囚系,其勢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離襁褓,周公旦負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于河,曰:”王未有識,是旦執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書而藏之記府,可謂信矣。及王能治國,有賊臣言:“周公旦欲為亂久矣,王若不備,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成王觀于記府,得周公旦沈書,乃流涕曰:”孰謂周公旦欲為亂乎!'殺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書曰‘必參而伍之'.今恬之宗,世無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亂,內陵之道也。夫成王失而復振則卒昌;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則國亡。臣故曰過可振而諫可覺也。察于參伍,上圣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將以諫而死,原陛下為萬民思從道也。“使者曰:”臣受詔行法于將軍,不敢以將軍言聞于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無過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巉萬余里,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藥自殺。   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筑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彊諫,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   蒙氏秦將,內史忠賢。長城首筑,萬里安邊。趙高矯制,扶蘇死焉。絕地何罪?勞人是。呼天欲訴,三代良然。   卷八十九·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   張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時,及魏公子毋忌為客。張耳嘗亡命游外黃。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張耳,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女聽,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張耳是時脫身游,女家厚奉給張耳,張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為外黃令。名由此益賢。陳余者,亦大梁人也,好儒術,數游趙苦陘。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陳余非庸人也。余年少,父事張耳,兩人相與為刎頸交。   秦之滅大梁也,張耳家外黃。高祖為布衣時,嘗數從張耳游,客數月。秦滅魏數歲,已聞此兩人魏之名士也,購求有得張耳千金,陳余五百金。張耳、陳余乃變名姓,俱之陳,為里監門以自食。兩人相對。里吏嘗有過笞陳余,陳余欲起,張耳躡之,使受笞。吏去,張耳乃引陳余之桑下而數之曰:“始吾與公言何如?今見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陳余然之。秦詔書購求兩人,兩人亦反用門者以令里中。   陳涉起蘄,至入陳,兵數萬。張耳、陳余上謁陳涉。涉及左右生平數聞張耳、陳余賢,未嘗見,見即大喜。   陳中豪杰父老乃說陳涉曰:“將軍身被堅執銳,率士卒以誅暴秦,復立楚社稷,存亡繼絕,功德宜為王。且夫監臨天下諸將,不為王不可,原將軍立為楚王也。”陳涉問此兩人,兩人對曰:“夫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后世,罷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財。將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也。今始至陳而王之,示天下私。原將軍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國后,自為樹黨,為秦益敵也。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彊。如此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則帝業成矣。今獨王陳,恐天下解也。”陳涉不聽,遂立為王。   陳余乃復說陳王曰:“大王舉梁、楚而西,務在入關,未及收河北也。臣嘗游趙,知其豪桀及地形,原請奇兵北略趙地。”于是陳王以故所善陳人武臣為將軍,邵騷為護軍,以張耳、陳余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趙地。   武臣等從白馬渡河,至諸縣,說其豪桀曰:“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斗,各報其怨而攻其讎,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于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業,此士之一時也。”豪桀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數萬人,號武臣為武信君。下趙十城,余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東北擊范陽。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竊聞公之將死,故吊。雖然,賀公得通而生。”范陽令曰:“何以吊之?”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然則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見武信君,可轉禍為福,在今矣。”   范陽令乃使蒯通見武信君曰:“足下必將戰勝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竊以為過矣。誠聽臣之計,可不攻而降城,不戰而略地,傳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謂也?”蒯通曰:“今范陽令宜整頓其士卒以守戰者也,怯而畏死,貪而重富貴,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為秦所置吏,誅殺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陽少年亦方殺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陽令,范陽令則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殺其令。令范陽令乘硃輪華轂,使驅馳燕、趙郊。燕、趙郊見之,皆曰此范陽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趙城可毋戰而降也。此臣之所謂傳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從其計,因使蒯通賜范陽令侯印。趙地聞之,不戰以城下者三十余城。   至邯鄲,張耳、陳余聞周章軍入關,至戲卻;又聞諸將為陳王徇地,多以讒毀得罪誅,怨陳王不用其筴不以為將而以為校尉。乃說武臣曰:“陳王起蘄,至陳而王,非必立六國后。將軍今以三千人下趙數十城,獨介居河北,不王無以填之。且陳王聽讒,還報,恐不脫于禍。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趙后。將軍毋失時,時間不容息。”武臣乃聽之,遂立為趙王。以陳余為大將軍,張耳為右丞相,邵騷為左丞相。   使人報陳王,陳王大怒,欲盡族武臣等家,而發兵擊趙。陳王相國房君諫曰:“秦未亡而誅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賀之,使急引兵西擊秦。”陳王然之,從其計,徙系武臣等家宮中,封張耳子敖為成都君。   陳王使使者賀趙,令趣發兵西入關。張耳、陳余說武臣曰:“王王趙,非楚意,特以計賀王。楚已滅秦,必加兵于趙。原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內以自廣。趙南據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必不敢制趙。”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使韓廣略燕,李良略常山,張黡略上黨。   韓廣至燕,燕人因立廣為燕王。趙王乃與張耳、陳余北略地燕界。趙王間出,為燕軍所得。燕將囚之,欲與分趙地半,乃歸王。使者往,燕輒殺之以求地。張耳、陳余患之。有廝養卒謝其舍中曰:“吾為公說燕,與趙王載歸。”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余輩,輒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燕將見之,問燕將曰:“知臣何欲?”燕將曰:“若欲得趙王耳。”曰:“君知張耳、陳余何如人也?”燕將曰:“賢人也。”曰:“知其志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趙養卒乃笑曰:“君未知此兩人所欲也。夫武臣、張耳、陳余杖馬箠下趙數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豈欲為卿相終己邪?夫臣與主豈可同日而道哉,顧其勢初定,未敢參分而王,且以少長先立武臣為王,以持趙心。今趙地已服,此兩人亦欲分趙而王,時未可耳。今君乃囚趙王。此兩人名為求趙王,實欲燕殺之,此兩人分趙自立。夫以一趙尚易燕,況以兩賢王左提右挈,而責殺王之罪,滅燕易矣。”燕將以為然,乃歸趙王,養卒為御而歸。   李良已定常山,還報,趙王復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陘,未能前。秦將詐稱二世使人遺李良書,不封,曰:“良嘗事我得顯幸。良誠能反趙為秦,赦良罪,貴良。”良得書,疑不信。乃還之邯鄲,益請兵。未至,道逢趙王姐出飲,從百余騎。李良望見,以為王,伏謁道旁。王姐醉,不知其將,使騎謝李良。李良素貴,起,慚其從官。從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趙王素出將軍下,今女兒乃不為將軍下車,請追殺之。”李良已得秦書,固欲反趙,未決,因此怒,遣人追殺王姐道中,乃遂將其兵襲邯鄲。邯鄲不知,竟殺武臣、邵騷。趙人多為張耳、陳余耳目者,以故得脫出。收其兵,得數萬人。客有說張耳曰:“兩君羈旅,而欲附趙,難;獨立趙后,扶以義,可就功。”乃求得趙歇,立為趙王,居信都。李良進兵擊陳余,陳余敗李良,李良走歸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鄲,皆徙其民河內,夷其城郭。張耳與趙王歇走入鉅鹿城,王離圍之。陳余北收常山兵,得數萬人,軍鉅鹿北。章邯軍鉅鹿南棘原,筑甬道屬河,餉王離。王離兵食多,急攻鉅鹿。鉅鹿城中食盡兵少,張耳數使人召前陳余,陳余自度兵少,不敵秦,不敢前。數月,張耳大怒,怨陳余,使張黡、陳澤往讓陳余曰:“始吾與公為刎頸交,今王與耳旦暮且死,而公擁兵數萬,不肯相救,安在其相為死!茍必信,胡不赴秦軍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陳余曰:“吾度前終不能救趙,徒盡亡軍。且余所以不俱死,欲為趙王、張君報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餓虎,何益?”張黡、陳澤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后慮!”陳余曰:“吾死顧以為無益。必如公言。”乃使五千人令張黡、陳澤先嘗秦軍,至皆沒。   當是時,燕、齊、楚聞趙急,皆來救。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余人,來,皆壁余旁,未敢擊秦。項羽兵數絕章邯甬道,王離軍乏食,項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諸侯軍乃敢擊圍鉅鹿秦軍,遂虜王離。涉間自殺。卒存鉅鹿者,楚力也。   于是趙王歇、張耳乃得出鉅鹿,謝諸侯。張耳與陳余相見,責讓陳余以不肯救趙,及問張黡、陳澤所在。陳余怒曰:“張黡、陳澤以必死責臣,臣使將五千人先嘗秦軍,皆沒不出。”張耳不信,以為殺之,數問陳余。陳余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豈以臣為重去將哉?”乃脫解印綬,推予張耳。張耳亦愕不受。陳余起如廁。客有說張耳曰:“臣聞‘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今陳將軍與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張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而陳余還,亦望張耳不讓,遂趨出。張耳遂收其兵。陳余獨與麾下所善數百人之河上澤中漁獵。由此陳余、張耳遂有卻.   趙王歇復居信都。張耳從項羽諸侯入關。漢元年二月,項羽立諸侯王,張耳雅游,人多為之言,項羽亦素數聞張耳賢,乃分趙立張耳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國。   陳余客多說項羽曰:“陳余、張耳一體有功于趙。”項羽以陳余不從入關,聞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縣以封之,而徙趙王歇王代。   張耳之國,陳余愈益怒,曰:“張耳與余功等也,今張耳王,余獨侯,此項羽不平。”及齊王田榮畔楚,陳余乃使夏說說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盡王諸將善地,徙故王王惡地,今趙王乃居代!原王假臣兵,請以南皮為捍蔽。”田榮欲樹黨于趙以反楚,乃遣兵從陳余。陳余因悉三縣兵襲常山王張耳。張耳敗走,念諸侯無可歸者,曰:“漢王與我有舊故,而項羽又彊,立我,我欲之楚。”甘公曰:“漢王之入關,五星聚東井。東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雖彊,后必屬漢。”故耳走漢。漢王亦還定三秦,方圍章邯廢丘。張耳謁漢王,漢王厚遇之。   陳余已敗張耳,皆復收趙地,迎趙王于代,復為趙王。趙王德陳余,立以為代王。陳余為趙王弱,國初定,不之國,留傅趙王,而使夏說以相國守代。   漢二年,東擊楚,使使告趙,欲與俱。陳余曰:“漢殺張耳乃從。”于是漢王求人類張耳者斬之,持其頭遺陳余。陳余乃遣兵助漢。漢之敗于彭城西,陳余亦復覺張耳不死,即背漢。   漢三年,韓信已定魏地,遣張耳與韓信擊破趙井陘,斬陳余泜水上,追殺趙王歇襄國。漢立張耳為趙王。漢五年,張耳薨,謚為景王。子敖嗣立為趙王。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后。   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婿禮。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趙相貫高、趙午等年六十余,故張耳客也。生平為氣,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說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張敖齧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且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國,德流子孫,秋豪皆高祖力也。原君無復出口。”貫高、趙午等十余人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殺之,何乃汙王為乎?令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   漢八年,上從東垣還,過趙,貫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廁。上過欲宿,心動問曰:“縣名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   漢九年,貫高怨家知其謀,乃上變告之。于是上皆并逮捕趙王、貫高等。十余人皆爭自剄,貫高獨怒罵曰:“誰令公為之?今王實無謀,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誰白王不反者!”乃轞車膠致,與王詣長安。治張敖之罪。上乃詔趙群臣賓客有敢從王皆族。貫高與客孟舒等十余人,皆自髡鉗,為王家奴,從來。貫高至,對獄,曰:“獨吾屬為之,王實不知。”吏治榜笞數千,刺剟,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呂后數言張王以魯元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張敖據天下,豈少而女乎!”不聽。廷尉以貫高事辭聞,上曰:“壯士!誰知者,以私問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趙國立名義不侵為然諾者也。”上使泄公持節問之箯輿前。仰視曰:“泄公邪?”泄公勞苦如生平驩,與語,問張王果有計謀不。高曰:“人情寧不各愛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論死,豈以王易吾親哉!顧為王實不反,獨吾等為之。”具道本指所以為者王不知狀。于是泄公入,具以報,上乃赦趙王。   上賢貫高為人能立然諾,使泄公具告之,曰:“張王已出。”因赦貫高。貫高喜曰:“吾王審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貫高曰:“所以不死一身無余者,白張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責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殺之名,何面目復事上哉!縱上不殺我,我不愧于心乎?”乃仰絕骯,遂死。當此之時,名聞天下。   張敖已出,以尚魯元公主故,封為宣平侯。于是上賢張王諸客,以鉗奴從張王入關,無不為諸侯相、郡守者。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時,張王客子孫皆得為二千石。   張敖,高后六年薨。子偃為魯元王。以母呂后女故,呂后封為魯元王。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張敖他姬子二人:壽為樂昌侯,侈為信都侯。高后崩,諸呂無道,大臣誅之,而廢魯元王及樂昌侯、信諸侯。孝文帝即位,復封故魯元王偃為南宮侯,續張氏。   太史公曰:張耳、陳余,世傳所稱賢者;其賓客廝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國無不取卿相者。然張耳、陳余始居約時,相然信以死,豈顧問哉。及據國爭權,卒相滅亡,何鄉者相慕用之誠,后相倍之戾也!豈非以勢利交哉?名譽雖高,賓客雖盛,所由殆與大伯、延陵季子異矣。   張耳、陳余,天下豪俊。忘年羈旅,刎頸相信。耳圍鉅鹿,余兵不進。張既望深,陳乃去印。勢利傾奪,隙末成釁。   卷九十·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   魏豹者,故魏諸公子也。其兄魏咎,故魏時封為寧陵君。秦滅魏,遷咎為家人。陳勝之起王也,咎往從之。陳王使魏人周市徇魏地,魏地已下,欲相與立周市為魏王。周市曰:“天下昬亂,忠臣乃見。今天下共畔秦,其義必立魏王后乃可。”齊、趙使車各五十乘,立周市為魏王。市辭不受,迎魏咎于陳。五反,陳王乃遣立咎為魏王。   章邯已破陳王,乃進兵擊魏王于臨濟。魏王乃使周市出請救于齊、楚。齊、楚遣項它、田巴將兵隨市救魏。章邯遂擊破殺周市等軍,圍臨濟。咎為其民約降。約定,咎自燒殺。   魏豹亡走楚。楚懷王予魏豹數千人,復徇魏地。項羽已破秦,降章邯。豹下魏二十余城,立豹為魏王。豹引精兵從項羽入關。漢元年,項羽封諸侯,欲有梁地,乃徙魏王豹于河東,都平陽,為西魏王。   漢王還定三秦,渡臨晉,魏王豹以國屬焉,遂從擊楚于彭城。漢敗,還至滎陽,豹請歸視親病,至國,即絕河津畔漢。漢王聞魏豹反,方東憂楚,未及擊,謂酈生曰:“緩頰往說魏豹,能下之,吾以萬戶封若。”酈生說豹。豹謝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耳。今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非有上下禮節也,吾不忍復見也。”于是漢王遣韓信擊虜豹于河東,傳詣滎陽,以豹國為郡。漢王令豹守滎陽。楚圍之急,周苛遂殺魏豹。   彭越者,昌邑人也,字仲。常漁鉅野澤中,為群盜。陳勝、項梁之起,少年或謂越曰:“諸豪桀相立畔秦,仲可以來,亦效之。”彭越曰:“兩龍方斗,且待之。”   居歲余,澤間少年相聚百余人,往從彭越,曰:“請仲為長。”越謝曰:“臣不原與諸君。”少年彊請,乃許。與期旦日日出會,后期者斬。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于是越謝曰:“臣老,諸君彊以為長。今期而多后,不可盡誅,誅最后者一人。”令校長斬之。皆笑曰:“何至是?請后不敢。”于是越乃引一人斬之,設壇祭,乃令徒屬。徒屬皆大驚,畏越,莫敢仰視。乃行略地,收諸侯散卒,得千余人。   沛公之從碭北擊昌邑,彭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彭越亦將其眾居鉅野中,收魏散卒。項籍入關,王諸侯,還歸,彭越眾萬余人毋所屬。漢元年秋,齊王田榮畔項王,乃使人賜彭越將軍印,使下濟陰以擊楚。楚命蕭公角將兵擊越,越大破楚軍。漢王二年春,與魏王豹及諸侯東擊楚,彭越將其兵三萬余人歸漢于外黃。漢王曰:“彭將軍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亦魏王咎從弟也,真魏后。”乃拜彭越為魏相國,擅將其兵,略定梁地。   漢王之敗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復亡其所下城,獨將其兵北居河上。漢王三年,彭越常往來為漢游兵,擊楚,絕其后糧于梁地。漢四年冬,項王與漢王相距滎陽,彭越攻下睢陽、外黃十七城。項王聞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東收彭越所下城邑,皆復為楚。越將其兵北走穀城。漢五年秋,項王之南走陽夏,彭越復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穀十余萬斛,以給漢王食。   漢王敗,使使召彭越并力擊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漢王追楚,為項籍所敗固陵。乃謂留侯曰:“諸侯兵不從,為之柰何?”留侯曰:“齊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堅。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為魏相國。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與此兩國約:即勝楚,睢陽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相國;從陳以東傅海,與齊王信。齊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復得故邑。君王能出捐此地許二人,二人今可致;即不能,事未可知也。”于是漢王乃發使使彭越,如留侯策。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會垓下,遂破楚。項籍已死。春,立彭越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陳。九年,十年,皆來朝長安。   十年秋,陳豨反代地,高帝自往擊,至邯鄲,徵兵梁王。梁王稱病,使將將兵詣邯鄲。高帝怒,使人讓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謝。其將扈輒曰:“王始不往,見讓而往,往則為禽矣。不如遂發兵反。”梁王不聽,稱病。梁王怒其太仆,欲斬之。太仆亡走漢,告梁王與扈輒謀反。于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覺,捕梁王,囚之雒陽。有司治反形己具,請論如法。上赦以為庶人,傳處蜀青衣。西至鄭,逢呂后從長安來,欲之雒陽,道見彭王。彭王為呂后泣涕,自言無罪,原處故昌邑。呂后許諾,與俱東至雒陽。呂后白上曰:“彭王壯士,今徙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妾謹與俱來。”于是呂后乃令其舍人彭越復謀反。廷尉王恬開奏請族之。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國除。   太史公曰:魏豹、彭越雖故賤,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稱孤,喋血乘勝日有聞矣。懷畔逆之意,及敗,不死而虜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已上且羞其行,況王者乎!彼無異故,智略絕人,獨患無身耳。得攝尺寸之柄,其云蒸龍變,欲有所會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辭云。   魏咎兄弟,因時而王。豹后屬楚,其國遂亡。仲起昌邑,歸漢外黃。往來聲援,再續軍糧。徵兵不往,菹醢何傷。   卷九十一·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時為布衣。少年,有客相之曰:“當刑而王。”及壯,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人有聞者,共俳笑之。布已論輸麗山,麗山之徒數十萬人,布皆與其徒長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為群盜。   陳勝之起也,布乃見番君,與其眾叛秦,聚兵數千人。番君以其女妻之。章邯之滅陳勝,破呂臣軍,布乃引兵北擊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東。聞項梁定江東會稽,涉江而西。陳嬰以項氏世為楚將,乃以兵屬項梁,渡淮南,英布、蒲將軍亦以兵屬項梁。   項梁涉淮而西,擊景駒、秦嘉等,布常冠軍。項梁至薛,聞陳王定死,乃立楚懷王。項梁號為武信君,英布為當陽君。項梁敗死定陶,懷王徙都彭城,諸將英布亦皆保聚彭城。當是時,秦急圍趙,趙數使人請救。懷王使宋義為上將,范曾為末將,項籍為次將,英在、蒲將軍皆為將軍,悉屬宋義,北救趙。及項籍殺宋義于河上,懷王因立籍為上將軍,諸將皆屬項籍。項籍使布先渡河擊秦,布數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從之,遂破秦軍,降章邯等。楚兵常勝,功冠諸侯。諸侯兵皆以服屬楚者,以布數以少敗眾也。   項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擊阬章邯秦卒二十余萬人。至關,不得入,又使布等先從間道破關下軍,遂得入,至咸陽。布常為軍鋒。項王封諸將,立布為九江王,都六。   漢元年四月,諸侯皆罷戲下,各就國。項氏立懷王為義帝,徙都長沙,乃陰令九江王布等行擊之。其八月,布使將擊義帝,追殺之郴縣。   漢二年,齊王田榮畔楚,項王往擊齊,徵兵九江,九江王布稱病不往,遣將將數千人行。漢之敗楚彭城,布又稱病不佐楚。項王由此怨布,數使使者誚讓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項王方北憂齊、趙,西患漢,所與者獨九江王,又多布材,欲親用之,以故未擊。   漢三年,漢王擊楚,大戰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謂左右曰:“如彼等者,無足與計天下事。”謁者隨何進曰:“不審陛下所謂。”漢王曰:“孰能為我使淮南,令之發兵倍楚,留項王于齊數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隨何曰:“臣請使之。”乃與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見。隨何因說太宰曰:“王之不見何,必以楚為彊,以漢為弱,此臣之所以為使。使何得見,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聞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質淮南市,以明王倍漢而與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見之。隨何曰:“漢王使臣敬進書大王御者,竊怪大王與楚何親也。”淮南王曰:“寡人北鄉而臣事之。”隨何曰:“大王與項王俱列為諸侯,北鄉而臣事之,必以楚為彊,可以讬國也。項王伐齊,身負板筑,以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眾,身自將之,為楚軍前鋒,今乃發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漢王戰于彭城,項王未出齊也,大王宜騷淮南之兵渡淮,日夜會戰彭城下,大王撫萬人之眾,無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觀其孰勝。夫讬國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鄉楚,而欲厚自讬,臣竊為大王不取也。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漢為弱也。夫楚兵雖彊,天下負之以不義之名,以其背盟約而殺義帝也。然而楚王恃戰勝自彊,漢王收諸侯,還守成皋、滎陽,下蜀、漢之粟,深溝壁壘,分卒守徼乘塞,楚人還兵,間以梁地,深入敵國八九百里,欲戰則不得,攻城則力不能,老弱轉糧千里之外;楚兵至滎陽、成皋,漢堅守而不動,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使楚勝漢,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彊,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漢,其勢易見也。今大王不與萬全之漢而自讬于危亡之楚,臣竊為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發兵而倍楚,項王必留;留數月,漢之取天下可以萬全。臣請與大王提劍而歸漢,漢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況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漢王敬使使臣進愚計,原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請奉命。”陰許畔楚與漢,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方急責英布發兵,舍傳舍。隨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歸漢,楚何以得發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說布曰:“事已搆,可遂殺楚使者,無使歸,而疾走漢并力。”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擊之耳。”于是殺使者,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項聲、龍且攻淮南,項王留而攻下邑。數月,龍且擊淮南,破布軍。布欲引兵走漢,恐楚王殺之,故間行與何俱歸漢。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出就舍,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于是乃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項伯收九江兵,盡殺布妻子。布使者頗得故人幸臣,將眾數千人歸漢。漢益分布兵而與俱北,收兵至成皋。四年七月,立布為淮南王,與擊項籍。   漢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數縣。六年,布與劉賈入九江,誘大司馬周殷,周殷反楚,遂舉九江兵與漢擊楚,破之垓下。   項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隨何之功,謂何為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隨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齊也,陛下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隨何曰:“陛下使何與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賢于步卒五萬人騎五千也。然而陛下謂何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圖子之功。”乃以隨何為護軍中尉。布遂剖符為淮南王,都六,九江、廬江、衡山、豫章郡皆屬布。   七年,朝陳。八年,朝雒陽。九年,朝長安。   十一年,高后誅淮陰侯,布因心恐。夏,漢誅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賜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疾,請就醫,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姬數如醫家,賁赫自以為侍中,乃厚餽遺,從姬飲醫家。姬侍王,從容語次,譽赫長者也。王怒曰:“汝安從知之?”具說狀。王疑其與亂。赫恐,稱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變事,乘傳詣長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變,言布謀反有端,可先未發誅也。上讀其書,語蕭相國。相國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請擊赫,使人微驗淮南王。”淮南王布見赫以罪亡,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發兵反。反書聞,上乃赦賁赫,以為將軍。   上召諸將問曰:“布反,為之柰何?”皆曰:“發兵擊之,阬豎子耳。何能為乎!”汝陰侯滕公召故楚令尹問之。令尹曰:“是故當反。”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貴之,南面而立萬乘之主,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此三人者,同功一體之人也。自疑禍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籌筴之計,可問。”上乃召見問薛公。薛公對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計,山東非漢之有也;出于中計,勝敗之數未可知也;出于下計,陛下安枕而臥矣。”上曰:“何謂上計?”令尹對曰:“東取吳,西取楚,并齊取魯,傳檄燕、趙,固守其所,山東非漢之有也。”“何謂中計?”“東取吳,西取楚,并韓取魏,據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勝敗之數未可知也。”“何謂下計?”“東取吳,西取下蔡,歸重于越,身歸長沙,陛下安枕而臥,漢無事矣。”上曰:“是計將安出?”令尹對曰:“出下計。”上曰:“何謂廢上中計而出下計?”令尹曰:“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為身,不顧后為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上曰:“善。”封薛公千戶。乃立皇子長為淮南王。上遂發兵自將東擊布。   布之初反,謂其將曰:“上老矣,厭兵,必不能來。使諸將,諸將獨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籌之,東擊荊,荊王劉賈走死富陵。盡劫其兵,渡淮擊楚。楚發兵與戰徐、僮間,為三軍,欲以相救為奇。或說楚將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諸侯戰其地為散地。今別為三,彼敗吾一軍,余皆走,安能相救!”不聽。布果破其一軍,其二軍散走。   遂西,與上兵遇蘄西,會甀.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軍,上惡之。與布相望見,遙謂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為帝耳。”上怒罵之,遂大戰。布軍敗走,渡淮,數止戰,不利,與百余人走江南。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哀王使人紿布,偽與亡,誘走越,故信而隨之番陽。番陽人殺布茲鄉民田舍,遂滅黥布。   立皇子長為淮南王,封賁赫為期思侯,諸將率多以功封者。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興之暴也!項氏之所阬殺人以千萬數,而布常為首虐。功冠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為世大僇.禍之興自愛姬殖,妒媢生患,竟以滅國!   九江初筮,當刑而王。既免徒中,聚盜江上。再雄楚卒,頻破秦將。病為羽疑,歸受漢杖。賁赫見毀,卒致無妄。   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常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   信釣于城下,諸母漂,有一母見信饑,飯信,竟漂數十日。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眾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視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   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居戲下,無所知名。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為郎中。數以策干項羽,羽不用。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為連敖。坐法當斬,其輩十三人皆已斬,次至信,信乃仰視,適見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而不斬。與語,大說之。言于上,上拜以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數與蕭何語,何奇之。至南鄭,諸將行道亡者數十人,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誰何?”曰:“韓信也。”上復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王曰:“吾為公以為將。”何曰:“雖為將,信必不留。”王曰:“以為大將。”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信拜禮畢,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漢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與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惟信亦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有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遷逐義帝置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于威彊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彊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將,將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阬秦降卒二十余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彊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豪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耳,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于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   八月,漢王舉兵東出陳倉,定三秦。漢二年,出關,收魏、河南,韓、殷王皆降。合齊、趙共擊楚。四月,至彭城,漢兵敗散而還。信復收兵與漢王會滎陽,復擊破楚京、索之間,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漢之敗卻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漢降楚,齊、趙亦反漢與楚和。六月,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國,即絕河關反漢,與楚約和。漢王使酈生說豹,不下。其八月,以信為左丞相,擊魏。魏王盛兵蒲坂,塞臨晉,信乃益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鲊渡軍,襲安邑。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信遂虜豹,定魏為河東郡。漢王遣張耳與信俱,引兵東,北擊趙、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說閼與。信之下魏破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距楚。   信與張耳以兵數萬,欲東下井陘擊趙。趙王、成安君陳余聞漢且襲之也,聚兵井陘口,號稱二十萬。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新喋血閼與,今乃輔以張耳,議欲下趙,此乘勝而去國遠斗,其鋒不可當。臣聞千里餽糧,士有饑色,樵蘇后爨,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其后。原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道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堅營勿與戰。彼前不得斗,退不得還,吾奇兵絕其后,使野無所掠,不至十日,而兩將之頭可致于戲下。原君留意臣之計。否,必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曰:“吾聞兵法十則圍之,倍則戰。今韓信兵號數萬,其實不過數千。能千里而襲我,亦已罷極。今如此避而不擊,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則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不聽廣武君策,廣武君策不用。   韓信使人間視,知其不用,還報,則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陘口三十里,止舍。夜半傳發,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間道萆山而望趙軍,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拔趙幟,立漢赤幟。”令其裨將傳飧,曰:“今日破趙會食!”諸將皆莫信,詳應曰:“諾。”謂軍吏曰:“趙已先據便地為壁,且彼未見吾大將旗鼓,未肯擊前行,恐吾至阻險而還。”信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陳。趙軍望見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將之旗鼓,鼓行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大戰良久。于是信、張耳詳棄鼓旗,走水上軍。水上軍開入之,復疾戰。趙果空壁爭漢鼓旗,逐韓信、張耳。韓信、張耳已入水上軍,軍皆殊死戰,不可敗。信所出奇兵二千騎,共候趙空壁逐利,則馳入趙壁,皆拔趙旗,立漢赤幟二千。趙軍已不勝,不能得信等,欲還歸壁,壁皆漢赤幟,而大驚,以為漢皆已得趙王將矣,兵遂亂,遁走,趙將雖斬之,不能禁也。于是漢兵夾擊,大破虜趙軍,斬成安君泜水上,禽趙王歇。   信乃令軍中毋殺廣武君,有能生得者購千金。于是有縛廣武君而致戲下者,信乃解其縛,東鄉對,西鄉對,師事之。   諸將效首虜,畢賀,因問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陳,曰破趙會食,臣等不服。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信曰:“此在兵法,顧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今予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乎!”諸將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于是信問廣武君曰:“仆欲北攻燕,東伐齊,何若而有功?”廣武君辭謝曰:“臣聞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今臣敗亡之虜,何足以權大事乎!”信曰:“仆聞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與不用,聽與不聽也。誠令成安君聽足下計,若信者亦已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問曰:“仆委心歸計,原足下勿辭。”廣武君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擇焉'.顧恐臣計未必足用,原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戰百勝之計,一旦而失之,軍敗鄗下,身死泜上。今將軍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閼與,一舉而下井陘,不終朝破趙二十萬眾,誅成安君。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農夫莫不輟耕釋耒,褕衣甘食,傾耳以待命者。若此,將軍之所長也。然而眾勞卒罷,其實難用。今將軍欲舉倦弊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欲戰恐久力不能拔,情見勢屈,曠日糧竭,而弱燕不服,齊必距境以自彊也。燕齊相持而不下,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將軍所短也。臣愚,竊以為亦過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擊長,而以長擊短。”韓信曰:“然則何由?”廣武君對曰:“方今為將軍計,莫如案甲休兵,鎮趙撫其孤,百里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辯士奉咫尺之書,暴其所長于燕,燕必不敢不聽從。燕已從,使諠言者東告齊,齊必從風而服,雖有智者,亦不知為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皆可圖也。兵固有先聲而后實者,此之謂也。”韓信曰:“善。”從其策,發使使燕,燕從風而靡。乃遣使報漢,因請立張耳為趙王,以鎮撫其國。漢王許之,乃立張耳為趙王。   楚數使奇兵渡河擊趙,趙王耳、韓信往來救趙,因行定趙城邑,發兵詣漢。楚方急圍漢王于滎陽,漢王南出,之宛、葉間,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復急圍之。六月,漢王出成皋,東渡河,獨與滕公俱,從張耳軍脩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馳入趙壁。張耳、韓信未起,即其臥內上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漢王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拜韓信為相國,收趙兵未發者擊齊。   信引兵東,未渡平原,聞漢王使酈食其已說下齊,韓信欲止。范陽辯士蒯通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余城,將軍將數萬眾,歲余乃下趙五十余,為將數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從其計,遂渡河。齊已聽酈生,即留縱酒,罷備漢守御信因襲齊歷下軍,遂至臨菑。齊王田廣以酈生賣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請救。韓信已定臨菑,遂東追廣至高密西。楚亦使龍且將,號稱二十萬,救齊。   齊王廣、龍且并軍與信戰,未合。人或說龍且曰:“漢兵遠斗窮戰,其鋒不可當。齊、楚自居其地戰,兵易敗散。不如深壁,令齊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聞其王在,楚來救,必反漢。漢兵二千里客居,齊城皆反之,其勢無所得食,可無戰而降也。”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且夫救齊不戰而降之,吾何功?今戰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何為止!”遂戰,與信夾濰水陳。韓信乃夜令人為萬余囊,滿盛沙,壅水上流,引軍半渡,擊龍且,詳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大半不得渡,即急擊,殺龍且。龍且水東軍散走,齊王廣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陽,皆虜楚卒。   漢四年,遂皆降平齊。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原為假王便。”當是時,楚方急圍漢王于滎陽,韓信使者至,發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漢王亦悟,因復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乃遣張良往立信為齊王,徵其兵擊楚。   楚已亡龍且,項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說齊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與戮力擊秦。秦已破,計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漢王復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東擊楚,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厭足如是甚也。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項王憐而活之,然得脫,輒倍約,復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為厚交,為之盡力用兵,終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今釋此時,而自必于漢以擊楚,且為智者固若此乎!”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   武涉已去,齊人蒯通知天下權在韓信,欲為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說韓信曰:“仆嘗受相人之術。”韓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對曰:“貴賤在于骨法,憂喜在于容色,成敗在于決斷,以此參之,萬不失一。”韓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對曰:“原少間。”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韓信曰:“何謂也?”蒯通曰:“天下初發難也,俊雄豪桀建號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霧集,魚鱗櫜鹓,熛至風起。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今楚漢分爭,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膽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勝數。楚人起彭城,轉斗逐北,至于滎陽,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者,三年于此矣。漢王將數十萬之眾,距鞏、雒,阻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敗滎陽,傷成皋,遂走宛、葉之間,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夫銳氣挫于險塞,而糧食竭于內府,百姓罷極怨望,容容無所倚。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之賢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兩主之命縣于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原披腹心,輸肝膽,效愚計,恐足下不能用也。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圣,有甲兵之眾,據彊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鄉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彊,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于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原足下孰慮之。”   韓信曰:“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利倍義乎!”蒯生曰:“足下自以為善漢王,欲建萬世之業,臣竊以為誤矣。始常山王、成安君為布衣時,相與為刎頸之交,后爭張黡、陳澤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項王,奉項嬰頭而竄,逃歸于漢王。漢王借兵而東下,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卒為天下笑。此二人相與,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漢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于張黡、陳澤。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則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范蠡之于句踐也。此二人者,足以觀矣。原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以報,此所謂功無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韓信謝曰:“先生且休矣,吾將念之。”   后數日,蒯通復說曰:“夫聽者事之候也,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聽不失一二者,不可亂以言;計不失本末者,不可紛以辭。夫隨廝養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闕卿相之位。故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豪氂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曰‘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跼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聾之指麾也'.此言貴能行之。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原足下詳察之。”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通。蒯通說不聽,已詳狂為巫。   漢王之困固陵,用張良計,召齊王信,遂將兵會垓下。項羽已破,高祖襲奪齊王軍。漢五年正月,徙齊王信為楚王,都下邳。   信至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及下鄉南昌亭長,賜百錢,曰:“公,小人也,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為楚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于此。”   項王亡將鐘離眛家在伊廬,素與信善。項王死后,亡歸信。漢王怨眛,聞其在楚,詔楚捕眛.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云夢,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游云夢。”實欲襲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發兵反,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禽。人或說信曰:“斬眛謁上,上必喜,無患。”信見未計事。眛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乃罵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高祖于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后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陽,赦信罪,以為淮陰侯。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信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言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陳豨拜為鉅鹿守,辭于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于庭,仰天嘆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豨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漢十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弟舉兵,吾從此助公。”信乃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以襲呂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于呂后。呂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彊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鐘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從豨軍來,至,見信死,且喜且憐之,問:“信死亦何言?”呂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計。”高祖曰:“是齊辯士也。”乃詔齊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絕而維弛,山東大擾,異姓并起,英俊烏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釋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余視其母冢,良然。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于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   君臣一體,自古所難。相國深薦,策拜登壇。沈沙決水,拔幟傳餐。與漢漢重,歸楚楚安。三分不議,偽游可嘆。   卷九十三·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   韓王信者,故韓襄王孽孫也,長八尺五寸。及項梁之立楚后懷王也,燕、齊、趙、魏皆已前王,唯韓無有后,故立韓諸公子橫陽君成為韓王,欲以撫定韓故地。項梁敗死定陶,成饹懷王。沛公引兵擊陽城,使張良以韓司徒降下韓故地,得信,以為韓將,將其兵從沛公入武關。   沛公立為漢王,韓信從入漢中,乃說漢王曰:“項王王諸將近地,而王獨遠居此,此左遷也。士卒皆山東人,跂而望歸,及其鋒東鄉,可以爭天下。”漢王還定三秦,乃許信為韓王,先拜信為韓太尉,將兵略韓地。   項籍之封諸王皆就國,韓王成以不從無功,不遣就國,更以為列侯。及聞漢遣韓信略韓地,乃令故項籍游吳時吳令鄭昌為韓王以距漢。漢二年,韓信略定韓十余城。漢王至河南,韓信急擊韓王昌陽城。昌降,漢王乃立韓信為韓王,常將韓兵從。三年,漢王出滎陽,韓王信、周苛等守滎陽。及楚敗滎陽,信降楚,已而得亡,復歸漢,漢復立以為韓王,竟從擊破項籍,天下定。五年春,遂與剖符為韓王,王潁川。   明年春,上以韓信材武,所王北近鞏、洛,南迫宛、葉,東有淮陽,皆天下勁兵處,乃詔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備御胡,都晉陽。信上書曰:“國被邊,匈奴數入,晉陽去塞遠,請治馬邑。”上許之,信乃徙治馬邑。秋,匈奴冒頓大圍信,信數使使胡求和解。漢發兵救之,疑信數間使,有二心,使人責讓信。信恐誅,因與匈奴約共攻漢,反,以馬邑降胡,擊太原。   七年冬,上自往擊,破信軍銅鞮,斬其將王喜。信亡走匈奴。其與白土人曼丘臣、王黃等立趙苗裔趙利為王,復收信敗散兵,而與信及冒頓謀攻漢。匈奴仗左右賢王將萬余騎與王黃等屯廣武以南,至晉陽,與漢兵戰,漢大破之,追至于離石,破之。匈奴復聚兵樓煩西北,漢令車騎擊破匈奴。匈奴常敗走,漢乘勝追北,聞冒頓居代谷,高皇帝居晉陽,使人視冒頓,還報曰“可擊”。上遂至平城。上出白登,匈奴騎圍上,上乃使人厚遺閼氏。閼氏乃說冒頓曰:“今得漢地,猶不能居;且兩主不相戹。”居七日,胡騎稍引去。時天大霧,漢使人往來,胡不覺。護軍中尉陳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請令彊弩傅兩矢外鄉,徐行出圍。”入平城,漢救兵亦到,胡騎遂解去。漢亦罷兵歸。韓信為匈奴將兵往來擊邊。   漢十年,信令王黃等說誤陳豨.十一年春,故韓王信復與胡騎入居參合,距漢。漢使柴將軍擊之,遺信書曰:“陛下寬仁,諸侯雖有畔亡,而復歸,輒復故位號,不誅也。大王所知。今王以敗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歸!”韓王信報曰:“陛下擢仆起閭巷,南面稱孤,此仆之幸也。滎陽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項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馬邑,仆不能堅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為寇將兵,與將軍爭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種、蠡無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僨于吳也。今仆亡匿山谷間,旦暮乞貸蠻夷,仆之思歸,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視也,勢不可耳。”遂戰。柴將軍屠參合,斬韓王信。   信之入匈奴,與太子俱;及至穨當城,生子,因名曰穨當。韓太子亦生子,命曰嬰。至孝文十四年,穨當及嬰率其眾降漢。漢封穨當為弓高侯,嬰為襄城侯。吳楚軍時,弓高侯功冠諸將。傳子至孫,孫無子,失侯。嬰孫以不敬失侯。穨當孽孫韓嫣,貴幸,名富顯于當世。其弟說,再封,數稱將軍,卒為案道侯。子代,歲余坐法死。后歲余,說孫曾拜為龍嵒侯,續說后。   盧綰者,豐人也,與高祖同里。盧綰親與高祖太上皇相愛,及生男,高祖、盧綰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賀兩家。及高祖、盧綰壯,俱學書,又相愛也。里中嘉兩家親相愛,生子同日,壯又相愛,復賀兩家羊酒。高祖為布衣時,有吏事辟匿,盧綰常隨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盧綰以客從,入漢中為將軍,常侍中。從東擊項籍,以太尉常從,出入臥內,衣被飲食賞賜,群臣莫敢望,雖蕭曹等,特以事見禮,至其親幸,莫及盧綰。綰封為長安侯。長安,故咸陽也。   漢五年冬,以破項籍,乃使盧綰別將,與劉賈擊臨江王共尉,破之。七月還,從擊燕王臧荼,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諸侯非劉氏而王者七人。欲王盧綰,為群臣觖望。及虜臧荼,乃下詔諸將相列侯,擇群臣有功者以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盧綰,皆言曰:“太尉長安侯盧綰常從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詔許之。漢五年八月,乃立虜綰為燕王。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漢十一年秋,陳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鄲擊豨兵,燕王綰亦擊其東北。當是時,陳豨使王黃求救匈奴。燕王綰亦使其臣張勝于匈奴,言豨等軍破。張勝至胡,故燕王臧茶子衍出亡在胡,見張勝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習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反,兵連不決也。今公為燕欲急滅豨等,豨等已盡,次亦至燕,公等亦且為虜矣。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即有漢急,可以安國。”張勝以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擊燕。燕王綰疑張勝與胡反,上書請族張勝。勝還,具道所以為者。燕王寤,乃詐論它人,脫勝家屬,使得為匈奴間,而陰使范齊之陳豨所,欲令久亡,連兵勿決。   漢十二年,東擊黥布,豨常將兵居代,漢使樊噲擊斬豨.其裨將降,言燕王綰使范齊通計謀于豨所。高祖使使召盧綰,綰稱病。上又使辟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往迎燕王,因驗問左右。綰愈恐,閉匿,謂其幸臣曰:“非劉氏而王,獨我與長沙耳。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后計。今上病,屬任呂后。呂后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稱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語頗泄,辟陽侯聞之,歸具報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張勝亡在匈奴,為燕使。于是上曰:“盧綰果反矣!”使樊噲擊燕。燕王綰悉將其宮人家屬騎數千居長城下,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謝。四月,高祖崩,盧綰遂將其眾亡入匈奴,匈奴以為東胡盧王。綰為蠻夷所侵奪,常思復歸。居歲余,死胡中。   高后時,盧綰妻子亡降漢,會高后病,不能見,舍燕邸,為欲置酒見之。高祖竟崩,不得見。盧綰妻亦病死。   孝景中六年,盧綰孫他之,以東胡王降,封為亞谷侯。   陳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從。及高祖七年冬,韓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還,乃封豨為列侯,以趙相國將監趙、代邊兵,邊兵皆屬焉。   豨常告歸過趙,趙相周昌見豨賓客隨之者千余乘,邯鄲官舍皆滿。豨所以待賓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還之代,周昌乃求入見。見上,具言豨賓客盛甚,擅兵于外數歲,恐有變。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財物諸不法事,多連引豨.豨恐,陰令客通使王黃、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稱病甚。九月,遂與王黃等反,自立為代王,劫略趙、代。   上聞,乃赦趙、代吏人為豨所詿誤劫略者,皆赦之。上自往,至邯鄲,喜曰:“豨不南據漳水,北守邯鄲,知其無能為也。”趙相奏斬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問曰:“守、尉反乎?”對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復以為常山守、尉。上問周昌曰:“趙亦有壯士可令將者乎?”對曰:“有四人。”四人謁,上謾罵曰:“豎子能為將乎?”四人慚伏。上封之各千戶,以為將。左右諫曰:“從入蜀、漢,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陳豨反,邯鄲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徵天下兵,未有至者,今唯獨邯鄲中兵耳。吾胡愛四千戶封四人,不以慰趙子弟!”皆曰:“善。”于是上曰:“陳豨將誰?”曰:“王黃、曼丘臣,皆故賈人。”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購黃、臣等。   十一年冬,漢兵擊斬陳豨將侯敞、王黃于曲逆下,破豨將張春于聊城,斬首萬余。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十二月,上自擊東垣,東垣不下,卒罵上;東垣降,卒罵者斬之,不罵者黥之。更命東垣為真定。王黃、曼丘臣其麾下受購賞之,皆生得,以故陳豨軍遂敗。   上還至洛陽。上曰:“代居常山北,趙乃從山南有之,遠。”乃立子恆為代王,都中都,代、雁門皆屬代。   高祖十二年冬,樊噲軍卒追斬豨于靈丘。   太史公曰:韓信、盧綰非素積德累善之世,徼一時權變,以詐力成功,遭漢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稱孤。內見疑彊大,外倚蠻貊以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窮智困,卒赴匈奴,豈不哀哉!陳豨,梁人,其少時數稱慕魏公子;及將軍守邊,招致賓客而下士,名聲過實。周昌疑之,疵瑕頗起,懼禍及身,邪人進說,遂陷無道。于戲悲夫!夫計之生孰成敗于人也深矣!   韓襄遺孽,始從漢中。剖符南面,徙邑北通。穨當歸國,龍雒有功。盧綰親愛,群臣莫同。舊燕是王,東胡計窮。   卷九十四·田儋列傳第三十四   田儋者,狄人也,故齊王田氏族也。儋從弟田榮,榮弟田橫,皆豪,宗彊,能得人。   陳涉之初起王楚也,使周市略定魏地,北至狄,狄城守。田儋詳為縛其奴,從少年之廷,欲謁殺奴。見狄令,因擊殺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諸侯皆反秦自立,齊,古之建國,儋,田氏,當王。”遂自立為齊王,發兵以擊周市。周市軍還去,田儋因率兵東略定齊地。   秦將章邯圍魏王咎于臨濟,急。魏王請救于齊,齊王田儋將兵救魏。章邯夜銜枚擊,大破齊、魏軍,殺田儋于臨濟下。儋弟田榮收儋余兵東走東阿。   齊人聞王田儋死,乃立故齊王建之弟田假為齊王,田角為相,田間為將,以距諸侯。   田榮之走東阿,章邯追圍之。項梁聞田榮之急,乃引兵擊破章邯軍東阿下。章邯走而西,項梁因追之。而田榮怒齊之立假,乃引兵歸,擊逐齊王假。假亡走楚。齊相角亡走趙;角弟田間前求救趙,因留不敢歸。田榮乃立田儋子市為齊王。榮相之,田橫為將,平齊地。   項梁既追章邯,章邯兵益盛,項梁使使告趙、齊,發兵共擊章邯。田榮曰:“使楚殺田假,趙殺田角、田間,乃肯出兵。”楚懷王曰:“田假與國之王,窮而歸我,殺之不義。”趙亦不殺田角、田間以市于齊。齊曰:“蝮螫手則斬手,螫足則斬足。何者?為害于身也。今田假、田角、田間于楚、趙,非直手足戚也,何故不殺?且秦復得志于天下,則齮龁用事者墳墓矣。”楚、趙不聽,齊亦怒,終不肯出兵。章邯果敗殺項梁,破楚兵,楚兵東走,而章邯渡河圍趙于鉅鹿。項羽往救趙,由此怨田榮。   項羽既存趙,降章邯等,西屠咸陽,滅秦而立侯王也,乃徙齊王田市更王膠東,治即墨。齊將田都從共救趙,因入關,故立都為齊王,治臨淄。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兵降項羽,項羽立田安為濟北王,治博陽。田榮以負項梁不肯出兵助楚、趙攻秦,故不得王;趙將陳余亦失職,不得王:二人俱怨項王。   頊王既歸,諸侯各就國,田榮使人將兵助陳余,令反趙地,而榮亦發兵以距擊田都,田都亡走楚。田榮留齊王市,無令之膠東。市之左右曰:“項王彊暴,而王當之膠東,不就國,必危。”市懼,乃亡就國。田榮怒,追擊殺齊王市于即墨,還攻殺濟北王安。于是田榮乃自立為齊王,盡并三齊之地。   項王聞之,大怒,乃北伐齊。齊王田榮兵敗,走平原,平原人殺榮。項王遂燒夷齊城郭,所過者盡屠之。齊人相聚畔之。榮弟橫,收齊散兵,得數萬人,反擊項羽于城陽。而漢王率諸侯敗楚,入彭城。項羽聞之,乃醳齊而歸,擊漢于彭城,因連與漢戰,相距滎陽。以故田橫復得收齊城邑,立田榮子廣為齊王,而橫相之,專國政,政無巨細皆斷于相。   橫定齊三年,漢王使酈生往說下齊王廣及其相國橫。橫以為然,解其歷下軍。漢將韓信引兵且東擊齊。齊初使華無傷、田解軍于歷下以距漢,漢使至,乃罷守戰備,縱酒,且遣使與漢平。漢將韓信已平趙、燕,用蒯通計,度平原,襲破齊歷下軍,因入臨淄。齊王廣、相橫怒,以酈生賣己,而亨酈生。齊王廣東走高密,相橫走博,守相田光走城陽,將軍田既軍于膠東。楚使龍且救齊,齊王與合軍高密。漢將韓信與曹參破殺龍且,虜齊王廣。漢將灌嬰追得齊守相田光。至博,而橫聞齊王死,自立為齊王,還擊嬰,嬰敗橫之軍于嬴下。田橫亡走梁,歸彭越。彭越是時居梁地,中立,且為漢,且為楚。韓信已殺龍且,因令曹參進兵破殺田既于膠東,使灌嬰破殺齊將田吸于千乘。韓信遂平齊,乞自立為齊假王,漢因而立之。   后歲余,漢滅項籍,漢王立為皇帝,以彭越為梁王。田橫懼誅,而與其徒屬五百余人入海,居島中。高帝聞之,以為田橫兄弟本定齊,齊人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為亂,乃使使赦田橫罪而召之。田橫因謝曰:“臣亨陛下之使酈生,今聞其弟酈商為漢將而賢,臣恐懼,不敢奉詔,請為庶人,守海島中。”使還報,高皇帝乃詔衛尉酈商曰:“齊王田橫即至,人馬從者敢動搖者致族夷!”乃復使使持節具告以詔商狀,曰:“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舉兵加誅焉。”田橫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雒陽。   未至三十里,至尸鄉廄置,橫謝使者曰:“人臣見天子當洗沐。”止留。謂其客曰:“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橫乃為亡虜而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且吾亨人之兄,與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縱彼畏天子之詔,不敢動我,我獨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見我者,不過欲一見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陽,今斬吾頭,馳三十里間,形容尚未能敗,猶可觀也。”遂自剄,令客奉其頭,從使者馳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乎哉!”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為都尉,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田橫。   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剄,下從之。高帝聞之,乃大驚,大田橫之客皆賢。吾聞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橫死,亦皆自殺。于是乃知田橫兄弟能得士也。   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謀,亂齊驕淮陰,其卒亡此兩人!蒯通者,善為長短說,論戰國之權變,為八十一首。通善齊人安期生,安期生嘗干項羽,項羽不能用其筴.已而項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余因而列焉。不無善畫者,莫能圖,何哉?   秦項之際,天下交兵。六國樹黨,自置豪英。田儋殞寇,立市相榮。楚封王假,齊破酈生。兄弟更王,海島傳聲。   卷九十五·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   舞陽侯樊噲者,沛人也。以屠狗為事,與高祖俱隱。   初從高祖起豐,攻下沛。高祖為沛公,以噲為舍人。從攻胡陵、方與,還守豐,擊泗水監豐下,破之。復東定沛,破泗水守薛西。與司馬枿戰碭東,卻敵,斬首十五級,賜爵國大夫。常從,沛公擊章邯軍濮陽,攻城先登,斬首二十三級,賜爵列大夫。復常從,從攻城陽,先登。下戶牖,破李由軍,斬首十六級,賜上間爵。從攻圍東郡守尉于成武,卻敵,斬首十四級,捕虜十一人,賜爵五大夫。從擊秦軍,出亳南。河間守軍于杠里,破之。擊破趙賁軍開封北,以卻敵先登,斬候一人,首六十八級,捕虜二十七人,賜爵卿。從攻破楊熊軍于曲遇。攻宛陵,先登,斬首八級,捕虜四十四人,賜爵封號賢成君。從攻長社、轘轅,絕河津,東攻秦軍于尸,南攻秦軍于犨。破南陽守齮于陽城。東攻宛城,先登。西至酈,以卻敵,斬首二十四級,捕虜四十人,賜重封。攻武關,至霸上,斬都尉一人,首十級,捕虜百四十六人,降卒二千九百人。   項羽在戲下,欲攻沛公。沛公從百余騎因項伯面見項羽,謝無有閉關事。項羽既饗軍士,中酒,亞父謀欲殺沛公,令項莊拔劍舞坐中,欲擊沛公,項伯常蔽之。時獨沛公與張良得入坐,樊噲在營外,聞事急,乃持鐵盾入到營。營衛止噲,噲直撞入,立帳下。項羽目之,問為誰。張良曰:“沛公參乘樊噲。”項羽曰:“壯士。”賜之卮酒彘肩。噲既飲酒,拔劍切肉食,盡之。項羽曰:“能復飲乎?”噲曰:“臣死且不辭,豈特卮酒乎!且沛公先入定咸陽,暴師霸上,以待大王。大王今日至,聽小人之言,與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項羽默然。沛公如廁,麾樊噲去。既出,沛公留車騎,獨騎一馬,與樊噲等四人步從,從間道山下歸走霸上軍,而使張良謝項羽。項羽亦因遂已,無誅沛公之心矣。是日微樊噲饹入營譙讓項羽,沛公事幾殆。   明日,項羽入屠咸陽,立沛公為漢王。漢王賜噲爵為列侯,號臨武侯。遷為郎中,從入漢中。   還定三秦,別擊西丞白水北,雍輕車騎于雍南,破之。從攻雍、斄城,先登擊章平軍好畤,攻城,先登陷陣,斬縣令丞各一人,首十一級,虜二十人,遷郎中騎將。從擊秦車騎壤東,卻敵,遷為將軍。攻趙賁,下郿、槐里、柳中、咸陽;灌廢丘,最。至櫟陽,賜食邑杜之樊鄉。從攻項籍,屠煮棗。擊破王武、程處軍于外黃。攻鄒、魯、瑕丘、薛。項羽敗漢王于彭城,盡復取魯、梁地。噲還至滎陽,益食平陰二千戶,以將軍守廣武。一歲,項羽引而東。從高祖擊項籍,下陽夏,虜楚周將軍卒四千人。圍項籍于陳,大破之。屠胡陵。   項籍既死,漢王為帝,以噲堅守戰有功,益食八百戶。從高帝攻反燕王臧荼,虜荼,定燕地。楚王韓信反,噲從至陳,取信,定楚。更賜爵列侯,與諸侯剖符,世世勿絕,食舞陽,號為舞陽侯,除前所食。以將軍從高祖攻反韓王信于代。自霍人以往至云中,與絳侯等共定之,益食千五百戶。因擊陳豨與曼丘臣軍,戰襄國,破柏人,先登,降定清河、常山凡二十七縣,殘東垣,遷為左丞相。破得綦毋卬、尹潘軍于無終、廣昌。破豨別將胡人王黃軍于代南,因擊韓信軍于參合。軍所將卒斬韓信,破豨胡騎橫谷,斬將軍趙既,虜代丞相馮梁、守孫奮、大將王黃、將軍、太仆解福等十人。與諸將共定代鄉邑七十三。其后燕王盧綰反,噲以相國擊盧綰,破其丞相抵薊南,定燕地,凡縣十八,鄉邑五十一。益食邑千三百戶,定食舞陽五千四百戶。從,斬首百七十六級,虜二百八十八人。別,破軍七,下城五,定郡六,縣五十二,得丞相一人,將軍十二人,二千石已下至三百石十一人。   噲以呂后女弟呂須為婦,生子伉,故其比諸將最親。   先黥布反時,高祖嘗病甚,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   其后盧綰反,高帝使噲以相國擊燕。是時高帝病甚,人有惡噲黨于呂氏,即上一日宮車晏駕,則噲欲以兵盡誅滅戚氏、趙王如意之屬。高帝聞之大怒,乃使陳平載絳侯代將,而即軍中斬噲。陳平畏呂后,執噲詣長安。至則高祖已崩,呂后釋噲,使復爵邑。   孝惠六年,樊噲卒,謚為武侯。子伉代侯。而伉母呂須亦為臨光侯,高后時用事專權,大臣盡畏之。伉代侯九歲,高后崩。大臣誅諸呂、呂須婘屬,因誅伉。舞陽侯中絕數月。孝文帝既立,乃復封噲他庶子市人為舞陽侯,復故爵邑。市人立二十九歲卒,謚為荒侯。子他廣代侯。六歲,侯家舍人得罪他廣,怨之,乃上書曰:“荒侯市人病不能為人,令其夫人與其弟亂而生他廣,他廣實非荒侯子,不當代后。”詔下吏。孝景中六年,他廣奪侯為庶人,國除。   曲周侯酈商者,高陽人。陳勝起時,商聚少年東西略人,得數千。沛公略地至陳留,六月余,商以將卒四千人屬沛公于岐。從攻長社,先登,賜爵封信成君。從沛公攻緱氏,絕河津,破秦軍洛陽東。從攻下宛、穰,定十七縣。別將攻旬關,定漢中。   項羽滅秦,立沛公為漢王。漢王賜商爵信成君,以將軍為隴西都尉。別將定北地、上郡。破雍將軍焉氏,周類軍栒邑,蘇駔軍于泥陽。賜食邑武成六千戶。以隴西都尉從擊項籍軍五月,出鉅野,與鐘離眛戰,疾斗,受梁相國印,益食邑四千戶。以梁相國將從擊項羽二歲三月,攻胡陵。   項羽既已死,漢王為帝。其秋,燕王臧荼反,商以將軍從擊荼,戰龍脫,先登陷陣,破荼軍易下,卻敵,遷為右丞相,賜爵列侯,與諸侯剖符,世世勿絕,食邑涿五千戶,號曰涿侯。以右丞相別定上谷,因攻代,受趙相國印。以右丞相趙相國別與絳侯等定代、雁門,得代丞相程縱、守相郭同、將軍已下至六百石十九人。還,以將軍為太上皇衛一歲七月。以右丞相擊陳豨,殘東垣。又以右丞相從高帝擊黥布,攻其前拒,陷兩陳,得以破布軍,更食曲周五千一百戶,除前所食,凡別破軍三,降定郡六,縣七十三,得丞相、守相、大將各一人,小將二人,二千石已下至六百石十九人。   商事孝惠、高后時,商病,不治。其子寄,字況,與呂祿善。及高后崩,大臣欲誅諸呂,呂祿為將軍,軍于北軍,太尉勃不得入北軍,于是乃使人劫酈商,令其子況紿呂祿,呂祿信之,故與出游,而太尉勃乃得入據北軍,遂誅諸呂。是歲商卒,謚為景侯。子寄代侯。天下稱酈況賣交也。   孝景前三年,吳、楚、齊、趙反,上以寄為將軍,圍趙城,十月不能下。得俞侯欒布自平齊來,乃下趙城,滅趙,王自殺,除國。孝景中二年,寄欲取平原君為夫人,景帝怒,下寄吏,有罪,奪侯。景帝乃以商他子堅封為繆侯,續酈氏后。繆靖侯卒,子康侯遂成立。遂成卒,子懷侯世宗立。世宗卒,子侯終根立,為太常,坐法,國除。   汝陰侯夏侯嬰,沛人也。為沛廄司御。每送使客還,過沛泗上亭,與高祖語,未嘗不移日也。嬰已而試補縣吏,與高祖相愛。高祖戲而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傷人,告故不傷嬰,嬰證之。后獄覆,嬰坐高祖系歲余,掠笞數百,終以是脫高祖。   高祖之初與徒屬欲攻沛也,嬰時以縣令史為高祖使。上降沛一日,高祖為沛公,賜嬰爵七大夫,以為太仆。從攻胡陵,嬰與蕭何降泗水監平,平以胡陵降,賜嬰爵五大夫。從擊秦軍碭東,攻濟陽,下戶牖,破李由軍雍丘下,以兵車趣攻戰疾,賜爵執帛。常以太仆奉車從擊章邯軍東阿、濮陽下,以兵車趣攻戰疾,破之,賜爵執珪。復常奉車從擊趙賁軍開封,楊熊軍曲遇。嬰從捕虜六十八人,降卒八百五十人,得印一匱。因復常奉車從擊秦軍雒陽東,以兵車趣攻戰疾,賜爵封轉為滕公。因復奉車從攻南陽,戰于藍田、芷陽,以兵車趣攻戰疾,至霸上。項羽至,滅秦,立沛公為漢王。漢王賜嬰爵列侯,號昭平侯,復為太仆,從入蜀、漢。   還定三秦,從擊項籍。至彭城,項羽大破漢軍。漢王敗,不利,馳去。見孝惠、魯元,載之。漢王急,馬罷,虜在后,常蹶兩兒欲棄之,嬰常收,竟載之,徐行面雍樹乃馳。漢王怒,行欲斬嬰者十余,卒得脫,而致孝惠、魯元于豐。   漢王既至滎陽,收散兵,復振,賜嬰食祈陽。復常奉車從擊項籍,追至陳,卒定楚,至魯,益食茲氏。   漢王立為帝。其秋,燕王臧荼反,嬰以太仆從擊荼。明年,從至陳,取楚王信。更食汝陰,剖符世世勿絕。以太仆從擊代,至武泉、云中,益食千戶。因從擊韓信軍胡騎晉陽旁,大破之。追北至平城,為胡所圍,七日不得通。高帝使使厚遺閼氏,冒頓開圍一角。高帝出欲馳,嬰固徐行,弩皆持滿外向,卒得脫。益食嬰細陽千戶。復以太仆從擊胡騎句注北,大破之。以太仆擊胡騎平城南,三陷陳,功為多,賜所奪邑五百戶。以太仆擊陳豨、黥布軍,陷陳卻敵,益食千戶,定食汝陰六千九百戶,除前所食。   嬰自上初起沛,常為太仆,竟高祖崩。以太仆事孝惠。孝惠帝及高后德嬰之脫孝惠、魯元于下邑之間也,乃賜嬰縣北第第一,曰“近我”,以尊異之。孝惠帝崩,以太仆事高后。高后崩,代王之來,嬰以太仆與東牟侯入清宮,廢少帝,以天子法駕迎代王代邸,與大臣共立為孝文皇帝,復為太仆。八歲卒,謚為文侯。子夷侯灶立,七年卒。子共侯賜立,三十一年卒。子侯頗尚平陽公主。立十九歲,元鼎二年,坐與父御婢奸罪,自殺,國除。   潁陰侯灌嬰者,睢陽販繒者也。高祖之為沛公,略地至雍丘下,章邯敗殺項梁,而沛公還軍于碭,嬰初以中涓從擊破東郡尉于成武及秦軍于扛里,疾斗,賜爵七大夫。從攻秦軍亳南、開封、曲遇,戰疾力,賜爵執帛,號宣陵君。從攻陽武以西至雒陽,破秦軍尸北,北絕河津,南破南陽守齮陽城東,遂定南陽郡。西入武關,戰于藍田,疾力,至霸上,賜爵執珪,號昌文君。   沛公立為漢王,拜嬰為郎中,從入漢中,十月,拜為中謁者。從還定三秦,下櫟陽,降塞王。還圍章邯于廢丘,未拔。從東出臨晉關,擊降殷王,定其地。擊項羽將龍且、魏相項他軍定陶南,疾戰,破之。賜嬰爵列侯,號昌文侯,食杜平鄉。   復以中謁者從降下碭,以至彭城。項羽擊,大破漢王。漢王遁而西,嬰從還,軍于雍丘。王武、魏公申徒反,從擊破之。攻下黃,西收兵,軍于滎陽。楚騎來眾,漢王乃擇軍中可為騎將者,皆推故秦騎士重泉人李必、駱甲習騎兵,今為校尉,可為騎將。漢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軍不信臣,臣原得大王左右善騎者傅之。”灌嬰雖少,然數力戰,乃拜灌嬰為中大夫,令李必、駱甲為左右校尉,將郎中騎兵擊楚騎于滎陽東,大破之。受詔別擊楚軍后,絕其餉道,起陽武至襄邑。擊項羽之將項冠于魯下,破之,所將卒斬右司馬、騎將各一人。擊破柘公王武,軍于燕西,所將卒斬樓煩將五人,連尹一人。擊王武別將桓嬰白馬下,破之,所將卒斬都尉一人。以騎渡河南,送漢王到雒陽,使北迎相國韓信軍于邯鄲。還至敖倉,嬰遷為御史大夫。   三年,以列侯食邑杜平鄉。以御史大夫受詔將郎中騎兵東屬相國韓信,擊破齊軍于歷下,所將卒虜車騎將軍華毋傷及將吏四十六人。降下臨菑,得齊守相田光。追齊相田橫至嬴、博,破其騎,所將卒斬騎將一人,生得騎將四人。攻下嬴、博,破齊將軍田吸于千乘,所將卒斬吸。東從韓信攻龍且、留公旋于高密,卒斬龍且,生得右司馬、連尹各一人,樓煩將十人,身生得亞將周蘭。   齊地已定,韓信自立為齊王,使嬰別將擊楚將公杲于魯北,破之。轉南,破薛郡長,身虜騎將一人。攻陽,前至下相以東南僮、取慮、徐。度淮,盡降其城邑,至廣陵。項羽使項聲、薛公、郯公復定淮北。嬰度淮北,擊破項聲、郯公下邳,斬薛公,下下邳,擊破楚騎于平陽,遂降彭城,虜柱國項佗,降留、薛、沛、酂、蕭、相。攻苦、譙,復得亞將周蘭。與漢王會頤鄉。從擊項籍軍于陳下,破之,所將卒斬樓煩將二人,虜騎將八人。賜益食邑二千五百戶。   項籍敗垓下去也,嬰以御史大夫受詔將車騎別追項籍至東城,之。所將卒五人共斬項籍,皆賜爵列侯。降左右司馬各一人,卒萬二千人,盡得其軍將吏。下東城、歷陽。渡江,破吳郡長吳下,得吳守,遂定吳、豫章、會稽郡。還定淮北,凡五十二縣。   漢王立為皇帝,賜益嬰邑三千戶。其秋,以車騎將軍從擊破燕王臧荼。明年,從至陳,取楚王信。還,剖符,世世勿絕,食潁陰二千五百戶,號曰潁陰侯。   以車騎將軍從擊反韓王信于代,至馬邑,受詔別降樓煩以北六縣,斬代左相,破胡騎于武泉北。復從擊韓信胡騎晉陽下,所將卒斬胡白題將一人。受詔并將燕、趙、齊、梁、楚車騎,擊破胡騎于硰石。至平城,為胡所圍,從還軍東垣。   從擊陳豨,受詔別攻豨丞相侯敞軍曲逆下,破之,卒斬敞及特將五人。降曲逆、盧奴、上曲陽、安國、安平。攻下東垣。   黥布反,以車騎將軍先出,攻布別將于相,破之,斬亞將樓煩將三人。又進擊破布上柱國軍及大司馬軍。又進破布別將肥誅。嬰身生得左司馬一人,所將卒斬其小將十人,追北至淮上。益食二千五百戶。布已破,高帝歸,定令嬰食穎陰五千戶,除前所食邑。凡從得二千石二人,別破軍十六,降城四十六,定國一,郡二,縣五十二,得將軍二人,柱國、相國各一人,二千石十人。   嬰自破布歸,高帝崩,嬰以列侯事孝惠帝及呂太后。太后崩,呂祿等以趙王自置為將軍,軍長安,為亂。齊哀王聞之,舉兵西,且入誅不當為王者。上將軍呂祿等聞之,乃遣嬰為大將,將軍往擊之。嬰行至滎陽,乃與絳侯等謀,因屯兵滎陽,風齊王以誅呂氏事,齊兵止不前。絳侯等既誅諸呂,齊王罷兵歸,嬰亦罷兵自滎陽歸,與絳侯、陳平共立代王為孝文皇帝。孝文皇帝于是益封嬰三千戶,賜黃金千斤,拜為太尉。   三歲,絳侯勃免相就國,嬰為丞相,罷太尉官。是歲,匈奴大入北地、上郡,令丞相嬰將騎八萬五千往擊匈奴。匈奴去,濟北王反,詔乃罷嬰之兵。后歲余,嬰以丞相卒,謚曰懿侯。子平侯阿代侯。二十八年卒,子彊代侯。十三年,彊有罪,絕二歲。元光三年,天子封灌嬰孫賢為臨汝侯,續灌氏后,八歲,坐行賕有罪,國除。   太史公曰: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家,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廷,德流子孫哉?余與他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   圣賢影響,云蒸龍變。屠狗販繒,攻城野戰。扶義西上,受封南面。酈況賣交,舞陽內援。滕灌更王,奕葉繁衍。   卷九十六·張丞相列傳第三十六   張丞相蒼者,陽武人也。好書律歷。秦時為御史,主柱下方書。有罪,亡歸。及沛公略地過陽武,蒼以客從攻南陽。蒼坐法當斬,解衣伏質,身長大,肥白如瓠,時王陵見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斬。遂從西入武關,至咸陽。沛公立為漢王,入漢中,還定三秦。陳余擊走常山王張耳,耳歸漢,漢乃以張蒼為常山守。從淮陰侯擊趙,蒼得陳余。趙地已平,漢王以蒼為代相,備邊寇。已而徙為趙相,相趙王耳。耳卒,相趙王敖。復徙相代王。燕王臧荼反,高祖往擊之。蒼以代相從攻臧荼有功,以六年中封為北平侯,食邑千二百戶。   遷為計相,一月,更以列侯為主計四歲。是時蕭何為相國,而張蒼乃自秦時為柱下史,明習天下圖書計籍。蒼又善用算律歷,故令蒼以列侯居相府,領主郡國上計者。黥布反亡,漢立皇子長為淮南王,而張蒼相之。十四年,遷為御史大夫。   周昌者,沛人也。其從兄曰周苛,秦時皆為泗水卒史。及高祖起沛,擊破泗水守監,于是周昌、周苛自卒史從沛公,沛公以周昌為職志,周苛為客。從入關,破秦。沛公立為漢王,以周苛為御史大夫,周昌為中尉。   漢王四年,楚圍漢王滎陽急,漢王遁出去,而使周苛守滎陽城。楚破滎陽城,欲令周苛將。苛罵曰:“若趣降漢王!不然,今為虜矣!”項羽怒,亨周苛。于是乃拜周昌為御史大夫。常從擊破項籍。以六年中與蕭、曹等俱封:封周昌為汾陰侯;周苛子周成以父死事,封為高景侯。   昌為人彊力,敢直言,自蕭、曹等皆卑下之。昌嘗燕時入奏事,高帝方擁戚姬,昌還走,高帝逐得,騎周昌項,問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紂之主也。”于是上笑之,然尤憚周昌。及帝欲廢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為太子,大臣固爭之,莫能得;上以留侯策即止。而周昌廷爭之彊,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上欣然而笑。既罷,呂后側耳于東箱聽,見周昌,為跪謝曰:“微君,太子幾廢。”   是后戚姬子如意為趙王,年十歲,高祖憂即萬歲之后不全也。趙堯年少,為符璽御史。趙人方與公謂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趙堯,年雖少,然奇才也,君必異之,是且代君之位。”周昌笑曰:“堯年少,刀筆吏耳,何能至是乎!”居頃之,趙堯侍高祖。高祖獨心不樂,悲歌,群臣不知上之所以然。趙堯進請問曰:“陛下所為不樂,非為趙王年少而戚夫人與呂后有卻邪?備萬歲之后而趙王不能自全乎?”高祖曰:“然。吾私憂之,不知所出。”堯曰:“陛下獨宜為趙王置貴彊相,及呂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憚乃可。”高祖曰:“然。吾念之欲如是,而群臣誰可者?”堯曰:“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堅忍質直,且自呂后、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憚之。獨昌可。”高祖曰:“善。”于是乃召周昌,謂曰:“吾欲固煩公,公彊為我相趙王。”周昌泣曰:“臣初起從陛下,陛下獨柰何中道而棄之于諸侯乎?”高祖曰:“吾極知其左遷,然吾私憂趙王,念非公無可者。公不得已彊行!”于是徙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   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曰:“誰可以為御史大夫者?”孰視趙堯,曰:“無以易堯。”遂拜趙堯為御史大夫。堯亦前有軍功食邑,及以御史大夫從擊陳豨有功,封為江邑侯。   高祖崩,呂太后使使召趙王,其相周昌令王稱疾不行。使者三反,周昌固為不遣趙王。于是高后患之,乃使使召周昌。周昌至,謁高后,高后怒而罵周昌曰:“爾不知我之怨戚氏乎?而不遣趙王,何?”昌既徵,高后使使召趙王,趙王果來。至長安月余,飲藥而死。周昌因謝病不朝見,三歲而死。   后五歲,高后聞御史大夫江邑侯趙堯高祖時定趙王如意之畫,乃抵堯罪,以廣阿侯任敖為御史大夫。   任敖者,故沛獄吏。高祖嘗辟吏,吏系呂后,遇之不謹。任敖素善高祖,怒,擊傷主呂后吏。及高祖初起,敖以客從為御史,守豐二歲,高祖立為漢王,東擊項籍,敖遷為上黨守。陳豨反時,敖堅守,封為廣阿侯,食千八百戶。高后時為御史大夫。三歲免,以平陽侯曹窋為御史大夫。高后崩,與大臣共誅呂祿等。免,以淮南相張蒼為御史大夫。   蒼與絳侯等尊立代王為孝文皇帝。四年,丞相灌嬰卒,張蒼為丞相。   自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會天下初定,將相公卿皆軍吏。張蒼為計相時,緒正律歷。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時本以十月為歲首,弗革。推五德之運,以為漢當水德之時,尚黑如故。吹律調樂,入之音聲,及以比定律令。若百工,天下作程品。至于為丞相,卒就之,故漢家言律歷者,本之張蒼。蒼本好書,無所不觀,無所不通,而尤善律歷。   張蒼德王陵。王陵者,安國侯也。及蒼貴,常父事王陵。陵死后,蒼為丞相,洗沐,常先朝陵夫人上食,然后敢歸家。   蒼為丞相十余年,魯人公孫臣上書言漢土德時,其符有黃龍當見。詔下其議張蒼,張蒼以為非是,罷之。其后黃龍見成紀,于是文帝召公孫臣以為博士,草土德之歷制度,更元年。張丞相由此自絀,謝病稱老。蒼任人為中候,大為奸利,上以讓蒼,蒼遂病免。蒼為丞相十五歲而免。孝景前五年,蒼卒,謚為文侯。子康侯代,八年卒。子類代為侯,八年,坐臨諸侯喪后就位不敬,國除。   初,張蒼父長不滿五尺,及生蒼,蒼長八尺余,為侯、丞相。蒼子復長。及孫類,長六尺余,坐法失侯。蒼之免相后,老,口中無齒,食乳,女子為乳母。妻妾以百數,嘗孕者不復幸。蒼年百有余歲而卒。   申屠丞相嘉者,梁人,以材官蹶張從高帝擊項籍,遷為隊率。從擊黥布軍,為都尉。孝惠時,為淮陽守。孝文帝元年,舉故吏士二千石從高皇帝者,悉以為關內侯,食邑二十四人,而申屠嘉食邑五百戶。張蒼已為丞相,嘉遷為御史大夫。張蒼免相,孝文帝欲用皇后弟竇廣國為丞相,曰:“恐天下以吾私廣國。”廣國賢有行,故欲相之,念久之不可,而高帝時大臣又皆多死,余見無可者,乃以御史大夫嘉為丞相,因故邑封為故安侯。   嘉為人廉直,門不受私謁。是時太中大夫鄧通方隆愛幸,賞賜累巨萬。文帝嘗燕飲通家,其寵如是。是時丞相入朝,而通居上傍,有怠慢之禮。丞相奏事畢,因言曰:“陛下愛幸臣,則富貴之;至于朝廷之禮,不可以不肅!”上曰:“君勿言,吾私之。”罷朝坐府中,嘉為檄召鄧通詣丞相府,不來,且斬通。通恐,入言文帝。文帝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頓首謝。嘉坐自如,故不為禮,責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戲殿上,大不敬,當斬。吏今行斬之!”通頓首,首盡出血,不解。文帝度丞相已困通,使使者持節召通,而謝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釋之。”鄧通既至,為文帝泣曰:“丞相幾殺臣。”   嘉為丞相五歲,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二年,晁錯為內史,貴幸用事,諸法令多所請變更,議以謫罰侵削諸侯。而丞相嘉自絀所言不用,疾錯。錯為內史,門東出,不便,更穿一門南出。南出者,太上皇廟堧垣。嘉聞之,欲因此以法錯擅穿宗廟垣為門,奏請誅錯。錯客有語錯,錯恐,夜入宮上謁,自歸景帝。至朝,丞相奏請誅內史錯。景帝曰:“錯所穿非真廟垣,乃外堧垣,故他官居其中,且又我使為之,錯無罪。”罷朝,嘉謂長史曰:“吾悔不先斬錯,乃先請之,為錯所賣。”至舍,因歐血而死。謚為節侯。子共侯蔑代,三年卒。子侯去病代,三十一年卒。子侯臾代,六歲,坐為九江太守受故官送有罪,國除。   自申屠嘉死之后,景帝時開封侯陶青、桃侯劉舍為丞相。及今上時,柏至侯許昌、平棘侯薛澤、武彊侯莊青翟、高陵侯趙周等為丞相。皆以列侯繼嗣,娖娖廉謹,為丞相備員而已,無所能發明功名有著于當世者。   太史公曰:“張蒼文學律歷,為漢名相,而絀賈生、公孫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顓頊歷,何哉?周昌,木彊人也。任敖以舊德用。申屠嘉可謂剛毅守節矣,然無術學,殆與蕭、曹、陳平異矣。   孝武時丞相多甚,不記,莫錄其行起居狀略,且紀征和以來。   有車丞相,長陵人也。卒而有韋丞相代。韋丞相賢者,魯人也。以讀書術為吏,至大鴻臚。有相工相之,當至丞相。有男四人,使相工相之,至第二子,其名玄成。相工曰:“此子貴,當封。”韋丞相言曰:“我即為丞相,有長子,是安從得之?”后竟為丞相,病死,而長子有罪論,不得嗣,而立玄成。玄成時佯狂,不肯立,竟立之,有讓國之名。后坐騎至廟,不敬,有詔奪爵一級,為關內侯,失列侯,得食其故國邑。韋丞相卒,有魏丞相代。   魏丞相相者,濟陰人也。以文吏至丞相。其人好武,皆令諸吏帶劍,帶劍前奏事。或有不帶劍者,當入奏事,至乃借劍而敢入奏事。其時京兆尹趙君,丞相奏以免罪,使人執魏丞相,欲求脫罪而不聽。復使人脅恐魏丞相,以夫人賊殺待婢事而私獨奏請驗之,發吏卒至丞相舍,捕奴婢笞擊問之,實不以兵刃殺也。而丞相司直繁君奏京兆尹趙君迫脅丞相,誣以夫人賊殺婢,發吏卒圍捕丞相舍,不道;又得擅屏騎士事,趙京兆坐要斬。又有使掾陳平等劾中尚書,疑以獨擅劫事而坐之,大不敬,長史以下皆坐死,或下蠶室。而魏丞相竟以丞相病死。子嗣。后坐騎至廟,不敬,有詔奪爵一級,為關內侯,失列侯,得食其故國邑。魏丞相卒,以御史大夫邴吉代。   邴丞相吉者,魯國人也。以讀書好法令至御史大夫。孝宣帝時,以有舊故,封為列侯,而因為丞相。明于事,有大智,后世稱之。以丞相病死。子顯嗣。后坐騎至廟,不敬,有詔奪爵一級,失列侯,得食故國邑。顯為吏至太仆,坐官毛亂,身及子男有奸贓,免為庶人。   邴丞相卒,黃丞相代。長安中有善相工田文者,與韋丞相、魏丞相、邴丞相微賤時會于客家,田文言曰:“今此三君者,皆丞相也。”其后三人竟更相代為丞相,何見之明也。   黃丞相霸者,淮陽人也。以讀書為吏,至潁川太守。治潁川,以禮義條教喻告化之。犯法者,風曉令自殺。化大行,名聲聞。孝宣帝下制曰:“潁川太守霸,以宣布詔令治民,道不拾遺,男女異路,獄中無重囚。賜爵關內侯,黃金百斤。”徵為京兆尹而至丞相,復以禮義為治。以丞相病死。子嗣,后為列侯。黃丞相卒,以御史大夫于定國代。于丞相已有廷尉傳,在張廷尉語中。于丞相去,御史大夫韋玄成代。   韋丞相玄成者,即前韋丞相子也。代父,后失列侯。其人少時好讀書,明于詩、論語。為吏至衛尉,徙為太子太傅。御史大夫薛君免,為御史大夫。于丞相乞骸骨免,而為丞相,因封故邑為扶陽侯。數年,病死。孝元帝親臨喪,賜賞甚厚。子嗣后。其治容容隨世俗浮沈,而見謂諂巧。而相工本謂之當為侯代父,而后失之;復自游宦而起,至丞相。父子俱為丞相,世間美之,豈不命哉!相工其先知之。韋丞相卒,御史大夫匡衡代。   丞相匡衡者,東海人也。好讀書,從博士受詩。家貧,衡傭作以給食飲。才下,數射策不中,至九,乃中丙科。其經以不中科故明習。補平原文學卒史。數年,郡不尊敬。御史徵之,以補百石屬薦為郎,而補博士,拜為太子少傅,而事孝元帝。孝元好詩,而遷為光祿勛,居殿中為師,授教左右,而縣官坐其旁聽,甚善之,日以尊貴。御史大夫鄭弘坐事免,而匡君為御史大夫。歲余,韋丞相死,匡君代為丞相,封樂安侯。以十年之間,不出長安城門而至丞相,豈非遇時而命也哉!   太史公曰:深惟士之游宦所以至封侯者,微甚。然多至御史大夫即去者。諸為大夫而丞相次也,其心冀幸丞相物故也。或乃陰私相毀害,欲代之。然守之日久不得,或為之日少而得之,至于封侯,真命也夫!御史大夫鄭君守之數年不得,匡君居之未滿歲,而韋丞相死,即代之矣,豈可以智巧得哉!多有賢圣之才,困戹不得者眾甚也。   張蒼主計,天下作程。孫臣始絀,秦歷尚行。御史亞相,相國阿衡。申屠面折,周子廷爭。其他娖々,無所發明。   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   酈生食其者,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業,為里監門吏。然縣中賢豪不敢役,縣中皆謂之狂生。   及陳勝、項梁等起,諸將徇地過高陽者數十人,酈生聞其將皆握齱好苛禮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酈生乃深自藏匿。后聞沛公將兵略地陳留郊,沛公麾下騎士適酈生里中子也,沛公時時問邑中賢士豪俊。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從游,莫為我先。若見沛公,謂曰‘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余,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酈生曰:“弟言之。”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   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于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酈生因言六國從橫時。沛公喜,賜酈生食,問曰:“計將安出?”酈生曰:“足下起糾合之眾,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欲以徑入強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夫陳留,天下之旻,四通五達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積粟。臣善其令,請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聽,足下舉兵攻之,臣為內應。”于是遣酈生行,沛公引兵隨之,遂下陳留。號酈食其為廣野君。   酈生言其弟酈商,使將數千人從沛公西南略地。酈生常為說客,馳使諸侯。   漢三年秋,項羽擊漢,拔滎陽,漢兵遁保鞏、洛。楚人聞淮陰侯破趙,彭越數反梁地,則分兵救之。淮陰方東擊齊,漢王數困滎陽、成皋,計欲捐成皋以東,屯鞏、洛以拒楚。酈生因曰:“臣聞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夫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乃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資漢也。方今楚易取而漢反郤,自奪其便,臣竊以為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久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內搖蕩,農夫釋耒,工女下機,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原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效實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今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間將二十萬之眾,軍于歷城,諸田宗彊,負海阻河濟,南近楚,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為漢而稱東籓.”上曰:“善。”   乃從其畫,復守敖倉,而使酈生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即齊國未可得保也。”齊王曰:“天下何所歸?”曰:“歸漢。”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與項王戮力西面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項王有倍約之名,殺義帝之負;于人之功無所記,于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為之用。故天下之士歸于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廣以為然,乃聽酈生,罷歷下兵守戰備,與酈生日縱酒。   淮陰侯聞酈生伏軾下齊七十余城,乃夜度兵平原襲齊。齊王田廣聞漢兵至,以為酈生賣己,乃曰:“汝能止漢軍,我活汝;不然,我將亨汝!”酈生曰:“舉大事不細謹,盛德不辭讓。而公不為若更言!”齊王遂亨酈生,引兵東走。   漢十二年,曲周侯酈商以丞相將兵擊黥布有功。高祖舉列侯功臣,思酈食其。酈食其子疥數將兵,功未當侯,上以其父故,封疥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世。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詐詔衡山王取百斤金,當棄市,病死,國除也。   陸賈者,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   及高祖時,中國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陸賈賜尉他印為南越王。陸生至,尉他魋結箕倨見陸生。陸生因進說他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桀并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彊。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侯,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于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   于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復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彊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王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眾車轝,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眾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王何乃比于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渠不若漢?”乃大說陸生,留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陸生卒拜尉他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孝惠帝時,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為生產。陸生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寶劍直百金,謂其子曰:“與汝約:過汝,汝給吾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寶劍車騎侍從者。一歲中往來過他客,率不過再三過,數見不鮮,無久慁公為也。”   呂太后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陸生往請,直入坐,而陳丞相方深念,不時見陸生。陸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陸生曰:“足下位為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極富貴無欲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為之柰何?”陸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務附;士務附,天下雖有變,即權不分。為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結?”為陳平畫呂氏數事。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為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亦報如之。此兩人深相結,則呂氏謀益衰。陳平乃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陸生為飲食費。陸生以此游漢廷公卿間,名聲藉甚。   及誅諸呂,立孝文帝,陸生頗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陳丞相等乃言陸生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黃屋稱制,令比諸侯,皆如意旨。語在南越語中。陸生竟以壽終。   平原君硃建者,楚人也。故嘗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后復事黥布。布欲反時,問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聽而聽梁父侯,遂反。漢已誅布,聞平原君諫不與謀,得不誅。語在黥布語中。平原君為人辯有口,刻廉剛直,家于長安。行不茍合,義不取容。辟陽侯行不正,得幸呂太后。時辟陽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見。及平原君母死,陸生素與平原君善,過之。平原君家貧,未有以發喪,方假貸服具,陸生令平原君發喪。陸生往見辟陽侯,賀曰:“平原君母死。”辟陽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賀我乎?”陸賈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義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誠厚送喪,則彼為君死矣。”辟陽侯乃奉百金往稅。列侯貴人以辟陽侯故,往稅凡五百金。   辟陽侯幸呂太后,人或毀辟陽侯于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誅之。呂太后慚,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陽侯行,欲遂誅之。辟陽侯急,因使人欲見平原君。平原君辭曰:“獄急,不敢見君。”乃求見孝惠幸臣閎籍孺,說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聞。今辟陽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今日辟陽侯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何不肉袒為辟陽侯言于帝?帝聽君出辟陽侯,太后大驩.兩主共幸君,君貴富益倍矣。”于是閎籍孺大恐,從其計,言帝,果出辟陽侯。辟陽侯之囚,欲見平原君,平原君不見辟陽侯,辟陽侯以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驚。   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辟陽侯于諸呂至深,而卒不誅。計畫所以全者,皆陸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時,淮南厲王殺辟陽侯,以諸呂故。文帝聞其客平原君為計策,使吏捕欲治。聞吏至門,平原君欲自殺。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殺為?”平原君曰:“我死禍絕,不及而身矣。”遂自剄。孝文帝聞而惜之,曰:“吾無意殺之。”乃召其子,拜為中大夫。使匈奴,單于無禮,乃罵單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踵軍門上謁曰:“高陽賤民酈食其,竊聞沛公暴露,將兵助楚討不義,敬勞從者,原得望見,口畫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問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對曰:“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注。”沛公曰:“為我謝之,言我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使者出謝曰:“沛公敬謝先生,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酈生瞋目案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懼而失謁,跪拾謁,還走,復入報曰:“客,天下壯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謁。曰‘走!復入言,而公高陽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酈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將兵助楚討不義,足不何不自喜也?臣原以事見,而曰‘吾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夫足下欲興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見,竊為足下失之。”沛公謝曰:“鄉者聞先生之容,今見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問所以取天下者。酈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陳留。陳留者,天下之據旻也,兵之會地也,積粟數千萬石,城守甚堅。臣素善其令,原為足下說之。不聽臣,臣請為足下殺之,而下陳留。足下將陳留之眾,據陳留之城,而食其積粟,招天下之從兵;從兵已成,足下橫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聞命矣。”   于是酈生乃夜見陳留令,說之曰:“夫秦為無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與天下從則可以成大功。今獨為亡秦嬰城而堅守,臣竊為足下危之。”陳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無類,吾不可以應。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原勿復道。”酈生留宿臥,夜半時斬陳留令首,逾城而下報沛公。沛公引兵攻城,縣令首于長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頭已斷矣!今后下者必先斬之!”于是陳留人見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陳留南城門上,因其庫兵,食積粟,留出入三月,從兵以萬數,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于鞏洛之間,酈生被儒衣往說漢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別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世之辯士。至平原君子與余善,是以得具論之。   廣野大度,始冠側注。踵門長揖,深器重遇。說齊歷下,趣鼎何懼。陸賈使越,尉佗懾怖,相說國安,書成主悟。   卷九十八·傅靳蒯成列傳第三十八   陽陵侯傅寬,以魏五大夫騎將從,為舍人,起橫陽。從攻安陽、杠里,擊趙賁軍于開封,及擊楊熊曲遇、陽武,斬首十二級,賜爵卿。從至霸上。沛公立為漢王,漢王賜寬封號共德君。從入漢中,遷為右騎將。從定三秦,賜食邑雕陰。從擊項籍,待懷,賜爵通德侯。從擊項冠、周蘭、龍且,所將卒斬騎將一人敖下,益食邑。   屬淮陰,擊破齊歷下軍,擊田解。屬相國參,殘博,益食邑。因定齊地,剖符世世勿絕,封為陽陵侯,二千六百戶,除前所食。為齊右丞相,備齊。五歲為齊相國。   四月,擊陳豨,屬太尉勃,以相國代丞相噲擊豨.一月,徙為代相國,將屯。二歲,為代丞相,將屯。   孝惠五年卒,謚為景侯。子頃侯精立,二十四年卒。子共侯則立,十二年卒。子侯偃立,三十一年,坐與淮南王謀反,死,國除。   信武侯靳歙,以中涓從,起宛朐。攻濟陽。破李由軍。擊秦軍亳南、開封東北,斬騎千人將一人,首五十七級,捕虜七十三人,賜爵封號臨平君。又戰藍田北,斬車司馬二人,騎長一人,首二十八級,捕虜五十七人。至霸上。沛公立為漢王,賜歙爵建武侯,遷為騎都尉。   從定三秦。別西擊章平軍于隴西,破之,定隴西六縣,所將卒斬車司馬、候各四人,騎長十二人。從東擊楚,至彭城。漢軍敗還,保雍丘,去擊反者王武等。略梁地,別將擊邢說軍菑南,破之,身得說都尉二人,司馬、候十二人,降吏卒四千一百八十人。破楚軍滎陽東。三年,賜食邑四千二百戶。   別之河內,擊趙將賁郝軍朝歌,破之,所將卒得騎將二人,車馬二百五十匹。從攻安陽以東,至棘蒲,下七縣。別攻破趙軍,得其將司馬二人,候四人,降吏卒二千四百人。從攻下邯鄲。別下平陽,身斬守相,所將卒斬兵守、郡守各一人,降鄴。從攻朝歌、邯鄲,及別擊破趙軍,降邯鄲郡六縣。還軍敖倉,破項籍軍成皋南,擊絕楚饟道,起滎陽至襄邑。破項冠軍魯下。略地東至繒、郯、下邳,南至蘄、竹邑。擊項悍濟陽下。還擊項籍陳下,破之。別定江陵,降江陵柱國、大司馬以下八人,身得江陵王,生致之雒陽,因定南郡。從至陳,取楚王信,剖符世世勿絕,定食四千六百戶,號信武侯。   以騎都尉從擊代,攻韓信平城下,還軍東垣。有功,遷為車騎將軍,并將梁、趙、齊、燕、楚車騎,別擊陳豨丞相敞,破之,因降曲逆。從擊黥布有功,益封定食五千三百戶。凡斬首九十級,虜百三十二人;別破軍十四,降城五十九,定郡、國各一,縣二十三;得王、柱國各一人,二千石以下至五百石三十九人。   高后五年,歙卒,謚為肅侯。子亭代侯。二十一年,坐事國人過律,孝文后三年,奪侯,國除。   蒯成侯緤者,沛人也,姓周氏。常為高祖參乘,以舍人從起沛。至霸上,西入蜀、漢,還定三秦,食邑池陽。東絕甬道,從出度平陰,遇淮陰侯兵襄國,軍乍利乍不利,終無離上心。以緤為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戶。高祖十二年,以緤為蒯成侯,除前所食邑。   上欲自擊陳豨,蒯成侯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嘗自行。今上常自行,是為無人可使者乎?”上以為“愛我”,賜入殿門不趨,殺人不死。   至孝文五年,緤以壽終,謚為貞侯。子昌代侯,有罪,國除。至孝景中二年,封緤子居代侯。至元鼎三年,居為太常,有罪,國除。   太史公曰:陽陵侯傅寬、信武侯靳歙皆高爵,從高祖起山東,攻項籍,誅殺名將,破軍降城以十數,未嘗困辱,此亦天授也。蒯成侯周緤操心堅正,身不見疑,上欲有所之,未嘗不垂涕,此有傷心者然,可謂篤厚君子矣。   陽陵、信武,結發從漢。動葉人謀,功實天贊。定齊破項,我軍常冠,蒯成委質,夷險不亂。主上稱忠,人臣鸧腕。   卷九十九·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   劉敬者,齊人也。漢五年,戍隴西,過洛陽,高帝在焉。婁敬脫輓輅,衣其羊裘,見齊人虞將軍曰:“臣原見上言便事。”虞將軍欲與之鮮衣,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衣。”于是虞將軍入言上。上召入見,賜食。   已而問婁敬,婁敬說曰:“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周之先自后稷,堯封之邰,積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劉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馬箠居岐,國人爭隨之。及文王為西伯,斷虞芮之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濱來歸之。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之上八百諸侯,皆曰紂可伐矣,遂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乃營成周洛邑,以此為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險,令后世驕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時,天下和洽,四夷鄉風,慕義懷德,附離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戰一士,八夷大國之民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周之衰也,分而為兩,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徑往而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爭成皋之口,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痍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時,臣竊以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入關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問群臣,群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決。及留侯明言入關便,即日車駕西都關中。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婁敬,‘婁'者乃’劉'也。”賜姓劉氏,拜為郎中,號為奉春君。   漢七年,韓王信反,高帝自往擊之。至晉陽,聞信與匈奴欲共擊漢,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上使劉敬復往使匈奴,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夸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逾句注,二十余萬兵已業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械系敬廣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廣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言可擊者矣。”乃封敬二千戶,為關內侯,號為建信侯。   高帝罷平城歸,韓王信亡入胡。當是時,冒頓為單于,兵彊,控弦三十萬,數苦北邊。上患之,問劉敬。劉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群母,以力為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為。”上曰:“誠可,何為不能!顧為柰何?”劉敬對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知漢適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代單于。何者?貪漢重幣。陛下以歲時漢所余彼所鮮數問遺,因使辯士風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兵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宮詐稱公主,彼亦知,不肯貴近,無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長公主。呂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柰何棄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長公主,而取家人子名為長公主,妻單于。使劉敬往結和親約。   劉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之族,宗彊,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臣原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后,及豪桀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彊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乃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余萬口。   叔孫通者,薛人也。秦時以文學徵,待詔博士。數歲,陳勝起山東,使者以聞,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于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原陛下急發兵擊之。”二世怒,作色。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為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示天下不復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盜鼠竊狗盜耳,何足置之齒牙間。郡守尉今捕論,何足憂。”二世喜曰:“善。”盡問諸生,諸生或言反,或言盜。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諸言盜者皆罷之。乃賜叔孫通帛二十匹,衣一襲,拜為博士。叔孫通已出宮,反舍,諸生曰:“先生何言之諛也?”通曰:“公不知也,我幾不脫于虎口!”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及項梁之薛,叔孫通從之。敗于定陶,從懷王。懷王為義帝,徙長沙,叔孫通留事項王。漢二年,漢王從五諸侯入彭城,叔孫通降漢王。漢王敗而西,因竟從漢。   叔孫通儒服,漢王憎之;乃變其服,服短衣,楚制,漢王喜。   叔孫通之降漢,從儒生弟子百余人,然通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群盜壯士進之。弟子皆竊罵曰:“事先生數歲,幸得從降漢,今不能進臣等,專言大猾,何也?”叔孫通聞之,乃謂曰:“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斗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漢王拜叔孫通為博士,號稷嗣君。   漢五年,已并天下,諸侯共尊漢王為皇帝于定陶,叔孫通就其儀號。高帝悉去秦苛儀法,為簡易。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叔孫通知上益厭之也,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原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高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復也。臣原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   于是叔孫通使徵魯諸生三十余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汙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遂與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余人為綿蕞野外。習之月余,叔孫通曰:“上可試觀。”上既觀,使行禮,曰:“吾能為此。”乃令群臣習肄,會十月。   漢七年,長樂宮成,諸侯群臣皆朝十月。儀:先平明,謁者治禮,引以次入殿門,廷中陳車騎步卒衛宮,設兵張旗志。傳言“趨”。殿下郎中俠陛,陛數百人。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東鄉;文官丞相以下陳東方,西鄉。大行設九賓,臚傳。于是皇帝輦出房,百官執職傳警,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復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御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譁失禮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   叔孫通因進曰:“諸弟子儒生隨臣久矣,與臣共為儀,原陛下官之。”高帝悉以為郎。叔孫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諸生乃皆喜曰:“叔孫生誠圣人也,知當世之要務。”   漢九年,高帝徙叔孫通為太子太傅。漢十二年,高祖欲以趙王如意易太子,叔孫通諫上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后與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臣原先伏誅,以頸血汙地。”高帝曰:“公罷矣,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柰何以天下為戲!”高帝曰:“吾聽公言。”及上置酒,見留侯所招客從太子入見,上乃遂無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謂叔孫生曰:“先帝園陵寢廟,群臣莫習。”徙為太常,定宗廟儀法。及稍定漢諸儀法,皆叔孫生為太常所論箸也。   孝惠帝為東朝長樂宮,及間往,數蹕煩人,乃作衤復道,方筑武庫南。叔孫生奏事,因請間曰:“陛下何自筑衤復道高寢,衣冠月出游高廟?高廟,漢太祖,柰何令后世子孫乘宗廟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懼,曰:“急壞之。”叔孫生曰:“人主無過舉。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壞此,則示有過舉。原陛下原廟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廣多宗廟,大孝之本也。”上乃詔有司立原廟。原廟起,以衤復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游離宮,叔孫生曰:“古者有春嘗果,方今櫻桃孰,可獻,原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上乃許之。諸果獻由此興。   太史公曰:語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細,定海內,謀計用兵,可謂盡之矣。然而劉敬脫輓輅一說,建萬世之安,智豈可專邪!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   廈藉眾幹,裘非一狐。委輅獻說,釂蕝陳書。皇帝始貴,車駕西都。既安太子,又和匈奴。奉春、稷嗣,其功可圖。   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   季布者,楚人也。為氣任俠,有名于楚。項籍使將兵,數窘漢王。及項羽滅,高祖購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季布匿濮陽周氏。周氏曰:“漢購將軍急,跡且至臣家,將軍能聽臣,臣敢獻計;即不能,原先自剄。”季布許之。乃髡鉗季布,衣褐衣,置廣柳車中,并與其家僮數十人,之魯硃家所賣之。硃家心知是季布,乃買而置之田。誡其子曰:“田事聽此奴,必與同食。”硃家乃乘軺車之洛陽,見汝陰侯滕公。滕公留硃家飲數日。因謂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數為項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硃家曰:“君視季布何如人也?”曰:“賢者也。”硃家曰:“臣各為其主用,季布為項籍用,職耳。項氏臣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獨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而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王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為上言邪?”汝陰侯滕公心知硃家大俠,意季布匿其所,乃許曰:“諾。”待間,果言如硃家指。上乃赦季布。當是時,諸公皆多季布能摧剛為柔,硃家亦以此名聞當世。季布召見,謝,上拜為郎中。   孝惠時,為中郎將。單于嘗為書嫚呂后,不遜,呂后大怒,召諸將議之。上將軍樊噲曰:“臣原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諸將皆阿呂后意,曰“然”。季布曰:“樊噲可斬也!夫高帝將兵四十余萬眾,困于平城,今噲柰何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于胡,陳勝等起。于今創痍未瘳,噲又面諛,欲搖動天下。”是時殿上皆恐,太后罷朝,遂不復議擊匈奴事。   季布為河東守,孝文時,人有言其賢者,孝文召,欲以為御史大夫。復有言其勇,使酒難近。至,留邸一月,見罷。季布因進曰:“臣無功竊寵,待罪河東。陛下無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無所受事,罷去,此人必有以毀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譽而召臣,一人之毀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識聞之有以闚陛下也。”上默然慚,良久曰:“河東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布辭之官。   楚人曹丘生,辯士,數招權顧金錢。事貴人趙同等,與竇長君善。季布聞之,寄書諫竇長君曰:“吾聞曹丘生非長者,勿與通。”及曹丘生歸,欲得書請季布。竇長君曰:“季將軍不說足下,足下無往。”固請書,遂行。使人先發書,季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諺曰‘得黃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諾',足下何以得此聲于梁楚間哉?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仆游揚足下之名于天下,顧不重邪?何足下距仆之深也!”季布乃大說,引入,留數月,為上客,厚送之。季布名所以益聞者,曹丘揚之也。   季布弟季心,氣蓋關中,遇人恭謹,為任俠,方數千里,士皆爭為之死。嘗殺人,亡之吳,從袁絲匿。長事袁絲,弟畜灌夫、籍福之屬。嘗為中司馬,中尉郅都不敢不加禮。少年多時時竊籍其名以行。當是時,季心以勇,布以諾,著聞關中。   季布母弟丁公,為楚將。丁公為項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顧丁公曰:“兩賢豈相戹哉!”于是丁公引兵而還,漢王遂解去。及項王滅,丁公謁見高祖。高祖以丁公徇軍中,曰:“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斬丁公,曰:“使后世為人臣者無效丁公!”   欒布者,梁人也。始梁王彭越為家人時,嘗與布游。窮困,賃傭于齊,為酒人保。數歲,彭越去之巨野中為盜,而布為人所略賣,為奴于燕。為其家主報仇,燕將臧荼舉以為都尉。臧荼后為燕王,以布為將。及臧荼反,漢擊燕,虜布。梁王彭越聞之,乃言上,請贖布以為梁大夫。   使于齊,未還,漢召彭越,責以謀反,夷三族。已而梟彭越頭于雒陽下,詔曰:“有敢收視者,輒捕之。”布從齊還,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吏捕布以聞。上召布,罵曰:“若與彭越反邪?吾禁人勿收,若獨祠而哭之,與越反明矣。趣亨之。”方提趣湯,布顧曰:“原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敗滎陽、成皋間,項王所以不能西,徒以彭王居梁地,與漢合從苦楚也。當是之時,彭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而楚破。且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今陛下一徵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為反,反形未見,以苛小案誅滅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亨。”于是上乃釋布罪,拜為都尉。   孝文時,為燕相,至將軍。布乃稱曰:“窮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貴不能快意,非賢也。”于是嘗有德者厚報之,有怨者必以法滅之。吳反時,以軍功封俞侯,復為燕相。燕齊之間皆為欒布立社,號曰欒公社。   景帝中五年薨。子賁嗣,為太常,犧牲不如令,國除。   太史公曰:以項羽之氣,而季布以勇顯于楚,身屨軍搴旗者數矣,可謂壯士。然至被刑戮,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負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終為漢名將。賢者誠重其死。夫婢妾賤人感慨而自殺者,非能勇也,其計畫無復之耳。欒布哭彭越,趣湯如歸者,彼誠知所處,不自重其死。雖往古烈士,何以加哉!   季布、季心,有聲梁、楚。百金然諾,十萬致距。出守河東,股肱是與。欒布哭越,犯禁見虜。赴鼎非冤,誠知所處。   卷一百一·袁盎晁錯列傳第四十一   袁盎者,楚人也,字絲。父故為群盜,徙處安陵。高后時,盎嘗為呂祿舍人。及孝文帝即位,盎兄噲任盎為中郎。   絳侯為丞相,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自送之。袁盎進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盎曰:“絳侯所謂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與在,主亡與亡。方呂后時,諸呂用事,擅相王,劉氏不絕如帶。是時絳侯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呂后崩,大臣相與共畔諸呂,太尉主兵,適會其成功,所謂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為陛下不取也。”后朝,上益莊,丞相益畏。已而絳侯望袁盎曰:“吾與而兄善,今兒廷毀我!”盎遂不謝。   及絳侯免相之國,國人上書告以為反,徵系清室,宗室諸公莫敢為言,唯袁盎明絳侯無罪。絳侯得釋,盎頗有力。絳侯乃大與盎結交。   淮南厲王朝,殺辟陽侯,居處驕甚。袁盎諫曰:“諸侯大驕必生患,可適削地。”上弗用。淮南王益橫。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謀反事覺,治,連淮南王,淮南王徵,上因遷之蜀,轞車傳送。袁盎時為中郎將,乃諫曰:“陛下素驕淮南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為人剛,如有遇霧露行道死,陛下竟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殺弟之名,柰何?”上弗聽,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聞,上輟食,哭甚哀。盎入,頓首請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寬,此往事,豈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毀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時,太后嘗病,三年,陛下不交睫,不解衣,湯藥非陛下口所嘗弗進。夫曾參以布衣猶難之,今陛下親以王者脩之,過曾參孝遠矣。夫諸呂用事,大臣專制,然陛下從代乘六傳馳不測之淵,雖賁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向讓天子位者再,南面讓天子位者三。夫許由一讓,而陛下五以天下讓,過許由四矣。且陛下遷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過,有司衛不謹,故病死。”于是上乃解,曰:“將柰何?”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于是文帝立其三子皆為王。盎由此名重朝廷。   袁盎常引大體慷慨。宦者趙同以數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種為常侍騎,持節夾乘,說盎曰:“君與斗,廷辱之,使其毀不用。”孝文帝出,趙同參乘,袁盎伏車前曰:“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今漢雖乏人,陛下獨奈何與刀鋸余人載!”于是上笑,下趙同。趙同泣下車。   文帝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袁盎騎,并車攬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騁六騑,馳下峻山,如有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柰高廟、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從。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長布席,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豈可與同坐哉!適所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賜之。陛下所以為慎夫人,適所以禍之。陛下獨不見‘人彘'乎?”于是上乃說,召語慎夫人。慎夫人賜盎金五十斤。   然袁盎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中,調為隴西都尉。仁愛士卒,士卒皆爭為死。遷為齊相。徙為吳相,辭行,種謂盎曰:“吳王驕日久,國多奸。今茍欲劾治,彼不上書告君,即利劍刺君矣。南方卑濕,君能日飲,毋何,時說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脫。”盎用種之計,吳王厚遇盎。   盎告歸,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車拜謁,丞相從車上謝袁盎。袁盎還,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謁,求見丞相。丞相良久而見之。盎因跪曰:“原請間。”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與長史掾議,吾且奏之;即私邪,吾不受私語。”袁盎即跪說曰:“君為丞相,自度孰與陳平、絳侯?”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善,君即自謂不如。夫陳平、絳侯輔翼高帝,定天下,為將相,而誅諸呂,存劉氏;君乃為材官蹶張,遷為隊率,積功至淮陽守,非有奇計攻城野戰之功。且陛下從代來,每朝,郎官上書疏,未嘗不止輦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嘗不稱善。何也?則欲以致天下賢士大夫。上日聞所不聞,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閉鉗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責愚相,君受禍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將軍幸教。”引入與坐,為上客。   盎素不好晁錯,晁錯所居坐,盎去;盎坐,錯亦去:兩人未嘗同堂語。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錯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吳王財物,抵罪,詔赦以為庶人。   吳楚反,聞,晁錯謂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吳王金錢,專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請治盎宜知計謀。”丞史曰:“事未發,治之有絕。今兵西鄉,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謀。”晁錯猶與未決。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見竇嬰,為言吳所以反者,原至上前口對狀。竇嬰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見。晁錯在前,及盎請辟人賜間,錯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吳所以反狀,以錯故,獨急斬錯以謝吳,吳兵乃可罷。其語具在吳事中。使袁盎為太常,竇嬰為大將軍。兩人素相與善。逮吳反。諸陵長者長安中賢大夫爭附兩人,車隨者日數百乘。   及晁錯已誅,袁盎以太常使吳。吳王欲使將,不肯。欲殺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圍守盎軍中。袁盎自其為吳相時,有從史嘗盜愛盎侍兒,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從史,言“君知爾與侍者通”,乃亡歸。袁盎驅自追之,遂以侍者賜之,復為從史。及袁盎使吳見守,從史適為守盎校尉司馬,乃悉以其裝赍置二石醇醪,會天寒,士卒饑渴,飲酒醉,西南陬卒皆臥,司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吳王期旦日斬君。”盎弗信,曰:“公何為者?”司馬曰:“臣故為從史盜君侍兒者。”盎乃驚謝曰:“公幸有親,吾不足以累公。”司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親,君何患!”乃以刀決張,道從醉卒隧出。司馬與分背,袁盎解節毛懷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見梁騎,騎馳去,遂歸報。   吳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陸侯禮為楚王,袁盎為楚相。嘗上書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與閭里浮沈,相隨行,斗雞走狗。雒陽劇孟嘗過袁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謂盎曰:“吾聞劇孟博徒,將軍何自通之?”盎曰:“劇孟雖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車千余乘,此亦有過人者。且緩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門,不以親為解,不以存亡為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耳。今公常從數騎,一旦有緩急,寧足恃乎!”罵富人,弗與通。諸公聞之,皆多袁盎。   袁盎雖家居,景帝時時使人問籌策。梁王欲求為嗣,袁盎進說,其后語塞。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關中,問袁盎,諸君譽之皆不容口。乃見袁盎曰:“臣受梁王金來刺君,君長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余曹,備之!”袁盎心不樂,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問占。還,梁刺客后曹輩果遮刺殺盎安陵郭門外。   晁錯者,潁川人也。學申商刑名于軹張恢先所,與雒陽宋孟及劉禮同師。以文學為太常掌故。   錯為人穞直刻深。孝文帝時,天下無治尚書者,獨聞濟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余,老不可徵,乃詔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便宜事,以書稱說。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家令。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數上書孝文時,言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書數十上,孝文不聽,然奇其材,遷為中大夫。當是時,太子善錯計策,袁盎諸大功臣多不好錯。   景帝即位,以錯為內史。錯常數請間言事,輒聽,寵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傷。內史府居太上廟壖中,門東出,不便,錯乃穿兩門南出,鑿廟壖垣。丞相嘉聞,大怒,欲因此過為奏請誅錯。錯聞之,即夜請間,具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錯擅鑿廟垣為門,請下廷尉誅。上曰:“此非廟垣,乃壖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謝。罷朝,怒謂長史曰:“吾當先斬以聞,乃先請,為兒所賣,固誤。”丞相遂發病死。錯以此愈貴。   遷為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議,莫敢難,獨竇嬰爭之,由此與錯有卻.錯所更令三十章,諸侯皆諠譁疾晁錯。錯父聞之,從潁川來,謂錯曰:“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別疏人骨肉,人口議多怨公者,何也?”晁錯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錯父曰:“劉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曰:“吾不忍見禍及吾身。”死十余日,吳楚七國果反,以誅錯為名。及竇嬰、袁盎進說,上令晁錯衣朝衣斬東市。   晁錯已死,謁者仆射鄧公為校尉,擊吳楚軍為將。還,上書言軍事,謁見上。上問曰:“道軍所來,聞晁錯死,吳楚罷不?”鄧公曰:“吳王為反數十年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為名,其意非在錯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復言也!”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彊大不可制,故請削地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畫始行,卒受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鄧公為城陽中尉。   鄧公,成固人也,多奇計。建元中,上招賢良,公卿言鄧公,時鄧公免,起家為九卿。一年,復謝病免歸。其子章以脩黃老言顯于諸公間。   太史公曰:袁盎雖不好學,亦善傅會,仁心為質,引義慷慨。遭孝文初立,資適逢世。時以變易,及吳楚一說,說雖行哉,然復不遂。好聲矜賢,竟以名敗。晁錯為家令時,數言事不用;后擅權,多所變更。諸侯發難,不急匡救,欲報私讎,反以亡軀。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   袁絲公直,亦多附會。攬轡見重,卻席翳賴。朝錯建策,屢陳利害。尊主卑臣,家危國泰。悲彼二子,名立身敗!   卷一百二·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   張廷尉釋之者,堵陽人也,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訾為騎郎,事孝文帝,十歲不得調,無所知名。釋之曰:“久宦減仲之產,不遂。”欲自免歸。中郎將袁盎知其賢,惜其去,乃請徙釋之補謁者。釋之既朝畢,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而漢所以興者久之。文帝稱善,乃拜釋之為謁者仆射。   釋之從行,登虎圈。上問上林尉諸禽獸簿,十余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虎圈嗇夫從旁代尉對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響應無窮者。文帝曰:“吏不當若是邪?尉無賴!”乃詔釋之拜嗇夫為上林令。釋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絳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長者也。”又復問:“東陽侯張相如何如人也?”上復曰:“長者。”釋之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為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斅此嗇夫諜諜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無惻隱之實。以故不聞其過,陵遲而至于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嗇夫口辯而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靡靡,爭為口辯而無其實。且下之化上疾于景響,舉錯不可不審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嗇夫。   上就車,召釋之參乘,徐行,問釋之秦之敝。具以質言。至宮,上拜釋之為公車令。   頃之,太子與梁王共車入朝,不下司馬門,于是釋之追止太子、梁王無得入殿門。遂劾不下公門不敬,奏之。薄太后聞之,文帝免冠謝曰:“教兒子不謹。”薄太后乃使使承詔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釋之,拜為中大夫。   頃之,至中郎將。從行至霸陵,居北臨廁。是時慎夫人從,上指示慎夫人新豐道,曰:“此走邯鄲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慘凄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纻絮斫陳,蕠漆其間,豈可動哉!”左右皆曰:“善。”釋之前進曰:“使其中有可欲者,雖錮南山猶有郄;使其中無可欲者,雖無石槨,又何戚焉!”文帝稱善。其后拜釋之為廷尉。   頃之,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穚下走出,乘輿馬驚。于是使騎捕,屬之廷尉。釋之治問。曰:“縣人來,聞蹕,匿橋下。久之,以為行已過,即出,見乘輿車騎,即走耳。”廷尉秦當,一人犯蹕,當罰金。文帝怒曰:“此人親驚吾馬,吾馬賴柔和,令他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時,上使立誅之則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當是也。”   其后有人盜高廟坐前玉環,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釋之案律盜宗廟服御物者為奏,奏當棄市。上大怒曰:“人之無道,乃盜先帝廟器,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釋之免冠頓首謝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順為差。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與太后言之,乃許廷尉當。是時,中尉條侯周亞夫與梁相山都侯王恬開見釋之持議平,乃結為親友。張廷尉由此天下稱之。   后文帝崩,景帝立,釋之恐,稱病。欲免去,懼大誅至;欲見謝,則未知何如。用王生計,卒見謝,景帝不過也。   王生者,善為黃老言,處士也。嘗召居廷中,三公九卿盡會立,王生老人,曰“吾穇解”,顧謂張廷尉:“為我結穇!”釋之跪而結之。既已,人或謂王生曰:“獨柰何廷辱張廷尉,使跪結穇?”王生曰:“吾老且賤,自度終無益于張廷尉。張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結穇,欲以重之。”諸公聞之,賢王生而重張廷尉。   張廷尉事景帝歲余,為淮南王相,猶尚以前過也。久之,釋之卒。其子曰張摯,字長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當世,故終身不仕。   馮唐者,其大父趙人。父徙代。漢興徙安陵。唐以孝著,為中郎署長,事文帝。文帝輦過,問唐曰:“父老何自為郎?家安在?”唐具以實對。文帝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高袪數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于鉅鹿下。今吾每飯,意未嘗不在鉅鹿也。父知之乎?”唐對曰:“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為將也。”上曰:“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趙時,為官將,善李牧。臣父故為代相,善趙將李齊,知其為人也。”上既聞廉頗、李牧為人,良說,而搏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讓曰:“公柰何眾辱我,獨無間處乎?”唐謝曰:“鄙人不知忌諱。”   當是之時,匈奴新大入朝,殺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為意,乃卒復問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頗、李牧也?”唐對曰:“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軍功爵賞皆決于外,歸而奏之。此非虛言也。臣大父言,李牧為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于外,不從中擾也。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智能,遣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是以北逐單于,破東胡,滅澹林,西抑彊秦,南支韓、魏。當是之時,趙幾霸。其后會趙王遷立,其母倡也。王遷立,乃用郭開讒,卒誅李牧,令顏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為秦所禽滅。今臣竊聞魏尚為云中守,其軍市租盡以饗士卒,私養錢,五日一椎牛,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云中之塞。虜曾一入,尚率車騎擊之,所殺其眾。夫士卒盡家人子,起田中從軍,安知尺籍伍符。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莫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為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由此言之,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臣誠愚,觸忌諱,死罪死罪!”文帝說。是日令馮唐持節赦魏尚,復以為云中守,而拜唐為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   七年,景帝立,以唐為楚相,免。武帝立,求賢良,舉馮唐。唐時年九十余,不能復為官,乃以唐子馮遂為郎。遂字王孫,亦奇士,與余善。   太史公曰:張季之言長者,守法不阿意;馮公之論將率,有味哉!有味哉!語曰“不知其人,視其友”。二君之所稱誦,可著廊廟。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不黨不偏,王道便便”。張季、馮公近之矣。   張季未偶,見識袁盎。太子懼法,嗇夫無狀。驚馬罰金,盜環悟上。馮公白首,味哉論將。因對李齊,收功魏尚。   卷一百三·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   萬石君名奮,其父趙人也,姓石氏。趙亡,徙居溫。高祖東擊項籍,過河內,時奮年十五,為小吏,侍高祖。高祖與語,愛其恭敬,問曰:“若何有?”對曰:“奮獨有母,不幸失明。家貧。有姐,能鼓琴。”高祖曰:“若能從我乎?”曰:“原盡力。”于是高祖召其姐為美人,以奮為中涓,受書謁,徙其家長安中戚里,以姐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時,積功勞至大中大夫。無文學,恭謹無與比。   文帝時,東陽侯張相如為太子太傅,免。選可為傅者,皆推奮,奮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為九卿;迫近,憚之,徙奮為諸侯相。奮長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慶,皆以馴行孝謹,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寵乃集其門。”號奮為萬石君。   孝景帝季年,萬石君以上大夫祿歸老于家,以歲時為朝臣。過宮門闕,萬石君必下車趨,見路馬必式焉。子孫為小吏,來歸謁,萬石君必朝服見之,不名。子孫有過失,不譙讓,為便坐,對案不食。然后諸子相責,因長老肉袒固謝罪,改之,乃許。子孫勝冠者在側,雖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僮仆如也,唯謹。上時賜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執喪,哀戚甚悼。子孫遵教,亦如之。萬石君家以孝謹聞乎郡國,雖齊魯諸儒質行,皆自以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學獲罪。皇太后以為儒者文多質少,今萬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長子建為郎中令,少子慶為內史。   建老白首,萬石君尚無恙。建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歸謁親,入子舍,竊問侍者,取親中稖廁窬,身自浣滌,復與侍者,不敢令萬石君知,以為常。建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極切;至廷見,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親尊禮之。   萬石君徙居陵里。內史慶醉歸,入外門不下車。萬石君聞之,不食。慶恐,肉袒請罪,不許。舉宗及兄建肉袒,萬石君讓曰:“內史貴人,入閭里,里中長老皆走匿,而內史坐車中自如,固當!”乃謝罷慶。慶及諸子弟入里門,趨至家。   萬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長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歲余,建亦死。諸子孫咸孝,然建最甚,甚于萬石君。   建為郎中令,書奏事,事下,建讀之,曰:“誤書!‘馬'者與尾當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譴死矣!”甚惶恐。其為謹慎,雖他皆如是。   萬石君少子慶為太仆,御出,上問車中幾馬,慶以策數馬畢,舉手曰:“六馬。”慶于諸子中最為簡易矣,然猶如此。為齊相,舉齊國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齊國大治,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選群臣可為傅者,慶自沛守為太子太傅,七歲遷為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秋,丞相有罪,罷。制詔御史:“萬石君先帝尊之,子孫孝,其以御史大夫慶為丞相,封為牧丘侯。”是時漢方南誅兩越,東擊朝鮮,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國多事。天子巡狩海內,修上古神祠,封禪,興禮樂。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溫舒之屬峻法,兒寬等推文學至九卿,更進用事,事不關決于丞相,丞相醇謹而已。在位九歲,無能有所匡言。嘗欲請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過,贖罪。   元封四年中,關東流民二百萬口,無名數者四十萬,公卿議欲請徙流民于邊以適之。上以為丞相老謹,不能與其議,乃賜丞相告歸,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議為請者。丞相慚不任職,乃上書曰:“慶幸得待罪丞相,罷駑無以輔治,城郭倉庫空虛,民多流亡,罪當伏斧質,上不忍致法。原歸丞相侯印,乞骸骨歸,避賢者路。”天子曰:“倉廩既空,民貧流亡,而君欲請徙之,搖蕩不安,動危之,而辭位,君欲安歸難乎?”以書讓慶,慶甚慚,遂復視事。   慶文深審謹,然無他大略,為百姓言。后三歲余,太初二年中,丞相慶卒,謚為恬侯。慶中子德,慶愛用之,上以德為嗣,代侯。后為太常,坐法當死,贖免為庶人。慶方為丞相,諸子孫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慶死后,稍以罪去,孝謹益衰矣。   建陵侯衛綰者,代大陵人也。綰以戲車為郎,事文帝,功次遷為中郎將,醇謹無他。孝景為太子時,召上左右飲,而綰稱病不行。文帝且崩時,屬孝景曰:“綰長者,善遇之。”及文帝崩,景帝立,歲余不噍呵綰,綰日以謹力。   景帝幸上林,詔中郎將參乘,還而問曰:“君知所以得參乘乎?”綰曰:“臣從車士幸得以功次遷為中郎將,不自知也。”上問曰:“吾為太子時召君,君不肯來,何也?”對曰:“死罪,實病!”上賜之劍。綰曰:“先帝賜臣劍凡六,劍不敢奉詔。”上曰:“劍,人之所施易,獨至今乎?”綰曰:“具在。”上使取六劍,劍尚盛,未嘗服也。郎官有譴,常蒙其罪,不與他將爭;有功,常讓他將。上以為廉,忠實無他腸,乃拜綰為河間王太傅。吳楚反,詔綰為將,將河間兵擊吳楚有功,拜為中尉。三歲,以軍功,孝景前六年中封綰為建陵侯。   其明年,上廢太子,誅栗卿之屬。上以為綰長者,不忍,乃賜綰告歸,而使郅都治捕栗氏。既已,上立膠東王為太子,召綰,拜為太子太傅。久之,遷為御史大夫。五歲,代桃侯舍為丞相,朝奏事如職所奏。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終無可言。天子以為敦厚,可相少主,尊寵之,賞賜甚多。   為丞相三歲,景帝崩,武帝立。建元年中,丞相以景帝疾時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職,免之。其后綰卒,子信代。坐酎金失侯。   塞侯直不疑者,南陽人也。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歸,誤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覺,妄意不疑,不疑謝有之,買金償。而告歸者來而歸金,而前郎亡金者大慚,以此稱為長者。文帝稱舉,稍遷至太中大夫。朝廷見,人或毀曰:“不疑狀貌甚美,然獨無柰其善盜嫂何也!”不疑聞,曰:“我乃無兄。”然終不自明也。   吳楚反時,不疑以二千石將兵擊之。景帝后元年,拜為御史大夫。天子修吳楚時功,乃封不疑為塞侯。武帝建元年中,與丞相綰俱以過免。   不疑學老子言。其所臨,為官如故,唯恐人知其為吏跡也。不好立名稱,稱為長者。不疑卒,子相如代。孫望,坐酎金失侯。   郎中令周文者,名仁,其先故任城人也。以醫見。景帝為太子時,拜為舍人,積功稍遷,孝文帝時至太中大夫。景帝初即位,拜仁為郎中令。   仁為人陰重不泄,常衣敝補衣溺袴,期為不絜清,以是得幸。景帝入臥內,于后宮祕戲,仁常在旁。至景帝崩,仁尚為郎中令,終無所言。上時問人,仁曰:“上自察之。”然亦無所毀。以此景帝再自幸其家。家徙陽陵。上所賜甚多,然常讓,不敢受也。諸侯群臣賂遺,終無所受。   武帝立,以為先帝臣,重之。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祿歸老,子孫咸至大官矣。   御史大夫張叔者,名歐,安丘侯說之庶子也。孝文時以治刑名言事太子。然歐雖治刑名家,其人長者。景帝時尊重,常為九卿。至武帝元朔四年,韓安國免,詔拜歐為御史大夫。自歐為吏,未嘗言案人,專以誠長者處官。官屬以為長者,亦不敢大欺。上具獄事,有可卻,卻之;不可者,不得已,為涕泣面對而封之。其愛人如此。   老病篤,請免。于是天子亦策罷,以上大夫祿歸老于家。家于陽陵。子孫咸至大官矣。   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其萬石、建陵、張叔之謂邪?是以其教不肅而成,不嚴而治。塞侯微巧,而周文處讇,君子譏之,為其近于佞也。然斯可謂篤行君子矣!   萬石孝謹,自家形國。郎中數馬,內史匍匐。綰無他腸,塞有陰德。刑名張歐,垂涕恤獄。敏行訥言,俱嗣芳躅。   卷一百四·田叔列傳第四十四   田叔者,趙陘城人也。其先,齊田氏苗裔也。叔喜劍,學黃老術于樂巨公所。叔為人刻廉自喜,喜游諸公。趙人舉之趙相趙午,午言之趙王張敖所,趙王以為郎中。數歲,切直廉平,趙王賢之,未及遷。   會陳豨反代,漢七年,高祖往誅之,過趙,趙王張敖自持案進食,禮恭甚,高祖箕踞罵之。是時趙相趙午等數十人皆怒,謂張王曰:“王事上禮備矣,今遇王如是,臣等請為亂。”趙王齧指出血,曰:“先人失國,微陛下,臣等當蟲出。公等柰何言若是!毋復出口矣!”于是貫高等曰:“王長者,不倍德。”卒私相與謀弒上。會事發覺,漢下詔捕趙王及群臣反者。于是趙午等皆自殺,唯貫高就系。是時漢下詔書:“趙有敢隨王者罪三族。”唯孟舒、田叔等十余人赭衣自髡鉗,稱王家奴,隨趙王敖至長安。貫高事明白,趙王敖得出,廢為宣平侯,乃進言田叔等十余人。上盡召見,與語,漢廷臣毋能出其右者,上說,盡拜為郡守、諸侯相。叔為漢中守十余年,會高后崩,諸呂作亂,大臣誅之,立孝文帝。   孝文帝既立,召田叔問之曰:“公知天下長者乎?”對曰:“臣何足以知之!”上曰:“公,長者也,宜知之。”叔頓首曰:“故云中守孟舒,長者也。”是時孟舒坐虜大入塞盜劫,云中尤甚,免。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余年矣,虜曾一人,孟舒不能堅守,毋故士卒戰死者數百人。長者固殺人乎?公何以言孟舒為長者也?”叔叩頭對曰:“是乃孟舒所以為長者也。夫貫高等謀反,上下明詔,趙有敢隨張王,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鉗,隨張王敖之所在,欲以身死之,豈自知為云中守哉!漢與楚相距,士卒罷敝。匈奴冒頓新服北夷,來為邊害,孟舒知士卒罷敝,不忍出言,士爭臨城死敵,如子為父,弟為兄,以故死者數百人。孟舒豈故驅戰之哉!是乃孟舒所以為長者也。”于是上曰:“賢哉孟舒!”復召孟舒以為云中守。   后數歲,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殺故吳相袁盎,景帝召田叔案梁,具得其事,還報。景帝曰:“梁有之乎?”叔對曰:“死罪!有之。”上曰:“其事安在?”田叔曰:“上毋以梁事為也。”上曰:“何也?”曰:“今梁王不伏誅,是漢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臥不安席,此憂在陛下也。”景帝大賢之,以為魯相。   魯相初到,民自言相,訟王取其財物百余人。田叔取其渠率二十人,各笞五十,余各搏二十,怒之曰:“王非若主邪?何自敢言若主!”魯王聞之大慚,發中府錢,使相償之。相曰:“王自奪之,使相償之,是王為惡而相為善也。相毋與償之。”于是王乃盡償之。   魯王好獵,相常從入苑中,王輒休相就館舍,相出,常暴坐待王苑外。王數使人請相休,終不休,曰:“我王暴露苑中,我獨何為就舍!”魯王以故不大出游。   數年,叔以官卒,魯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也,曰:“不以百金傷先人名。”   仁以壯健為衛將軍舍人,數從擊匈奴。衛將軍進言仁,仁為郎中。數歲,為二千石丞相長史,失官。其后使刺舉三河。上東巡,仁奏事有辭,上說,拜為京輔都尉。月余,上遷拜為司直。數歲,坐太子事。時左相自將兵,令司直田仁主閉守城門,坐縱太子,下吏誅死。仁發兵,長陵令車千秋上變仁,仁族死。陘城今在中山國。   太史公曰:孔子稱曰“居是國必聞其政”,田叔之謂乎!義不忘賢,明主之美以救過。仁與余善,余故并論之。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聞之曰田仁故與任安相善。任安,滎陽人也。少孤貧困,為人將車之長安,留,求事為小吏,未有因緣也,因占著名數。武功,扶風西界小邑也,谷口蜀刬道近山。安以為武功小邑,無豪,易高也,安留,代人為求盜亭父。后為亭長。邑中人民俱出獵,任安常為人分麋鹿雉兔,部署老小當壯劇易處,眾人皆喜,曰:“無慫也,任少卿分別平,有智略。”明日復合會,會者數百人。任少卿曰:“某子甲何為不來乎?”諸人皆怪其見之疾也。其后除為三老,舉為親民,出為三百石長,治民。坐上行出游共帳不辦,斥免。   乃為衛將軍舍人,與田仁會,俱為舍人,居門下,同心相愛。此二人家貧,無錢用以事將軍家監,家監使養惡齧馬。兩人同床臥,仁竊言曰:“不知人哉家監也!”任安曰:“將軍尚不知人,何乃家監也!”衛將軍從此兩人過平陽主,主家令兩人與騎奴同席而食,此二子拔刀列斷席別坐。主家皆怪而惡之,莫敢呵。   其后有詔募擇衛將軍舍人以為郎,將軍取舍人中富給者,令具鞍馬絳衣玉具劍,欲入奏之。會賢大夫少府趙禹來過衛將軍,將軍呼所舉舍人以示趙禹。趙禹以次問之,十余人無一人習事有智略者。趙禹曰:“吾聞之,將門之下必有將類。傳曰‘不知其君視其所使,不知其子視其所友'.今有詔舉將軍舍人者,欲以觀將軍而能得賢者文武之士也。今徒取富人子上之,又無智略,如木偶人衣之綺繡耳,將柰之何?”于是趙禹悉召衛將軍舍人百余人,以次問之,得田仁、任安,曰:“獨此兩人可耳,余無可用者。”衛將軍見此兩人貧,意不平。趙禹去,謂兩人曰:“各自具鞍馬新絳衣。”兩人對曰:“家貧無用具也。”將軍怒曰:“今兩君家自為貧,何為出此言?鞅鞅如有移德于我者,何也?”將軍不得已,上籍以聞。有詔召見衛將軍舍人,此二人前見,詔問能略相推第也。田仁對曰:“提桴鼓立軍門,使士大夫樂死戰斗,仁不及任安。”任安對曰:“夫決嫌疑。定是非,辯治官,使百姓無怨心,安不及仁也。”武帝大笑曰:“善。”使任安護北軍,使田仁護邊田穀于河上。此兩人立名天下。   其后用任安為益州刺史,以田仁為丞相長史。   田仁上書言:“天下郡太守多為奸利,三河尤甚,臣請先刺舉三河。三河太守皆內倚中貴人,與三公有親屬,無所畏憚,宜先正三河以警天下奸吏。”是時河南、河內太守皆御史大夫杜父兄子弟也,河東太守石丞相子孫也。是時石氏九人為二千石,方盛貴。田仁數上書言之。杜大夫及石氏使人謝,謂田少卿曰:“吾非敢有語言也,原少卿無相誣汙也。”仁已刺三河,三河太守皆下吏誅死。仁還奏事,武帝說,以仁為能不畏彊御,拜仁為丞相司直,威振天下。   其后逢太子有兵事,丞相自將兵,使司直主城門。司直以為太子骨肉之親,父子之間不甚欲近,去之諸陵過。是時武帝在甘泉,使御史大夫暴君下責丞相“何為縱太子”,丞相對言“使司直部守城門而開太子”。上書以聞,請捕系司直。司直下吏,誅死。   是時任安為北軍使者護軍,太子立車北軍南門外,召任安,與節令發兵。安拜受節,入,閉門不出。武帝聞之,以為任安為詳邪,不傅事,何也?任安笞辱北軍錢官小吏,小吏上書言之,以為受太子節,言“幸與我其鮮好者”。書上聞,武帝曰:“是老吏也,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安有當死之罪甚眾,吾常活之,今懷詐,有不忠之心。”下安吏,誅死。   夫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也。知進而不知退,久乘富貴,禍積為祟。故范蠡之去越,辭不受官位,名傳后世,萬歲不忘,豈可及哉!后進者慎戒之。   田叔長者,重義輕生。張王既雪,漢中是榮。孟舒見廢,抗說相明。按梁以禮,相魯得情。子仁坐事,刺舉有聲。   卷一百五·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   扁鵲者,勃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時為人舍長。舍客長桑君過,扁鵲獨奇之,常謹遇之。長桑君亦知扁鵲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鵲私坐,間與語曰:“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公,公毋泄。”扁鵲曰:“敬諾。”乃出其懷中藥予扁鵲:“飲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當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書盡與扁鵲。忽然不見,殆非人也。扁鵲以其言飲藥三十日,視見垣一方人。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特以診脈為名耳。為醫或在齊,或在趙。在趙者名扁鵲。   當晉昭公時,諸大夫彊而公族弱,趙簡子為大夫,專國事。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于是召扁鵲。扁鵲入視病,出,董安于問扁鵲,扁鵲曰:“血脈治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嘗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孫支與子輿曰:”我之帝所甚樂。吾所以久者,適有所學也。帝告我:“晉國且大亂,五世不安。其后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公孫支書而藏之,秦策于是出。夫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而襄公敗秦師于殽而歸縱淫,此子之所聞。今主君之病與之同,不出三日必間,間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簡子寤,語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帝甚喜,賜我二笥,皆有副。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壯也以賜之。'帝告我:“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將大敗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書而藏之。以扁鵲言告簡子,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   其后扁鵲過虢。虢太子死,扁鵲至虢宮門下,問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病,國中治穰過于眾事?”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氣不時,交錯而不得泄,暴發于外,則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氣,邪氣畜積而不得泄,是以陽緩而陰急,故暴蹶而死。”扁鵲曰:“其死何如時?”曰:“雞鳴至今。”曰:“收乎?”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言臣齊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鄭,未嘗得望精光侍謁于前也。聞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中庶子曰:“先生得無誕之乎?何以言太子可生也!臣聞上古之時,醫有俞跗,治病不以湯液醴灑,鑱石撟引,案扤毒熨,一撥見病之應,因五藏之輸,乃割皮解肌,訣脈結筋,搦髓腦,揲荒爪幕,湔浣腸胃,漱滌五藏,練精易形。先生之方能若是,則太子可生也;不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嬰之兒。”終日,扁鵲仰天嘆曰:“夫子之為方也,若以管窺天,以郄視文。越人之為方也,不待切脈望色聽聲寫形,言病之所在。聞病之陽,論得其陰;聞病之陰,論得其陽。病應見于大表,不出千里,決者至眾,不可曲止也。子以吾言為不誠,試入診太子,當聞其耳鳴而鼻張,循其兩股以至于陰,當尚溫也。”   中庶子聞扁鵲言,目眩然而不瞚,舌撟然而不下,乃以扁鵲言入報虢君。虢君聞之大驚,出見扁鵲于中闕,曰:“竊聞高義之日久矣,然未嘗得拜謁于前也。先生過小國,幸而舉之,偏國寡臣幸甚。有先生則活,無先生則棄捐填溝壑,長終而不得反。”言末卒,因噓唏服臆,魂精泄橫,流涕長潸,忽忽承镴,悲不能自止,容貌變更。扁鵲曰:“若太子病,所謂‘尸蹶'者也。夫以陽入陰中,動胃繵緣,中經維絡,別下于三焦、膀胱,是以陽脈下遂,陰脈上爭,會氣閉而不通,陰上而陽內行,下內鼓而不起,上外絕而不為使,上有絕陽之絡,下有破陰之紐,破陰絕陽,色廢脈亂,故形靜如死狀。太子未死也。夫以陽入陰支蘭藏者生,以陰入陽支蘭藏者死。凡此數事,皆五藏蹙中之時暴作也。良工取之,拙者疑殆。”   扁鵲乃使弟子子陽厲針砥石,以取外三陽五會。有間,太子蘇。乃使子豹為五分之熨,以八減之齊和煮之,以更熨兩脅下。太子起坐。更適陰陽,但服湯二旬而復故。故天下盡以扁鵲為能生死人。扁鵲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扁鵲過齊,齊桓侯客之。入朝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深。”桓侯曰:“寡人無疾。”扁鵲出,桓侯謂左右曰:“醫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為功。”后五日,扁鵲復見,曰:“君有疾在血脈,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無疾。”扁鵲出,桓侯不悅。后五日,扁鵲復見,曰:“君有疾在腸胃間,不治將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不悅。后五日,扁鵲復見,望見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問其故。扁鵲曰:“疾之居腠理也,湯熨之所及也;在血脈,針石之所及也;其在腸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雖司命無柰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后五日,桓侯體病,使人召扁鵲,扁鵲已逃去。桓侯遂死。   使圣人預知微,能使良醫得蚤從事,則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多;而醫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驕恣不論于理,一不治也;輕身重財,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陰陽并,藏氣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藥,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則重難治也。   扁鵲名聞天下。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過雒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為耳目痹醫;來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隨俗為變。秦太醫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鵲也,使人刺殺之。至今天下言脈者,由扁鵲也。   太倉公者,齊太倉長,臨菑人也,姓淳于氏,名意。少而喜醫方術。高后八年,更受師同郡元里公乘陽慶。慶年七十余,無子,使意盡去其故方,更悉以禁方予之,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死生,決嫌疑,定可治,及藥論,甚精。受之三年,為人治病,決死生多驗。然左右行游諸侯,不以家為家,或不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   文帝四年中,人上書言意,以刑罪當傳西之長安。意有五女,隨而泣。意怒,罵曰:“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于是少女緹縈傷父之言,乃隨父西。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而刑者不可復續,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原入身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書聞,上悲其意,此歲中亦除肉刑法。   意家居,詔召問所為治病死生驗者幾何人也,主名為誰。   詔問故太倉長臣意:“方伎所長,及所能治病者?有其書無有?皆安受學?受學幾何歲?嘗有所驗,何縣里人也?何病?醫藥已,其病之狀皆何如?具悉而對。”臣意對曰:   自意少時,喜醫藥,醫藥方試之多不驗者。至高后八年,得見師臨菑元里公乘陽慶。慶年七十余,意得見事之。謂意曰:“盡去而方書,非是也。慶有古先道遺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生死,決嫌疑,定可治,及藥論書,甚精。我家給富,心愛公,欲盡以我禁方書悉教公。”臣意即曰:“幸甚,非意之所敢望也。”臣意即避席再拜謁,受其脈書上下經、五色診、奇咳術、揆度陰陽外變、藥論、石神、接陰陽禁書,受讀解驗之,可一年所。明歲即驗之,有驗,然尚未精也。要事之三年所,即嘗已為人治,診病決死生,有驗,精良。今慶已死十年所,臣意年盡三年,年三十九歲也。   齊侍御史成自言病頭痛,臣意診其脈,告曰:“君之病惡,不可言也。”即出,獨告成弟昌曰:“此病疽也,內發于腸胃之間,后五日當鍮腫,后八日嘔膿死。”成之病得之飲酒且內。成即如期死。所以知成之病者,臣意切其脈,得肝氣。肝氣濁而靜,此內關之病也。脈法曰“脈長而弦,不得代四時者,其病主在于肝。和即經主病也,代則絡脈有過”。經主病和者,其病得之筋髓里。其代絕而脈賁者,病得之酒且內。所以知其后五日而鍮腫,八日嘔膿死者,切其脈時,少陽初代。代者經病,病去過人,人則去。絡脈主病,當其時,少陽初關一分,故中熱而膿未發也,及五分,則至少陽之界,及八日,則嘔膿死,故上二分而膿發,至界而鍮腫,盡泄而死。熱上則熏陽明,爛流絡,流絡動則脈結發,脈結發則爛解,故絡交。熱氣已上行,至頭而動,故頭痛。   齊王中子諸嬰兒小子病,召臣意診切其脈,告曰:“氣鬲病。病使人煩懣,食不下,時嘔沫。病得之憂,數忔食飲。”臣意即為之作下氣湯以飲之,一日氣下,二日能食,三日即病愈。所以知小子之病者,診其脈,心氣也,濁躁而經也,此絡陽病也。脈法曰“脈來數疾去難而不一者,病主在心”。周身熱,脈盛者,為重陽。重陽者,逿心主。故煩懣食不下則絡脈有過,絡脈有過則血上出,血上出者死。此悲心所生也,病得之憂也。   齊郎中令循病,眾醫皆以為蹙入中,而刺之。臣意診之,曰:“涌疝也,令人不得前后溲。”循曰:“不得前后溲三日矣。”臣意飲以火齊湯,一飲得前溲,再飲大溲,三飲而疾愈。病得之內。所以知循病者,切其脈時,右口氣急,脈無五藏氣,右口脈大而數。數者中下熱而涌,左為下,右為上,皆無五藏應,故曰涌疝。中熱,故溺赤也。   齊中御府長信病,臣意入診其脈,告曰:“熱病氣也。然暑汗,脈少衰,不死。”曰:“此病得之當浴流水而寒甚,已則熱。”信曰:“唯,然!往冬時,為王使于楚,至莒縣陽周水,而莒橋梁頗壞,信則攬車轅未欲渡也,馬驚,即墮,信身入水中,幾死,吏即來救信,出之水中,衣盡濡,有間而身寒,已熱如火,至今不可以見寒。”臣意即為之液湯火齊逐熱,一飲汗盡,再飲熱去,三飲病已。即使服藥,出入二十日,身無病者。所以知信之病者,切其脈時,并陰。脈法曰“熱病陰陽交者死”。切之不交,并陰。并陰者,脈順清而愈,其熱雖未盡,猶活也。腎氣有時間濁,在太陰脈口而希,是水氣也。腎固主水,故以此知之。失治一時,即轉為寒熱。   齊王太后病,召臣意入診脈,曰:“風癉客脬,難于大小溲,溺赤。”臣意飲以火齊湯,一飲即前后溲,再飲病已,溺如故。病得之流汗出氵循。氵循者,去衣而汗晞也。所以知齊王太后病者,臣意診其脈,切其太陰之口,濕然風氣也。脈法曰“沈之而大堅,浮之而大緊者,病主在腎”。腎切之而相反也,脈大而躁。大者,膀胱氣也;躁者,中有熱而溺赤。   齊章武里曹山跗病,臣意診其脈,曰:“肺消癉也,加以寒熱。”即告其人曰:“死,不治。適其共養,此不當醫治。”法曰“后三日而當狂,妄起行,欲走;后五日死”。即如期死。山跗病得之盛怒而以接內。所以知山跗之病者,臣意切其脈,肺氣熱也。脈法曰“不平不鼓,形弊”。此五藏高之遠數以經病也,故切之時不平而代。不平者,血不居其處;代者,時參擊并至,乍躁乍大也。此兩絡脈絕,故死不治。所以加寒熱者,言其人尸奪。尸奪者,形弊;形弊者,不當關灸鑱石及飲毒藥也。臣意未往診時,齊太醫先診山跗病,灸其足少陽脈口,而飲之半夏丸,病者即泄注,腹中虛;又灸其少陰脈,是壞肝剛絕深,如是重損病者氣,以故加寒熱。所以后三日而當狂者,肝一絡連屬結絕乳下陽明,故絡絕,開陽明脈,陽明脈傷,即當狂走。后五日死者,肝與心相去五分,故曰五日盡,盡即死矣。   齊中尉潘滿如病少腹痛,臣意診其脈,曰:“遺積瘕也。”臣意即謂齊太仆臣饒、內史臣繇曰:“中尉不復自止于內,則三十日死。”后二十余日,溲血死。病得之酒且內。所以知潘滿如病者,臣意切其脈深小弱,其卒然合合也,是脾氣也。右脈口氣至緊小,見瘕氣也。以次相乘,故三十日死。三陰俱摶者,如法;痘俱摶者,決在急期;一摶一代者,近也。故其三陰摶,溲血如前止。   陽虛侯相趙章病,召臣意。眾醫皆以為寒中,臣意診其脈曰:“迵風。”迵風者,飲食下嗌而輒出不留。法曰“五日死”,而后十日乃死。病得之酒。所以知趙章之病者,臣意切其脈,脈來滑,是內風氣也。飲食下嗌而輒出不留者,法五日死,皆為前分界法。后十日乃死,所以過期者,其人嗜粥,故中藏實,中藏實故過期。師言曰“安穀者過期,不安穀者不及期”。   濟北王病,召臣意診其脈,曰:“風蹶胸滿。”即為藥酒,盡三石,病已。得之汗出伏地。所以知濟北王病者,臣意切其脈時,風氣也,心脈濁。病法“過入其陽,陽氣盡而陰氣入”。陰氣入張,則寒氣上而熱氣下,故胸滿。汗出伏地者,切其脈,氣陰。陰氣者,病必入中,出及瀺水也。   齊北宮司空命婦出于病,眾醫皆以為風入中,病主在肺,刺其足少陽脈。臣意診其脈,曰:“病氣疝,客于膀胱,難于前后溲,而溺赤。病見寒氣則遺溺,使人腹腫。”出于病得之欲溺不得,因以接內。所以知出于病者,切其脈大而實,其來難,是蹶陰之動也。脈來難者,疝氣之客于膀胱也。腹之所以腫者,言蹶陰之絡結小腹也。蹶陰有過則脈結動,動則腹腫。臣意即灸其足蹶陰之脈,左右各一所,即不遺溺而溲清,小腹痛止。即更為火齊湯以飲之,三日而疝氣散,即愈。   故濟北王阿母自言足熱而懣,臣意告曰:“熱蹶也。”則刺其足心各三所,案之無出血,病旋已。病得之飲酒大醉。   濟北王召臣意診脈諸女子侍者,至女子豎,豎無病。臣意告永巷長曰:“豎傷脾,不可勞,法當春嘔血死。”臣意言王曰:“才人女子豎何能?”王曰:“是好為方,多伎能,為所是案法新,往年市之民所,四百七十萬,曹偶四人。”王曰:“得毋有病乎?”臣意對曰:“豎病重,在死法中。”王召視之,其顏色不變,以為不然,不賣諸侯所。至春,豎奉劍從王之廁,王去,豎后,王令人召之,即仆于廁,嘔血死。病得之流汗。流汗者,法病內重,毛發而色澤,脈不衰,此亦內之病也。   齊中大夫病齲齒,臣意灸其左大陽明脈,即為苦參湯,日嗽三升,出入五六日,病已。得之風,及臥開口,食而不嗽。   菑川王美人懷子而不乳,來召臣意。臣意往,飲以莨锽藥一撮,以酒飲之,旋乳。臣意復診其脈,而脈躁。躁者有余病,即飲以消石一齊,出血,血如豆比五六枚。   齊丞相舍人奴從朝入宮,臣意見之食閨門外,望其色有病氣。臣意即告宦者平。平好為脈,學臣意所,臣意即示之舍人奴病,告之曰:“此傷脾氣也,當至春鬲塞不通,不能食飲,法至夏泄血死。”宦者平即往告相曰:“君之舍人奴有病,病重,死期有日。”相君曰:“卿何以知之?”曰:“君朝時入宮,君之舍人奴盡食閨門外,平與倉公立,即示平曰,病如是者死。”相即召舍人而謂之曰:“公奴有病不?”舍人曰:“奴無病,身無痛者。”至春果病,至四月,泄血死。所以知奴病者,脾氣周乘五藏,傷部而交,故傷脾之色也,望之殺然黃,察之如死青之茲。眾醫不知,以為大蟲,不知傷脾。所以至春死病者,胃氣黃,黃者土氣也,土不勝木,故至春死。所以至夏死者,脈法曰“病重而脈順清者曰內關”,內關之病,人不知其所痛,心急然無苦。若加以一病,死中春;一愈順,及一時。其所以四月死者,診其人時愈順。愈順者,人尚肥也。奴之病得之流汗數出,于火而以出見大風也。   菑川王病,召臣意診脈,曰:“蹶上為重,頭痛身熱,使人煩懣。”臣意即以寒水拊其頭,刺足陽明脈,左右各三所,病旋已。病得之沐發未乾而臥。診如前,所以蹶,頭熱至肩。   齊王黃姬兄黃長卿家有酒召客,召臣意。諸客坐,未上食。臣意望見王后弟宋建,告曰:“君有病,往四五日,君要脅痛不可俯仰,又不得小溲。不亟治,病即入濡腎。及其未舍五藏,急治之。病方今客腎濡,此所謂‘腎痺'也。”宋建曰:“然,建故有要脊痛。往四五日,天雨,黃氏諸倩見建家京下方石,即弄之,建亦欲效之,效之不能起,即復置之。暮,要脊痛,不得溺,至今不愈。”建病得之好持重。所以知建病者,臣意見其色,太陽色乾,腎部上及界要以下者枯四分所,故以往四五日知其發也。臣意即為柔湯使服之,十八日所而病愈。   濟北王侍者韓女病要背痛,寒熱,眾醫皆以為寒熱也。臣意診脈,曰:“內寒,月事不下也。”即竄以藥,旋下,病已。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所以知韓女之病者,診其脈時,切之,腎脈也,嗇而不屬。嗇而不屬者,其來難,堅,故曰月不下。肝脈弦,出左口,故曰欲男子不可得也。   臨菑氾里女子薄吾病甚,眾醫皆以為寒熱篤,當死,不治。臣意診其脈,曰:“蟯瘕。”蟯瘕為病,腹大,上膚黃粗,循之戚戚然。臣意飲以芫華一撮,即出蟯可數升,病已,三十日如故。病蟯得之于寒濕,寒濕氣宛篤不發,化為蟲.臣意所以知薄吾病者,切其脈,循其尺,其尺索刺粗,而毛美奉發,是蟲氣也。其色澤者,中藏無邪氣及重病。   齊淳于司馬病,臣意切其脈,告曰:“當病迵風。迵風之狀,飲食下嗌輒后之。病得之飽食而疾走。”淳于司馬曰:“我之王家食馬肝,食飽甚,見酒來,即走去,驅疾至舍,即泄數十出。”臣意告曰:“為火齊米汁飲之,七八日而當愈。”時醫秦信在旁,臣意去,信謂左右閣都尉曰:“意以淳于司馬病為何?”曰:“以為迵風,可治。”信即笑曰:“是不知也。淳于司馬病,法當后九日死。”即后九日不死,其家復召臣意。臣意往問之,盡如意診。臣即為一火齊米汁,使服之,七八日病已。所以知之者,診其脈時,切之,盡如法。其病順,故不死。   齊中郎破石病,臣意診其脈,告曰:“肺傷,不治,當后十日丁亥溲血死。”即后十一日,溲血而死。破石之病,得之墮馬僵石上。所以知破石之病者,切其脈,得肺陰氣,其來散,數道至而不一也。色又乘之。所以知其墮馬者,切之得番陰脈。番陰脈入虛里,乘肺脈。肺脈散者,固色變也乘也。所以不中期死者,師言曰:“病者安穀即過期,不安穀則不及期”。其人嗜黍,黍主肺,故過期。所以溲血者,診脈法曰“病養喜陰處者順死,養喜陽處者逆死”。其人喜自靜,不躁,又久安坐,伏幾而寐,故血下泄。   齊王侍醫遂病,自練五石服之。臣意往過之,遂謂意曰:“不肖有病,幸診遂也。”臣意即診之,告曰:“公病中熱。論曰‘中熱不溲者,不可服五石'.石之為藥精悍,公服之不得數溲,亟勿服。色將發臃。”遂曰:“扁鵲曰’陰石以治陰病,陽石以治陽病'.夫藥石者有陰陽水火之齊,故中熱,即為陰石柔齊治之;中寒,即為陽石剛齊治之。”臣意曰:“公所論遠矣。扁鵲雖言若是,然必審診,起度量,立規矩,稱權衡,合色脈表里有余不足順逆之法,參其人動靜與息相應,乃可以論。論曰‘陽疾處內,陰形應外者,不加悍藥及鑱石'.夫悍藥入中,則邪氣辟矣,而宛氣愈深。診法曰’二陰應外,一陽接內者,不可以剛藥'.剛藥入則動陽,陰病益衰,陽病益箸,邪氣流行,為重困于俞,忿發為疽。”意告之后百余日,果為疽發乳上,入缺盆,死。此謂論之大體也,必有經紀。拙工有一不習,文理陰陽失矣。   齊王故為陽虛侯時,病甚,眾醫皆以為蹶。臣意診脈,以為痺,根在右脅下,大如覆杯,令人喘,逆氣不能食。臣意即以火齊粥且飲,六日氣下;即令更服丸藥,出入六日,病已。病得之內。診之時不能識其經解,大識其病所在。   臣意嘗診安陽武都里成開方,開方自言以為不病,臣意謂之病苦沓風,三歲四支不能自用,使人瘖,瘖即死。今聞其四支不能用,瘖而未死也。病得之數飲酒以見大風氣。所以知成開方病者,診之,其脈法奇咳言曰“藏氣相反者死”。切之,得腎反肺,法曰“三歲死”也。   安陵阪里公乘項處病,臣意診脈,曰:“牡疝。”牡疝在鬲下,上連肺。病得之內。臣意謂之:“慎毋為勞力事,為勞力事則必嘔血死。”處后蹴踘,要蹶寒,汗出多,即嘔血。臣意復診之,曰:“當旦日日夕死。”即死。病得之內。所以知項處病者,切其脈得番陽。番陽入虛里,處旦日死。一番一絡者,牡疝也。   臣意曰:他所診期決死生及所治已病眾多,久頗忘之,不能盡識,不敢以對。   問臣意:“所診治病,病名多同而診異,或死或不死,何也?”對曰:“病名多相類,不可知,故古圣人為之脈法,以起度量,立規矩,縣權衡,案繩墨,調陰陽,別人之脈各名之,與天地相應,參合于人,故乃別百病以異之,有數者能異之,無數者同之。然脈法不可勝驗,診疾人以度異之,乃可別同名,命病主在所居。今臣意所診者,皆有診籍。所以別之者,臣意所受師方適成,師死,以故表籍所診,期決死生,觀所失所得者合脈法,以故至今知之。”   問臣意曰:“所期病決死生,或不應期,何故?”對曰:“此皆飲食喜怒不節,或不當飲藥,或不當針灸,以故不中期死也。”   問臣意:“意方能知病死生,論藥用所宜,諸侯王大臣有嘗問意者不?及文王病時,不求意診治,何故?”對曰:“趙王、膠西王、濟南王、吳王皆使人來召臣意,臣意不敢往。文王病時,臣意家貧,欲為人治病,誠恐吏以除拘臣意也,故移名數,左右不脩家生,出行游國中,問善為方數者事之久矣,見事數師,悉受其要事,盡其方書意,及解論之。身居陽虛侯國,因事侯。侯入朝,臣意從之長安,以故得診安陵項處等病也。”   問臣意:“知文王所以得病不起之狀?”臣意對曰:“不見文王病,然竊聞文王病喘,頭痛,目不明。臣意心論之,以為非病也。以為肥而蓄精,身體不得搖,骨肉不相任,故喘,不當醫治。脈法曰‘年二十脈氣當趨,年三十當疾步,年四十當安坐,年五十當安臥,年六十已上氣當大董'.文王年未滿二十,方脈氣之趨也而徐之,不應天道四時。后聞醫灸之即篤,此論病之過也。臣意論之,以為神氣爭而邪氣入,非年少所能復之也,以故死。所謂氣者,當調飲食,擇晏日,車步廣志,以適筋骨肉血脈,以瀉氣。故年二十,是謂’易■'.法不當砭灸,砭灸至氣逐。”   問臣意:“師慶安受之?聞于齊諸侯不?”對曰:“不知慶所師受。慶家富,善為醫,不肯為人治病,當以此故不聞。慶又告臣意曰:”慎毋令我子孫知若學我方也。'“   問臣意:“師慶何見于意而愛意,欲悉教意方?”對曰:“臣意不聞師慶為方善也。意所以知慶者,意少時好諸方事,臣意試其方,皆多驗,精良。臣意聞菑川唐里公孫光善為古傳方,臣意即往謁之。得見事之,受方化陰陽及傳語法,臣意悉受書之。臣意欲盡受他精方,公孫光曰:”吾方盡矣,不為愛公所。吾身已衰,無所復事之。是吾年少所受妙方也,悉與公,毋以教人。'臣意曰:“得見事侍公前,悉得禁方,幸甚。意死不敢妄傳人。'居有間,公孫光間處,臣意深論方,見言百世為之精也。師光喜曰:”公必為國工。吾有所善者皆疏,同產處臨菑,善為方,吾不若,其方甚奇,非世之所聞也。吾年中時,嘗欲受其方,楊中倩不肯,曰“若非其人也”。胥與公往見之,當知公喜方也。其人亦老矣,其家給富。'時者未往,會慶子男殷來獻馬,因師光奏馬王所,意以故得與殷善。光又屬意于殷曰:“意好數,公必謹遇之,其人圣儒。'即為書以意屬陽慶,以故知慶。臣意事慶謹,以故愛意也。”   問臣意曰:“吏民嘗有事學意方,及畢盡得意方不?何縣里人?”對曰:“臨菑人宋邑。邑學,臣意教以五診,歲余。濟北王遣太醫高期、王禹學,臣意教以經脈高下及奇絡結,當論俞所居,及氣當上下出入邪逆順,以宜鑱石,定砭灸處,歲余。菑川王時遣太倉馬長馮信正方,臣意教以案法逆順,論藥法,定五味及和齊湯法。高永侯家丞杜信,喜脈,來學,臣意教以上下經脈五診,二歲余。臨菑召里唐安來學,臣意教以五診上下經脈,奇咳,四時應陰陽重,未成,除為齊王侍醫。”   問臣意:“診病決死生,能全無失乎?”臣意對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脈,乃治之。敗逆者不可治,其順者乃治之。心不精脈,所期死生視可治,時時失之,臣意不能全也。”   太史公曰: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故扁鵲以其伎見殃,倉公乃匿跡自隱而當刑。緹縈通尺牘,父得以后寧。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若倉公者,可謂近之矣。   上池祕術,長桑所傳。始候趙簡,知夢鈞天。言占虢嗣,尸蹶起焉。倉公贖罪,陽慶推賢。效驗多狀,式具于篇。正義胃大一尺五寸,徑五寸,長二尺六寸,橫尺,受水穀三斗五升,其中常留穀二斗,水一斗五升。小腸大二寸半,徑八分分之少半,長三丈二尺,受穀二斗四升,水六升三合合之大半。回腸大四寸,徑一寸半,長二丈二尺,受穀一斗,水七升半。廣腸大八寸,徑二寸半,長二尺八寸,受穀九升三合八分合之一。故腸胃凡長五賬八尺四寸,合受水穀八斗七升六合八分合之一,此腸胃長短受水穀之數也。肝重四斤四兩,左三葉,右四葉,凡七葉,主藏魂。心重十二兩,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主藏神。脾重二斤三兩,扁廣三寸,長五寸,有散膏半斤,主血溫五藏,主藏意#肺重三斤三兩,六葉兩耳,凡八葉,主藏魂魄。腎有兩枚,重一斤一兩,主藏志。膽在肝之短葉間,重三兩三銖,盛精汁三合。胃重二斤十四兩,紆曲屈申,長二尺六寸,大一尺五寸,徑五寸,盛穀二斗,水一斗五升。小腸重二斤十四兩,長三丈二尺,廣二寸半,徑八分分之少半,回積十六曲,盛穀二斗四升,水六升三合合之大半。大腸重三斤十二兩,長二丈一尺,廣四寸,徑一寸半,當齊,右回十六曲,盛穀一斗水七升半。膀胱重九兩二銖,縱廣九寸,盛溺九升九合。口廣二寸半。脣至齒長九分。齒已后至會厭,深三寸半,大容五合也。舌重十兩,長七寸,廣二寸半。咽門重十兩,廣二寸半,至胃長一尺六寸。喉嚨重十二兩,廣二寸,長一尺二寸九節。肛門重十二兩,大八寸,徑二寸太半,長二尺八寸,受穀九升三合八分合之一。   手三陽之脈,從手至頭長五尺,五六合三丈。手三陰之脈,從手至胸中長三尺五寸,三六一丈八尺,五六三尺,合二丈一尺。足三陽之脈,從足至頭長八尺,六八合四丈八尺。足三陰之脈,從足至胸長六尺五寸,六六三丈六尺,五六三尺,合三丈九尺。人兩足蹻脈,從足至目長七尺五寸,二七一丈四尺,二五一尺合一丈五尺。督任脈各長四尺五寸,二四八尺,二五一尺,合九尺。凡脈長一十六丈二尺也,此所謂十二經脈長短之數也。寸口,脈之大會,手太陰之動也。人一呼脈行三寸,一吸脈行三寸,呼吸定息,脈行六寸。人一日一夜凡一萬三千五百息。脈行五十周于身,漏水下百刻。營衛行陽二十五度,行陰二十五度。度為一周也,故五十度復會于手太陰。寸口者,五藏六府之所終始,故法于寸口也。   肺氣通于鼻,鼻和則知臭香矣。肝氣通于目,目和則知白黑矣。脾氣通于口,口和則知穀味矣。心氣通于舌,舌和則知五味矣。腎氣通于耳,耳和則聞五音矣。五藏不和,則九竅不通;六府不和,則留為癰也。   卷一百六·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   吳王濞者,高帝兄劉仲之子也。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劉仲為代王。而匈奴攻代,劉仲不能堅守,棄國亡,間行走雒陽,自歸天子。天子為骨肉故,不忍致法,廢以為郃陽侯。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東并荊地,劫其國兵,西度淮,擊楚,高帝自將往誅之。劉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氣力,以騎將從破布軍蘄西,會甀,布走。荊王劉賈為布所殺,無后。上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以填之,諸子少,乃立濞于沛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心獨悔,業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漢后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然天下同姓為一家也,慎無反!”濞頓首曰:“不敢。”   會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郡國諸侯各務自拊循其民。吳有豫章郡銅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   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于是遣其喪歸葬。至吳,吳王慍曰:“天下同宗,死長安即葬長安,何必來葬為!”復遣喪之長安葬。吳王由此稍失籓臣之禮,稱病不朝。京師知其以子故稱病不朝,驗問實不病,諸吳使來,輒系責治之。吳王恐,為謀滋甚。及后使人為秋請,上復責問吳使者,使者對曰:“王實不病,漢系治使者數輩,以故遂稱病。且夫‘察見淵中魚,不祥'.今王始詐病,及覺,見責急,愈益閉,恐上誅之,計乃無聊。唯上棄之而與更始。”于是天子乃赦吳使者歸之,而賜吳王幾杖,老,不朝。吳得釋其罪,謀亦益解。然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卒踐更,輒與平賈。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閭里。佗郡國吏欲來捕亡人者,訟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余年,以故能使其眾。   晁錯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數從容言吳過可削。數上書說孝文帝,文帝寬,不忍罰,以此吳日益橫。及孝景帝即位,錯為御史大夫,說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齊七十余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余城,兄子濞王吳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郄,詐稱病不朝,于古法當誅,文帝弗忍,因賜幾杖。德至厚,當改過自新。乃益驕溢,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三年冬,楚王朝,晁錯因言楚王戊往年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請誅之。詔赦,罰削東海郡。因削吳之豫章郡、會稽郡。及前二年趙王有罪,削其河間郡。膠西王卬以賣爵有奸,削其六縣。   漢廷臣方議削吳。吳王濞恐削地無已,因以此發謀,欲舉事。念諸侯無足與計謀者,聞膠西王勇,好氣,喜兵,諸齊皆憚畏,于是乃使中大夫應高誂膠西王。無文書,口報曰:“吳王不肖,有宿夕之憂,不敢自外,使喻其驩心。”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興于奸,飾于邪臣,好小善,聽讒賊,擅變更律令,侵奪諸侯之地,徵求滋多,誅罰良善,日以益甚。里語有之,‘舐及米'.吳與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見察,恐不得安肆矣。吳王身有內病,不能朝請二十余年,嘗患見疑,無以自白,今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適,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子將柰何?”高曰:“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今吳王自以為與大王同憂,原因時循理,棄軀以除患害于天下,億亦可乎?”王瞿然駭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雖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高曰:“御史大夫晁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廷疾怨,諸侯皆有倍畔之意,人事極矣。彗星出,蝗蟲數起,此萬世一時,而愁勞圣人之所以起也。故吳王欲內以晁錯為討,外隨大王后車,彷徉天下,所鄉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率楚王略函谷關,守滎陽敖倉之粟,距漢兵。治次舍,須大王。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并,兩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高歸報吳王,吳王猶恐其不與,乃身自為使,使于膠西,面結之。   膠西群臣或聞王謀,諫曰:“承一帝,至樂也。今大王與吳西鄉,弟令事成,兩主分爭,患乃始結。諸侯之地不足為漢郡什二,而為畔逆以憂太后,非長策也。”王弗聽。遂發使約齊、菑川、膠東、濟南、濟北,皆許諾,而曰“城陽景王有義,攻諸呂,勿與,事定分之耳”。   諸侯既新削罰,振恐,多怨晁錯。及削吳會稽、豫章郡書至,則吳王先起兵,膠西正月丙午誅漢吏二千石以下,膠東、菑川、濟南、楚、趙亦然,遂發兵西。齊王后悔,飲藥自殺,畔約。濟北王城壞未完,其郎中令劫守其王,不得發兵。膠西為渠率,膠東、菑川、濟南共攻圍臨菑。趙王遂亦反,陰使匈奴與連兵。   七國之發也,吳王悉其士卒,下令國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將。少子年十四,亦為士卒先。諸年上與寡人比,下與少子等者,皆發。”發二十余萬人。南使閩越、東越,東越亦發兵從。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初起兵于廣陵。西涉淮,因并楚兵。發使遺諸侯書曰:“吳王劉濞敬問膠西王、膠東王、菑川王、濟南王、趙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故長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漢有賊臣,無功天下,侵奪諸侯地,使吏劾系訊治,以僇辱之為故,不以諸侯人君禮遇劉氏骨肉,絕先帝功臣,進任奸宄,詿亂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舉兵誅之,謹聞教。敝國雖狹,地方三千里;人雖少,精兵可具五十萬。寡人素事南越三十余年,其王君皆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又可得三十余萬。寡人雖不肖,原以身從諸王。越直長沙者,因王子定長沙以北,西走蜀、漢中。告越、楚王、淮南三王,與寡人西面;齊諸王與趙王定河間、河內,或入臨晉關,或與寡人會雒陽;燕王、趙王固與胡王有約,燕王北定代、云中,摶胡眾入蕭關,走長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廟。原王勉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諸王之意,未敢聽。今諸王茍能存亡繼絕,振弱伐暴,以安劉氏,社稷之所原也。敝國雖貧,寡人節衣食之用,積金錢,脩兵革,聚穀食,夜以繼日,三十余年矣。凡為此,原諸王勉用之。能斬捕大將者,賜金五千斤,封萬戶;列將,三千斤,封五千戶;裨將,二千斤,封二千戶;二千石,千斤,封千戶;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戶:皆為列侯。其以軍若城邑降者,卒萬人,邑萬戶,如得大將;人戶五千,如得列將;人戶三千,如得裨將;人戶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佗封賜皆倍軍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原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吳,諸王日夜用之弗能盡。有當賜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遺之。敬以聞。”   七國反書聞天子,天子乃遣太尉條侯周亞夫將三十六將軍,往擊吳楚;遣曲周侯酈寄擊趙;將軍欒布擊齊;大將軍竇嬰屯滎陽,監齊趙兵。   吳楚反書聞,兵未發,竇嬰未行,言故吳相袁盎。盎時家居,詔召入見。上方與晁錯調兵笇軍食,上問袁盎曰:“君嘗為吳相,知吳臣田祿伯為人乎?今吳楚反,于公何如?”對曰:“不足憂也,今破矣。”上曰:“吳王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豪桀,白頭舉事。若此,其計不百全,豈發乎?何以言其無能為也?”袁盎對曰:“吳有銅鹽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誠令吳得豪桀,亦且輔王為義,不反矣。吳所誘皆無賴子弟,亡命鑄錢奸人,故相率以反。”晁錯曰:“袁盎策之善。”上問曰:“計安出?”盎對曰:“原屏左右。”上屏人,獨錯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乃屏錯。錯趨避東廂,恨甚。上卒問盎,盎對曰:“吳楚相遺書,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適過諸侯,削奪之地'.故以反為名,西共誅晁錯,復故地而罷。方今計獨斬晁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削地,則兵可無血刃而俱罷。”于是上嘿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盎曰:“臣愚計無出此,原上孰計之。”乃拜盎為太常,吳王弟子德侯為宗正。盎裝治行。后十余日,上使中尉召錯,紿載行東市。錯衣朝衣斬東市。則遣袁盎奉宗廟,宗正輔親戚,使告吳如盎策。至吳,吳楚兵已攻梁壁矣。宗正以親故,先入見,諭吳王使拜受詔。吳王聞袁盎來,亦知其欲說己,笑而應曰:“我已為東帝,尚何誰拜?”不肯見盎而留之軍中,欲劫使將。盎不肯,使人圍守,且殺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軍,遂歸報。   條侯將乘六乘傳,會兵滎陽。至雒陽,見劇孟,喜曰:“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又以為諸侯已得劇孟,劇孟今無動。吾據滎陽,以東無足憂者。”至淮陽,問父絳侯故客鄧都尉曰:“策安出?”客曰:“吳兵銳甚,難與爭鋒。楚兵輕,不能久。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引兵東北壁昌邑,以梁委吳,吳必盡銳攻之。將軍深溝高壘,使輕兵絕淮泗口,塞吳饟道。彼吳梁相敝而糧食竭,乃以全彊制其罷極,破吳必矣。”條侯曰:“善。”從其策,遂堅壁昌邑南,輕兵絕吳饟道。   吳王之初發也,吳臣田祿伯為大將軍。田祿伯曰:“兵屯聚而西,無佗奇道,難以就功。臣原得五萬人,別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長沙,入武關,與大王會,此亦一奇也。”吳王太子諫曰:“王以反為名,此兵難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柰何?且擅兵而別,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損耳。”吳王即不許田祿伯。   吳少將桓將軍說王曰:“吳多步兵,步兵利險;漢多車騎,車騎利平地。原大王所過城邑不下,直棄去,疾西據雒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毋入關,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漢軍車騎至,馳入梁楚之郊,事敗矣。”吳王問諸老將,老將曰:“此少年推鋒之計可耳,安知大慮乎!”于是王不用桓將軍計。   吳王專并將其兵,未度淮,諸賓客皆得為將、校尉、候、司馬,獨周丘不得用。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吳,酤酒無行,吳王濞薄之,弗任。周丘上謁,說王曰:“臣以無能,不得待罪行間。臣非敢求有所將,原得王一漢節,必有以報王。”王乃予之。周丘得節,夜馳入下邳。下邳時聞吳反,皆城守。至傳舍,召令。令入戶,使從者以罪斬令。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吳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過食頃。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出乃相告,下邳皆下。周丘一夜得三萬人,使人報吳王,遂將其兵北略城邑。比至城陽,兵十余萬,破城陽中尉軍。聞吳王敗走,自度無與共成功,即引兵歸下邳。未至,疽發背死。   二月中,吳王兵既破,敗走,于是天子制詔將軍曰:“蓋聞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非者,天報之以殃。高皇帝親表功德,建立諸侯,幽王、悼惠王絕無后,孝文皇帝哀憐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廟,為漢籓國,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吳王濞倍德反義,誘受天下亡命罪人,亂天下幣,稱病不朝二十余年,有司數請濞罪,孝文皇帝寬之,欲其改行為善。今乃與楚王戊、趙王遂、膠西王卬、濟南王辟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約從反,為逆無道,起兵以危宗廟,賊殺大臣及漢使者,迫劫萬民,夭殺無罪,燒殘民家,掘其丘冢,甚為暴虐。今卬等又重逆無道,燒宗廟,鹵御物,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將軍其勸士大夫擊反虜。擊反虜者,深入多殺為功,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殺之,無有所置。敢有議詔及不如詔者,皆要斬。”   初,吳王之度淮,與楚王遂西敗棘壁,乘勝前,銳甚。梁孝王恐,遣六將軍擊吳,又敗梁兩將,士卒皆還走梁。梁數使使報條侯求救,條侯不許。又使使惡條侯于上,上使人告條侯救梁,復守便宜不行。梁使韓安國及楚死事相弟張羽為將軍,乃得頗敗吳兵。吳兵欲西,梁城守堅,不敢西,即走條侯軍,會下邑。欲戰,條侯壁,不肯戰。吳糧絕,卒饑,數挑戰,遂夜饹條侯壁,驚東南。條侯使備西北,果從西北入。吳大敗,士卒多饑死,乃畔散。于是吳王乃與其麾下壯士數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東越。東越兵可萬余人,乃使人收聚亡卒。漢使人以利啗東越,東越即紿吳王,吳王出勞軍,即使人鏦殺吳王,盛其頭,馳傳以聞。吳王子子華、子駒亡走閩越。吳王之棄其軍亡也,軍遂潰,往往稍降太尉、梁軍。楚王戊軍敗,自殺。   三王之圍齊臨菑也,三月不能下。漢兵至,膠西、膠東、菑川王各引兵歸。膠西王乃袒跣,席,飲水,謝太后。王太子德曰:“漢兵遠,臣觀之已罷,可襲,原收大王余兵擊之,擊之不勝,乃逃入海,未晚也。”王曰:“吾士卒皆已壞,不可發用。”弗聽。漢將弓高侯穨當遺王書曰:“奉詔誅不義,降者赦其罪,復故;不降者滅之。王何處,須以從事。”王肉袒叩頭漢軍壁,謁曰:“臣卬奉法不謹,驚駭百姓,乃苦將軍遠道至于窮國,敢請菹醢之罪。”弓高侯執金鼓見之,曰:“王苦軍事,原聞王發兵狀。”王頓首膝行對曰:“今者,晁錯天子用事臣,變更高皇帝法令,侵奪諸侯地。卬等以為不義,恐其敗亂天下,七國發兵,且以誅錯。今聞錯已誅,卬等謹以罷兵歸。”將軍曰:“王茍以錯不善,何不以聞?未有詔虎符,擅發兵擊義國。以此觀之,意非欲誅錯也。”乃出詔書為王讀之。讀之訖,曰:“王其自圖。”王曰:“如卬等死有余罪。”遂自殺。太后、太子皆死。膠東、菑川、濟南王皆死,國除,納于漢。酈將軍圍趙十月而下之,趙王自殺。濟北王以劫故,得不誅,徙王菑川。   初,吳王首反,并將楚兵,連齊趙。正月起兵,三月皆破,獨趙后下。復置元王少子平陸侯禮為楚王,續元王后。徙汝南王非王吳故地,為江都王。   太史公曰:吳王之王,由父省也。能薄賦斂,使其眾,以擅山海利。逆亂之萌,自其子興。爭技發難,卒亡其本;親越謀宗,竟以夷隕。晁錯為國遠慮,禍反近身。袁盎權說,初寵后辱。故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山海不以封。“毋親夷狄,以疏其屬”,蓋謂吳邪?“毋為權首,反受其咎”,豈盎、錯邪?   吳楚輕悍,王濞倍德。富因采山,釁成提局。憍矜貳志,連結七國。嬰命始監,錯誅未塞。天之悔禍,卒取奔北。   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傳第四十七   魏其侯竇嬰者,孝文后從兄子也。父世觀津人。喜賓客。孝文時,嬰為吳相,病免。孝景初即位,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竇太后愛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飲。是時上未立太子,酒酣,從容言曰:“千秋之后傳梁王。”太后驩.竇嬰引卮酒進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上何以得擅傳梁王!”太后由此憎竇嬰。竇嬰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竇嬰門籍,不得入朝請。   孝景三年,吳楚反,上察宗室諸竇毋如竇嬰賢,乃召嬰。嬰入見,固辭謝病不足任。太后亦慚。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孫寧可以讓邪?”乃拜嬰為大將軍,賜金千斤。嬰乃言袁盎、欒布諸名將賢士在家者進之。所賜金,陳之廊廡下,軍吏過,輒令財取為用,金無入家者。竇嬰守滎陽,監齊趙兵。七國兵已盡破,封嬰為魏其侯。諸游士賓客爭歸魏其侯。孝景時每朝議大事,條侯、魏其侯,諸列侯莫敢與亢禮。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廢,魏其數爭不能得。魏其謝病,屏居藍田南山之下數月,諸賓客辯士說之,莫能來。梁人高遂乃說魏其曰:“能富貴將軍者,上也;能親將軍者,太后也。今將軍傅太子,太子廢而不能爭;爭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謝病,擁趙女,屏間處而不朝。相提而論,是自明揚主上之過。有如兩宮螫將軍,則妻子毋類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請如故。   桃侯免相,竇太后數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豈以為臣有愛,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衛綰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長陵。魏其已為大將軍后,方盛,蚡為諸郎,未貴,往來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及孝景晚節,蚡益貴幸,為太中大夫。蚡辯有口,學槃盂諸書,王太后賢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稱制,所鎮撫多有田蚡賓客計筴,蚡弟田勝,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為武安侯,勝為周陽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為相,卑下賓客,進名士家居者貴之,欲以傾魏其諸將相。建元元年,丞相綰病免,上議置丞相、太尉。籍福說武安侯曰:“魏其貴久矣,天下士素歸之。今將軍初興,未如魏其,即上以將軍為丞相,必讓魏其。魏其為丞相,將軍必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讓賢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風上,于是乃以魏其侯為丞相,武安侯為太尉。籍福賀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資性喜善疾惡,方今善人譽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惡,惡人眾,亦且毀君侯。君侯能兼容,則幸久;不能,今以毀去矣。”魏其不聽。   魏其、武安俱好儒術,推轂趙綰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迎魯申公,欲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以興太平。舉適諸竇宗室毋節行者,除其屬籍。時諸外家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國,以故毀日至竇太后。太后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趙綰請無奏事東宮。竇太后大怒,乃罷逐趙綰、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許昌為丞相,武彊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雖不任職,以王太后故,親幸,數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趨勢利者,皆去魏其歸武安,武安日益橫。建元六年,竇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喪事不辦,免。以武安侯蚡為丞相,以大司農韓安國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諸侯愈益附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貴甚。又以為諸侯王多長,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為京師相,非痛折節以禮詘之,天下不肅。當是時,丞相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后乃退。嘗召客飲,坐其兄蓋侯南鄉,自坐東鄉,以為漢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橈。武安由此滋驕,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而市買郡縣器物相屬于道。前堂羅鐘鼓,立曲旃;后房婦女以百數。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不可勝數。   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無勢,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將軍獨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獨厚遇灌將軍。   灌將軍夫者,潁陰人也。夫父張孟,嘗為潁陰侯嬰舍人,得幸,因進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為灌孟。吳楚反時,潁陰侯灌何為將軍,屬太尉,請灌孟為校尉。夫以千人與父俱。灌孟年老,潁陰侯彊請之,郁郁不得意,故戰常陷堅,遂死吳軍中。軍法,父子俱從軍,有死事,得與喪歸。灌夫不肯隨喪歸,奮曰:“原取吳王若將軍頭,以報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軍中壯士所善原從者數十人。及出壁門,莫敢前。獨二人及從奴十數騎馳入吳軍,至吳將麾下,所殺傷數十人。不得前,復馳還,走入漢壁,皆亡其奴,獨與一騎歸。夫身中大創十余,適有萬金良藥,故得無死。夫創少瘳,又復請將軍曰:“吾益知吳壁中曲折,請復往。”將軍壯義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吳已破,灌夫以此名聞天下。   潁陰侯言之上,上以夫為中郎將。數月,坐法去。后家居長安,長安中諸公莫弗稱之。孝景時,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為淮陽天下交,勁兵處,故徙夫為淮陽太守。建元元年,入為太仆。二年,夫與長樂衛尉竇甫飲,輕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竇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誅夫,徙為燕相。數歲,坐法去官,家居長安。   灌夫為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貴戚諸有勢在己之右,不欲加禮,必陵之;諸士在己之左,愈貧賤,尤益敬,與鈞。稠人廣眾,薦寵下輩。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學,好任俠,已然諾。諸所與交通,無非豪桀大猾。家累數千萬,食客日數十百人。陂池田園,宗族賓客為權利,橫于潁川。潁川兒乃歌之曰:“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   灌夫家居雖富,然失勢,卿相侍中賓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勢,亦欲倚灌夫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后棄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為名高。兩人相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驩甚,無厭,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過丞相。丞相從容曰:“吾欲與仲孺過魏其侯,會仲孺有服。”灌夫曰:“將軍乃肯幸臨況魏其侯,夫安敢以服為解!請語魏其侯帳具,將軍旦日蚤臨。”武安許諾。灌夫具語魏其侯如所謂武安侯。魏其與其夫人益市牛酒,夜灑埽,早帳具至旦。平明,令門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來。魏其謂灌夫曰:“丞相豈忘之哉?”灌夫不懌,曰:“夫以服請,宜往。”乃駕,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戲許灌夫,殊無意往。及夫至門,丞相尚臥。于是夫入見,曰:“將軍昨日幸許過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嘗食。”武安鄂謝曰:“吾昨日醉,忽忘與仲孺言。”乃駕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飲酒酣,夫起舞屬丞相,丞相不起,夫從坐上語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謝丞相。丞相卒飲至夜,極驩而去。   丞相嘗使籍福請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雖棄,將軍雖貴,寧可以勢奪乎!”不許。灌夫聞,怒,罵籍福。籍福惡兩人有郄,乃謾自好謝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聞魏其、灌夫實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嘗殺人,蚡活之。蚡事魏其無所不可,何愛數頃田?且灌夫何與也?吾不敢復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潁川,橫甚,民苦之。請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請。”灌夫亦持丞相陰事,為奸利,受淮南王金與語言。賓客居間,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為夫人,有太后詔,召列侯宗室皆往賀。魏其侯過灌夫,欲與俱。夫謝曰:“夫數以酒失得過丞相,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彊與俱。飲酒酣,武安起為壽,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為壽,獨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灌夫不悅。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滿觴。”夫怒,因嘻笑曰:“將軍貴人也,屬之!”時武安不肯。行酒次至臨汝侯,臨汝侯方與程不識耳語,又不避席。夫無所發怒,乃罵臨汝侯曰:“生平毀程不識不直一錢,今日長者為壽,乃效女兒呫囁耳語!”武安謂灌夫曰:“程李俱東西宮衛尉,今眾辱程將軍,仲孺獨不為李將軍地乎?”灌夫曰:“今日斬頭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驕灌夫罪。”乃令騎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為謝,案灌夫項令謝。夫愈怒,不肯謝。武安乃麾騎縛夫置傳舍,召長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詔。”劾灌夫罵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諸灌氏支屬,皆得棄市罪。魏其侯大媿,為資使賓客請,莫能解。武安吏皆為耳目,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陰事。   魏其銳身為救灌夫。夫人諫魏其曰:“灌將軍得罪丞相,與太后家忤,寧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且終不令灌仲孺獨死,嬰獨生。”乃匿其家,竊出上書。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飽事,不足誅。上然之,賜魏其食,曰:“東朝廷辯之。”   魏其之東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飽得過,乃丞相以他事誣罪之。武安又盛毀灌夫所為橫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柰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樂無事,蚡得為肺腑,所好音樂狗馬田宅。蚡所愛倡優巧匠之屬,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壯士與論議,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辟倪兩宮間,幸天下有變,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為。”于是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御史大夫韓安國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馳入不測之吳軍,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此天下壯士,非有大惡,爭杯酒,不足引他過以誅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細民,家累巨萬,橫恣潁川,凌轢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謂‘枝大于本,脛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內史鄭當時是魏其,后不敢堅對。余皆莫敢對。上怒內史曰:“公平生數言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局趣效轅下駒,吾并斬若屬矣。”即罷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后,皆魚肉之矣。且帝寧能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錄錄,設百歲后,是屬寧有可信者乎?”上謝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辯之。不然,此一獄吏所決耳。”是時郎中令石建為上別言兩人事。   武安已罷朝,出止車門,召韓御史大夫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禿翁,何為首鼠兩端?”韓御史良久謂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毀君,君當免冠解印綬歸,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讓,不廢君。魏其必內愧,杜門齰舌自殺。今人毀君,君亦毀人,譬如賈豎女子爭言,何其無大體也!”武安謝罪曰:“爭時急,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責魏其所言灌夫,頗不讎,欺謾。劾系都司空。孝景時,魏其常受遺詔,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諸公莫敢復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書言之,幸得復召見。書奏上,而案尚書大行無遺詔。詔書獨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矯先帝詔,罪當棄市。五年十月,悉論灌夫及家屬。魏其良久乃聞,聞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聞上無意殺魏其,魏其復食,治病,議定不死矣。乃有蜚語為惡言聞上,故以十二月晦論棄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使巫視鬼者視之,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宮,不敬。   淮南王安謀反覺,治。王前朝,武安侯為太尉,時迎王至霸上,謂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高祖孫,即宮車晏駕,非大王立當誰哉!”淮南王大喜,厚遺金財物。上自魏其時不直武安,特為太后故耳。及聞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時決筴而名顯。魏其之舉以吳楚,武安之貴在日月之際。然魏其誠不知時變,灌夫無術而不遜,兩人相翼,乃成禍亂。武安負貴而好權,杯酒責望,陷彼兩賢。嗚呼哀哉!遷怒及人,命亦不延。眾庶不載,竟被惡言。嗚呼哀哉!禍所從來矣!   竇嬰、田蚡,勢利相雄。咸倚外戚,或恃軍功。灌夫自喜,引重其中。意氣杯酒,辟睨兩宮。事竟不直,冤哉二公!   卷一百八·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   御史大夫韓安國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陽。嘗受韓子、雜家說于騶田生所。事梁孝王為中大夫。吳楚反時,孝王使安國及張羽為將,捍吳兵于東界。張羽力戰,安國持重,以故吳不能過梁。吳楚已破,安國、張羽名由此顯。   梁孝王,景帝母弟,竇太后愛之,令得自請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戲,僭于天子。天子聞之,心弗善也。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見,案責王所為。韓安國為梁使,見大長公主而泣曰:“何梁王為人子之孝,為人臣之忠,太后曾弗省也?夫前日吳、楚、齊、趙七國反時,自關以東皆合從西鄉,惟梁最親為艱難。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諸侯擾亂,一言泣數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將兵擊卻吳楚,吳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節苛禮責望梁王。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見者大,故出稱蹕,入言警,車旗皆帝所賜也,即欲以侘鄙縣,驅馳國中,以夸諸侯,令天下盡知太后、帝愛之也。今梁使來,輒案責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為。何梁王之為子孝,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大長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為言之帝。”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謝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為太后遺憂。”悉見梁使,厚賜之。其后梁王益親驩.太后、長公主更賜安國可直千余金。名由此顯,結于漢。   其后安國坐法抵罪,蒙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居無何,梁內史缺,漢使使者拜安國為梁內史,起徒中為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國曰:“甲不就官,我滅而宗。”甲因肉袒謝。安國笑曰:“可溺矣!公等足與治乎?”卒善遇之。   梁內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齊人公孫詭,說之,欲請以為內史。竇太后聞,乃詔王以安國為內史。   公孫詭、羊勝說孝王求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漢大臣不聽,乃陰使人刺漢用事謀臣。及殺故吳相袁盎,景帝遂聞詭、勝等計畫,乃遣使捕詭、勝,必得。漢使十輩至梁,相以下舉國大索,月余不得。內史安國聞詭、勝匿孝王所,安國入見王而泣曰:“主辱臣死。大王無良臣,故事紛紛至此。今詭、勝不得,請辭賜死。”王曰:“何至此?”安國泣數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與太上皇之與高皇帝及皇帝之與臨江王親?”孝王曰:“弗如也。”安國曰:“夫太上、臨江親父子之間,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劍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終不得制事,居于櫟陽。臨江王,適長太子也,以一言過,廢王臨江;用宮垣事,卒自殺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終不以私亂公。語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今大王列在諸侯,悅一邪臣浮說,犯上禁,橈明法。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終不覺寤。有如太后宮車即晏駕,大王尚誰攀乎?”語未卒,孝王泣數行下,謝安國曰:“吾今出詭、勝。”詭、勝自殺。漢使還報,梁事皆得釋,安國之力也。于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國。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國坐法失官,居家。   建元中,武安侯田蚡為漢太尉,親貴用事,安國以五百金物遺蚡.蚡言安國太后,天子亦素聞其賢,即召以為北地都尉,遷為大司農。閩越、東越相攻,安國及大行王恢將。未至越,越殺其王降,漢兵亦罷。建元六年,武安侯為丞相,安國為御史大夫。   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議。大行王恢,燕人也,數為邊吏,習知胡事。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即復倍約。不如勿許,興兵擊之。”安國曰:“千里而戰,兵不獲利。今匈奴負戎馬之足,懷禽獸之心,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得其地不足以為廣,有其眾不足以為彊,自上古不屬為人。漢數千里爭利,則人馬罷,虜以全制其敝。且彊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沖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非初不勁,末力衰也。擊之不便,不如和親。”群臣議者多附安國,于是上許和親。   其明年,則元光元年,雁門馬邑豪聶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陰使聶翁壹為間,亡入匈奴,謂單于曰:“吾能斬馬邑令丞吏,以城降,財物可盡得。”單于愛信之,以為然,許聶翁壹。聶翁壹乃還,詐斬死罪囚,縣其頭馬邑城,示單于使者為信。曰:“馬邑長吏已死,可急來。”于是單于穿塞將十余萬騎,入武州塞。   當是時,漢伏兵車騎材官二十余萬,匿馬邑旁谷中。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諸將皆屬護軍。約單于入馬邑而漢兵縱發。王恢、李息、李廣別從代主擊其輜重。于是單于入漢長城武州塞。未至馬邑百余里,行掠鹵,徒見畜牧于野,不見一人。單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欲刺問尉史。尉史曰:“漢兵數十萬伏馬邑下。”單于顧謂左右曰:“幾為漢所賣!”乃引兵還。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為“天王”。塞下傳言單于已引去。漢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罷。王恢等兵三萬,聞單于不與漢合,度往擊輜重,必與單于精兵戰,漢兵勢必敗,則以便宜罷兵,皆無功。   天子怒王恢不出擊單于輜重,擅引兵罷也。恢曰:“始約虜入馬邑城,兵與單于接,而臣擊其輜重,可得利。今單于聞,不至而還,臣以三萬人眾不敵,礻是取辱耳。臣固知還而斬,然得完陛下士三萬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當恢逗橈,當斬。恢私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造馬邑事,今不成而誅恢,是為匈奴報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首為馬邑事者,恢也,故發天下兵數十萬,從其言,為此。且縱單于不可得,恢所部擊其輜重,猶頗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于是恢聞之,乃自殺。   安國為人多大略,智足以當世取合,而出于忠厚焉。貪嗜于財。所推舉皆廉士,賢于己者也。于梁舉壺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稱慕之,唯天子以為國器。安國為御史大夫四歲余,丞相田蚡死,安國行丞相事,奉引墮車蹇。天子議置相,欲用安國,使使視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澤為丞相。安國病免數月,蹇愈,上復以安國為中尉。歲余,徙為衛尉。   車騎將軍衛青擊匈奴,出上谷,破胡蘢城。將軍李廣為匈奴所得,復失之;公孫敖大亡卒:皆當斬,贖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邊,殺遼西太守,及入雁門,所殺略數千人。車騎將軍衛青擊之,出雁門。衛尉安國為材官將軍,屯于漁陽。安國捕生虜,言匈奴遠去。即上書言方田作時,請且罷軍屯。罷軍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漁陽。安國壁乃有七百余人,出與戰,不勝,復入壁。匈奴虜略千余人及畜產而去。天子聞之,怒,使使責讓安國。徒安國益東,屯右北平。是時匈奴虜言當入東方。   安國始為御史大夫及護軍,后稍斥疏,下遷;而新幸壯將軍衛青等有功,益貴。安國既疏遠,默默也;將屯又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罷歸,乃益東徙屯,意忽忽不樂。數月,病歐血死。安國以元朔二年中卒。   太史公曰:余與壺遂定律歷,觀韓長孺之義,壺遂之深中隱厚。世之言梁多長者,不虛哉!壺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為漢相,會遂卒。不然,壺遂之內廉行脩,斯鞠躬君子也。   安國忠厚,初為梁將。因事坐法,免徒起相。死灰更然,生虜失防。推賢見重,賄金貽謗。雪泣悟主,臣節可亮。   卷一百九·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   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紀。廣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騎射,殺首虜多,為漢中郎。廣從弟李蔡亦為郎,皆為武騎常侍,秩八百石。嘗從行,有所旻陷折關及格猛獸,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廣為隴西都尉,徙為騎郎將。吳楚軍時,廣為驍騎都尉,從太尉亞夫擊吳楚軍,取旗,顯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廣將軍印,還,賞不行。徙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戰。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敵戰,恐亡之。”于是乃徙為上郡太守。后廣轉為邊郡太守,徙上郡。嘗為隴西、北地、雁門、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戰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將騎數十縱,見匈奴三人,與戰。三人還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曰:“是必射雕者也。”廣乃遂從百騎往馳三人。三人亡馬步行,行數十里。廣令其騎張左右翼,而廣身自射彼三人者,殺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縛之上馬,望匈奴有數千騎,見廣,以為誘騎,皆驚,上山陳。廣之百騎皆大恐,欲馳還走。廣曰:“吾去大軍數十里,今如此以百騎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誘,必不敢擊我。”廣令諸騎曰:“前!”前未到匈奴陳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其騎曰:“虜多且近,即有急,柰何?”廣曰:“彼虜以我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堅其意。”于是胡騎遂不敢擊。有白馬將出護其兵,李廣上馬與十余騎饹射殺胡白馬將,而復還至其騎中,解鞍,令士皆縱馬臥。是時會暮,胡兵終怪之,不敢擊。夜半時,胡兵亦以為漢有伏軍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大軍不知廣所之,故弗從。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為廣名將也,于是廣以上郡太守為未央衛尉,而程不識亦為長樂衛尉。程不識故與李廣俱以邊太守將軍屯。及出擊胡,而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刀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刀斗,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是時漢邊郡李廣、程不識皆為名將,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程不識孝景時以數直諫為太中大夫。為人廉,謹于文法。   后漢以馬邑城誘單于,使大軍伏馬邑旁谷,而廣為驍騎將軍,領屬護軍將軍。是時單于覺之,去,漢軍皆無功。其后四歲,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敗廣軍,生得廣。單于素聞廣賢,令曰:“得李廣必生致之。”胡騎得廣,廣時傷病,置廣兩馬間,絡而盛臥廣。行十余里,廣詳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推墮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里,復得其余軍,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騎數百追之,廣行取胡兒弓,射殺追騎,以故得脫。于是至漢,漢下廣吏。吏當廣所失亡多,為虜所生得,當斬,贖為庶人。   頃之,家居數歲。廣家與故潁陰侯孫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殺遼西太守,敗韓將軍,后韓將軍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   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竟射殺之。   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無余財,終不言家產事。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雖其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廣訥口少言,與人居則畫地為軍陳,射闊狹以飲。專以射為戲,竟死。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其射,見敵急,非在數十步之內,度不中不發,發即應弦而倒。用此,其將兵數困辱,其射猛獸亦為所傷云。   居頃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廣代建為郎中令。元朔六年,廣復為后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后二歲,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萬騎與廣俱,異道。行可數百里,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往馳之。敢獨與數十騎馳,直貫胡騎,出其左右而還,告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廣為圜陳外鄉,胡急擊之,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士持滿毋發,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人,胡虜益解。會日暮,吏士皆無人色,而廣意氣自如,益治軍。軍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復力戰,而博望侯軍亦至,匈奴軍乃解去。漢軍罷,弗能追。是時廣軍幾沒,罷歸。漢法,博望侯留遲后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功自如,無賞。   初,廣之從弟李蔡與廣俱事孝文帝。景帝時,蔡積功勞至二千石。孝武帝時,至代相。以元朔五年為輕車將車,從大將軍擊右賢王,有功中率,封為樂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孫弘為丞相。蔡為人在下中,名聲出廣下甚遠,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而蔡為列侯,位至三公。諸廣之軍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后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所恨乎?”廣曰:“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于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歲,大將軍、驃騎將軍大出擊匈奴,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為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是歲,元狩四年也。   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并于右將軍軍,出東道。東道少回遠,而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廣自請曰:“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發而與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于,臣原居前,先死單于。”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前將軍廣。廣時知之,固自辭于大將軍。大將軍不聽,令長史封書與廣之莫府,曰:“急詣部,如書。”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甚慍怒而就部,引兵與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軍亡導,或失道,后大將軍。大將軍與單于接戰,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南絕幕,遇前將軍、右將軍。廣已見大將軍,還入軍。大將軍使長史持Я醪遺廣,因問廣、食其失道狀,青欲上書報天子軍曲折。廣未對,大將軍使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廣謂其麾下曰:“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余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而右將軍獨下吏,當死,贖為庶人。   廣子三人,曰當戶、椒、敢,為郎。天子與韓嫣戲,嫣少不遜,當戶擊嫣,嫣走。于是天子以為勇。當戶早死,拜椒為代郡太守,皆先廣死。當戶有遺腹子名陵。廣死軍時,敢從驃騎將軍。廣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園壖地,當下吏治,蔡亦自殺,不對獄,國除。李敢以校尉從驃騎將軍擊胡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鼓旗,斬首多,賜爵關內侯,食邑二百戶,代廣為郎中令。頃之,怨大將軍青之恨其父,乃擊傷大將軍,大將軍匿諱之。居無何,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驃騎將軍去病與青有親,射殺敢。去病時方貴幸,上諱云鹿觸殺之。居歲余,去病死。而敢有女為太子中人,愛幸,敢男禹有寵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遲衰微矣。   李陵既壯,選為建章監,監諸騎。善射,愛士卒。天子以為李氏世將,而使將八百騎。嘗深入匈奴二千余里,過居延視地形,無所見虜而還。拜為騎都尉,將丹陽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屯衛胡。   數歲,天漢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余人。且引且戰,連斗八日,還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狹絕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虜急擊招降陵。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匈奴。其兵盡沒,余亡散得歸漢者四百余人。   單于既得陵,素聞其家聲,及戰又壯,乃以其女妻陵而貴之。漢聞,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焉。   太史公曰: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猿臂善射,實負其能。解鞍卻敵,圓陣摧鋒。邊郡屢守,大軍再從。失道見斥,數奇不封。惜哉名將,天下無雙!   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五十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移。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扆、驢、□、□駃騠、□騊駼、驒騱.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然亦各有分地。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毌弓,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鋋.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   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歲,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從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歲,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紂而營雒邑,復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涇、洛之北,以時入貢,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寵姬襃姒之故,與申侯有卻.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于驪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穫,而居于涇渭之間,侵暴中國。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東徙雒邑。當是之時,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齊,齊釐公與戰于齊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齊,齊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鄭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鄭,故娶戎狄女為后,與戎狄兵共伐鄭。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帶,欲立之,于是惠后與狄后、子帶為內應,開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帶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陸渾,東至于衛,侵盜暴虐中國。中國疾之,故詩人歌之曰“戎狄是應”,“薄伐獫狁,至于大原”,“出輿彭彭,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晉。晉文公初立,欲修霸業,乃興師伐逐戎翟,誅子帶,迎內周襄王,居于雒邑。   當是之時,秦晉為彊國。晉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洛之間,號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于秦,故自隴以西有綿諸、緄戎、翟、镕之戎,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而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戎,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晉悼公使魏絳和戎翟,戎翟朝晉。后百有余年,趙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臨胡貉。其后既與韓魏共滅智伯,分晉地而有之,則趙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與戎界邊。其后義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蠶食,至于惠王,遂拔義渠二十五城。惠王擊魏,魏盡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筑長城以拒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云中、雁門、代郡。其后燕有賢將秦開,為質于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余里。與荊軻刺秦王秦舞陽者,開之孫也。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于匈奴。其后趙將李牧時,匈奴不敢入趙邊。后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陽,因邊山險巉谿谷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余里。又度河據陽山北假中。   當是之時,東胡彊而月氏盛。匈奴單于曰頭曼,頭曼不勝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諸侯畔秦,中國擾亂,諸秦所徙適戍邊者皆復去,于是匈奴得寬,復稍度河南與中國界于故塞。   單于有太子名冒頓。后有所愛閼氏,生少子,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于月氏。冒頓既質于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為壯,令將萬騎。冒頓乃作為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復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復斬之。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從其父單于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于頭曼,遂盡誅其后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為單于。   冒頓既立,是時東胡彊盛,聞冒頓殺父自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頭曼時有千里馬。冒頓問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馬,匈奴寶馬也,勿與。”冒頓曰:“柰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遂與之千里馬。居頃之,東胡以為冒頓畏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單于一閼氏。冒頓復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閼氏!請擊之。”冒頓曰:“柰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西侵。與匈奴間,中有棄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邊為甌脫。東胡使使謂冒頓曰:“匈奴所與我界甌脫外棄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頓問群臣,群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于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柰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后者斬,遂東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及冒頓以兵至,擊,大破滅東胡王,而虜其民人及畜產。既歸,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悉復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膚施,遂侵燕、代。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于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余萬。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余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彊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為敵國,其世傳國官號乃可得而記云。   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蘭氏,其后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諸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單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最為大,左右骨都侯輔政。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戶、且渠之屬。   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計。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盜者沒入其家;有罪小者軋,大者死。獄久者不過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而單于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長左而北鄉。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槨金銀衣裘,而無封樹喪服;近幸臣妾從死者,多至數千百人。舉事而候星月,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人人自為趣利,善為誘兵以冒敵。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云散矣。戰而扶輿死者,盡得死者家財。   后北服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于是匈奴貴人大臣皆服,以冒頓單于為賢。   是時漢初定中國,徙韓王信于代,都馬邑。匈奴大攻圍馬邑,韓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會冬大寒雨雪,卒之墮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頓詳敗走,誘漢兵。漢兵逐擊冒頓,冒頓匿其精兵,見其羸弱,于是漢悉兵,多步兵,三十二萬,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于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北方盡烏驪馬,南方盡骍馬。高帝乃使使間厚遺閼氏,閼氏乃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王亦有神,單于察之。”冒頓與韓王信之將王黃、趙利期,而黃、利兵又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解圍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滿傅矢外鄉,從解角直出,竟與大軍合,而冒頓遂引兵而去。漢亦引兵而罷,使劉敬結和親之約。   是后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倍約,侵盜代、云中。居無幾何,陳豨反,又與韓信合謀擊代。漢使樊噲往擊之,復拔代、雁門、云中郡縣,不出塞。是時匈奴以漢將眾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于是漢患之,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約為昆弟以和親,冒頓乃少止。后燕王盧綰反,率其黨數千人降匈奴,往來苦上谷以東。   高祖崩,孝惠、呂太后時,漢初定,故匈奴以驕。冒頓乃為書遺高后,妄言。高后欲擊之,諸將曰:“以高帝賢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復與匈奴和親。   至孝文帝初立,復修和親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葆塞蠻夷,殺略人民。于是孝文帝詔丞相灌嬰發車騎八萬五千,詣高奴,擊右賢王。右賢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時濟北王反,文帝歸,罷丞相擊胡之兵。   其明年,單于遺漢書曰:“天所立匈奴大單于敬問皇帝無恙。前時皇帝言和親事,稱書意,合歡。漢邊吏侵侮右賢王,右賢王不請,聽后義盧侯難氏等計,與漢吏相距,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皇帝讓書再至,發使以書報,不來,漢使不至,漢以其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之敗約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彊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北州已定,原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以應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淺奉書請,獻橐他一匹,騎馬二匹,駕二駟。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則且詔吏民遠舍。使者至,即遣之。”以六月中來至薪望之地。書至,漢議擊與和親孰便。公卿皆曰:“單于新破月氏,乘勝,不可擊。且得匈奴地,澤鹵,非可居也。和親甚便。”漢許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漢遺匈奴書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使郎中系雩淺遺朕書曰:”右賢王不請,聽后義盧侯難氏等計,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漢以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敗約,故罰右賢王使西擊月氏,盡定之。原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漢與匈奴約為兄弟,所以遺單于甚厚。倍約離兄弟之親者,常在匈奴。然右賢王事已在赦前,單于勿深誅。單于若稱書意,明告諸吏,使無負約,有信,敬如單于書。使者言單于自將伐國有功,甚苦兵事。服繡袷綺衣、繡袷長襦、錦袷袍各一,比余一,黃金飾具帶一,黃金胥紕一,繡十匹,錦三十匹,赤綈、綠繒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謁者令肩遺單于。“   后頃之,冒頓死,子稽粥立,號曰老上單于。   老上稽粥單于初立,孝文皇帝復遣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說傅公主。說不欲行,漢彊使之。說曰:“必我行也,為漢患者。”中行說既至,因降單于,單于甚親幸之。   初,匈奴好漢繒絮食物,中行說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彊者,以衣食異,無仰于漢也。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于漢矣。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于是說教單于左右疏記,以計課其人眾畜物。   漢遺單于書,牘以尺一寸,辭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所遺物及言語云云。中行說令單于遺漢書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大長,倨傲其辭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所以遺物言語亦云云。   漢使或言曰:“匈奴俗賤老。”中行說窮漢使曰:“而漢俗屯戍從軍當發者,其老親豈有不自脫溫厚肥美以赍送飲食行戍乎?”漢使曰:“然。”中行說曰:“匈奴明以戰攻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飲食壯健者,蓋以自為守衛,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輕老也?”漢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廬而臥。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盡取其妻妻之。無冠帶之飾,闕庭之禮。”中行說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飲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飲水,隨時轉移。故其急則人習騎射,寬則人樂無事,其約束輕,易行也。君臣簡易,一國之政猶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惡種姓之失也。故匈奴雖亂,必立宗種。今中國雖詳不取其父兄之妻,親屬益疏則相殺,至乃易姓,皆從此類。且禮義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極,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備,故其民急則不習戰功,緩則罷于作業。嗟土室之人,顧無多辭,令喋喋而佔々,冠固何當?”   自是之后,漢使欲辯論者,中行說輒曰:“漢使無多言,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己矣,何以為言乎?且所給備善則已;不備,苦惡,則候秋孰,以騎馳蹂而稼穡耳。”日夜教單于候利害處。   漢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單于十四萬騎入朝、蕭關,殺北地都尉卬,虜人民畜產甚多,遂至彭陽。使奇兵入燒回中宮,候騎至雍甘泉。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為將軍,發車千乘,騎十萬,軍長安旁以備胡寇。而拜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甯侯魏為北地將軍,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成侯董赤為前將軍,大發車騎往擊胡。單于留塞內月余乃去,漢逐出塞即還,不能有所殺。匈奴日已驕,歲入邊,殺略人民畜產甚多,云中、遼東最甚,至代郡萬余人。漢患之,乃使使遺匈奴書。單于亦使當戶報謝,復言和親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遺匈奴書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使當戶且居雕渠難、郎中韓遼遺朕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長城以北,引弓之國,受命單于;長城以內,冠帶之室,朕亦制之。使萬民耕織射獵衣食,父子無離,臣主相安,俱無暴逆。今聞渫惡民貪降其進取之利,倍義絕約,忘萬民之命,離兩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書曰:”二國已和親,兩主驩說,寢兵休卒養馬,世世昌樂,闟然更始。'朕甚嘉之。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長,各保其首領而終其天年。朕與單于俱由此道,順天恤民,世世相傳,施之無窮,天下莫不咸便。漢與匈奴鄰國之敵,匈奴處北地,寒,殺氣早降,故詔吏遺單于秫糵金帛絲絮佗物歲有數。今天下大安,萬民熙熙,朕與單于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細故,謀臣計失,皆不足以離兄弟之驩.朕聞天不頗覆,地不偏載。朕與單于皆捐往細故,俱蹈大道,墮壞前惡,以圖長久,使兩國之民若一家子。元元萬民,下及魚鱉,上及飛鳥,跂行喙息蠕動之類,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故來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釋逃虜民,單于無言章尼等。朕聞古之帝王,約分明而無食言。單于留志,天下大安,和親之后,漢過不先。單于其察之。“   單于既約和親,于是制詔御史曰:“匈奴大單于遺朕書,言和親已定,亡人不足以益眾廣地,匈奴無入塞,漢無出塞,犯約者殺之,可以久親,后無咎,俱便。朕已許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四歲,老上稽粥單于死,子軍臣立為單于。既立,孝文皇帝復與匈奴和親。而中行說復事之。   軍臣單于立四歲,匈奴復絕和親,大入上郡、云中各三萬騎,所殺略甚眾而去。于是漢使三將軍軍屯北地,代屯句注,趙屯飛狐口,緣邊亦各堅守以備胡寇。又置三將軍,軍長安西細柳、渭北棘門、霸上以備胡。胡騎入代句注邊,烽火通于甘泉、長安。數月,漢兵至邊,匈奴亦去遠塞,漢兵亦罷。后歲余,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趙王遂乃陰使人于匈奴。吳楚反,欲與趙合謀入邊。漢圍破趙,匈奴亦止。自是之后,孝景帝復與匈奴和親,通關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終孝景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   今帝即位,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   漢使馬邑下人聶翁壹奸蘭出物與匈奴交,詳為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于信之,而貪馬邑財物,乃以十萬騎入武州塞。漢伏兵三十余萬馬邑旁,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護四將軍以伏單于。單于既入漢塞,未至馬邑百余里,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時雁門尉史行徼,見寇,葆此亭,知漢兵謀,單于得,欲殺之,尉史乃告單于漢兵所居。單于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為“天王”。漢兵約單于入馬邑而縱,單于不至,以故漢兵無所得。漢將軍王恢部出代擊胡輜重,聞單于還,兵多,不敢出。漢以恢本造兵謀而不進,斬恢。自是之后,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往往入盜于漢邊,不可勝數。然匈奴貪,尚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尚關市不絕以中之。   自馬邑軍后五年之秋,漢使四將軍各萬騎擊胡關市下。將軍衛青出上谷,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出云中,無所得。公孫敖出代郡,為胡所敗七千余人。李廣出雁門,為胡所敗,而匈奴生得廣,廣后得亡歸。漢囚敖、廣,敖、廣贖為庶人。其冬,匈奴數入盜邊,漁陽尤甚。漢使將軍韓安國屯漁陽備胡。其明年秋,匈奴二萬騎入漢,殺遼西太守,略二千余人。胡又入敗漁陽太守軍千余人,圍漢將軍安國,安國時千余騎亦且盡,會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門,殺略千余人。于是漢使將軍衛青將三萬騎出雁門,李息出代郡,擊胡。得首虜數千人。其明年,衛青復出云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虜數千,牛羊百余萬。于是漢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漢亦棄上谷之什辟縣造陽地以予胡。是歲,漢之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匈奴軍臣單于死。軍臣單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于,攻破軍臣單于太子于單。于單亡降漢,漢封于單為涉安侯,數月而死。   伊稚斜單于既立,其夏,匈奴數萬騎入殺代郡太守恭友,略千余人。其秋,匈奴又入雁門,殺略千余人。其明年,匈奴又復復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萬騎,殺略數千人。匈奴右賢王怨漢奪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數為寇,盜邊,及入河南,侵擾朔方,殺略吏民其眾。   其明年春,漢以衛青為大將軍,將六將軍,十余萬人,出朔方、高闕擊胡。右賢王以為漢兵不能至,飲酒醉,漢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圍右賢王。右賢王大驚,脫身逃走,諸精騎往往隨后去。漢得右賢王眾男女萬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其秋,匈奴萬騎入殺代郡都尉硃英,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漢復遣大將軍衛青將六將軍,兵十余萬騎,乃再出定襄數百里擊匈奴,得首虜前后凡萬九千余級,而漢亦亡兩將軍,軍三千余騎。右將軍建得以身脫,而前將軍翕侯趙信兵不利,降匈奴。趙信者,故胡小王,降漢,漢封為翕侯,以前將軍與右將軍并軍分行,獨遇單于兵,故盡沒。單于既得翕侯,以為自次王,用其姐妻之,與謀漢。信教單于益北絕幕,以誘罷漢兵,徼極而取之,無近塞。單于從其計。其明年,胡騎萬人入上谷,殺數百人。   其明年春,漢使驃騎將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支山千余里,擊匈奴,得胡首虜萬八千余級,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驃騎將軍復與合騎侯數萬騎出隴西、北地二千里,擊匈奴。過居延,攻祁連山,得胡首虜三萬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是時匈奴亦來入代郡、雁門,殺略數百人。漢使博望侯及李將軍廣出右北平,擊匈奴左賢王。左賢王圍李將軍,卒可四千人,且盡,殺虜亦過當。會博望侯軍救至,李將軍得脫。漢失亡數千人,合騎侯后驃騎將軍期,及與博望侯皆當死,贖為庶人。   其秋,單于怒渾邪王、休屠王居西方為漢所殺虜數萬人,欲召誅之。渾邪王與休屠王恐,謀降漢,漢使驃騎將軍往迎之。渾邪王殺休屠王,并將其眾降漢。凡四萬余人,號十萬。于是漢已得渾邪王,則隴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關東貧民處所奪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實之,而減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數萬騎,殺略千余人而去。   其明年春,漢謀曰“翕侯信為單于計,居幕北,以為漢兵不能至”。乃粟馬發十萬騎,私從馬凡十四萬匹,糧重不與焉。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中分軍,大將軍出定襄,驃騎將軍出代,咸約絕幕擊匈奴。單于聞之,遠其輜重,以精兵待于幕北。與漢大將軍接戰一日,會暮,大風起,漢兵縱左右翼圍單于。單于自度戰不能如漢兵,單于遂獨身與壯騎數百潰漢圍西北遁走。漢兵夜追不得。行斬捕匈奴首虜萬九千級,北至闐顏山趙信城而還。   單于之遁走,其兵往往與漢兵相亂而隨單于。單于久不與其大眾相得,其右谷蠡王以為單于死,乃自立為單于。真單于復得其眾,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單于號,復為右谷蠡王。   漢驃騎將軍之出代二千余里,與左賢王接戰,漢兵得胡首虜凡七萬余級,左賢王將皆遁走。驃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而還。   是后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漢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漢兩將軍大出圍單于,所殺虜八九萬,而漢士卒物故亦數萬,漢馬死者十余萬。匈奴雖病,遠去,而漢亦馬少,無以復往。匈奴用趙信之計,遣使于漢,好辭請和親。天子下其議,或言和親,或言遂臣之。丞相長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為外臣,朝請于邊。”漢使任敞于單于。單于聞敞計,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漢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單于亦輒留漢使相當。漢方復收士馬,會驃騎將軍去病死,于是漢久不北擊胡。   數歲,伊稚斜單于立十三年死,子烏維立為單于。是歲,漢元鼎三年也。烏維單于立,而漢天子始出巡郡縣。其后漢方南誅兩越,不擊匈奴,匈奴亦不侵入邊。   烏維單于立三年,漢已滅南越,遣故太仆賀將萬五千騎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還,不見匈奴一人。漢又遣故從驃侯趙破奴萬余騎出令居數千里,至匈河水而還,亦不見匈奴一人。   是時天子巡邊,至朔方,勒兵十八萬騎以見武節,而使郭吉風告單于。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問所使,郭吉禮卑言好,曰:“吾見單于而口言。”單于見吉,吉曰:“南越王頭已懸于漢北闕。今單于即前與漢戰,天子自將兵待邊;單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漢。何徒遠走,亡匿于幕北寒苦無水草之地,毋為也。”語卒而單于大怒,立斬主客見者,而留郭吉不歸,遷之北海上。而單于終不肯為寇于漢邊,休養息士馬,習射獵,數使使于漢,好辭甘言求請和親。   漢使王烏等窺匈奴。匈奴法,漢使非去節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廬。王烏,北地人,習胡俗,去其節,黥面,得入穹廬。單于愛之,詳許甘言,為遣其太子入漢為質,以求和親。   漢使楊信于匈奴。是時漢東拔穢貉、朝鮮以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絕胡與羌通之路。漢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烏孫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國。又北益廣田至胘雷為塞,而匈奴終不敢以為言。是歲,翕侯信死,漢用事者以匈奴為已弱,可臣從也。楊信為人剛直屈彊,素非貴臣,單于不親。單于欲召入,不肯去節,單于乃坐穹廬外見楊信。楊信既見單于,說曰:“即欲和親,以單于太子為質于漢。”單于曰:“非故約。故約,漢常遣翁主,給繒絮食物有品,以和親,而匈奴亦不擾邊。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為質,無幾矣。”匈奴俗,見漢使非中貴人,其儒先,以為欲說,折其辯;其少年,以為欲刺,折其氣。每漢使入匈奴,匈奴輒報償。漢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漢使,必得當乃肯止。   楊信既歸,漢使王烏,而單于復以甘言,欲多得漢財物,紿謂王烏曰:“吾欲入漢見天子,面相約為兄弟。”王烏歸報漢,漢為單于筑邸于長安。匈奴曰:“非得漢貴人使,吾不與誠語。”匈奴使其貴人至漢,病,漢予藥,欲愈之,不幸而死。而漢使路充國佩二千石印綬往使,因送其喪,厚葬直數千金,曰“此漢貴人也”。單于以為漢殺吾貴使者,乃留路充國不歸。諸所言者,單于特空紿王烏,殊無意入漢及遣太子來質。于是匈奴數使奇兵侵犯邊。漢乃拜郭昌為拔胡將軍,及浞野侯屯朔方以東,備胡。路充國留匈奴三歲,單于死。   烏維單于立十歲而死,子烏師廬立為單于。年少,號為兒單于。是歲元封六年也。自此之后,單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   兒單于立,漢使兩使者,一吊單于,一吊右賢王,欲以乖其國。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將致單于。單于怒而盡留漢使。漢使留匈奴者前后十余輩,而匈奴使來,漢亦輒留相當。   是歲,漢使貳師將軍廣利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將軍敖筑受降城。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饑寒死。兒單于年少,好殺伐,國人多不安。左大都尉欲殺單于,使人間告漢曰:“我欲殺單于降漢,漢遠,即兵來迎我,我即發。”初,漢聞此言,故筑受降城,猶以為遠。   其明年春,漢使浞野侯破奴將二萬余騎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還。浞野侯既至期而還,左大都尉欲發而覺,單于誅之,發左方兵擊浞野。浞野侯行捕首虜得數千人。還,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萬騎圍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間捕,生得浞野侯,因急擊其軍。軍中郭縱為護,維王為渠,相與謀曰:“及諸校尉畏亡將軍而誅之,莫相勸歸。”軍遂沒于匈奴。匈奴兒單于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邊而去。其明年,單于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兒單于立三歲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烏維單于弟右賢王呴犁湖為單于。是歲太初三年也。   呴犁湖單于立,漢使光祿徐自為出五原塞數百里,遠者千余里,筑城鄣列亭至廬朐,而使游擊將軍韓說、長平侯衛伉屯其旁,使彊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澤上。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殺略數千人,敗數二千石而去,行破壞光祿所筑城列亭鄣。又使右賢王入酒泉、張掖,略數千人。會任文擊救,盡復失所得而去。是歲,貳師將軍破大宛,斬其王而還。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降城,會單于病死。   呴犁湖單于立一歲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為單于。   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是歲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單于既立,盡歸漢使之不降者。路充國等得歸。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自謂“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漢天子,我丈人行也”。漢遣中郎將蘇武厚幣賂遺單于。單于益驕,禮甚倨,非漢所望也。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歸漢。   其明年,漢使貳師將軍廣利以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于天山,得胡首虜萬余級而還。匈奴大圍貳師將軍,幾不脫。漢兵物故什六七。漢復使因杅將軍敖出西河,與彊弩都尉會涿涂山,毋所得。又使騎都尉李陵將步騎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與單于會,合戰,陵所殺傷萬余人,兵及食盡,欲解歸,匈奴圍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沒,得還者四百人。單于乃貴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歲,復使貳師將軍將六萬騎,步兵十萬,出朔方。彊弩都尉路博德將萬余人,與貳師會。游擊將軍說將步騎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將軍敖將萬騎步兵三萬人,出雁門。匈奴聞,悉遠其累重于余吾水北,而單于以十萬騎待水南,與貳師將軍接戰。貳師乃解而引歸,與單于連戰十余日。貳師聞其家以巫蠱族滅,因并眾降匈奴,得來還千人一兩人耳。游擊說無所得。因杅敖與左賢王戰,不利,引歸。是歲漢兵之出擊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有詔捕太醫令隨但,言貳師將軍家室族滅,使廣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襃,忌諱之辭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時之權,而務納其說,以便偏指,不參彼己;將率席中國廣大,氣奮,人主因以決策,是以建功不深。堯雖賢,興事業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且欲興圣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   獫狁、薰粥,居于北邊。既稱夏裔,式憬周篇。頗隨畜牧,屢擾塵煙。爰自冒頓,尤聚控弦。雖空帑藏,未盡中權。   卷一百一十一·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   大將軍衛青者,平陽人也。其父鄭季,為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侯妾衛媼通,生青。青同母兄衛長子,而姐衛子夫自平陽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為衛氏。字仲卿。長子更字長君。長君母號為衛媼。媼長女衛孺,次女少兒,次女衛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廣皆冒衛氏。   青為侯家人,少時歸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為兄弟數。青嘗從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鉗徒相青曰:“貴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罵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青壯,為侯家騎,從平陽主。建元二年春,青姐子夫得入宮幸上。皇后,堂邑大長公主女也,無子,妒。大長公主聞衛子夫幸,有身,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時給事建章,未知名。大長公主執囚青,欲殺之。其友騎郎公孫敖與壯士往篡取之,以故得不死。上聞,乃召青為建章監,侍中,及同母昆弟貴,賞賜數日間累千金。孺為太仆公孫賀妻。少兒故與陳掌通,上召貴掌。公孫敖由此益貴。子夫為夫人。青為大中大夫。   元光五年,青為車騎將軍,擊匈奴,出上谷;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出云中;大中大夫公孫敖為騎將軍,出代郡;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出雁門:軍各萬騎。青至蘢城,斬首虜數百。騎將軍敖亡七千騎;衛尉李廣為虜所得,得脫歸:皆當斬,贖為庶人。賀亦無功。   元朔元年春,衛夫人有男,立為皇后。其秋,青為車騎將軍,出雁門,三萬騎擊匈奴,斬首虜數千人。明年,匈奴入殺遼西太守,虜略漁陽二千余人,敗韓將軍軍。漢令將軍李息擊之,出代;令車騎將軍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闕。遂略河南地,至于隴西,捕首虜數千,畜數十萬,走白羊、樓煩王。遂以河南地為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戶封青為長平侯。青校尉蘇建有功,以千一百戶封建為平陵侯。使建筑朔方城。青校尉張次公有功,封為岸頭侯。天子曰:“匈奴逆天理,亂人倫,暴長虐老,以盜竊為務,行詐諸蠻夷,造謀藉兵,數為邊害,故興師遣將,以征厥罪。詩不云乎,‘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出車彭彭,城彼朔方'.今車騎將軍青度西河至高闕,獲首虜二千三百級,車輜畜產畢收為鹵,已封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舊塞,絕梓領,梁北河,討蒲泥,破符離,斬輕銳之卒,捕伏聽者三千七十一級,執訊獲丑,驅馬牛羊百有余萬,全甲兵而還,益封青三千戶。”其明年,匈奴入殺代郡太守友,入略雁門千余人。其明年,匈奴大入代、定襄、上郡,殺略漢數千人。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漢令車騎將軍青將三萬騎,出高闕;衛尉蘇建為游擊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彊弩將軍,太仆公孫賀為騎將軍,代相李蔡為輕車將軍,皆領屬車騎將軍,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頭侯張次公為將軍,出右北平:咸擊匈奴。匈奴右賢王當衛青等兵,以為漢兵不能至此,飲醉。漢兵夜至,圍右賢王,右賢王驚,夜逃,獨與其愛妾一人壯騎數百馳,潰圍北去。漢輕騎校尉郭成等逐數百里,不及,得右賢裨王十余人,眾男女萬五千余人,畜數千百萬,于是引兵而還。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將軍印,即軍中拜車騎將軍青為大將軍,諸將皆以兵屬大將軍,大將軍立號而歸。天子曰:“大將軍青躬率戎士,師大捷,獲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戶。”而封青子伉為宜春侯,青子不疑為陰安侯,青子登為發干侯。青固謝曰:“臣幸得待罪行間,賴陛下神靈,軍大捷,皆諸校尉力戰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唡褓中,未有勤勞,上幸列地封為三侯,非臣待罪行間所以勸士力戰之意也。伉等三人何敢受封!”天子曰:“我非忘諸校尉功也,今固且圖之。”乃詔御史曰:“護軍都尉公孫敖三從大將軍擊匈奴,常護軍,傅校獲王,以千五百戶封敖為合騎侯。都尉韓說從大將軍出窳渾,至匈奴右賢王庭,為麾下搏戰獲王,以千三百戶封說為龍嵒侯。騎將軍公孫賀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戶封賀為南窌侯。輕車將軍李蔡再從大將軍獲王,以千六百戶封蔡為樂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戶封朔為涉軹侯,以千三百戶封不虞為隨成侯,以千三百戶封戎奴為從平侯。將軍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賜爵關內侯,食邑各三百戶。”其秋,匈奴入代,殺都尉硃英。   其明年春,大將軍青出定襄,合騎侯敖為中將軍,太仆賀為左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郎中令李廣為后將軍,右內史李沮為彊弩將軍,咸屬大將軍,斬首數千級而還。月余,悉復出定襄擊匈奴,斬首虜萬余人。右將軍建、前將軍信并軍三千余騎,獨逢單于兵,與戰一日余,漢兵且盡。前將軍故胡人,降為翕侯,見急,匈奴誘之,遂將其余騎可八百,饹降單于。右將軍蘇建盡亡其軍,獨以身得亡去,自歸大將軍。大將軍問其罪正閎、長史安、議郎周霸等:“建當云何?”霸曰:“自大將軍出,未嘗斬裨將。今建棄軍,可斬以明將軍之威。”閎、安曰:“不然。兵法‘小敵之堅,大敵之禽也'.今建以數千當單于數萬,力戰一日余,士盡,不敢有二心,自歸。自歸而斬之,是示后無反意也。不當斬。”大將軍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間,不患無威,而霸說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職雖當斬將,以臣之尊寵而不敢自擅專誅于境外,而具歸天子,天子自裁之,于是以見為人臣不敢專權,不亦可乎?”軍吏皆曰“善”。遂囚建詣行在所。入塞罷兵。   是歲也,大將軍姐子霍去病年十八,幸,為天子侍中。善騎射,再從大將軍,受詔與壯士,為剽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于是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及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生捕季父羅姑比,再冠軍,以千六百戶封去病為冠軍侯。上谷太守郝賢四從大將軍,捕斬首虜二千余人,以千一百戶封賢為眾利侯。”是歲,失兩將軍軍,亡翕侯,軍功不多,故大將軍不益封。右將軍建至,天子不誅,赦其罪,贖為庶人。   大將軍既還,賜千金。是時王夫人方幸于上,甯乘說大將軍曰:“將軍所以功未甚多,身食萬戶,三子皆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貴,原將軍奉所賜千金為王夫人親壽。”大將軍乃以五百金為壽。天子聞之,問大將軍,大將軍以實言,上乃拜甯乘為東海都尉。   張騫從大將軍,以嘗使大夏,留匈奴中久,導軍,知善水草處,軍得以無饑渴,因前使絕國功,封騫博望侯。   冠軍侯去病既侯三歲,元狩二年春,以冠軍侯去病為驃騎將軍,將萬騎出隴西,有功。天子曰:“驃騎將軍率戎士逾烏盭,討濮,涉狐奴,歷五王國,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冀獲單于子。轉戰六日,過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殺折蘭王,斬盧胡王,誅全甲,執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首虜八千余級,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戶。”   其夏,驃騎將軍與合騎侯敖俱出北地,異道;博望侯張騫、郎中令李廣俱出右北平,異道:皆擊匈奴。郎中令將四千騎先至,博望侯將萬騎在后至。匈奴左賢王將數萬騎圍郎中令,郎中令與戰二日,死者過半,所殺亦過當。博望侯至,匈奴兵引去。博望侯坐行留,當斬,贖為庶人。而驃騎將軍出北地,已遂深入,與合騎侯失道,不相得,驃騎將軍逾居延至祁連山,捕首虜甚多。天子曰:“驃騎將軍逾居延,遂過小月氏,攻祁連山,得酋涂王,以眾降者二千五百人,斬首虜三萬二百級,獲五王,五王母,單于閼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國、將軍、當戶、都尉六十三人,師大率減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戶。賜校尉從至小月氏爵左庶長。鷹擊司馬破奴再從驃騎將軍斬濮王,捕稽沮王,千騎將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虜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虜千四百人,以千五百戶封破奴為從驃侯。校尉句王高不識,從驃騎將軍捕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虜千七百六十八人,以千一百戶封不識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封為煇渠侯。”合騎侯敖坐行留不與驃騎會,當斬,贖為庶人。諸宿將所將士馬兵亦不如驃騎,驃騎所將常選,然亦敢深入,常與壯騎先其大軍,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絕也。然而諸宿將常坐留落不遇。由此驃騎日以親貴,比大將軍。   其秋,單于怒渾邪王居西方數為漢所破,亡數萬人,以驃騎之兵也。單于怒,欲召誅渾邪王。渾邪王與休屠王等謀欲降漢,使人先要邊。是時大行李息將城河上,得渾邪王使,即馳傳以聞。天子聞之,于是恐其以詐降而襲邊,乃令驃騎將軍將兵往迎之。驃騎既渡河,與渾邪王眾相望。渾邪王裨將見漢軍而多欲不降者,頗遁去。驃騎乃馳入與渾邪王相見,斬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數萬,號稱十萬。既至長安,天子所以賞賜者數十巨萬。封渾邪王萬戶,為漯陰侯。封其裨王呼毒尼為下摩侯,鷹庇為煇渠侯,禽犁為河綦侯,大當戶銅離為常樂侯。于是天子嘉驃騎之功曰:“驃騎將軍去病率師攻匈奴西域王渾邪,王及厥眾萌咸相饹,率以軍糧接食,并將控弦萬有余人,誅獟駻,獲首虜八千余級,降異國之王三十二人,戰士不離傷,十萬之眾咸懷集服,仍與之勞,爰及河塞,庶幾無患,幸既永綏矣。以千七百戶益封驃騎將軍。”減隴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寬天下之繇。   居頃之,乃分徙降者邊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為屬國。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殺略漢千余人。   其明年,天子與諸將議曰:“翕侯趙信為單于畫計,常以為漢兵不能度幕輕留,今大發士卒,其勢必得所欲。”是歲元狩四年也。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將各五萬騎,步兵轉者踵軍數十萬,而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驃騎始為出定襄,當單于。捕虜言單于東,乃更令驃騎出代郡,令大將軍出定襄。郎中令為前將軍,太仆為左將軍,主爵趙食其為右將軍,平陽侯襄為后將軍,皆屬大將軍。兵即度幕,人馬凡五萬騎,與驃騎等咸擊匈奴單于。趙信為單于謀曰:“漢兵既度幕,人馬罷,匈奴可坐收虜耳。”乃悉遠北其輜重,皆以精兵待幕北。而適值大將軍軍出塞千余里,見單于兵陳而待,于是大將軍令武剛車自環為營,而縱五千騎往當匈奴。匈奴亦縱可萬騎。會日且入,大風起,沙礫擊面,兩軍不相見,漢益縱左右翼繞單于。單于視漢兵多,而士馬尚彊,戰而匈奴不利,薄莫,單于遂乘六■,壯騎可數百,直冒漢圍西北馳去。時已昏,漢匈奴相紛挐,殺傷大當。漢軍左校捕虜言單于未昏而去,漢軍因發輕騎夜追之,大將軍軍因隨其后。匈奴兵亦散走。遲明,行二百余里,不得單于,頗捕斬首虜萬余級,遂至窴顏山趙信城,得匈奴積粟食軍。軍留一日而還,悉燒其城余粟以歸。   大將軍之與單于會也,而前將軍廣、右將軍食其軍別從東道,或失道,后擊單于。大將軍引還過幕南,乃得前將軍、右將軍。大將軍欲使使歸報,令長史簿責前將軍廣,廣自殺。右將軍至,下吏,贖為庶人。大將軍軍入塞,凡斬捕首虜萬九千級。   是時匈奴眾失單于十余日,右谷蠡王聞之,自立為單于。單于后得其眾,右王乃去單于之號。   驃騎將軍亦將五萬騎,車重與大將軍軍等,而無裨將。悉以李敢等為大校,當裨將,出代、右北平千余里,直左方兵,所斬捕功已多大將軍。軍既還,天子曰:“驃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粥之士,約輕赍,絕大幕,涉獲章渠,以誅比車耆,轉擊左大將,斬獲旗鼓,歷涉離侯。濟弓閭,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登臨翰海。執鹵獲丑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師率減什三,取食于敵,逴行殊遠而糧不絕,以五千八百戶益封驃騎將軍。”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屬驃騎將軍,會與城,不失期,從至檮余山,斬首捕虜二千七百級,以千六百戶封博德為符離侯。北地都尉邢山從驃騎將軍獲王,以千二百戶封山為義陽侯。故歸義因淳王復陸支、樓專王伊即靬皆從驃騎將軍有功,以千三百戶封復陸支為壯侯,以千八百戶封伊即靬為眾利侯。從驃侯破奴、昌武侯安稽從驃騎有功,益封各三百戶。校尉敢得旗鼓,為關內侯,食邑二百戶。校尉自為爵大庶長。軍吏卒為官,賞賜甚多。而大將軍不得益封,軍吏卒皆無封侯者。   兩軍之出塞,塞閱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而復入塞者不滿三萬匹。乃益置大司馬位,大將軍、驃騎將軍皆為大司馬。定令,令驃騎將軍秩祿與大將軍等。自是之后,大將軍青日退,而驃騎日益貴。舉大將軍故人門下多去事驃騎,輒得官爵,唯任安不肯。   驃騎將軍為人少言不泄,有氣敢任。天子嘗欲教之孫吳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天子為治第,令驃騎視之,對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由此上益重愛之。然少而侍中,貴,不省士。其從軍,天子為遣太官赍數十乘,既還,重車余棄粱肉,而士有饑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大將軍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稱也。   驃騎將軍自四年軍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發屬國玄甲軍,陳自長安至茂陵,為冢象祁連山。謚之,并武與廣地曰景桓侯。子嬗代侯。嬗少,字子侯,上愛之,幸其壯而將之。居六歲,元封元年,嬗卒,謚哀侯。無子,絕,國除。   自驃騎將軍死后,大將軍長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后五歲,伉弟二人,陰安侯不疑及發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失侯后二歲,冠軍侯國除。其后四年,大將軍青卒,謚為烈侯。子伉代為長平侯。   自大將軍圍單于之后,十四年而卒。竟不復擊匈奴者,以漢馬少,而方南誅兩越,東伐朝鮮,擊羌、西南夷,以故久不伐胡。   大將軍以其得尚平陽長公主故,長平侯伉代侯。六歲,坐法失侯。   左方兩大將軍及諸裨將名:   最大將軍青,凡七出擊匈奴,斬捕首虜五萬余級。一與單于戰,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萬一千八百戶。封三子為侯,侯千三百戶。并之,萬五千七百戶。其校尉裨將以從大將軍侯者九人。其裨將及校尉已為將者十四人。為裨將者曰李廣,自有傳。無傳者曰:   將軍公孫賀。賀,義渠人,其先胡種。賀父渾邪,景帝時為平曲侯,坐法失侯。賀,武帝為太子時舍人。武帝立八歲,以太仆為輕車將軍,軍馬邑。后四歲,以輕車將軍出云中。后五歲,以騎將軍從大將軍有功,封為南窌侯。后一歲,以左將軍再從大將軍出定襄,無功。后四歲,以坐酎金失侯。后八歲,以浮沮將軍出五原二千余里,無功。后八歲,以太仆為丞相,封葛繹侯。賀七為將軍,出擊匈奴無大功,而再侯,為丞相。坐子敬聲與陽石公主奸,為巫蠱,族滅,無后。   將軍李息,郁郅人。事景帝。至武帝立八歲,為材官將軍,軍馬邑;后六歲,為將軍,出代;后三歲,為將軍,從大將軍出朔方:皆無功。凡三為將軍,其后常為大行。   將軍公孫敖,義渠人。以郎事武帝。武帝立十二歲,為騎將軍,出代,亡卒七千人,當斬,贖為庶人。后五歲,以校尉從大將軍有功,封為合騎侯。后一歲,以中將軍從大將軍,再出定襄,無功。后二歲,以將軍出北地,后驃騎期,當斬,贖為庶人。后二歲,以校尉從大將軍,無功。后十四歲,以因杅將軍筑受降城。七歲,復以因杅將軍再出擊匈奴,至余吾,亡士卒多,下吏,當斬,詐死,亡居民間五六歲。后發覺,復系。坐妻為巫蠱,族。凡四為將軍,出擊匈奴,一侯。   將軍李沮,云中人。事景帝。武帝立十七歲,以左內史為彊弩將軍。后一歲,復為彊弩將軍。   將軍李蔡,成紀人也。事孝文帝、景帝、武帝。以輕車將軍從大將軍有功,封為樂安侯。已為丞相,坐法死。   將軍張次公,河東人。以校尉從衛將軍青有功,封為岸頭侯。其后太后崩,為將軍,軍北軍。后一歲,為將軍,從大將軍,再為將軍,坐法失侯。次公父隆,輕車武射也。以善射,景帝幸近之也。   將軍蘇建,杜陵人。以校尉從衛將軍青,有功,為平陵侯,以將軍筑朔方。后四歲,為游擊將軍,從大將軍出朔方。后一歲,以右將軍再從大將軍出定襄,亡翕侯,失軍,當斬,贖為庶人。其后為代郡太守,卒,冢在大猶鄉。   將軍趙信,以匈奴相國降,為翕侯。武帝立十七歲,為前將軍,與單于戰,敗,降匈奴。   將軍張騫,以使通大夏,還,為校尉。從大將軍有功,封為博望侯。后三歲,為將軍,出右北平,失期,當斬,贖為庶人。其后使通烏孫,為大行而卒,冢在漢中。   將軍趙食其,祋祤人也。武帝立二十二歲,以主爵為右將軍,從大將軍出定襄,迷失道,當斬,贖為庶人。   將軍曹襄,以平陽侯為后將軍,從大將軍出定襄。襄,曹參孫也。   將軍韓說,弓高侯庶孫也。以校尉從大將軍有功,為龍嵒侯,坐酎金失侯。元鼎六年,以待詔為橫海將軍,擊東越有功,為按道侯。以太初三年為游擊將軍,屯于五原外列城。為光祿勛,掘蠱太子宮,衛太子殺之。   將軍郭昌,云中人也。以校尉從大將軍。元封四年,以太中大夫為拔胡將軍,屯朔方。還擊昆明,毋功,奪印。   將軍荀彘,太原廣武人。以御見,侍中,為校尉,數從大將軍。以元封三年為左將軍擊朝鮮,毋功。以捕樓船將軍坐法死。   最驃騎將軍去病,凡六出擊匈奴,其四出以將軍,斬捕首虜十一萬余級。及渾邪王以眾降數萬,遂開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萬五千一百戶。其校吏有功為侯者凡六人,而后為將軍二人。   將軍路博德,平州人。以右北平太守從驃騎將軍有功,為符離侯。驃騎死后,博德以衛尉為伏波將軍,伐破南越,益封。其后坐法失侯。為彊弩都尉,屯居延,卒。   將軍趙破奴,故九原人。嘗亡入匈奴,已而歸漢,為驃騎將軍司馬。出北地時有功,封為從驃侯。坐酎金失侯。后一歲,為匈河將軍,攻胡至匈河水,無功。后二歲,擊虜樓蘭王,復封為浞野侯。后六歲,為浚稽將軍,將二萬騎擊匈奴左賢王,左賢王與戰,兵八萬騎圍破奴,破奴生為虜所得,遂沒其軍。居匈奴中十歲,復與其太子安國亡入漢。后坐巫蠱,族。   自衛氏興,大將軍青首封,其后枝屬為五侯。凡二十四歲而五侯盡奪,衛氏無為侯者。   太史公曰:蘇建語余曰:“吾嘗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原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勉之哉。大將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驃騎亦放此意,其為將如此。   君子豹變,貴賤何常。青本奴虜,忽升戎行。姐配皇極,身尚平陽。寵榮斯僭,取亂彝章。嫖姚繼踵,再靜邊方。   卷一百一十二·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二   丞相公孫弘者,齊菑川國薛縣人也,字季。少時為薛獄吏,有罪,免家貧,牧豕海上。年四十余,乃學春秋雜說。養后母孝謹。   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賢良文學之士。是時弘年六十,徵以賢良為博士。使匈奴,還報,不合上意,上怒,以為不能,弘乃病免歸。   元光五年,有詔徵文學,菑川國復推上公孫弘。弘讓謝國人曰:“臣已嘗西應命,以不能罷歸,原更推選。”國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徵儒士各對策,百余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召入見,狀貌甚麗,拜為博士。是時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詔使弘視之。還奏事,盛毀西南夷無所用,上不聽。   弘為人恢奇多聞,常稱以為人主病不廣大,人臣病不儉節。弘為布被,食不重肉。后母死,服喪三年。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庭爭。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辯論有余,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上大說之。二歲中,至左內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辯之。嘗與主爵都尉汲黯請間,汲黯先發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說,所言皆聽,以此日益親貴。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倍其約以順上旨。汲黯庭詰弘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實,始與臣等建此議,今皆倍之,不忠。”上問弘。弘謝曰:“夫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毀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張歐免,以弘為御史大夫。是時通西南夷,東置滄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數諫,以為罷敝中國以奉無用之地,原罷之。于是天子乃使硃買臣等難弘置朔方之便。發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謝曰:“山東鄙人,不知其便若是,原罷西南夷、滄海而專奉朔方。”上乃許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上問弘。弘謝曰:“有之。夫九卿與臣善者無過黯,然今日庭詰弘,誠中弘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誠飾詐欲以釣名。且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晏嬰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絲,齊國亦治,此下比于民。今臣弘位為御史大夫,而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無差,誠如汲黯言。且無汲黯忠,陛下安得聞此言。”天子以為謙讓,愈益厚之。卒以弘為丞相,封平津侯。   弘為人意忌,外寬內深。諸嘗與弘有卻者,雖詳與善,陰報其禍。殺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膠西,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脫粟之飯。故人所善賓客,仰衣食,弘奉祿皆以給之,家無所余。士亦以此賢之。   淮南、衡山謀反,治黨與方急。弘病甚,自以為無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撫國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諸侯有畔逆之計,此皆宰相奉職不稱,恐竊病死,無以塞責。乃上書曰:“臣聞天下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婦,長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好問近乎智,知恥近乎勇'.知此三者,則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鑒三王,建周道,兼文武,厲賢予祿,量能授官。今臣弘罷駑之質,無汗馬之勞,陛下過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稱,素有負薪之病,恐先狗馬填溝壑,終無以報德塞責。原歸侯印,乞骸骨,避賢者路。”天子報曰:“古者賞有功,褎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幾獲承尊位,懼不能寧,惟所與共為治者,君宜知之。蓋君子善善惡惡,君若謹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乃上書歸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間,君其省思慮,一精神,輔以醫藥。”因賜告牛酒雜帛。居數月,病有瘳,視事。   元狩二年,弘病,竟以丞相終。子度嗣為平津侯。度為山陽太守十余歲,坐法失侯。   主父偃者,齊臨菑人也。學長短縱橫之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言。游齊諸生間,莫能厚遇也。齊諸儒生相與排擯,不容于齊。家貧,假貸無所得,乃北游燕、趙、中山,皆莫能厚遇,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為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關見衛將軍。衛將軍數言上,上不召。資用乏,留久,諸公賓客多厭之,乃上書闕下。朝奏,暮召入見。所言九事,其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其辭曰:   臣聞明主不惡切諫以博觀,忠臣不敢避重誅以直諫,是故事無遺策而功流萬世。今臣不敢隱忠避死以效愚計,原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凱,春蒐秋狝,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戰勝之威,蠶食天下,并吞戰國,海內為一,功齊三代。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輕兵深入,糧食必絕;踵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勝必殺之,非民父母也。靡弊中國,快心匈奴,非長策也。”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將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為境。地固澤鹵,不生五穀.然后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余年,死者不可勝數,終不能逾河而北。是豈人眾不足,兵革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蜚芻輓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饟,女子紡績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路死者相望,蓋天下始畔秦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邊,聞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進諫曰:“不可。夫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高帝不聽,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高皇帝蓋悔之甚,乃使劉敬往結和親之約,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夫秦常積眾暴兵數十萬人,雖有覆軍殺將系虜單于之功,亦適足以結怨深讎,不足以償天下之費。夫上虛府庫,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國,非完事也。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所以為業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獸畜之,不屬為人。夫上不觀虞夏殷周之統,而下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憂,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則變生,事苦則慮易。乃使邊境之民弊靡愁苦而有離心,將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權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原陛下詳察之,少加意而熟慮焉。   是時趙人徐樂、齊人嚴安俱上書言世務,各一事。徐樂曰:   臣聞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無鄉曲之譽,非有孔、墨、曾子之賢,陶硃、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脩,此三者陳涉之所以為資也。是之謂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皆稱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于匹夫而兵弱于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澤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此之謂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觀之,天下誠有土崩之勢,雖布衣窮處之士或首惡而危海內,陳涉是也。況三晉之君或存乎!天下雖未有大治也,誠能無土崩之勢,雖有彊國勁兵不得旋踵而身為禽矣,吳、楚、齊、趙是也。況群臣百姓能為亂乎哉!此二體者,安危之明要也,賢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間者關東五穀不登,年歲未復,民多窮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循理而觀之,則民且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勢也。故賢主獨觀萬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機,脩之廟堂之上,而銷未形之患。其要,期使天下無土崩之勢而已矣。故雖有彊國勁兵,陛下逐走獸,射蜚鳥,弘游燕之囿,淫縱恣之觀,極馳騁之樂,自若也。金石絲竹之聲不絕于耳,帷帳之私俳優侏儒之笑不乏于前,而天下無宿憂。名何必湯武,俗何必成康!雖然,臣竊以為陛下天然之圣,寬仁之資,而誠以天下為務,則湯武之名不難侔,而成康之俗可復興也。此二體者立,然后處尊安之實,揚名廣譽于當世,親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遺德為數世隆,南面負扆攝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聞圖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嚴安上書曰:   臣聞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歲,成康其隆也,刑錯四十余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余歲,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以尊天子。五伯既沒,賢圣莫續,天子孤弱,號令不行。諸侯恣行,彊陵弱,眾暴寡,田常篡齊,六卿分晉,并為戰國,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彊國務攻,弱國備守,合從連橫,馳車擊轂,介胄生蟣虱,民無所告愬。   及至秦王,蠶食天下,并吞戰國,稱號曰皇帝,主海內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為鐘虡,示不復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戰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鄉使秦緩其刑罰,薄賦斂,省繇役,貴仁義,賤權利,上篤厚,下智巧,變風易俗,化于海內,則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風而其故俗,為智巧權利者進,篤厚忠信者退;法嚴政峻,諂諛者眾,日聞其美,意廣心軼。欲肆威海外,乃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辟地進境,戍于北河,蜚芻輓粟以隨其后。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監祿鑿渠運糧,深入越,越人遁逃。曠日持久,糧食絕乏,越人擊之,秦兵大敗。秦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當是時,秦禍北構于胡,南掛于越,宿兵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于道樹,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陳勝、吳廣舉陳,武臣、張耳舉趙,項梁舉吳,田儋舉齊,景駒舉郢,周市舉魏,韓廣舉燕,窮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勝載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長官之吏也。無尺寸之勢,起閭巷,杖棘矜,應時而皆動,不謀而俱起,不約而同會,壤長地進,至于霸王,時教使然也。秦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滅世絕祀者,窮兵之禍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彊,不變之患也。   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濊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蘢城,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長策也。今中國無狗吠之驚,而外累于遠方之備,靡敝國家,非所以子民也。行無窮之欲,甘心快意,結怨于匈奴,非所以安邊也。禍結而不解,兵休而復起,近者愁苦,遠者驚駭,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鍛甲砥劍,橋箭累弦,轉輸運糧,未見休時,此天下之所共憂也。夫兵久而變起,事煩而慮生。今外郡之地或幾千里,列城數十,形束壤制,旁脅諸侯,非公室之利也。上觀齊晉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觀秦之所以滅者,嚴法刻深,欲大無窮也。今郡守之權,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幾千里,非特閭巷之資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萬世之變,則不可稱諱也。   書奏天子,天子召見三人,謂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于是上乃拜主父偃、徐樂、嚴安為郎中。數見,上疏言事,詔拜偃為謁者,遷為中大夫。一歲中四遷偃。   偃說上曰:“古者諸侯不過百里,彊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彊而合從以逆京師。今以法割削之,則逆節萌起,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適嗣代立,余雖骨肉,無尺寸地封,則仁孝之道不宣。原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原,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于是上從其計。又說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并兼之家,亂眾之民,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銷奸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上又從其計。   尊立衛皇后,及發燕王定國陰事,蓋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賂遺累千金。人或說偃曰:“太橫矣。”主父曰:“臣結發游學四十余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為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戹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遠,故倒行暴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內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上覽其說,下公卿議,皆言不便。公孫弘曰:“秦時常發三十萬眾筑北河,終不可就,已而棄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計,立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言齊王內淫佚行僻,上拜主父為齊相。至齊,遍召昆弟賓客,散五百金予之,數之曰:“始吾貧時,昆弟不我衣食,賓客不我內門;今吾相齊,諸君迎我或千里。吾與諸君絕矣,毋復入偃之門!”乃使人以王與姐奸事動王,王以為終不得脫罪,恐效燕王論死,乃自殺。有司以聞。   主父始為布衣時,嘗游燕、趙,及其貴,發燕事。趙王恐其為國患,欲上書言其陰事,為偃居中,不敢發。及為齊相,出關,即使人上書,告言主父偃受諸侯金,以故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齊王自殺,上聞大怒,以為主父劫其王令自殺,乃徵下吏治。主父服受諸侯金,實不劫王令自殺。上欲勿誅,是時公孫弘為御史大夫,乃言曰:“齊王自殺無后,國除為郡,入漢,主父偃本首惡,陛下不誅主父偃,無以謝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主父方貴幸時,賓客以千數,及其族死,無一人收者,唯獨洨孔車收葬之。天子后聞之,以為孔車長者也。   太史公曰:公孫弘行義雖脩,然亦遇時。漢興八十余年矣,上方鄉文學,招俊乂,以廣儒墨,弘為舉首。主父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   太皇太后詔大司徒大司空:“蓋聞治國之道,富民為始;富民之要,在于節儉。孝經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與奢也寧儉'.昔者管仲相齊桓,霸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而仲尼謂之不知禮,以其奢泰侈擬于君故也。夏禹卑宮室,惡衣服,后圣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優矣,莫高于儉。儉化俗民,則尊卑之序得,而骨肉之恩親,爭訟之原息。斯乃家給人足,刑錯之本也歟?可不務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萬民之表也。未有樹直表而得曲影者也。孔子不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舉善而教不能則勸'.維漢興以來,股肱宰臣身行儉約,輕財重義,較然著明,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孫弘者也。位在丞相而為布被,脫粟之飯,不過一肉。故人所善賓客皆分奉祿以給之,無有所余。誠內自克約而外從制。汲黯詰之,乃聞于朝,此可謂減于制度而可施行者也。德優則行,否則止,與內奢泰而外為詭服以釣虛譽者殊科。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制曰‘賞有功,襃有德,善善惡惡,君宜知之。其省思慮,存精神,輔以醫藥'.賜告治病,牛酒雜帛。居數月,有瘳,視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終于相位。夫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弘子度嗣爵,后為山陽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義,所以率俗厲化,圣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賜弘后子孫之次當為后者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徵詣公車,上名尚書,朕親臨拜焉。”   班固稱曰:公孫弘、卜式、兒寬皆以鴻漸之翼困于燕雀,遠跡羊豕之間,非遇其時,焉能致此位乎?是時漢興六十余載,海內乂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制度多闕,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輪迎枚生,見主父而嘆息。群臣慕鄉,異人并出。卜式試于芻牧,弘羊擢于賈豎,衛青奮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虜,斯亦曩時版筑飯牛之朋矣。漢之得人,于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硃買臣,歷數則唐都、落下閎,協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帥則衛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勝紀。是以興造功業,制度遺文,后世莫及。孝宣承統,纂脩洪業,亦講論六,招選茂異,而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進,劉向、王襃以文章顯。將相則張安世、趙充國、魏相、邴吉、于定國、杜延年,治民則黃霸、王成、龔遂、鄭弘、邵信臣、韓延壽、尹翁歸、趙廣漢之屬,皆有功跡見述于后。累其名臣,亦其次也。   平津巨儒,晚年始遇。外示寬儉,內懷嫉妒。寵備榮爵,身受肺腑。主父推恩,觀時設度。生食五鼎,死非時蠹。   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傳第五十三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趙氏。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楊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謫徙民,與越雜處十三歲。佗,秦時用為南海龍川令。至二世時,南海尉任囂病且死,召龍川令趙佗語曰:“聞陳勝等作亂,秦為無道,天下苦之,項羽、劉季、陳勝、吳廣等州郡各共興軍聚眾,虎爭天下,中國擾亂,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遠,吾恐盜兵侵地至此,吾欲興兵絕新道,自備,待諸侯變,會病甚。且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郡中長吏無足與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書,行南海尉事。囂死,佗即移檄告橫浦、陽山、湟谿關曰:“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誅秦所置長吏,以其黨為假守。秦已破滅,佗即擊并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為中國勞苦,故釋佗弗誅。漢十一年,遣陸賈因立佗為南越王,與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為南邊患害,與長沙接境。   高后時,有司請禁南越關市鐵器。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聽讒臣,別異蠻夷,隔絕器物,此必長沙王計也,欲倚中國,擊滅南越而并王之,自為功也。”于是佗乃自尊號為南越武帝,發兵攻長沙邊邑,敗數縣而去焉。高后遣將軍隆慮侯灶往擊之。會暑濕,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嶺。歲余,高后崩,即罷兵。佗因此以兵威邊,財物賂遺閩越、西甌、駱,役屬焉,東西萬余里。乃乘黃屋左纛,稱制,與中國侔。   及孝文帝元年,初鎮撫天下,使告諸侯四夷從代來即位意,喻盛德焉。乃為佗親冢在真定,置守邑,歲時奉祀。召其從昆弟,尊官厚賜寵之。詔丞相陳平等舉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陸賈,先帝時習使南越。乃召賈以為太中大夫,往使。因讓佗自立為帝,曾無一介之使報者。陸賈至南越,王甚恐,為書謝,稱曰:“蠻夷大長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異南越,竊疑長沙王讒臣,又遙聞高后盡誅佗宗族,掘燒先人冢,以故自棄,犯長沙邊境。且南方卑濕,蠻夷中間,其東閩越千人眾號稱王,其西甌駱裸國亦稱王。老臣妄竊帝號,聊以自娛,豈敢以聞天王哉!”乃頓首謝,原長為籓臣,奉貢職。于是乃下令國中曰:“吾聞兩雄不俱立,兩賢不并世。皇帝,賢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黃屋左纛。”陸賈還報,孝文帝大說。遂至孝景時,稱臣,使人朝請。然南越其居國竊如故號名,其使天子,稱王朝命如諸侯。至建元四年卒。   佗孫胡為南越王。此時閩越王郢興兵擊南越邊邑,胡使人上書曰:“兩越俱為籓臣,毋得擅興兵相攻擊。今閩越興兵侵臣,臣不敢興兵,唯天子詔之。”于是天子多南越義,守職約,為興師,遣兩將軍往討閩越。兵未逾嶺,閩越王弟余善殺郢以降,于是罷兵。   天子使莊助往諭意南越王,胡頓首曰:“天子乃為臣興兵討閩越,死無以報德!”遣太子嬰齊入宿衛。謂助曰:“國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裝入見天子。”助去后,其大臣諫胡曰:“漢興兵誅郢,亦行以驚動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無失禮,要之不可以說好語入見。入見則不得復歸,亡國之勢也。”于是胡稱病,竟不入見。后十余歲,胡實病甚,太子嬰齊請歸。胡薨,謚為文王。   嬰齊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璽。嬰齊其入宿衛在長安時,取邯鄲樛氏女,生子興。及即位,上書請立樛氏女為后,興為嗣。漢數使使者風諭嬰齊,嬰齊尚樂擅殺生自恣,懼入見要用漢法,比內諸侯,固稱病,遂不入見。遣子次公入宿衛。嬰齊薨,謚為明王。   太子興代立,其母為太后。太后自未為嬰齊姬時,嘗與霸陵人安國少季通。及嬰齊薨后,元鼎四年,漢使安國少季往諭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內諸侯;令辯士諫大夫終軍等宣其辭,勇士魏臣等輔其缺,衛尉路博德將兵屯桂陽,待使者。王年少,太后中國人也,嘗與安國少季通,其使復私焉。國人頗知之,多不附太后。太后恐亂起,亦欲倚漢威,數勸王及群臣求內屬。即因使者上書,請比內諸侯,三歲一朝,除邊關。于是天子許之,賜其丞相呂嘉銀印,及內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除其故黥劓刑,用漢法,比內諸侯。使者皆留填撫之。王、王太后飭治行裝重赍,為入朝具。   其相呂嘉年長矣,相三王,宗族官仕為長吏者七十余人,男盡尚王女,女盡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蒼梧秦王有連。其居國中甚重,越人信之,多為耳目者,得眾心愈于王。王之上書,數諫止王,王弗聽。有畔心,數稱病不見漢使者。使者皆注意嘉,勢未能誅。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發,乃置酒,介漢使者權,謀誅嘉等。使者皆東鄉,太后南鄉,王北鄉,相嘉、大臣皆西鄉,侍坐飲。嘉弟為將,將卒居宮外。酒行,太后謂嘉曰:“南越內屬,國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以激怒使者。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發。嘉見耳目非是,即起而出。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稱病,不肯見王及使者。乃陰與大臣作亂。王素無意誅嘉,嘉知之,以故數月不發。太后有淫行,國人不附,欲獨誅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聞嘉不聽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無決。又以為王、王太后已附漢,獨呂嘉為亂,不足以興兵,欲使莊參以二千人往使。參曰:“以好往,數人足矣;以武往,二千人無足以為也。”辭不可,天子罷參也。郟壯士故濟北相韓千秋奮曰:“以區區之越,又有王、太后應,獨相呂嘉為害,原得勇士二百人,必斬嘉以報。”于是天子遣千秋與王太后弟樛樂將二千人往,入越境。呂嘉等乃遂反,下令國中曰:“王年少。太后,中國人也,又與使者亂,專欲內屬,盡持先王寶器入獻天子以自媚,多從人,行至長安,虜賣以為僮仆。取自脫一時之利,無顧趙氏社稷,為萬世慮計之意。”乃與其弟將卒攻殺王、太后及漢使者。遣人告蒼梧秦王及其諸郡縣,立明王長男越妻子術陽侯建德為王。而韓千秋兵入,破數小邑。其后越直開道給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擊千秋等,遂滅之。使人函封漢使者節置塞上,好為謾辭謝罪,發兵守要害處。于是天子曰:“韓千秋雖無成功,亦軍鋒之冠。”封其子延年為成安侯。樛樂,其姐為王太后,首原屬漢,封其子廣德為龍亢侯。乃下赦曰:“天子微,諸侯力政,譏臣不討賊。今呂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樓船十萬師往討之。”   元鼎五年秋,衛尉路博德為伏波將軍,出桂陽,下匯水;主爵都尉楊仆為樓船將軍,出豫章,下橫浦;故歸義越侯二人為戈船、下厲將軍,出零陵,或下離水,或柢蒼梧;使馳義侯因巴蜀罪人,發夜郎兵,下牂柯江:咸會番禺。   元鼎六年冬,樓船將軍將精卒先陷尋陜,破石門,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鋒,以數萬人待伏波。伏波將軍將罪人,道遠,會期后,與樓船會乃有千余人,遂俱進。樓船居前,至番禺。建德、嘉皆城守。樓船自擇便處,居東南面;伏波居西北面。會暮,樓船攻敗越人,縱火燒城。越素聞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伏波乃為營,遣使者招降者,賜印,復縱令相招。樓船力攻燒敵,反驅而入伏波營中。犁旦,城中皆降伏波。呂嘉、建德已夜與其屬數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伏波又因問所得降者貴人,以知呂嘉所之,遣人追之。以其故校尉司馬蘇弘得建德,封為海常侯;越郎都稽得嘉,封為臨蔡侯。   蒼梧王趙光者,越王同姓,聞漢兵至,及越揭陽令定自定屬漢;越桂林監居翁諭甌駱屬漢:皆得為侯。戈船、下厲將軍兵及馳義侯所發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遂為九郡。伏波將軍益封。樓船將軍兵以陷堅為將梁侯。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歲而國亡焉。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囂。遭漢初定,列為諸侯。隆慮離濕疫,佗得以益驕。甌駱相攻,南越動搖。漢兵臨境,嬰齊入朝。其后亡國,徵自樛女;呂嘉小忠,令佗無后。樓船從欲,怠傲失惑;伏波困窮,智慮愈殖,因禍為福。成敗之轉,譬若糾墨。   中原鹿走,群雄莫制。漢事西驅,越權南裔。陸賈騁說,尉他去帝。嫪后內朝,呂嘉狼戾。君臣不協,卒從剿棄。   卷一百一十四·東越列傳第五十四   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王搖者,其先皆越王句踐之后也,姓騶氏。秦已并天下,皆廢為君長,以其地為閩中郡。及諸侯畔秦,無諸、搖率越歸鄱陽令吳芮,所謂鄱君者也,從諸侯滅秦。當是之時,項籍主命,弗王,以故不附楚。漢擊項籍,無諸、搖率越人佐漢。漢五年,復立無諸為閩越王,王閩中故地,都東冶。孝惠三年,舉高帝時越功,曰閩君搖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搖為東海王,都東甌,世俗號為東甌王。   后數世,至孝景三年,吳王濞反,欲從閩越,閩越未肯行,獨東甌從吳。及吳破,東甌受漢購,殺吳王丹徒,以故皆得不誅,歸國。   吳王子子駒亡走閩越,怨東甌殺其父,常勸閩越擊東甌。至建元三年,閩越發兵圍東甌。東甌食盡,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問太尉田蚡,蚡對曰:“越人相攻擊,固其常,又數反覆,不足以煩中國往救也。自秦時棄弗屬。”于是中大夫莊助詰蚡曰:“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咸陽而棄之,何乃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當安所告愬?又何以子萬國乎?”上曰:“太尉未足與計。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乃遣莊助以節發兵會稽。會稽太守欲距不為發兵,助乃斬一司馬,諭意指,遂發兵浮海救東甌。未至,閩越引兵而去。東甌請舉國徙中國,乃悉舉眾來,處江淮之間。   至建元六年,閩越擊南越。南越守天子約,不敢擅發兵擊而以聞。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農韓安國出會稽,皆為將軍。兵未逾嶺,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余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今漢兵眾彊,今即幸勝之,后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天子聽,罷兵,固一國完;不聽,乃力戰;不勝,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殺王,使使奉其頭致大行。大行曰:“所為來者誅王。今王頭至,謝罪,不戰而耘,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農軍,而使使奉王頭馳報天子。詔罷兩將兵,曰:“郢等首惡,獨無諸孫繇君丑不與謀焉。”乃使郎中將立丑為越繇王,奉閩越先祭祀。   余善已殺郢,威行于國,國民多屬,竊自立為王。繇王不能矯其眾持正。天子聞之,為余善不足復興師,曰:“余善數與郢謀亂,而后首誅郢,師得不勞。”因立余善為東越王,與繇王并處。   至元鼎五年,南越反,東越王余善上書,請以卒八千人從樓船將軍擊呂嘉等。兵至揭揚,以海風波為解,不行,持兩端,陰使南越。及漢破番禺,不至。是時樓船將軍楊仆使使上書,原便引兵擊東越。上曰士卒勞倦,不許,罷兵,令諸校屯豫章梅領待命。   元鼎六年秋,余善聞樓船請誅之,漢兵臨境,且往,乃遂反,發兵距漢道。號將軍騶力等為“吞漢將軍”,入白沙、武林、梅嶺,殺漢三校尉。是時漢使大農張成、故山州侯齒將屯,弗敢擊,卻就便處,皆坐畏懦誅。   余善刻“武帝”璽自立,詐其民,為妄言。天子遣橫海將軍韓說出句章,浮海從東方往;樓船將軍楊仆出武林;中尉王溫舒出梅嶺;越侯為戈船、下瀨將軍,出若邪、白沙。元封元年冬,咸入東越。東越素發兵距險,使徇北將軍守武林,敗樓船軍數校尉,殺長吏。樓船將軍率錢唐轅終古斬徇北將軍,為御兒侯。自兵未往。   故越衍侯吳陽前在漢,漢使歸諭余善,余善弗聽。及橫海將軍先至,越衍侯吳陽以其邑七百人反,攻越軍于漢陽。從建成侯敖,與其率,從繇王居股謀曰:“余善首惡,劫守吾屬。今漢兵至,眾彊,計殺余善,自歸諸將,儻幸得脫。”乃遂俱殺余善,以其眾降橫海將軍,故封繇王居股為東成侯,萬戶;封建成侯敖為開陵侯;封越衍侯吳陽為北石侯;封橫海將軍說為案道侯;封橫海校尉福為繚嫈侯。福者,成陽共王子,故為海常侯,坐法失侯。舊從軍無功,以宗室故侯。諸將皆無成功,莫封。東越將多軍,漢兵至,棄其軍降,封為無錫侯。   于是天子曰東越狹多阻,閩越悍,數反覆,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東越地遂虛。   太史公曰: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歷數代常為君王,句踐一稱伯。然余善至大逆,滅國遷眾,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猶尚封為萬戶侯,由此知越世世為公侯矣。蓋禹之余烈也。   句踐之裔,是曰無諸。既席漢寵,實因秦余。騶、駱為姓,閩中是居。王搖之立,爰處東隅。后嗣不道,自相誅鋤。   卷一百一十五·朝鮮列傳第五十五   朝鮮王滿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時嘗略屬真番、朝鮮,為置吏,筑鄣塞。秦滅燕,屬遼東外徼。漢興,為其遠難守,復修遼東故塞,至浿水為界,屬燕。燕王盧綰反,入匈奴,滿亡命,聚黨千余人,魋結蠻夷服而東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屬真番、朝鮮蠻夷及故燕、齊亡命者王之,都王險。   會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遼東太守即約滿為外臣,保塞外蠻夷,無使盜邊;諸蠻夷君長欲入見天子,勿得禁止。以聞,上許之,以故滿得兵威財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臨屯皆來服屬,方數千里。   傳子至孫右渠,所誘漢亡人滋多,又未嘗入見;真番旁眾國欲上書見天子,又擁閼不通。元封二年,漢使涉何譙諭右渠,終不肯奉詔。何去至界上,臨浿水,使御刺殺送何者朝鮮裨王長,即渡,馳入塞,遂歸報天子曰“殺朝鮮將”。上為其名美,即不詰,拜何為遼東東部都尉。朝鮮怨何,發兵襲攻殺何。   天子募罪人擊朝鮮。其秋,遣樓船將軍楊仆從齊浮渤海;兵五萬人,左將軍荀彘出遼東:討右渠。右渠發兵距險。左將軍卒正多率遼東兵先縱,敗散,多還走,坐法斬。樓船將軍將齊兵七千人先至王險。右渠城守,窺知樓船軍少,即出城擊樓船,樓船軍敗散走。將軍楊仆失其眾,遁山中十余日,稍求收散卒,復聚。左將軍擊朝鮮浿水西軍,未能破自前。   天子為兩將未有利,乃使衛山因兵威往諭右渠。右渠見使者頓首謝:“原降,恐兩將詐殺臣;今見信節,請服降。”遣太子入謝,獻馬五千匹,及饋軍糧。人眾萬余,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將軍疑其為變,謂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將軍詐殺之,遂不渡浿水,復引歸。山還報天子,天子誅山。   左將軍破浿水上軍,乃前,至城下,圍其西北。樓船亦往會,居城南。右渠遂堅守城,數月未能下。   左將軍素侍中,幸,將燕代卒,悍,乘勝,軍多驕。樓船將齊卒,入海,固已多敗亡;其先與右渠戰,因辱亡卒,卒皆恐,將心慚,其圍右渠,常持和節。左將軍急擊之,朝鮮大臣乃陰間使人私約降樓船,往來言,尚未肯決。左將軍數與樓船期戰,樓船欲急就其約,不會;左將軍亦使人求間郤降下朝鮮,朝鮮不肯,心附樓船:以故兩將不相能。左將軍心意樓船前有失軍罪,今與朝鮮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計,未敢發。天子曰將率不能,前使衛山諭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剸決,與左將軍計相誤,卒沮約。今兩將圍城,又乖異,以故久不決。使濟南太守公孫遂往之,有便宜得以從事。遂至,左將軍曰:“朝鮮當下久矣,不下者有狀。”言樓船數期不會,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為大害,非獨樓船,又且與朝鮮共滅吾軍。”遂亦以為然,而以節召樓船將軍入左將軍營計事,即命左將軍麾下執捕樓船將軍,并其軍,以報天子。天子誅遂。   左將軍已并兩軍,即急擊朝鮮。朝鮮相路人、相韓陰、尼谿相參、將軍王夾相與謀曰:“始欲降樓船,樓船今執,獨左將軍并將,戰益急,恐不能與,王又不肯降。”陰、唊、路人皆亡降漢。路人道死。元封三年夏,尼谿相參乃使人殺朝鮮王右渠來降。王險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復攻吏。左將軍使右渠子長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諭其民,誅成巳,以故遂定朝鮮,為四郡。封參為澅清侯,陰為荻苴侯,唊為平州侯,長為幾侯。最以父死頗有功,為溫陽侯。   左將軍徵至,坐爭功相嫉,乖計,棄市。樓船將軍亦坐兵至洌口,當待左將軍,擅先縱,失亡多,當誅,贖為庶人。   太史公曰:右渠負固,國以絕祀。涉何誣功,為兵發首。樓船將狹,及難離咎。悔失番禺,乃反見疑。荀彘爭勞,與遂皆誅。兩軍俱辱,將率莫侯矣。   衛滿燕人,朝鮮是王。王險置都,路人作相。右渠首差,涉何上。兆禍自斯,狐疑二將。山、遂伏法,紛紜無狀。   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里。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厓駹最大。其俗或士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厓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   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莊蹻者,故楚莊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千里,以兵威定屬楚。欲歸報,會秦擊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還,以其眾王滇,變服,從其俗,以長之。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十余歲,秦滅。及漢興,皆棄此國而開蜀故徼。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筰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擊東越,東越殺王郢以報。恢因兵威使番陽令唐蒙風指曉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醬,蒙問所從來,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廣數里,出番禺城下”。蒙歸至長安,問蜀賈人,賈人曰:“獨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夜郎者,臨牂柯江,江廣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財物役屬夜郎,西至同師,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書說上曰:“南越王黃屋左纛,地東西萬余里,名為外臣,實一州主也。今以長沙、豫章往,水道多絕,難行。竊聞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萬,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誠以漢之彊,巴蜀之饒,通夜郎道,為置吏,易甚。”上許之。乃拜蒙為郎中將,將千人,食重萬余人,從巴蜀筰關入,遂見夜郎侯多同。蒙厚賜,喻以威德,約為置吏,使其子為令。夜郎旁小邑皆貪漢繒帛,以為漢道險,終不能有也,乃且聽蒙約。還報,乃以為犍為郡。發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蜀人司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將往喻,皆如南夷,為置一都尉,十余縣,屬蜀。   當是時,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轉相饟。數歲,道不通,士罷餓離濕死者甚眾;西南夷又數反,發兵興擊,秏費無功。上患之,使公孫弘往視問焉。還對,言其不便。及弘為御史大夫,是時方筑朔方以據河逐胡,弘因數言西南夷害,可且罷,專力事匈奴。上罷西夷,獨置南夷夜郎兩縣一都尉,稍令犍為自葆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或聞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國。騫因盛言大夏在漢西南,慕中國,患匈奴隔其道,誠通蜀,身毒國道便近,有利無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至滇,滇王嘗羌乃留,為求道西十余輩。歲余,皆閉昆明,莫能通身毒國。   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使者還,因盛言滇大國,足事親附。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馳義侯因犍為發南夷兵。且蘭君恐遠行,旁國虜其老弱,乃與其眾反,殺使者及犍為太守。漢乃發巴蜀罪人嘗擊南越者八校尉擊破之。會越已破,漢八校尉不下,即引兵還,行誅頭蘭。頭蘭,常隔滇道者也。已平頭蘭,遂平南夷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滅,會還誅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漢誅且蘭、邛君,并殺筰侯,厓駹皆振恐,請臣置吏。乃以邛都為越巂郡,筰都為沈犁郡,厓駹為汶山郡,廣漢西白馬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誅南夷兵威風喻滇王入朝。滇王者,其眾數萬人,其旁東北有勞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聽。勞洸、靡莫數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發巴蜀兵擊滅勞洸、靡莫,以兵臨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誅。滇王離難西南夷,舉國降,請置吏入朝。于是以為益州郡,賜滇王王印,復長其民。   西南夷君長以百數,獨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寵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豈有天祿哉?在周為文王師,封楚。及周之衰,地稱五千里。秦滅諸候,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漢誅西南夷,國多滅矣,唯滇復為寵王。然南夷之端,見枸醬番禺,大夏杖、邛竹。西夷后揃,剽分二方,卒為七郡。   西南外徼,莊蹻首通。漢因大夏,乃命唐蒙。勞洸、靡莫,異俗殊風。夜郎最大,邛、筰稱雄。及置郡縣,萬代推功。   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   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后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彊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原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間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爐。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上許,令尚書給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藉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儉,因以風諫。奏之天子,天子大說。其辭曰:   楚使子虛使于齊,齊王悉發境內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田。田罷,子虛過詑烏有先生,而無是公在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曰:“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以云夢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駕車千乘,選徒萬騎,田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揜兔轔鹿,射麋腳麟。鶩于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仆曰:”楚亦有平原廣澤游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何與寡人?'仆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十有余年,時從出游,游于后園,覽于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惡足以言其外澤者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   “仆對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郁,隆崇嵂崒;岑巖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纮,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附,錫碧金銀,眾色炫燿,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渼琨珸,瑊玏玄厲,萩石武夫。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射干,穹窮昌蒲,江離麋蕪,諸蔗猼且。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纮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蓇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菰蘆,菴{艸閭}軒芋,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玳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棻豫章,桂椒木蘭,離硃楊,楂梸甹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赤猿蠷蝚,鹓雛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窮奇獌狿.   “‘于是乃使專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嗥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纖阿為御;案節未舒,即陵狡獸,轔邛邛,槅距虛,軼野馬而湜騊駼,乘遺風而射游騏;儵眒凄浰,雷動熛至,星流霆擊,弓不虛發,中必決眥,洞胸達腋,絕乎心系,獲若雨獸,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節裴回,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受詘,殫睹■物之變態。   “‘于是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纻縞,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紆徐委曲,郁橈谿谷;衯衯裶裶,揚袘恤削,蜚纖垂髾;扶與猗靡,吸呷萃蔡,下摩蘭蕙,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繆繞玉綏;縹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與獠于蕙圃,媻珊勃窣上金隄,揜翡翠,射鵕璘,微矰出,纖繳施,弋白鵠,連駕鵝,雙鸧下,玄鶴加。怠而后發,游于清池;浮文鹢,揚桂枻,張翠帷,建羽蓋,罔玳瑁,釣紫貝;摐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涌泉起,奔揚會,礧石相擊,硠硠潏潏,若雷霆之聲,聞乎數百里之外。   “‘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案行,騎就隊,纚乎淫淫,班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陽云之臺,泊乎無為,澹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而不下輿,脟割輪淬,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于是王默然無以應仆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況齊國,王悉發境內之士,而備車騎之眾,以出田,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也,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原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余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惡;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惡而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于齊而累于楚矣。且齊東陼巨海,南有瑯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傍徨乎海外,吞若云夢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儻瑰偉,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萃,充仞其中者,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契不能計。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而不復,何為無用應哉!”   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籓,而外私肅慎,捐國逾限,越海而田,其于義故未可也。且二君之論,不務明君臣之義而正諸侯之禮,徒事爭游獵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且夫齊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   “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浐,出入涇渭;酆鄗潦潏,紆余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兮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野。汨乎渾流,順阿而下,赴隘陜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涌滂晞,滭浡滵汩,湢測泌瀄,橫流逆折,轉騰潎洌,澎濞沆瀣,穹隆云撓,蜿■膠戾,逾波趨浥,蒞蒞下瀨,批壧旻壅,饹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湛湛隱隱,砰磅訇潏,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汩槃漂疾,悠遠長懷,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々,東注大湖,衍溢陂池。于是乎蛟龍赤螭,靧亸螹離,鰅騄鰬魠,禺禺鱋魶,揵鰭擢尾,振鱗奮翼,潛處于深巖;魚鱉讙聲,萬物眾伙,明月珠子,玓瓅江靡,蜀石黃鶗,水玉磊砢,磷磷爛爛,采色霅旰,叢積乎其中。鴻鵠鹔鴇,磻蟏鸀,鴂目,煩鶩鷛醁,澥昉鸕,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濫,隨風澹淡,與波搖蕩,掩薄草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巃嵸,崔巍嵯峨,深林鉅木,嶄巖嵾嵯,九嵏、嶻■,南山峨峨,■■巖纮甗锜,嶊崣崛崎,振谿通谷,蹇產溝瀆,谽呀豁閜,轗陵別島,崴磈岧瘣,丘虛崛嶮,隱轔郁鹍,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渙夷陸,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掩以綠蕙,被以江離,糅以蘼蕪,雜以流夷。尃結縷,欑戾莎,揭車衡蘭,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蓀,鮮枝黃礫,蔣芧青薠,布濩閎澤,延曼太原,麗靡廣衍,應風披靡,吐芳揚烈,郁郁斐斐,眾香發越,肸蚃布寫,餔苾勃。”于是乎周覽泛觀,瞋盼軋沕,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崖。日出東沼,入于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踴水躍波;獸則偁旄敠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獸則麒麟角湲,騊駼橐扆,蛩蛩驒騱,駃騠驢騾。   “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珰,輦道纚屬,步朓周流,長途中宿。夷颙筑堂,累臺增成,巖穾洞房,俯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奔星更于閨闥,宛虹拖于楯軒。青虬蚴蟉于東箱,象輿婉蟬于西清,靈圉燕于間觀,偓佺之倫暴于南榮,醴泉涌于清室,通川過乎中庭。槃石裖崖,嵚巖倚傾,嵯峨磼酺,刻削崢嶸,玫瑰碧琳,珊瑚叢生,渼玉旁唐,瑸斒文鱗,赤瑕駁犖,雜臿其間,垂綏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盧橘夏孰,黃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樸,甹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郁棣,榙濛荔枝,羅乎后宮,列乎北園。崒丘陵,下平原,揚翠葉,杌紫莖,發紅華,秀硃榮,煌煌扈扈,照曜鉅野。沙棠櫟櫧,華氾弇櫨,留落胥余,仁頻并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長千仞,大連抱,夸條直暢,實葉葰茂,攢立叢倚,連卷累佹,崔錯■骫,阬衡閜砢,垂條扶于,落英幡纚,紛容蕭蔘,旖旎從風,瀏蒞■吸,蓋象金石之聲,管籥之音。柴池茈虒,旋環后宮,雜遝累輯,被山緣谷,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無窮。   “于是玄猿素雌,蜼玃飛鸓,蛭蜩蠗蝚,螹胡■蛫,棲息乎其間;長嘯哀鳴,翩幡互經,夭蟜枝格,偃蹇杪顛。于是乎隃絕梁,騰殊榛,捷垂條,踔稀間,牢落陸離,爛曼遠遷。   “若此輩者,數千百處。嬉游往來,宮宿館舍,庖廚不徙,后宮不移,百官備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軒,后道游;孫叔奉轡,衛公驂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鼓嚴簿,縱獠者,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雷起,隱天動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鹖蘇,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馬。陵三颙之危,下磧歷之坻;俓鷟赴險,越壑厲水。推蜚廉,弄解豸,格瑕蛤,鋋猛氏,罥騕褭,射封豕。箭不茍害,解脰陷腦;弓不虛發,應聲而倒。于是乎乘輿彌節裴回,翱翔往來,睨部曲之進退,覽將率之變態。然后浸潭促節,儵夐遠去,流離輕禽,槅履狡獸,轊白鹿,捷狡兔,軼赤電,遺光燿,追怪物,出宇宙,彎繁弱,滿白羽,射游梟,櫟蜚虡,擇肉后發,先中命處,弦矢分,藝殪仆。   “然后揚節而上浮,陵驚風,歷駭梠,乘虛無,與神俱,轔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鵕璘,拂鹥鳥,捎鳳皇,捷鴛雛,掩焦明。   “道盡涂殫,回車而還。招搖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闇乎反鄉。”道盡涂殫,回車而還。招搖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闇乎反鄉。蹶石,歷封巒,過乂鵲,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馳宣曲,濯鹢牛首,登龍臺,掩細柳,觀士大夫之勤略,鈞獠者之所得獲。徒車之所轔轢,乘騎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騃,與其窮極倦,驚憚慴伏,不被創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阬滿谷,揜平彌澤。   “于是乎游戲懈怠,置酒乎昊天之臺,張樂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鉅;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巴俞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顛歌,族舉遞奏,金鼓迭起,鏗鎗鐺剸,洞心駭耳。荊吳鄭衛之聲,韶濩武象之樂,陰淫案衍之音,鄢郢繽紛,激楚結風,俳優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娛耳目而樂心意者,麗靡爛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姣冶嫺都,靚莊刻飭,便嬛綽約,柔橈嬛嬛,嫵媚佺弱;抴獨繭之褕袘,眇閻易以戌削,編姺徶蘋,與世殊服;芬香漚郁,酷烈淑郁;皓齒粲爛,宜笑旳皪;長眉連娟,微睇釂藐;色授魂與,心愉于側。   “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覽聽余“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覽聽余間,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休息于此,恐后世靡麗,遂往而不反,非所以為繼嗣創業垂統也。'于是乃解酒罷獵,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墾辟,悉為農郊,以贍萌隸;隤墻填塹,使山澤之民得至焉。實陂池而勿禁,虛宮觀而勿仞。發倉廩以振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與天下為始。'   “于是歷吉日以齊戒,襲朝衣,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游乎六藝之囿,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建干戚,載云鶒,揜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靡不受獲。于斯之時,天下大說,鄉風而聽,隨流而化,喟然興道而遷義,刑錯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羨于五帝。若此,故獵乃可喜也。   “若夫終日暴露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而貪雉兔之獲,則仁者不由也。從此觀之,齊楚之事,豈不哀哉!地方不過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墾辟,而民無所食也。夫以諸侯之細,而樂萬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聞命矣。”   賦奏,天子以為郎。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乃子虛言楚云夢所有甚眾,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   相如為郎數歲,會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發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為發轉漕萬余人,用興法誅其渠帥,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乃使相如責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蠻夷自擅不討之日久矣,時侵犯邊境,勞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撫天下,輯安中國。然后興師出兵,北征匈奴,單于怖駭,交臂受事,詘膝請和。康居西域,重譯請朝,稽首來享。移師東指,閩越相誅。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怠墮,延頸舉踵,喁喁然皆爭歸義,欲為臣妾,道里遼遠,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順者已誅,而為善者未賞,故遣中郎將往賓之,發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幣帛,衛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戰斗之患。今聞其乃發軍興制,   驚懼子弟,憂患長老,郡又擅為轉粟運輸,皆非陛下之意也。當行者或亡逃自賊殺,亦非人臣之節也。   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馳,荷兵而走,流汗相屬,唯恐居后,觸白刃,冒流矢,義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讎。彼豈樂死惡生,非編列之民,而與巴蜀異主哉?計深慮遠,急國家之難,而樂盡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為通侯,居列東第,終則遺顯號于后世,傳土地于子孫,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是以賢人君子,肝腦涂中原,膏液潤野草而不辭也。今奉幣役至南夷,即自賊殺,或亡逃抵誅,身死無名,謚為至愚,恥及父母,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然此非獨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也;寡廉鮮恥,而俗不長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曉喻百姓以發卒之事,因數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讓三老孝弟以不教誨之過。方今田時,重煩百姓,已親見近縣,恐遠所谿谷山澤之民不遍聞,檄到,亟下縣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相如還報。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發巴、蜀、廣漢卒,作者數萬人。治道二歲,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費以巨萬計。蜀民及漢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時邛筰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原為內臣妾,請吏,比南夷。天子問相如,相如曰:“邛、筰、厓、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愈于南夷。”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使。副使王然于、壺充國、呂越人馳四乘之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為寵。于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牛酒以交驩.卓王孫喟然而嘆,自以得使女尚司馬長卿晚,而厚分與其女財,與男等同。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厓、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還報天子,天子大說。   相如使時,蜀長老多言通西南夷不為用,唯大臣亦以為然。相如欲諫,業已建之,不敢,乃著書,籍以蜀父老為辭,而己詰難之,以風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辭曰:   漢興七十有八載,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紛紜,湛恩汪濊,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隨流而攘,風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厓從駹,定筰存邛,略斯榆,舉苞滿,結軼還轅,東鄉將報,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薦紳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儼然造焉。辭畢,因進曰:“蓋聞天子之于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今罷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茲,而功不竟,士卒勞倦,萬民不贍,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業,此亦使者之累也,竊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與中國并也,歷年茲多,不可記已。仁者不以德來,彊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齊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無用,鄙人固陋,不識所謂。”   使者曰:“烏謂此邪?必若所云,則是蜀不變服而巴不化俗也。余尚惡聞若說。然斯事體大,固非觀者之所覯也。余之行急,其詳不可得聞已,請為大夫粗陳其略。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懼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鴻水浡出,氾濫衍溢,民人登降移徙,陭麕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鴻水,決江疏河,漉沈贍菑,東歸之于海,而天下永寧。當斯之勤,豈唯民哉。心煩于慮而身親其勞,躬胝無胈,膚不生毛。故休烈顯乎無窮,聲稱浹乎于茲。   “且夫賢君之踐位也。豈特委瑣握麀,拘文牽俗,循誦習傳,當世取說云爾哉!必將崇論閎議,創業垂統,為萬世規。故馳騖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且詩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內,八方之外,浸潯衍溢,懷生之物有不浸潤于澤者,賢君恥之。今封疆之內,冠帶之倫,咸獲嘉祉,靡有闕遺矣。而夷狄殊俗之國,遼絕異黨之地,舟輿不通,人跡罕至,政教未加,流風猶微。內之則犯義侵禮于邊境,外之則邪行橫作,放弒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為奴,系累號泣,內鄉而怨,曰‘蓋聞中國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獨曷為遺己'.舉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為之垂涕,況乎上圣,又惡能已?故北出師以討彊胡,南馳使以誚勁越。四面風德,二方之君鱗集仰流,原得受號者以億計。故乃關沬、若,徼牂柯,鏤零山,梁孫原。創道德之涂,垂仁義之統。將博恩廣施,遠撫長駕,使疏逖不閉,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誅伐于彼。遐邇一體,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遲,繼周氏之絕業,斯乃天子之急務也。百姓雖勞,又惡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憂勤,而終于佚樂者也。然則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方將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鳴和鸞,揚樂頌,上咸五,下登三。觀者未睹指,聽者未聞音,猶鷦明已翔乎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悲夫!”   于是諸大夫芒然喪其所懷來而失厥所以進,喟然并稱曰:“允哉漢德,此鄙人之所原聞也。百姓雖怠,請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遷延而辭避。   其后人有上書言相如使時受金,失官。居歲余,復召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與卓氏婚,饒于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間居,不慕官爵。常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彘,馳逐野獸,相如上疏諫之。其辭曰: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軼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害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馳,猶時有銜橛之變,而況涉乎蓬蒿,馳乎丘墳,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禍也不亦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樂出于萬有一危之涂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也。   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原陛下之留意幸察。   上善之。還過宜春宮,相如奏賦以哀二世行失也。其辭曰:   登陂阤之長阪兮,坌入曾宮之嵯峨。臨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參差。巖巖深山之谾々兮,通谷魌兮谽■。汩淢噏習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廣衍。觀眾樹之塕兮,覽之榛榛。東馳土山兮,北揭石瀨。彌節容與兮,歷吊二世。持身不謹兮,亡國失埶。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嗚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墳墓蕪穢而不脩兮,魂無歸而不食。夐邈絕而不齊兮,彌久遠而愈鬐.精罔閬而飛揚兮,拾九天而永逝。嗚呼哀哉!   相如拜為孝文園令。天子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相如以為列仙之傳居山澤間,形容甚癯,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賦。其辭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游。垂絳幡之素蜺兮,載云氣而上浮。建格澤之長竿兮,總光耀之采旄。垂旬始以為幓兮,抴彗星而為髾。掉指橋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搖。攬欃槍以為旌兮,靡屈虹而為綢。紅杳渺以眩湣兮,猋風涌而云浮。駕應龍象輿之蠖略逶麗兮,驂赤螭青虬之鞮蟉蜿蜒。低卬夭蟜據以驕驁兮,詘折隆窮蠼以連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驤以孱顏。跮踱輵轄容以委麗兮,綢繆偃蹇怵鞨以梁倚。糾蓼叫奡蹋以艐路兮,蔑蒙踴躍騰而狂趡.蒞颯卉翕熛至電過兮,煥然霧除,霍然云消。   邪絕少陽而登太陰兮,與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轉兮,橫厲飛泉以正東。悉徵靈圉而選之兮,部乘眾神于瑤光。使五帝先導兮,反太一而從陵陽。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陸離而后潏湟。廝征伯僑而役羨門兮,屬岐伯使尚方。祝融驚而蹕御兮,清雰氣而后行。屯余車其萬乘兮,綷云蓋而樹華旗。使句芒其將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歷唐堯于崇山兮,過虞舜于九疑。紛湛湛其差錯兮,雜遝膠葛以方馳。騷擾沖蓯其相紛挐兮,滂濞泱軋灑以林離。鉆羅列聚叢以蘢茸兮,衍曼流爛壇以陸離。徑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嚬礨嵬靺。遍覽八纮而觀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經營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絕浮渚而涉流沙。奄息總極氾濫水嬉兮,使靈媧鼓瑟而舞馮夷。時若々將混濁兮,召屏翳誅風伯而刑雨師。西望昆侖之軋沕洸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舒閬風而搖集兮,亢烏騰而一止。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鱇然白首。載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   回車朅來兮,絕道不周,會食幽都。呼吸沆瀣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嘰瓊華。嬐侵潯而高縱兮,紛鴻涌而上厲。貫列缺之倒景兮,涉豐隆之滂沛。馳游道而脩降兮,騖遺霧而遠逝。迫區中之隘陜兮,舒節出乎北垠。遺屯騎于玄闕兮,軼先驅于寒門。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眩眠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乘虛無而上假兮,超無友而獨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其書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歷撰列辟,以迄于秦。率邇者踵武,逖聽者風聲。紛綸葳蕤,堙滅而不稱者,不可勝數也。續昭夏,崇號謚,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而不昌,疇逆失而能存?   軒轅之前,遐哉邈乎,其詳不可得聞也。五三六經載籍之傳,維見可觀也。書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談,君莫盛于唐堯,臣莫賢于后稷。后稷創業于唐,公劉發跡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載無聲,豈不善始善終哉。然無異端,慎所由于前,謹遺教于后耳。故軌跡夷易,易遵也;湛恩濛涌,易豐也;憲度著明,易則也;垂統理順,易繼也。是以業隆于繦褓而崇冠于二后。揆厥所元,終都攸卒,未有殊尤絕跡可考于今者也。然猶躡梁父,登泰山,建顯號,施尊名。大漢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尃霧散,上暢九垓,下溯八埏。懷生之類霑濡浸潤,協氣橫流,武節飄逝,邇陜游原,迥闊泳沫,首惡湮沒,闇昧昭晢,昆蟲凱澤,回首面內。然后囿騶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獸,鳒一莖六穗于庖,犧雙共抵之獸,獲周余珍收龜于岐,招翠黃乘龍于沼。鬼神接靈圉,賓于間館。奇物譎詭,俶儻窮變。欽哉,符瑞臻茲,猶以為薄,不敢道封禪。蓋周躍魚隕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進讓之道,其何爽與?   于是大司馬進曰:“陛下仁育群生,義征不憓,諸夏樂貢,百蠻執贄,德侔往初,功無與二,休烈浹洽,符瑞眾變,期應紹至,不特創見。意者泰山、梁父設壇場望幸,蓋號以況榮,上帝垂恩儲祉,將以薦成,陛下謙讓而弗發也。挈三神之驩,缺王道之儀,群臣恧焉。或謂且天為質闇,珍符固不可辭;若然辭之,是泰山靡記而梁父靡幾也。亦各并時而榮,咸濟世而屈,說者尚何稱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夫修德以錫符,奉符以行事,不為進越。故圣王弗替,而修禮地祇,謁款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發號榮,受厚福,以浸黎民也。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壯觀,王者之丕業,不可貶也。原陛下全之。而后因雜薦紳先生之略術,使獲燿日月之末光絕炎,以展采錯事,猶兼正列其義,校飭厥文,作春秋一藝,將襲舊六為七,攄之無窮,俾萬世得激清流,揚微波,蜚英聲,騰茂實。前圣之所以永保鴻名而常為稱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義而覽焉。”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試哉!”乃遷思回慮,總公卿之議,詢封禪之事,詩大澤之博,廣符瑞之富。乃作頌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時雨,厥壤可游。滋液滲漉,何生不育;嘉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時雨,厥壤可游。滋液滲漉,何生不育;嘉穀六穗,我穡曷蓄。   非唯雨之,又潤澤之;非唯濡之,氾尃濩之。萬物熙熙,懷而慕思。名山非唯雨之,又潤澤之;非唯濡之,氾尃濩之。萬物熙熙,懷而慕思。名山顯位,望君之來。君乎君乎,侯不邁哉!   般般之獸,樂我君囿;白質黑章,其儀可;旼々睦睦,君子之般般之獸,樂我君囿;白質黑章,其儀可;旼々睦睦,君子之   能。蓋聞其聲,今觀其來。厥涂靡蹤,天瑞之徵。茲亦于舜,虞氏以興。   濯濯之麟,游彼靈畤。孟冬十月,君俎郊祀。馳我君輿,帝以享祉。三濯濯之麟,游彼靈畤。孟冬十月,君俎郊祀。馳我君輿,帝以享祉。三代之前,蓋未嘗有。   宛宛黃龍,興德而升;采色炫燿,熿炳煇煌。正陽顯見,于傳載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諄諄。依類讬寓,諭以封巒。厥之有章,不必諄諄。依類讬寓,諭以封巒。   披藝觀之,天人之際已交,上下相發允答。圣王之德,兢兢翼翼也。故曰“興必慮衰,安必思危”。是以湯武至尊嚴,不失肅祗;舜在假典,顧省厥遺:此之謂也。   司馬相如既卒五歲,天子始祭后土。八年而遂先禮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禪肅然。   相如他所著,若遺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   太史公曰: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楊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余采其語可論者著于篇。   相如縱誕,竊貲卓氏。其學無方,其才足倚。子虛過吒,上林非侈。四馬還邛,百金獻伎。惜哉封禪,遺文卓爾。   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   淮南厲王長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趙王張敖美人。高祖八年,從東垣過趙,趙王獻之美人。厲王母得幸焉,有身。趙王敖弗敢內宮,為筑外宮而舍之。及貫高等謀反柏人事發覺,并逮治王,盡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內。厲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聞上,上方怒趙王,未理厲王母。厲王母弟趙兼因辟陽侯言呂后,呂后妒,弗肯白,辟陽侯不彊爭。及厲王母已生厲王,恚,即自殺。吏奉厲王詣上,上悔,令呂后母之,而葬厲王母真定。真定,厲王母之家在焉,父世縣也。   高祖十一年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長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上自將兵擊滅布,厲王遂即位。厲王蚤失母,常附呂后,孝惠、呂后時以故得幸無患害,而常心怨辟陽侯,弗敢發。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為最親,驕蹇,數不奉法。上以親故,常寬赦之。三年,入朝。甚橫。從上入苑囿獵,與上同車,常謂上“大兄”。厲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請辟陽侯。辟陽侯出見之,即自袖鐵椎椎辟陽侯,令從者魏敬剄之。厲王乃馳走闕下,肉袒謝曰:“臣母不當坐趙事,其時辟陽侯力能得之呂后,弗爭,罪一也。趙王如意子母無罪,呂后殺之,辟陽侯弗爭,罪二也。呂后王諸呂,欲以危劉氏,辟陽侯弗爭,罪三也。臣謹為天下誅賊臣辟陽侯,報母之仇,謹伏闕下請罪。”孝文傷其志,為親故,弗治,赦厲王。當是時,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厲王,厲王以此歸國益驕恣,不用漢法,出入稱警蹕,稱制,自為法令,擬于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以輂車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閩越、匈奴。事覺,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長安。   “丞相臣張倉、典客臣馮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賀、備盜賊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長廢先帝法,不聽天子詔,居處無度,為黃屋蓋乘輿,出入擬于天子,擅為法令,不用漢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為丞相,聚收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與居,為治家室,賜其財物爵祿田宅,爵或至關內侯,奉以二千石,所不當得,欲以有為。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欲以危宗廟社稷。使開章陰告長,與謀使閩越及匈奴發其兵。開章之淮南見長,長數與坐語飲食,為家室娶婦,以二千石俸奉之。開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報但等。吏覺知,使長安尉奇等往捕開章。長匿不予,與故中尉蕑忌謀,殺以閉口。為棺槨衣衾,葬之肥陵邑,謾吏曰‘不知安在'.又詳聚土,樹表其上,曰’開章死,埋此下'.及長身自賊殺無罪者一人;令吏論殺無罪者六人;為亡命棄市罪詐捕命者以除罪;擅罪人,罪人無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賜人爵關內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長病,陛下憂苦之,使使者賜書、棗脯。長不欲受賜,不肯見拜使者。南海民處廬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擊之。陛下以淮南民貧苦,遣使者賜長帛五千匹,以賜吏卒勞苦者。長不欲受賜,謾言曰‘無勞苦者'.南海民王織上書獻璧皇帝,忌擅燔其書,不以聞。吏請召治忌,長不遣,謾言曰’忌病'.春又請長,原入見,長怒曰‘女欲離我自附漢'.長當棄市,臣請論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與列侯二千石議。”   “臣倉、臣敬、臣逸、臣福、臣賀昧死言:臣謹與列侯吏二千石臣嬰等四十三人議,皆曰‘長不奉法度,不聽天子詔,乃陰聚徒黨及謀反者,厚養亡命,欲以有為'.臣等議論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長死罪,廢勿王。”   “臣倉等昧死言:長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廢勿王。臣請處蜀郡嚴道邛郵,遣其子母從居,縣為筑蓋家室,皆廩食給薪菜鹽豉炊食器席蓐。臣等昧死請,請布告天下。”   制曰:“計食長給肉日五斤,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從居。他可。”   盡誅所與謀者。于是乃遣淮南王,載以輜車,令縣以次傳。是時袁盎諫上曰:“上素驕淮南王,弗為置嚴傅相,以故至此。且淮南王為人剛,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霧露病死。陛下為有殺弟之名,柰何!”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縣傳淮南王者皆不敢發車封。淮南王乃謂侍者曰:“誰謂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人生一世間,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至雍,雍令發封,以死聞。上哭甚悲,謂袁盎曰:“吾不聽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不可柰何,原陛下自寬。”上曰:“為之柰何?”盎曰:“獨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乃可。”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諸縣傳送淮南王不發封餽侍者,皆棄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戶。   孝文八年,上憐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歲,乃封子安為阜陵侯,子勃為安陽侯,子賜為陽周侯,子良為東成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厲王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聞之,乃嘆曰:“堯舜放逐骨肉,周公殺管蔡,天下稱圣。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豈以我為貪淮南王地邪?”乃徙城陽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謚淮南王為厲王,置園復如諸侯儀。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復故城陽。上憐淮南厲王廢法不軌,自使失國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為淮南王,安陽侯勃為衡山王,陽周侯賜為廬江王,皆復得厲王時地,參分之。東城侯良前薨,無后也。   孝景三年,吳楚七國反,吳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發兵應之。其相曰:“大王必欲發兵應吳,臣原為將。”王乃屬相兵。淮南相已將兵,因城守,不聽王而為漢;漢亦使曲城侯將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吳使者至廬江,廬江王弗應,而往來使越。吳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堅守無二心。孝景四年,吳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為貞信,乃勞苦之曰:“南方卑濕。”徙衡山王王濟北,所以襃之。及薨,遂賜謚為貞王。廬江王邊越,數使使相交,故徙為衡山王,王江北。淮南王如故。   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畔逆,未有因也。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時為太尉,乃逆王霸上,與王語曰:“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遺武安侯金財物。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為畔逆事。建元六年,彗星見,淮南王心怪之。或說王曰:“先吳軍起時,彗星出長數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長竟天,天下兵當大起。”王心以為上無太子,天下有變,諸侯并爭,愈益治器械攻戰具,積金錢賂遺郡國諸侯游士奇材。諸辨士為方略者,妄作妖言,諂諛王,王喜,多賜金錢,而謀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辯。王愛陵,常多予金錢,為中诇長安,約結上左右。元朔三年,上賜淮南王幾杖,不朝。淮南王王后荼,王愛幸之。王后生太子遷,遷取王皇太后外孫修成君女為妃。王謀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內泄事,乃與太子謀,令詐弗愛,三月不同席。王乃詳為怒太子,閉太子使與妃同內三月,太子終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書謝歸去之。王后荼、太子遷及女陵得愛幸王,擅國權,侵奪民田宅,妄致系人。   元朔五年,太子學用劍,自以為人莫及,聞郎中雷被巧,乃召與戲。被一再辭讓,誤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時有欲從軍者輒詣京師,被即原奮擊匈奴。太子遷數惡被于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后,被遂亡至長安,上書自明。詔下其事廷尉、河南。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計欲無遣太子,遂發兵反,計猶豫,十余日未定。會有詔,即訊太子。當是時,淮南相怒壽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王以請相,相弗聽。王使人上書告相,事下廷尉治。蹤跡連王,王使人候伺漢公卿,公卿請逮捕治王。王恐事發,太子遷謀曰:“漢使即逮王,王令人衣衛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則刺殺之,臣亦使人刺殺淮南中尉,乃舉兵,未晚。”是時上不許公卿請,而遣漢中尉宏即訊驗王。王聞漢使來,即如太子謀計。漢中尉至,王視其顏色和,訊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無何,不發。中尉還,以聞。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擁閼奮擊匈奴者雷被等,廢格明詔,當棄市。”詔弗許。公卿請廢勿王,詔弗許。公卿請削五縣,詔削二縣。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罰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聞漢公卿請誅之,未知得削地,聞漢使來,恐其捕之,乃與太子謀刺之如前計。及中尉至,即賀王,王以故不發。其后自傷曰:“吾行仁義見削,甚恥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后,其為反謀益甚。諸使道從長安來,為妄妖言,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即言漢廷治,有男,王怒,以為妄言,非也。   王日夜與伍被、左吳等案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王曰:“上無太子,宮車即晏駕,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諸侯并爭,吾可以無備乎!且吾高祖孫,親行仁義,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萬世之后,吾寧能北面臣事豎子乎!”   王坐東宮,召伍被與謀,曰:“將軍上。”被悵然曰:“上寬赦大王,王復安得此亡國之語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臺也'.今臣亦見宮中生荊棘,露霑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復召曰:“將軍許寡人乎?”被曰:“不,直來為大王畫耳。臣聞聰者聽于無聲,明者見于未形,故圣人萬舉萬全。昔文王一動而功顯于千世,列為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原大王毋為吳王之聽。昔秦絕圣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于糟,女子紡績不足于蓋形。遣蒙恬筑長城,東西數千里,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尸千里,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欲為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原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即從臣東南至蓬萊山,見芝成宮闕,有使者銅色而龍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問曰:”宜何資以獻?“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說,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穀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為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于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家而七。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皇帝曰:“待之,圣人當起東南間。'不一年,陳勝吳廣發矣。高皇始于豐沛,一倡天下不期而響應者不可勝數也。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原之,若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陳之中而立為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號為劉氏祭酒,復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里,內鑄消銅以為錢,東煮海水以為鹽,上取江陵木以為船,一船之載當中國數十兩車,國富民眾。行珠玉金帛賂諸侯宗室大臣,獨竇氏不與。計定謀成,舉兵而西。破于大梁,敗于狐父,奔走而東,至于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夫以吳越之眾不能成功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有萬倍于秦之時,原大王從臣之計。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于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于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君,必且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死于東宮也。”于是氣怨結而不揚,涕滿匡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愛,王、王后、太子皆不以為子兄數。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為侯,而淮南獨二子,一為太子,建父獨不得為侯。建陰結交,欲告敗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數捕系而榜笞建。建具知太子之謀欲殺漢中尉,即使所善壽春莊芷以元朔六年上書于天子曰:“毒藥苦于口利于病,忠言逆于耳利于行。今淮南王孫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遷常疾害建。建父不害無罪,擅數捕系,欲殺之。今建在,可徵問,具知淮南陰事。”書聞,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時故辟陽侯孫審卿善丞相公孫弘,怨淮南厲王殺其大父,乃深購淮南事于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計謀,深窮治其獄。河南治建,辭引淮南太子及黨與。淮南王患之,欲發,問伍被曰:“漢廷治亂?”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說,謂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錯遵古之道,風俗紀綱未有所缺也。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賓服,羌僰入獻,東甌入降,廣長榆,開朔方,匈奴折翅傷翼,失援不振。雖未及古太平之時,然猶為治也。”王怒,被謝死罪。王又謂被曰:“山東即有兵,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公以為大將軍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黃義,從大將軍擊匈奴,還,告被曰:”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于士卒有恩,眾皆樂為之用。騎上下山若蜚,材幹絕人。'被以為材能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敢,常為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須士卒盡得水,乃敢飲。軍罷,卒盡已度河,乃度。皇太后所賜金帛,盡以賜軍吏。雖古名將弗過也。“王默然。   淮南王見建已徵治,恐國陰事且覺,欲發,被又以為難,乃復問被曰:“公以為吳興兵是邪非也?”被曰:“以為非也。吳王至富貴也,舉事不當,身死丹徒,頭足異處,子孫無遺類。臣聞吳王悔之甚。原王孰慮之,無為吳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且吳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皋者四十余人。今我令樓緩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潁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河南太守獨有雒陽耳,何足憂。然此北尚有臨晉關、河東、上黨與河內、趙國。人言曰‘絕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據三川之險,招山東之兵,舉事如此,公以為何如?”被曰:“臣見其禍,未見其福也。”王曰:“左吳、趙賢、硃驕如皆以為有福,什事九成,公獨以為有禍無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眾者,皆前系詔獄,余無可用者。”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西至于戲而兵百二十萬。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余萬,非直適戍之眾,釠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往者秦為無道,殘賊天下。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陳勝大呼,天下響應。當今陛下臨制天下,一齊海內,汎愛蒸庶,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里,下之應上,猶影響也。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楊熊也。大王以陳勝、吳廣諭之,被以為過矣。”王曰:“茍如公言,不可徼幸邪?”被曰:“被有愚計。”王曰:“柰何?”被曰:“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朔方之郡田地廣,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臣之愚計,可偽為丞相御史請書,徙郡國豪桀任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書,諸侯太子幸臣。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隨而說之,儻可徼幸什得一乎?”王曰:“此可也。雖然,吾以為不至若此。”于是王乃令官奴入宮,作皇帝璽,丞相、御史、大將軍、軍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漢使節法冠,欲如伍被計。使人偽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丞相;一日發兵,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而說丞相下之,如發蒙耳。   王欲發國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聽。王乃與伍被謀,先殺相、二千石;偽失火宮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殺之。計未決,又欲令人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發兵。乃使人至廬江、會稽為求盜,未發。王問伍被曰:“吾舉兵西鄉,諸侯必有應我者;即無應,柰何?”被曰:“南收衡山以擊廬江,有尋陽之船,守下雉之城,結九江之浦,絕豫章之口,彊弩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東收江都、會稽,南通勁越,屈彊江淮間,猶可得延歲月之壽。”王曰:“善,無以易此。急則走越耳。”   于是廷尉以王孫建辭連淮南王太子遷聞。上遣廷尉監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聞,與太子謀召相、二千石,欲殺而發兵。召相,相至;內史以出為解。中尉曰:“臣受詔使,不得見王。”王念獨殺相而內史中尉不來,無益也,即罷相。王猶豫,計未決。太子念所坐者謀刺漢中尉,所與謀者已死,以為口絕,乃謂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無足與舉事者。王以非時發,恐無功,臣原會逮。”王亦偷欲休,即許太子。太子即自剄,不殊。伍被自詣吏,因告與淮南王謀反,反蹤跡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圍王宮,盡求捕王所與謀反賓客在國中者,索得反具以聞。上下公卿治,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數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衡山王賜,淮南王弟也,當坐收,有司請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諸侯各以其國為本,不當相坐。與諸侯王列侯會肄丞相諸侯議。”趙王彭祖、列侯臣讓等四十三人議,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無道,謀反明白,當伏誅。”膠西王臣端議曰:“淮南王安廢法行邪,懷詐偽心,以亂天下,熒惑百姓,倍畔宗廟,妄作妖言。春秋曰‘臣無將,將而誅'.安罪重于將,謀反形已定。臣端所見其書節印圖及他逆無道事驗明白,甚大逆無道,當伏其法。而論國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當皆免官削爵為士伍,毋得宦為吏。其非吏,他贖死金二斤八兩。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復有邪僻倍畔之意。”丞相弘、廷尉湯等以聞,天子使宗正以符節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剄殺。王后荼、太子遷諸所與謀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欲勿誅。廷尉湯曰:“被首為王畫反謀,被罪無赦。”遂誅被。國除為九江郡。   衡山王賜,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長男爽為太子,次男孝,次女無采。又姬徐來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責望禮節,間不相能。衡山王聞淮南王作為畔逆反具,亦心結賓客以應之,恐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謁者衛慶有方術,欲上書事天子,王怒,故劾慶死罪,彊榜服之。衡山內史以為非是,卻其獄。王使人上書告內史,內史治,言王不直。王又數侵奪人田,壞人冢以為田。有司請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許,為置吏二百石以上。衡山王以此恚,與奚慈、張廣昌謀,求能為兵法候星氣者,日夜從容王密謀反事。   王后乘舒死,立徐來為王后。厥姬俱幸。兩人相妒,厥姬乃惡王后徐來于太子曰:“徐來使婢蠱道殺太子母。”太子心怨徐來。徐來兄至衡山,太子與飲,以刃刺傷王后兄。王后怨怒,數毀惡太子于王。太子女弟無采,嫁棄歸,與奴奸,又與客奸。太子數讓無采,無采怒,不與太子通。王后聞之,即善遇無采。無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計愛之,與共毀太子,王以故數擊笞太子。元朔四年中,人有賊傷王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傷之,笞太子。后王病,太子時稱病不侍。孝、王后、無采惡太子:“太子實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廢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決廢太子,又欲并廢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與孝亂以汙之,欲并廢兄弟而立其子廣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數惡己無已時,欲與亂以止其口。王后飲,太子前為壽,因據王后股,求與王后臥。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縛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廢己立其弟孝,乃謂王曰:“孝與王御者奸,無采與奴奸,王彊食,請上書。”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駕追捕太子。太子妄惡言,王械系太子宮中。孝日益親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號曰將軍,令居外宅,多給金錢,招致賓客。賓客來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計,日夜從容勸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陳喜作輣車鏃矢,刻天子璽,將相軍吏印。王日夜求壯士如周丘等,數稱引吳楚反時計畫,以約束。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國,以為淮南已西,發兵定江淮之間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當朝,過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語,除前卻,約束反具。衡山王即上書謝病,上賜書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書請廢太子爽,立孝為太子。爽聞,即使所善白嬴之長安上書,言孝作輣車鏃矢,與王御者奸,欲以敗孝。白嬴至長安,未及上書,吏捕嬴,以淮南事系。王聞爽使白嬴上書,恐言國陰事,即上書反告太子爽所為不道棄市罪事。事下沛郡治。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與淮南謀反者未得,得陳喜于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為陳喜雅數與王計謀反,恐其發之,聞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書發其事,即先自告,告所與謀反者救赫、陳喜等。廷尉治驗,公卿請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問王,王具以情實對。吏皆圍王宮而守之。中尉大行還,以聞,公卿請遣宗正、大行與沛郡雜治王。王聞,即自剄殺。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與王御婢奸,棄市。王后徐來亦坐蠱殺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棄市。諸與衡山王謀反者皆族。國除為衡山郡。   太史公曰:詩之所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親為骨肉,疆土千里,列為諸侯,不務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為畔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為天下笑。此非獨王過也,亦其俗薄,臣下漸靡使然也。夫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   淮南多橫,舉事非正。天子寬仁,其過不更。轞車致禍,斗粟成詠。王安好學,女陵作诇。兄弟不和,傾國殞命。   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傳第五十九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   孫叔敖者,楚之處士也。虞丘相進之于楚莊王,以自代也。三月為楚相,施教導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秋冬則勸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樂其生。   莊王以為幣輕,更以小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業。市令言之相曰:“市亂,民莫安其處,次行不定。”相曰:“如此幾何頃乎?”市令曰:“三月頃。”相曰:“罷,吾今令之復矣。”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幣,以為輕。今市令來言曰‘市亂,民莫安其處,次行之不定'.臣請遂令復如故。”王許之,下令三日而市復如故。   楚民俗好庳車,王以為庳車不便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數下,民不知所從,不可。王必欲高車,臣請教閭里使高其困。乘車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數下車。”王許之。居半歲,民悉自高其車。   此不教而民從其化,近者視而效之,遠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子產者,鄭之列大夫也。鄭昭君之時,以所愛徐摯為相,國亂,上下不親,父子不和。大宮子期言之君,以子產為相。為相一年,豎子不戲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賈。三年,門不夜關,道不拾遺。四年,田器不歸。五年,士無尺籍,喪期不令而治。治鄭二十六年而死,丁壯號哭,老人兒啼,曰:“子產去我死乎!民將安歸?”   公儀休者,魯博士也。以高弟為魯相。奉法循理,無所變更,百官自正。使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客有遺相魚者,相不受。客曰:“聞君嗜魚,遺君魚,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魚,故不受也。今為相,能自給魚;今受魚而免,誰復給我魚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而美,拔其園葵而棄之。見其家織布好,而疾出其家婦,燔其機,云“欲令農士工女安所讎其貨乎”?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堅直廉正,無所阿避。行縣,道有殺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縱其父而還自系焉。使人言之王曰:“殺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廢法縱罪,非忠也;臣罪當死。”王曰:“追而不及,不當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誅而死,臣職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李離者,晉文公之理也。過聽殺人,自拘當死。文公曰:“官有貴賤,罰有輕重。下吏有過,非子之罪也。”李離曰:“臣居官為長,不與吏讓位;受祿為多,不與下分利。今過聽殺人,傅其罪下吏,非所聞也。”辭不受令。文公曰:“子則自以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離曰:“理有法,失刑則刑,失死則死。公以臣能聽微決疑,故使為理。今過聽殺人,罪當死。”遂不受令,伏劍而死。   太史公曰:孫叔敖出一言,郢市復。子產病死,鄭民號哭。公儀子見好布而家婦逐。石奢縱父而死,楚昭名立。李離過殺而伏劍,晉文以正國法。   奉職循理,為政之先。恤人體國,良史述焉。叔孫、鄭產,自昔稱賢。拔葵一利,赦父非。李離伏劍,為法而然。   卷一百二十·汲鄭列傳第六十   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其先有寵于古之衛君。至黯七世,世為卿大夫。黯以父任,孝景時為太子洗馬,以莊見憚。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為謁者。東越相攻,上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內失火,延燒千余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河南貧人傷水旱萬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臣請歸節,伏矯制之罪。”上賢而釋之,遷為滎陽令。黯恥為令,病歸田里。上聞,乃召拜為中大夫。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內,遷為東海太守。黯學黃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而任之。其治,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臥閨閤內不出。歲余,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以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務在無為而已,弘大體,不拘文法。   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學,游俠,任氣節,內行脩絜,好直諫,數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善灌夫、鄭當時及宗正劉棄。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位。   當是時,太后弟武安侯蚡為丞相,中二千石來拜謁,蚡不為禮。然黯見蚡未嘗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群臣或數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于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柰辱朝廷何!”   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終不愈。最后病,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上或時不冠。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   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黯數質責湯于上前,曰:“公為正卿,上不能襃先帝之功業,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二者無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公以此無種矣。”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厲守高不能屈,忿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矣!”   是時,漢方征匈奴,招懷四夷。黯務少事,乘上間,常言與胡和親,無起兵。上方向儒術,尊公孫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分別文法,湯等數奏決讞以幸。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勝為功。上愈益貴弘、湯,弘、湯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說也,欲誅之以事。弘為丞相,乃言上曰:“右內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難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請徙黯為右內史。”為右內史數歲,官事不廢。   大將軍青既益尊,姐為皇后,然黯與亢禮。人或說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將軍,大將軍尊重益貴,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將軍聞,愈賢黯,數請問國家朝廷所疑,遇黯過于平生。   淮南王謀反,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如發蒙振落耳。”   天子既數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等。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御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或尊用過之。黯褊心,不能無少望,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后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   居無何,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漢發車二萬乘。縣官無錢,從民貰馬。民或匿馬,馬不具。上怒,欲斬長安令。黯曰:“長安令無罪,獨斬黯,民乃肯出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漢徐以縣次傳之,何至令天下騷動,罷弊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渾邪至,賈人與市者,坐當死者五百余人。黯請間,見高門,曰:“夫匈奴攻當路塞,絕和親,中國興兵誅之,死傷者不可勝計,而費以巨萬百數。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所鹵獲,因予之,以謝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縱不能,渾邪率數萬之眾來降,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于邊關乎?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臣竊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許,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復妄發矣。”后數月,黯坐小法,會赦免官。于是黯隱于田園。   居數年,會更五銖錢,民多盜鑄錢,楚地尤甚。上以為淮陽,楚地之郊,乃召拜黯為淮陽太守。黯伏謝不受印,詔數彊予,然后奉詔。詔召見黯,黯為上泣曰:“臣自以為填溝壑,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用之。臣常有狗馬病,力不能任郡事,臣原為中郎,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原也。”上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顧淮陽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臥而治之。”黯既辭行,過大行李息,曰:“黯棄居郡,不得與朝廷議也。然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巧佞之語,辯數之辭,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好興事,舞文法,內懷詐以御主心,外挾賊吏以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與之俱受其僇矣。”息畏湯,終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淮陽政清。后張湯果敗,上聞黯與息言,抵息罪。令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七歲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諸侯相。黯姑姐子司馬安亦少與黯為太子洗馬。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同時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衛人仕者皆嚴憚汲黯,出其下。   鄭當時者,字莊,陳人也。其先鄭君嘗為項籍將;籍死,已而屬漢。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鄭君獨不奉詔。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鄭君死孝文時。   鄭莊以任俠自喜,脫張羽于戹,聲聞梁楚之間。孝景時,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常置驛馬安諸郊,存諸故人,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莊好黃老之言,其慕長者如恐不見。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莊稍遷為魯中尉、濟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為右內史。以武安侯魏其時議,貶秩為詹事,遷為大農令。   莊為太史,誡門下:“客至,無貴賤無留門者。”執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莊廉,又不治其產業,仰奉賜以給諸公。然其餽遺人,不過算器食。每朝,候上之間,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誠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為賢于己。未嘗名吏,與官屬言,若恐傷之。聞人之善言,進之上,唯恐后。山東士諸公以此翕然稱鄭莊。   鄭莊使視決河,自請治行五日。上曰:“吾聞‘鄭莊行,千里不赍糧',請治行者何也?”然鄭莊在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引當否。及晚節,漢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費多,財用益匱。莊任人賓客為大農僦人,多逋負。司馬安為淮陽太守,發其事,莊以此陷罪,贖為庶人。頃之,守長史。上以為老,以莊為汝南太守。數歲,以官卒。   鄭莊、汲黯始列為九卿,廉,內行脩絜.此兩人中廢,家貧,賓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無余貲財。莊兄弟子孫以莊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汲、鄭亦云,悲夫!   河南矯制,自古稱賢。淮南臥理,天子伏焉。積薪興嘆,伉直愈堅。鄭莊推士,天下翕然。交道勢利,翟公愴旃。   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傳第六十一   太史公曰:余讀功令,至于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彊國。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自衛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無所遇,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其辭微而指博,后世學者多錄焉。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后陵遲以至于始皇,天下并爭于戰國,懦術既絀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獨不廢也。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   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阬術士,六從此缺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于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陳涉起匹夫,驅瓦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業,積怨而發憤于陳王也。   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圣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故孔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齊魯之間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故漢興,然后諸儒始得脩其經,講習大射鄉飲之禮。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咸為選首,于是喟然嘆興于學。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徵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   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后,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   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郁滯,乃請曰:“丞相御史言:制曰‘蓋聞導民以禮,風之以樂。婚姻者,居屋之大倫也。今禮廢樂崩,朕甚愍焉。故詳延天下方正博聞之士,咸登諸朝。其令禮官勸學,講議洽聞興禮,以為天下先。太常議,與博士弟子,崇鄉里之化,以廣賢材焉'.謹與太常臧、博士平等議曰:聞三代之道,鄉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勸善也,顯之朝廷;其懲惡也,加之刑罰。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由內及外。今陛下昭至德,開大明,配天地,本人倫,勸學脩禮,崇化厲賢,以風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備其禮,請因舊官而興焉。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太常擇民年十八已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里,出入不悖所聞者,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當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如弟子。一歲皆輒試,能通一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弟可以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輒罷之,而請諸不稱者罰。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治禮次治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以上,補左右內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先用誦多者,若不足,乃擇掌故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請著功令。佗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   申公者,魯人也。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高祖于魯南宮。呂太后時,申公游學長安,與劉郢同師。已而郢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學,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恥之,歸魯,退居家教,終身不出門,復謝絕賓客,獨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遠方至受業者百余人。申公獨以詩經為訓以教,無傳,疑者則闕不傳。   蘭陵王臧既受詩,以事孝景帝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書宿衛上,累遷,一歲中為郎中令。及代趙綰亦嘗受詩申公,綰為御史大夫。綰、臧請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軺傳從。至,見天子。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時已八十余,老,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詞,見申公對,默然。然已招致,則以為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事。太皇竇太后好老子言,不說儒術,得趙綰、王臧之過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盡下趙綰、王臧吏,后皆自殺。申公亦疾免以歸,數年卒。   弟子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國至臨淮太守,周霸至膠西內史,夏寬至城陽內史,碭魯賜至東海太守,蘭陵繆生至長沙內史,徐偃為膠西中尉,鄒人闕門慶忌為膠東內史。其治官民皆有廉節,稱其好學。學官弟子行雖不備,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數。言詩雖殊,多本于申公。   清河王太傅轅固生者,齊人也。以治詩,孝景時為博士。與黃生爭論景帝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轅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遂罷。是后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   竇太后好老子書,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無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應手而倒。太后默然,無以復罪,罷之。居頃之,景帝以固為廉直,拜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今上初即位,復以賢良徵固。諸諛儒多疾毀固,曰“固老”,罷歸之。時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徵也,薛人公孫弘亦徵,側目而視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自是之后,齊言詩皆本轅固生也。諸齊人以詩顯貴,皆固之弟子也。   韓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時為博士,景帝時為常山王太傅。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外傳數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也。淮南賁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趙間言詩者由韓生。韓生孫商為今上博士。   伏生者,濟南人也。故為秦博士。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時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詔太常使掌故朝錯往受之。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   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歐陽生教千乘兒寬。兒寬既通尚書,以文學應郡舉,詣博士受業,受業孔安國。兒寬貧無資用,常為弟子都養,及時時間行傭賃,以給衣食。行常帶經,止息則誦習之。以試第次,補廷尉史。是時張湯方鄉學,以為奏讞掾,以古法議決疑大獄,而愛幸寬。寬為人溫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書、書奏,敏于文,口不能發明也。湯以為長者,數稱譽之。及湯為御史大夫,以兒寬為掾,薦之天子。天子見問,說之。張湯死后六年,兒寬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寬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從容得久,然無有所匡諫;于官,官屬易之,不為盡力。張生亦為博士。而伏生孫以治尚書徵,不能明也。   自此之后,魯周霸、孔安國,雒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滋多于是矣。   諸學者多言禮,而魯高堂生最本。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不具,及至秦焚書,書散亡益多,于今獨有士禮,高堂生能言之。   而魯徐生善為容。孝文帝時,徐生以容為禮官大夫。傳子至孫延、徐襄。襄,其天姿善為容,不能通禮經;延頗能,未善也。襄以容為漢禮官大夫,至廣陵內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戶滿意、桓生、單次,皆嘗為漢禮官大夫。而瑕丘蕭奮以禮為淮陽太守。是后能言禮為容者,由徐氏焉。   自魯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傳易,六世至齊人田何,字子莊,而漢興。田何傳東武人王同子仲,子仲傳菑川人楊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徵,官至中大夫。齊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陽相。廣川人孟但以易為太子門大夫。魯人周霸,莒人衡胡,臨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楊何之家。   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董仲舒不觀于舍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今上即位,為江都相。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居舍,著災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復言災異。   董仲舒為人廉直。是時方外攘四夷,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為從諛。弘疾之,乃言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繆西王。”膠西王素聞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獲罪,疾免居家。至卒,終不治產業,以脩學著書為事。故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   胡毋生,齊人也。孝景時為博士,以老歸教授。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孫弘亦頗受焉。   瑕丘江生為穀梁春秋。自公孫弘得用,嘗集比其義,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溫呂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長史,持節使決淮南獄,于諸侯擅專斷,不報,以春秋之義正之,天子皆以為是。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為郎、謁者、掌故者以百數。而董仲舒子及孫皆以學至大官。   孔氏之衰,經書緒亂。言諸六學,始自炎漢。著令立官,四方鸧腕。曲臺壞壁,書禮之冠。傳易言詩,云蒸霧散。興化致理,鴻猷克贊。   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非虛言也。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樸,網漏于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高后時,酷吏獨有侯封,刻轢宗室,侵辱功臣。呂氏已敗,遂侯封之家。孝景時,晁錯以刻深頗用術輔其資,而七國之亂,發怒于錯,錯卒以被戮。其后有郅都、寧成之屬。   郅都者,楊人也。以郎事孝文帝。孝景時,都為中郎將,敢直諫,面折大臣于朝。嘗從入上林,賈姬如廁,野彘卒入廁。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賈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復一姬進,天下所少寧賈姬等乎?陛下縱自輕,柰宗廟太后何!”上還,彘亦去。太后聞之,賜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濟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乃拜都為濟南太守。至則族滅瞷氏首惡,余皆股栗。居歲余,郡中不拾遺。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為人勇,有氣力,公廉,不發私書,問遺無所受,請寄無所聽。常自稱曰:“已倍親而仕,身固當奉職死節官下,終不顧妻子矣。”   郅都遷為中尉。丞相條侯至貴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時民樸,畏罪自重,而都獨先嚴酷,致行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見都側目而視,號曰“蒼鷹”。   臨江王徵詣中尉府對簿,臨江王欲得刀筆為書謝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間與臨江王。臨江王既為書謝上,因自殺。竇太后聞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歸家。孝景帝乃使使持節拜都為雁門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從事。匈奴素聞郅都節,居邊,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門。匈奴至為偶人象郅都,令騎馳射莫能中,見憚如此。匈奴患之。竇太后乃竟中都以漢法。景帝曰:“都忠臣。”欲釋之。竇太后曰:“臨江王獨非忠臣邪?”于是遂斬郅都。   寧成者,穰人也。以郎謁者事景帝。好氣,為人小吏,必陵其長吏;為人上,操下如束濕薪。滑賊任威。稍遷至濟南都尉,而郅都為守。始前數都尉皆步入府,因吏謁守如縣令,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都素聞其聲,于是善遇,與結驩.久之,郅都死,后長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于是上召寧成為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為內史。外戚多毀成之短,抵罪髡鉗。是時九卿罪死即死,少被刑,而成極刑,自以為不復收,于是解脫,詐刻傳出關歸家。稱曰:“仕不至二千石,賈不至千萬,安可比人乎!”乃貰貸買陂田千余頃,假貧民,役使數千家。數年,會赦。致產數千金,為任俠,持吏長短,出從數十騎。其使民威重于郡守。   周陽由者,其父趙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陽,故因姓周陽氏。由以宗家任為郎,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時,由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謹甚,然由居二千石中,最為暴酷驕恣。所愛者,撓法活之;所憎者,曲法誅滅之。所居郡,必夷其豪。為守,視都尉如令。為都尉,必陵太守,奪之治。與汲黯俱為忮,司馬安之文惡,俱在二千石列,同車未嘗敢均茵伏。   由后為河東都尉,時與其守勝屠公爭權,相告言罪。勝屠公當抵罪,義不受刑,自殺,而由棄市。   自寧成、周陽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類多成、由等矣。   趙禹者,斄人。以佐史補中都官,用廉為令史,事太尉亞夫。亞夫為丞相,禹為丞相史,府中皆稱其廉平。然亞夫弗任,曰:“極知禹無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今上時,禹以刀筆吏積勞,稍遷為御史。上以為能,至太中大夫。與張湯論定諸律令,作見知,吏傳得相監司。用法益刻,蓋自此始。   張湯者,杜人也。其父為長安丞,出,湯為兒守舍。還而鼠盜肉,其父怒,笞湯。湯掘窟得盜鼠及余肉,劾鼠掠治,傳爰書,訊鞫論報,并取鼠與肉,具獄磔堂下。其父見之,視其文辭如老獄吏,大驚,遂使書獄。父死后,湯為長安吏,久之。   周陽侯始為諸卿時,嘗系長安,湯傾身為之。及出為侯,大與湯交,遍見湯貴人。湯給事內史,為寧成掾,以湯為無害,言大府,調為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為丞相,徵湯為史,時薦言之天子,補御史,使案事。治陳皇后蠱獄,深竟黨與。于是上以為能,稍遷至太中大夫。與趙禹共定諸律令,務在深文,拘守職之吏。已而趙禹遷為中尉,徙為少府,而張湯為廷尉,兩人交驩,而兄事禹。禹為人廉倨。為吏以來,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請禹,禹終不報謝,務在絕知友賓客之請,孤立行一意而已。見文法輒取,亦不覆案,求官屬陰罪。湯為人多詐,舞智以御人。始為小吏,乾沒,與長安富賈田甲、魚翁叔之屬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內雖不合,然陽浮慕之。   是時上方鄉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奏讞疑事,必豫先為上分別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讞決法廷尉,絜令揚主之明。奏事即譴,湯應謝,鄉上意所便,必引正、監、掾史賢者,曰:“固為臣議,如上責臣,臣弗用,愚抵于此。”罪常釋。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為此奏,乃正、監、掾史某為之。”其欲薦吏,揚人之善蔽人之過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史輕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詆;即下戶羸弱,時口言,雖文致法,上財察。于是往往釋湯所言。湯至于大吏,內行脩也。通賓客飲食。于故人子弟為吏及貧昆弟,調護之尤厚。其造請諸公,不避寒暑。是以湯雖文深意忌不專平,然得此聲譽。而刻深吏多為爪牙用者,依于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獄,皆窮根本。嚴助及伍被,上欲釋之。湯爭曰:“伍被本畫反謀,而助親幸出入禁闥爪牙臣,乃交私諸侯如此,弗誅,后不可治。”于是上可論之。其治獄所排大臣自為功,多此類。于是湯益尊任,遷為御史大夫。   會渾邪等降,漢大興兵伐匈奴,山東水旱,貧民流徙,皆仰給縣官,縣官空虛。于是丞上指,請造白金及五銖錢,籠天下鹽鐵,排富商大賈,出告緡令,鉏豪彊并兼之家,舞文巧詆以輔法。湯每朝奏事,語國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決于湯。百姓不安其生,騷動,縣官所興,未獲其利,奸吏并侵漁,于是痛繩以罪。則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湯。湯嘗病,天子至自視病,其隆貴如此。   匈奴來請和親,群臣議上前。博士狄山曰:“和親便。”上問其便,山曰:“兵者兇器,未易數動。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結和親。孝惠、高后時,天下安樂。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邊蕭然苦兵矣。孝景時,吳楚七國反,景帝往來兩宮間,寒心者數月。吳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實。今自陛下舉兵擊匈奴,中國以空虛,邊民大困貧。由此觀之,不如和親。”上問湯,湯曰:“此愚儒,無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湯乃詐忠。若湯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詆諸侯,別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湯之為詐忠。”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無使虜入盜乎?”曰:“不能。”曰:“居一縣?”對曰:“不能。”復曰:“居一障間?”山自度辯窮且下吏,曰:“能。”于是上遣山乘鄣。至月余,匈奴斬山頭而去。自是以后,群臣震慴.   湯之客田甲,雖賈人,有賢操。始湯為小吏時,與錢通,及湯為大吏,甲所以責湯行義過失,亦有烈士風。   湯為御史大夫七歲,敗。   河東人李文嘗與湯有卻,已而為御史中丞,恚,數從中文書事有可以傷湯者,不能為地。湯有所愛史魯謁居,知湯不平,使人上蜚變告文奸事,事下湯,湯治論殺文,而湯心知謁居為之。上問曰:“言變事縱跡安起?”湯詳驚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謁居病臥閭里主人,湯自往視疾,為謁居摩足。趙國以冶鑄為業,王數訟鐵官事,湯常排趙王。趙王求湯陰事。謁居嘗案趙王,趙王怨之,并上書告:“湯,大臣也,史謁居有病,湯至為摩足,疑與為大奸。”事下廷尉。謁居病死,事連其弟,弟系導官。湯亦治他囚導官,見謁居弟,欲陰為之,而詳不省。謁居弟弗知,怨湯,使人上書告湯與謁居謀,共變告李文。事下減宣。宣嘗與湯有卻,及得此事,窮竟其事,未奏也。會人有盜發孝文園瘞錢,丞相青翟朝,與湯約俱謝,至前,湯念獨丞相以四時行園,當謝,湯無與也,不謝。丞相謝,上使御史案其事。湯欲致其文丞相見知,丞相患之。三長史皆害湯,欲陷之。   始長史硃買臣,會稽人也。讀春秋。莊助使人言買臣,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侍中,為太中大夫,用事;而湯乃為小吏,跪伏使買臣等前。已而湯為廷尉,治淮南獄,排擠莊助,買臣固心望。及湯為御史大夫,買臣以會稽守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數年,坐法廢,守長史,見湯,湯坐床上,丞史遇買臣弗為禮。買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王朝,齊人也。以術至右內史。邊通,學長短,剛暴彊人也,官再至濟南相。故皆居湯右,已而失官,守長史,詘體于湯。湯數行丞相事,知此三長史素貴,常凌折之。以故三長史合謀曰:“始湯約與君謝,已而賣君;今欲劾君以宗廟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湯陰事。”使吏捕案湯左田信等,曰湯且欲奏請,信輒先知之,居物致富,與湯分之,及他奸事。事辭頗聞。上問湯曰:“吾所為,賈人輒先知之,益居其物,是類有以吾謀告之者。”湯不謝。湯又詳驚曰:“固宜有。”減宣亦奏謁居等事。天子果以湯懷詐面欺,使使八輩簿責湯。湯具自道無此,不服。于是上使趙禹責湯。禹至,讓湯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滅者幾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狀,天子重致君獄,欲令君自為計,何多以對簿為?”湯乃為書謝曰:“湯無尺寸功,起刀筆吏,陛下幸致為三公,無以塞責。然謀陷湯罪者,三長史也。”遂自殺。   湯死,家產直不過五百金,皆所得奉賜,無他業。昆弟諸子欲厚葬湯,湯母曰:“湯為天子大臣,被汙惡言而死,何厚葬乎!”載以牛車,有棺無槨。天子聞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盡案誅三長史。丞相青翟自殺。出田信。上惜湯。稍遷其子安世。   趙禹中廢,已而為廷尉。始條侯以為禹賊深,弗任。及禹為少府,比九卿。禹酷急,至晚節,事益多,吏務為嚴峻,而禹治加緩,而名為平。王溫舒等后起,治酷于禹。禹以老,徙為燕相。數歲,亂悖有罪,免歸。后湯十余年,以壽卒于家。   義縱者,河東人也。為少年時,嘗與張次公俱攻剽為群盜。縱有姐姁,以醫幸王太后。王太后問:“有子兄弟為官者乎?”姐曰:“有弟無行,不可。”太后乃告上,拜義姁弟縱為中郎,補上黨郡中令。治敢行,少蘊藉,縣無逋事,舉為第一。遷為長陵及長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貴戚。以捕案太后外孫脩成君子仲,上以為能,遷為河內都尉。至則族滅其豪穰氏之屬,河內道不拾遺。而張次公亦為郎,以勇悍從軍,敢深入,有功,為岸頭侯。   寧成家居,上欲以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東為小吏時,寧成為濟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為關都尉。歲余,關東吏隸郡國出入關者,號曰“寧見乳虎,無值寧成之怒”。義縱自河內遷為南陽太守,聞寧成家居南陽,及縱至關,寧成側行送迎,然縱氣盛,弗為禮。至郡,遂案寧氏,盡破碎其家。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屬皆饹亡,南陽吏民重足一跡。而平氏硃彊、杜衍、杜周為縱牙爪之吏,任用,遷為廷史。軍數出定襄,定襄吏民亂敗,于是徙縱為定襄太守。縱至,掩定襄獄中重罪輕系二百余人,及賓客昆弟私入相視亦二百余人。縱一捕鞠,曰“為死罪解脫”。是日皆報殺四百余人。其后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為治。   是時趙禹、張湯以深刻為九卿矣,然其治尚寬,輔法而行,而縱以鷹擊毛摯為治。后會五銖錢白金起,民為奸,京師尤甚,乃以縱為右內史,王溫舒為中尉。溫舒至惡,其所為不先言縱,縱必以氣凌之,敗壞其功。其治,所誅殺甚多,然取為小治,奸益不勝,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斬殺縛束為務,閻奉以惡用矣。縱廉,其治放郅都。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上怒曰:“縱以我為不復行此道乎?”嗛之。至冬,楊可方受告緡,縱以為此亂民,部吏捕其為可使者。天子聞,使杜式治,以為廢格沮事,棄縱市。后一歲,張湯亦死。   王溫舒者,陽陵人也。少時椎埋為奸。已而試補縣亭長,數廢。為吏,以治獄至廷史。事張湯,遷為御史。督盜賊,殺傷甚多,稍遷至廣平都尉。擇郡中豪敢任吏十余人,以為爪牙,皆把其陰重罪,而縱使督盜賊,快其意所欲得。此人雖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滅宗。以其故齊趙之郊盜賊不敢近廣平,廣平聲為道不拾遺。上聞,遷為河內太守。   素居廣平時,皆知河內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具私馬五十匹,為驛自河內至長安,部吏如居廣平時方略,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連坐千余家。上書請,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盡沒入償臧。奏行不過二三日,得可事。論報,至流血十余里。河內皆怪其奏,以為神速。盡十二月,郡中毋聲,毋敢夜行,野無犬吠之盜。其頗不得,失之旁郡國,黎來,會春,溫舒頓足嘆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其好殺伐行威不愛人如此。天子聞之,以為能,遷為中尉。其治復放河內,徙諸名禍猾吏與從事,河內則楊皆、麻戊,關中楊贛、成信等。義縱為內史,憚未敢恣治。及縱死,張湯敗后,徙為廷尉,而尹齊為中尉。   尹齊者,東郡茌平人。以刀筆稍遷至御史。事張湯,張湯數稱以為廉武,使督盜賊,所斬伐不避貴戚。遷為關內都尉,聲甚于寧成。上以為能,遷為中尉,吏民益凋敝。尹齊木彊少文,豪惡吏伏匿而善吏不能為治,以故事多廢,抵罪。上復徙溫舒為中尉,而楊仆以嚴酷為主爵都尉。   楊仆者,宜陽人也。以千夫為吏。河南守案舉以為能,遷為御史,使督盜賊關東。治放尹齊,以為敢摯行。稍遷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為能。南越反,拜為樓船將軍,有功,封將梁侯。為荀彘所縛。居久之,病死。   而溫舒復為中尉。為人少文,居廷惛惛不辯,至于中尉則心開。督盜賊,素習關中俗,知豪惡吏,豪惡吏盡復為用,為方略。吏苛察,盜賊惡少年投缿購告言奸,置伯格長以牧司奸盜賊。溫舒為人,善事有埶者;即無埶者,視之如奴。有埶家,雖有奸如山,弗犯;無埶者,貴戚必侵辱。舞文巧詆下戶之猾,以焄大豪。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窮治,大抵盡靡爛獄中,行論無出者。其爪牙吏虎而冠。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勢者為游聲譽,稱治。治數歲,其吏多以權富。   溫舒擊東越還,議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時天子方欲作通天臺而未有人,溫舒請覆中尉脫卒,得數萬人作。上說,拜為少府。徙為右內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復為右輔,行中尉事。如故操。   歲余,會宛軍發,詔徵豪吏,溫舒匿其吏華成,及人有變告溫舒受員騎錢,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殺。其時兩弟及兩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光祿徐自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溫舒罪至同時而五族乎!”   溫舒死,家直累千金。后數歲,尹齊亦以淮陽都尉病死,家直不滿五十金。所誅滅淮陽甚多,及死,仇家欲燒其尸,尸亡去歸葬。   自溫舒等以惡為治,而郡守、都尉、諸侯二千石欲為治者,其治大抵盡放溫舒,而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南陽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齊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范生之屬。大群至數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太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趣具食;小群以百數,掠鹵鄉里者,不可勝數也。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長史督之。猶弗能禁也,乃使光祿大夫范昆、諸輔都尉及故九卿張德等衣繡衣,持節,虎符發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至萬余級,及以法誅通飲食,坐連諸郡,甚者數千人。數歲,乃頗得其渠率。散卒失亡,復聚黨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無可柰何。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盜起不發覺,發覺而捕弗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誅,雖有盜不敢發,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浸多,上下相為匿,以文辭避法焉。   減宣者,楊人也。以佐史無害給事河東守府。衛將軍青使買馬河東,見宣無害,言上,徵為大廄丞。官事辨,稍遷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獄,所以微文深詆,殺者甚眾,稱為敢決疑。數廢數起,為御史及中丞者幾二十歲。王溫舒免中尉,而宣為左內史。其治米鹽,事大小皆關其手,自部署縣名曹實物,官吏令丞不得擅搖,痛以重法繩之。居官數年,一切郡中為小治辨,然獨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難以為經。中廢。為右扶風,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殺信,吏卒格信時,射中上林苑門,宣下吏詆罪,以為大逆,當族,自殺。而杜周任用。   杜周者,南陽杜衍人。義縱為南陽守,以為爪牙,舉為廷尉史。事張湯,湯數言其無害,至御史。使案邊失亡,所論殺甚眾。奏事中上意,任用,與減宣相編,更為中丞十余歲。   其治與宣相放,然重遲,外寬,內深次骨。宣為左內史,周為廷尉,其治大放張湯而善候伺。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客有讓周曰:“君為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獄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   至周為廷尉,詔獄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減百余人。郡吏大府舉之廷尉,一歲至千余章。章大者連逮證案數百,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近者數百里。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于是聞有逮皆亡匿。獄久者至更數赦十有余歲而相告言,大抵盡詆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詔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所增加十萬余人。   周中廢,后為執金吾,逐盜,捕治桑弘羊、衛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為盡力無私,遷為御史大夫。家兩子,夾河為守。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溫舒等矣。杜周初徵為廷史,有一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孫尊官,家訾累數巨萬矣。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為聲。然郅都伉直,引是非,爭天下大體。張湯以知陰陽,人主與俱上下,時數辯當否,國家賴其便。趙禹時據法守正。杜周從諛,以少言為重。自張湯死后,網密,多詆嚴,官事浸以秏廢。九卿碌碌奉其官,救過不贍,何暇論繩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為儀表,其污者足以為戒,方略教導,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質有其文武焉。雖慘酷,斯稱其位矣。至若蜀守馮當暴挫,廣漢李貞擅磔人,東郡彌仆鋸項,天水駱璧推咸,河東褚廣妄殺,京兆無忌、馮翊殷周蝮鷙,水衡閻奉樸擊賣請,何足數哉!何足數哉!   太上失德,法令滋起。破觚為圓,禁暴不止。奸偽斯熾,慘酷爰始。乳獸揚威,蒼鷹側視。舞文巧詆,懷生何恃!   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傳第六十三   大宛之跡,見自張騫。張騫,漢中人。建元中為郎。是時天子問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騫以郎應募,使月氏,與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隴西。經匈奴,匈奴得之,傳詣單于。單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留騫十余歲,與妻,有子,然騫持漢節不失。   居匈奴中,益寬,騫因與其屬亡鄉月氏,西走數十日至大宛。大宛聞漢之饒財,欲通不得,見騫,喜,問曰:“若欲何之?”騫曰:“為漢使月氏,而為匈奴所閉道。今亡,唯王使人導送我。誠得至,反漢,漢之賂遺王財物不可勝言。”大宛以為然,遣騫,為發導繹,抵康居,康居傳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為胡所殺,立其太子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漢,殊無報胡之心。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領。   留歲余,還,并南山,欲從羌中歸,復為匈奴所得。留歲余,單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國內亂,騫與胡妻及堂邑父俱亡歸漢。漢拜騫為太中大夫,堂邑父為奉使君。   騫為人彊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窮急射禽獸給食。初,騫行時百余人,去十三歲,唯二人得還。   騫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具為天子言之。曰: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麥。有蒲陶酒。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有城郭屋室。其屬邑大小七十余城,眾可數十萬。其兵弓矛騎射。其北則康居,西則大月氏,西南則大夏,東北則烏孫,東則扜鰛、于窴.于窴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國。而樓蘭、姑師邑有城郭,臨鹽澤。鹽澤去長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鹽澤以東,至隴西長城,南接羌,鬲漢道焉。   烏孫在大宛東北可二千里,行國,隨畜,與匈奴同俗。控弦者數萬,敢戰。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羈屬,不肯往朝會焉。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國,與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萬人。與大宛鄰國。國小,南羈事月氏,東羈事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國,與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余萬。臨大澤,無崖,蓋乃北海云。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媯水北。其南則大夏,西則安息,北則康居。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萬。故時彊,輕匈奴,及冒頓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遂都媯水北,為王庭。其余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數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麥,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屬小大數百城,地方數千里,最為大國。臨媯水,有市,民商賈用車及船,行旁國或數千里。以銀為錢,錢如其王面,王死輒更錢,效王面焉。畫革旁行以為書記。其西則條枝,北有奄蔡、黎軒。   條枝在安息西數千里,臨西海。暑濕。耕田,田稻。有大鳥,卵如甕.人眾甚多,往往有小君長,而安息役屬之,以為外國。國善眩。安息長老傳聞條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媯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與大宛同俗。無大長,往往城邑置小長。其兵弱,畏戰。善賈市。及大月氏西徙,攻敗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萬。其都曰藍市城,有市販賈諸物。其東南有身毒國。   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而卑濕暑熱云。其人民乘象以戰。其國臨大水焉。'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少北,則為匈奴所得;從蜀宜徑,又無寇。”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業,而兵弱,貴漢財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屬,兵彊,可以賂遺設利朝也。且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厓,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筰,南方閉巂、昆明。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然聞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國,名曰滇越,而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漢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國。初,漢欲通西南夷,費多,道不通,罷之。及張騫言可以通大夏,乃復事西南夷。   騫以校尉從大將軍擊匈奴,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乃封騫為博望侯。是歲元朔六年也。其明年,騫為衛尉,與李將軍俱出右北平擊匈奴。匈奴圍李將軍,軍失亡多;而騫后期當斬,贖為庶人。是歲漢遣驃騎破匈奴西數萬人,至祁連山。其明年,渾邪王率其民降漢,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其后二年,漢擊走單于于幕北。   是后天子數問騫大夏之屬。騫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聞烏孫王號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邊小國也。匈奴攻殺其父,而昆莫生棄于野。烏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單于怪以為神,而收長之。及壯,使將兵,數有功,單于復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長守于西。昆莫收養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數萬,習攻戰。單于死,昆莫乃率其眾遠徙,中立,不肯朝會匈奴。匈奴遣奇兵擊,不勝,以為神而遠之,因羈屬之,不大攻。今單于新困于漢,而故渾邪地空無人。蠻夷俗貪漢財物,今誠以此時而厚幣賂烏孫,招以益東,居故渾邪之地,與漢結昆弟,其勢宜聽,聽則是斷匈奴右臂也。既連烏孫,自其西大夏之屬皆可招來而為外臣。”天子以為然,拜騫為中郎將,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赍金幣帛直數千巨萬,多持節副使,道可使,使遺之他旁國。   騫既至烏孫,烏孫王昆莫見漢使如單于禮,騫大慚,知蠻夷貪,乃曰:“天子致賜,王不拜則還賜。”昆莫起拜賜,其他如故。騫諭使指曰:“烏孫能東居渾邪地,則漢遣翁主為昆莫夫人。”烏孫國分,王老,而遠漢,未知其大小,素服屬匈奴日久矣,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專制。騫不得其要領。昆莫有十余子,其中子曰大祿,彊,善將眾,將眾別居萬余騎。大祿兄為太子,太子有子曰岑娶,而太子蚤死。臨死謂其父昆莫曰:“必以岑娶為太子,無令他人代之。”昆莫哀而許之,卒以岑娶為太子。大祿怒其不得代太子也,乃收其諸昆弟,將其眾畔,謀攻岑娶及昆莫。昆莫老,常恐大祿殺岑娶,予岑娶萬余騎別居,而昆莫有萬余騎自備,國眾分為三,而其大總取羈屬昆莫,昆莫亦以此不敢專約于騫。   騫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鰛及諸旁國。烏孫發導譯送騫還,騫與烏孫遣使數十人,馬數十匹報謝,因令窺漢,知其廣大。   騫還到,拜為大行,列于九卿。歲余,卒。   烏孫使既見漢人眾富厚,歸報其國,其國乃益重漢。其后歲余,騫所遣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于是西北國始通于漢矣。然張騫鑿空,其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于外國,外國由此信之。   自博望侯騫死后,匈奴聞漢通烏孫,怒,欲擊之。及漢使烏孫,若出其南,抵大宛、大月氏相屬,烏孫乃恐,使使獻馬,原得尚漢女翁主為昆弟。天子問群臣議計,皆曰“必先納聘,然后乃遣女”。初,天子發書易,云“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而漢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國。因益發使抵安息、奄蔡、黎軒、條枝、身毒國。而天子好宛馬,使者相望于道。諸使外國一輩大者數百,少者百余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時。其后益習而衰少焉。漢率一歲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輩,遠者八九歲,近者數歲而反。   是時漢既滅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請吏入朝。于是置益州、越巂、牂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柏始昌、呂越人等歲十余輩,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復閉昆明,為所殺,奪幣財,終莫能通至大夏焉。于是漢發三輔罪人,因巴蜀士數萬人,遣兩將軍郭昌、衛廣等往擊昆明之遮漢使者,斬首虜數萬人而去。其后遣使,昆明復為寇,竟莫能得通。而北道酒泉抵大夏,使者既多,而外國益厭漢幣,不貴其物。   自博望侯開外國道以尊貴,其后從吏卒皆爭上書言外國奇怪利害,求使。天子為其絕遠,非人所樂往,聽其言,予節,募吏民毋問所從來,為具備人眾遣之,以廣其道。來還不能毋侵盜幣物,及使失指,天子為其習之,輒覆案致重罪,以激怒令贖,復求使。使端無窮,而輕犯法。其吏卒亦輒復盛推外國所有,言大者予節,言小者為副,故妄言無行之徒皆爭效之。其使皆貧人子,私縣官赍物,欲賤市以私其利外國。外國亦厭漢使人人有言輕重,度漢兵遠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漢使。漢使乏絕積怨,至相攻擊。而樓蘭、姑師小國耳,當空道,攻劫漢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時時遮擊使西國者。使者爭遍言外國災害,皆有城邑,兵弱易擊。于是天子以故遣從驃侯破奴將屬國騎及郡兵數萬,至匈河水,欲以擊胡,胡皆去。其明年,擊姑師,破奴與輕騎七百余先至,虜樓蘭王,遂破姑師。因舉兵威以困烏孫、大宛之屬。還,封破奴為浞野侯。王恢數使,為樓蘭所苦,言天子,天子發兵令恢佐破奴擊破之,封恢為浩侯。于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門矣。   烏孫以千匹馬聘漢女,漢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烏孫,烏孫王昆莫以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為左夫人。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孫岑娶妻翁主。烏孫多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馬。   初,漢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將二萬騎迎于東界。東界去王都數千里。行比至,過數十城,人民相屬甚多。漢使還,而后發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黎軒善眩人獻于漢。及宛西小國驩潛、大益,宛東姑師、捍鰛、蘇薤之屬,皆隨漢使獻見天子。天子大悅。   而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   是時上方數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都多人則過之,散財帛以賞賜,厚具以饒給之,以覽示漢富厚焉。于是大觳抵,出奇戲諸怪物,多聚觀者,行賞賜,酒池肉林,令外國客遍觀倉庫府藏之積,見漢之廣大,傾駭之。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戲歲增變,甚盛益興,自此始。   西北外國使,更來更去。宛以西,皆自以遠,尚驕恣晏然,未可詘以禮羈縻而使也。自烏孫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單于一信,則國國傳送食,不敢留苦;及至漢使,非出幣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騎用。所以然者,遠漢,而漢多財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于漢使焉。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數十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苜蓿極望。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須珣,善市賈,爭分銖。俗貴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決正。其地皆無絲漆,不知鑄錢器。及漢使亡卒降,教鑄作他兵器。得漢黃白金,輒以為器,不用為幣。   而漢使者往既多,其少從率多進熟于天子,言曰:“宛有善馬在貳師城,匿不肯與漢使。”天子既好宛馬,聞之甘心,使壯士車令等持千金及金馬以請宛王貳師城善馬。宛國饒漢物,相與謀曰:“漢去我遠,而鹽水中數敗,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絕邑,乏食者多。漢使數百人為輩來,而常乏食,死者過半,是安能致大軍乎?無柰我何。且貳師馬,宛寶馬也。”遂不肯予漢使。漢使怒,妄言,椎金馬而去。宛貴人怒曰:“漢使至輕我!”遣漢使去,令其東邊郁成遮攻殺漢使,取其財物。于是天子大怒。諸嘗使宛姚定漢等言宛兵弱,誠以漢兵不過三千人,彊弩射之,即盡虜破宛矣。天子已嘗使浞野侯攻樓蘭,以七百騎先至,虜其王,以定漢等言為然,而欲侯寵姬李氏,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發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以往伐宛。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趙始成為軍正,故浩侯王恢使導軍,而李哆為校尉,制軍事。是歲太初元年也。而關東蝗大起,蜚西至敦煌。   貳師將軍軍既西過鹽水,當道小國恐,各堅城守,不肯給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數日則去。比至郁成,士至者不過數千,皆饑罷。攻郁成,郁成大破之,所殺傷甚眾。貳師將軍與哆、始成等計:“至郁成尚不能舉,況至其王都乎?”引兵而還。往來二歲。還至敦煌,士不過什一二。使使上書言:“道遠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戰,患饑。人少,不足以拔宛。原且罷兵,益發而復往。”天子聞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門,曰軍有敢入者輒斬之!貳師恐,因留敦煌。   其夏,漢亡浞野之兵二萬余于匈奴。公卿及議者皆原罷擊宛軍,專力攻胡。天子已業誅宛,宛小國而不能下,則大夏之屬輕漢,而宛善馬絕不來,烏孫、侖頭易苦漢使矣,為外國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鄧光等,赦囚徒材官,益發惡少年及邊騎,歲余而出敦煌者六萬人,負私從者不與。牛十萬,馬三萬余匹,驢騾橐它以萬數。多赍糧,兵弩甚設,天下騷動,傳相奉伐宛,凡五十余校尉。宛王城中無井,皆汲城外流水,于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益發戍甲卒十八萬,酒泉、張掖北,置居延、休屠以衛酒泉,而發天下七科適,及載Я給貳師。轉車人徒相連屬至敦煌。而拜習馬者二人為執驅校尉,備破宛擇取其善馬云。   于是貳師后復行,兵多,而所至小國莫不迎,出食給軍。至侖頭,侖頭不下,攻數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漢兵到者三萬人。宛兵迎擊漢兵,漢兵射敗之,宛走入葆乘其城。貳師兵欲行攻郁成,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詐,乃先至宛,決其水源,移之,則宛固已憂困。圍其城,攻之四十余日,其外城壞,虜宛貴人勇將煎靡。宛大恐,走入中城。宛貴人相與謀曰:“漢所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馬而殺漢使。今殺王毋寡而出善馬,漢兵宜解;即不解,乃力戰而死,未晚也。”宛貴人皆以為然,共殺其王毋寡,持其頭遣貴人使貳師,約曰:“漢毋攻我。我盡出善馬,恣所取,而給漢軍食。即不聽,我盡殺善馬,而康居之救且至。至,我居內,康居居外,與漢軍戰。漢軍熟計之,何從?”是時康居候視漢兵,漢兵尚盛,不敢進。貳師與趙始成、李哆等計:“聞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內食尚多。所為來,誅首惡者毋寡。毋寡頭已至,如此而不許解兵,則堅守,而康居候漢罷而來救宛,破漢軍必矣。”軍吏皆以為然,許宛之約。宛乃出其善馬,令漢自擇之,而多出食食給漢軍。漢軍取其善馬數十匹。中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而立宛貴人之故待遇漢使善者名昧蔡以為宛王,與盟而罷兵。終不得入中城。乃罷而引歸。   初,貳師起敦煌西,以為人多,道上國不能食,乃分為數軍,從南北道。校尉王申生、故鴻臚壺充國等千余人,別到郁成。郁成城守,不肯給食其軍。王申生去大軍二百里,而輕之,責郁成。郁成食不肯出,窺知申生軍日少,晨用三千人攻,戮殺申生等,軍破,數人脫亡,走貳師。貳師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聞漢已破宛,乃出郁成王予桀,桀令四騎士縛守詣大將軍。四人相謂曰:“郁成王漢國所毒,今生將去,卒失大事。”欲殺,莫敢先擊。上邽騎士趙弟最少,拔劍擊之,斬郁成王,赍頭。弟、桀等逐及大將軍。   初,貳師后行,天子使使告烏孫,大發兵并力擊宛。烏孫發二千騎往,持兩端,不肯前。貳師將軍之東,諸所過小國聞宛破,皆使其子弟從軍入獻,見天子,因以為質焉。貳師之伐宛也,而軍正趙始成力戰,功最多;及上官桀敢深入,李哆為謀計,軍入玉門者萬余人,軍馬千余匹。貳師后行,軍非乏食,戰死不能多,而將吏貪,多不愛士卒,侵牟之,以此物故眾。天子為萬里而伐宛,不錄過,封廣利為海西侯。又封身斬郁成王者騎士趙弟為新畤侯。軍正趙始成為光祿大夫,上官桀為少府,李哆為上黨太守。軍官吏為九卿者三人,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奮行者官過其望,以適過行者皆絀其勞。士卒賜直四萬金。伐宛再反,凡四歲而得罷焉。   漢已伐宛,立昧蔡為橡王而去#歲余,宛貴人以為昧蔡善諛,使我國遇俠,乃相與殺昧蔡,立毋寡昆弟曰蟬封為宛王,而遣其子入質于漢。漢因使使賂賜以鎮撫之。   而漢發使十余輩至宛西諸外國,求奇物,因風覽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鹽水,往往有亭。而侖頭有田卒數百人,因置使者護田積粟,以給使外國者。   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大宛之跡,元因博望。始究河源,旋窺海上。條枝西入,天馬內向。蔥嶺無塵,鹽池息浪。曠哉絕域,往往亭障。   卷一百二十四·游俠列傳第六十四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于世云。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于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沈浮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閭巷之俠,脩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硃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絜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彊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硃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魯硃家者,與高祖同時。魯人皆以儒教,而硃家用俠聞。所藏活豪士以百數,其余庸人不可勝言。然終不伐其能,歆其德,諸所嘗施,唯恐見之。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家無余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軥牛。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陰脫季布將軍之戹,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自關以東,莫不延頸原交焉。   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硃家,自以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陽有劇孟。周人以商賈為資,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吳楚反時,條侯為太尉,乘傳車將至河南,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無能為已矣。”天下騷動,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云。劇孟行大類硃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戲。然劇孟母死,自遠方送喪蓋千乘。及劇孟死,家無余十金之財。而符離人王孟亦以俠稱江淮之間。   是時濟南瞷氏、陳周庸亦以豪聞,景帝聞之,使使盡誅此屬。其后代諸白、梁韓無辟、陽翟薛兄、陜韓孺紛紛復出焉。   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解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休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于心,卒發于睚眥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解姐子負解之勢,與人飲,使之嚼。非其任,彊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殺解姐子,亡去。解姐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棄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賊處。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遂去其賊,罪其姐子,乃收而葬之。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獨箕倨視之,解遣人問其名姓。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是吾德不脩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踐更時脫之。”每至踐更,數過,吏弗求。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箕踞者乃肉袒謝罪。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數,終不聽。客乃見郭解。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解乃謂仇家曰:“吾聞雒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今子幸而聽解,解柰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待我去,令雒陽豪居其間,乃聽之。”   解執恭敬,不敢乘車入其縣廷。之旁郡國,為人請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然后乃敢嘗酒食。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余車,請得解客舍養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解家遂徙。諸公送者出千余萬。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舉徙解。解兄子斷楊掾頭。由此楊氏與郭氏為仇。   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驩解。解為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已又殺楊季主。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上聞,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關。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吏逐之,跡至籍少公。少公自殺,口絕。久之,乃得解。窮治所犯,為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于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然關中長安樊仲子,槐里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臨淮兒長卿,東陽田君孺,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跖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硃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于戲,惜哉!   游俠豪倨,藉藉有聲。權行州里,力折公卿。硃家脫季,劇孟定傾。急人之難,免讎于更。偉哉翁伯,人貌榮名。   卷一百二十五·佞幸列傳第六十五   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虛言。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   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漢興,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時有閎孺。此兩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貴幸,與上臥起,公卿皆因關說。故孝惠時郎侍中皆冠鵕璘,貝帶,傅脂粉,化閎、籍之屬也。兩人徙家安陵。   孝文時中寵臣,士人則鄧通,宦者則趙同、北宮伯子。北宮伯子以愛人長者;而趙同以星氣幸,常為文帝參乘;鄧通無伎能。鄧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為黃頭郎。孝文帝夢欲上天,不能,有一黃頭郎從后推之上天,顧見其衣裻帶后穿。覺而之漸臺,以夢中陰目求推者郎,即見鄧通,其衣后穿,夢中所見也。召問其名姓,姓鄧氏,名通,文帝說焉,尊幸之日異。通亦愿謹,不好外交,雖賜洗沐,不欲出。于是文帝賞賜通巨萬以十數,官至上大夫。文帝時時如鄧通家游戲。然鄧通無他能,不能有所薦士,獨自謹其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者相通,曰“當貧餓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謂貧乎?”于是賜鄧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嘗病癰,鄧通常為帝唶吮之。文帝不樂,從容問通曰:“天下誰最愛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問病,文帝使唶癰,唶癰而色難之。已而聞鄧通常為帝唶吮之,心慚,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景帝立,鄧通免,家居。居無何,人有告鄧通盜出徼外鑄錢。下吏驗問,頗有之,遂竟案,盡沒入鄧通家,尚負責數巨萬。長公主賜鄧通,吏輒隨沒入之,一簪不得著身。于是長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   孝景帝時,中無寵臣,然獨郎中令周文仁,仁寵最過庸,乃不甚篤。   今天子中寵臣,士人則韓王孫嫣,宦者則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孫也。今上為膠東王時,嫣與上學書相愛。及上為太子,愈益親嫣。嫣善騎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習胡兵,以故益尊貴,官至上大夫,賞賜擬于鄧通。時嫣常與上臥起。江都王入朝,有詔得從入獵上林中。天子車駕蹕道未行,而先使嫣乘副車,從數十百騎,騖馳視獸。江都王望見,以為天子,辟從者,伏謁道傍。嫣驅不見。既過,江都王怒,為皇太后泣曰:“請得歸國入宿衛,比韓嫣。”太后由此嗛嫣。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奸聞皇太后。皇太后怒,使使賜嫣死。上為謝,終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韓說,其弟也,亦佞幸。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給事狗中。而平陽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見,心說之,及入永巷,而召貴延年。延年善歌,為變新聲,而上方興天地祠,欲造樂詩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詩。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號協聲律。與上臥起,甚貴幸,埒如韓嫣也。久之,浸與中人亂,出入驕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愛弛,則禽誅延年昆弟也。   自是之后,內寵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數也。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   太史公曰: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后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   傳稱令色,詩刺巧言。冠璘入侍,傅粉承恩。黃頭賜蜀,宦者同軒。新聲都尉,挾彈王孫。泣魚竊駕,著自前論。   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孔子曰:“六于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不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于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赍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齊威王乃益赍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說,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韝鞠鯱,待酒于前,時賜余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其后百余年,楚有優孟。   優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啗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如?”對曰:“臣請以彫玉為棺,文梓為槨,楩楓豫章為題湊,發甲卒為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于前,韓魏翼衛其后,廟食太牢,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王曰:“寡人之過一至此乎!為之柰何?”優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為槨,銅歷為棺,赍以姜棗,薦以木蘭,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腸。”于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無令天下久聞也。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余,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后,優孟復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余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于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后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   其后二百余年,秦有優旃。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于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于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廕室。”于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無何,二世殺死,優旃歸漢,數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于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游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Я飧養乳母。乳母上書曰:“某所有公田,原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于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于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于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   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以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時詔賜之食于前。飯已,盡懷其余肉持去,衣盡汙.數賜縑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于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于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聞之,曰:“令朔在事無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為郎,又為侍謁者,常持節出使。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于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沈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金馬門者,宦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時會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共難之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于竹帛,自以為海內無雙,即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其故何也?”東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張儀、蘇秦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彊,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身處尊位,澤及后世,子孫長榮。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為席,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如運之掌中。賢與不肖,何以異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并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義,困于衣食,或失門戶。使張儀、蘇秦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菑,雖有圣人,無所施其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則事異。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詩曰:“鼓鐘于宮,聲聞于外。鶴鳴九皋,聲聞于天。'.茍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躬行仁義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說,封于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學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崛然獨立,塊然獨處,上觀許由,下察接輿,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也。   建章宮后閤重櫟中有物出焉,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原賜美酒粱飯大飧臣,臣乃言。”詔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騶牙者也。遠方當來歸義,而騶牙先見。其齒前后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其后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眾來降漢。乃復賜東方生錢財甚多。   至老,朔且死時,諫曰:“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原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   武帝時,大將軍衛青者,衛后兄也,封為長平侯。從軍擊匈奴,至余吾水上而還,斬首捕虜,有功來歸,詔賜金千斤。將軍出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當道遮衛將軍車,拜謁曰:“原白事。”將軍止車前,東郭先生旁車言曰:“王夫人新得幸于上,家貧。今將軍得金千斤,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人主聞之必喜。此所謂奇策便計也。”衛將軍謝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計,請奉教。”于是衛將軍乃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王夫人以聞武帝。帝曰:“大將軍不知為此。”問之安所受計策,對曰:“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詔召東郭先生,拜以為郡都尉。東郭先生久待詔公車,貧困饑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無下,足盡踐地。道中人笑之,東郭先生應之曰:“誰能履行雪中,令人視之,其上履也,其履下處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為二千石,佩青緺出宮門,行謝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詔者,等比祖道于都門外。榮華道路,立名當世。此所謂衣褐懷寶者也。當其貧困時,人莫省視;至其貴也,乃爭附之。諺曰:“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其此之謂邪?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對曰:“原居洛陽。”人主曰:“不可。洛陽有武庫、敖倉,當關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來,傳不為置王。然關東國莫大于齊,可以為齊王。”王夫人以手擊頭,呼“幸甚”。王夫人死,號曰“齊王太后薨”。   昔者,齊王使淳于髡獻鵠于楚。出邑門,道飛其鵠,徒揭空籠,造詐成辭,往見楚王曰:“齊王使臣來獻鵠,過于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去我飛亡。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傷殺也。鵠,毛物,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齊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賜之,財倍鵠在也。   武帝時,徵北海太守詣行在所。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者,自請與太守俱,“吾有益于君”,君許之。諸府掾功曹白云:“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實,恐不可與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與俱。行至宮下,待詔宮府門。王先生徒懷錢沽酒,與衛卒仆射飲,日醉,不視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謂戶郎曰:“幸為我呼吾君至門內遙語。”戶郎為呼太守。太守來,望見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令無盜賊,君對曰何哉?”對曰:“選擇賢材,各任之以其能,賞異等,罰不肖。”王先生曰:“對如是,是自譽自伐功,不可也。原君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太守曰:“諾。”召入,至于殿下,有詔問之曰:“何于治北海,令盜賊不起?”叩頭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之所變化也。”武帝大笑,曰:“于呼!安得長者之語而稱之!安所受之?”對曰:“受之文學卒史。”帝曰:“今安在?”對曰:“在宮府門外。”有詔召拜王先生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為水衡都尉。傳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財。”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余錢持歸。當其時,巫行視小家女好者,云是當為河伯婦,即娉取。洗沐之,為治新繒綺縠衣,間居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十余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十里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云。”西門豹曰:“至為河伯娶婦時,原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諾。”   至其時,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里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繒單衣,立大巫后。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丑。”即將女出帷中,來至前。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嫗為入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有頃,曰:“巫嫗何久也?弟子趣之!”復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使一人趣之!”復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復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鄉河立待良久。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西門豹顧曰:“巫嫗、三老不來還,柰之何?”欲復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入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須臾,豹曰:“廷掾起矣。狀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罷去歸矣。”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后,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   西門豹即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當其時,民治渠少煩苦,不欲也。豹曰:“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后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十二渠經絕馳道,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為一橋。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為西門君所為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長吏終聽置之。故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后世,無絕已時,幾可謂非賢大夫哉!   傳曰:“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辨治者當能別之。   滑稽鴟夷,如脂如韋。敏捷之變,學不失詞。淳于索絕,趙國興師。楚優拒相,寢丘獲祠。偉哉方朔,三章紀之。   卷一百二十七·日者列傳第六十七   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其于周尤甚,及秦可見。代王之入,任于卜者。太卜之起,由漢興而有。   司馬季主者,楚人也。卜于長安東市。   宋忠為中大夫,賈誼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相從論議,誦易先王圣人之道術,究遍人情,相視而嘆。賈誼曰:“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之中。今吾已見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試之卜數中以觀采。”二人即同輿而之市,游于卜肆中。天新雨,道少人,司馬季主間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辯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兇之本。二大夫再拜謁。司馬季主視其狀貌,如類有知者,即禮之,使弟子延之坐。坐定,司馬季主復理前語,分別天地之終始,日月星辰之紀,差次仁義之際,列吉兇之符,語數千言,莫不順理。   宋忠、賈誼瞿然而悟,獵纓正襟危坐,曰:“吾望先生之狀,聽先生之辭,小子竊觀于世,未嘗見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汙?”   司馬季主捧腹大笑曰:“觀大夫類有道術者,今何言之陋也,何辭之野也!今夫子所賢者何也?所高者誰也?今何以卑汙長者?”   二君曰:“尊官厚祿,世之所高也,賢才處之。今所處非其地,故謂之卑。言不信,行不驗,取不當,故謂之汙.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賤簡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嚴以得人情,虛高人祿命以說人志,擅言禍災以傷人心,矯言鬼神以盡人財,厚求拜謝以私于己。'此吾之所恥,故謂之卑汙也。“   司馬季主曰:“公且安坐。公見夫被發童子乎?日月照之則行,不照則止,問之日月疵瑕吉兇,則不能理。由是觀之,能知別賢與不肖者寡矣。   “賢之行也,直道以正諫,三諫不聽則退。其譽人也不望其報,惡人也不顧其怨,以便國家利眾為務。故官非其任不處也,祿非其功不受也;見人不正,雖貴不敬也;見人有污,雖尊不下也;得不為喜,去不為恨;非其罪也,雖累辱而不愧也。   “今公所謂賢者,皆可為羞矣。卑疵而前,韱趨而言;相引以勢,相導以利;比周賓正,以求尊譽,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獵農民;以官為威,以法為機,求利逆暴:譬無異于操白刃劫人者也。初試官時,倍力為巧詐,飾虛功執空文以主上,用居上為右;試官不讓賢陳功,見偽增實,以無為有,以少為多,以求便勢尊位;食飲驅馳,從姬歌兒,不顧于親,犯法害民,虛公家:此夫為盜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弒君未伐者也。何以為高賢才乎?   “盜賊發不能禁,夷貊不服不能攝,奸邪起不能塞,官秏亂不能治,四時不和不能調,歲穀不孰不能適.才賢不為,是不忠也;才不賢而讬官位,利上奉,妨賢者處,是竊位也;有人者進,有財者禮,是偽也。子獨不見鴟梟之與鳳皇翔乎?蘭芷芎藭棄于廣野,蒿蕭成林,使君子退而不顯眾,公等是也。   “述而不作,君子義也。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時,順于仁義,分策定卦,旋式正釭,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敗。昔先王之定國家,必先龜策日月,而后乃敢代;正時日,乃后入家;產子必先占吉兇,后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句踐放文王八卦以破敵國,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負哉!   “且夫卜筮者,埽除設坐,正其冠帶,然后乃言事,此有禮也。言而鬼神或以饗,忠臣以事其上,孝子以養其親,慈父以畜其子,此有德者也。而以義置數十百錢,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婦或以養生:此之為德,豈直數十百錢哉!此夫老子所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今夫卜筮者利大而謝少,老子之云豈異于是乎?   “莊子曰:”君子內無饑寒之患,外無劫奪之憂,居上而敬,居下不為害,君子之道也。'今夫卜筮者之為業也,積之無委聚,藏之不用府庫,徙之不用輜車,負裝之不重,止而用之無盡索之時。持不盡索之物,游于無窮之世,雖莊氏之行未能增于是也,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東南,以海為池;日中必移,月滿必虧;先王之道,乍存乍亡。公責卜者言必信,不亦惑乎!   “公見夫談士辯人乎?慮事定計,必是人也,然不能以一言說人主意,故言必稱先王,語必道上古;慮事定計,飾先王之成功,語其敗害,以恐喜人主之志,以求其欲。多言夸嚴,莫大于此矣。然欲彊國成功,盡忠于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導惑教愚也。夫愚惑之人,豈能以一言而知之哉!言不厭多。   “故騏驥不能與罷驢為駟,而鳳皇不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故君子處卑隱以辟眾,自匿以辟倫,微見德順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養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譽。公之等喁喁者也,何知長者之道乎!”   宋忠、賈誼忽而自失,芒乎無色,悵然噤口不能言。于是攝衣而起,再拜而辭。行洋洋也,出門僅能自上車,伏軾低頭,卒不能出氣。   居三日,宋忠見賈誼于殿門外,乃相引屏語相謂自嘆曰:“道高益安,勢高益危。居赫赫之勢,失身且有日矣。夫卜而有不審,不見奪糈;為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此相去遠矣,猶天冠地屨也。此老子之所謂‘無名者萬物之始'也。天地曠曠,物之熙熙,或安或危,莫知居之。我與若,何足預彼哉!彼久而愈安,雖曾氏之義未有以異也。”   久之,宋忠使匈奴,不至而還,抵罪。而賈誼為梁懷王傅,王墮馬薨,誼不食,毒恨而死。此務華絕根者也。   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于篇。及至司馬季主,余志而著之。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游觀長安中,見卜筮之賢大夫,觀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動,誓正其衣冠而當鄉人也,有君子之風。見性好解婦來卜,對之顏色嚴振,未嘗見齒而笑也。從古以來,賢者避世,有居止舞澤者,有居民間閉口不言,有隱居卜筮間以全身者。夫司馬季主者,楚賢大夫,游學長安,通易經,術黃帝、老子,博聞遠見。觀其對二大夫貴人之談言,稱引古明王圣人道,固非淺聞小數之能。及卜筮立名聲千里者,各往往而在。傳曰:“富為上,貴次之;既貴各各學一伎能立其身。”黃直,大夫也;陳君夫,婦人也:以相馬立名天下。齊張仲、曲成侯以善擊刺學用劍,立名天下。留長孺以相彘立名。滎陽褚氏以相牛立名。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絕人之風,何可勝言。故曰:“非其地,樹之不生;非其意,教之不成。”夫家之教子孫,當視其所以好,好含茍生活之道,因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足以觀士;子有處所,可謂賢人。”   臣為郎時,與太卜待詔為郎者同署,言曰:“孝武帝時,聚會占家問之,某日可取婦乎?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叢辰家曰大兇,歷家曰小兇,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辯訟不決,以狀聞。制曰:”避諸死忌,以五行為主。'“人取于五行者也。   日者之名,有自來矣。吉兇占候,著于墨子。齊楚異法,書亡罕紀。后人斯繼,季主獨美。取免暴秦,此焉終否。   卷一百二十八·龜策列傳第六十八   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記已。自三代之興,各據禎祥。涂山之兆從而夏啟世,飛燕之卜順故殷興,百穀之筮吉故周王。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   蠻夷氐羌雖無君臣之序,亦有決疑之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國不同俗。然皆可以戰伐攻擊,推兵求勝,各信其神,以知來事。   略聞夏殷欲卜者,乃取蓍龜,已則棄去之,以為龜藏則不靈,蓍久則不神。至周室之卜官,常寶藏蓍龜;又其大小先后,各有所尚,要其歸等耳。或以為圣王遭事無不定,決疑無不見,其設稽神求問之道者,以為后世衰微,愚不師智,人各自安,化分為百室,道散而無垠,故推歸之至微,要絜于精神也。或以為昆蟲之所長,圣人不能與爭。其處吉兇,別然否,多中于人。至高祖時,因秦太卜官。天下始定,兵革未息。及孝惠享國日少,呂后女主,孝文、孝景因襲掌故,未遑講試,雖父子疇官,世世相傳,其精微深妙,多所遺失。至今上即位,博開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絕倫超奇者為右,無所阿私,數年之間,太卜大集。會上欲擊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筮至預見表象,先圖其利。及猛將推鋒執節,獲勝于彼,而蓍龜時日亦有力于此。上尤加意,賞賜至或數千萬。如丘子明之屬,富溢貴寵,傾于朝廷。至以卜筮射蠱道,巫蠱時或頗中。素有眥睚不快,因公行誅,恣意所傷,以破族滅門者,不可勝數。百僚蕩恐,皆曰龜策能言。后事覺奸窮,亦誅三族。   夫摓策定數,灼龜觀兆,變化無窮,是以擇賢而用占焉,可謂圣人重事者乎!周公卜三龜,而武王有瘳。紂為暴虐,而元龜不占。晉文將定襄王之位,卜得黃帝之兆,卒受彤弓之命。獻公貪驪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禍竟流五世。楚靈將背周室,卜而龜逆,終被乾谿之敗。兆應信誠于內,而時人明察見之于外,可不謂兩合者哉!君子謂夫輕卜筮,無神明者,悖;背人道,信禎祥者,鬼神不得其正。故書建稽疑,五謀而卜筮居其二,五占從其多,明有而不專之道也。   余至江南,觀其行事,問其長老,云龜千歲乃游蓮葉之上,蓍百莖共一根。又其所生,獸無虎狼,草無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龜飲食之,以為能導引致氣,有益于助衰養老,豈不信哉!   褚先生曰:臣以通經術,受業博士,治春秋,以高第為郎,幸得宿■,出入宮殿中十   有余年。竊好太史公傳。太史公之傳曰:“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兇,略闚其要,故作龜策列傳。”臣往來長安中,求龜策列傳不能得,故之大卜官,問掌故文學長老習事者,寫取龜策卜事,編于下方。   聞古五帝、三王發動舉事,必先決蓍龜。傳曰:“下有伏靈,上有兔絲;上有搗蓍,下有神龜。”所謂伏靈者,在兔絲之下,狀似飛鳥之形。新雨已,天清靜無風,以夜捎兔絲去之,既以鮸燭此地燭之,火滅,即記其處,以新布四丈環置之,明即掘取之,入四尺至七尺,得矣,過七尺不可得。伏靈者,千歲松根也,食之不死。聞蓍生滿百莖者,其下必有神龜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傳曰:“天下和平,王道得,而蓍莖長丈,其叢生滿百莖。”方今世取蓍者,不能中古法度,不能得滿百莖長丈者,取八十莖已上,蓍長八尺,即難得也。人民好用卦者,取滿六十莖已上,長滿六尺者,既可用矣。記曰:“能得名龜者,財物歸之,家必大富至千萬。”一曰“北斗龜”,二曰“南辰龜”,三曰“五星龜”,四曰“八風龜”,五曰“二十八宿龜”,六曰“日月龜”,七曰“九州龜”,八曰“玉龜”:凡八名龜。龜圖各有文在腹下,文云云者,此某之龜也。略記其大指,不寫其圖。取此龜不必滿尺二寸,民人得長七八寸,可寶矣。今夫珠玉寶器,雖有所深藏,必見其光,必出其神明,其此之謂乎!故玉處于山而木潤,淵生珠而岸不枯者,潤澤之所加也。明月之珠出于江海,藏于蚌中,蚗龍伏之。王得之,長有天下,四夷賓服。能得百莖蓍,并得其下龜以卜者,百言百當,足以決吉兇。   神龜出于江水中,廬江郡常歲時生龜長尺二寸者二十枚輸太卜官,太卜官因以吉日剔取其腹下甲。龜千歲乃滿尺二寸。王者發軍行將,必鉆龜廟堂之上,以決吉兇。今高廟中有龜室,藏內以為神寶。   傳曰:“取前足臑骨穿佩之,取龜置室西北隅懸之,以入深山大林中,不惑。”臣為郎時,見萬畢石硃方,傳曰:“有神龜在江南嘉林中。嘉林者,獸無虎狼,鳥無鴟梟,草無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為嘉林。龜在其中,常巢于芳蓮之上。左脅書文曰:”甲子重光,得我者匹夫為人君,有土正,諸侯得我為帝王。'求之于白蛇蟠杅林中者,齋戒以待,譺然,狀如有人來告之,因以醮酒佗發,求之三宿而得。“由是觀之,豈不偉哉!故龜可不敬與?   南方老人用龜支床足,行二十余歲,老人死,移床,龜尚生不死。龜能行氣導引。問者曰:“龜至神若此,然太卜官得生龜,何為輒殺取其甲乎?”近世江上人有得名龜,畜置之,家因大富。與人議,欲遣去。人教殺之勿遣,遣之破人家。龜見夢曰:“送我水中,無殺吾也。”其家終殺之。殺之后,身死,家不利。人民與君王者異道。人民得名龜,其狀類不宜殺也。以往古故事言之,古明王圣主皆殺而用之。   宋元王時得龜,亦殺而用之。謹連其事于左方,令好事者觀擇其中焉。   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龜使于河,至于泉陽,漁者豫且舉網得而囚之。置之籠中。夜半,龜來見夢于宋元王曰:“我為江使于河,而幕網當吾路。泉陽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語。王有德義,故來告訴。”元王惕然而悟。乃召博士衛平而問之曰:“今寡人夢見一丈夫,延頸而長頭,衣玄繡之衣而乘輜車,來見夢于寡人曰:”我為江使于河,而幕網當吾路。泉陽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語。王有德義,故來告訴。'是何物也?“衛平乃援式而起,仰天而視月之光,觀斗所指,定日處鄉。規矩為輔,副以權衡。四維已定,八卦相望。視其吉兇,介蟲先見。乃對元王曰:”今昔壬子,宿在牽牛。河水大會,鬼神相謀。漢正南北,江河固期,南風新至,江使先來。白云壅漢,萬物盡留。斗柄指日,使者當囚。玄服而乘輜車,其名為龜。王急使人問而求之。“王曰:”善。“   于是王乃使人馳而往問泉陽令曰:“漁者幾何家?名誰為豫且?豫且得龜,見夢于王,王故使我求之。”泉陽令乃使吏案籍視圖,水上漁者五十五家,上流之廬,名為豫且。泉陽令曰:“諾。”乃與使者馳而問豫且曰:“今昔汝漁何得?”豫且曰:“夜半時舉網得龜。”使者曰:“今龜安在?”曰:“在籠中。”使者曰:“王知子得龜,故使我求之。”豫且曰:“諾。”即系龜而出之籠中,獻使者。   使者載行,出于泉陽之門。正晝無見,風雨晦冥。云蓋其上,五采青黃;雷雨并起,風將而行。入于端門,見于東箱。身如流水,潤澤有光。望見元王,延頸而前,三步而止,縮頸而卻,復其故處。元王見而怪之,問衛平曰:“龜見寡人,延頸而前,以何望也?縮頸而復,是何當也?”衛平對曰:“龜在患中,而終昔囚,王有德義,使人活之。今延頸而前,以當謝也,縮頸而卻,欲亟去也。”元王曰:“善哉!神至如此乎,不可久留;趣駕送龜,勿令失期。”   衛平對曰:“龜者是天下之寶也,先得此龜者為天子,且十言十當,十戰十勝。生于深淵,長于黃土。知天之道,明于上古。游三千歲,不出其域。安平靜正,動不用力。壽蔽天地,莫知其極。與物變化,四時變色。居而自匿,伏而不食。春倉夏黃,秋白冬黑。明于陰陽,審于刑德。先知利害,察于禍福,以言而當,以戰而勝,王能寶之,諸侯盡服。王勿遣也,以安社稷。”   元王曰:“龜甚神靈,降于上天,陷于深淵。在患難中。以我為賢。德厚而忠信,故來告寡人。寡人若不遣也,是漁者也。漁者利其肉,寡人貪其力,下為不仁,上為無德。君臣無禮,何從有福?寡人不忍,柰何勿遣!”   衛平對曰:“不然。臣聞盛德不報,重寄不歸;天與不受,天奪之寶。今龜周流天下,還復其所,上至蒼天,下薄泥涂。還遍九州,未嘗愧辱,無所稽留。今至泉陽,漁者辱而囚之。王雖遣之,江河必怒,務求報仇。自以為侵,因神與謀。淫雨不霽,水不可治。若為枯旱,風而揚埃,蝗蟲暴生,百姓失時。王行仁義,其罰必來。此無佗故,其祟在龜。后雖悔之,豈有及哉!王勿遣也。”   元王慨然而嘆曰:“夫逆人之使,絕人之謀,是不暴乎?取人之有,以自為寶,是不彊乎?寡人聞之,暴得者必暴亡,彊取者必后無功。桀紂暴彊,身死國亡。今我聽子,是無仁義之名而有暴彊之道。江河為湯武,我為桀紂。未見其利,恐離其咎。寡人狐疑,安事此寶,趣駕送龜,勿令久留。”衛平對曰:“不然,王其無患。天地之間,累石為山。高而不壞,地得為安。故云物或危而顧安,或輕而不可遷;人或忠信而不如誕謾,或丑惡而宜大官,或美好佳麗而為眾人患。非神圣人,莫能盡言。春秋冬夏,或暑或寒。寒暑不和,賊氣相奸。同歲異節,其時使然。故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或為仁義,或為暴彊。暴彊有鄉,仁義有時。萬物盡然,不可勝治。大王聽臣,臣請悉言之。天出五色,以辨白黑。地生五穀,以知善惡。人民莫知辨也,與禽獸相若。谷居而穴處,不知田作。天下禍亂,陰陽相錯。疾疾,通而不相擇。妖鮟數見,傳為單薄。圣人別其生,使無相獲。禽獸有牝牡,置之山原;鳥有雌雄,布之林澤;有介之蟲,置之谿谷。故牧人民,為之城郭,內經閭術,外為阡陌。夫妻男女,賦之田宅,列其室屋。為之圖籍,別其名族。立官置吏,勸以爵祿。衣以桑麻,養以五穀.耕之櫌之,鉏之耨之。口得所嗜,目得所美,身受其利。以是觀之,非彊不至。故曰田者不彊,囷倉不盈;商賈不彊,不得其贏;婦女不彊,布帛不精;官御不彊,其勢不成;大將不彊,卒不使令;侯王不彊,沒世無名。故云彊者,事之始也,分之理也,物之紀也。所求于彊,無不有也。王以為不然,王獨不聞玉櫝只雉,出于昆山;明月之珠,出于四海;鐫石拌蚌,傳賣于市;圣人得之,以為大寶。大寶所在,乃為天子。今王自以為暴,不如拌蚌于海也;自以為彊,不過鐫石于昆山也。取者無咎,寶者無患。今龜使來抵網,而遭漁者得之,見夢自言,是國之寶也,王何憂焉。”   元王曰:“不然。寡人聞之,諫者福也,諛者賊也。人主聽諛,是愚惑也。雖然,禍不妄至,福不徒來。天地合氣,以生百財。陰陽有分,不離四時,十有二月,日至為期。圣人徹焉,身乃無災。明王用之,人莫敢欺。故云福之至也,人自生之;禍之至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刑與德雙。圣人察之,以知吉兇。桀紂之時,與天爭功,擁遏鬼神,使不得通。是固已無道矣,諛臣有眾。桀有諛臣,名曰趙梁。教為無道,勸以貪狼。系湯夏臺,殺關龍逢。左右恐死,偷諛于傍。國危于累卵,皆曰無傷。稱樂萬歲,或曰未央。蔽其耳目,與之詐狂。湯卒伐桀,身死國亡。聽其諛臣,身獨受殃。春秋著之,至今不忘。紂有諛臣,名為左彊。夸而目巧,教為象郎。將至于天,又有玉床。犀玉之器,象箸而羹。圣人剖其心,壯士斬其胻.箕子恐死,被發佯狂。殺周太子歷,囚文王昌。投之石室,將以昔至明。陰兢活之,與之俱亡。入于周地,得太公望。興卒聚兵,與紂相攻。文王病死,載尸以行。太子發代將,號為武王。戰于牧野,破之華山之陽。紂不勝敗而還走,圍之象郎。自殺宣室,身死不葬。頭懸車軫,四馬曳行。寡人念其如此,腸如涫湯。是人皆富有天下而貴至天子,然而大傲。欲無厭時,舉事而喜高,貪很而驕。不用忠信,聽其諛臣,而為天下笑。今寡人之邦,居諸侯之間,曾不如秋毫。舉事不當,又安亡逃!”衛平對曰:“不然。河雖神賢,不如昆侖之山;江之源理,不如四海,而人尚奪取其寶,諸侯爭之,兵革為起。小國見亡,大國危殆,殺人父兄,虜人妻子,殘國滅廟,以爭此寶。戰攻分爭,是暴彊也。故云取之以暴彊而治以文理,無逆四時,必親賢士;與陰陽化,鬼神為使;通于天地,與之為友。諸侯賓服,民眾殷喜。邦家安寧,與世更始。湯武行之,乃取天子;春秋著之,以為經紀。王不自稱湯武,而自比桀紂。桀紂為暴彊也,固以為常。桀為瓦室,紂為象郎。徵絲灼之,務以費。賦斂無度,殺戮無方。殺人六畜,以韋為囊。囊盛其血,與人縣而射之,與天帝爭彊。逆亂四時,先百鬼嘗。諫者輒死,諛者在傍。圣人伏匿,百姓莫行。天數枯旱,國多妖祥。螟蟲歲生,五穀不成。民不安其處,鬼神不享。飄風日起,正晝晦冥。日月并蝕,滅息無光。列星奔亂,皆絕紀綱。以是觀之,安得久長!雖無湯武,時固當亡。故湯伐桀,武王剋紂,其時使然。乃為天子,子孫續世;終身無咎,后世稱之,至今不已。是皆當時而行,見事而彊,乃能成其帝王。今龜,大寶也,為圣人使,傳之賢。不用手足,雷電將之;風雨送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當之。今王有德而當此寶,恐不敢受;王若遣之,宋必有咎。后雖悔之,亦無及已。”元王大悅而喜。于是元王向日而謝,再拜而受。擇日齋戒,甲乙最良。乃刑白雉,及與驪羊;以血灌龜,于壇中央。以刀剝之,身全不傷。脯酒禮之,橫其腹腸。荊支卜之,必制其創。理達于理,文相錯迎。使工占之,所言盡當。邦福重寶,聞于傍鄉。殺牛取革,被鄭之桐。草木畢分,化為甲兵。戰勝攻取,莫如元王。元王之時,衛平相宋,宋國最彊,龜之力也。   故云神至能見夢于元王,而不能自出漁者之籠。身能十言盡當,不能通使于河,還報于江,賢能令人戰勝攻取,不能自解于刀鋒,免剝刺之患。圣能先知亟見,而不能令衛平無言。言事百全,至身而攣;當時不利,又焉事賢!賢者有恆常,士有適然。是故明有所不見,聽有所不聞;人雖賢,不能左畫方,右畫圓;日月之明,而時蔽于浮云。羿名善射,不如雄渠、門;禹名為辯智,而不能勝鬼神。地柱折,天故毋椽,又柰何責人于全?孔子聞之曰:“神龜知吉兇,而骨直空枯。日為德而君于天下,辱于三足之烏。月為刑而相佐,見食于蝦蟆。蝟辱于鵲,騰蛇之神而殆于即且。竹外有節理,中直空虛;松柏為百木長,而守門閭。日辰不全,故有孤虛。黃金有疵,白玉有瑕。事有所疾,亦有所徐。物有所拘,亦有所據。罔有所數,亦有所疏。人有所貴,亦有所不如。何可而適乎?物安可全乎?天尚不全,故世為屋,不成三瓦而陳之,以應之天。天下有階,物不全乃生也。”   褚先生曰:漁者舉網而得神龜,龜自見夢宋元王,元王召博士衛平告以夢龜狀,平運式,定日月,分衡度,視吉兇,占龜與物色同,平諫王留神龜以為國重寶,美矣。古者筮必稱龜者,以其令名,所從來久矣。余述而為傳。   三月二月正月   十二月十一月中關內高外下四月首仰足開肣開首俛大五月橫吉首俛大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   卜禁曰:子亥戌不可以卜及殺龜。日中如食已卜。暮昏龜之徼也,不可以卜。庚辛可以殺,及以鉆之。常以月旦祓龜,先以清水澡之,以卵祓之,乃持龜而遂之,若常以為祖。人若已卜不中,皆祓之以卵,東向立,灼以荊若剛木,土卵指之者三,持龜以卵周環之,祝曰:“今日吉,謹以粱卵弟黃祓去玉靈之不祥。”玉靈必信以誠,知萬事之情,辯兆皆可占。不信不誠,則燒玉靈,揚其灰,以徵后龜。其卜必北向,龜甲必尺二寸。   卜先以造灼鉆,鉆中已,又灼龜首,各三;又復灼所鉆中曰正身,灼首曰正足,各三。即以造三周龜,祝曰:“假之玉靈夫子。夫子玉靈,荊灼而心,令而先知。而上行于天,下行于淵,諸靈數k,莫如汝信。今日良日,行一良貞。某欲卜某,即得而喜,不得而悔。即得,發鄉我身長大,首足收人皆上偶。不得,發鄉我身挫折,中外不相應,首足滅去。”   靈龜卜祝曰:“假之靈龜,五巫五靈,不如神龜之靈,知人死,知人生。某身良貞,某欲求某物。即得也,頭見足發,內外相應;即不得也,頭仰足肣,內外自垂。可得占。”   卜占病者祝曰:“今某病困。死,首上開,內外交駭,身節折;不死,首仰足肣.”   卜病者祟曰:“今病有祟無呈,無祟有呈。兆有中祟有內,外祟有外。”   卜系者出不出。不出,橫吉安;若出,足開首仰有外。   卜求財物,其所當得。得,首仰足開,內外相應;即不得,呈兆首仰足肣.   卜有賣若買臣妾馬牛。得之,首仰足開,內外相應;不得,首仰足肣,呈兆若橫吉安。   卜擊盜聚若干人,在某所,今某將卒若干人,往擊之。當勝,首仰足開身正,內自橋,外下;不勝,足肣首仰,身首內下外高。   卜求當行不行。行,首足開;不行,足肣首仰,若橫吉安,安不行。   卜往擊盜,當見不見。見,首仰足肣有外;不見,足開首仰。   卜往候盜,見不見。見,首仰足肣,肣勝有外;不見,足開首仰。   卜聞盜來不來。來,外高內下,足肣首仰;不來,足開首仰,若橫吉安,期之自次。   卜遷徙去官不去。去,足開有肣外首仰;不去,自去,即足肣,呈兆若橫吉安。   卜居官尚吉不。吉,呈兆身正,若橫吉安;不吉,身節折,首仰足開。   卜居室家吉不吉。吉,呈兆身正,若橫吉安;不吉,身節折,首仰足開。   卜歲中禾稼孰不孰。孰,首仰足開,內外自橋外自垂;不孰,足肣首仰有外。   卜歲中民疫不疫。疫,首仰足肣,身節有彊外;不疫,身正首仰足開。卜歲中有兵無兵。無兵,呈兆若橫吉安;有兵,首仰足開,身作外彊情。   卜見貴人吉不吉。吉,足開首仰,身正,內自橋;不吉,首仰,身節折,足肣有外,若無漁。   卜請謁于人得不得。得,首仰足開,內自橋;不得,首仰足肣有外。   卜追亡人當得不得。得,首仰足肣,內外相應;不得,首仰足開,若橫吉安。   卜漁獵得不得。得,首仰足開,內外相應;不得,足肣首仰,若橫吉安。   卜行遇盜不遇。遇,首仰足開,身節折,外高內下;不遇,呈兆。   卜天雨不雨。雨,首仰有外,外高內下;不雨,首仰足開,若橫吉安。   卜天雨霽不霽。霽,呈兆足開首仰;不霽,橫吉。   命曰橫吉安。以占病,病甚者一日不死;不甚者卜日瘳,不死。系者重罪不出,輕罪環出;過一日不出,久毋傷也。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一日環得;過一日不得。行者不行。來者環至;過食時不至,不來。擊盜不行,行不遇;聞盜不來。徙官不徙。居官家室皆吉。歲稼不孰。民疾疫無疾。歲中無兵。見人行,不行不喜。請謁人不行不得。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   命曰呈兆。病者不死。系者出。行者行。來者來。市買得。追亡人得,過一日不得。問行者不到。   命曰柱徹。卜病不死。系者出。行者行。來者來。市買不得。憂者毋憂。追亡人不得。   命曰首仰足肣有內無外。占病,病甚不死。系者解。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者聞言不行。來者不來。聞盜不來。聞言不至。徒官聞言不徙。居官有憂。居家多災。歲稼中孰。民疾疫多病。歲中有兵,聞言不開。見貴人吉。請謁不行,行不得善言。追亡人不得。漁獵不得。行不遇盜。雨不雨甚。霽不霽。故其莫字皆為首備。問之曰,備者仰也,故定以為仰。此私記也。   命曰首仰足肣有內無外。占病,病甚不死。系者不出。求財買臣妾不得。行者不行。來者不來。擊盜不見。聞盜來,內自驚,不來。徙官不徙。居官家室吉。歲稼不孰。民疾疫有病甚。歲中無兵。見貴人吉。請謁追亡人不得。亡財物,財物不出得。漁獵不得。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兇。   命曰呈兆首仰足肣.以占病,不死。系者未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不相見。聞盜來不來。徙官不徙。居官久多憂。居家室不吉。歲稼不孰。民病疫。歲中毋兵。見貴人不吉。請謁不得。漁獵得少。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不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開。以占病,病篤死。系囚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者行。來者來。擊盜不見盜。聞盜來不來。徙官徙。居官不久。居家室不吉。歲稼不孰。民疾疫有而少。歲中毋兵。見貴人不見吉。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遇盜。雨不雨。霽小吉。   命曰首仰足肣.以占病,不死。系者久,毋傷也。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者不行。擊盜不行。來者來。聞盜來。徙官聞言不徙。居家室不吉。歲稼不孰。民疾疫少。歲中毋兵。見貴人得見。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吉。   命曰首仰足開有內。以占病者,死。系者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者行。來者來。擊盜行不見盜。聞盜來不來。徙官徙。居官不久。居家室不吉。歲孰。民疾疫有而少。歲中毋兵。見貴人不吉。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遇盜。雨霽。霽小吉,不霽吉。   命曰橫吉內外自橋。以占病,卜日毋瘳死。系者毋罪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得。行者行。來者來。擊盜合交等。聞盜來來。徙官徙。居家室吉。歲孰。民疫無疾。歲中無兵。見貴人請謁追亡人漁獵得。行遇盜。雨霽,雨霽大吉。   命曰橫吉內外自吉。以占病,病者死。系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追亡人漁獵不得。行者不來。擊盜不相見。聞盜不來。徙官徙。居官有憂。居家室見貴人請謁不吉。歲稼不孰。民疾疫。歲中無兵。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不吉。   命曰漁人。以占病者,病者甚,不死。系者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擊盜請謁追亡人漁獵得。行者行來。聞盜來不來。徙官不徒。居家室吉。歲稼不孰。民疾疫。歲中毋兵。見貴人吉。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吉。   命曰首仰足肣內高外下。以占病,病者甚,不死。系者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追亡人漁獵得。行不行。來者來。擊盜勝。徙官不徙。居官有憂,無傷也。居家室多憂病。歲大孰。民疾疫。歲中有兵不至。見貴人請謁不吉。行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吉。   命曰橫吉上有仰下有柱。病久不死。系者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不行,行不見。聞盜來不來。徙官不徙。居家室見貴人吉。歲大孰。民疾疫。歲中毋兵。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大吉。   命曰橫吉榆仰。以占病,不死。系者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至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不行,行不見。聞盜來不來。徙官不徙。居官家室見貴人吉。歲孰。歲中有疾疫,毋兵。請謁追亡人不得。漁獵至不得。行不得。行不遇盜。雨霽不霽。小吉。   命曰橫吉下有柱。以占病,病甚不環有瘳無死。系者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來不來。擊盜不合。聞盜來來。徙官居官吉,不久。居家室不吉。歲不孰。民毋疾疫。歲中毋兵。見貴人吉。行不遇盜。雨不雨。霽。小吉。   命曰載所。以占病,環有瘳無死。系者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得。行者行。來者來。擊盜相見不相合。聞盜來來。徙官徙。居家室憂。見貴人吉。歲孰。民毋疾疫。歲中毋兵。行不遇盜。雨不雨。霽霽。吉。   命曰根格。以占病者,不死。系久毋傷。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盜行不合。聞盜不來。徙官不徙。居家室吉。歲稼中。民疾疫無死。見貴人不得見。行不遇盜。雨不雨。不吉。   命曰首仰足肣外高內下。卜有憂,無傷也。行者不來。病久死。求財物不得。見貴人者吉。   命曰外高內下。卜病不死,有祟。市買不得。居官家室不吉。行者不行。來者不來。系者久毋傷。吉。   命曰頭見足發有內外相應。以占病者,起。系者出。行者行。來者來。求財物得。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開。以占病,病甚死。系者出,有憂。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不合。聞盜來來。徙官居官家室不吉。歲惡。民疾疫無死。歲中毋兵。見貴人不吉。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開外高內下。以占病,不死,有外祟。系者出,有憂。求財物買臣妾馬牛,相見不會。行行。來聞言不來。擊盜勝。聞盜來不來。徙官居官家室見貴人不吉。歲中。民疾疫有兵。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聞盜遇盜。雨不雨。霽。兇。   命曰首仰足肣身折內外相應。以占病,病甚不死。系者久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有用勝。聞盜來來。徙官不徙。居官家室不吉。歲不孰。民疾疫。歲中。有兵不至。見貴人喜。請謁追亡人不得。遇盜兇。   命曰內格外垂。行者不行。來者不來。病者死。系者不出。求財物不得。見人不見。大吉。   命曰橫吉內外相應自橋榆仰上柱足肣.以占病,病甚不死。系久,不抵罪。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居官家室見貴人吉。徙官不徙。歲不大孰。民疾疫有兵。有兵不會。行遇盜。聞言不見。雨不雨。霽霽。大吉。   命曰頭仰足肣內外自垂。卜憂病者甚,不死。居官不得居。行者行。來者不來。求財物不得。求人不得。吉。   命曰橫吉下有柱。卜來者來。卜日即不至,未來。卜病者過一日毋瘳死。行者不行。求財物不得。系者出。   命曰橫吉內外自舉。以占病者,久不死。系者久不出。求財物得而少。行者不行。來者不來。見貴人見。吉。   命曰內高外下疾輕足發。求財物不得。行者行。病者有瘳。系者不出。來者來。見貴人不見。吉。   命曰外格。求財物不得。行者不行。來者不來。系者不出。不吉。病者死。求財物不得。見貴人見。吉。   命曰內自舉外來正足發。者行。來者來。求財物得。病者久不死。系者不出。見貴人見。吉。   此橫吉上柱外內自舉足肣.以卜有求得。病不死。系者毋傷,未出。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百事盡吉。   此橫吉上柱外內自舉柱足以作。以卜有求得。病死環起。系留毋傷,環出。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百事吉。可以舉兵。   此挺詐有外。以卜有求不得。病不死,數起。系禍罪。聞言毋傷。行不行。來不來。   此挺詐有內。以卜有求不得。病不死,數起。系留禍罪無傷出。行不行。來者不來。見人不見。   此挺詐內外自舉。以卜有求得。病不死。系毋罪。行行。來來。田賈市漁獵盡喜。   此狐鲗。以卜有求不得。病死,難起。系留毋罪難出。可居宅。可娶婦嫁女。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有憂不憂。   此狐徹。以卜有求不得。病者死。系留有抵罪。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言語定。百事盡不吉。   此首俯足肣身節折。以卜有求不得。病者死。系留有罪。望行者不來。行行。來不來。見人不見。   此挺內外自垂。以卜有求不晦。病不死,難起。系留毋罪,難出。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不吉。   此橫吉榆仰首俯。以卜有求難得。病難起,不死。系難出,毋傷也。可居家室,以娶婦嫁女。   此橫吉上柱載正身節折內外自舉。以卜病者,卜日不死,其一日乃死。   此橫吉上柱足肣內自舉外自垂。以卜病者,卜日不死,其一日乃死。   首俯足詐有外無內。病者占龜未已,急死。卜輕失大,一日不死。   首仰足肣.以卜有求不得。以系有罪。人言語恐之毋傷。行不行。見人不見。   大論曰:外者人也,內者自我也;外者女也,內者男也。首俯者憂。大者身也,小者枝也。大法,病者,足肣者生,足開者死。行者,足開至,足肣者不至。行者,足肣不行,足開行。有求,足開得,足肣者不得。系者,足肣不出,開出。其卜病也,足開而死者,內高而外下也。   三王異龜,五帝殊卜。或長或短,若瓦若玉。其記已亡,其繇后續。江使觸網,見留宋國。神能讬夢,不衛其足。   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輓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埶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穀、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釭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營丘,地潟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后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于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彊至于威、宣也。   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于有而廢于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昔者越王句踐困于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計然曰:“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故歲在金,穰;水,毀;木,饑;火,旱。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物之理也。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饑。夫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病則草不辟矣。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末俱利,平糶齊物,關市不乏,治國之道也。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易,腐敗而食之貨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余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修之十年,國富,厚賂戰士,士赴矢石,如渴得飲,遂報彊吳,觀兵中國,稱號“五霸”。   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國,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硃公。硃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脩業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硃公。   子贛既學于仲尼,退而仕于衛,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益。原憲不厭糟,匿于窮巷。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此所謂得埶而益彰者乎?   白圭,周人也。當魏文侯時,李克務盡地力,而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夫歲孰取穀,予之絲漆;繭出取帛絮,予之食。太陰在卯,穰;明歲衰惡。至午,旱;明歲美。至酉,穰;明歲衰惡。至子,大旱;明歲美,有水。至卯,積著率歲倍。欲長錢,取下穀;長石斗,取上種。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仆同苦樂,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故曰:“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蓋天下言治生祖白圭。白圭其有所試矣,能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   猗頓用盬鹽起。而邯鄲郭縱以鐵冶成業,與王者埒富。   烏氏倮畜牧,及眾,斥賣,求奇繒物,間獻遺戎王。戎王什倍其償,與之畜,畜至用谷量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而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家亦不訾。清,寡婦也,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不見侵犯。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夫倮鄙人牧長,清窮鄉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   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杰諸侯彊族于京師。   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貢以為上田,而公劉適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豐,武王治鎬,故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好稼穡,殖五穀,地重,重為邪。及秦文、、繆居雍,隙隴蜀之貨物而多賈。獻公徙櫟邑,櫟邑北卻戎翟,東通三晉,亦多大賈。昭治咸陽,因以漢都,長安諸陵,四方輻湊并至而會,地小人眾,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南則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饒卮、姜、丹沙、石、銅、鐵、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然四塞,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襃斜綰轂其口,以所多易所鮮。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與關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饒。然地亦窮險,唯京師要其道。故關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土地小狹,民人眾,都國諸侯所聚會,故其俗纖儉習事。楊、平陽陳西賈秦、翟,北賈種、代。種、代,石北也,地邊胡,數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商。然迫近北夷,師旅亟往,中國委輸時有奇羨。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晉之時固已患其僄悍,而武靈王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也。故楊、平陽陳掾其間,得所欲。溫、軹西賈上黨,北賈趙、中山。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女子則鼓鳴瑟,跕屣,游媚貴富,入后宮,遍諸侯。   然邯鄲亦漳、河之間一都會也。北通燕、涿,南有鄭、衛。鄭、衛俗與趙相類,然近梁、魯,微重而矜節。濮上之邑徙野王,野王好氣任俠,衛之風也。   夫燕亦勃、碣之間一都會也。南通齊、趙,東北邊胡。上谷至遼東,地踔遠,人民希,數被寇,大與趙、代俗相類,而民雕捍少慮,有魚鹽棗栗之饒。北鄰烏桓、夫余,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   洛陽東賈齊、魯,南賈梁、楚。故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   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魚鹽。臨菑亦海岱之間一都會也。其俗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于眾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國之風也。其中具五民。   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于禮,故其民齪齪。頗有桑麻之業,無林澤之饒。地小人眾,儉嗇,畏罪遠邪。及其衰,好賈趨利,甚于周人。   夫自鴻溝以東,芒、碭以北,屬巨野,此梁、宋也。陶、睢陽亦一都會也。昔堯作成陽,舜漁于雷澤,湯止于亳。其俗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穡,雖無山川之饒,能惡衣食,致其蓄藏。   越、楚則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輕,易發怒,地薄,寡于積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陳在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徐、僮、取慮,則清刻,矜己諾。   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其俗類徐、僮。朐、繒以北,俗則齊。浙江南則越。夫吳自闔廬、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亦江東一都會也。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是南楚也,其俗大類西楚。郢之后徙壽春,亦一都會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鮑、木輸會也。與閩中、干越雜俗,故南楚好辭,巧說少信。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黃金,長沙出連、錫,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九疑、蒼梧以南至儋耳者,與江南大同俗,而楊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   潁川、南陽,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樸,猶有先王之遺風。潁川敦愿。秦末世,遷不軌之民于南陽。南陽西通武關、鄖關,東南受漢、江、淮。宛亦一都會也。俗雜好事,業多賈。其任俠,交通潁川,故至今謂之“夏人”。   夫天下物所鮮所多,人民謠俗,山東食海鹽,山西食鹽鹵,領南、沙北固往往出鹽,大體如此矣。   總之,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埶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穀桑麻六畜,地小人眾,數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魯好農而重民。三河、宛、陳亦然,加以商賈。齊、趙設智巧,仰機利。燕、代田畜而事蠶。   由此觀之,賢人深謀于廊廟,論議朝廷,守信死節隱居巖穴之士設為名高者安歸乎?歸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故壯士在軍,攻城先登,陷陣卻敵,斬將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湯火之難者,為重賞使也。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者,其實皆為財用耳。今夫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閑公子,飾冠劍,連車騎,亦為富貴容也。弋射漁獵,犯晨夜,冒霜雪,馳阬谷,不避猛獸之害,為得味也。博戲馳逐,斗雞走狗,作色相矜,必爭勝者,重失負也。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偽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沒于賂遺也。農工商賈畜長,固求富益貨也。此有知盡能索耳,終不余力而讓財矣。   諺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居之一歲,種之以穀;十歲,樹之以木;百歲,來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謂也。今有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曰“素封”。封者食租稅,歲率戶二百。千戶之君則二十萬,朝覲聘享出其中。庶民農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百萬之家則二十萬,而更徭租賦出其中。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故曰陸地牧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澤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魚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濟之間千樹萩;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及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若千畝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然是富給之資也,不窺市井,不行異邑,坐而待收,身有處士之義而取給焉。若至家貧親老,妻子軟弱,歲時無以祭祀進醵,飲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慚恥,則無所比矣。是以無財作力,少有斗智,既饒爭時,此其大經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給,則賢人勉焉。是故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   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物之理也。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此言末業,貧者之資也。通邑大都,酤一歲千釀,醯醬千瓨,漿千甔,屠牛羊彘千皮,販穀糶千鐘,薪千車,船長千丈,木千章,竹竿萬個,其軺車百乘,牛車千兩,木器魨者千枚,銅器千鈞,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馬蹄躈千,牛千足,羊彘千雙,僮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細布千鈞,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斗,糵麹鹽豉千荅,鮐{此魚}千斤,鯫千石,鮑千鈞,棗栗千石者三之,狐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佗果菜千鐘,子貸金錢千貫,節駔會,貪賈三之,廉賈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佗雜業不中什二,則非吾財也。   請略道當世千里之中,賢人所以富者,令后世得以觀擇焉。   蜀卓氏之先,趙人也,用鐵冶富。秦破趙,遷卓氏。卓氏見虜略,獨夫妻推輦,行詣遷處。諸遷虜少有余財,爭與吏,求近處,處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狹薄。吾聞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鴟,至死不饑。民工于市,易賈。”乃求遠遷。致之臨邛,大喜,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獵之樂,擬于人君。   程鄭,山東遷虜也,亦冶鑄,賈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臨邛。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鐵冶為業。秦伐魏,遷孔氏南陽。大鼓鑄,規陂池,連車騎,游諸侯,因通商賈之利,有游閑公子之賜與名。然其贏得過當,愈于纖嗇,家致富數千金,故南陽行賈盡法孔氏之雍容。   魯人俗儉嗇,而曹邴氏尤甚,以鐵冶起,富至巨萬。然家自父兄子孫約,俯有拾,仰有取,貰貸行賈遍郡國。鄒、魯以其故多去文學而趨利者,以曹邴氏也。   齊俗賤奴虜,而刀間獨愛貴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唯刀間收取,使之逐漁鹽商賈之利,或連車騎,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終得其力,起富數千萬。故曰“寧爵毋刀”,言其能使豪奴自饒而盡其力。   周人既纖,而師史尤甚,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洛陽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貧人學事富家,相矜以久賈,數過邑不入門,設任此等,故師史能致七千萬。   宣曲任氏之先,為督道倉吏。秦之敗也,豪杰皆爭取金玉,而任氏獨窖倉粟。楚漢相距滎陽也,民不得耕種,米石至萬,而豪杰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富人爭奢侈,而任氏折節為儉,力田畜。田畜人爭取賤賈,任氏獨取貴善。富者數世。然任公家約,非田畜所出弗衣食,公事不畢則身不得飲酒食肉。以此為閭里率,故富而主上重之。   塞之斥也,唯橋姚已致馬千匹,牛倍之,羊萬頭,粟以萬鐘計。吳楚七國兵起時,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赍貸子錢,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東,關東成敗未決,莫肯與。唯無鹽氏出捐千金貸,其息什之。三月,吳楚平,一歲之中,則無鹽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關中。   關中富商大賈,大抵盡諸田,田嗇、田蘭。韋家栗氏,安陵、杜杜氏,亦巨萬。   此其章章尤異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若至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里者,不可勝數。   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惡業也,而桓發用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簡微耳,濁氏連騎。馬醫,淺方,張里擊鐘。此皆誠壹之所致。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   貨殖之利,工商是營。廢居善積,倚巿邪贏。白圭富國,計然強兵。倮參朝請,女筑懷清。素封千戶,卓鄭齊名。   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后也。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于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君阬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于華池。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巿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為法。六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長弗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翟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讬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卒。而子遷適使反,見父于河洛之間。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脩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歷始改,建于明堂,諸神受紀。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釐,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襃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   于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   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堯遜位,虞舜不臺;厥美帝功,萬世載之。作五帝本紀第一。   維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際,德流苗裔;夏桀淫驕,乃放鳴條。作夏本紀第二。   維契作商,爰及成湯;太甲居桐,德盛阿衡;武丁得說,乃稱高宗;帝辛湛湎,諸侯不享。作殷本紀第三。   維棄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實撫天下;幽厲昏亂,既喪酆鎬;陵遲至赧;洛邑不祀。作周本紀第四。   維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義,悼豪之旅;以人為殉,詩歌黃鳥;昭襄業帝。作秦本紀第五。   始皇既立,并兼六國,銷鋒鑄鐻,維偃干革,尊號稱帝,矜武任力;二世受運,子嬰降虜。作始皇本紀第六。   秦失其道,豪桀并擾;項梁業之,子羽接之;殺慶救趙,諸侯立之;誅嬰背懷,天下非之。作項羽本紀第七。   子羽暴虐,漢行功德;憤發蜀漢,還定三秦;誅籍業帝,天下惟寧,改制易俗。作高祖本紀第八。   惠之早霣,諸呂不臺;崇彊祿、產,諸侯謀之;殺隱幽友,大臣洞疑,遂及宗禍。作呂太后本紀第九。   漢既初興,繼嗣不明,迎王踐祚,天下歸心;蠲除肉刑,開通關梁,廣恩博施,厥稱太宗。作孝文本紀第十。   諸侯驕恣,吳首為亂,京師行誅,七國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作孝景本紀第十一。   漢興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內脩法度,封禪,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紀第十二。   維三代尚矣,年紀不可考,蓋取之譜牒舊聞,本于茲,于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   幽厲之后,周室衰微,諸侯專政,春秋有所不紀;而譜牒經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作十二諸侯年表第二。   春秋之后,陪臣秉政,彊國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諸夏,滅封地,擅其號。作六國年表第三。   秦既暴虐,楚人發難,項氏遂亂,漢乃扶義征伐;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事繁變眾,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第四。   漢興已來,至于太初百年,諸侯廢立分削,譜紀不明,有司靡踵,彊弱之原云以世。作漢興已來諸侯年表第五。   維高祖元功,輔臣股肱,剖符而爵,澤流苗裔,忘其昭穆,或殺身隕國。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惠景之間,維申功臣宗屬爵邑,作惠景間侯者年表第七。   北討彊胡,南誅勁越,征伐夷蠻,武功爰列。作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   諸侯既彊,七國為從,子弟眾多,無爵封邑,推恩行義,其埶銷弱,德歸京師。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國有賢相良將,民之師表也。維見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賢者記其治,不賢者彰其事。作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作禮書第一。   樂者,所以移風易俗也。自雅頌聲興,則已好鄭衛之音,鄭衛之音所從來久矣。人情之所感,遠俗則懷。比樂書以述來古,作樂書第二。   非兵不彊,非德不昌,黃帝、湯、武以興,桀、紂、二世以崩,可不慎歟?司馬法所從來尚矣,太公、孫、吳、王子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作律書第三。   律居陰而治陽,歷居陽而治陰,律歷更相治,間不容翲忽。五家之文怫異,維太初之元論。作歷書第四。   星氣之書,多雜禨祥,不經;推其文,考其應,不殊。比集論其行事,驗于軌度以次,作天官書第五。   受命而王,封禪之符罕用,用則萬靈罔不禋祀。追本諸神名山大川禮,作封禪書第六。   維禹浚川,九州攸寧;爰及宣防,決瀆通溝。作河渠書第七。   維幣之行,以通農商;其極則玩巧,并兼茲殖,爭于機利,去本趨末。作平準書以觀事變,第八。   太伯避歷,江蠻是適;文武攸興,古公王跡。闔廬弒僚,賓服荊楚;夫差克齊,子胥鴟夷;信嚭親越,吳國既滅。嘉伯之讓,作吳世家第一。   申、呂肖矣,尚父側微,卒歸西伯,文武是師;功冠群公,繆權于幽;番番黃發,爰饗營丘。不背柯盟,桓公以昌,九合諸侯,霸功顯彰。田闞爭寵,姜姓解亡。嘉父之謀,作齊太公世家第二。   依之違之,周公綏之;憤發文德,天下和之;輔翼成王,諸侯宗周。隱桓之際,是獨何哉?三桓爭彊,魯乃不昌。嘉旦金縢,作周公世家第三。   武王克紂,天下未協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于是召公率德,安集王室,以寧東土。燕之禪,乃成禍亂。嘉甘棠之詩,作燕世家第四。   管蔡相武庚,將寧舊商;及旦攝政,二叔不饗;殺鮮放度,周公為盟;大任十子,周以宗彊。嘉仲悔過,作管蔡世家第五。   王后不絕,舜禹是說;維德休明,苗裔蒙烈。百世享祀,爰周陳杞,楚實滅之。齊田既起,舜何人哉?作陳杞世家第六。   收殷余民,叔封始邑,申以商亂,酒材是告,及朔之生,衛頃不寧;南子惡蒯聵,子父易名。周德卑微,戰國既彊,衛以小弱,角獨后亡。喜彼康誥,作衛世家第七。   嗟箕子乎!嗟箕子乎!正言不用,乃反為奴。武庚既死,周封微子。襄公傷于泓,君子孰稱。景公謙德,熒惑退行。剔成暴虐,宋乃滅亡。喜微子問太師,作宋世家第八。   武王既崩,叔虞邑唐。君子譏名,卒滅武公。驪姬之愛,亂者五世;重耳不得意,乃能成霸。六卿專權,晉國以秏.嘉文公錫珪鬯,作晉世家第九。   重黎業之,吳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繹,熊渠是續。莊王之賢,乃復國陳;既赦鄭伯,班師華元。懷王客死,蘭咎屈原;好諛信讒,楚并于秦。嘉莊王之義,作楚世家第十。   少康之子,實賓南海,文身斷發,黿鱔與處,既守封禺,奉禹之祀。句踐困彼,乃用種、蠡。嘉句踐夷蠻能脩其德,滅彊吳以尊周室,作越王句踐世家第十一。桓公之東,太史是庸。及侵周禾,王人是議。祭仲要盟,鄭久不昌。子產之仁,紹世稱賢。三晉侵伐,鄭納于韓。嘉厲公納惠王,作鄭世家第十二。   維驥騄耳,乃章造父。趙夙事獻,衰續厥緒。佐文尊王,卒為晉輔。襄子困辱,乃禽智伯。主父生縛,餓死探爵。王遷辟淫,良將是斥。嘉鞅討周亂,作趙世家第十三。   畢萬爵魏,卜人知之。及絳戮干,戎翟和之。文侯慕義,子夏師之。惠王自矜,齊秦攻之。既疑信陵,諸侯罷之。卒亡大梁,王假廝之。嘉武佐晉文申霸道,作魏世家第十四。   韓厥陰德,趙武攸興。紹絕立廢,晉人宗之。昭侯顯列,申子庸之。疑非不信,秦人襲之。嘉厥輔晉匡周天子之賦,作韓世家第十五。   完子避難,適齊為援,陰施五世,齊人歌之。成子得政,田和為侯。王建動心,乃遷于共。嘉威、宣能撥濁世而獨宗周,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脩經術,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之統紀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跡,諸侯作難,風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難。作陳涉世家第十八。   成皋之臺,薄氏始基。詘意適代,厥崇諸竇。栗姬偩貴,王氏乃遂。陳后太驕,卒尊子夫。嘉夫德若斯,作外戚世家十九。   漢既譎謀,禽信于陳;越荊剽輕,乃封弟交為楚王,爰都彭城,以彊淮泗,為漢宗籓.戊溺于邪,禮復紹之。嘉游輔祖,作楚元王世家二十。   維祖師旅,劉賈是與;為布所襲,喪其荊、吳。營陵激呂,乃王瑯邪;怵午信齊,往而不歸,遂西入關,遭立孝文,獲復王燕。天下未集,賈、澤以族,為漢籓輔。作荊燕世家第二十一。   天下已平,親屬既寡;悼惠先壯,實鎮東土。哀王擅興,發怒諸呂,駟鈞暴戾,京師弗許。厲之內淫,禍成主父。嘉肥股肱,作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楚人圍我滎陽,相守三年;蕭何填撫山西,推計踵兵,給糧食不絕,使百姓愛漢,不樂為楚。作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   與信定魏,破趙拔齊,遂弱楚人。續何相國,不變不革,黎庶攸寧。嘉參不伐功矜能,作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   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知名,無勇功,圖難于易,為大于細。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六奇既用,諸侯賓從于漢;呂氏之事,平為本謀,終安宗廟,定社稷。作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諸呂為從,謀弱京師,而勃反經合于權;吳楚之兵,亞夫駐于昌邑,以戹齊趙,而出委以梁。作絳侯世家第二十七。   七國叛逆,蕃屏京師,唯梁為捍;偩愛矜功,幾獲于禍。嘉其能距吳楚,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五宗既王,親屬洽和,諸侯大小為籓,爰得其宜,僭擬之事稍衰貶矣。作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三子之王,文辭可觀。作三王世家第三十。   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晏子儉矣,夷吾則奢;齊桓以霸,景公以治。作管晏列傳第二。   李耳無為自化,清凈自正;韓非揣事情,循埶理。作老子韓非列傳第三。   自古王者而有司馬法,穰苴能申明之。作司馬穰苴列傳第四。   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作孫子吳起列傳第五。   維建遇讒,爰及子奢,尚既匡父,伍員奔吳。作伍子胥列傳第六。   孔氏述文,弟子興業,咸為師傅,崇仁厲義。作仲尼弟子列傳第七。   鞅去衛適秦,能明其術,彊霸孝公,后世遵其法。作商君列傳第八。   天下患衡秦毋饜,而蘇子能存諸侯,約從以抑貪彊。作蘇秦列傳第九。   六國既從親,而張儀能明其說,復散解諸侯。作張儀列傳第十。   秦所以東攘雄諸侯,樗里、甘茂之策。作樗里甘茂列傳第十一。   苞河山,圍大梁,使諸侯斂手而事秦者,魏厓之功。作穰侯列傳第十二。   南拔鄢郢,北摧長平,遂圍邯鄲,武安為率;破荊滅趙,王翦之計。作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   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紀,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作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   好客喜士,士歸于薛,為齊捍楚魏。作孟嘗君列傳第十五。   爭馮亭以權,如楚以救邯鄲之圍,使其君復稱于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傳第十七。   以身徇君,遂脫彊秦,使馳說之士南鄉走楚者,黃歇之義。作春申君列傳第十八   能忍卼于魏齊,而信威于彊秦,推賢讓位,二子有之。作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   率行其謀,連五國兵,為弱燕報彊齊之讎,雪其先君之恥。作樂毅列傳第二十。   能信意彊秦,而屈體廉子,用徇其君,俱重于諸侯。作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   湣王既失臨淄而奔莒,唯田單用即墨破走騎劫,遂存齊社稷。作田單列傳第二十二。   能設詭說解患于圍城,輕爵祿,樂肆志。作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   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   結子楚親,使諸侯之士斐然爭入事秦。作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   曹子匕首,魯獲其田,齊明其信;豫讓義不為二心。作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能明其畫,因時推秦,遂得意于海內,斯為謀首。作李斯列傳第二十七。   為秦開地益眾,北靡匈奴,據河為塞,因山為固,建榆中。作蒙恬列傳第二十八。   填趙塞常山以廣河內,弱楚權,明漢王之信于天下。作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   收西河、上黨之兵,從至彭城;越之侵掠梁地以苦項羽。作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   以淮南叛楚歸漢,漢用得大司馬殷,卒破子羽于垓下。作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趙,定燕齊,使漢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滅項籍。作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楚漢相距鞏洛,而韓信為填潁川,盧綰絕籍糧餉。作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   諸侯畔項王,唯齊連子羽城陽,漢得以間遂入彭城。作田儋列傳第三十四。   攻城野戰,獲功歸報,噲、商有力焉,非獨鞭策,又與之脫難。作樊酈列傳第三十五。   漢既初定,文理未明,蒼為主計,整齊度量,序律歷。作張丞相列傳第三十六。   結言通使,約懷諸侯;諸侯咸親,歸漢為籓輔。作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   欲詳知秦楚之事,維周緤常從高祖,平定諸侯。作傅靳蒯成列傳第三十八。   徙彊族,都關中,和約匈奴;明朝廷禮,次宗廟儀法。作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   能摧剛作柔,卒為列臣;欒公不劫于埶而倍死。作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   敢犯顏色以達主義,不顧其身,為國家樹長畫。作袁盎朝錯列傳第四十一。   守法不失大理,言古賢人,增主之明。作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   敦厚慈孝,訥于言,敏于行,務在鞠躬,君子長者。作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   守節切直,義足以言廉,行足以厲賢,任重權不可以非理撓。作田叔列傳第四十四。   扁鵲言醫,為方者宗,守數精明;后世序,弗能易也,而倉公可謂近之矣。作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   維仲之省,厥濞王吳,遭漢初定,以填撫江淮之間。作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   吳楚為亂,宗屬唯嬰賢而喜士,士鄉之,率師抗山東滎陽。作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   智足以應近世之變,寬足用得人。作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   勇于當敵,仁愛士卒,號令不煩,師徒鄉之。作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   自三代以來,匈奴常為中國患害;欲知彊弱之時,設備征討,作匈奴列傳第五十。   直曲塞,廣河南,破祁連,通西國,靡北胡。作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   大臣宗室以侈靡相高,唯弘用節衣食為百吏先。作平津侯列傳第五十二。   漢既平中國,而佗能集楊越以保南籓,納貢職。作南越列傳第五十三。   吳之叛逆,甌人斬濞,葆守封禺為臣。作東越列傳第五十四。   燕丹散亂遼間,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籓,葆塞為外臣。作朝鮮列傳第五十五。   唐蒙使略通夜郎,而邛笮之君請為內臣受吏。作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   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風諫,歸于無為。作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黥布叛逆,子長國之,以填江淮之南,安剽楚庶民。作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   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無稱,亦無過行。作循吏列傳第五十九。   正衣冠立于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說,長孺矜焉;好薦人,稱長者,壯有溉。作汲鄭列傳第六十。   自孔子卒,京師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間,文辭粲如也。作儒林列傳第六十一。   民倍本多巧,奸軌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嚴削為能齊之。作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漢既通使大夏,而西極遠蠻,引領內鄉,欲觀中國。作大宛列傳第六十三。   救人于戹,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作游俠列傳第六十四。   夫事人君能說主耳目,和主顏色,而獲親近,非獨色愛,能亦各有所長。作佞幸列傳第六十五。   不流世俗,不爭埶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齊、楚、秦、趙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第六十七。   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兇。略闚其要,作龜策列傳第六十八。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作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維我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業。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于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曰:“于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于唐虞,至于周,復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欽念哉!欽念哉!”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   太史公曰: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   太史良才,寔纂先德。周游歷覽,東西南北。事覈詞簡,是稱實錄。報任投書,申李下獄。惜哉殘缺,非才妄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