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寬《鹽鐵論》 卷一 本議第一 力耕第二 通有第三 錯幣第四 禁耕第五 復古第六 卷二 非鞅第七 晁錯第八 刺權第九 刺復第十 論儒第十一 憂邊第十二 卷三 園池第十三 輕重第十四 未通第十五 卷四 地廣第十六 貧富第十七 毀學第十八 褒賢第十九 卷五 相刺第二十 殊路第二十一 訟賢第二十二 遵道第二十三 論誹第二十四 孝養第二十五 刺議第二十六 利議第二十七 國疾第二十八 卷六 散不足第二十九 救匱第三十 箴石第三十一 除狹第三十二 疾貪第三十三 後刑第三十四 授時第三十五 水旱第三十六 卷七 崇禮第三十七 備胡第三十八 執務第三十九 能言第四十 取下第四十一 擊之第四十二 卷八 結和第四十三 誅秦第四十四 伐功第四十五 西域第四十六 世務第四十七 和親第四十八 卷九 繇役第四十九 險固第五十 論勇第五十一 論功第五十二 論鄒第五十三 論菑第五十四 卷十 刑德第五十五 申韓第五十六 周秦第五十七 詔聖第五十八 大論第五十九 雜論第六十 鹽鐵論  卷第一   本議第一   惟始元六年,有詔書使丞相、御史與所舉賢良、文學語。問民間所疾苦。   文學對曰:「竊聞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 然後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今郡國有鹽、鐵、酒榷,均輸,與民爭利。散敦厚之樸,成 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趨末者眾。夫文繁則質衰,末盛則質虧。末修則民淫,本修 則民愨。民愨則財用足,民侈則饑寒生。願罷鹽、鐵、酒榷、均輸,所以進本退末,廣利農 業,便也。」   大夫曰:「匈奴背叛不臣,數為寇暴於邊鄙,備之則勞中國之士,不備則侵盜不止。先 帝哀邊人之久患,苦為虜所係獲也,故修障塞。飭烽燧,屯戍以備之。邊用度不足,故興鹽 、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今議者欲罷之,內空府庫之藏,外乏執備 之用,使備塞乘城之士饑寒於邊,將何以贍之?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孔子曰:『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 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畜仁義以風之,廣德行以懷之。是以近者親附而遠者 悅服。故善克者不戰,善戰者不師,善師者不陣。修之於廟堂,而折衝還師。王者行仁政, 無敵於天下,惡用費哉?」   大夫曰:「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厲中國,殺伐郡、縣、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軌,宜 誅討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贍,不忍暴士大夫於原野;縱難被堅執銳,有北面 復匈奴之志,又欲罷鹽、鐵、均輸,擾邊用,損武略,無憂邊之心,於其義未便也。」   文學曰:「古者,貴以德而賤用兵。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 則安之。』今廢道德而任兵革,興師而伐之,屯戍而備之,暴兵露師,以支久長,轉輸糧食 無已,使邊境之士饑寒於外,百姓勞苦於內。立鹽、鐵,始張利官以給之,非長策也。故以 罷之為便也。」   大夫曰:「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萬貨 ,農商工師各得所欲,交易而退。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 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穀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 調緩急。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俗薄則背義而趨利,趨利則百 姓交於道而接於市。老子曰:『貧國若有餘。』非多財也,嗜慾眾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 退末,以禮義防民欲,實菽粟貨財。市,商不通無用之物,工不作無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鬱 滯,工所以備器械,非治國之本務也。」   大夫曰:「管子云:『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於食者,器械不備也。有山海之貨而民不 足於財者,商工不備也。』隴、蜀之丹漆旄羽,荊、揚之皮革骨象,江南之楠梓竹箭,燕、 齊之魚鹽旃裘,兗、豫之漆絲絺紵,養生送終之具也,待商而通,待工而成。故聖人作為 舟楫之用,以通川谷,服牛駕馬,以達陵陸;致遠窮深,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是以先帝建 鐵官以贍農用,開均輸以足民財;鹽、鐵、均輸,萬民所戴仰而取給者,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於食者,工商盛而本業荒也;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 財者,不務民用而淫巧眾也。故川源不能實漏卮,山海不能贍溪壑。是以盤庚萃居,舜藏黃 金,高帝禁商賈不得仕宦,所以遏貪鄙之俗,而醇至誠之風也。排困市井,防塞利門,而民 猶為非也,況上之為利乎?傳曰:『諸侯好利則大夫鄙,大夫鄙則士貪,士貪則庶人盜。』 是開利孔為民罪梯也。」   大夫曰:「往者,郡國諸侯各以其方物貢輸,往來煩雜,物多苦惡,或不償其費。故郡 國置輸官以相給運,而便遠方之貢,故曰均輸。開委府於京師,以籠貨物。賤即買,貴則賣 。是以縣官不失實,商賈無所貿利,故曰平準。平準則民不失職,均輸則民齊勞逸。故平準 、均輸,所以平萬物而便百姓,非開利孔而為民罪梯者也。」   文學曰:「古者之賦稅於民也,因其所工,不求所拙。農人納其穫,女工效其功。今釋 其所有,責其所無。百姓賤賣貨物,以便上求。間者,郡國或令民作布絮,吏恣留難,與之 為市。吏之所入,非獨齊、阿之縑,蜀、漢之布也,亦民間之所為耳。行姦賣平,農民重苦 ,女工再稅,未見輸之均也。縣官猥發,闔門擅市,則萬物并收。萬物并收,則物騰躍。騰 躍,則商賈侔利。自市,則吏容姦。豪吏富商積貨儲物以待其急,輕賈姦吏收賤以取貴,未 見準之平也。蓋古之均輸,所以齊勞逸而便貢輸,非以為利而賈萬物也。」   力耕第二   大夫曰:「王者塞天財,禁關市,執準守時,以輕重御民。豐年歲登,則儲積以備乏絕 ;凶年惡歲,則行幣物;流有餘而調不足也。昔禹水湯旱,百姓匱乏,或相假以接衣食。禹 以歷山之金,湯以莊山之銅,鑄幣以贖其民,而天下稱仁。往者財用不足,戰士或不得祿, 而山東被災,齊、趙大饑,賴均輸之畜,倉廩之積,戰士以奉,饑民以賑。故均輸之物,府 庫之財,非所以賈萬民而專奉兵師之用,亦所以賑困乏而備水旱之災也。」   文學曰:「古者,十一而稅,澤梁以時入而無禁,黎民咸被南畝而不失其務。故三年耕 而餘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此禹、湯所以備水旱而安百姓也。草萊不闢,田疇不治 ,雖擅山海之財,通百末之利,猶不能贍也。是以古者尚力務本而種樹繁,躬耕趣時而衣食 足,雖累凶年而人不病也。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穡者民之務也。二者修,則國富而民安也。 詩云:『百室盈止,婦子寧止』也。」   大夫曰:「賢聖治家非一寶,富國非一道。昔管仲以權譎霸,而紀氏以強本亡。使治家 養生必於農,則舜不甄陶而伊尹不為庖。故善為國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輕我重。以末 易其本,以虛蕩其實。今山澤之財,均輸之藏,所以御輕重而役諸侯也。汝、漢之金,纖微 之貢,所以誘外國而釣胡、羌之寶也。夫中國一端之縵,得匈奴累金之物,而損敵國之用。 是以騾驢馲駝,銜尾入塞,驒騱騵馬,盡為我畜,鼲貂狐貉,采旃文罽,充於內府,而璧玉 珊瑚琉璃,咸為國之寶。是則外國之物內流,而利不外泄也。異物內流則國用饒,利不外泄 則民用給矣。詩曰:『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文學曰:「古者,商通物而不豫,工致牢而不偽。故君子耕稼田魚,其實一也。商則長 詐,工則飾罵,內懷闚窬而心不怍,是以薄夫欺而敦夫薄。昔桀女樂充宮室,文繡衣裳,故 伊尹高逝遊薄,而女樂終廢其國。今騾驢之用,不中牛馬之功,鼲貂旃罽,不益錦綈之實。 美玉珊瑚出於昆山,珠璣犀象出於桂林,此距漢萬有餘里。計耕桑之功,資財之費,是一物 而售百倍其價也,一揖而中萬鍾之粟也。夫上好珍怪,則淫服下流,貴遠方之物,則貨財外 充。是以王者不珍無用以節其民,不愛奇貨以富其國。故理民之道,在於節用尚本,分土井 田而已。」   大夫曰:「自京師東西南北,歷山川,經郡國,諸殷富大都,無非街衢五通,商賈之所 湊,萬物之所殖者。故聖人因天時,智者因地財,上士取諸人,中士勞其形。長沮、桀溺, 無百金之積,蹠蹻之徒,無猗頓之富,宛、周、齊、魯,商遍天下。故乃商賈之富,或累萬 金,追利乘羡之所致也。富國何必用本農,足民何必井田也?」   文學曰:「洪水滔天,而有禹之績,河水泛濫,而有宣房之功。商紂暴虐,而有孟津之 謀,天下煩擾,而有乘羡之富。夫上古至治,民樸而貴本、安愉而寡求。當此之時,道路罕 行,市朝生草。故耕不強者無以充虛,織不強者無以掩形。雖有湊會之要,陶、宛之術,無 所施其巧。自古及今,不施而得報,不勞而有功者,未之有也。」   通有第三   大夫曰:「燕之涿、薊,趙之邯鄲,魏之溫軹,韓之滎陽,齊之臨淄,楚之宛、陳,鄭 之陽翟,三川之二周,富冠海內,皆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諸之 衝,跨街衢之路也。故物豐者民衍,宅近市者家富。富在術數,不在勞身;利在勢居,不在 力耕也。   文學曰:「荊、揚南有桂林之饒,內有江、湖之利,左陵陽之金,右蜀、漢之材,伐木 而樹穀,燔萊而播粟,火耕而水耨,地廣而饒財;然民鮆窳偷生,好衣甘食,雖白屋草廬, 歌謳鼓琴,日給月單,朝歌暮戚。趙、中山帶大河,纂四通神衢,當天下之蹊,商賈錯於路 ,諸侯交於道;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務本,田疇不脩,男女矜飾,家無斗筲,鳴琴在室。 是以楚、趙之民,均貧而寡富。宋、衛、韓、梁,好本稼穡,編戶齊民,無不家衍人給。故 利在自惜,不在勢居街衢;富在儉力趣時,不在歲司羽鳩也。」   大夫曰:「五行:東方木,而丹、章有金銅之山;南方火,而交趾有大海之川;西方金 ,而蜀、隴有名材之林;北方水,而幽都有積沙之地。此天地所以均有無而通萬物也。今吳 、越之竹,隋、唐之材,不可勝用,而曹、衛、梁、宋,采棺轉尸;江、湖之魚,萊、黃之 鮐,不可勝食,而鄒、魯、周、韓,藜藿蔬食。天地之利無不贍,而山海之貨無不富也;然 百姓匱乏,財用不足,多寡不調,而天下財不散也。」   文學曰:「古者,采椽不斲,茅茨不翦,衣布褐,飯土硎,鑄金為鉏,埏埴為器,工不 造奇巧,世不寶不可衣食之物,各安其居,樂其俗,甘其食,便其器。是以遠方之物不交, 而崑山之玉不至。今世俗壞而競於淫靡,女極纖微,工極技巧,雕素樸而尚珍怪,鑽山石而 求金銀,沒深淵求珠璣,設機陷求犀象,張網羅求翡翠,求蠻、貉之物以眩中國,徙邛、筰 之貨,致之東海,交萬里之財,曠日費功,無益於用。是以褐夫匹婦,勞疲力屈,而衣食不 足也。故王者禁溢利,節漏費。溢利禁則反本,漏費節則民用給。是以生無乏資,死無轉尸 也。」   大夫曰:「古者,宮室有度,輿服以庸;采椽茅茨,非先王之制也。君子節奢刺儉,儉 則固。昔孫叔敖相楚,妻不衣帛,馬不秣粟。孔子曰:『不可,大儉極下。』此蟋蟀所為作 也。管子曰:『不飾宮室,則材木不可勝用,不充庖廚,則禽獸不損其壽。無末利,則本業 無所出,無黼黻,則女工不施。』故工商梓匠,邦國之用,器械之備也。自古有之,非獨於 此。弦高販牛於周,五羖賃車入秦,公輸子以規矩,歐冶以鎔鑄。語曰:『百工居肆,以致 其事。』農商交易,以利本末。山居澤處,蓬蒿堯埆,財物流通,有以均之。是以多者不獨 衍,少者不獨饉。若各居其處,食其食,則是橘柚不鬻,朐鹵之鹽不出,旃罽不市,而吳、 唐之材不用也。」   文學曰:「孟子云:『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蠶麻以時,布帛不可勝衣也。斧斤以時 ,材木不可勝用。田漁以時,魚肉不可勝食。』若則飾宮室,增臺榭,梓匠斲巨為小,以圓 為方,上成雲氣,下成山林,則材木不足用也。男子去本為末,雕文刻鏤,以象禽獸,窮物 究變,則穀不足食也。婦女飾微治細,以成文章,極伎盡巧,則絲布不足衣也。庖宰烹殺胎 卵,煎炙齊和,窮極五味,則魚肉不足食也。當今世,非患禽獸不損,材木不勝,患僭侈之 無窮也;非患無旃罽橘柚,患無狹廬糠糟也。」   錯幣第四   大夫曰:「交幣通施,民事不及,物有所并也。計本量委,民有饑者,穀有所藏也。智 者有百人之功,愚者有不更本之事。人君不調,民有相萬之富也。此其所以或儲百年之餘, 或不厭糟糠也。民大富,則不可以祿使也;大彊,則不可以罰威也。非散聚均利者不齊。故 人主積其食,守其用,制其有餘,調其不足,禁溢羡,厄利塗,然後百姓可家給人足也。」   文學曰:「古者,貴德而賤利,重義而輕財。三王之時,迭盛迭衰。衰則扶之,傾則定 之。是以夏忠、殷敬、周文,庠序之教,恭讓之禮,粲然可得而觀也。及其後,禮義弛崩, 風俗滅息,故自食祿之君子,違於義而競於財,大小相吞,淚轉相傾。此所以或儲百年之餘 ,或無以充虛蔽形也。古之仕者不穡,田者不漁,抱關擊柝,皆有常秩,不得兼利盡物。如 此,則愚智同功,不相傾也。詩云:『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言不盡物也。 」   大夫曰:「湯、文繼衰,漢興乘弊。一質一文,非苟易常也。俗弊更法,非務變古也, 亦所以救失扶衰也。故教與俗改,弊與世易。夏后以玄貝,周人以紫石,後世或金錢刀布。 物極而衰,終始之運也。故山澤無征,則君臣同利,刀幣無禁,則姦貞並行。夫臣富則相侈 ,下專利則相傾也。」   文學曰:「古者,市朝而無刁幣,各以其所有易所無,抱布貿絲而已。後世即有龜貝金 錢,交施之也。幣數變而民滋偽。夫救偽以質,防失以禮。湯、文繼衰,革法易化,而殷、 周道興。漢初乘弊,而不改易,畜利變幣,欲以反本,是猶以煎止燔,以火止沸也。上好禮 則民闇飾,上好貨則下死利也。」   大夫曰:「文帝之時,縱民得鑄錢、冶鐵、煮鹽。吳王擅鄣海澤,鄧通專西山。山東奸 猾,咸聚吳國,秦、雍、漢、蜀因鄧氏。吳、鄧錢布天下,故有鑄錢之禁。禁禦之法立,而 奸偽息,奸偽息,則民不期於妄得,而各務其職;不反本何為?故統一,則民不二也;幣由 上,則下不疑也。」   文學曰:「往古,幣眾財通而民樂。其後,稍去舊幣,更行白金龜龍,民多巧新幣。幣 數易而民益疑。於是廢天下諸錢,而專命水衡三官作。吏匠侵利,或不中式,故有薄厚輕重 。農人不習,物類比之,信故疑新,不知姦貞。商賈以美貿惡,以半易倍。買則失實,賣則 失理,其疑或滋益甚。夫鑄偽金錢以有法,而錢之善惡無增損於故。擇錢則物稽滯,而用人 尤被其苦。春秋曰:『算不及蠻、夷則不行。』故王者外不鄣海澤以便民用,內不禁刀幣以 通民施。」   禁耕第五   大夫曰:「家人有寶器,尚函匣而藏之,況人主之山海乎?夫權利之處,必在深山窮澤 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異時,鹽鐵未籠,布衣有朐邴,人君有吳王,皆鹽鐵初議也。吳 王專山澤之饒,薄賦其民,賑贍窮乏,以成私威。私威積而逆節之心作。夫不蚤絕其源而憂 其末,若決呂梁,沛然,其所傷必多矣。太公曰:『一家害百家,百家害諸侯,諸侯害天下 ,王法禁之。』今放民於權利,罷鹽鐵以資暴彊,遂其貪心,眾邪群聚,私門成黨,則強禦 日以不制,而并兼之徒姦形成也。」   文學曰:「民人藏於家,諸侯藏於國,天子藏於海內。故民人以垣牆為藏閉,天子以四 海為匣匱。天子適諸侯,升自阼階,諸侯納管鍵,執策而聽命,示莫為主也。是以王者不畜 聚,下藏於民,遠浮利,務民之義;義禮立,則民化上。若是,雖湯、武生存於世,無所容 其慮。工商之事,歐冶之任,何姦之能成?三桓專魯,六卿分晉,不以鹽鐵。故權利深者, 不在山海,在朝廷;一家害百家,在蕭牆,而不在朐邴也。」   大夫曰:「山海有禁,而民不傾;貴賤有平,而民不疑。縣官設衡立準,人從所欲,雖 使五尺童子適市,莫之能欺。今罷去之,則豪民擅其用而專其利。決市閭巷,高下在口吻, 貴賤無常,端坐而民豪,是以養強抑弱而藏於跖也。彊養弱抑,則齊民消;若眾穢之盛而害 五穀。一家害百家,不在朐邴,如何也?」   文學曰:「山海者,財用之寶路也。鐵器者,農夫之死士也。死士用,則仇讎滅,仇讎 滅,則田野闢,田野闢而五穀熟。寶路開,則百姓贍而民用給,民用給則國富。國富而教之 以禮,則行道有讓,而工商不相豫,人懷敦樸以相接,而莫相利。夫秦、楚、燕、齊,土力 不同,剛柔異勢,巨小之用,居句之宜,黨殊俗易,各有所便。縣官籠而一之,則鐵器失其 宜,而農民失其便。器用不便,則農夫罷於野而草萊不辟。草萊不辟,則民困乏。故鹽冶之 處,大傲皆依山川,近鐵炭,其勢咸遠而作劇。郡中卒踐更者,多不勘,責取庸代。縣吧或 以戶口賦鐵,而賤平其準。良家以道次發僦運鹽、鐵,煩費,百姓病苦之。愚竊見一官之傷 千里,未睹其在朐邴也。」   復古第六   大夫曰:「故扇水都尉彭祖寧歸,言:『鹽、鐵令品,令品甚明。卒徒衣食縣官,作鑄 鐵器,給用甚眾,無妨於民。而吏或不良,禁令不行,故民煩苦之。』令意總一鹽、鐵,非 獨為利入也,將以建本抑末,離朋黨,禁淫侈,絕并兼之路也。古者,名山大澤不以封,為 下之專利也。山海之利,廣澤之畜,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司農,以 佐助百姓。浮食奇民,好欲擅山海之貨,以致富業,役利細民,故沮事議者眾。鐵器兵刃, 天下之大用也,非眾庶所宜事也。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鑄,煮海為鹽 。一家聚眾,或至千餘人,大抵盡收放流人民也。遠去鄉里,棄墳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窮 澤之中,成姦偽之業,遂朋黨之權,其輕為非亦大矣!今者,廣進賢之途,練擇守尉,不待 去鹽、鐵而安民也。」   文學曰:「扇水都尉所言,當時之權,一切之術也,不可以久行而傳世,此非明王所以 君國子民之道也。詩云:『哀哉為猶,匪先民是程,匪大猶是經,維邇言是聽。』此詩人刺 不通於王道,而善為權利者。孝武皇帝攘九夷,平百越,師旅數起,糧食不足。故立田官, 置錢,入穀射官,救急贍不給。今陛下繼大功之勤,養勞倦之民,此用麋鬻之時;公卿宜思 所以安集百姓,致利除害,輔明主以仁義,修潤洪業之道。明主即位以來,六年於茲,公卿 無請減除不急之官,省罷機利之人。人權縣太久,民良望於上。陛下宣聖德,昭明光,令郡 國賢良、文學之士,乘傳詣公車,議五帝、三王之道,六藝之風,冊陳安危利害之分,指意 粲然。今公卿辨議,未有所定,此所謂守小節而遺大體,抱小利而忘大利者也。」   大夫曰:「宇棟之內,鷰雀不知天地之高;坎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窮夫否婦,不知 國家之慮;負荷之商,不知猗頓之富。先帝計外國之利,料胡、越之兵,兵敵弱而易制,用 力少而功大,故因勢變以主四夷,地濱山海,以屬長城,北略河外,開路匈奴之鄉,功未卒 。蓋文王受命伐崇,作吧于豐;武王繼之,載尸以行,破商擒紂,遂成王業。曹沬棄三北之 恥,而復侵地;管仲負當世之累,而立霸功。故志大者遺小,用權者離俗。有司思師望之計 ,遂先帝之業,志在絕胡、貉,擒單于,故未遑扣扃之義,而錄拘儒之論。」   文學曰:「鷰雀離巢宇而有鷹隼之憂,坎井之蛙離其居而有蛇鼠之患,況翱翔千仞而游 四海乎?其禍必大矣!此李斯所以折翼,而趙高沒淵也。聞文、武受命,伐不義以安諸侯大 夫,未聞弊諸夏以役夷、狄也。昔秦常舉天下之力以事胡、越,竭天下之財以奉其用,然眾 不能畢;而以百萬之師,為一夫之任,此天下共聞也。且數戰則民勞,久師則兵弊,此百姓 所疾苦,而拘儒之所憂也。」  卷第二   非鞅第七   大夫曰:「昔商君相秦也,內立法度,嚴刑罰,飭政教,姦偽無所容。外設百倍之利, 收山澤之稅,國富民強,器械完飾,蓄積有餘。是以征敵伐國,攘地斥境,不賦百姓而師以 贍。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盡西河而民不苦。鹽、鐵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軍旅之費 ,務蓄積以備乏絕,所給甚眾,有益於國,無害於人。百姓何苦爾,而文學何憂也?」   文學曰:「昔文帝之時,無鹽、鐵之利而民富;今有之而百姓困乏,未見利之所利也, 而見其害也。且利不從天來,不從地出,一取之民間,謂之百倍,此計之失者也。無異於愚 人反裘而負薪,愛其毛,不知其皮盡也。夫李梅實多者,來年為之衰;新穀熟而舊穀為之虧 。自天地不能兩盈,而況於人事乎?故利於彼者必耗於此,猶陰陽之不並曜,晝夜之有長短 也。商鞅峭法長利,秦人不聊生,相與哭孝公。吳起長兵攻取,楚人搔動,相與泣悼王。其 後楚日以危,秦日以弱。故利蓄而怨積,地廣而禍搆,惡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盡西河而 人不苦也?今商鞅之冊任於內,吳起之兵用於外,行者勤於路,居者匱於室,老母號泣,怨 女歎息;文學雖欲無憂,其可得也?」   大夫曰:「秦任商君,國以富強,其後卒并六國而成帝業。及二世之時,邪臣擅斷,公 道不行,諸侯叛弛,宗廟隳亡。春秋曰:『末言爾,祭仲亡也。』夫善歌者使人續其聲,善 作者使人紹其功。椎車之蟬攫,相土之教也。周道之成,周公之力也。雖有裨諶之草創,無 子產之潤色,有文、武之規矩,而無周、呂之鑿枘,則功業不成。今以趙高之亡秦而非商鞅 ,猶以崇虎亂殷而非伊尹也。」   文學曰:「善鑿者建周而不拔,善基者致高而不蹶。伊尹以堯、舜之道為殷國基,子孫 紹位,百代不絕。商鞅以重刑峭法為秦國基,故二世而奪。刑既嚴峻矣,又作為相坐之法, 造誹謗,增肉刑,百姓齋栗,不知所措手足也。賦斂既煩數矣,又外禁山澤之原,內設百倍 之利,民無所開說容言。崇利而簡義,高力而尚功,非不廣壤進地也,然猶人之病水,益水 而疾深,知其為秦開帝業,不知其為秦致亡道也。狐刺之鑿,雖公輸子不能善其枘。畚土之 基,雖良匠不能成其高。譬若秋蓬被霜,遭風則零落,雖有十子產,如之何?故扁鵲不能肉 白骨,微、箕不能存亡國也。」   大夫曰:「言之非難,行之為難。故賢者處實而效功,亦非徒陳空文而已。昔商君明於 開塞之術,假當世之權,為秦致利成業,是以戰勝攻取,并近滅遠,乘燕、趙,陵齊、楚, 諸侯斂衽,西面而向風。其後,蒙恬征胡,斥地千里,踰之河北,若壞朽折腐。何者?商君 之遺謀,備飭素脩也。故舉而有利,動而有功。夫畜積籌策,國家之所以強也。故弛廢而歸 之民,未睹巨計而涉大道也。」   文學曰:「商鞅之開塞,非不行也;蒙恬卻胡千里,非無功也;威震天下,非不強也; 諸侯隨風西面,非不從也;然而皆秦之所以亡也。商鞅以權數危秦國,蒙恬以得千里亡秦社 稷:此二子者,知利而不知害,知進而不知退,故果身死而眾敗。此所謂戀朐之智,而愚人 之計也,夫何大道之有?故曰:『小人先合而後忤,初雖乘馬,卒必泣血。』此之謂也。」   大夫曰:「淑好之人,戚施之所妒也;賢知之士,闒茸之所惡也。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 於頃襄,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夫商君起布衣,自魏入秦,期年而相之,革法明教,而秦人 大治。故兵動而地割,兵休而國富。孝公大說,封之於、商之地方五百里,功如丘山,名傳 後世。世人不能為,是以相與嫉其能而疵其功也。」   文學曰:「君子進必以道,退不失義,高而勿矜,勞而不伐,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順 ;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業。今商鞅棄道而用權,廢德而任力,峭法盛刑,以虐戾為俗 ,欺舊交以為功,刑公族以立威,無恩於百姓,無信於諸侯,人與之為怨,家與之為讎,雖 以獲功見封,猶食毒肉愉飽而罹其咎也。蘇秦合縱連橫,統理六國,業非不大也;桀、紂與 堯、舜並稱,至今不亡,名非不長也;然非者不足貴。故事不苟多,名不苟傳也。」   大夫曰:「縞素不能自分於緇墨,賢聖不能自理於亂世。是以箕子執囚,比干被刑。伍 員相闔閭以霸,夫差不道,流而殺之。樂毅信功於燕昭,而見疑於惠王。人臣盡節以徇名, 遭世主之不用。大夫種輔翼越王,為之深謀,卒擒強吳,據有東夷,終賜屬鏤而死。驕主背 恩德,聽流說,不計其功故也,豈身之罪哉?」   文學曰:「比干剖心,子胥鴟夷,非輕犯君以危身,強諫以干名也。憯怛之忠誠,心動 於內,忘禍患之發於外,志在匡君救民,故身死而不怨。君子能行是不能禦非,雖在刑戮之 中,非其罪也。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子胥死而吳人恨。今秦怨毒商鞅之法,甚於私仇,故 孝公卒之日,舉國而攻之,東西南北莫可奔走,仰天而歎曰:『嗟乎,為政之弊,至於斯極 也!』卒車裂族夷,為天下笑。斯人自殺,非人殺之也。」   晁錯第八   大夫曰:「春秋之法,君親無將,將而必誅。故臣罪莫重於弒君,子罪莫重於弒父。日 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招四方遊士,山東儒、墨咸聚於江、淮之間,講議集論,著書數十 篇。然卒於背義不臣,使謀叛逆,誅及宗族。晁錯變法易常,不用制度,迫蹙宗室,侵削諸 侯,蕃臣不附,骨肉不親,吳、楚積怨,斬錯東市,以慰三軍之士而謝諸侯。斯亦誰殺之乎 ?」   文學曰:「孔子不飲盜泉之流,曾子不入勝母之閭。名且惡之,而況為不臣不子乎?是 以孔子沐浴而朝,告之哀公。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傳曰:『君子可貴可賤,可刑可 殺,而不可使為亂。』若夫外飾其貌而內無其實,口誦其文而行不猶其道,是盜,固與盜而 不容於君子之域。春秋不以寡犯眾,誅絕之義有所止,不兼怨惡也。故舜之誅,誅鯀;其舉 ,舉禹。夫以璵璠之玼,而棄其璞,以一人之罪,而兼其眾,則天下無美寶信士也。晁生言 諸侯之地大,富則驕奢,急即合從。故因吳之過而削之會稽,因楚之罪而奪之東海,所以均 輕重,分其權,而為萬世慮也。弦高誕於秦而信於鄭,晁生忠於漢而讎於諸侯。人臣各死其 主,為其國用,此解楊之所以厚於晉而薄於荊也。」   刺權第九   大夫曰:「今夫越之具區,楚之雲夢,宋之鉅野,齊之孟諸,有國之富而霸王之資也。 人君統而守之則強,不禁則亡。齊以其腸胃予人,家強而不制,枝大而折榦,以專巨海之富 而擅魚鹽之利也。勢足以使眾,恩足以卹下,是以齊國內倍而外附。權移於臣,政墜於家, 公室卑而田宗強,轉轂游海者蓋三千乘,失之於本而末不可救。今山川海澤之原,非獨雲夢 、孟諸也。鼓鑄煮鹽,其勢必深居幽谷,而人民所罕至。姦猾交通山海之際,恐生大姦。乘 利驕溢,散樸滋偽,則人之貴本者寡。大農鹽鐵丞咸陽、孔僅等上請:『願募民自給費,因 縣官器,煮鹽予用,以杜浮偽之路。』由此觀之:令意所禁微,有司之慮亦遠矣。」   文學曰:「有司之慮遠,而權家之利近;令意所禁微,而僭奢之道著。自利害之設,三 業之起,貴人之家,雲行於塗,轂擊於道,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澤,擅官市,非特巨海魚 鹽也;執國家之柄,以行海內,非特田常之勢、陪臣之權也;威重於六卿,富累於陶、衛, 輿服僭於王公,宮室溢於制度,并兼列宅,隔絕閭巷,閣道錯連,足以游觀,鑿池曲道,足 以騁騖,臨淵釣魚,放犬走兔,隆豺鼎力,蹋鞠鬥雞,中山素女撫流徵於堂上,鳴鼓巴俞作 於堂下,婦女被羅紈,婢妾曳絺紵,子孫連車列騎,田獵出入,畢弋捷健。是以耕者釋耒而 不勤,百姓冰釋而懈怠。何者?己為之而彼取之,僭侈相效,上升而不息,此百姓所以滋偽 而罕歸本也。」   大夫曰:「官尊者祿厚,本美者枝茂。故文王德而子孫封,周公相而伯禽富。水廣者魚 大,父尊者子貴。傳曰:『河、海潤千里。』盛德及四海,況之妻子乎?故夫貴於朝,妻貴 於室,富曰苟美,古之道也。孟子曰:『王者與人同,而如彼者,居使然也。』居編戶之列 ,而望卿相之子孫,是以跛夫之欲及樓季也,無錢而欲千金之寶,不亦虛望哉!」   文學曰:「禹、稷自布衣,思天下有不得其所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故起而佐堯,平 治水土,教民稼穡。其自任天下如此其重也,豈云食祿以養妻子而已乎?夫食萬人之力者, 蒙其憂,任其勞。一人失職,一官不治,皆公卿之累也。故君子之仕,行其義,非樂其勢也 。受祿以潤賢,非私其利。見賢不隱,食祿不專,此公叔之所以為文,魏成子所以為賢也。 故文王德成而後封子孫,天下不以為黨,周公功成而後受封,天下不以為貪。今則不然。親 戚相推,朋黨相舉,父尊於位,子溢於內,夫貴於朝,妻謁行於外。無周公之德而有其富, 無管仲之功而有其侈,故編戶跛夫而望疾步也。」   刺復第十   大夫曰為色矜而心不懌,曰:「但居者不知負載之勞,從旁議者與當局者異憂。方今為 天下腹居郡,諸侯並臻,中外未然,心憧憧若涉大川,遭風而未薄。是以夙夜思念國家之用 ,寢而忘寐,饑而忘食,計數不離於前,萬事簡閱於心。丞史器小,不足與謀,獨鬱大道, 思睹文學,若俟周、邵而望高子。御史案事郡國,察廉舉賢才,歲不乏也。今賢良、文學臻 者六十餘人,懷六藝之術,騁意極論,宜若開光發蒙;信往而乖於今,道古而不合於世務。 意者不足以知士也?將多飾文誣能以亂實邪?何賢士之難睹也!自千乘倪寬以治尚書位冠九 卿,及所聞睹選舉之士,擢升贊憲甚顯,然未見絕倫比,而為縣官興滯立功也。」   文學曰:「輸子之制材木也,正其規矩而鑿枘調。師曠之諧五音也,正其六律而宮商調 。當世之工匠,不能調其鑿枘,則改規矩,不能協聲音,則變舊律。是以鑿枘刺戾而不合, 聲音泛越而不和。夫舉規矩而知宜,吹律而知變,上也;因循而不作,以俟其人,次也。是 以曹丞相日飲醇酒,倪大夫閉口不言。故治大者不可以煩,煩則亂;治小者不可以怠,怠則 廢。春秋曰:『其政恢卓,恢卓可以為卿相。其政察察,察察可以為匹夫。』夫維綱不張, 禮義不行,公卿之憂也。案上之文,期會之事,丞史之任也。尚書曰:『俊乂在官,百僚師 師,百工惟時,庶尹允諧。』言官得其人,人任其事,故官治而不亂,事起而不廢,士守其 職,大夫理其位,公卿總要執凡而已。故任能者責成而不勞,任己者事廢而無功。桓公之於 管仲,耳而目之。故君子勞於求賢,逸於用之,豈云殆哉?昔周公之相也,謙卑而不鄰,以 勞天下之士,是以俊又滿朝,賢智充門。孔子無爵位,以布衣從才士七十有餘人,皆諸侯卿 相之人也,況處三公之尊以養天下之士哉?今以公卿之上位,爵祿之美,而不能致士,則未 有進賢之道。堯之舉舜也,賓而妻之。桓公舉管仲也,賓而師之。以天子而妻匹夫,可謂親 賢矣。以諸侯而師匹夫,可謂敬賓矣。是以賢者從之若流,歸之不疑。今當世在位者,既無 燕昭之下士,鹿鳴之樂贀,而行臧文、子椒之意,蔽賢妒能,自高其智,訾人之才,足己而 不問,卑士而不友,以位尚賢,以祿驕士,而求士之用,亦難矣!」   大夫繆然不言,蓋賢良長歎息焉。   御史進曰:「太公相文、武以王天下,管仲相桓公以霸諸侯。故賢者得位,猶龍得水, 騰蛇游霧也。公孫丞相以春秋說先帝,遽即三公,處周、邵之列,據萬里之勢,為天下準繩 ,衣不重彩,食不兼味,以先天下,而無益於治。博士褚泰、徐偃等,承明詔,建節馳傳, 巡省郡國,舉孝、廉,勸元元,而流俗不改。招舉賢良、方正、文學之士,超遷官爵,或至 卿大夫,非燕昭之薦士,文王之廣賢也?然而未睹功業所成。殆非龍蛇之才,而鹿鳴之所樂 賢也。」   文學曰:「冰炭不同器,日月不並明。當公孫弘之時,人主方設謀垂意於四夷,故權譎 之謀進,荊、楚之士用,將帥或至封侯食邑,而勀獲者咸蒙厚賞,是以奮擊之士由此興。其 後,干戈不休,軍旅相望,甲士糜弊,縣官用不足,故設險興利之臣起,磻溪熊羆之士隱。 涇、渭造渠以通漕運,東郭咸陽、孔僅建鹽、鐵,策諸利,富者買爵販官,免刑除罪,公用 彌多而為者徇私,上下兼求,百姓不堪,抏弊而從法,故憯急之臣進,而見知、廢格之法起 。杜周、咸宣之屬,以峻文決理貴,而王溫舒之徒以鷹隼擊殺顯。其欲據仁義以道事君者寡 ,偷合取容者眾。獨以一公孫弘,如之何?」   論儒第十一   御史曰:「文學祖述仲尼,稱誦其德,以為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然孔子脩道魯、衛之 間,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為變,當世不為治,魯國之削滋甚。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 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餘人。當此之時,非一公 孫弘也。弱燕攻齊,長驅至臨淄,湣王遁逃,死於莒而不能救;王建禽於秦,與之俱虜而不 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國尊君,未始有效也。」   文學曰:「無鞭策,雖造父不能調駟馬。無勢位,雖舜、禹不能治萬民。孔子曰:「鳳 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故軺車良馬,無以馳之;聖德仁義,無所施之。齊威、宣 之時,顯賢進士,國家富強,威行敵國。及湣王,奮二世之餘烈,南舉楚、淮,北并巨宋, 苞十二國,西摧三晉,卻彊秦,五國賓從,鄒、魯之君,泗上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 不堪。諸儒諫不從,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駢如薛,而孫卿適楚。內無良臣,故諸侯 合謀而伐之。王建聽流說,信反間,用后勝之計,不與諸侯從親,以亡國。為秦所禽,不亦 宜乎?」   御史曰:「伊尹以割烹事湯,百里以飯牛要穆公,始為苟合,信然與之霸王。如此,何 言不從?何道不行?故商君以王道說孝公,不用,即以彊國之道,卒以就功。鄒子以儒術干 世主,不用,即以變化始終之論,卒以顯名。故馬效千里,不必胡、代;士貴成功,不必文 辭。孟軻守舊術,不知世務,故困於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圓,故飢於黎丘。今晚世之儒勤德 ,時有乏匱,言以為非,困此不行。自周室以來,千有餘歲,獨有文,武、成、康,如言必 參一焉,取所不能及而稱之,猶躄者能言遠不能行也。聖人異塗同歸,或行或止,其趣一也 。商君雖革法改教,志存於彊國利民。鄒子之作,變化之術,亦歸於仁義。祭仲自貶損以 行權,時也。故小枉大直,君子為之。今硜硜然守一道,引尾生之意,即晉文之譎諸侯以尊 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恥辱以存亡不足稱也。」   文學曰:「伊尹之干湯,知聖主也。百里之歸秦,知明君也。二君之能知霸主,其冊素 形於己,非暗而以冥冥決事也。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如何其苟 合而以成霸王也?君子執德秉義而行,故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孟子曰:『居今之朝, 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勢,不能一朝居也。』寧窮饑居於陋巷,安能變己而從俗化?闔廬殺 僚,公子札去而之延陵,終身不入吳國。魯公殺子赤,叔眄退而隱處,不食其祿。虧義得尊 ,枉道取容,效死不為也。聞正道不行,釋事而退,未聞枉道以求容也。」   御史曰:「論語:『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有是言而行不足從也。季氏為 無道,逐其君,奪其政,而冉求、仲由臣焉。禮:『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適衛,因 嬖臣彌子瑕以見衛夫人,子路不說。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見 南子,非禮也。禮義由孔氏,且貶道以求容,惡在其釋事而退也?」   文學曰:「天下不平,庶國不寧,明王之憂也。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煩亂,賢聖 之憂也。是以堯憂洪水,伊尹憂民,管仲束縛,孔子周流,憂百姓之禍而欲安其危也。是以 負鼎俎、囚拘、匍匐以救之。故追亡者趨,拯溺者濡。今民陷溝壑,雖欲無濡,豈得已哉? 」   御史默不對。   憂邊第十二   大夫曰:「文學言:『天下不平,庶國不寧,明王之憂也。』故王者之於天下,猶一室 之中也,有一人不得其所,則謂之不樂。故民流溺而弗救,非惠君也。國家有難而不憂,非 忠臣也。夫守節死難者,人臣之職也;衣食饑寒者,慈父之道也。今子弟遠勞於外,人主為 之夙夜不寧,群臣盡力畢議,冊滋國用。故少府丞令請建酒榷,以贍邊,給戰士,拯民於難 也。為人父兄者,豈可以已乎!內省衣食以卹在外者,猶未足,今又欲罷諸用,減奉邊之費 ,未可為慈父賢兄也。」   文學曰:「周之季末,天子微弱,諸侯力政,故國君不安,謀臣奔馳。何者?敵國眾而 社稷危也。今九州同域,天下一統,陛下優遊巖廊,覽群臣極言至論,內詠雅、頌,外鳴和 鑾,純德粲然,並於唐、虞,功烈流於子孫。夫蠻、貊之人,不食之地,何足以煩慮,而有 戰國之憂哉?若陛下不棄,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內向,款塞自至,然後以為胡制於 外臣,即匈奴沒齒不食其所用矣。」   大夫曰:「聖主思中國之未寧,北邊之未安,使故廷尉評等問人間所疾苦。拯卹貧賤, 周贍不足。群臣所宣明王之德,安宇內者,未得其紀,故問諸生。諸生議不干天則入淵,乃 欲以閭里之治,而況國家之大事,亦不幾矣!發於畎畝,出於窮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 新寤,殊不足與言也。」   文學曰:「夫欲安民富國之道,在於反本,本立而道生。順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勞 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無本以統之,雖竭精神,盡思慮,無益於治。欲安之適足以 危之,欲救之適足以敗之。夫治亂之端,在於本末而已,不至勞其心而道可得也。孔子曰: 『不通於論者難於言治,道不同者,不相與謀。』今公卿意有所倚,故文學之言,不可用也 。」   大夫曰:「吾聞為人臣者盡忠以順職,為人子者致孝以承業。君有非,則臣覆蓋之。父 有非,則子匿逃之。故君薨,臣不變君之政,父沒,則子不改父之道也。春秋譏毀泉臺,為 其隳先祖之所為,而揚君父之惡也。今鹽、鐵、均輸,所從來久矣,而欲罷之,得無害先帝 之功,而妨聖主之德乎?有司倚於忠孝之路,是道殊而不同於文學之謀也。」   文學曰:「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世而制。孔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 眾。』故聖人上賢不離古,順俗而不偏宜。魯定公序昭穆,順祖禰,昭公廢卿士,以省事節 用,不可謂變祖之所為,而改父之道也?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緒,趙高增累秦法以廣威,而未 可謂忠臣孝子也。」  卷第三   園池第十三   大夫曰:「諸侯以國為家,其憂在內。天子以八極為境,其慮在外。故宇小者用菲,功 巨者用大。是以縣官開園池,總山海,致利以助貢賦,修溝渠,立諸農,廣田牧,盛苑囿。 太僕、水衡、少府、大農,歲課諸入田牧之利,池悀妍瓷A及北邊置任田官,以贍諸用,而 猶未足。今欲罷之,絕其源,杜其流,上下俱殫,困乏之應也,雖好省事節用,如之何其可 也?」   文學曰:「古者,制地足以養民,民足以承其上。千乘之國,百里之地,公侯伯子男, 各充其求贍其欲。秦兼萬國之地,有四海之富,而意不贍,非宇小而用菲,嗜欲多而下不堪 其求也。語曰:『廚有腐肉,國有饑民,廄有肥馬,路有餧人。』今狗馬之養,蟲獸之食, 豈特腐肉肥馬之費哉!無用之官,不急之作,服淫侈之變,無功而衣食縣官者眾,是以上不 足而下困乏也。今不減除其本而欲贍其末,設機利,造田畜,與百姓爭薦草,與商賈爭市利 ,非所以明主德而相國家也。夫男耕女績,天下之大業也。故古者分地而處之,制田畝而事 之。是以業無不食之地,國無乏作之民。今縣官之多張苑囿、公田、池澤,公家有鄣假之名 ,而利歸權家。三輔迫近於山、河,地狹人眾,四方並湊,粟米薪菜,不能相贍。公田轉假 ,桑榆菜果不殖,地力不盡。愚以為非。先帝之開苑囿、池恁A可賦歸之於民,縣官租稅而 已。假稅殊名,其實一也。夫如是,匹夫之力,盡於南畝,匹婦之力,盡於麻枲。田野闢, 麻枲治,則上下俱衍,何困乏之有矣?」   大夫默然,視其丞相、御史。   輕重第十四   御史進曰:「昔太公封於營丘,辟草萊而居焉。地薄人少,於是通利末之道,極女工之 巧。是以鄰國交於齊,財畜貨殖,世為彊國。管仲相桓公,襲先君之業,行輕重之變,南服 彊楚而霸諸侯。今大夫君修太公、桓、管之術,總一鹽、鐵,通山川之利而萬物殖。是以縣 官用饒足,民不困乏,本末並利,上下俱足,此籌計之所致,非獨耕桑農也。」   文學曰:「禮義者,國之基也,而權利者,政之殘也。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 有。』伊尹、太公以百里興其君,管仲專於桓公,以千乘之齊,而不能至於王,其所務非也 。故功名隳壞而道不濟。當此之時,諸侯莫能以德,而爭於公利,故以權相傾。今天下合為 一家,利末惡欲行?淫巧惡欲施?大夫君以心計策國用,構諸侯,參以酒榷,咸陽、孔僅增 以鹽、鐵,江充、楊可之等,各以鋒銳,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為無間矣。非特管仲設九府 ,徼山海也。然而國家衰耗,城郭空虛。故非特崇仁義無以化民,非力本農無以富邦也。」   御史曰:「水有猏獺而池魚勞,國有強禦而齊民消。故茂林之下無豐草,大塊之間無美 苗。夫理國之道,除穢鋤豪,然後百姓均平,各安其宇。張廷尉論定律令,明法以繩天下, 誅姦猾,絕并兼之徒,而強不凌弱,眾不暴寡。大夫君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 ,以排富商大賈,買官贖罪,損有餘,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歛不增而 用足。夫損益之事,賢者所睹,非眾人之所知也。」   文學曰:「扁鵲撫息脈而知疾所由生,陽氣盛,則損之而調陰,寒氣盛,則損之而調陽 ,是以氣脈調和,而邪氣無所留矣。夫拙醫不知脈理之腠,血氣之分,妄刺而無益於疾,傷 肌膚而已矣。今欲損有餘,補不足,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矣。嚴法任刑,欲以禁暴止姦,而 姦猶不止,意者非扁鵲之用鍼石,故眾人未得其職也。」   御史曰:「周之建國也,蓋千八百諸侯。其後,彊吞弱,大兼小,并為六國。六國連兵 結難數百年,內拒敵國,外攘四夷。由此觀之:兵甲不休,戰伐不乏,軍旅外奉,倉庫內實 。今以天下之富,海內之財,百郡之貢,非特齊、楚之畜,趙、魏之庫也。計委量入,雖急 用之,宜無乏絕之時。顧大農等以術體躬稼,則后稷之烈,軍四出而用不繼,非天之財少也 ?用鍼石,調陰陽,均有無,補不足,亦非也?上大夫君與治粟都尉管領大農事,灸刺稽滯 ,開利百脈,是以萬物流通,而縣官富實。當此之時,四方征暴亂,車甲之費,克獲之賞, 以億萬計,皆贍大司農。此者扁鵲之力,而鹽、鐵之福也。」   文學曰:「邊郡山居谷處,陰陽不和,寒凍裂地,衝風飄鹵,沙石凝積,地勢無所宜。 中國,天地之中,陰陽之際也,日月經其南,斗極出其北,含眾和之氣,產育庶物。今去而 侵邊,多斥不毛寒苦之地,是猶棄江皋河濱,而田於嶺阪菹澤也。轉倉廩之委,飛府庫之財 ,以給邊民。中國困於繇賦,邊民苦於戍禦。力耕不便種糴,無桑麻之利,仰中國絲絮而後衣 之,皮裘蒙毛,曾不足蓋形,夏不失複,冬不離窟,父子夫婦內藏於專室土圜之中。中外空 虛,扁鵲何力?而鹽、鐵何福也?」   未通第十五   御史曰:「內郡人眾,水泉薦草,不能相贍,地勢溫濕,不宜牛馬;民蹠耒而耕,負檐 而行,勞罷而寡功。是以百姓貧苦,而衣食不足,老弱負輅於路,而列卿大夫,或乘牛車。 孝武皇帝平百越以為園圃,卻羌、胡以為苑囿,是以珍怪異物,充於後宮,騊駼駃騠,實於 外廄,匹夫莫不乘堅良,而民間厭橘柚。由此觀之:邊郡之利亦饒矣!而曰『何福之有?』 未通於計也。」   文學曰:「禹平水土,定九州,四方各以土地所生貢獻,足以充宮室,供人主之欲,膏 壤萬里,山川之利,足以富百姓,不待蠻、貊之地,遠方之物而用足。聞往者未伐胡、越之 時,繇賦省而民富足,溫衣飽食,藏新食陳,布帛充用,牛馬成群。農夫以馬耕載,而民莫 不騎乘;當此之時,卻走馬以糞。其後,師旅數發,戎馬不足,牸牝入陣,故駒犢生於戰地 。六畜不育於家,五穀不殖於野,民不足於糟糠,何橘柚之所厭?傳曰:『大軍之後,累世 不復。』方今郡國,田野有隴而不墾,城郭有宇而不實,邊郡何饒之有乎?」   御史曰:「古者,制田百步為畝,民井田而耕,什而籍一。義先公而後己,民臣之職也 。先帝哀憐百姓之愁苦,衣食不足,制田二百四十步而一畝,率三十而稅一。墮民不務田作 ,饑寒及己,固其理也。其不耕而欲播,不種而欲穫,鹽、鐵又何過乎?」   文學曰:「什一而籍,民之力也。豐耗美惡,與民共之。民勤,己不獨衍;民衍,己不 獨勤。故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田雖三十,而以頃畝出稅,樂歲粒米狼戾而寡取 之,凶年饑饉而必求足。加之以口賦更繇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農夫悉其所得,或 假貸而益之。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饑寒遂及己也。築城者先厚其基而後求其高,畜民者先 厚其業而後求其贍。論語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乎?』」   御史曰:「古者,諸侯爭強,戰國並起,甲兵不休,民曠於田疇,什一而籍,不違其職 。今賴陛下神靈,甲兵不動久矣,然則民不齊出於南畝,以口率被墾田而不足,空倉廩而賑 貧乏,侵益日甚,是以愈惰而仰利縣官也。為斯君者亦病矣,反以身勞民;民猶背恩棄義而 遠流亡,避匿上公之事。民相倣傚田地日蕪,租賦不入,抵扞縣官。君雖欲足,誰與之足乎 ?」   文學曰:「樹木數徙則萎,蟲獸徙居則壞。故『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 生。由此觀之,民非利避上公之事而樂流亡也。往者,軍陣數起,用度不足,以訾徵賦,常 取給見民,田家又被其勞,故不齊出於南畝也。大抵逋流,皆在大家,吏正畏憚,不敢篤責 ,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中家為之絕出,後亡者為先亡者服事;錄民數創於惡吏 ,故相倣傚,去尤甚而就少愈者多。傳曰:「 政寬者民死之,政急者父子離。』是以田地日荒,城郭空虛。夫牧民之道,除其所疾,適其 所安,安而不擾,使而不勞,是以百姓勸業而樂公賦。若此,則君無賑於民,民無利於上, 上下相讓而頌聲作。故取而民不厭,役而民不苦。靈臺之詩,非或使之,民自為之。若斯, 則君何不足之有乎?」   御史曰:「古者,十五入大學,與小役;二十冠而成人,與戎;五十以上,血脈溢剛, 曰艾壯。詩曰:『方叔元老,克壯其猷。』故商師若烏,周師若荼。今陛下哀憐百姓,寬力 役之政,二十三始傅,五十六而免,所以輔耆壯而息老艾也。丁者治其田里,老者修其唐園 ,儉力趣時,無饑寒之患。不治其家而訟縣官,亦悖矣。」   文學曰:「十九年已下為殤,未成人也;二十而冠;三十而娶,可以從戎事;五十已上 曰艾老,杖於家,不從力役,所以扶不足而息高年也;鄉飲酒之禮,耆老異饌,所以優耆耄 而明養老也。故老者非肉不飽,非帛不暖,非杖不行。今五十已上至六十,與子孫服輓輸, 並給繇役,非養老之意也。古有大喪者,君三年不呼其門,通其孝道,遂其哀戚之心也。君 子之所重而自盡者,其惟親之喪乎!今或僵尸,棄衰絰而從戎事,非所以子百姓,順孝悌之 心也。周公抱成王聽天下,恩塞海內,澤被四表,矧惟人面,含仁保德,靡不得其所。詩云 :『夙夜基命宥密。』陛下富於春秋,委任大臣,公卿輔政,政教未均,故庶人議也。」   御史默不答也。  卷第四   地廣第十六   大夫曰:「王者包含并覆,普愛無私,不為近重施,不為遠遺恩。今俱是民也,俱是臣 也,安危勞佚不齊,獨不當調邪?不念彼而獨計此,斯亦好議矣?緣邊之民,處寒苦之地, 距強胡之難,烽燧一動,有沒身之累。故邊民百戰,而中國恬臥者,以邊郡為蔽扞也。詩云 :『莫非王事,而我獨勞。』刺不均也。是以聖王懷四方獨苦,興師推卻胡、越,遠寇安災 ,散中國肥饒之餘,以調邊境,邊境強,則中國安,中國安則晏然無事。何求而不默也?」   文學曰:「古者,天子之立於天下之中,縣內方不過千里,諸侯列國,不及不食之地, 禹貢至於五千里;民各供其君,諸侯各保其國,是以百姓均調,而繇役不勞也。今推胡、越 數千里,道路迴避,士卒勞罷。故邊民有刎頸之禍,而中國有死亡之患,此百姓所以囂囂而 不默也。夫治國之道,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近者親附,然後來遠;百姓內足,然後卹外。 故群臣論或欲田輪臺,明主不許,以為先救近務及時本業也。故下詔曰:『當今之務,在於 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公卿宜承意,請減除不任,以佐百姓之急。今中國弊落不憂, 務在邊境。意者地廣而不耕,多種而不耨,費力而無功,詩云:『無田甫田,維莠驕驕。』 其斯之謂歟。」   大夫曰:「湯、武之伐,非好用兵也;周宣王辟國千里,非貪侵也;所以除寇賊而安百 姓也。故無功之師,君子不行;無用之地,聖王不貪。先帝舉湯、武之師,定三垂之難,一 面而制敵,匈奴遁逃,因河、山以為防,故去砂石鹹鹵不食之地,故割斗辟之縣,棄造陽之 地以與胡,省曲塞,據河險,守要害,以寬徭役,保士民。由此觀之:聖主用心,非務廣地 以勞眾而已矣。」   文學曰:「秦之用兵,可謂極矣,蒙恬斥境,可謂遠矣。今踰蒙恬之塞,立郡縣寇虜之 地,地彌遠而民滋勞。朔方以西,長安以北,新郡之功,外城之費,不可勝計。非徒是也, 司馬、唐蒙鑿西南夷之塗,巴、蜀弊於邛、筰;橫海征南夷,樓船戍東越,荊、楚罷於甌、 駱;左將伐朝鮮,開臨屯,燕、齊困於穢貉,張騫通殊遠,納無用,府庫之藏,流於外國; 非特斗辟之費,造陽之役也。由此觀之:非人主用心,好事之臣為縣官計過也。」   大夫曰:「挾管仲之智者,非為廝役之使也。懷陶朱之慮者,不居貧困之處。文學能言 而不能行,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大言而不從,高厲而行卑,誹譽訾議,以要名采善於 當世。夫祿不過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滿檐石者,不足以計事。儒皆貧羸,衣冠不完, 安知國家之政,縣官之事乎?何斗辟造陽也!」   文學曰:「夫賤不害智,貧不妨行。顏淵屢空,不為不賢。孔子不容,不為不聖。必將 以貌舉人,以才進士,則太公終身鼓刀,寧戚不離飯牛矣。古之君子,守道以立名,修身以 俟時,不為窮變節,不為賤易志,惟仁之處,惟義之行。臨財苟得,見利反義,不義而富, 無名而貴,仁者不為也。故曾參、閔子,不以其仁易晉、楚之富。伯夷不以其行易諸侯之位 ,是以齊景公有馬千駟,而不能與之爭名。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於陋 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故惟仁者能處約、樂,小人富斯暴,貧斯濫矣。楊子曰 :『為仁不富,為富不仁。』苟先利而後義,取奪不厭。公卿積億萬,大夫積千金,士積百 金,利己并財以聚;百姓寒苦,流離於路,儒獨何以完其衣冠也?」   貧富第十七   大夫曰:「余結髮束脩年十三,幸得宿衛,給事輦轂之下,以至卿大夫之位,獲祿受賜 ,六十有餘年矣。車馬衣服之用,妻子僕養之費,量入為出,儉節以居之,奉祿賞賜,一二 籌策之,積浸以致富成業。故分土若一,賢者能守之;分財若一,智者能籌之。夫白圭之廢 著,子貢之三至千金,豈必賴之民哉?運之六寸,轉之息耗,取之貴賤之間耳!」   文學曰:「古者,事業不二,利祿不兼,然諸業不相遠,而貧富不相懸也。夫乘爵祿以 謙讓者,名不可勝舉也;因權勢以求利者,入不可勝數也。食湖池,管山海,芻蕘者不能與 之爭澤,商賈不能與之爭利。子貢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況以勢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 夫思其仁義以充其位,不為權利以充其私也。」   大夫曰:「山岳有饒,然後百姓贍焉。河、海有潤,然後民取足焉。夫尋常之污,不能 溉陂澤,丘阜之木,不能成宮室。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贍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 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為人者,能自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學不能 治內,安能理外乎?」   文學曰:「行遠道者假於車,濟江、海者因於舟。故賢士之立功成名,因於資而假物者 也。公輸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構宮室臺榭,而不能自為專屋狹廬,材不足也。歐冶能因國 君之銅鐵,以為金鑪大鍾,而不能自為壺鼎盤杅,無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 姓,潤眾庶,而不能自饒其家,勢不便也。故舜耕歷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於朝歌,利 不及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堯,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 者,不能枉道而假財也。」   大夫曰:「道懸於天,物布於地,智者以衍,愚者以困。子貢以著積顯於諸侯、陶朱公 以貨殖尊於當世。富者交焉,貧者贍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稱其仁 。原憲、孔伋,當世被饑寒之患,顏回屢空於窮巷,當此之時,迫於窟穴,拘於縕袍,雖欲 假財信姦佞,亦不能也。」   文學曰:「孔子云:『富而可求,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君 子求義,非苟富也。故刺子貢不受命而貨殖焉。君子遭時則富且貴,不遇,退而樂道。不以 利累己,故不違義而妄取。隱居修節,不欲妨行,故不毀名而趨勢。雖付之以韓、魏之家, 非其志,則不居也。富貴不能榮,謗毀不能傷也。故原憲之縕袍,賢於季孫之狐貉,趙宣孟 之魚飧,甘於智伯之芻豢,子思之銀珮,美於虞公之垂棘。魏文侯軾段干木之閭,非以其有 勢也;晉文公見韓慶,下車而趨,非以其多財,以其富於仁,充於德也。故貴何必財,亦仁 義而已矣!」   毀學第十八   大夫曰:「夫懷枉而言正,自託於無欲而實不從,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 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萬乘之權以制海內,切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 不免於甕牖蒿廬,如潦歲之蛙,口非不眾也,卒死於溝壑而已。今內無以養,外無以稱,貧 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者也!」   文學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謂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 禍也。包丘子飯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於廣廈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 之憂。夫晉獻垂棘,非不美也,宮之奇見之而歎,知荀息之圖之也。智伯富有三晉,非不盛 也,然不知襄子之謀之也。季孫之狐貉,非不麗也,而不知魯君之患之也。故晉獻以寶馬釣 虞、虢,襄子以城壞誘智伯。故智伯身禽於趙,而虞、虢卒并於晉,以其務得不顧其後,貪 土地而利寶馬也。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今之在位者,見利不虞害,貪得不顧 恥,以利易身,以財易死。無仁義之德,而有富貴之祿,若蹈坎阱,食於懸門之下,此李斯 之所以伏五刑也。南方有鳥名鵷鶵,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飛過泰山,泰山之鴟,俛啄 腐鼠,仰見鵷雛而嚇。今公卿以其富貴笑儒者為之常行,得無若泰山鴟嚇鵷鶵乎?」   大夫曰:「學者所防固辭,禮者所以文鄙行也。故學以輔德,禮以文質。言思可道, 行思可樂。惡言不出於口,邪行不及於己。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禮以行之,孫以出之。 是以終日言,無口過;終身行,無冤尤。今人主張官立朝以治民,疏爵分祿以褒賢,而曰『 懸門腐鼠』,何辭之鄙背而悖於所聞也?」   文學曰:「聖主設官以授任,能者處之;分祿以任賢,能者受之。義貴無高,義取無多 。故舜受堯之天下,太公不避周之三公;苟非其人,簞食豆羹猶為賴民也。故德薄而位高, 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夫泰山鴟啄腐鼠於窮澤幽谷之中,非有害於人也。今之有司,盜主 財而食之於刑法之旁,不知機之是發,又以嚇人,其患惡得若泰山之鴟乎?」   大夫曰:「司馬子言:『天下穰穰,皆為利往。』趙女不擇醜好,鄭嫗不擇遠近,商人 不媿恥辱,戎士不愛死力,士不在親,事君不避其難,皆為利祿也。儒、墨內貪外矜,往來 游說,棲棲然亦未為得也。故尊榮者士之願也,富貴者士之期也。方李斯在荀卿之門,闒茸 與之齊軫,及其奮翼高舉,龍昇驥騖,過九軼二,翱翔萬仞,鴻鵠華騮且同侶,況跛牂燕雀 之屬乎!席天下之權,御宇內之眾,後車百乘,食祿萬鐘。而拘儒布褐不完,糟糠不飽,非 甘菽藿而卑廣廈,亦不能得已。雖欲嚇人,其何已乎!」   文學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賢士徇名,貪夫死利。李斯貪其所欲,致其所惡。孫 叔敖早見於未萌,三去相而不悔,非樂卑賤而惡重祿也,慮患遠而避害謹也。夫郊祭之牛, 養食圻~,衣之文繡,以入廟堂,太宰執其鸞刀,以啟其毛;方此之時,願任重而上峻阪, 不可得也。商鞅困於彭池,吳起之伏王尸,願被布褐而處窮鄙之蒿廬,不可得也。李斯相秦 ,席天下之勢,志小萬乘;及其囚於囹圄,車裂於雲陽之市,亦願負薪入東門,行上蔡曲街 徑,不可得也。蘇秦、吳起以權勢自殺,商鞅、李斯以尊重自滅,皆貪祿慕榮以沒其身,從 車百乘,曾不足以載其禍也!」   褒賢第十九   大夫曰:「伯夷以廉饑,尾生以信死。由小器而虧大體,匹夫匹婦之為諒也,經於溝瀆 而莫之知也。何功名之有?蘇秦、張儀,智足以強國,勇足以威敵,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 天下息。萬乘之主,莫不屈體卑辭,重幣請交,此所謂天下名士也。夫智不足與謀,而權不 能舉當世,民斯為下也。今舉亡而為有,虛而為盈,布衣穿履,深念徐行,若有遺亡,非立 功名之士,而亦未免於世俗也。」   文學曰:「蘇秦以從顯於趙,張儀以橫任於秦,方此之時,非不尊貴也,然智士隨而憂 之,知夫不以道進者必不以道退,不以義得者必不以義亡。季、孟之權,三桓之富,不可及 也,孔子為之曰『微』。為人臣,權均於君,富侔於國者,亡。故其位彌高而罪彌重,祿滋 厚而罪滋多。夫行者先全己而後求名,仕者先辟害而後求祿。故香餌非不美也,龜龍聞而深 藏,鸞鳳見而高逝者,知其害身也。夫為烏鵲魚鱉,食香餌而後狂飛奔走,遜頭屈遰,無益 於死。今有司盜秉國法,進不顧罪,卒然有急,然後車馳入趨,無益於死。所盜不足償於臧 獲,妻子奔亡無處所,身在深牢,莫知恤視。方此之時,何暇得以笑乎?」   大夫曰:「文學高行,矯然若不可卷;盛節絜言,皦然若不可涅。然戍卒陳勝釋輓輅, 首為叛逆,自立張楚,素非有回、由處士之行,宰相列臣之位也。奮於大澤,不過旬月,而 齊、魯儒墨縉紳之徒,肆其長衣,─長衣,容衣也。─負孔氏之禮器詩、書,委質為臣。孔 甲為涉博士,卒俱死陳,為天下大笑。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   文學曰:「周室衰,禮樂壞,不能統理,天下諸侯交爭,相滅亡,并為六國,兵革不休 ,民不得寧息。秦以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并吞戰國以為郡縣,伐能矜功,自以為過堯、舜 而羞與之同。棄仁義而尚刑罰,以為今時不師於文而決於武。趙高治獄於內,蒙恬用兵於外 ,百姓愁苦,同心而患秦。陳王赫然奮爪牙為天下首事,道雖凶而儒墨或干之者,以為無王 之矣,道擁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於茲,而秦復重禁之,故發憤於陳王也。孔子曰:『如有 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庶幾成湯、文、武之功,為百姓除殘去賊,豈貪祿樂位哉?」   大夫曰:「文學言行雖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貞,不過高瞻下視,絜言污行,觴酒 豆肉,遷延相讓,辭小取大,雞廉狼吞。趙綰、王臧之等,以儒術擢為上卿,而有姦利殘忍 之心。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竊權重,欺紿宗室,受諸侯之賂,卒皆誅死。東方朔自稱辯略 ,消堅釋石,當世無雙;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為,況無東方朔之口,其餘無可觀者也?」   文學曰:「志善者忘惡,謹小者致大。俎豆之間足以觀禮,閨門之內足以論行。夫服古 之服,誦古之道,舍此而為非者,鮮矣。故君子時然後言,義然後取,不以道得之不居也。 滿而不溢,泰而不驕。故袁盎親於景帝,秣馬不過一駟;公孫弘即三公之位,家不過十乘; 東方先生說聽言行於武帝,而不驕溢;主父見困厄之日久矣,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貴,莫 知恤士也,於是取饒衍之餘以周窮士之急,非為私家之業也。當世囂囂,非患儒之雞廉,患 在位者之虎飽鴟咽,於求覽無所孑遺耳。」  卷第五   相刺第二十   大夫曰:「古者,經井田,制廛里,丈夫治其田疇,女子治其麻枲,無曠地,無遊人。 故非商工不得食於利末,非良農不得食於收穫,非執政不得食於官爵。今儒者釋耒耜而學不 驗之語,曠日彌久,而無益於治,往來浮游,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巧偽良民,以奪農妨政 ,此亦當世之所患也。」   文學曰:「禹慼洪水,身親其勞,澤行路宿,過門不入。當此之時,簪墮不掇,冠挂不 顧,而暇耕乎?孔子曰:『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以東西南北七十說而不用 丙,然後退而修王道,作春秋,垂之萬載之後,天下折中焉,豈與匹夫匹婦耕織同哉!傳曰 :『君子當時不動,而民無觀也。』故非君子莫治小人,非小人無以養君子,不當耕織為匹 夫匹婦也。君子耕而不學,則亂之道也。」   大夫曰:「文學言治尚於唐、虞,言義高於秋天,有華言矣,未見其實也。昔魯穆公之 時,公儀為相,子思、子柳為之卿,然北削於齊,以泗為境,南畏楚人,西賓秦國。孟軻居 梁,兵折於齊,上將軍死,而太子虜,西敗於秦,地奪壤削,亡河內、河外。夫仲尼之門, 七十子之徒,去父母,捐室家,負荷而隨孔子,不耕而學,亂乃愈滋。故玉屑滿篋,不為有 寶;詩書負笈,不為有道。要在安國家,利人民,不苟繁文眾辭而已。」   文學曰:「虞不用百里奚之謀而滅,秦穆用之以至霸焉。夫不用賢則亡,而不削何可得 乎?孟子適梁,惠王問利,答以仁義。趣舍不合,是以不用而去,懷寶而無語。故有粟不食 ,無益於饑;睹賢不用,無益於削。紂之時,內有微、箕二子,外有膠鬲、棘子,故其不能 存。夫言而不用,諫而不聽,雖賢,惡得有益於治也?」   大夫曰:「橘柚生於江南,而民皆甘之於口,味同也;好音生於鄭、衛,而人皆樂之於 耳,聲同也。越人子臧、戎人由余,待譯而後通,而並顯齊、秦,人之心於善惡同也。故曾 子倚山而吟,山鳥下翔;師曠鼓琴,百獸率舞。未有善而不合,誠而不應者也。意未誠與? 何故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合也?」   文學曰:「扁鵲不能治不受鍼藥之疾,賢聖不能正不食諫諍之君。故桀有關龍逄而夏亡 ,紂有三仁而商滅,故不患無由余、子臧之論,患無穆、威之聽耳。是以孔子東西無所遇, 屈原放逐於楚國也。故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此所以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得合者也。」   大夫曰:「歌者不期於利聲,而貴在中節;論者不期於麗辭,而務在事實。善聲而不知 轉,未可為能歌也;善言而不知變,未可謂能說也。持規而非矩,執準而非繩,通一孔,曉 一理,而不知權衡,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蟬之不知雪,堅據古文以應當世,猶辰參之錯,膠 柱而調瑟,固而難合矣。孔子所以不用於世,而孟軻見賤於諸侯也。」   文學曰:「日月之光,而盲者不能見,雷電之聲,而聾人不能聞。夫為不知音者言,若 語於瘖聾,何特蟬之不知重雪耶?夫以伊尹之智,太公之賢,而不能開辭於桀、紂,非說者 非,聽者過也。是以荊和抱璞而泣血,曰:『安得良工而剖之!』屈原行吟澤畔,曰:『安 得皋陶而察之!』夫人君莫不欲求賢以自輔,任能以治國,然牽於流說,惑於道諛,是以賢 聖蔽掩,而讒佞用事,以此亡國破家,而賢士饑於巖穴也。昔趙高無過人之志,而居萬人之 位,是以傾覆秦國而禍殃其宗,盡失其瑟,何膠柱之調也?」   大夫曰:「所謂文學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術,而姿質足以履行其道。故居則為人師 ,用則為世法。今文學言治則稱堯、舜,道行則言孔、墨,授之政則不達,懷古道而不能 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於鄉曲,而實無以異於凡人。諸生所謂中直者, 遭時蒙幸,備數適然耳,殆非明舉所謂,固未可與論治也。」   文學曰:「天設三光以照記,天子立公卿以明治。故曰:公卿者,四海之表儀,神化之 丹青也。上有輔明主之任,下有遂聖化之事,和陰陽,調四時,安眾庶,育群生,使百姓輯 睦,無怨思之色,四夷順德,無叛逆之憂,此公卿之職,而賢者之所務也。若伊尹、周、召 三公之才,太顛、閎夭九卿之人。文學不中聖主之明舉,今之執政,亦未能稱盛德也。」   大夫不說,作色不應也。   文學曰:「朝無忠臣者政闇,大夫無直士者位危。任座正言君之過,文侯改言行,稱為 賢君。袁盎面刺絳侯之驕矜,卒得其慶。故觸死亡以干主之過者,忠臣也,犯顏以匡公卿之 失者,直士也。鄙人不能巷言面違。方今入穀之教令,張而不施,食祿多非其人,以妨農商 工,市井之利,未歸於民,民望不塞也。且夫帝王之道,多墮壞而不脩,詩云:『濟濟多士 。』意者誠任用其計,非苟陳虛言而已。」   殊路第二十一   大夫曰:「七十子躬受聖人之術,有名列於孔子之門,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數人 云。政事者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宰我秉事,有寵於齊,田常作難,道不行,身死 庭中,簡公殺於檀臺。子路仕衛,孔悝作亂,不能救君出亡,身菹於衛;子貢、子皋遁逃, 不能死其難。食人之重祿不能更,處人尊官不能存,何其厚於己而薄於君哉?同門共業,自 以為知古今之義,明君臣之禮。或死或亡,二三子殊路,何道之悖也!」   文學曰:「宋殤公知孔父之賢而不早任,故身死。魯莊知季有之賢,授之政晚而國亂。 衛君近佞遠賢,子路居蒲,孔悝為政。簡公不聽宰我而漏其謀。是以二君身被放殺,而禍及 忠臣。二子者有事而不與其謀,故可以死,可以生,去止其義一也。晏嬰不死崔、慶之難, 不可謂不義;微子去殷之亂,可謂不仁乎?」   大夫曰:「至美素璞,物莫能飾也。至賢保真,偽文莫能增也。故金玉不琢,美珠不畫 。今仲由、冉求無檀柘之材,隋、和之璞,而強文之,譬若雕朽木而礪鈆刀,飾嫫母畫土人 也。被以五色,斐然成章,及遭行潦流波,則沮矣。夫重懷古道,枕籍詩、書,危不能安, 亂不能治,郵里逐雞,雞亦無黨也?」   文學曰:「非學無以治身,非禮無以輔德。和氏之璞,天下之美寶也、待礛諸之工而後 明。毛嬙,天下之姣人也,待香澤脂粉而後容。周公,天下之至聖人也,待賢師學問而後通 。今齊世庸士之人,不好學問,專以己之愚而荷負巨任,若無橶舳,濟江海而遭大風,漂沒 於百仞之淵,東流無崖之川,安得沮而止乎?」   大夫曰:「性有剛柔,形有好惡,聖人能因而不能改。孔子外變二三子之服,而不能革 其心。故子路解長劍,去危冠,屈節於夫子之門,然攝齊師友,行行爾,鄙心猶存。宰予晝 寢,欲損三年之喪。孔子曰:『糞土之牆,不可杇也』,『若由不得其死、然。』故內無其 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故良師不能飾戚施,香澤不能化嫫 母也。」   文學曰:「西子蒙以不潔,鄙夫掩鼻;惡人盛飾,可以宗祀上帝。使二人不涉聖人之門 ,不免為窮夫,安得卿大夫之名?故砥所以致於刃,學所以盡其才也。孔子曰:『觚不觚, 觚哉,觚哉!』故人事加則為宗廟器,否則斯養之爨材。干、越之鋌不厲,匹夫賤之;工人 施巧,人主服而朝也。夫醜者自以為姣,故飾;愚者自以為知,故不學。觀笑在己而不自知 ,不好用人,自是之過也。」   訟賢第二十二   大夫曰:「剛者折,柔者卷。故季由以強梁死,宰我以柔弱殺。使二子不學,未必不得 其死。何者?矜己而伐能,小知而巨牧,欲人之從己,不能以己從人,莫視而自見,莫賈而 自貴,此其所以身殺死而終菹醢也。未見其為宗廟器,睹其為世戮也。當此之時,東流亦安 之乎?」   文學曰:「騏驥之輓鹽車垂頭於太行之阪,屠者持刀而睨之。太公之窮困,負販於朝歌 也,蓬頭相聚而笑之。當此之時,非無遠筋駿才也,非文王、伯樂莫知之賈也。子路、宰我 生不逢伯樂之舉,而遇狂屠,故君子傷之,若「由不得其死然」,『天其祝予』矣。孔父累 華督之難,不可謂不義。仇牧涉宋萬之禍,不可謂不賢也。」   大夫曰:「今之學者,無太公之能,騏驥之才,有以蜂蠆介毒而自害也。東海成顒,河 東胡建是也。二子者以術蒙舉,起卒伍,為縣令。獨非自是,無與合同。引之不來,推之不 往,狂狷不遜,忮害不恭,刻轢公主,侵陵大臣。知其不可,而強行之,欲以干名。所由不 軌,果沒其身。未睹功業所至,而見東觀之殃,身得重罪,不得以壽終。狡而以為知,訐而 以為直,不遜以為勇,其遭難,故亦宜也。」   文學曰:「二公懷精白之心,行忠正之道,直己以事上,竭力以徇公,奉法推理,不避 強禦,不阿所親,不貴妻子之養,不顧私家之業。然卒不能免於嫉妒之人,為眾枉所排也。 其所以累不測之刑而功不遂也。夫公族不正則法令不行,肱肱不正則姦邪興起。趙奢行之平 原,范雎行之穰侯,二國治而兩家全。故君過而臣正,上非而下譏,大臣正,縣令何有?不 反諸己而行非於人,執政之大失也。夫屈原之沉淵,遭子椒之譖也;管子得行其道,鮑叔之 力也。今不睹鮑叔之力,而見汨羅之禍,雖欲以壽終,無其能得乎?」   遵道第二十三   大夫曰:「御史!」   御史未應。   謂丞相史曰:「文學結髮學語,服膺不舍,辭若循環,轉若陶鈞。文繁如春華,無效如 抱風。飾虛言以亂實,道古以害今。從之,則縣官用廢,虛言不可實而行之;不從,文學以 為非也,眾口囂囂,不可勝聽。諸卿都大府日久矣,通先古,明當世,今將何從而可矣?」   丞相史進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所由不同,俱歸於霸。而必隨古不 革,襲故不改,是文質不變,而椎車尚在也。故或作之,或述之,然後法令調於民,而器械 便於用也。孔對三君殊意,晏子相三君異道,非苟相反,所務之時異也。公卿既定大業之路 ,建不竭之本,願無顧細故之語,牽儒、墨論也。」   文學曰:「師曠之調五音,不失宮商。聖王之治世,不離仁義。故有改制之名,無變道 之實。上自黃帝,下及三王,莫不明德教,謹庠序,崇仁義,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殷、周因循而昌,秦王變法而亡。詩云:『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言法教也。故沒而存 之,舉而貫之,貫而行之,何更為哉?」   丞相史曰:「說西施之美無益於容,道堯、舜之德無益於治。今文學不言所為治,而言 以治之無功,猶不言耕田之方,美富人之囷倉也。夫欲粟者務時,欲治者因世。故商君昭然 獨見存亡不可與世俗同者,為其沮功而多近也。庸人安其故,而愚者果所聞。故舟車之治, 使民三年而後安之。商君之法立,然後民信之。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權。』文學可 令扶繩循刻,非所與論道術之外也。」   文學曰:「君子多聞闕疑,述而不作,聖達而謀大,叡智而事寡。是以功成而不隳,名 立而不頓。小人智淺而謀大,羸弱而任重,故中道而廢,蘇秦、商鞅是也。無先王之法,非 聖人之道,而因於己,故亡。易曰:『小人處盛位,雖高必崩。不盈其道,不恆其德,而能 以善終身,未之有也。是以初登于天,後入于地。』禹之治水也,民知其利,莫不勸其功。 商鞅之立法,民知其害,莫不畏其刑。故夏后功立而王,商鞅法行而亡。商鞅有獨智之慮, 世乏獨見之證。文學不足與權當世,亦無負累蒙殃也。」   論誹第二十四   丞相史曰:「晏子有言:『儒者華於言而寡於實,繁於樂而舒於民,久喪以害生,厚葬 以傷業,禮煩而難行,道迂而難遵,稱往古而訾當世,賤所見而貴所聞。』此人本枉,以己 為式。此顏異所以誅黜,而狄山死於匈奴也。處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訕其上,終以被戮 而喪其軀,此獨誰為負其累而蒙其殃乎?」   文學曰:「禮所以防淫,樂所以移風,禮興樂正則刑罰中。故堤防成而民無水菑,禮義 立而民無亂患。故禮義壞,堤防決,所以治者,未之有也。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 與其易也寧戚。』故禮之所為作,非以害生傷業也,威儀節文,非以亂化傷俗也。治國謹其 禮,危國謹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禍,廢古術,隳舊禮,專任刑法 ,而儒、墨既喪焉。塞士之塗,壅人之口,道諛日進而上不聞其過,此秦所以失天下而殞社 稷也。故聖人為政,必先誅之,偽巧言以輔非而傾覆國家也。今子安取亡國之語而來乎?夫 公卿處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邑順風,疾小人淺淺面從,以成人之過也。故知言之死, 不忍從苟合之徒,是以不免於螺絏。悲夫!」   丞相史曰:「檀柘而有鄉,萑葦而有藂,言物類之相從也。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故湯興而伊尹至,不仁者遠矣。未有明君在上而亂臣在下也。今先帝躬行仁聖之道,以 臨海內,招舉俊才賢良之士,唯仁是用,誅逐亂臣,不避所親,務以求賢而簡退不肖,猶堯 之舉舜、禹之族,殛鯀放驩兜也。而曰『苟合之徒』,是則主非而臣阿,是也?」   文學曰:「皋陶對舜:『在知人,惟帝其難之。』洪水之災,堯獨愁悴而不能治,得舜 、禹而九州寧。故雖有堯明之君,而無舜、禹之佐,則純德不流。春秋刺有君而無主。先帝 之時,良臣未備,故邪臣得間。堯得舜、禹而鯀殛驩兜誅,趙簡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詘。語曰 :『未見君子,不知偽臣。』詩云:『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此之 謂也。」   丞相史曰:「堯任鯀、驩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人君 用之齊民,而顏異,濟南亭長也,先帝舉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狄山起布衣,為漢議臣, 處舜、禹之位,執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訕上;故驩兜之誅加而刑戮至焉。賢者受賞 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也。文學又何怪焉?」   文學曰:「論者相扶以義,相喻以道,從善不求勝,服義不恥窮。若相迷以偽,相亂以 辭,相矜於後息,期於苟勝,非其貴者也。夫蘇秦、張儀,熒惑諸侯,傾覆萬乘,使人失其 所恃;非不辯,然亂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與事君,患其聽從而無所不至也。今子不聽 正義以輔卿相,又從而順之,好須臾之說,不計其後。若子之為人吏,宜受上戮,子姑默矣 !」   丞相史曰:「蓋聞士之居世也,衣服足以勝身,食飲足以供親,內足以相恤,外不求於 人。故身修然後可以理家,家理然後可以治官。故飯蔬糲者不可以言孝,妻子飢寒者不可以 言慈,緒業不脩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三累者,斯亦足以默矣。」   孝養第二十五   文學曰:「善養者不必芻豢也,善供服者不必錦繡也。以己之所有盡事其親,孝之至也 。故匹夫勤勞,猶足以順禮,歠菽飲水,足以致其敬。孔子曰:『今之孝者,是為能養,不 敬,何以別乎?』故上孝養志,其次養色,其次養體。貴其禮,不貪其養,禮順心和,養雖 不備,可也。易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也。』故富貴而無禮,不如貧賤之孝悌。 閨門之內盡孝焉,閨門之外盡悌焉,朋友之道盡信焉,三者,孝之至也。居家理者,非謂積 財也,事親孝者,非謂鮮肴也,亦和顏色、承意盡禮義而已矣。」   丞相史曰:「八十曰耋,七十曰耄。耄,食非肉不飽,衣非帛不暖。故孝子曰甘毳以養 口,輕暖以養體。曾子養曾皙,必有酒肉。無端絻,雖公西赤不能以為容。無肴膳,雖閔、 曾不能以卒養。禮無虛加,故必有其實然後為之文。與其禮有餘而養不足,寧養有餘而禮不 足。夫洗爵以盛水,升降而進糲,禮雖備,然非其貴者也。」   文學曰:「周襄王之母非無酒肉也,衣食非不如曾皙也,然而被不孝之名,以其不能事 其父母也。君子重其禮,小人貪其養。夫嗟來而招之,投而與之,乞者由不取也。君子苟無 其禮,雖美不食焉。故禮主人不親饋,則客不祭。是饋輕而禮重也。」   丞相史曰:「孝莫大以天下一國養,次祿養,下以力。故王公人君,上也,卿大夫,次 也。夫以家人言之,有賢子當路於世者,高堂邃宇,安車大馬,衣輕暖,食甘毳。無者,褐衣 皮冠,窮居陋巷,有旦無暮,食蔬糲葷茹,膢臘而後見肉。老親之腹非唐園,唯菜是盛。夫 蔬糲,乞者所不取,而子以養親,雖欲以禮,非其貴也。」   文學曰:「無其能而竊其位,無其功而有其祿,雖有富貴,由蹠、蹻之養也。高臺極望 ,食案方丈,而不可謂孝。老親之腹非盜囊也,何故常盛不道之物?夫取非有非職,財入而 患從之,身且死禍殃,安得膢臘而食肉?曾參、閔子無卿相之養,而有孝子之名;周襄王富 有天下,而有不能事父母之累。故禮菲而養豐,非孝也。掠囷而以養,非孝也。」   丞相史曰:「上孝養色,其次安親,其次全身。往者,陳餘背漢,斬於泜水;五被邪逆 ,而夷三族。近世,主父偃行不軌而誅滅,呂步舒弄口而見戮,行身不謹,誅及無罪之親。 由此觀之:虛禮無益於己也。文實配行,禮養俱施,然後可以言孝。孝在實質,不在於飾貌 ;全身在於謹慎,不在於馳語也。」   文學曰:「言而不誠,期而不信,臨難不勇,事君不忠,不孝之大者也。孟子曰:『今 之世,今之大夫,皆罪人也。皆逢其意以順其惡。』今子不忠不信,巧言以亂政,導諛以求 合。若此者,不容於世。春秋曰:『士守一不移,循理不外援,共其職而已。』故卑位而言 高者,罪也,言不及而言者,傲也。有詔公卿與斯議,而空戰口也?」   刺議第二十六   丞相史曰:「山陵不讓椒跬,以成其崇;君子不辭負薪之言,以廣其名。故多見者博, 多聞者知,距諫者塞,專己者孤。故謀及下者無失策,舉及眾者無頓功。詩云:『詢於芻蕘 。』故布衣皆得風議,何況公卿之史乎?春秋士不載文,而書咺者,以為宰士也。孔子曰: 『雖不吾以,吾其與聞諸。』僕雖不敏,亦嘗傾耳下風,攝齊句指,受業徑於君子之塗矣。 使文學言之而是,僕之言有何害?使文學言之而非,雖微丞相史,孰不非也?」   文學曰:「以正輔人謂之忠,以邪導人謂之佞。夫怫過納善者,君之忠臣,大夫之直士 也。孔子曰:『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今子處宰士之列,無忠正之心,枉 不能正,邪不能匡,順流以容身,從風以說上。上所言則苟聽,上所行則曲從,若影之隨形 ,響之於聲,終無所是非。衣儒衣,冠儒冠,而不能行其道,非其儒也。譬若土龍,文章首 目具而非龍也。葶歷似菜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子非孔氏執經守道之儒,乃公卿面從之 儒,非吾徒也。冉有為季氏宰而附益之,孔子曰:『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故輔桀者不為 智,為桀斂者不為仁。」   丞相史默然不對。   利議第二十七   大夫曰:「作世明主,憂勞萬民,思念北邊之未安,故使使者舉賢良、文學高第,詳延 有道之士,將欲觀殊議異策,虛心傾耳以聽,庶幾云得。諸生無能出奇計,遠圖伐匈奴安邊 境之策,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趨舍之宜,時世之變,議論無所依,如膝癢而搔背,辯訟公 門之下,奶ㄔi勝聽,如品即口以成事,此豈明主所欲聞哉?」   文學曰:「諸生對冊,殊路同歸,指在崇禮義,退財利,復往古之道,匡當世之失,莫 不云太平;雖未盡可亶用,宜若有可行者焉。執事闇於明禮,而喻於利末,沮事隋議,計慮 籌策,以故至今未決。非儒無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大夫曰:「色厲而內荏,亂真者也。文表而枲堙A亂實者也。文學裒衣博帶,竊周公之 服;鞠躬踧踖,竊仲尼之容;議論稱誦,竊商、賜之辭;刺譏言治,竊管、晏之才。心卑卿 相,志小萬乘。及授之政,昏亂不治。故以言舉人,若以毛相馬。此其所以多不稱舉。詔策 曰:『朕嘉宇內之士,故詳延四方豪俊文學博習之士,超遷官祿。』言者不必有德,何者? 言之易而行之難。有舍其車而識其牛,貴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吳鐸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 舌自殺。鶡鴠夜鳴,無益於明;主父鳴鴟,無益於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學桎梏於舊術,牽 於間言者也。」   文學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湯、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學竊周公之服 ,有司竊周公之位。文學桎梏於舊術,有司桎梏於財利。主父偃以舌自殺,有司以利自困。 夫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萬人,非舜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聽政,柳下惠忽然 不見,孔子為司寇,然後悖熾。驥,舉之在伯樂,其功在造父。造父攝轡,馬無駑良,皆可 取道。周公之時,士無賢不肖,皆可與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調馬,相之賢者善使士。今舉異 才而使臧騶御之,是猶扼驥鹽車而責之使疾。此賢良、文學多不稱舉也。」   大夫曰:「嘻!諸生闒茸無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踰之盜,自古而患之。 是孔丘斥逐於魯君,曾不用於世也。何者?以其首攝多端,迂時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術 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顏眉,預前論議,是非國家之事也?」   國疾第二十八   文學曰:「國有賢士而不用,非士之過,有國者之恥。孔子大聖也,諸侯莫能用,當小 位於魯,三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時雨之灌萬物,莫不興起也。況乎位天下之本朝 ,而施聖主之德音教澤乎?今公卿處尊位,執天下之要,十有餘年,功德不施於天下,而勤 勞於百姓,百姓貧陋困窮,而私家累萬金。此君子所恥,而伐檀所刺也。昔者,商鞅相秦, 後禮讓,先貪鄙,尚首功,務進取,無德厚於民,而嚴刑罰於國,俗日壞而民滋怨,故惠王 烹菹其身,以謝天下。當此之時,亦不能論事矣。今執政患儒貧賤而多言,儒亦憂執事富貴 而多患也。」   大夫視文學,悒悒而不言也。   丞相史曰:「夫辯國家之政事,論執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 大夫難罷鹽、鐵者,非有私也,憂國家之用,邊境之費也。諸生誾誾爭鹽、鐵,亦非為己也 ,欲反之於古而輔成仁義也。二者各有所宗,時世異務,又安可堅任古術而非今之理也。且 夫小雅非人,必有以易之。諸生若有能安集國中,懷來遠方,使邊境無寇虜之災,租稅盡為 諸生除之,何況鹽、鐵、均輸乎!所以貴術儒者,貴其處謙推讓,以道盡人。今辯訟愕愕然 ,無赤、賜之辭,而見鄙倍之色,非所聞也。大夫言過,而諸生亦如之,諸生不直謝大夫耳 。」   賢良、文學皆離席曰:『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言多不稱,以逆執事。夫藥酒苦於口 而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故愕愕者福也,諓諓者賊也。林中多疾風,富貴多諛言。 萬里之朝,日聞唯唯,而後聞諸生之愕愕,此乃公卿之良藥鍼石。」   大夫色少寬,面文學而蘇賢良曰:「窮巷多曲辯,而寡見者難喻。文學守死溟涬之語, 而終不移。夫往古之事,昔有之語,己可睹矣。今以近世觀之,自以目有所見,耳有所聞, 世殊而事異。文、景之際,建元之始,民朴而歸本,吏廉而自重,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 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何世之彌薄而俗之滋衰也!吏即少廉,民即寡恥,刑非誅惡,而姦猶 不止。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學皆出山東,希涉大論。子大夫論京師之日久,願 分明政治得失之事,故所以然者也。」   賢良曰:「夫山東天下之腹心,賢士之戰場也。高皇帝龍飛鳳舉於宋、楚之間,山東子 弟蕭、曹、樊、酈、滕、灌之屬為輔,雖即異世,亦既閎夭、太顛而已。禹出西羌,文王生 北夷,然聖德高世,有萬人之才,負迭群之任,出入都市,一旦不知返,數然後終於廝役而 已。僕雖不生長京師,才駑下愚,不足與大議,竊以所聞閭里長老之言,往者,常民衣服溫 暖而不靡,器質朴牢而致用,衣足以蔽體,器足以便事,馬足以易步,車足以自載,酒足以 合歡而不湛,樂足以理心而不淫,入無宴樂之聞,出無佚游之觀,行即負嬴,止則鋤耘,用 約而財饒,本修而民富,送死哀而不華,養生適而不奢,大臣正而無欲,執政寬而不苛;故 黎民寧其性,百吏保其官。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乂安。其後,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 治,外障山海,內興諸利。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 並行,不可勝載。夏蘭之屬妄搏,王溫舒之徒妄殺,殘吏萌起,擾亂良民。當此之時,百姓 不保其首領,豪富莫必其族姓。聖主覺焉,乃刑戮充等,誅滅殘賊,以殺死罪之怨,塞天下 之責,然居民肆然復安。然其禍累世不復,瘡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殘賊之政,而強宰尚 有強奪之心。大臣擅權而擊斷,豪猾多黨而侵陵,富貴奢侈,貧賤篡殺,女工難成而易弊, 車器難就而易敗,車不累均A器不終歲,一車千石,一衣十鍾。常民文杯畫案,机席緝~, 婢妾衣紈履絲,匹庶粺飯肉食,里有俗,黨有場,康莊馳逐,窮巷蹋鞠,秉耒抱臿,躬耕身 織者寡,聚要斂容、傅白黛青者眾。無而為有,貧而強夸,文表無堙A紈x枲裝,生不養, 死厚送,葬死殫家,遣女滿車,富者欲過,貧者欲及,富者空減,貧者稱貸。是以民年急而 歲促,貧即寡恥,乏即少廉,此所以刑非誅惡而姦猶不止也。故國有嚴急之徵,即生散不足 之疾矣。」  卷第六   散不足第二十九   大夫曰:「吾以賢良為少愈,乃反其幽明,若胡車相隨而鳴。諸生獨不見季夏之螇乎? 音聲入耳,秋至而聲無。者生無易由言,不顧其患,患至而後默,晚矣。」   賢良曰:「孔子讀史記,喟然而歎,傷正德之廢,君臣之危也。夫賢人君子,以天下為 任者也。任大者思遠,思遠者忘近。誠心閔悼,惻隱加爾,故忠心獨而無累。此詩人所以傷 而作,比干、子胥遺身忘禍也。其惡勞人若斯之急,安能默乎?詩云:『憂心如惔,不敢戲 談。』孔子栖栖,疾固也。墨子遑遑,閔世也。」   大夫默然。   丞相曰:「願聞散不足。」   賢良曰:「宮室輿馬,衣服器械,喪祭食飲,聲色玩好,人情之所不能已也。故聖人為 之制度以防之。間者,士大夫務於權利,怠於禮義;故百姓倣傚,頗踰制度。今故陳之,曰 :   「古者,穀物菜果,不時不食,鳥獸魚鱉,不中殺不食。故徼罔不入於澤,雜毛不取。 今富者逐驅殲罔罝,掩捕麑鷇,耽湎沈酒鋪百川。鮮羔(羊兆),幾胎肩,皮黃口。春鵝秋鶵 ,冬葵溫韭,浚茈蓼蘇,豐薷耳菜,毛果蟲貉。   「古者,采椽茅茨,陶桴複穴,足禦寒暑、蔽風雨而已。及其後世,采椽不斲,茅茨不 翦,無斲削之事,磨礱之功。大夫達棱楹,士穎首,庶人斧成木構而已。今富者井幹增梁, 雕文檻楯,堊(巾夔)壁飾。   「古者,衣服不中制,器械不中用,不粥於市。今民間雕琢不中之物,刻畫玩好無用之 器。玄黃雜青,五色繡衣,戲弄蒲人雜婦,百獸馬戲鬥虎,唐銻追人,奇蟲胡妲。   「古者,諸侯不秣馬,天子有命,以車就牧。庶人之乘馬者,足以代其勞而已。故行則 服桅,止則就犁。今富者連車列騎,驂貳輜軿。中者微輿短轂,繁髦掌蹄。夫一馬伏櫪,當 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   「古者,庶人耋老而後衣絲,其餘則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及其後,則絲媝V表,直 領無褘,袍合不緣。夫羅紈文繡者,人君后妃之服也。繭紬縑練者,婚姻之嘉飾也。是以文 繒薄織,不粥於市。今富者縟繡羅紈,中者素綈冰錦。常民而被后妃之服,褻人而居婚姻之 飾。夫紈素之賈倍縑,縑之用倍紈也。   「古者,椎車無柔,棧輿無植。及其後,木軨不衣,長轂數幅,蒲薦苙蓋,蓋無漆絲之 飾。大夫士則單(木复)木具,盤韋柔革。常民漆輿大軨蜀輪。今庶人富者銀黃華左搔,結綏 韜杠。中者錯鑣塗采,珥靳飛軨。   「古者,鹿裘皮冒,蹄足不去。及其後,大夫士狐貉縫腋,羔麑豹袪。庶人則毛xA彤 ,羝襆皮堙C今富者鼲貂,狐白鳧翁。中者罽衣金縷,燕(鼠各)代黃。   「古者,庶人賤騎繩控,革鞮皮薦而已。及其後,革鞍氂成,鐵鑣不飾。今富者(革真) 耳銀鑷躐(足改革),黃金琅勒,罽繡弇汗,華珥明鮮。中者漆韋紹系,采畫暴乾。   「古者,汙尊抔飲,蓋無爵觴樽俎。及其後,庶人器用即竹柳陶匏而已。唯瑚璉觴豆而 後彫文彤漆。今富者銀口黃耳,金罍玉鍾。中者野王紵器,金錯蜀杯。夫一文杯得銅杯十, 賈賤而用不殊。箕子之譏,始在天子,今在匹夫。   「古者,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饗。其後,鄉人飲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醬一肉 ,旅飲而已。及其後,賓婚相召,則豆羹白飯,綦膾熟肉。今民間酒食,殽旅重疊,燔炙滿 案,臑鱉膾鯉,麑卵鶉鷃橙枸,鮐鱧醢醯,眾物雜味。   「古者,庶人春夏耕耘,秋冬收藏,昏晨力作,夜以繼日。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 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非膢臘不休息,非祭祀無酒肉。今賓昏酒食,接連相因,析 酲什半,棄事相隨,慮無乏日。   「古者,庶人糲食藜藿,非鄉飲酒膢臘祭祀無酒肉。故諸侯無故不殺牛羊,大夫士無故 不殺犬豕。今閭巷縣佰。阡伯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夫一豕之 肉,得中年之收,十五斗粟,當丁男半月之食。   「古者,庶人魚菽之祭,春秋脩其祖祠。士一廟,大夫三,以時有事于五祀,蓋無出門 之祭。今富者祈名嶽,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中者南居當路,水上雲臺,屠羊殺狗 ,鼓瑟吹笙。貧者雞豕五芳,衛保散臘,傾蓋社場。   「古者,德行求福,故祭祀而寬。仁義求吉,故卜筮而希。今世俗寬於行而求於鬼,怠 於禮而篤於祭,嫚親而貴勢,至妄而信日,聽訑言而幸得,出實物而享虛福。   「古者,君子夙夜孳孳思其德;小人晨昏孜孜思其力。故君子不素餐,小人不空食。今 世俗飾偽行詐,為民巫祝,以取釐謝,堅膩椰煄A或以成業致富,故憚事之人,釋本相學。 是以街巷有巫,閭里有祝。   「古者,無杠樠之寢,床栘之案。及其後世,庶人即采木之杠,牒樺之樠。士不斤成, 大夫葦莞而已。今富者黼繡帷幄,塗屏錯跗。中者錦綈高張,采畫丹漆。   「古者,皮毛草蓐,無茵席之加,旃蒻之美。及其後,大夫士復薦草緣,蒲平單莞。庶 人即草蓐索經,單藺蘧蒢而已。今富者繡茵翟柔,蒲子露床。中者灘皮代旃,闒坐平莞。   「古者不粥飪,不市食。及其後,則有屠沽,沽酒市脯魚鹽而已。今熟食遍列,殽施成 市,作業墮怠,食必趣時,楊豚韭卵,狗(月習)馬朘,煎魚切肝,羊淹雞寒,挏馬酪酒,蹇 捕胃脯,胹羔豆賜,鷇膹鴈羹,臭鮑甘瓠,熟梁貊炙。   「古者,土鼓塊枹,擊木拊石,以盡其歡。及其後,卿大夫有管磬,士有琴瑟。往者, 民間酒會,各以黨俗,彈箏鼓缶而已。無要妙之音,變羽之轉。今富者鐘鼓五樂,歌兒數曹 。中者鳴竽調瑟,鄭舞趙謳。   「古者,瓦棺容尸,木板堲周,足以收形骸,藏髮齒而已。及其後,桐棺不衣,采槨不 斲。今富者繡牆題湊。中者梓棺楩槨,貧者畫荒衣袍,繒囊緹橐。   「古者,明器有形無實,示民不可用也。及其後,則有S醢之藏,桐馬偶人彌祭,其物 不備。今厚資多藏,器用如生人。郡國繇吏,素桑楺偶車櫓輪,匹夫無貌領,桐人衣紈綈。   「古者,不封不樹,反虞祭於寢,無壇宇之居,廟堂之位。及其後,則封之,庶人之墳 半仞,其高可隱。今富者積土成山,列樹成林,臺榭連閣,集觀增樓。中者祠堂屏閤,垣闕 罘罳。   「古者,鄰有喪,舂不相杵,巷不歌謠。孔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 ,則不歌。今俗因人之喪以求酒肉,幸與小坐而責辨,歌舞俳優,連笑伎戲。   「古者,男女之際尚矣,嫁娶之服,未之以記。及虞、夏之後,蓋表布內絲,骨笄象珥 ,封君夫人加錦尚褧而已。今富者皮衣朱貉,繁露環佩。中者長裾交褘,璧瑞簪珥。   「古者,事生盡愛,送死盡哀。故聖人為制節,非虛加之。今生不能致其愛敬,死以奢 侈相高;雖無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幣者,則稱以為孝,顯名立於世,光榮著於俗。故黎民相 慕效,至於發屋賣業。   「古者,夫婦之好,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及後,士一妾,大夫二,諸侯有姪娣九 女而已。今諸侯百數,卿大夫十數,中者侍御,富者盈室。是以女或曠怨失時,男或放死無 匹。   「古者,凶年不備,豐年補敗,仍舊貫而不改作。今工異變而吏殊心,壞敗成功,以匿 厥意。意極乎功業,務存乎面目。積功以市譽,不恤民之急。田野不辟,而飾亭落,邑居丘 墟,而高其郭。   「古者,不以人力徇於禽獸,不奪民財以養狗馬,是以財衍而力有餘。今猛獸奇蟲不可 以耕耘,而令當耕耘者養食之。百姓或短褐不完,而犬馬衣文繡,黎民或糟糠不接,而禽獸 食粱肉。   「古者,人君敬事愛下,使民以時,天子以天下為家,臣妾各以其時供公職,古今之通 義也。今縣官多畜奴婢,坐稟衣食,私作產業,為姦利,力作不盡,縣官失實。百姓或無斗 筲之儲,官奴累百金;黎民昏晨不釋事,奴婢垂拱遨游也。   「古者,親近而疏遠,貴所同而賤非類。不賞無功,不養無用。今蠻、貊無功,縣官居 肆,廣屋大第,坐稟衣食。百姓或旦暮不贍,蠻、夷或厭酒肉。黎民泮汗力作,蠻、夷交脛 肆踞。   「古者,庶人G菲草芰,縮絲尚韋而已。及其後,則綦下不借,輓鞮革舄。今富者革中 名工,輕靡使容,紈寪J下,越端縱緣。中者鄧里閒作蒯苴。蠢豎婢妾,韋沓絲履。走者茸 芰絇綰。   「古聖人勞躬養神,節欲適情,尊天敬地,履德行仁。是以上天歆焉,永其世而豐其年 。故堯秀眉高彩,享國百載。及秦始皇覽怪迂,信禨祥,使盧生求羡門高,徐市等入海求不 死之藥。當此之時,燕、齊之士,釋鋤耒,爭言神仙。方士於是趣咸陽者以千數,言仙人食 金飲珠,然後壽與天地相保。於是數巡狩五嶽、濱海之館,以求神仙蓬萊之屬。數幸之郡縣 ,富人以貲佐,貧者築道旁。其後,小者亡逃,大者藏匿;吏捕索掣頓,不以道理。名宮之 旁,廬舍丘落,無生苗立樹;百姓離心,怨思者十有半。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 。』故聖人非仁義不載於己,非正道不御於前。是以先帝誅文成、五利等,宣帝建學官,親 近忠良,欲以絕怪惡之端,而昭至德之塗也。   「宮室奢侈,林木之蠹也。器械雕琢,財用之蠹也。衣服靡麗,布帛之蠹也。狗馬食人 之食,五穀之蠹也。口腹從恣,魚肉之蠹也。用費不節,府庫之蠹也。漏積不禁,田野之蠹 也。喪祭無度,傷生之蠹也。墮成變故傷功,工商上通傷農。故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 就萬人之功,其為害亦多矣!目脩於五色,耳營於五音,體極輕薄,口極甘脆,功積於無用 ,財盡於不急,口腹不可為多。故國病聚不足即政怠,人病聚不足則身危。」   丞相曰:「治聚不足奈何?」   救匱第三十   賢良曰:「蓋橈枉者以直,救文者以質。昔者,晏子相齊,一狐裘三十載。故民奢,示 之以儉;民儉,示之以禮。方今公卿大夫子孫,誠能節車輿,適衣服,躬親節儉,率以敦樸 ,罷園池,損田宅,內無事乎市列,外無事乎山澤,農夫有所施其功,女工有所粥其業;如 是,則氣脈和平,無聚不足之病矣。」   大夫曰:「孤子語孝,躄者語杖,貧者語仁,賤者語治。議不在己者易稱,從旁議者易 是,其當局則亂。故公孫弘布被,倪寬練袍,衣若僕妾,食若庸夫。淮南逆於內,蠻、夷暴 於外,盜賊不為禁,奢侈不為節;若疫歲之巫,徒能鼓口耳,何散不足之能治乎?」   賢良曰:「高皇帝之時,蕭、曹為公,滕、灌之屬為卿,濟濟然斯則賢矣。文、景之際 ,建元之始,大臣尚有爭引守正之義。自此之後,多承意從欲,少敢直言面議而正刺,因公 而徇私。故武安丞相訟園田,爭曲直人主之前。夫九層之臺一傾,公輸子不能正;本朝一邪 ,伊、望不能復。故公孫丞相、倪大夫側身行道,分祿以養賢,卑己以下士,功業顯立,日 力不足,無行人子產之繼。而葛繹、彭侯之等,隳壞其緒,紕亂其紀,毀其客館議堂,以為 馬廄婦舍,無養士之禮,而尚驕矜之色,廉恥陵遲而爭於利矣。故良田廣宅,民無所之;不 恥為利者滿朝市,列田畜者彌郡國,橫暴掣頓,大第巨舍之旁,道路且不通,此固難醫而不 可為工。」   大夫勃然作色,默而不應。   箴石第三十一   丞相曰:「吾聞諸鄭長者曰:『君子正顏色,則遠暴嫚;出辭氣,則遠鄙倍矣。』故言 可述,行可則。此有司夙昔所願睹也。若夫劍客論、博奕辯,盛色而相蘇,立權以不相假, 使有司不能取賢良之議,而賢良、文學被不遜之名,竊為諸生不取也。公孫龍有言:『論之 為道辯,故不可以不屬意,屬意相寬,相寬其歸爭,爭而不讓,則入於鄙。』今有司以不仁 ,又蒙素餐,無以更責雪恥矣。縣官所招舉賢良、文學,而及親民偉仕,亦未見其能用箴石 而醫百姓之疾也。」   賢良曰:「賈生有言:『懇言則辭淺而不入,深言則逆耳而失指。』故曰:『談何容易 。』談且不易,而況行之乎?此胡建所以不得其死,而吳得幾不免於患也。語曰:『五盜執 一良人,枉木惡直繩。』今欲下箴石,通關鬲,則恐有盛、胡之累,懷箴橐艾,則被不工之 名。『狼跋其胡,載踕其尾。』君子之路,行止之道固狹耳。此子石所以歎息也。」   除狹第三十二   大夫曰:「賢者處大林,遭風雷而不迷。愚者雖處平敞大路,猶暗惑焉。今守、相親剖 符贊拜,蒞一郡之眾,古方伯之位也。受命專制,宰割千里,不御於內;善惡在於己,己不 能故耳,道何狹之有哉?」   賢良曰:「古之進士也,鄉擇而里選,論其才能,然後官之,勝職任然後爵而祿之。故 士修之鄉曲,升諸朝廷,行之幽隱,明足顯著。疏遠無失士,小大無遺功。是以賢者進用, 不肖者簡黜。今吏道雜而不選,富者以財賈官,勇者以死射功。戲車鼎躍,咸出補吏,累功 積日,或至卿相。垂青繩,擐銀龜,擅殺生之柄,專萬民之命。弱者,猶使狼將羊也,其亂 必矣。強者,則是予狂夫利劍也,必妄殺生也。是以往者,郡國黎民相乘而不能理,或至鋸 頸殺不辜而不能正。執綱紀非其道,蓋博亂愈甚。古者,封賢祿能,不過百里;百里之中而 為都,疆垂不過五十,猶以為一人之身,明不能照,聰不得達,故立卿、大夫、士以佐之, 而政治乃備。今守、相或無古諸侯之賢,而蒞千里之政,主一郡之眾,施聖主之德,擅生殺 之法,至重也。非仁人不能任,非其人不能行。一人之身,治亂在己,千里與之轉化,不可 不熟擇也。故人主有私人以財,不私人以官,懸賞以待功,序爵以俟賢,舉善若不足,黜惡 若仇讎,固為其非功而殘百姓也。夫輔主德,開臣途,在於選賢而器使之,擇練守、相然後 任之。」   疾貪第三十三   大夫曰:「然。為醫以拙矣,又多求謝。為吏既多不良矣,又侵漁百姓。長吏厲諸小吏 ,小吏厲諸百姓。故不患擇之不熟,而患求之與得異也;不患其不足也,患其貪而無厭也。 」   賢良曰:「古之制爵祿也,卿大夫足以潤賢厚士,士足以優身及黨,庶人為官者,足以 代其耕而食其祿。今小吏祿薄,郡國繇役,遠至三輔,粟米貴,不足相贍。常居則匱於衣食 ,有故則賣畜粥業。非徒是也,繇使相遣,官庭攝追,小計權吏,行施乞貸,長吏侵漁,上 府下求之縣,縣求之鄉,鄉安取之哉?語曰:『貨賂下流,猶水之赴下,不竭不止。』今大 川江河飲巨海,巨海受之,而欲谿谷之讓流潦;百官之廉,不可得也。夫欲影正者端其表, 欲下廉者先之身。故貪鄙在率不在下,教訓在政不在民也。」   大夫曰:「賢不肖有質,而貪鄙有性,君子內潔己而不能純教於彼。故周公非不正管、 蔡之邪,子產非不正鄧皙之偽也。夫內不從父兄之教,外不畏刑法之罪,周公、子產不能化 ,必也。今一一則責之有司,有司豈能縛其手足而使之無為非哉?」   賢良曰:「駟馬不馴,御者之過也。百姓不治,有司之罪也。春秋刺譏不及庶人,責其 率也。故古者大夫將臨刑,聲色不御,刑以當矣,猶三巡而嗟嘆之。其恥不能以化而傷其不 全也。政教闇而不著,百姓顛蹶而不扶,猶赤子臨井焉,聽其入也。若此,則何以為民父母 ?故君子急於教,緩於刑。刑一而正百,殺一而慎萬。是以周公誅管、蔡,而子產誅鄧皙也 。刑誅一施,民遵禮義矣。夫上之化下,若風之靡草,無不從教。何一一而縛之也?」   後刑第三十四   大夫曰:「古之君子,善善而惡惡。人君不畜惡民,農夫不畜無用之苗。無用之苗,苗 之害也;無用之民,民之賊也。鉏一害而眾苗成,刑一惡而萬民悅。雖周公、孔子不能釋刑 而用惡。家之有姐子,器皿不居,況姐民乎!民者敖於愛而聽刑。故刑所以正民,鉏所以別 苗也。」   賢良曰:「古者,篤教以導民,明辟以正刑。刑之於治,猶策之於御也。良工不能無策 而御、有策而勿用。聖人假法以成教,教成而刑不施。故威厲而不殺,刑設而不犯。今廢其 紀綱而不能張,壞其禮義而不能防。民陷於網,從而獵之以刑,是猶開其闌牢,發以毒矢也 ,不盡不止。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即哀矜而勿喜。』夫不傷民之不 治,而伐己之能得姦,猶弋者睹鳥獸掛罻羅而喜也。今天下之被誅者,不必有管、蔡之邪、 鄧皙之偽,恐苗盡而不別,民欺而不治也。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故民 亂反之政,政亂反之身,身正而天下定。是以君子嘉善而矜不能,恩及刑人,德潤窮夫,施 惠悅爾,行刑不樂也。」   授時第三十五   大夫曰:「共其地,居是世也,非有災害疾疫,獨以貧窮,非惰則奢也;無奇業旁入, 而猶以富給,非儉則力也。今曰施惠悅爾,行刑不樂;則是閔無行之人,而養惰奢之民也。 故妄予不為惠,惠惡者不為仁。」   賢良曰:「三代之盛無亂萌,教也;夏、商之季世無順民,俗也。是以王者設庠序,明 教化,以防道其民,及政教之洽,性仁而喻善。故禮義立,則耕者讓於野;禮義壞,則君子 爭於朝。人爭則亂,亂則天下不均,故或貧或富。富則仁生,贍則爭止。昏暮叩人門戶,求 水火,貪夫不吝,何則?所饒也。夫為政而使菽粟如水火,民安有不仁者乎!」   大夫曰:「博戲馳逐之徒,皆富人子弟,非不足者也。故民饒則僭侈,富則驕奢,坐而 委蛇,起而為非,未見其仁也。夫居事不力,用財不節,雖有財如水火,窮乏可立而待也。 有民不畜,有司雖助之耕織,其能足之乎?」   賢良曰:「周公之相成王也,百姓饒樂,國無窮人,非代之耕織也。易其田疇,薄其稅 斂,則民富矣。上以奉君親,下無饑寒之憂,則教可成也。語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 ,教之。』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徙義而從善,莫不入孝出悌,夫何奢侈暴慢之有?管 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百姓足而知榮辱。』故富民易與適禮。」   大夫曰:「縣官之於百姓,若慈父之於子也:忠焉能勿誨乎?愛之而勿勞乎?故春親耕 以勸農,賑貸以贍不足,通滀水,出輕繫,使民務時也。蒙恩被澤,而至今猶以貧困,其難 與適道若是夫!」   賢良曰:「古者,春省耕以補不足,秋省斂以助不給。民勤於財則貢賦省,民勤於力則 功築罕。為民愛力,不奪須臾。故召伯聽斷於甘棠之下,為妨農業之務也。今時雨澍澤,種 懸而不得播,秋稼零落乎野而不得收。田疇赤地,而停落成市,發春而後,懸青幡而策土牛 ,殆非明主勸耕稼之意,而春令之所謂也。」   水旱第三十六   大夫曰:「禹、湯聖主,后稷、伊尹賢相也,而有水旱之災。水旱,天之所為,饑穰, 陰陽之運也,非人力。故太歲之數,在陽為旱,在陰為水。六歲一饑,十二歲一荒。天道然 ,殆非獨有司之罪也。」   賢良曰:「古者,政有德,則陰陽調,星辰理,風雨時。故行修於內,聲聞於外,為善 於下,福應於天。周公載紀而天下太平,國無夭傷,歲無荒年。當此之時,而不破塊,風不 鳴條,旬而一雨,而必以夜。無丘陵高下皆熟。詩曰:『有渰萋萋,興雨祁祁。』今不省其 所以然,而曰『陰陽之運也』,非所聞也。孟子曰:『野有餓殍,不知收也;狗豕食人食, 不知檢也;為民父母,民饑而死,則曰,非我也,歲也,何異乎以刃殺之,則曰,非我也, 兵也?』方今之務,在除饑寒之患,罷鹽、鐵,退權利,分土地,趣本業,養桑麻,盡地力 也。寡功節用,則民自富。如是,則水旱不能憂,凶年不能累也。」   大夫曰:「議者貴其辭約而指明,可於眾人之聽,不至繁文稠辭,多言害有司化俗之計 ,而家人語。陶朱為生,本末異徑,一家數事,而治生之道乃備。今縣官鑄農器,使民務本 ,不營於末,則無饑寒之累。鹽、鐵何害而罷?」   賢良曰:「農,天下之大業也,鐵器,民之大用也。器用便利,則用力少而得作多,農 夫樂事勸功。用不具,則田疇荒,穀不殖,用力鮮,功自半。器便與不便,其功相什而倍也 。縣官鼓鑄鐵器,大抵多為大器,務應員程,不給民用。民用鈍弊,割草不痛,是以農夫作 劇,得獲者少,百姓苦之矣。」   大夫曰:「卒徒工匠,以縣官日作公事,財用饒,器用備。家人合會,褊於日而勤於用 ,鐵力不銷鍊,堅柔不和。故有司請總鹽、鐵,一其用,平其賈,以便百姓公私。雖虞、夏 之為治,不易於此。吏明其教,工致其事,則剛柔和,器用便。此則百姓何苦?而農夫何疾 ?」   賢良曰:「卒徒工匠!故民得占租鼓鑄、煮鹽之時,鹽與五穀同賈,器和利而中用。今 縣官作鐵器,多苦惡,用費不省,卒徒煩而力作不盡。家人相一,父子戮力,各務為善器, 器不善者不集。農事急,輓運衍之阡陌之間。民相與市買,得以財貨五穀新幣易貨;或時貰 民,不棄作業。置田器,各得所欲。更繇省約,縣官以徒復作繕治道橋諸發,民便之。今總 其原,壹其賈,器多堅堙A善惡無所擇。吏數不在,器難得。家人不能多儲,多儲則鎮生。 棄膏腴之日,遠市田器,則後良時。鹽、鐵賈貴,百姓不便。貧民或木耕手耨,土耰淡食。 鐵官賣器不售或頗賦與民。卒徒作不中呈,時命助之。發徵無限,更繇以均劇,故百姓疾苦 之。古者,千室之邑,百乘之家,陶冶工商,四民之求,足以相更。故農民不離畦畝,而足 乎田器,工人不斬伐而足乎材木,陶冶不耕田而足乎粟米,百姓各得其便,而上無事焉。是 以王者務本不作末,去炫燿,除雕琢,湛民以禮,示民以樸,是以百姓務本而不營於末。」  卷第七   崇禮第三十七   大夫曰:「飾几杖,脩樽俎,為賓,非為主也。炫燿奇怪,所以陳四夷,非為民也。夫 家人有客,尚有倡優奇變之樂,而況縣官乎?故列羽旄,陳戎馬,所以示威武,奇蟲珍怪, 所以示懷廣遠、明盛德,遠國莫不至也。」   賢良曰:「王者崇禮施德,上仁義而賤怪力,故聖人絕而不言。孔子曰:『言忠信, 行篤敬,雖蠻、貊之邦,不可棄也。』今萬方絕國之君奉贄獻者,懷天子之盛德,而欲觀中 國之禮儀,故設明堂、辟雍以示之,揚干戚、昭雅、頌以風之。今乃以玩好不用之器,奇蟲 不畜之獸,角抵諸戲,炫燿之物陳夸之,殆與周公之待遠方殊。昔周公處謙以卑士,執禮以 治天下,辭越裳之贄,見恭讓之禮也;既,與入文王之廟,是見大孝之禮也。目睹威儀干戚 之容,耳聽清歌雅、頌之聲,心充至德,欣然以歸,此四夷所以慕義內附,非重譯狄鞮來觀 猛獸熊羆也。夫犀象兕虎,南夷之所多也;騾驢馲駝,北狄之常畜也。中國所鮮,外國賤之 ,南越以孔雀珥門戶,崑山之旁,以玉璞抵烏鵲。今貴人之所賤,珍人之所饒,非所以厚中 國,明盛德也。隋、和,世之名寶也,而不能安危存亡。故喻德示威,惟賢臣良相,不在犬 馬珍怪。是以聖王以賢為寶,不以珠玉為寶。昔晏子脩之樽俎之間,而折衝乎千里;不能者 ,雖隋、和滿篋,無益於存亡。」   大夫曰:「晏子相齊三君,崔慶無道,劫其君,亂其國,靈公國圍;莊公弒死;景公之 時,晉人來攻,取垂都,舉臨菑,邊邑削,城郭焚,宮室隳,寶器盡,何衝之所能折乎?由 此觀之:賢良所言,賢人為寶,則損益無輕重也。」   賢良曰:「管仲去魯入齊,齊霸魯削,非持其眾而歸齊也。伍子胥挾弓干闔閭,破楚入 郢,非負其兵而適吳也。故賢者所在國重,所去國輕。楚有子玉得臣,文公側席;虞有宮之 奇,晉獻不寐。夫賢臣所在,辟除開塞者亦遠矣。故春秋曰:『山有虎豹,葵藿為之不採; 國有賢士,邊境為之不害』也。」  備胡第三十八   大夫曰:「鄙語曰:『賢者容不辱。』以世俗言之,鄉曲有桀,人尚辟之。今明天子在 上,匈奴公為寇,侵擾邊境,是仁義犯而藜藿採。昔狄人侵太王,匡人畏孔子,故不仁者, 仁之賊也。是以縣官厲武以討不義,設機械以備不仁。」   賢良曰:「匈奴處沙漠之中,生不食之地,天所賤而棄之,無壇宇之居,男女之別,以 廣野為閭里,以穹廬為家室,衣皮蒙毛,食肉飲血,會市行,牧豎居,如中國之麋鹿耳。好 事之臣,求其義,責之禮,使中國干戈至今未息,萬里設備,此兔罝之所刺,故小人非公侯 腹心干城也。」   大夫曰:「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四方之眾,其義莫不願為臣妾;然猶脩城郭,設關 梁,厲武士,備衛於宮室,所以遠折難而備萬方者也。今匈奴未臣,雖無事,欲釋備,如之 何?」   賢良曰:「吳王所以見禽於越者,以其越近而陵遠也。秦所以亡者,以外備胡、越而內 亡其政也。夫用軍於外,政敗於內,備為所患,增主所憂。故人主得其道,則遐邇偕行而歸 之,文王是也;不得其道,則臣妾為寇,秦王是也。夫文衰則武勝,德盛則備寡。」   大夫曰:「往者,四夷俱強,並為寇虐:朝鮮踰徼,劫燕之東地;東越越東海,略浙江 之南;南越內侵,滑服令;氐、僰、冉、駹、巂唐、昆明之屬,擾隴西、巴、蜀。今三垂已 平,唯北邊未定。夫一舉則匈奴震懼,中外釋備,而何寡也?」   賢良曰:「古者,君子立仁脩義,以綏其民,故邇者習善,遠者順之。是以孔子仕於魯 ,前仕三月及齊平,後仕三月及鄭平,務以德安近而綏遠。當此之時,魯無敵國之難,鄰境 之患。強臣變節而忠順,故季桓隳其都城。大國畏義而合好,齊人來歸鄆、讙、龜陰之田。 故為政而以德,非獨辟害折衝也,所欲不求而自得。今百姓所以囂囂,中外不寧者,咎在匈 奴。內無室宇之守,外無田疇之積,隨美草甘水而驅牧,匈奴不變業,而中國以騷動矣。風 合而雲解,就之則亡,擊之則散,未可一世而舉也。」   大夫曰:「古者,明王討暴衛弱,定傾扶危。衛弱扶危,則小國之君悅;討暴定傾,則 無罪之人附。今不征伐,則暴害不息;不備,則是以黎民委敵也。春秋貶諸侯之後,刺不卒 戍。行役戍備,自古有之,非獨今也。」   賢良曰:「匈奴之地廣大,而戎馬之足輕利,其勢易騷動也。利則虎曳,病則鳥折,辟 鋒銳而取罷極;少發則不足以更適,多發則民不堪其役。役煩則力罷,用多則財乏。二者不 息,則民遺怨。此秦之所以失民心、隕社稷也。古者,天子封畿千里,繇役五百里,勝聲相 聞,疾病相恤。無過時之師,無踰時之役。內節於民心,而事適其力。是以行者勸務,而止 者安業。今山東之戎馬甲士戍邊郡者,絕殊遼遠,身在胡、越、心懷老母。老母垂泣,室婦 悲恨,推其饑渴,念其寒苦。詩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 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之我哀。』故聖人憐其如此,閔其久去父母妻子,暴露中野, 居寒苦之地,故春使使者勞賜,舉失職者,所以哀遠民而慰撫老母也。德惠甚厚,而吏未稱 奉職承詔以存恤,或侵侮士卒,興之為市,並力兼作,使之不以理。故士卒失職,而老母妻 子感恨也。宋伯姬愁思而宋國火,魯妾不得意而魯寢災。今天下不得其意者,非獨西宮之女 。宋之老母也。春秋動眾則書,重民也。宋人圍長葛,譏久役也。君子之用心必若是。」   大夫默然不對。   執務第三十九   丞相曰:「先王之道,軼久而難復,賢良、文學之言,深遠而難行。夫稱上聖之高行, 道至德之美言,非當世之所能及也。願聞方今之急務,可復行於政:使百姓咸足於衣食,無 乏困之憂;風雨時,五穀熟,螟螣不生;天下安樂,盜賊不起;流人還歸,各反其田里;吏 皆廉正,敬以奉職,元元各得其理也。」   賢良曰:「孟子曰:『堯、舜之道,非遠人也,而人不思之耳。』詩云:『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有求如關睢,好德如河廣,何不濟不得之有?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 及,離道不遠也。顏淵曰:『舜獨何人也,回何人也?』夫思賢慕能,從善不休,則成、康 之俗可致,而唐、虞之道可及。公卿未思也,先王之道,何遠之有?齊桓公以諸侯思王政, 憂周室,匡諸夏之難,平夷、狄之亂,存亡接絕,信義大行,著於天下。邵陵之會,予之為 主。傳曰:『予積也。』故土積而成山阜,水積而成江海,行積而成君子。孔子曰:『吾於 河廣,知德之至也。』而欲得之,各反其本,復諸古而已。古者,行役不踰時,春行秋反, 秋行春來,寒暑未變,衣服不易,固已還矣。夫婦不失時,人安和如適。獄訟平,刑罰得, 則陰陽調,風雨時。上不苛擾,下不煩勞,各脩其業,安其性,則螟螣不生,而水旱不起。 賦斂省而農不失時,則百姓足,而流人歸其田里。上清靜而不欲,則下廉而不貪。若今則繇 役極遠,盡寒苦之地,危難之處,涉胡、越之域,今茲往而來歲旋,父母延頸而西望,男女 怨曠而相思,身在東楚,志在西河,故一人行而鄉曲恨,一人死而萬人悲。詩云:『王事靡 盬,不能藝稷黍,父母何怙?』『念彼恭人,涕零如雨。豈不懷歸?畏此罪罟。』吏不奉法 以存撫,倍公任私,各以其權充其嗜欲,人愁苦而怨思,上不恤理,則惡政行而邪氣作;邪 氣作,則蟲螟生而水旱起。若此,雖禱祀雩祝,用事百神無時,豈能調陰陽而息盜賊矣?」   能言第四十   大夫曰:「盲者口能言白黑,而無目以別之。儒者口能言治亂,而無能以行之。夫坐言 不行,則牧童兼烏獲之力,蓬頭苞堯、舜之德。故使言而近,則儒者何患於治亂,而盲人何 患於白黑哉?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故卑而言高,能言而不能行者,君子恥之矣。」   賢良曰:「能言而不能行者,國之寶也。能行而不能言者,國之用也。兼此二者,君子 也。無一者,牧童、蓬頭也。言滿天下,德覆四海,周公是也。口言之,躬行之,豈若默然 載施其行而已。則執事亦何患何恥之有?今道不舉而務小利,慕於不急以亂群意,君子雖貧 ,勿為可也。藥酒,病之利也;正言,治之藥也。公卿誠能自強自忍,食文學之至言,去權 詭,罷利官,一歸之於民,親以周公之道,則天下治而頌聲作。儒者安得治亂而患之乎?」   取下第四十一   大夫曰:「不軌之民,困橈公利,而欲擅山澤。從文學、賢良之意,則利歸於下,而縣 官無可為者。上之所行則非之,上之所言則譏之,專欲損上徇下,虧主而適臣,尚安得上下 之義,君臣之禮?而何頌聲能作也?」   賢良曰:「古者,上取有量,自養有度,樂歲不盜,年饑則肆,用民之力,不過歲三日 ,籍斂,不過十一。君篤愛,臣盡力,上下交讓,天下平。『浚發爾私』,上讓下也。『遂 及我私』,先公職也。孟子曰:『未有仁而遺其親,義而後其君也。』君君臣臣,何為其無 禮義乎?及周之末塗,德惠塞而嗜欲眾,君奢侈而上求多,民困於下,怠於上公,是以有履 畝之稅,碩鼠之詩作也。衛靈公當隆冬興眾穿池,海春諫曰:『天寒,百姓凍餒,願公之罷 役也。』公曰:『天寒哉?我何不寒哉?』人之言曰:『安者不能恤危,飽者不能食饑。』 故餘粱肉者難為言隱約,處佚樂者難為言勤苦。夫高堂邃宇、廣廈洞房者,不知專屋狹廬、 上漏下濕者之壑]。繫馬百駟、貨財充內、儲陳納新者,不知有旦無暮、稱貸者之急也。廣 第唐園、良田連比者,不知無運踵之業、竄頭宅者之役也。原馬被山,牛羊滿谷者,不知無孤 豚瘠犢者之窶也。高枕談臥、無叫號者,不知憂私責與吏正戚者之愁也。被紈躡韋、搏粱齧 肥者,不知短褐之寒、糠(米舌)之苦也。從容房闈之間、垂拱持案食者,不知蹠耒躬耕者之 勤也。乘堅驅良、列騎成行者,不知負檐步行者之勞也。匡床旃席、侍御滿側者,不知負輅 輓船、登高絕流者之難也。衣輕暖、被美裘、處溫室、載安車者,不知乘邊城、飄胡、代、 鄉清風者之危寒也。妻子好合。子孫保之者,不知老母之憔悴、匹婦之悲恨也。耳聽五音、 目視弄優者,不知蒙流矢、距敵方外者之死也。東嚮伏几、振筆如調文者,不知木索之急、 箠楚者之痛也。坐旃茵之上,安圖籍之言若易然,亦不知步涉者之難也。昔商鞅之任秦也, 刑人若刈菅茅,用師若彈丸;從軍者暴骨長城,戍漕者輦車相望,生而往,死而旋,彼獨非 人子耶?故君子仁以恕,義以度,所好惡與天下共之,所不施不仁者。公劉好貨,居者有積 ,行者有囊。太王好色,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文王作刑,國無怨獄。武王行師,士樂為之 死,民樂為之用。若斯,則民何苦而怨,何求而譏?」   公卿愀然,寂若無人。於是遂罷議止詞。   奏曰:「賢良、文學不明縣官事,猥以鹽、鐵為不便。請且罷郡國榷沽、關內鐵官。」   奏曰︰「可。」   擊之第四十二   賢良、文學既拜,咸取列大夫,辭丞相、御史。   大夫曰:「前議公事,賢良、文學稱引往古,頗乖世務。論者不必相反,期於可行。往 者,縣官未事胡、越之時,邊城四面受敵,北邊尤被其苦。先帝絕三方之難,撫從方國,以 為蕃蔽,窮極郡國,以討匈奴。匈奴壤界獸圈,孤弱無與,此困亡之時也。遼遠不遂,使得 復喘息,休養士馬,負紿西域。西域迫近胡寇,沮心內解,必為巨患。是以主上欲掃除,煩 倉廩之費也。終日逐禽,罷而釋之,則非計也。蓋舜紹緒,禹成功。今欲以軍興擊之,何如 ?」   文學曰:「異時,縣官修輕賦,公用饒,人富給。其後,保胡、越,通四夷,費用不足 。於是興利害,算車舡,以訾助邊,贖罪告緡,與人以患矣。甲士死於軍旅,中士罷於轉漕 ,仍之以科適,吏徵發極矣。夫勞而息之,極而反本,古之道也,雖舜、禹興,不能易也。 」   大夫曰:「昔夏后底洪水之災,百姓孔勤,罷於籠臿,及至其後,咸享其功。先帝之時 ,郡國頗煩於戎事,然亦寬三陲之役。語曰:『見機不遂者隕功。』一日違敵,累世為患。 休勞用供,因弊乘時。帝王之道,聖賢之所不能失也。功業有緒,惡勞而不卒,猶耕者倦休 而困止也。夫事輟者無功,耕怠者無獲也。」   文學曰:「地廣而不德者國危,兵強而凌敵者身亡。虎兕相據,而螻蟻得志。兩敵相抗 ,而匹夫乘閒。是以聖王見利慮害,見遠存近。方今為縣官計者,莫若偃兵休士,厚幣結和 親,修文德而已。若不恤人之急,不計其難,弊所恃以窮無用之地,亡十獲一,非文學之所 知也。」  卷第八   結和第四十三   大夫曰:「漢興以來,修好結和親,所聘遺單于者甚厚;然不紀重質厚賂之故改節,而 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懷,故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功勳粲然, 著於海內,藏於記府,何命『亡十獲一』乎?夫偷安者後危,慮近者憂邇,賢者離俗,智士 權行,君子所慮,眾庶疑焉。故民可與觀成,不可與圖始。此有司所獨見,而文學所不睹。 」   文學曰:「往者,匈奴結和親,諸夷納貢,即君臣外內相信,無胡、越之患。當此之時 ,上求寡而易贍,民安樂而無事,耕田而食,桑麻而衣,家有數年之蓄,縣官餘貨財,閭里 耆老,咸及其澤。自是之後,退文任武,苦師勞眾,以略無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間,民不能 自守,發屯乘城,輓輦而贍之。愚竊見其亡,不睹其成。」   大夫曰:「匈奴以虛名市於漢,而實不從;數為蠻、貊所紿,不痛之,何故也?高皇帝 仗劍定九州;今以九州而不行於匈奴。閭里常民,尚有梟散,況萬里之主與小國之匈奴乎? 夫以天下之力勤何不摧?以天下之士民何不服?今有帝名,而威不信於長城之外,反賂遺而 尚踞敖,此五帝所不忍,三王所畢怒也。」   文學曰:「湯事夏而卒服之,周事殷而卒滅之。故以大御小者王,以強凌弱者亡。聖人 不困其眾以兼國,良御不困其馬以兼道。故造父之御不失和,聖人之治不倍德。秦攝利銜以 御宇內,執脩箠以笞八極,驂服以罷,而鞭策愈加,故有傾銜遺箠之變。士民非不眾,力勤 非不多也,皆內倍外附而莫為用。此高皇帝所以仗劍而取天下也。夫兩主好合,內外交通, 天下安寧,世世無患,士民何事?三王何怒焉?」   大夫曰:「伯翳之始封秦,地為七十里。穆公開霸,孝公廣業。自卑至上,自小至大。 故先祖基之,子孫成之。軒轅戰涿鹿,殺兩皞、蚩尤而為帝,湯、武伐夏、商,誅桀、紂而 為王。黃帝以戰成功,湯、武以伐成孝。故手足之勤,腹腸之養也。當世之務,後世之利也 。今四夷內侵,不攘,萬世必有長患。先帝興義兵以誅強暴,東滅朝鮮,西定冉、駹,南擒 百越,北挫強胡,追匈奴以廣北州,湯、武之舉,蚩尤之兵也。故聖主斥地,非私其利,用 兵,非徒奮怒也,所以匡難辟害,以為黎民遠慮。」   文學曰:「秦南禽勁越,北卻強胡,竭中國以役四夷,人罷極而主不恤,國內潰而上不 知;是以一夫倡而天下和,兵破陳涉,地奪諸侯,何嗣之所利?詩云:『雍雍鳴鳱,旭日始 旦。』登得前利,不念後咎。故吳王知伐齊之便,不知干遂之患。秦知進取之利,而不知鴻 門之難。是知一而不知十也。周謹小而得大,秦欲大而亡小。語曰:『前車覆,後車戒。』 『殷鑑不遠,在夏后之世』矣。」   誅秦第四十四   大夫曰:「秦、楚、燕、齊、周之封國也;三晉之君,齊之田氏,諸侯家臣也;內守其 國,外伐不義,地廣壤進,故立號萬乘,而為諸侯。宗周脩禮長文,然國翦弱,不能自存, 東攝六國,西畏於秦,身以放遷,宗廟絕祀。賴先帝大惠,紹興其後,封嘉潁川,號周子男 君。秦既并天下,東絕沛水,並滅朝鮮,南取陸梁,北卻胡、狄,西略氐、羌,立帝號,朝 四夷。舟車所通,足跡所及,靡不畢至。非服其德,畏其威也。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於人 矣。」   文學曰:「禹、舜,堯之佐也,湯、文,夏、商之臣也,其所以從八極而朝海內者,非 以陸梁之地,兵革之威也。秦、楚、三晉號萬乘,不務積德而務相侵,構兵爭強而卒俱亡。 雖以進壤廣地,如食萴之充腸也,欲其安存,何可得也?夫禮讓為國者若江、海,流彌久不 竭,其本美也。苟為無本,若蒿火暴怒而無繼,其亡可立而待,戰國是也。周德衰,然後列 於諸侯,至今不絕。秦力盡而滅其族,安得朝人也?」   大夫曰:「中國與邊境,猶支體與腹心也。夫肌膚寒於外,腹心疾於內,內外之相勞, 非相為賜也!唇亡則齒寒,支體傷而心憯怛。故無手足則支體廢,無邊境則內國害。昔者, 戎狄攻太王於邠,踰岐、梁而與秦界於涇、渭,東至晉之陸渾,侵暴中國,中國疾之。今匈 奴蠶食內侵,遠者不離其苦,獨邊境蒙其敗。詩云:『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不征備, 則暴害不息。故先帝興義兵以征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散其聚黨,北略至龍城,大圍匈奴 ,單于失魂,僅以身免,乘奔逐北,斬首捕虜十餘萬。控弦之民,旃裘之長,莫不沮膽,挫 折遠遁,遂乃振旅。渾耶率其眾以降,置五屬國以距胡,則長城之內,河、山之外,罕被寇 窗C於是下詔令,減戍漕,寬徭役。初雖勞苦,卒獲其慶。」   文學曰:「周累世積德,天下莫不願以為君,故不勞而王,恩施由近而遠,而蠻、貊自 至。秦任戰勝以并天下,小海內而貪胡、越之地,使蒙恬擊胡,取河南以為新秦,而忘其故 秦,築長城以守胡,而亡其所守。往者,兵革亟動,師旅數起,長城之北,旋車遺鏃相望。 及李廣利等輕計-計還馬足,莫不寒心;雖得渾耶,不能更所亡。此非社稷之至計也。」   伐功第四十五   大夫曰:「齊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殘令支。趙武靈王踰句注,過代谷,略滅林胡 、樓煩。燕襲走東胡,辟地千里,度遼東而攻朝鮮。蒙公為秦擊走匈奴,若鷙鳥之追群雀。 匈奴勢慴,不敢南面而望十餘年。及其後,蒙公死而諸侯叛秦,中國擾亂,匈奴紛紛,乃敢 復為邊寇。夫以小國燕、趙,尚猶卻寇虜以廣地,今以漢國之大,士民之力,非特齊桓之眾 ,燕、趙之師也;然匈奴久未服者,群臣不并力,上下未諧故也。」   文學曰:「古之用師,非貪壤土之利,救民之患也。民思之,若旱之望雨,簞食壺漿, 以逆王師。故憂人之患者,民一心而歸之,湯、武是也。不愛民之死,力盡而潰叛者,秦王 是也。孟子曰:『君不鄉道,不由仁義,而為之強戰,雖克必亡。』此中國所以擾亂,非蒙 恬死而諸侯叛秦。昔周室之盛也,越裳氏來獻,百蠻致貢。其後周衰,諸侯力征,蠻、貊分 散,各有聚黨,莫能相一,是以燕、趙能得意焉。其後,匈奴稍強,蠶食諸侯,故破走月氏 ,因兵威,徙小國,引弓之民,并為一家,一意同力,故難制也。前君為先帝畫匈奴之策: 『兵據西域,奪之便勢之地,以候其變。以漢之強,攻於匈奴之眾,若以強弩潰癰疽;越之 禽吳,豈足道哉!』上以為然。用君之義,聽君之計,雖越王之任種、蠡不過。以搜粟都尉 為御史大夫,持政十有餘年,未見種、蠡之功,而見靡弊之效,匈奴不為加俛,而百姓黎民 以敝矣。是君之策不能弱匈奴,而反衰中國也。善為計者,固若此乎?」   西域第四十六   大夫曰:「往者,匈奴據河、山之險,擅田牧之利,民富兵強,行入為寇,則句注之內 驚動,而上郡以南咸城。文帝時,虜入蕭關,烽火通甘泉,群臣懼不知所出,乃請屯京師以 備胡。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屬,南與群羌通。先帝推讓斥奪廣饒之地,建張掖以西,隔絕羌 、胡,瓜分其援。是以西域之國,皆內拒匈奴,斷其右臂,曳劍而走,故募人田畜以廣用, 長城以南,濱塞之郡,馬牛放縱,蓄積布野,未睹其計之所過。夫以弱越而遂意強吳,才地 計眾非鈞也,主思臣謀,其往必矣。」   文學曰:「吳、越迫於江、海,三川循環之,處於五湖之間,地相迫,壤相次,其勢易 以相禽也。金鼓未聞,旌旗未舒,行軍未定,兵以接矣。師無輜重之費,士無乏絕之勞,此 所謂食於廚倉而戰於門郊者也。今匈奴牧於無窮之澤,東西南北,不可窮極,雖輕車利馬, 不能得也,況負重嬴兵以求之乎?其勢不相及也。茫茫乎若行九皋未知所止,皓皓乎若無網 羅而漁江、海,雖及之,三軍罷弊,適遺之餌也。故明王知其無所利,以為役不可數行,而 權不可久張也,故詔公卿大夫、賢良、文學,所以復枉興微之路。公卿宜思百姓之急,匈奴 之害,緣聖主之心,定安平之業。今乃留心於末計,摧本議,不順上意,未為盡於忠也。   大夫曰:「初,貳師不克宛而還也,議者欲使人主不遂忿,則西域皆瓦解而附於胡,胡 得眾國而益強。先帝絕奇聽,行武威,還襲宛,宛舉國以降,效其器物,致其寶馬。烏孫之 屬駭膽,請為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雖未盡服,遠處寒苦墝埆之地,壯者死於祁連、 天山,其孤未復。故群臣議以為匈奴困於漢兵,折翅傷翼,可遂擊服。會先帝棄群臣,以故 匈奴不革。譬如為山,未成一簣而止,度功業而無繼成之理,是棄與胡而資強敵也。輟幾沮 成,為主計若斯,亦未可謂盡忠也。」   文學曰:「有司言外國之事,議者皆徼一時之權,不慮其後。張騫言大宛之天馬汗血, 安息之真玉大鳥,縣官既聞如甘心焉,乃大興師伐宛,歷數期而後克之。夫萬里而攻人之國 ,兵未戰而物故過半,雖破宛得寶馬,非計也。當此之時,將卒方赤面而事四夷,師旅相望 ,郡國並發,黎人困苦,姦偽萌生,盜賊並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後遣上大夫衣 繡衣以興擊之。當此時,百姓元元,莫必其命,故山東豪傑,頗有異心。賴先帝聖靈斐然。 其咎皆在於欲畢匈奴而遠幾也。為主計若此,可謂忠乎?」   世務第四十七   大夫曰:「諸生妄言!議者令可詳用,無徒守椎車之語,滑稽而不可循。夫漢之有匈奴 ,譬若木之有蠹,如人有疾,不治則寖以深。故謀臣以為擊奪以困極之。諸生言以德懷之, 此有其語而不可行也。諸生上無以似三王,下無以似近秦,令有司可舉而行當世,安蒸庶而 寧邊境者乎?」   文學曰:「昔齊桓公內附百姓,外綏諸侯,存亡接絕,而天下從風。其後,德虧行衰, 葵丘之會,振而矜之,叛者九國。春秋刺其不崇德而崇力也。故任德,則強楚告服,遠國不 召而自至;任力,則近者不親,小國不附。此其效也。誠上觀三王之所以昌,下論秦之所以 亡,中述齊桓所以興,去武行文,廢力尚德,罷關梁,除障塞,以仁義導之,則北垂無寇虜 之憂,中國無干戈之事矣。」   大夫曰:「事不豫辨,不可以應卒。內無備,不可以禦敵。詩云:『誥爾民人,謹爾侯 度,用戒不虞。』故有文事,必有武備。昔宋襄公信楚而不備,以取大辱焉,身執囚而國幾 亡。故雖有誠信之心,不知權變,危亡之道也。春秋不與夷、狄之執中國,為其無信也。匈 奴貪狼,因時而動,乘可而發,飆舉電至。而欲以誠信之心,金帛之寶,而信無義之詐,是 猶親蹠、蹻而扶猛虎也。」   文學曰:「春秋『王者無敵。』言其仁厚,其德美,天下賓服,莫敢交也。德行延及方 外,舟車所臻,足跡所及,莫不被澤。蠻、貊異國,重譯自至。方此之時,天下和同,君臣 一德,外內相信,上下輯睦。兵設而不試,干戈閉藏而不用。老子曰:『兕無所用其角,螫 蟲無所輸其毒。』故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世安得跖、蹻而親之乎?」   大夫曰:「布心腹,質情素,信誠內感,義形乎色。宋華元、楚司馬子反之相睹也,符 契內合,誠有以相信也。今匈奴挾不信之心,懷不測之詐,見利如前,乘便而起,潛進市側 ,以襲無備。是猶措重寶於道路而莫之守也。求其不亡,何可得乎?」   文學曰:「誠信著乎天下,醇德流乎四海,則近者哥謳而樂之,遠者執禽而朝之。故正 近者不以威,來遠者不以武,德義修而任賢良也。故民之於事也,辭佚而就勞,於財也,辭 多而就寡。上下交讓,道路鴈行。方此之時,賤貨而貴德,重義而輕利,賞之不竊,何寶之 守也!」   和親第四十八   大夫曰:「昔徐偃王行義而滅,魯哀公好儒而削。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二。故君 子篤仁以行,然必築城以自守,設械以自備,為不仁者之害己也。是以古者,蒐獮振旅而數 軍實焉,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難。故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也;而欲罷之,是去表見 ,示匈奴心腹也。匈奴輕舉潛進,以襲空虛,是猶不介而當矢石之蹊,禍必不振。此邊境之 所懼,而有司之所憂也。」   文學曰:「往者,通關梁,交有無,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內附,往來長城之下。其後, 王恢誤謀馬邑,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禍紛拏而不解,兵連而不息,邊民不解甲弛弩, 行數十年,介冑而耕耘,鉏耰而候望,燧燔烽舉,丁壯弧弦而出鬥,老者超越而入葆。言之 足以流涕寒心,則仁者不忍也。詩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未聞善往而有惡來者。故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為兄弟也。故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大夫曰:「自春秋諸夏之君,會聚相結,三會之後,乖疑相從,伐戰不止;六國從親, 冠帶相接,然未嘗有堅約。況禽獸之國乎!春秋存君在楚,詰鼬之會書公,紿夷、狄也。匈 奴數和親,而常先犯約,貪侵盜驅,長詐之國也。反復無信,百約百叛,若朱、象之不移, 商均之不化。而欲信其用兵之備,親之以德,亦難矣。」   文學曰:「王者中立而聽乎天下,德施方外,絕國殊俗,臻於闕廷,鳳皇在列樹,麒麟 在郊藪,群生庶物,莫不被澤。非足行而仁辦之也,推其仁恩而皇之,誠也。范蠡出於越, 由余長於胡,皆為霸王賢佐。故政有不從之教,而世無不可化之民。詩云:『酌彼行潦,挹 彼注茲。』故公劉處戎、狄,戎、狄化之。太王去豳,豳民隨之。周公修德,而越裳氏來。 其從善如影響。為政務以德親近,何憂於彼之不改?」  卷第九   繇役第四十九   大夫曰:「屠者解分中理,可橫以手而離也;至其抽筋鑿骨,非行金斧不能決。聖主循 性而化,有不從者,亦將舉兵而征之,是以湯誅葛伯,文王誅犬夷。及後戎、狄猾夏,中國 不寧,周宣王、仲山甫式遏寇虐。詩云:『薄伐獫狁,至于太原。』『出車彭彭,城彼朔方 。』自古明王不能無征伐而服不義,不能無城壘而禦強暴也。」   文學曰:「舜執干戚而有苗服,文王底德而懷四夷。詩云:『鎬京辟雍,自西自東,自 南自北,無思不服。』普天之下,惟人面之倫,莫不引領而歸其義。故畫地為境,人莫之犯 。子曰:『白刃可冒,中庸不可入。』至德之謂也。故善攻不待堅甲而克,善守不待渠梁而 固。武王之伐殷也,執黃鉞,誓牧之野,天下之士莫不願為之用。既而偃兵,搢笏而朝,天 下之民莫不願為之臣。既以義取之,以德守之。秦以力取之,以法守之,本末不得,故亡。 夫文猶可長用,而武難久行也。」   大夫曰:「詩云:『獫狁孔熾,我是用戒。』『武夫潢潢,經營四方。』故守禦征伐, 所由來久矣。春秋大戎未至而豫禦之。故四支強而躬體固,華葉茂而本根據。故飭四境所以 安中國也,發戍漕所以審勞佚也。主憂者臣勞,上危者下死。先帝憂百姓不贍,出禁錢,解 乘輿驂,貶樂損膳,以賑窮備邊費。未見報施之義,而見沮成之理,非所聞也。」   文學曰:「周道衰,王跡熄,諸侯爭強,大小相凌。是以強國務侵,弱國設備。甲士勞 戰陣,役於兵革,故君勞而民困苦也。今中國為一統,而方內不安,徭役遠而外內煩也。古 者,無過年之繇,無逾時之役。今近者數千里,遠者過萬里,歷二期。長子不還,父母愁憂 ,妻子詠歎,憤懣之恨發動於心,慕思之積痛於骨髓。此杕杜、采薇之所為作也。」   險固第五十   大夫曰:「虎兕所以能執熊羆、服群獸者,爪牙利而攫便也。秦所以超諸侯、吞天下、 并敵國者,險阻固而勢居然也。故龜猖有介,狐貉不能禽;蝮蛇有螫,人忌而不輕。故有備 則制人,無備則制於人。故仲山甫補袞職之闕,蒙公築長城之固,所以備寇難,而折衝萬里 之外也。今不固其外,欲安其內,猶家人不堅垣牆,狗吠夜驚,而闇昧妄行也。」   文學曰:「秦左殽、函,右隴阺,前蜀、漢,後山、河,四塞以為固,金城千里,良將 勇士,設利器而守陘隧,墨子守雲梯之械也。以為雖湯、武復生,蚩尤復起,不輕攻也。然 戍卒陳勝無將帥之任,師旅之眾,奮空拳而破百萬之師,無牆籬之難。故在德不在固。誠以 仁義為阻,道德為塞,賢人為兵,聖人為守,則莫能入。如此則中國無狗吠之警,而邊境無 鹿駭狼顧之憂矣。夫何妄行而之乎?」   大夫曰:「古者,為國必察土地、山陵阻險、天時地利,然後可以王霸。故制地城郭, 飭溝壘,以禦寇固國。春秋曰:『冬浚洙。』脩地利也。三軍順天時,以實擊虛,然困於阻 險,敵於金城。楚莊之圍宋,秦師敗崤嶔崟,是也。故曰:『天時不如地利。』羌、胡固, 近於邊,今不取,必為四境長患。此季孫之所以憂顓臾,有句賤之變,而為強吳之所悔也。 」   文學曰:「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周之致遠,不以地利,以人和也。百世不奪 ,非以險,以德也。吳有三江、五湖之難,而兼於越。楚有汝淵、兩堂之固,而滅於秦。秦 有隴阺、崤塞,而亡於諸侯。晉有河、華、九阿,而奪於六卿。齊有泰山、巨海,而脅於田 常。桀、紂有天下,兼於滈亳。秦王以六合困於陳涉。非地利不固,無術以守之也。釋邇憂 遠,猶吳不內定其國,而西絕淮水與齊、晉爭強也;越因其罷,擊其虛。使吳王用申胥,修 德,無恃極其眾,則句踐不免為藩臣海崖,何謀之敢慮也?」   大夫曰:「楚自巫山起方城,屬巫、黔中,設扞關以拒秦。秦包商、洛、崤、函,以禦 諸侯。韓阻宜陽、伊闕,要成皋、太行,以安周、鄭。魏濱洛築城、阻山帶河,以保晉國。 趙結飛狐、句注、孟門,以存邢代。燕塞碣石,絕邪谷,繞援遼。齊撫阿、甄,關榮、歷, 倚太山,負海、河。關梁者,邦國之固,而山川者,社稷之寶也。徐人滅舒,春秋謂之『取 』,惡其無備,得物之易也。故恤來兵,仁傷刑。君子為國,必有不可犯之難。易曰:『重 門擊拓,以待暴客。』言備之素脩也。」   文學曰:「阻險不如阻義,昔湯以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舒以百里,亡於敵國。此其所 以見惡也。使關梁足恃,六國不兼於秦;河、山足保,秦不亡於楚、漢。由此觀之:衝隆不 足為強,高城不足為固。行善則昌,行惡則亡。王者博愛遠施,外內合同,四海各以其職來 祭,何擊拓而待?傳曰:『諸侯之有關梁,庶人之有爵祿,非升平之興,蓋自戰國始也。」   論勇第五十一   大夫曰:「荊軻懷數年之謀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秦王憚於不意,列斷賁、 育者,介七尺之利也。使專諸空拳,不免於為禽;要離無水,不能遂其功。世言強楚勁鄭, 有犀兕之甲,棠谿之鋌也。內據金城,外任利兵,是以威行諸夏,強服敵國。故孟賁奮臂, 眾人輕之;怯夫有備,其氣自倍。況以吳、楚之士,舞利劍,蹶強弩,以與貉虜騁於中原? 一人當百,不足道也!夫如此,則貉無交兵,力不支漢,其勢必降。此商君之走魏,而孫臏 之破梁也。」   文學曰:「楚、鄭之棠谿、墨陽,非不利也,犀冑兕甲,非不堅也,然而不能存者,利 不足恃也。秦兼六國之師,據崤、函而御宇內,金石之固,莫耶之利也。然陳勝無士民之資 ,甲兵之用,鉏耰棘橿,以破衝隆。武昭不擊,烏號不發。所謂金城者,非謂築壤而高土, 鑿地而深池也。所謂利兵者,非謂吳、越之鋌,干將之劍也。言以道德為城,以仁義為郭, 莫之敢攻,莫之敢入。文王是也。以道德為冑,以仁義為劍,莫之敢當,莫之敢御,湯、武 是也。今不建不可攻之城,不可當之兵,而欲任匹夫之役,而行三尺之刃,亦細矣!」   大夫曰:「荊軻提匕首入不測之強秦;秦王惶恐失守備,衛者皆懼。專諸手劍摩萬乘, 刺吳王,尸孽立正,鎬冠千里。聶政自衛,由韓廷刺其主,功成求得,退自刑於朝,暴尸於 市。今誠得勇士,乘強漢之威,凌無義之匈奴,制其死命,責以其過,若曹劌之脅齊桓公, 遂其求。推鋒折銳,穹廬擾亂,上下相遁,因以輕銳隨其後。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   文學曰:「湯得伊尹,以區區之亳兼臣海內,文王得太公,廓酆、鄗以為天下,齊桓公 得管仲以霸諸侯,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聞得賢聖而蠻、貊來享,未聞劫殺人主以懷 遠也。詩云:『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故『自彼氐、羌,莫不來王。』非畏其威,畏其德 也。故義之服無義,疾於原馬良弓;以之召遠,疾於馳傳重驛。」   論功第五十二   大夫曰:「匈奴無城廓之守,溝池之固,脩戟強弩之用,倉廩府庫之積,上無義法,下 無文理,君臣嫚易,上下無禮,織柳為室,旃廗為蓋。素弧骨鏃,馬不粟食。內則備不足畏 ,外則禮不足稱。夫中國天下腹心,賢士之所總,禮義之所集,財用之所殖也。夫以智謀愚 ,以義伐不義,若因秋霜而振落葉。春秋曰:「桓公之與戎、狄、驅之爾。」況以天下之力 乎?」   文學曰:「匈奴車器無銀黃絲漆之飾,素成而務堅,絲無文采裙褘曲襟之製,都成而務 完。男無刻鏤奇巧之事,宮室城郭之功。女無綺繡淫巧之貢,纖綺羅紈之作。事省而致用, 易成而難弊。雖無脩戟強弩,戎馬良弓;家有其備,人有其用,一旦有急,貫弓上馬而已。 資糧不見案首,而支數十日之食,因山谷為城郭,因水草為倉廩。法約而易辨,求寡而易供 。是以刑省而不犯,指麾而令從。嫚於禮而篤於信,略於文而敏於事。故雖無禮義之書,刻 骨卷木,百官有以相記,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群臣為縣官計者,皆言其易,而實難,是以 秦欲驅之而反更亡也。故兵者凶器,不可輕用也。其以強為弱,以存為亡,一朝爾也。」   大夫曰:「魯連有言:『秦權使其士,虜使其民。』故政急而不長。高皇帝受命平暴亂 ,功德巍巍,惟天同大焉。而文、景承緒潤色之。及先帝征不義,攘無德,以昭仁聖之路, 純至德之基,聖王累年仁義之積也。今文學引亡國失政之治,而況之於今,其謂匈奴難圖, 宜矣!」   文學曰:「有虞氏之時,三苗不服,禹欲伐之,舜曰:『是吾德未喻也。』退而脩政, 而三苗服。不牧之地,不羈之民,聖王不加兵,不事力焉,以為不足煩百姓而勞中國也。今 明主脩聖緒,宣德化,而朝有權使之謀,尚首功之事,臣固怪之。夫人臣席天下之勢,奮國 家之用,身享其利而不顧其主,此尉佗、章邯所以成王,秦失其政也。孫子曰:『今夫國家 之事,一日更百變,然而不亡者,可得而革也。逮出兵乎平原廣牧,鼓鳴矢流,雖有堯、舜 之知,不能更也。』戰而勝之,退脩禮義,繼三代之跡,仁義附矣。戰勝而不休,身死國亡 者,吳王是也。」   大夫曰:「順風而呼者易為氣,因時而行者易為力。文、武懷餘力,不為後嗣計,故三 世而德衰,昭王南征,死而不還。凡伯囚執,而使不通,晉取郊、沛,王師敗於茅戎。今 西南諸夷,楚莊之後;朝鮮之王,燕之亡民也。南越尉佗起中國,自立為王,德至薄,然皆 亡天下之大,各自以為一州,倔強倨敖,自稱老夫。先帝為萬世度,恐有冀州之累,南荊之 患,於是遣左將軍樓船平之,兵不血刃,咸為縣官也。七國之時,皆據萬乘,南面稱王,提 珩為敵國累世,然終不免俛首係虜於秦。今匈奴不當漢家之巨郡,非有六國之用,賢士之謀 。由此觀難易,察然可見也。」   文學曰:「秦滅六國,虜七王,沛然有餘力,自以為蚩尤不能害,黃帝不能斥。及二世 弒死望夷,子嬰係頸降楚,曾不得七王之俛首。使六國並存,秦尚為戰國,固未亡也。何以 明之?自孝公以至於始皇,世世為諸侯雄,百有餘年。及兼天下,十四歲而亡。何則?外無 敵國之憂,而內自縱恣也。自非聖人,得志而不驕佚者,未之有也。」   論鄒第五十三   大夫曰:「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 而欲知萬方,猶無準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始之運,以喻王公 ,先列中國名山通谷,以至海外。所謂中國者,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而分為 九州。絕陵陸不通,乃為一州,有大瀛海圜其外。此所謂八極,而天地際焉。禹貢亦著山川 高下原隰,而不知大道之徑。故秦欲達九州而方瀛海,牧胡而朝萬國。諸生守畦畝之慮,閭 巷之固,未知天下之義也。」   文學曰:「堯使禹為司空,平水土,隨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鄒衍非聖人,作怪誤 ,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者也。孔子曰:『未能事人,焉 能事鬼神?』近者不達,焉能知瀛海?故無補於用者,君子不為;無益於治者,君子不由。 三王信經道,而德光於四海;戰國信嘉言,而破亡如丘山。昔秦始皇已吞天下,欲并萬國, 亡其三十六郡;欲達瀛海,而失其州縣。知大義如斯,不如守小計也。」   論菑第五十四   大夫曰:「巫祝不可與並祀,諸生不可與逐語,信往疑今,非人自是。夫道古者稽之今 ,言遠者合之近。日月在天,其徵在人,菑異之變,夭壽之期,陰陽之化,四時之敘,水火 金木,妖祥之應,鬼神之靈,祭祀之福,日月之行,星辰之紀,曲言之故,何所本始?不知 則默,無苟亂耳。」   文學曰:「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陰陽,四時相繼,父生之,子養之,母成之,子藏之。故 春生,仁;夏長,德;秋成,義;冬藏,禮。此四時之序,聖人之所則也。刑不可任以成化 ,故廣德教。言遠必考之邇,故內恕以行,是以刑罰若加於己,勤勞若施於身。又安能忍殺 其赤子,以事無用,罷弊所恃,而達瀛海乎?蓋越人美蠃蚌而簡太牢,鄙夫樂咋唶而怪韶濩 。故不知味者,以芬香為臭,不知道者,以美言為亂耳。人無夭壽,各以其好惡為命。羿、 敖以巧力不得其死,智伯以貪狠亡其身。天菑之證,禎祥之應,猶施與之望報,各以其類及 。故好行善者,天助以福,符瑞是也。易曰:『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好行惡者,天報以 禍,妖菑是也。春秋曰:『應是而有天菑。』周文、武尊賢受諫,敬戒不殆,純德上休,神 祇相況。詩云:『降福穰穰,降福簡簡。』日者陽,陽道明;月者陰,陰道冥;君尊臣卑之 義。故陽光盛於上,眾陰之類消於下;月望於天,蚌蛤盛於淵。故臣不臣,則陰陽不調,日 月有變;政教不均,則水旱不時,螟螣生。此災異之應也。四時代敘,而人則其功,星列於 天,而人象其行。常星猶公卿也,眾星猶萬民也。列星正則眾星齊,常星亂則眾星墜矣。」   大夫曰:「文學言剛柔之類,五勝相代生。易明於陰陽,書長於五行。春生夏長,故火 生於寅木,陽類也;秋生冬死,故水生於申金,陰物也。四時五行,迭廢迭興,陰陽異類, 水火不同器。金得土而成,得火而死,金生於巳,何說何言然乎?」   文學曰:「兵者,凶器也。甲堅兵利,為天下殃。以母制子,故能久長。聖人法之,厭 而不陽。詩云:『載戢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衰世不然。逆天道以快暴 心,僵尸血流,以爭壤土。牢人之君,滅人之祀,殺人之子,若絕草木,刑者肩靡於道。以 己之所惡而施於人。是以國家破滅,身受其殃,秦王是也。」   大夫曰:「金生於巳,刑罰小加,故薺麥夏死。易曰:『履霜,堅冰至。』秋始降霜, 草木隕零,合冬行誅,萬物畢藏。春夏生長,利以行仁。秋冬殺藏,利以施刑。故非其時而 樹,雖生不成。秋冬行德,是謂逆天道。月令:『涼風至,殺氣動,蜻蛚鳴,衣裘成。天子 行微刑,始貙蔞,以順天令。』文學同四時,合陰陽,尚德而除刑。如此,則鷹隼不鷙,猛 獸不攫,秋不蒐獮,冬不田狩者也。」   文學曰:「天道好生惡殺,好賞惡罪。故使陽居於實而宣德施,陰藏於虛而為陽佐輔。 陽剛陰柔,季不能加孟。此天賤冬而貴春,申陽屈陰。故王者南面而聽天下,背陰向陽,前 德而後刑也。霜雪晚至,五穀猶成。雹霧夏隕,萬物皆傷。由此觀之:嚴刑以治國,猶任秋 冬以成穀也。故法令者,治惡之具也,而非至治之風也。是以古者,明王茂其德教,而緩其 刑罰也。網漏吞舟之魚,而刑審於繩墨之外,及臻其末,而民莫犯禁也。」  卷第十   刑德第五十五   大夫曰:「令者所以教民也,法者所以督姦也。令嚴而民慎,法設而姦禁。罔疏則獸失 ,法疏則罪漏。罪漏則民放佚而輕犯禁。故禁不必,怯夫徼倖;誅誠,蹠、蹻不犯。是以古 者作五刑,刻肌膚而民不踰矩。」   文學曰:「道逕眾,人不知所由;法令眾,民不知所辟。故王者之制法,昭乎如日月, 故民不迷;曠乎若大路,故民不惑。幽隱遠方,折乎知之,室女童婦,咸知所避。是以法令 不犯,而獄犴不用也。昔秦法繁於秋荼,而網密於凝脂。然而上下相遁,姦偽萌生,有司治 之,若救爛撲焦,而不能禁;非網疏而罪漏,禮義廢而刑罰任也。方今律令百有餘篇,文章 繁,罪名重,郡國用之疑惑,或淺或深,自吏明習者,不知所處,而況愚民!律令塵蠹於棧 閣,吏不能遍睹,而況於愚民乎!此斷獄所以滋眾,而民犯禁滋多也。『宜犴宜獄,握粟出 卜,自何能穀?』刺刑法繁也。親服之屬甚眾,上殺下殺,而服不過五。五刑之屬三千,上 附下附,而罪不過五。故治民之道,務篤其教而已。」   大夫曰:「文學言王者立法,曠若大路。今馳道不小也,而民公犯之,以其罰罪之輕也 。千仞之高,人不輕凌,千鈞之重,人不輕舉。商君刑棄灰於道,而秦民治。故盜馬者死, 盜牛者加,所以重本而絕輕疾之資也。武兵名食,所以佐邊而重武備也。盜傷與殺同罪,所 以累其心而責其意也。猶魯以楚師伐齊,而春秋惡之。故輕之為重,淺之為深,有緣而然。 法之微者,固非眾人之所知也。」   文學曰:「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言 其明也。故德明而易從,法約而易行今馳道經營陵陸,紆周天下,是以萬里為民阱也。罻羅 張而縣其谷,辟陷設而當其蹊,矰弋飾而加其上,能勿離乎?聚其所欲,開其所利,仁義陵 遲,能勿踰乎?故其末途,至於攻城入邑,損府庫之金,盜宗廟之器,豈特千仞之高、千鈞 之重哉!管子曰:『四維不張,雖皋陶不能為士。』故德教廢而詐偽行,禮義壞而姦邪興, 言無仁義也。仁者,愛之效也;義者,事之宜也。故君子愛仁以及物,治近以及遠。傳曰: 『凡生之物,莫貴於人;人主之所貴,莫重於人。』故天之生萬物以奉人也,主愛人以順天 也。聞以六畜禽獸養人,未聞以所養害人者也。魯廄焚,孔子罷朝,問人不問馬,賤畜而重 人也。今盜馬者罪死,盜牛者加。乘騎車馬行馳道中,吏舉苛而不止,以為盜馬,而罪亦死 。今傷人持其刀劍而亡,亦可謂盜武庫兵而殺之乎?人主立法而民犯之,亦可以為逆而輕主 約乎?深之可以死,輕之可以免,非法禁之意也。法者,緣人情而制,非設罪以陷人也。故 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於法者免,志惡而合於法者誅。今傷人未有所害,志不甚 惡而合於法者,謂盜而傷人者耶?將執法者過耶?何於人心不厭也!古者,傷人有創者刑, 盜有臧者罰,殺人者死。今取人兵刃以傷人,罪與殺人同,得無非其至意與?」   大夫俛仰未應對。   御史曰:「執法者國之轡銜,刑罰者國之維楫也。故轡銜不飭,雖王良不能以致遠;維 楫不設,雖良工不能以絕水。韓子疾有國者不能明其法勢,御其臣下,富國強兵,以制敵禦 難,惑於愚儒之文詞,以疑賢士之謀,舉浮淫之蠹,加之功實之上,而欲國之治,猶釋階而 欲登高,無銜橛而禦捍馬也。今刑法設備,而民猶犯之,況無法乎?其亂必也!」   文學曰:「轡銜者,御之具也,得良工而調。法勢者,治之具也,得賢人而化。執轡非 其人,則馬奔馳。執軸非其人,則船覆傷。昔吳使宰嚭持軸而破其船,秦使趙高執轡而覆其 車。今廢仁義之術,而任刑名之徒,則復吳、秦之事也。夫為君者法三王,為相者法周公, 為術者法孔子,此百世不易之道也。韓非非先王而不遵,舍正令而不從,卒蹈陷阱,身幽囚 ,客死於秦。夫不通大道而小辯,斯足以害其身而已。」   申韓第五十六   御史曰:「待周公而為相,則世無列國。待孔子而後學,則世無儒、墨。夫衣小缺, (心祭)裂可以補,而必待全匹而易之;政小缺,法令可以防,而必待雅、頌乃治之;是猶舍 鄰之醫,而求俞跗而後治病,廢汙池之水,待江、海而後救火也。迂而不徑,闕而無務,是 以教令不從而治煩亂。夫善為政者,弊則補之,決則塞之,故吳子以法治楚、魏,申、商以 法彊秦、韓也。」   文學曰:「有國者選眾而任賢,學者博覽而就善,何必是周公、孔子!故曰法之而已。 今商鞅反聖人之道,變亂秦俗,其後政耗亂而不能治,流失而不可復,愚人縱火於沛澤,不 能復振;蜂蠆螫人,放死不能息其毒也。煩而止之,躁而靜之,上下勞擾,而亂益滋。故聖 人教化,上與日月俱照,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   御史曰:「衣缺不補,則日以甚,防漏不塞,則日益滋。大河之始決於瓠子也,涓涓爾 ,及其卒,氾濫為中國害,菑梁、楚,破曹、衛,城郭壞沮,蓄積漂流,百姓木棲,千里無 廬,令孤寡無所依,老弱無所歸。故先帝閔悼其菑,親省河隄,舉禹之功,河流以復,曹、 衛以寧。百姓戴其功,詠其德,歌『宣房塞,萬福來』焉,亦猶是也,如何勿小補哉!」   文學曰:「河決若甕口,而破千里,況禮決乎?其所害亦多矣!今斷獄歲以萬計,犯法 茲多,其為菑豈特曹、衛哉!夫知塞宣房而福來,不知塞亂原而天下治也。周國用之,刑錯 不用,黎民若,四時各終其序,而天下不孤。頌曰:『綏我眉壽,介以繁祉。』此夫為福, 亦不小矣!誠信禮義如宣房,功業已立,垂拱無為,有司何補,法令何塞也?」   御史曰:「犀銚利鉏,五穀之利而間草之害也。明理正法,姦邪之所惡而良民之福也。 故曲木惡直繩,姦邪惡正法。是以聖人審於是非,察於治亂,故設明法,陳嚴刑,防非矯邪 ,若隱括輔檠之正弧刺也。故水者火之備,法者止姦之禁也。無法勢,雖賢人不能以為治; 無甲兵,雖孫、吳不能以制敵。是以孔子倡以仁義而民從風,伯夷遁首陽而民不可化。」   文學曰:「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殺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貴良醫者,貴其審消息而 退邪氣也,非貴其下鍼石而鑽肌膚也。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於未萌,使之不為,非貴其拘 之囹圄而刑殺之也。今之所謂良吏者,文察則以禍其民,強力則以厲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 ,而專己之殘心,文誅假法,以陷不辜,累無罪,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里驚 駭,十家奔亡,若癰疽之相濘,色淫之相連,一節動而百枝搖。詩云:『舍彼有罪,淪胥以 鋪。』痛傷無罪而累也。非患銚耨之不利,患其舍草而芸苗也。非患無準平,患其舍枉而繩 直也。故親近為過不必誅,是鋤不用也;疏遠有功不必賞,是苗不養也。故世不患無法,而 患無必行之法也。」   周秦第五十七   御史曰:「春秋無名號,謂之云盜,所以賤刑人而絕之人倫也。故君不臣,士不友,於 閭里無所容。故民恥犯之。今不軌之民,犯公法以相寵,舉棄其親,不能伏節死理,遁逃相 連,自陷於罪,其被刑戮,不亦宜乎?一室之中,父兄之際,若身體相屬,一節動而知於心 。故今自關內侯以下,比地於伍,居家相察,出入相司,父不教子,兄不正弟,舍是誰責乎 ?」   文學曰:「古者,周其禮而明其教,禮周教明,不從者然後等之以刑,刑罰中,民不怨 。故舜施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輕重各服其誅,刑必加而無赦,赦惟疑者。若此,則 世安得不軌之人而罪之?今殺人者生,剽攻竊盜者富。故良民內解怠,輟耕而隕心。古者, 君子不近刑人,刑人非人也,身放殛而辱後世,故無賢不肖,莫不恥也。今無行之人,貪利 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禮義,琠颻e生。何者?一日下蠶室,創未瘳,宿衛人主,出入宮殿 ,由得受奉祿,食大官享賜,身以尊榮,妻子獲其饒。故或載卿相之列,就刀鋸而不見閔, 況眾庶乎?夫何恥之有!今廢其德教,而責之以禮義,是虐民也。春秋傳曰:『子有罪,執 其父。臣有罪,執其君,聽失之大者也。』今以子誅父,以弟誅兄,親戚相坐,什伍相連, 若引根本之及華葉,傷小指之累四體也。如此,則以有罪反誅無罪,無罪者寡矣。臧文仲治 魯,勝其盜而自矜。子貢曰:『民將欺,而況盜乎!』故吏不以多斷為良,毉不以多刺為工 。子產刑二人,殺一人,道不拾遺,而民無誣心。故為民父母,以養疾子,長恩厚而已。自 首匿相坐之法立,骨肉之恩廢,而刑罪多矣。父母之於子,雖有罪猶匿之,其不欲服罪爾。 聞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未聞父子之相坐也。聞兄弟緩追以免賊,未聞兄弟之相坐也。聞惡 惡止其人,疾始而誅首惡,未聞什伍而相坐也。老子曰:『上無欲而民樸,上無事而民自富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比地何伍,而執政何責也?」   御史曰:「夫負千鈞之重,以登無極之高,垂峻崖之峭谷,下臨不測之淵,雖有慶忌之 捷,賁、育之勇,莫不震慴悼慄者,知墜則身首肝腦塗山石也。故未嘗灼而不敢握火者,見 其有灼也。未嘗傷而不敢握刃者,見其有傷也。彼以知為非,罪之必加,而戮及父兄,必懼 而為善。故立法制辟,若臨百仞之壑,握火蹈刃,則民畏忌,而無敢犯禁矣。慈母有敗子, 小不忍也。嚴家無悍虜,篤責急也。今不立嚴家之所以制下,而修慈母之所以敗子,則惑矣 。」   文學曰:「紂為炮烙之刑,而秦有收帑之法,趙高以峻文決罪於內,百官以峭法斷割於 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側目重足,不寒而慄。詩云:『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 地蓋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為虺蜥!』方此之時,豈特冒蹈刃哉?然父子相背,兄弟 相嫚,至於骨肉相殘,上下相殺。非刑輕而罰不必,令太嚴而仁恩不施也。故政寬則下親其 上,政嚴則民謀其主,晉厲以幽,二世見殺,惡在峻法之不犯,嚴家之無悍虜也?聖人知之 ,是以務和而不務威。故高皇帝約秦苛法,以慰怨毒之民,而長和睦之心,唯恐刑之重而德 之薄也。是以恩施無窮,澤流後世。商鞅、吳起以秦、楚之法為輕而累之,上危其主,下沒 其身,或非特慈母乎!」   詔聖第五十八   御史曰:「夏后氏不倍言,殷誓,周盟,德信彌衰。無文、武之人,欲修其法,此殷、 周之所以失勢,而見奪於諸侯也。故衣弊而革才,法弊而更制。高皇帝時,天下初定,發德 音,行一切之令,權也,非撥亂反正之常也。其後,法稍犯,不正於理。故姦萌而甫刑作, 王道衰而詩刺彰,諸侯暴而春秋譏。夫少目之網不可以得魚,三章之法不可以為治。故令不 得不加,法不得不多。唐、虞畫衣冠非阿,湯、武刻肌膚非故,時世不同,輕重之務異也。 」   文學曰:「民之仰法,猶魚之仰水,水清則靜,濁則擾;擾則不安其居,靜則樂其業; 樂其業則富,富則仁生,贍則爭止。是以成、康之世,賞無所施,法無所加。非可刑而不刑 ,民莫犯禁也;非可賞而不賞,民莫不仁也。若斯,則吏何事而理?今之治民者,若拙御之 御馬也,行則頓之,止則擊之。身創於箠,吻傷於銜,求其無失,何可得乎?乾谿之役土崩 ,梁氏內潰,嚴刑不能禁,峻法不能止。故罷馬不畏鞭箠,罷民不畏刑法。雖曾而累之,其 亡益乎?」   御史曰:「嚴牆三刃,樓季難之;山高干雲,牧豎登之。故峻則樓季難三刃,陵夷則牧 豎易山巔。夫爍金在爐,莊蹻不顧;錢刀在路,匹婦掇之;非匹婦貪而莊蹻廉也,輕重之制 異,而利害之分明也。故法令可仰而不可踰,可臨而不可入。詩云:『不可暴虎,不敢馮河 。』為其無益也。魯好禮而有季、孟之難,燕噲好讓而有子之之亂。禮讓不足禁邪,而刑法 可以止暴。明君據法,故能長制群下,而久守其國也。」   文學曰:「古者,明其仁義之誓,使民不踰;不教而殺,是虐民也。與其刑不可踰,不 若義之不可踰也。聞禮義行而刑罰中,未聞刑罰行而孝悌興也。高牆狹基,不可立也。嚴刑 峻法,不可久也。二世信趙高之計,渫篤責而任誅斷,刑者半道,死者日積。殺民多者為忠 ,厲民悉者為能。百姓不勝其求,黔首不勝其刑,海內同憂而俱不聊生。故過任之事,父不 得於子;無已之求,君不得於臣。死不再生,窮鼠嚙貍,匹夫奔萬乘,舍人折弓,陳勝、吳 廣是也。當此之時,天下俱起,四面而攻秦,聞不一期而社稷為墟,惡在其能長制群下,而 久守其國也?」   御史默然不對。   大夫曰:「瞽師不知白黑而善聞言,儒者不知治世而善訾議。夫善言天者合之人,善言 古者考之今。令何為施?法何為加?湯、武全肌骨而殷、周治,秦國用之,法弊而犯。二尺 四寸之律,古今一也,或以治,或以亂。春秋原罪,甫刑制獄。今願聞治亂之本,周、秦所 以然乎?」   文學曰:「春夏生長,聖人象而為令。秋冬殺藏,聖人則而為法。故令者教也,所以導 民人;法者刑罰也,所以禁強暴也。二者,治亂之具,存亡之效也,在上所任。湯、武經禮 義,明好惡,以道其民,刑罪未有所加,而民自行義,殷、周所以治也。上無德教,下無法 則,任刑必誅,劓鼻盈蔂,斷足盈車,舉河以西,不足以受天下之徒,終而以亡者,秦王也 。非二尺四寸之律異,所行反古而悖民心也。」   大論第五十九   大夫曰:「呻吟槁簡,誦死人之語,則有司不以文學。文學知獄之在廷後而不知其事, 聞其事而不知其務。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斲,斧斤而行之,中繩則止。杜大夫、王中尉之等 ,繩之以法,斷之以刑,然後寇止姦禁。故射者因槷,治者因法。虞、夏以文,殷、周以武 ,異時各有所施。今欲以敦朴之時,治抏弊之民,是猶遷延而拯溺,揖讓而救火也。」   文學曰:「文王興而民好善,幽、厲興而民好暴,非性之殊,風俗使然也。故商、周之 所以昌,桀、紂之所以亡也,湯、武非得伯夷之民以治,桀、紂非得蹠、蹻之民以亂也,故 治亂不在於民。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訟者難,訟而聽之易。夫不 治其本而事其末,古之所謂愚,今之所謂智。以箠楚正亂,以刀筆正文,古之所謂賊,今之 所謂賢也。」   大夫曰:「俗非唐、虞之時,而世非許由之民,而欲廢法以治,是猶不用隱括斧斤,欲 撓曲直枉也。故為治者不待自善之民,為輪者不待自曲之木。往者,應少、伯正之屬潰梁、 楚,昆盧、徐穀之徒亂齊、趙,山東、關內暴徒,保人阻險。當此之時,不任斤斧,折之以 武,而乃始設禮修文,有似窮毉,欲以短鍼而攻疽,孔丘以禮說跖也。」   文學曰:「殘材木以成室屋者,非良匠也。殘賊民人而欲治者,非良吏也。故公輸子因 木之宜,聖人不費民之性。是以斧斤簡用,刑罰不任,政立而化成。扁鵲攻於湊理,絕邪氣 ,故癰疽不得成形。聖人從事於未然,故亂原無由生。是以砭石藏而不施,法令設而不用。 斷已然,鑿已發者,凡人也。治未形,睹未萌者,君子也。」   大夫曰:「文學所稱聖知者,孔子也,治魯不遂,見逐於齊,不用於衛,遇圍於匡,困 於陳、蔡。夫知時不用猶說,強也;知困而不能已,貪也;不知見欺而往,愚也;困辱不能 死,恥也。若此四者,庸民之所不為也,而況君子乎!商君以景監見,應侯以王稽進。故士 因士,女因媒。至其親顯,非媒士之力。孔子不以因進見而能往者,非賢士才女也。」   文學曰:「孔子生於亂世,思堯、舜之道,東西南北,灼頭濡足,庶幾世主之悟。悠悠 者皆是,君闇,大夫妒,孰合有媒?是以嫫母飾姿而矜夸,西子彷徨而無家。非不知窮厄而 不見用,悼痛天下之禍,猶慈母之伏死子也,知其不可如何,然惡已。故適齊,景公欺之, 適衛,靈公圍,陽虎謗之,桓魋害之。夫欺害聖人者,愚惑也;傷毀聖人者,狂狡也。狡惑 之人,非人也。夫何恥之有!孟子曰:『觀近臣者以所為主,觀遠臣者以其所主。』使聖人 偽容苟合,不論行擇友,則何以為孔子也!」   大夫撫然內慚,四據而不言。   當此之時,順風承意之士如編,口張而不歙,舌舉而不下,闇然而懷重負而見責。   大夫曰︰「諾,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雜論第六十   客曰:「余睹鹽、鐵之義,觀乎公卿、文學、賢良之論,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 義,或務權利。」   「異哉吾所聞。周、秦粲然,皆有天下而南面焉,然安危長久殊世。始汝南朱子伯為予 言:當此之時,豪俊並進,四方輻湊。賢良茂陵唐生、文學魯國萬生之倫,六十餘人,咸聚 闕庭,舒六藝之風,論太平之原。智者贊其慮,仁者明其施,勇者見其斷,辯者陳其詞。誾 誾焉,侃侃焉,雖未能詳備,斯可略觀矣。然蔽於雲霧,終廢而不行,悲夫!公卿知任武可 以辟地,而不知廣德可以附遠;知權利可以廣用,而不知稼穡可以富國也。近者親附,遠者 說德,則何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不出於斯路,而務畜利長威,豈不謬哉!中山劉子雍言 王道,矯當世,復諸正,務在乎反本。直而不徼,切而不(火索),斌斌然斯可謂弘博君子矣 。九江祝生奮由、路之意,推史魚之節,發憤懣,刺譏公卿,介然直而不撓,可謂不畏強禦 矣。桑大夫據當世,合時變,推道術,尚權利,辟略小辯,雖非正法,然巨儒宿學恧然,不 能自解,可謂博物通士矣。然攝卿相之位,不引準繩,以道化下,放於利末,不師始古。易 曰:『焚如棄如。』處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隕其性,以及厥宗。車丞相即周、呂之列,當 軸處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彼哉!若夫群丞相、御史,不能正議,以輔宰相,成 同類,長同行,阿意苟合,以說其上,斗筲之人,道諛之徒,何足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