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元選集

存性編
駁氣質性惡 明明德 棉桃喻性 借水喻性 性理評三十九則 性圖 圖跋 附錄同人語 書後
存學編
序 由道 總論諸儒講學 明親 上征君孫鍾元先生書 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 學辨一 學辨二 性理評三十四條 性理評二十八條 性理評三十六條
存治編
序 王道 井田 治賦 學校 封建 宮刑 濟時 重征舉 靖異端 書後
存人編
喚迷途 第一喚 第二喚 第三喚 第四喚 第五喚 明太祖高皇帝釋迦佛贊解 束鹿張鼎彝毀念佛堂議 辟念佛堂說 擬諭錦屬更念佛堂
顏習齋先生言行錄
凡例 敘略 常儀功 理欲 齊家 言蔔 學人 法幹 剛峰 吾輩 三代 禁令 鼓琴 王次亭 學須 教及門 杜生 趙盾 世情 不為 刁過之 學問
顏習齋先生年譜
序 凡例 顏習齋先生傳 卷上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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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性編卷一  博野顏元 著
駁氣質性惡
  程子雲:「論性論氣,二之則不是。」又曰:「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朱子曰:「才有天命,便有氣質,不能相離。」而又曰:「既是此理,如何惡?所謂惡者,氣也。」可惜二先生之高明,隱為佛氏六賊之說浸亂,一口兩舌而不自覺!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純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
  譬之目矣:眶、皰、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將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皰、睛乃視邪色乎?余謂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皰、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氣質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視即目之性善,其視之也則情之善,其視之詳略遠近則才之強弱,皆不可以惡言。蓋詳且遠者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惡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動,障蔽其明,然後有淫視而惡始名焉。然其為之引動者,性之咎乎,氣質之咎乎?若歸咎於氣質,是必無此目而後可全目之性矣,非釋氏六賊之說而何!
  孔、孟性旨湮沒至此,是以妄為七圖以明之。非好辯也,不得已也。

明明德
  朱子原亦識性,但為佛氏所染,為世人惡習所混。若無程、張氣質之論,當必求「性情才」及「引蔽習染」七字之分界,而性情才之皆善,與後日惡之所從來判然矣。惟先儒既開此論,遂以惡歸之氣質而求變化之,豈不思氣質即二氣四德所結聚者,烏得謂之惡!其惡者,引蔽習染也。惟如孔門求仁,孟子存心養性,則明吾性之善,而耳目口鼻皆奉令而盡職。
  故大學之道曰「明明德」,尚書贊堯,首曰「欽明」,舜曰「浚哲」,文曰「克明」,中庸曰「尊德性」,既尊且明,則無所不照。譬之居高肆望,指揮大眾,當惻隱者即惻隱,當羞惡者即羞惡,仁不足以恃者即以義濟之,義不足以恃者即以仁濟之。或用三德並濟一德,或行一德兼成四德,當視即視,當聽即聽,不當即否。使氣質皆如其天則之正,一切邪色淫聲自不得引蔽,又何習於惡、染於惡之足患乎!是吾性以尊明而得其中正也。
  六行乃吾性設施,六藝乃吾性材具,九容乃吾性發現,九德乃吾性成就;制禮作樂,燮理陰陽,裁成天地,乃吾性舒張,萬物鹹若,地乎天成,太和宇宙,乃吾性結果。故謂變化氣質為養性之效則可,如德潤身,睟面盎背,施於四體之類是也;謂變化氣質之惡以複性則不可,以其問罪於兵而責染於絲也。知此,則宋儒之言性氣皆不親切。
  惟吾友張石卿曰:「性即是氣質之性,堯、舜氣質即有堯、舜之性,呆呆氣質即有呆呆之性,而究不可謂性有惡。」其言甚是。但又雲「傻人決不能為堯、舜」,則誣矣。吾未得與之辨明而石卿物故,深可惜也!

棉桃喻性
  諸儒多以水喻性,以土喻氣,以濁喻惡,將天地予人至尊至貴至有用之氣質,反似為性之累者然。不知若無氣質,理將安附?且去此氣質,則性反為兩間無作用之虛理矣。
  孟子一生苦心,見人即言性善,言性善必取才情故跡一一指示,而直指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明乎人不能作聖,皆負此形也,人至聖人乃充滿此形也;此形非他,氣質之謂也。以作聖之具而謂其有惡,人必將賤惡吾氣質,程、朱敬身之訓,又誰肯信而行之乎?
  因思一喻曰:天道渾淪,譬之棉桃:殼包棉,陰陽也;四瓣,元、亨、利、貞也;軋、彈、紡、織,二氣四德流行以化生萬物也;成布而裁之為衣,生人也;領、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也,性之氣質也。領可護項,袖可藏手,襟裾可蔽前後,即目能視、耳能聽、子能孝、臣能忠之屬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豈有他哉!不得謂棉桃中四瓣是棉,軋、彈、紡、織是棉,而至製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謂正幅、直縫是棉,斜幅、旁殺即非棉也。如是,則氣質與性,是一是二?而可謂性本善,氣質偏有惡乎?
  然則惡何以生也?則如衣之著塵觸汙,人見其失本色而厭觀也,命之曰汙衣,其實乃外染所成。有成衣即被汙者,有久而後汙者,有染一二分汙者,有三四分以至什百全汙不可知其本色者;僅只須煩撋滌浣以去其染著之塵汙已耳,而乃謂洗去其襟裾也,豈理也哉!是則不特成衣不可謂之汙,雖極垢敝亦不可謂衣本有汙。但外染有淺深,則撋浣有難易,若百倍其功,縱積穢可以複潔,如莫為之力,即蠅點不能複素。則大學明德之道,日新之功,可不急講歟!

借水喻性
  程、朱因孟子嘗借水喻性,故亦借水喻者甚多;但主意不同,所以將孟子語皆費牽合來就己說。今即就水明之,則有目者可共見,有心者可共解矣。
  程子雲:「清濁雖不同,然不可以濁者不為水。」此非正以善惡雖不同,然不可以惡者不為性乎?非正以惡為氣質之性乎?請問,濁是水之氣質否?吾恐澄澈淵湛者,水之氣質,其濁之者,乃雜入水性本無之土,正猶吾言性之有引蔽習染也。其濁之有遠近多少,正猶引蔽習染之有輕重淺深也。若謂濁是水之氣質,則濁水有氣質,清水無氣質矣,如之何其可也!

性理評
  朱子曰:「孟子道性善,性字重,善字輕,非對言也。」  此語可詫!性善二字如何分輕重?誰說是對言?若必分輕重,則孟子時人競言性,但不知性善耳。  孟子道之之意,似更重善字。
  朱子述伊川曰:「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  「情既熾」句,是歸罪於情矣。非。王子曰:程子之言似不非。熾便是惡。予曰:孝子之情濃,忠臣之情盛,熾亦何惡?賢者又惑于莊周矣。
  又曰:「動字與中庸發字無異,而其是非真妄,特決於有節與無節、中節與不中節之間耳。」  以不中節為非亦可,但以為惡妄則不可。彼忠臣義士,不中節者豈少哉!
  朱子曰:「‘人生而靜,天之性’,未嘗不善;‘感物而動,性之欲’,此亦未嘗不善。至於‘物至知誘,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方是惡。故聖賢說得惡字煞遲。」  此段精確,句句不紊層次。吾之七圖,亦適以發明朱子之意雲爾。而乃他處多亂,何也?以此知朱子識詣之高,而未免惑於他人之見耳。按朱子此段,是因樂記語而釋之。可見漢儒見道,猶勝宋儒。
  又述韓子所以為性者五,而今之言性者皆雜佛、老而言之。  先生輩亦雜佛、老矣!
  張南軒答人曰:「程子之言,謂‘人生而靜以上更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繼之曰:‘凡人說性,只是說繼之者善也。’」  玩程子雲「凡人說性,只是說繼之者善也」,蓋以易「繼善」句作已落人身言,謂落人身便不是性耳。夫「性」字從「生心」,正指人生以後而言。若「人生而靜」以上,則天道矣,何以謂之性哉?
  朱子曰:「人之性論明暗,物之性只是偏塞。」  人亦有偏塞,如天啞、天閹是也;物亦有明暗,如沐猴可教之戲、鸚鵡可教之言是也。
  程子曰:「韓退之說叔向之母聞揚食我之生,知其必滅宗,此無足怪,其始便稟得惡氣,便有滅宗之理,所以聞其聲而知之也。使其能學以勝其氣,複其性,可無此患。」  噫!楚越椒始生而知其必滅若敖,晉揚食我始生而知其必滅羊舌,是後世言性惡者以為明證者也,亦言氣質之惡者以為定案者也。試問二子方生,其心欲弑父與君乎?欲亂倫敗類乎?吾知其不然也。子文、向母不過察聲容之不平而知其氣稟之甚偏,他日易於為惡耳。今即氣稟偏而即命之曰「惡」,是指刀而坐以殺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殺賊乎!程子雲:「使其能學以勝其氣,複其性,可無此患。」可為善論,而惜乎不知氣無惡也!
  朱子曰:「氣有不存而理卻常在。」又曰:「有是氣則有是理,無是氣則無此理。」  後言不且以己矛刺己盾乎?
  孔、孟言性之異,略而論之,則夫子雜乎氣質而言之,孟子乃專言其性之理。雜乎氣質而言之,故不曰「同」而曰「近」。蓋以為不能無善惡之殊,但未至如所習之遠耳。  愚謂識得孔、孟言性原不異,方可與言性。孟子明言「為不善非才之罪」,「非天之降才爾殊」,「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又曰「形色,天性也」,何嘗專言理?況曰性善,謂聖凡之性同是善耳,亦未嘗謂全無差等。觀言「人皆可以為堯、舜」,將生安、學利、困勉無不在內,非言當前皆與堯、舜同也。宋儒強命之曰「孟子專以理言」,冤矣!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此二語乃自罕言中偶一言之,遂為千古言性之准。性之相近如真金,輕重多寡雖不同,其為金俱相若也。惟其有差等,故不曰「同」;惟其同一善,故曰「近」。將天下聖賢、豪傑、常人不一之恣性,皆於「性相近」一言包括,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將世人引蔽習染、好色好貨以至弑君弑父無窮之罪惡,皆于「習相遠」一句定案,故曰「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材爾殊也」,孔、孟之旨一也。昔太甲顛覆典刑,如程、朱作阿衡,必將曰「此氣質之惡」。而伊尹則曰「茲乃不義,習與性成」。大約孔、孟而前,責之習,使人去其所本無,程、朱以後,責之氣,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氣質自諉,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難移」之諺矣,其誤世豈淺哉!
  此理皆聖賢所罕言者,而近世大儒如河南程先生、橫渠張先生嘗發明之,其說甚詳。  以聖賢所罕言而諄諄言之,至於何年習數,何年習禮,何年學樂,周、孔日與天下共見者而反後之,便是禪宗。
  邵浩問曰:「趙書記嘗問浩:‘如何是性?’浩對以伊川雲:‘孟子言性善是極本窮原之性;孔子言性相近是氣質之性。’趙雲:‘安得有兩樣?只有中庸說天命之謂性自分明。’」曰:「公當初不曾問他,‘既謂之善,固無兩般;才說相近,須有兩樣。’」  善哉書記!認性真確,朱子不如大舜舍己從人矣。殊不思夫子言相近,正謂善相近也;若有惡,則如黑白、冰炭,何近之有?
  孟子言性只說得本然底,論才亦然。荀、揚、韓諸人雖是論性,其實只說得氣。  不本然,便不是性。
  問:「氣質之說起自何人?」曰:「此起于程、張。某以為極有功於聖門,有補於後學。」  程、張隱為佛氏所惑,又不解惡人所從來之故,遂杜撰氣質一說,誣吾心性。而乃謂有功聖門,有補來學,誤甚!
  程子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蓋天下無性外之物,本皆善而流於惡耳!」  玩「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語,則程子本意亦未嘗謂氣質之性有惡,凡其所謂善惡者,猶言偏全、純駁、清濁、厚薄焉耳。但不宜輕出一惡字,馴至有「氣質惡為吾性害」之說,立言可不慎乎!「流於惡」,「流」字有病,是將謂源善而流惡,或上流善而下流惡矣。不知源善者流亦善,上流無惡者下流亦無惡,其所為惡者,乃是他途岐路別有點染。譬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雖自西海達於東海,毫不加濁,其有濁者,乃虧土染之,不可謂水本清而流濁也。知濁者為土所染,非水之氣質,則知惡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氣質矣。
  問:「‘善固性也’固是,若雲‘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則此理本善,因氣而鶻突;雖是鶻突,然亦是性也。」曰:「他原頭處都是善,因氣偏,這性便偏了;然此處亦是性。如人渾身都是惻隱而無羞惡,都羞惡而無惻隱,這個便是惡的。這個喚做性耶不是?如墨子之心本是惻隱,孟子推其弊到得無父處,這個便是‘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  此段朱子極力刻畫氣質之惡,明乎此則氣質之有惡昭然矣,大明乎此則氣質之無惡昭然矣。夫「氣偏性便偏」一言,是程、朱氣質性惡本旨也。吾意偏于何物?下文乃曰:「如人渾身都是惻隱而無羞惡,都羞惡而無惻隱,這便是惡。」嗚呼!世豈有皆惻隱而無羞惡,皆羞惡而無惻隱之人耶?豈有皆惻隱而無羞惡,皆羞惡而無惻隱之性耶?不過偏勝者偏用事耳。今即有人偏勝之甚,一身皆是惻隱,非偏於仁之人乎?其人上焉而學以至之,則為聖也,當如伊尹;次焉而學不至,亦不失為屈原一流人;其下頑不知學,則輕者成一姑息好人,重者成一貪溺昧罔之人。然其貪溺昧罔,亦必有外物引之,遂為所蔽而僻焉,久之相習而成,遂莫辨其為後起、為本來,此好色好貨,大率偏於仁者為之也。若當其未有引蔽,未有習染,而指其一身之惻隱曰,此是好色,此是好貨,豈不誣乎?即有人一身皆是羞惡,非偏於義之人乎?其人上焉而學以至之,則為聖也,當如伯夷;次焉而學不至,亦不失為海瑞一流人;其下頑不知學,則輕者成一傲岸絕物,重者成很毒殘暴之惡人。然其很毒殘暴,亦必有外物引之,遂為所蔽而僻焉,久之相習而成,遂莫辨其為後起、為本來,大率殺人戕物,皆偏於義者為之也。若當其未有引蔽,未有習染,而指其一身之羞惡者曰,此是殺人,此是戕物,豈不誣乎?墨子之心原偏於惻隱,遂指其偏於惻隱者謂之無父,可乎?但彼不明其德,無晰義之功,見此物亦引愛而出,見彼物亦引愛而出,久之相習,即成一兼愛之性,其弊至視父母如路人,則惡矣;然亦習之至此,非其孩提即如此也。即朱子亦不得不雲「孟子推其弊至於無父」,則下句不宜承之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
  朱子曰:「濂溪說:‘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濂溪說性,只是此五者。他又自有說仁、義、禮、智底性時,若論氣質之性則不出此五者。然氣稟底性便是那四端底性,非別有一種性也。」  既雲「氣稟之性即是四端之性,別無二性」,則惡字從何加之?可雲「惡之性即善之性」乎?蓋周子之言善惡,或亦如言偏全耳。然偏不可謂為惡也;偏亦命於天者也,雜亦命於天者也,惡乃成于習耳。如官然:正印固君命也,副貳獨非君命乎?惟山寨僭偽非君命耳。如生物之本色然:五色兼全,且均勻而有條理者,固本色也;獨黃獨白非本色乎?即色有錯雜獨非本色乎?惟灰塵污泥薰漬點染非本色耳。今乃舉副貳雜職與僭偽同誅,以偏色錯彩與污染並厭,是惟正印為君命,純美為本色,惟堯、舜、孔、孟為性善也,烏乎可?周子太極圖,原本之道士陳希夷、禪僧壽涯,豈其論性亦從此誤而諸儒遂皆宗之歟?
  言若水之就下處,當時只是滾說了。蓋水之就下,便是喻性之善,如孟子所謂「過顙」「在山」,雖不是順水之性,然不謂之水不得。這便是前面「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之說。  竭盡心力,必說性有惡,何為?弑父弑君亦是人,然非人之性;「過顙」「在山」亦是水,然非水之性。
  水流至海而不汙者,氣稟清明,自幼而善,聖人性之而全其天者也。流未遠而已濁者,氣稟偏駁之甚,自幼而惡者也。流既遠而方濁者,長而見異物而遷焉,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濁有多少,氣之昏明純駁有淺深也。不可以濁者不為水,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  水流未遠而濁,是水出泉即遇易虧之土,水全無與也,水亦無如何也。人之自幼而惡,是本身氣質偏駁,易於引蔽習染,人與有責也,人可自力也。如何可倫!人家牆卑,易於招盜,牆誠有咎也,但責牆曰「汝即盜也」,受乎哉?
  因言:「舊時人嘗裝惠山泉去京師,或時臭了。京師人會洗水,將沙石在筧中,上面傾水,從筧中下去。如此十數番,便漸如故。」  此正洗水之習染,非洗水之氣質也。
  而今講學用心著力,都是用這氣去尋個道理。  然則氣又有用如此,而謂其有惡乎?
  或問:「‘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其所以有善惡之不同,何也?」勉齋黃氏曰:「氣有偏正,則所受之理隨而偏正;氣有昏明,則所受之理隨而昏明。木之氣盛則金之氣衰,故仁常多而義常少;金之氣盛則木之氣衰,故義常多而仁常少。若此者,氣質之性有善惡也。」  是以偏為惡矣。則伯夷之偏清,柳下惠之偏和,亦謂之惡乎?
  愚嘗質之先師。答曰:「未發之前,氣不用事,所以有善而無惡。」至哉此言也!  未發之前可羨如此,則已發可憎矣,宜乎佛氏之打坐入定,空卻一切也!黃氏之言,不愈背誕乎!
  氣有清濁,譬如著些物蔽了,發不出。如柔弱之人見義不為,為義之意卻在堶情A只是發不出。如燈火使紙罩了,光依舊在堶情A只是發不出來,拆去了紙,便自是光。  此紙原是罩燈火者,欲燈火明必拆去紙。氣質則不然。氣質拘此性,即從此氣質明此性,還用此氣質發用此性。何為拆去?且何以拆去?拆而去之,又不止孟子之所謂戕賊人矣!
  以人心言之,未發則無不善,已發則善惡形焉。然原其所以為惡者,亦自此理而發,非是別有個惡,與理不相干也。若別有個惡與理不相干,卻是有性外之物也。  以未發為無不善,已發則善惡形,是謂未出土時純是麥,既成苗時即成麻與麥,有是理乎?至謂所以為惡亦自此理而發,是誣吾人氣質,並誣吾人性理,其初尚近韓子「三品」之論,至此竟同荀氏「性惡」,揚氏「善惡混」矣。
  北溪陳氏曰:「自孟子不說到氣稟,所以荀子便以性為惡,揚子便以性為善惡混,韓文公又以為性有三品,都只是說得氣。近世東坡蘇氏又以為性未有善惡,五峰胡氏又以為性無善惡,都只含糊云云。至程子,于本性之外又發出氣質一段,方見得善惡所從來。」又曰:「萬世而下,學者只得按他說,更不可改易。」  程、張於眾論無統之時,獨出「氣質之性」一論,使荀、揚以來諸家所言皆有所依歸,而世人無窮之惡皆有所歸咎,是以其徒如空谷聞音,欣然著論垂世。而天下之為善者愈阻,曰,「我非無志也,但氣質原不如聖賢耳。」天下之為惡者愈不懲,曰,「我非樂為惡也,但氣質無如何耳。」且從其說者,至出辭悖戾而不之覺,如陳氏稱「程子于本性之外發出氣稟一段」。噫!氣稟乃非本來者乎?本來之外乃別有性乎?又曰「方見得善惡所從來」,惡既從氣稟來,則指漁色者氣稟之性也,黷貨者氣稟之性也,弑父弑君者氣稟之性也,將所謂引蔽、習染,反置之不問。是不但縱賊殺良,幾於釋盜寇而囚吾兄弟子侄矣,異哉!
  潛室陳氏曰:「識氣質之性,善惡方各有著落。不然,則惡從何處生?孟子專言義理之性,則惡無所歸,是‘論性不論氣不備’。孟子之說為未備。」  觀告子或人三說,是孟子時已有荀、揚、韓、張、程、朱諸說矣,但未明言「氣質」二字耳。其未明言者,非其心思不及,乃去聖人之世未遠,見習禮,習樂,習射,習書、數,非禮勿視聽言動皆以氣質用力,即此為存心,即此為養性,故曰「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故曰「養吾浩然之氣」,故曰「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當時儒者視氣質甚重,故雖異說紛紛,已有隱壞吾氣質以誣吾性之意,然終不敢直誣氣質以有惡也。魏、晉以來,佛老肆行,乃於形體之外別狀一空虛幻覺之性靈,禮樂之外別作一閉目靜坐之存養。佛者曰「入定」,儒者曰吾道亦有「入定」也。老者曰「內丹」,儒者曰吾道亦有「內丹」也。借四子、五經之文,行楞嚴、參同之事,以躬習其事為粗跡,則自以氣骨血肉為分外,於是始以性命為精,形體為累,乃敢以有惡加之氣質,相衍而莫覺其非矣。賢如朱子,而有「氣質為吾性害」之語,他何說乎!噫!孟子於百說紛紛之中,明性善及才情之善,有功萬世。今乃以大賢諄諄然罷口敝舌,從諸妄說辯出者,複以一言而誣之曰,孟子之說原不明不備,原不曾折倒告子。噫!孟子果不明乎,果未備乎?何其自是所見,妄議聖賢而不知其非也!
  問:「目視耳聽,此氣質之性也。然視之所以明,聽之所以聰,抑氣質之性耶,抑義理之性耶?」曰:「目視耳聽,物也;視明聽聰,物之則也。來問可施於物則,不可施於言性。若言性,當雲好色好聲,氣質之性;正色正聲,義理之性。」  詩雲:「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詳詩與子言,物則非性而何?況朱子解物則,亦雲「如有父子則有孝慈,有耳目則有聰明之類」,非謂孝慈即父子之性,聰明即耳目之性乎?今陳氏乃雲「來問可施於物則,不可施於言性」,是謂物則非性矣。又雲「若言性,當雲好色好聲,氣質之性;正色正聲,義理之性」,是物則非義理之性,並非氣質之性矣。則何者為物之則乎?大約宋儒認性,大端既差,不惟證之以孔、孟之旨不合,即以其說互參之,亦自相矛盾、各相抵牾者多矣。如此之類,當時皆能欺人,且以自欺。蓋空談易於藏醜,是以舍古人六府、六藝之學而高談性命也。予與友人法幹王子初為程、朱之學,談性天似無齟齬。一旦從事於歸除法,已多艱誤,況禮樂之精繁乎!昔人雲:「畫鬼容易畫馬難。」正可喻此。
  臨川吳氏曰:「孟子道性善,是就氣質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別性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氣質之有濁惡而汙壞其性也。故雖與告子言而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人讀孟子,亦見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也。  孟子時雖無氣質之說,必有言才不善、情不善者,故孟子曰:「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才爾殊也。」「人見其禽獸也,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凡孟子言才情之善,即所以言氣質之善也。歸惡於才、情、氣質,是孟子所深惡,是孟子所亟辯也。宋儒所自恃以為備於孟子、密於孟子,發前聖所未發者,不知其蹈告子二或人之故智,為孟子所詞而辟之者也,顧反謂孟子有未備,無分曉。然猶時有回護語,未敢遽處孟子上。至於元儒,則公然肆口以為程、朱言「未備」,指孟子之言性而言也,言「不明」,指荀、揚世俗之論性者言也,是夷孟子于荀、揚、世俗矣。明言氣質濁惡,汙吾性,壞吾性。不知耳目、口鼻、手足、五臟、六腑、筋骨、血肉、毛髮俱秀且備者,人之質也,雖蠢,猶異於物也;呼吸充周榮潤,運用乎五官百骸粹且靈者,人之氣也,雖蠢,猶異於物也;故曰「人為萬物之靈」,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其靈而能為者,即氣質也。非氣質無以為性,非氣質無以見性也。今乃以本來之氣質而惡之,其勢不並本來之性而惡之不已也。以作聖之氣質而視為汙性、壞性、害性之物,明是禪家六賊之說,其勢不混儒、釋而一之不已也。能不為此懼乎!是以當此普地狂瀾氾濫東奔之時,不度勢,不量力,駕一葉之舟而欲挽其流,多見其危也,然而不容已也。觀至「雖與告子言,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讀孟子,亦見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歎曰,吳臨川何其似吾童時之見也!吾十餘歲讀孟子至義內章,見敬叔敬弟之說,猶之敬兄酌鄉人也,公都子何據而遽燎然不復問乎?飲湯飲水之喻,猶之敬叔敬弟也,孟季子何見而遂憮然不復辯乎?至後從「長之者義乎」句悟出,則見句句是義內矣。今觀孟子辯性諸章,皆據人情物理指示,何其痛快明白!告子性甚執,不服必更辯,今既無言,是已折倒也。吳氏乃見為不足解惑,見為未折倒告子,是其見即告子之見,而識又出告子下矣。
  朱子曰:「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  程、朱,志為學者也;即所見異於孟子,亦當虛心以思:何為孟子之見如彼?或者我未之至乎?更研求告子、荀、揚之所以非與孟子之所以是,自當得之。乃竟取諸說統之為氣質之性,別孟子為本來之性,自以為新發之秘,兼全之識,反視孟子為偏而未備,是何也?去聖遠而六藝之學不明也。孟子如明月出於黃昏,太陽之光未遠,專望孔子為的,意見不以用,曲學邪說不以雜。程、朱則如末旬之半夜,偶一明色睒爍之星出,一時暗星既不足比光,而去日月又遠,即儼然太陽,而明月亦不知尊矣。又,古者學從六藝入,其中涵濡性情,歷練經濟,不得躐等,力之所至,見斯至焉。故聰明如端木子,猶以孔子為多學而識,直待垂老學深,方得聞性道,一聞夫子以顏子比之,爽然自失,蓋因此學好大騖荒不得也。後世誦讀、訓詁、主靜、致良知之學,極易於身在家庭,目遍天下,想像之久,以虛為實,遂侈然成一家言而不知其誤也。
  吳氏曰:「程子‘性即理也’云云,張子雲:‘形而後有氣質之性’云云,此言最分曉。而觀者不能解其言,反為所惑,將謂性有兩種。蓋天命之性,氣質之性,兩性字只是一般,非有兩等性也。」  程、張原知二之則不是,但為諸子、釋氏、世俗所亂,遂至言性有二矣。既雲「天地之性渾是一善,氣質之性有善有惡」,非兩種性而何?可雲惡即理乎?
  問:「子罕言命,若仁、義、禮、智、信五常,皆是天所命。如貴賤、死生、壽夭之命有不同,如何?」曰:「都是天所命。稟得精英之氣,便為聖、為賢,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稟得清明者曰英爽;稟得敦厚者曰溫和。稟得清高者便貴,稟得豐厚者便富,稟得長久者便壽;稟得衰頹、薄汙(天命無汙,當作「濁」)者便為愚、不肖,為貧,為賤,為夭。天有那氣生一個人出來,便有許多物隨他來。天之所命固是均一,而氣稟便有不齊,只看其稟得來如何耳。」  此段甚醇。愚第三圖大意正仿此。
  「三代而上,氣數醇濃。氣清者必厚,必長,故聖賢皆貴,且富,且壽。以下反是。」  愚謂有回轉氣運法。惟行選舉之典,則清者自高自厚矣。
  程子曰:「性無不善,其所以不善者,才也。受於天之謂性;稟於氣之謂才。才之善不善,由氣之有偏正也。」  罪氣因罪才,故曰孟子時人言才情不善即氣質之說。程、張氣質之性,即告子二或人之見也。
  告子所雲固是,為孟子問他,他說便不是也。  愚謂程、朱即告子之說,猶屬遙度之語。茲程子竟明許告子所言是,且曰「為孟子問他,他說便不是」,似憾告子辭不達意者。不知諸先生正不幸不遇孟子問,故不自知其不是也。
  朱子曰:「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動,才便是那情之會恁地者。情與才絕相近,但情是遇物而發,路陌曲折,恁的去底;才是有氣力去做底。要之,千頭萬緒,皆是從心上來。」  此段確真。乃有「才情惡,氣質惡,程子密於孟子」之語,何也?
  伊川所謂才,與孟子說才小異,而語意尤密,不可不考。  伊川明言「其不善乃是才也」,與孟子之說如冰炭之異性,燕、越之異轅矣,尚得謂之小異乎!
  氣質之性,古人雖不曾與人說,考之經典,卻有此意。如書雲「人惟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後」,與夫「天乃錫王智勇」之說,皆此意也。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辯告子「生之謂性」,亦是說氣質之性。  「氣質之性」四字,未為不是,所差者,謂性無惡,氣質偏有惡耳。茲所引經傳乃正言氣質之性善者,何嘗如程、張之說哉!朱子既惑於其說,遂視經傳皆是彼意矣。若仆曲為援引,較此更似:「道心惟微」,義理之性也;「人心惟危」,氣質之性也;「命也,有性焉」,義理之性也;「性也,有命焉」,氣質之性也;然究不可謂之有惡。
  問:「天理人欲同體異用之說如何?」曰:「當然之理,人合恁地底便是體,故仁、義、禮、知為體。如五峰之說,則仁與不仁,禮與不禮,智與不智,皆是性。如此,則性乃一個大人欲窠子,其說乃與東坡、子由相似,是大鑿脫,非小失也。」  以氣質之性為有善有惡,非仁與不仁禮與不禮皆性乎?非說性是一大私欲窠子乎?朱子之言,乃所以自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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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性編卷二
性圖
  竊謂宋儒皆未得孟子性善宗旨。故先繪朱子圖於前,而繪愚妄七圖於後,以請正于高明長者。
  朱子性圖
  性善(性無不善。)惡(惡不可謂從善中直下來,只是不能善,則偏於一端而為惡。)
          善(發而中節,無性不善。)
  右圖解雲:「發而中節,無性不善。」竊謂雖發而不中節,亦不可謂有性不善也,此言外之弊也。「惡」字下雲:「惡不可謂從善中直下來。」此語得之矣。則「惡」字不可與「善」字相比為圖,此顯然之失也。又雲:「只是不能善。」此三字甚惑,果指何者不能為善也?上只有一性,若以性不能為善,則誣性也;若謂才或情不能為善,則誣才與情也;抑言別有所為而不能為善,則不明也。承此,雲「則偏於一端而為惡」,但不知是指性否?若指性則大非。「性善」二字,更無脫離。蓋性之未發,善也;雖性之已發,而中節與不中節皆善也;謂之有惡,又誣性之甚也。然則朱子何以圖也?反覆展玩,乃曉然見其意,蓋明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之別,故上二字注之曰「性無不善」,謂其所言天命之性也;下二字「善」「惡」並列,謂其所言氣質之性也。噫!氣質非天所命乎?抑天命人以性善,又命人以氣質惡,有此二命乎?然則程、張諸儒氣質之性愈分析,孔、孟之性旨愈晦蒙矣。此所以敢妄議其不妥也。
  妄見圖(凡七)
  仆自頗知學來,讀宋先儒書,以為諸先正真堯、舜、孔、孟也。故于通書稱其為二論後僅見之文;尊周子為聖人,又謂得太極圖則一以貫之;大程子似顏子;于小學稱朱子為聖人;於家禮尊如神明,曰如有用我者,舉此而措之;蓋全不覺其於三代以前之學有毫釐之差也。惟至康熙戊申,不幸大故,一一式遵文公家禮,罔敢隕越;身曆之際,微覺有違於性情者,哀毀中亦不能辨也。及讀記中喪禮,始知其多錯誤。卒哭,王子法幹來吊,謂之曰:「信乎,非聖人不可製作,非聖人亦不可刪定也!朱子之修禮,猶屬僭也。」蓋始知其非聖人也。至練後,哀稍殺,又病,不能純哀思,不若於哀不至時略觀書。於是檢性理一冊,至朱子性圖,反覆不能解。久之,猛思朱子蓋為氣質之性而圖也,猛思堯、舜、禹、湯以及周、孔諸聖皆未嘗言氣質之性有惡也,猛思孟子性善、才情皆可為善之論,誠可以建天地,質鬼神,考前王,俟百世,而諸儒不能及也。乃為妄見圖凡七,以申明孟子本意,此則其總圖也。
  大圈,天道統體也。上帝主宰其中,不可以圖也。左陽也,右陰也,合之則陰陽無間也。陰陽流行而為四德,元、亨、利、貞也,(四德,先儒即分春、夏、秋、冬,論語所謂「四時行」也。)橫豎正畫,四德正氣正理之達也,四角斜畫,四德間氣間理之達也。交斜之畫,象交通也;滿面小點,象萬物之化生也,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無非是氣是理也。知理氣融為一片,則知陰陽二氣,天道之良能也;元、亨、利、貞四德,陰陽二氣之良能也;化生萬物,元、亨、利、貞四德之良能也。知天道之二氣,二氣之四德,四德之生萬物莫非良能,則可以觀此圖矣。萬物之性,此理之賦也;萬物之氣質,此氣之凝也。正者此理此氣也,間者亦此理此氣也,交雜者莫非此理此氣也;高明者此理此氣也,卑暗者亦此理此氣也,清厚者此理此氣也,濁薄者亦此理此氣也,長短、偏全、通塞莫非此理此氣也。至於人,則尤為萬物之粹,所謂「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二氣四德者,未凝結之人也;人者,已凝結之二氣四德也。存之為仁、義、禮、智,謂之性者,以在內之元、亨、利、貞名之也;發之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謂之情者,以及物之元、亨、利、貞言之也;才者,性之為情者也,是元、亨、利、貞之力也。謂情有惡,是謂已發之元、亨、利、貞,非未發之元、亨、利、貞也。謂才有惡,是謂蓄者元、亨、利、貞,能作者非元、亨、利、貞也;謂氣質有惡,是元、亨、利、貞之理謂之天道,元、亨、利、貞之氣不謂之天道也。噫!天下有無理之氣乎?有無氣之理乎?有二氣四德外之理氣乎?惡其發者,是即惡其存之漸也;惡其力者,是即惡其本之漸也;惡其氣者,是即惡其理之漸也。何也?人之性,即天之道也。以性為有惡,則必以天道為有惡矣;以情為有惡,則必以元、亨、利、貞為有惡矣;以才為有惡,則必以天道流行幹幹不息者亦有惡矣;其勢不盡取三才而毀滅之不已也。
  嗚呼!漢、魏以來,異端昌熾,如洪水滔天,吾聖人之道如病蠶吐絲,迨于五季而倍微。當此時,而以惑於異端者誣聖曰「聖人之言性本如是也」,必諸先正之所不忍;天道昭布現前如此,聖經賢傳指示親切如此,而必以惑於世俗者誣天曰「天生人之氣質,本有惡也」,亦必諸先正之所不敢。其為此論,特如時諺所雲「習俗移人,賢者不免」耳。是圖也,正就程、張、朱發明精確者一推衍之,非敢謂於先儒之見有加也,特不雜于荀、揚、佛、老而已矣;正即氣質之性一訂釋之,非謂無氣質之性也,特不雜以引蔽習染而已矣。意之不能盡者,仍詳說於各圖下。無非欲人共見乎天道之無他,人性之本善,使古聖賢性習之原旨昭然複明於世,則人知為絲毫之惡,皆自點其光瑩之本體,極神聖之善,始自踐其固有之形骸;而異端重性輕形因而滅絕倫紀之說,自不得以惑人心,喜靜惡動因而廢棄六藝之妄,自不得以蕪正道。諸先正之英靈,必深喜其偶誤頓洗而大快乎!聖道重光,仆或幸可以告無罪矣。其辭不副意,未足闡天人之秘,或反汩性理者,庸陋亦不敢自保其無也,願長者其賜教焉!
  陰陽流行而為四德。順者,如春德與夏德,順也;逆者,如春德與秋德,逆也。交者,二德合或三四合也;通者,自一德達一德,或中達正、間,正、間達中,正達間,間達正,正、正達,間、間達之類也。錯者,陰陽、剛柔彼此相對也;綜者,陰陽、剛柔上下相穿也。熏者,如香之熏物,居此及彼,以虛洽實,不必形接而臭至之也;烝者如烝食,如天地絪縕,下漸上也,一發而普遍也。變者,化也,有而無也,無而有也,或德相變,或正、間、斜相變也,如田鼠化鴽,雀化為蛤之變也;易者,神也,往來也,更代也,治也,陽乘陰,陰承陽也。感者,遙應也,如感月光,感蒼龍,感流星之類是也;觸者,邂逅也,不期遇也,如一流複遇一流,舟行遇山,火發遇雨,雲集遇風之類是也。聚者,理氣結也,一德聚,或二三四德共聚也;散者,散其聚也;舒者,縷長直去也;卷者,回其舒也。十六者,四德之變也。德惟四而其變十六,十六之變不可勝窮焉。
  為運不息也,止有常也,照臨、薄食也,燦列、流隕、進退、隱見也,吹噓、震盪也,高下、平陂、土石、毛枯也,會分、燥濕、流止也,稚老、雕災、材灰也,飛、潛、蠕、植,不可紀之狀也。至於人,清濁、厚薄、長短、高下,或有所清,有所濁,有時厚,有時薄,大長小長,大短小短,時高時下,參差無盡之變,皆四德之妙所為也。世固有妖氛瘴癘,亦因人物有所激感而成,如人性之有引蔽習染,而非其本然也。
  或謂既已感激而成妖瘴,則稟是氣而生者即為惡氣惡質。不知雖極污穢,及其生物,仍返其元,猶是純潔精粹二氣四德之人,不即污穢也。如糞中生五穀瓜蔬,俱成佳品,斷不臭惡。穢朽生芝,鯀、瞍全聖,此其彰明較著者也。
  四德之理氣,分合交感而生萬物。其稟乎四德之中者,則其性質調和,有大中之中,有正之中,有間之中,有斜之中,有中之中。其稟乎四德之邊者,則其性質偏僻,有中之邊,有正之邊,有間之邊,斜之邊,邊之邊。其稟乎四德之直者,則性質端果,有中之直,正之直,間之直,斜之直,直之直。其稟乎四德之屈者,則性質曲折,有中之屈,有正之屈,間之屈,斜之屈,屈之屈。其稟乎四德之方者,則性質板棱,有中之方,正之方,間之方,有斜之方,方之方。其稟乎圓者,則性質通便,有中之圓,正之圓,間之圓,斜之圓,圓之圓。其稟乎四德之沖者,則性質繁華,有中之沖,有正之沖,有間之沖,有斜之沖,有沖之沖。其稟乎僻者,則其性質閒靜,有中之僻,正之僻,間之僻,有斜之僻,有僻之僻。其稟乎四德之齊者性質漸鈍,稟乎四德之銳者性質尖巧,亦有中、正、間、斜之分焉。稟乎四德之離者性質孤疏,稟乎四德之合者性質親密,亦有中、正、間、斜之分焉。稟乎四德之遠者則性質賓士,稟乎四德之近者則性質拘謹,亦有中、正、間、斜之分焉。其稟乎違者性質乖左,稟乎遇者性質湊濟,亦有中、正、間、斜之分焉。稟乎大者性質廣闊,稟乎小者性氣狹隘,亦有中、正、間、斜之分焉。至於得其厚者敦龐,得其薄者磽瘠,得其清者聰明,得其濁者愚蠢,得其強者壯往,得其弱者退諉,得其高者尊貴,得其下者卑賤,得其長者壽固,得其短者夭折,得其疾者早速,得其遲者晚滯,得其全者充滿,得其缺者破敗:亦莫不有中、正、間、斜之別焉。此三十二類者,又十六變之變也,三十二類之變,又不可勝窮焉。然而不可勝窮者,不外於三十二類也,三十二類不外於十六變也,十六變不外四德也,四德不外於二氣,二氣不外于天道也,舉不得以惡言也。昆蟲、草木、蛇蠍、豺狼,皆此天道之理之氣所為,而不可以惡言,況所稱受天地之中、得天地之粹者乎!
  既有萬物圖,複摘繪其一隅者,全圖意有所不能盡,複即一隅以盡其曲折也。此上黑點,亦象萬物,姑以人之性質言之。如中角半大點,理氣會其大中,四德全體,無不可通,而元亨為尤盛。得其理氣以生人,則惻隱辭讓多;或堣蒂茠磽諢A則中惠貌莊之人也;或埵謔茠矰腹A則中嚴貌順之人也。然以得中也,四德無不可通也,則有為聖人者焉,有為賢人者焉,有為士者焉;以通元亨之間,去利貞之濟遠也,則亦有為常人者焉;皆行生之自然,不可齊也。仁之勝者,聖如伊尹,賢如顏子,士如黃憲,常人如堳悀仄贖p之人;禮之勝者,聖如周公,賢如子華,士如樊英,常人如堳悇嶉糷坐H。南邊一大點,則偏亨用事,禮勝可知也。准中之禮盛例,而達乎元者頗難,達乎利貞者尤難。然而可通乎中以及乎貞,可邊通乎元利,可斜通乎利亨之交,可邊通乎亨利之間,而因應乎元貞之間,可邊通乎亨元之間;而因應乎貞利之間,可斜通乎亨元之交。故雖禮勝而四德皆通,無不可為樊英、子華、周公也。東邊一大點,則偏元用事,仁勝可知也。准中之仁勝例,而達乎亨者難,達乎貞利者更難。然而可通乎中以及於利,可邊通乎貞亨,可斜通乎貞元之交,可邊通乎元貞之間,而因應乎利亨之間,可邊通乎元亨之間;而亦因應乎利貞之間,可斜通乎元亨之交。故雖仁勝而四德皆通,亦無不可為叔度、顏子、伊尹也。東南隅一大點,元亨之間也,然直通元亨之斜以達於中,而與貞利之間為正應,雖間,而用力為之,亦無不可為黃、樊、顏、西、伊、周也。隅中一大點,居元亨斜間之交,而似中非中。然斜中達于大中而通及貞利,雖間斜,而用力為之,亦無不可為黃、樊、顏、西、伊、周也。其隅中若干小點,或大,或小,或方,或圓,或齊,或銳,或疏,或密,或沖,或僻,或近中,或近正,或近間,或近斜,或近元,或近亨,蓋亦莫不以一德或二德,總含四德之氣理而寓一中,所謂「人得天地之中以生」也。是故通、塞、正、曲,雖各有不同,而盈宇宙無異氣,無異理。苟勉力為之,而勿刻以行其惻隱,不傲以行其恭敬,亦無不可為黃、樊、顏,西、伊、周也。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全體從可知矣。
  圈,心也;仁、義、禮、智,性也;心一理而統此四者,非塊然有四件也。既非塊然四件,何由而名為仁、義、禮、智也?以發之者知之也,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也。發者情也,能發而見於事者才也;則非情、才無以見性,非氣質無所為情、才,即無所為性。是情非他,即性之見也;才非他,即性之能也;氣質非他,即性、情、才之氣質也;一理而異其名也。若謂性善而才、情有惡,譬則苗矣,是謂種麻而秸實遂雜麥也;性善而氣質有惡,譬則樹矣,是謂內之神理屬柳而外之枝幹乃為槐也。自有天地以來,有是理乎?後儒之言性也,以天道、人性攙而言之;後儒之認才、情、氣質也,以才、情、氣質與引蔽習染者雜而言之。以天道攙人性,未甚害乎性;以引蔽習染雜才、情、氣質,則大誣乎才、情、氣質矣。此無他,認接樹作本樹也,嗚呼,此豈樹之情也哉!
  中渾然一性善也。見當愛之物而情之惻隱能直及之,是性之仁;其能惻隱以及物者,才也。見當斷之物而羞惡能直及之,是性之義;其能羞惡以及物者,才也。見當敬之物而辭讓能直及之,是性之禮;其能辭讓以及物者,才也。見當辨之物而是非能直及之,是性之智;其能是非以及物者,才也。不惟聖賢與道為一,雖常人率性,亦皆如此,更無惡之可言,故孟子曰「性善」,「乃若其情,可以為善」,「若為不善,非才之罪也」。
  及世味紛乘,貞邪不一,惟聖人稟有全德,大中至正,順應而不失其則。下此者,財色誘於外,引而之左,則蔽其當愛而不見,愛其所不當愛,而貪營之剛惡出焉;私小據於己,引而之右,則蔽其當愛而不見,愛其所不當愛,而鄙吝之柔惡出焉;以至羞惡被引而為侮奪、殘忍,辭讓被引而為偽飾、諂媚,是非被引而為奸雄、小巧,種種之惡所從來也。然種種之惡,非其不學之能、不慮之知,必且進退齟齬,本體時見,不純為貪營、鄙吝諸惡也,猶未與財色等相習而染也。斯時也,惟賢士豪傑,稟有大力,或自性覺悟,或師友提撕,知過而善反其天。又下此者,賦稟偏駁,引之既易而反之甚難,引愈頻而蔽愈遠,習漸久而染漸深,以至染成貪營、鄙吝之性之情,而本來之仁不可知矣,染成侮奪、殘忍之性之情,而本來之義不可知矣,染成偽飾、諂媚之性之情與奸雄、小巧之性之情,而本來之禮、智俱不可知矣。
  嗚呼!禍始于引蔽,成於習染,以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可為聖人之身,竟呼之曰禽獸,猶幣帛素色,而既汙之後,遂呼之曰赤帛黑帛也,而豈其材之本然哉!然人為萬物之靈,又非幣帛所可倫也。幣帛既染,雖故質尚在而驟不能複素;人則極凶大憝,本體自在,止視反不反、力不力之間耳。嘗言盜蹠,天下之極惡矣,年至八十,染之至深矣,儻乍見孺子入井,亦必有怵惕惻隱之心,但習染重者不易反也。蠡一吏婦,淫奢無度,已逾四旬,疑其習性成矣;丁亥城破,產失歸田,樸素勤儉,一如農家。乃知系蹠囹圄數年,而出之孔子之堂,又數年亦可複善。吾故曰,不惟有生之初不可謂氣質有惡,即習染凶極之餘亦不可謂氣質有惡也。此孟子夜氣之論所以有功於天下後世也。程、朱未識此意,而甚快夜氣之說,則亦依稀之見而已矣!
  吾之論引蔽習染也,姑以仁之一端觀之。性之未發則仁,既發則惻隱順其自然而出。父母則愛之,次有兄弟,又次有夫妻、子孫則愛之,又次有宗族、戚黨、鄉里、朋友則愛之。其愛兄弟、夫妻、子孫,視父母有別矣,愛宗族、戚黨、鄉里,視兄弟、夫妻、子孫又有別矣,至於愛百姓又別,愛鳥獸、草木又別矣。此乃天地間自然有此倫類,自然有此仁,自然有此差等,不由人造作,不由人意見。推之義、禮、智,無不皆然,故曰「渾天地間一性善也」,故曰「無性外之物也」。但氣質偏駁者易流,見妻子可愛,反以愛父母者愛之,父母反不愛焉;見鳥獸、草木可愛,反以愛人者愛之,人反不愛焉;是謂貪營、鄙吝。以至貪所愛而弑父弑君,吝所愛而殺身喪國,皆非其愛之罪,誤愛之罪也。又不特不仁而已也;至於愛不獲宜而為不義,愛無節文而為無禮,愛昏其明而為不智,皆不誤為之也,固非仁之罪也,亦豈惻隱之罪哉?使篤愛于父母,則愛妻子非惡也;使篤愛於人,則愛物非惡也。如火烹炮,水滋潤,刀殺賊,何咎!或火灼人,水溺人,刀殺人,非火、水、刀之罪也,亦非其熱、寒、利之罪也;手持他人物,足行不正塗,非手足之罪也,亦非持行之罪也;耳聽邪聲,目視邪色,非耳目之罪也,亦非視聽之罪也,皆誤也,皆誤用其情也。誤始惡,不誤不惡也;引蔽始誤,不引蔽不誤也;習染始終誤,不習染不終誤也。去其引蔽習染者,則猶是愛之情也,猶是愛之才也,猶是用愛之人之氣質也;而惻其所當惻,隱其所當隱,仁之性複矣。義、禮、智猶是也。故曰「率性之謂道」也;故曰「道不遠人」也。程、朱惟見性善不真,反以氣質為有惡而求變化之,是「戕賊人以為仁義」,「遠人以為道」矣。
  然則氣質偏駁者,欲使私欲不能引染,如之何?惟在明明德而已。存養省察,磨勵乎詩、書之中,涵濡乎禮樂之場,周、孔教人之成法固在也。自治以此,治人即以此。使天下相習於善,而預遠其引蔽習染,所謂「以人治人」也。若靜坐闔眼,但可供精神短淺者一時之葆攝;訓詁著述,亦止許承接秦火者一時之補苴。如謂此為主敬,此為致知,此為有功民物,仆則不敢為諸先正黨也。故曰「欲粗之于周、孔之道者,大管小管也;欲精之于周、孔之道者,大佛小佛也」。
  又如仁之勝者,愛用事,其事亦有別矣。如士、庶人、卿、大夫、諸侯、天子之愛親,見諸孝經者,仁之中也。有大夫而奉親如士庶者不及,士庶如大夫之奉親者過,而未失乎發之之正也。吾故曰,不中節亦非惡也。惟堂有父母而懷甘旨入私室,則惡矣;若甘旨進父母,何惡!室有妻媵而辱恩情於匪配,則惡矣;若恩情施妻媵,何惡!故吾嘗言,竹節或多或少皆善也;惟節外生蛀乃惡也。然竹之生蛀,能自主哉?人則明德明而引蔽自不乘,故曰:「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全體者為全體之聖賢,偏勝者為偏至之聖賢,下至椿、津之友恭,牛宏之寬恕,皆不可謂非一節之聖。宋儒乃以偏為惡;不知偏不引蔽,偏亦善也,未可以引蔽之偏誣偏也。木火一隅圖中,仁勝之說可玩也。
  或疑仁勝而無義,則氾濫失宜,將愛父母如路人,對盜賊而欷歔,豈不成其不宜之惡乎?仁勝而無禮,則節文不敷,將養父母同犬馬,逾東家摟處子,豈不成其不檢之惡乎?仁勝而不智,則可否無辨,將從井救人,莫知子惡,豈不成其迷惑之惡乎?予以為此必不知性者之言也。夫性,則必如吾前仁之一端之說,斷無天生之仁而有視父母如路人諸惡者。蓋本性之仁必寓有義、禮、智,四德不相離也,但不盡如聖人之全,相濟如攜耳。試觀天下雖甚和厚人,不能無所羞惡,無所辭讓,無所是非,但不如聖人之大中,相濟適當耳。其有愛父母同路人,對盜賊而欷歔等惡者,必其有所引蔽習染,而非赤子之仁也。禮、義、智,猶是也。熟閱孟子而盡其意,細觀赤子而得其情,則孔、孟之性旨明,而心性非精,氣質非粗;不惟氣質非吾性之累害,而且舍氣質無以存養心性,則吾所謂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學是也。是明明德之學也,即謂為變化氣質之功,亦無不可。有志者倘實以是為學為教,斯孔門之博文約禮,孟子之存心養性,乃再見於今日,而吾儒有學術,天下有治平,異端淨掃,複睹三代乾坤矣!

圖跋
  嗟乎!性不可以言傳也,而可以圖寫乎?雖果見孔、孟所謂性,且不可言傳圖寫,而況下愚不足聞性道如仆者乎!但偶爾一線悟機,似有仿佛乎方寸者,此或仆一人之所謂性,尚非孔、孟所謂性,未可知也。況仆所見尚有不能圖盡者乎!語雲,理之不可見者,言以明之;言之不能盡者,圖以示之;圖之不能畫者,意以會之。吾願觀者尋其旨於圖間,會其意於圖外,假之以宣自心之性靈,因之以察仆心之愚見,庶不至以佛氏六賊之說誣吾才、情、氣質,或因此而實見孔、孟之所謂性,亦未可知也。若指某圈曰此性也,某畫曰此情也,某點曰此氣質也,某形勢曰此性、情、才質之皆善無惡也,則膠柱鼓瑟,而於七圖無往不捍格背戾,且於仆所謂一線者而不可得,又安望由此以得孔、孟所謂性乎!恐此圖之為性害,更有甚于宋儒之說者矣。
  雖然,即使天下後世果各出其心意以會乎仆一線之意,遂因以見乎孔、孟之意,猶非區區苦心之所望也。仆所望者,明乎孔、孟之性道,而荀、揚、周、程、張、朱、釋、老之性道可以不言也,明乎孔、孟之不欲言性道,而孔、孟之性道亦可以不言也,而性道始可明矣。
  或曰:孔子罕言矣;孟子動言性善,何言乎不欲言也?曰:有告子二或人之性道,孟子不得已而言性善也,猶今日有荀、揚、佛、老、程、張之性道,吾不得已而言才、情、氣質之善也。試觀答告子諸人,但取足以折其詞而止,初未嘗言性善所由然之故,猶孔子之罕言也。宋人不解,而反譏其不備,誤矣!
  或曰:吾儒不言性道,將何以體性道,盡性道?餘曰:吾儒日言性道而天下不聞也,日體性道而天下相安也,日盡性道而天下相忘也。惟言乎性道之作用,則六德、六行、六藝也;惟體乎性道之功力,則習行乎六德、六行、六藝也;惟各究乎性道之事業,則在下者師若弟,在上者君臣及民,無不相化乎德與行藝,而此外無學教,無成平也。如上天不言而時行物生,而聖人體天立教之意著矣,性情之本然見,氣質之能事畢矣,而吾之七圖亦可以焚矣。故是編後次之以存學、存治雲。

附錄同人語
  上谷石卿張氏曰:「性即是氣質底性,堯、舜底氣質便有堯、舜底性,呆呆底氣質便有呆呆的性,而究不可謂性惡。」
  又曰:「人性無二,不可從宋儒分天地之性、氣質之性。」
  先生賜教,在未著存性前。惜當時方執程、朱之見,與之反覆辯難。及喪中悟性,始思先生言性真確,期服闋入郡相質,而先生竟捐館矣!嗚呼!安得複如先生者而與之言性哉!
  督亢介祺王氏曰:「氣質即是這身子。不成孩提之童性善,身子偏有不善。」
  又曰:「天生人來,渾脫是個善。」
  又曰:「氣質、天命,分二不得。」

書後
  孟子曰性善,即魯論之「性相近」也,言本善也。晏子曰「汩俗移質,習染移性」,即魯論之「習相遠」也,言惡所由起也。後儒不解,忽曰氣質有惡,而性亂矣,聖賢之言背矣。先生辭而辯之,功豈在禹下哉?特先生性圖,入「太極」「五行」諸說,則於後儒誤論,當時尚有未盡灑者。塨後質先生曰:「周子太極圖,真元品道家圖也。‘易有太極兩儀’,指揲蓍言,非謂太極為一物,而生天地萬物也。五行為六府之五,乃流行於世以為民物用者,故箕子論鯀罪曰‘汩陳其五行’,非謂五行握自帝天而能生人生物也。生克乃鄒衍以後方家粃說,聖經無有。」先生曰:「然,吾將更之。」及先生卒後,披其編,則更者十七而未及卒業,於是承先生意,而湔洗之如右。  康熙乙酉三月上浣,蠡吾門人李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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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學編序
  予幼讀四書,惟知解字離句。稍長,略曉塗鴉,隨肆力于詩文。及弱冠,雖潛心經史,亦惟博覽強記是圖,忽忽焉若以為為學之道遂在是者。
  乙丑歲,晤李子剛主,語予曰:「子知讀書,未知為學。夫讀書,非學也。今之讀書者,止以明虛理、記空言為尚,精神因之而虧耗,歲月因之以消磨,至持身涉世則盲然。曾古聖之學而若此!古人之學,禮、樂、兵、農,可以修身,可以致用,經世濟民,皆在於斯,是所謂學也。書,取以考究乎此而已,專以誦讀為務者,非學也,且以害學。」予幡然大呼,如醉而醒,如夢而覺。
  李子複言:「此學乃堯、舜、周、孔正傳,至後而晦。今倡而明之者,始自習齋顏先生。其議詳載於所著存學編,可觀也。」予心志之,屏去浮文,遂十餘年矣。
  今歲丙子,李子至都,出是編以示予。予讀之,且歎且喜。以舉世之沉溺誦讀而不知返,而予得以屏去浮文而不墜迷途,其得力于習齋先生,豈淺鮮哉!雖然,學者,實學也;是編所以明實學耳,猶空言也。吾黨若不盡力實學,而徒沾沾抱是編以為得,吾恐浮文之士,且起而笑其同浴譏裸也。  康熙丙子,一之日,北平後學郭金城拜撰。
存學編卷一

由道
  聖人學、教、治,皆一致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孔子明言千聖百王持世成法,守之則易簡而有功,失之徒繁難而寡效。故罕言命,自處也;性道不可得聞,教人也;立法魯民歌怨,為治也。他如予欲無言、無行不與、莫我知諸章,何莫非此意哉!當時及門皆望孔子以言,孔子惟率之以下學而上達,非吝也,學、教之成法固如是也。
  道不可以言傳也,言傳者有先於言者也,顏、曾守此不失。子思時,異端將盛,或亦逆知天地氣薄,自此將不生孔子其人,勢必失性、學、治本旨,不得已而作中庸,直指性天,已近太瀉。故孟子承之,教人必以規矩,引而不發,斷不為拙工改廢繩墨。離婁方員、深造諸章,尤于先王成法致意焉。至宋而程、朱出,乃動談性命,相推發先儒所未發。以仆觀之,何曾出中庸分毫!但見支離分裂,參雜於釋、老,徒令異端輕視吾道耳。若是者何也?以程、朱失堯、舜以來學、教之成法也。何不觀精一之旨,惟堯、禹得聞,天下所可見者,命九官、十二牧所為而已。陰陽秘旨,文、周寄之于易;天下所可見者,王政、制禮、作樂而已。一貫之道,惟曾、賜得聞;及門與天下所可見者,詩、書、六藝而已。烏得以天道性命常舉諸口而人人語之哉!
  是以當日談天論性,聰明者如打諢猜拳,愚濁者如捉風聽夢,但仿佛口角,各自以為孔、顏複出矣。至於靖康之際,戶比肩摩皆主敬習靜之人,而朝陛疆場無片籌寸績之士。朱子乃獨具隻眼,指其一二碩德,程子所許為後身者,曰「此皆禪也」,而未知二程之所以教之者實近禪,故徒見其弊,無能易其轍。以致朱學之末流,猶之程學之末流矣,以致後世之程、朱,皆如程學、朱學之末流矣。長此不返,乾坤尚安賴哉!
  或曰:佛氏托於明心見性,程、朱欲救人而擯之,不得不抉精奧以示人。餘曰:噫!程子所見已稍浸入釋氏分界,故稱其「彌近理而大亂真」。若以不肖論之,只以君子之道四一節指示,雖釋迦惡魁,亦當垂頭下淚,並不必及性命以上也。然則如之何?曰:彼以其虛,我以其實。程、朱當遠宗孔子,近師安定,以六德、六行、六藝及兵農、錢谷、水火、工虞之類教其門人,成就數十百通儒。朝廷大政,天下所不能辦,吾門人皆辦之;險重繁難,天下所不敢任,吾門人皆任之,吾道自尊顯,釋、老自消亡矣。
  今彼以空言亂天下,吾亦以空言與之角,又不斬其根而反授之柄,我無以深服天下之心而鼓吾黨之氣,是以當日一出,徒以口舌致黨禍;流而後世,全以章句誤乾坤。上者只學先儒講著,稍涉文義即欲承先啟後;下者但問朝廷科甲,才能揣摩皆騖富貴利達。浮言之禍甚於焚坑,吾道何日再見其行哉!友人刁蒙吉翻孟子之言曰:「著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習焉,終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眾也!」其所慨深矣!吾意上天仁愛,必將篤生聖哲,剗荊棘,而興堯、舜以來中庸之道,斷不忍終此元會,直如此而已也!

總論諸儒講學
  仆妄謂性命之理不可講也,雖講,人亦不能聽也,雖聽,人亦不能醒也,雖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講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詩、書、六藝而已。即詩、書、六藝,亦非徒列坐講聽,要惟一講即教習,習至難處來問,方再與講。講之功有限,習之功無已。孔子惟與其弟子今日習禮,明日習射。間有可與言性命者,亦因其自悟已深,方與言。蓋性命,非可言傳也。不特不講而已也;雖有問,如子路問鬼神、生死,南宮適問禹、稷、羿、奡者,皆不與答。蓋能理會者渠自理會,不能者雖講亦無益。
  自漢、唐諸儒傳經講誦,宋之周、程、張、朱、陸,遂群起角立,亟亟焉以講學為事,至明,而薛、陳、王、馮因之,其一時發明吾道之功,可謂盛矣。其效使見知聞知者知尊慕孔、孟,善談名理,不作惡,不奉釋、老名號。即不肖如仆,亦沐澤中之一人矣。然世道之為叔季自若也,生民之不治自若也,禮樂之不興自若也,異端之日昌而日熾自若也。以視夫孔子明道而亂臣賊子果懼,孟子明道而楊朱、墨翟果熄,何啻天淵之相懸也!
  仆氣魄小,志氣卑,自揣在中人以下,不足與於斯道。惟願主盟儒壇者,遠溯孔、孟之功如彼,近察諸儒之效如此,而垂意于習之一字;使為學為教,用力于講讀者一二,加功于習行者八九,則生民幸甚,吾道幸甚!仆受諸儒生成覆載之恩,非敢入室操戈也。但以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試觀朱子晚年悔枝葉之繁累,則禮樂未明,是在天者千古無窮之憾也。

明親
  大學首四句,吾奉為古聖真傳。所學無二理,亦無二事,只此仁義禮智之德,子臣弟友之行,詩書禮樂之文,以之修身則為明德,以之齊治則為親民。明矣而未親,親矣而未止至善,吾不敢謂之道也;親矣而未明,明矣而未止至善,吾亦不敢謂之道也。親而未明者,即謂之親,非大學之親也;然既用其功於民,皆可曰親。其親而未明者,漢高帝與唐太宗之類也;其親且明而未止至善者,漢之孝文、光武之流也。凡如此者,皆宋明以來儒者所共見,皆謂之非道者也。其明而未親,明且親而未止至善者,則儒者未之言也。非不肯言也,非不敢言也,堯、舜不作,孔、孟不生,人無從證其為道者。
  一二聰明特傑者出,於道略有所見,粗有所行,遽自謂真孔、孟矣,一時共尊為孔、孟焉,嗣起者以為我苟得如先儒足矣。是以或學訓解纂集,或學靜坐讀書,或學直捷頓悟,至所見所為,能仿佛於前人而不大殊,則將就冒認,人已皆以為大儒矣,可以承先啟後矣。或獨見歧異,恍惚道體,則輒稱發先儒所未發,得孔、顏樂處矣。又孰知其非大學之道乎!此所以皆未之言也。天下人未之言,數百年以來之人未之言,吾獨于程、朱、陸、王之外別有大學之道焉,豈不犯天下之惡,而受天下僇乎?然吾之所懼,有甚於此者,以為真學不明,則生民將永被毒禍,而終此天地不得被吾道之澤;異端永為鼎峙,而終此天地不能還三代之舊。是以冒死言之,望有志繼開者之一轉也。
  夫明而未親即謂之明,非大學之明;然既用其功於德,皆可曰明。其明而未親者,莊周、陳摶之類也;其明且親而未止至善者,周、程、朱、陸、薛、王之儔也。何也?吾道有三盛:君臣於堯、舜,父子于文、周,師弟于孔、孟。堯、舜之治,即其學也,教也,其精一執中,一二人秘受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澤者,如其命九官、十二牧所為耳。禹之治水,非禹一身盡治天下之水,必天下士長於水學者分治之而禹總其成;伯夷之司禮,非伯夷一身盡治天下之禮,必天下士長於禮學者分司之而伯夷掌其成。推於九官、群牧鹹若是,是以能平地成天也。文、周之治,亦即其學也,教也,其陰陽天人之旨,寄之于易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澤者,如其治岐之政,制禮作樂耳。其進秀民而教之者,六德、六行、六藝仍本唐、虞敷教典樂之法,未之有改,是乙太和宇宙也。孔、孟之學教,即其治也。孔子一貫性道之微,傳之顏、曾、端木而已。作當身之學,與教及門士以待後人私淑者,庸言庸德、兵農禮樂耳,仍本諸唐、虞、成周之法,未之有改。故不惟期月、三年、五年、七年胸藏其具,而且小試于魯,三月大治,暫師于滕,四方歸之,單父、武城亦見分體,是以萬世永遵也。
  秦漢以降,則著述講論之功多而實學實教之力少。宋儒惟鬍子立經義、治事齋,雖分析已差而其事頗實矣;張子教人以禮而期行井田,雖未舉用而其志可尚矣。至於周子得二程而教之,二程得楊、謝游、尹諸人而教之,朱子得蔡、黃、陳、徐諸人而教之,以主敬致知為宗旨,以靜坐讀書為工夫,以講論性命、天人為口磻受,以釋經注傳、纂集書史為事業。嗣之者若真西山、許魯齋、薛敬軒、高梁溪,性地各有靜功,皆能著書立言,為一世宗。信乎為儒者,煌煌大觀,三代後所難得者矣!而問其學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為者乎?如周禮教民之禮明樂備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習禮,明日習射,教人必以規矩,引而不發,不為拙工改廢繩墨者乎?此所以自謂得孔子真傳,天下後世亦皆以真傳歸之,而卒不能服陸、王之心者,原以表媞貒吽A全體大用,誠不能無歉也。
  陸子分析義利,聽者垂泣,先立其大,通體宇宙,見者無不竦動。王子以致良知為宗旨,以為善去惡為格物,無事則閉目靜坐,遇事則知行合一。嗣之者若王心齋、羅念庵、鹿太常,皆自以為接孟子之傳,而稱直捷頓悟,當時後世亦皆以孟子目之。信乎其為儒中豪傑,三代後所罕見者矣!而問其學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為者乎?如周禮教民之禮明樂備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習禮,明日習射,教人必以規矩,引而不發,不為拙工改廢繩墨者乎?此所以自謂得孟子之傳,與程、朱之學並行中國,而卒不能服朱、許、薛、高之心者,原以表媞貒吽A全體大用,誠不能無歉也。
  他不具論,即如朱、陸兩先生,倘有一人守孔子下學之成法,而身習夫禮、樂、射、禦、書、數以及兵農、錢谷、水火、工虞之屬而精之。凡弟子從游者,則令某也學禮,某也學樂,某也兵農,某也水火,某也兼數藝,某也尤精幾藝,則及門皆通儒,進退周旋無非性命也,聲音度數無非涵養也,政事文學同歸也,人己事物一致也,所謂下學而上達也,合內外之道也。如此,不惟必有一人虛心以相下,而且君相必實得其用,天下必實被其澤,人才既興,王道次舉,異端可靖,太平可期。正書所謂府修事和,為吾儒致中和之實地,位育之功,出處皆得致者也;是謂明親一理,大學之道也。以此言學,則與異端判若天淵而不可混,曲學望洋浩歎而不敢擬,清談之士不得假魚目之珠,文字之流不得逞春華之豔。惟其不出於此,故既卑漢、唐之訓詁而複事訓詁,斥佛、老之虛無而終蹈虛無,以致紙上之性天愈透而學陸者進支離之譏,非譏也,誠支離也;心頭之覺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禪之誚,非誚也,誠近禪也。
  或曰:諸儒勿論,陽明破賊建功,可謂體用兼全,又何弊乎?餘曰:不但陽明,朱門不有蔡氏言樂乎?朱子常平倉制與在朝風度,不皆有可觀乎?但是天資高,隨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如周公、孔子專以是學,專以是教,專以是治也。或曰:新建當日韜略,何以知其不以為學教者?餘曰,孔子嘗言:「二三子有志於禮者,其於赤乎學之。」如某可治賦,某可為宰,某達某藝,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王門無此。且其擒宸濠,破桶岡,所共事者皆當時官吏、偏將、參謀,弟子皆不與焉。其全書所載,皆其門人旁觀贊服之筆,則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學教也。
  是以感孫征君知統錄說有「陸、王效諍論于紫陽」之語,而敢出狂愚,少抑後二千年周、程、朱、陸、薛、王諸先生之學,而伸前二千年堯、舜、禹、湯、文、武、周、孔、孟諸先聖之道,亦竊附效諍論之義。而願持道統者,其深思熟計,而決複孔、孟以前之成法,勿執平生已成之見解而不肯舍,勿拘平日已高之門面而不肯降,以誤天下後世,可也。

上征君孫鍾元先生書
  某發未燥,已聞容城孫先生名,然第知清節耳。弱冠前為俗學,枉度歲月,懵懵不知道為何物。自順治乙未,頗厭八股習,稍閱通鑒、性理、諸儒語錄,乃知世間有理學一脈。己亥在易水,得交高弟五修,乃又知先生不止以節著,連年來與高弟介祺尤屬莫逆。德駕旋容時,已稟老親,同王法幹裹裝出門,將進叩,老親複以澇後不諳路,恐遭楊子之悲阻之,逾年則聞複南矣。恭祝綾辭,蒙介翁不外、玷賤名其末。迨讀先生歲寒居文集寄介翁劄,不知過聽何人之言而儕之郡賢列,見之不勝惶愧!今在天地間已三十有六,德不加修,學不加進,曾不得大君子一提指之,每一念及,恨不身飛共城旁!茲先大母去世,服闋矣。幸大父猶康健,欲曲求俞允,今歲中一炙道範,未審得遂否也。敝庠耿師,東郡人也,以告休南歸,去先生七十堙A敢以便略吐愚衷于門下。
  某靜中猛思,宋儒發明氣質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變化氣質之惡,三代聖人全未道及。將天生一副作聖全體,參雜以習染,謂之有惡,未免不使人去其本無而使人憎其本有,蒙晦先聖盡性之旨而授世間無志人一口柄。又想周公、孔子教人以禮、樂、射、禦、書、數,故曰「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故曰「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故性道不可聞,而某長治賦、某長禮樂、某長足民,一如唐、虞之廷某農、某刑、某禮、某樂之舊,未之有爽也。近世言學者,心性之外無餘理,靜敬之外無餘功。細考其氣象,疑與孔門若不相似然。即有談經濟者,亦不過說場話、著種書而已。
  某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學二編,欲得先生一是之,以挽天下之士習而複孔門之舊。以先生之德望卜之,當易如反掌,則孟子不得專美於前矣。論今天下朱、陸兩派互相爭辯,先生高見,平和勸解之不暇,豈可又增一爭端也!但某殊切杞人之憂,以為雖使朱學勝陸而獨行於天下,或陸學勝朱而獨行於天下,或和解成功,朱、陸合一,同行于天下;則終此乾坤亦只為當時兩宋之世,終此儒運亦只如說話著書之道學而已,豈不堪為聖道生民長歎息乎!粗陳一二,望先生靜眼一辨,及時發明前二千年之故道,以易後二千年之新轍,則斯道幸甚,斯民幸甚!臨楮南望,不勝想慕戰懼交集之至!某再拜言。

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
  某聞氣機消長否泰,天地有不能自主,理數使然也;方其消極而長,否極而泰,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亦理數使然也。然粵稽孔、孟以前,天地所生以主此氣機者,率皆實文、實行、實體、實用,卒為天地造實績,而民以安,物以阜。雖不幸而君相之人竟為布衣,亦必終身盡力于文、行、體、用之實,斷不敢以不堯、舜不禹、皋者苟且于一時虛浮之局,高談袖手,而委此氣數,置此民物,聽此天地于不可知也;亦必終身窮究于文、行、體、用之實,斷不敢以惑異端、背先哲者肆口於百喙爭鳴之日,著書立說,而誤此氣數,壞此民物,負此天地於不可為也。
  自漢、晉氾濫於章句,不知章句所以傳聖賢之道而非聖賢之道也;競尚乎清談,不知清談所以闡聖賢之學而非聖賢之學也。因之虛浮日盛,而堯、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藝之學,所以實位天地,實育萬物者,幾不見於乾坤中矣。迨於佛、老昌熾,或取天地萬物而盡空之,一歸於寂滅,或取天地萬物而盡無之,一歸於升脫,莫謂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鳥獸、蟲魚、人倫、世故舉為道外,並己身之耳、目、口、鼻、四肢皆視為累礙贅餘矣,哀哉!倘於此有堯、舜、周、孔,固必回消為長,轉否為泰矣。即不然,或如端、言、卜、仲、二冉之流,亦庶幾衍道脈於不墜,續真宗於不差,而長泰終有日也。奈何趙氏運中,紛紛躋孔子廟庭者,皆修輯注解之士,猶然章句也;皆高坐講論之人,猶然清談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氣稟本有惡,其與老氏以禮義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為六賊者相去幾何也!
  故仆妄論宋儒,謂是集漢、晉、釋、老之大成者則可,謂是堯、舜、周、孔之正派則不可。然宋儒,今之堯、舜、周、孔也。韓愈辟佛,幾至殺身,況敢議今世之堯、舜、周、孔者乎!季友著書駁程、朱之說,發州決杖,況敢議及宋儒之學術、品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懼一身之禍而不言,委氣數於終誤,置民物於終壞,聽天地於終負,恐結舌安坐,不援溝瀆,與強暴、橫逆內人于溝瀆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遠也。
  某為此懼,著存學一編,申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詩書章句,學不在穎悟誦讀,而期如孔門博文、約禮、身實學之,身實習之,終身不懈者。著存性一編,大旨明理、氣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氣質雖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氣質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謂有惡,其所謂惡者,乃由「引、蔽、習、染」四字為之崇也。期使人知為絲毫之惡,皆自玷其光瑩之本體,極神聖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
  但孔、孟沒後二千年無人道此理,而某獨異,又惴惴焉恐涉偏私自是,誹謗先儒;將舍所見以苟就近世之學,而仰觀三代聖賢又不如此。二念交鬱,罔所取正。一日游祁,在故友刁文孝座,聞先生有佳錄,複明孔子六藝之學,門人姜姓在州守幕實笥之,歡然如久旱之聞雷,甚渴之聞溪,恨不即沐甘霖而飲甘泉也。曲致三四,曾不得出。然亦幸三千堨~有主張此學者矣,猶未知論性之相同也。既而刁翁出南方諸儒手書,有雲,「此間有桴亭者,才為有用之才,學為有用之學,但把氣質許多駁惡雜入天命,說一般是善,其性善圖說中有‘人之性善正在氣質,氣質之外無性’等語;殊新奇駭人!」乃知先生不惟得孔、孟學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當今之時,承儒道嫡派者,非先生其誰乎!所恨家貧親老,不得操杖親炙,進身門下之末。茲乘彭使之便,奉尺楮請教,祈以所著並高弟孰長禮、樂,孰長射、書,孰為體用兼優,不惜示下,使聾瞽之子得有所景仰尊奉。倘有寸進,真一時千載也!山河隔越,不能多寄,僅以性、學編各一紙,日記第十卷中摘一頁呈正,不勝南望愷切想慕之至!

學辨一
  性亦須有辯,因吾友法幹王子一言,徹底無纖毫齟齬,莫有能發吾意者,遂有待。今存學之說,將偕吾党身習而實踐之,易靜坐用口耳之習,為手足頻拮据之業,非存性空談之比。雖賢者不能無顧惜故窠、憚於變革之意,幸相舉辯難,不厭反復。予撮其大略如左,病中亦多遺脫,不能盡述也。
  己酉十一月二十六日,予抱病,複患足瘡,不能赴學,惟坐臥榻,謄存學稿。聞王子來會,乃強步至齋,出所謄以質王子。甫閱一葉,遽置之幾,盛為多讀書之辨。
  予曰:「人之精神無多,恐誦讀消耗,無歲月作實功也。倘禮樂嫻習,但略閱經書數本,亦自足否?」王子曰:「誦讀不多,出門不能引經據傳,何以服人?」予曰:「堯、舜諸聖人所據何書?且經傳,施行之證佐;全不施行,雖證佐紛紛,亦奚以為?今存學之意若行,無論朝廷、宗廟,即明倫堂上,亦將問孰嫻周旋,孰諳絲竹,孰射賢,孰算勝,非猶是稱章比句之乾坤矣。且吾儕自視雖陋,倘置身朝堂,但憂無措置耳,引經據傳,非所憂也。」王子曰:「射禦之類,有司事,不足學。須當如三公坐論。」予曰:「人皆三公,孰為有司?學,正是學作有司耳。辟之于醫,黃帝素問、金匱、玉函,所以明醫理也,而療疾救世,則必診脈、制藥、針灸、摩砭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務覽醫書千百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制藥、針灸、摩砭以為術家之粗,不足學也。書日博,識日精,一人倡之,舉世效之,岐、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謂明醫乎?愚以為從事方脈、藥餌、針灸、摩砭,療疾救世者,所以為醫也,讀書取以明此也。若讀盡醫書而鄙視方脈、藥餌、針灸、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黃,並非醫也,尚不如習一科、驗一方者之為醫也。讀盡天下書而不習行六府、六藝,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節、精一藝者之為儒也。
  王子曰:「棟樑材自別,豈必為檁榱哉?」予曰:「棟樑亦自拱把尺寸長成,成時亦有皮幹枝葉。世豈有渾成棟樑哉?」王子曰:「藝學到精熟後,自見上面。幼學豈能有所見?」餘曰:「幼學但使習之耳。必欲渠見,何為哉?」王子曰:「不見上面,何與心性?」餘曰:「不然。即如夫子使闕党童子將命,使之觀賓主接見之禮,有下于夫子客至,則見客求教尊長悚敬氣象;有班于夫子或尊于夫子客至,則見夫子溫、良、恭、儉、讓,侃侃、訚訚氣象。此是治童子耳目乎,治童子心性乎?故六藝之學,不待後日融會一片,乃自童齠即身心、道藝一致加功也。且既令渠習見無限和敬詳密之理,豈得謂無所見!但隨所至為淺深耳。講家解一貫章,有謂曾子平日用功皆是貫中之一,今日夫子教以從一而貫。夫用功於貫中之一,是夫子所以教三千人者也,豈得曰‘六藝非心性’也?」
  王子曰:「禮樂自宜學,射禦粗下人事。」餘曰:「賢者但美禮樂名目,遂謂宜學,未必見到宜學處也;若見到,自不分精粗。喜精惡粗,是後世所以誤蒼生也。」王子曰:「第見不足為,若為,自是易事。」餘曰:「此正夫子所謂‘智者過之’。且昔朱子謂‘要補填,實是難’,今賢弟又謂‘易’。要之,非主難,亦非主易,總是要斷盡實學,不去為耳!」王子大笑。予曰:「李晦翁年逾五旬,勤力下學,日與弟子拈矢彎弓,甚可欽也!」王子曰:「晦夫叔嘗言,‘射為男子事,何可不習!’餘曰:「宋、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甚可羞。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矣。豈若真學一複,戶有經濟,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澤乎!」王子曰:「六藝之學,誠有功於乾坤。」予曰:「不但爾也。子產雲,曆事久,取精多,則魂魄強。今于禮樂、兵農無不嫻,即終身莫之用而沒,以體用兼全之氣還於天地,是謂盡人道而死,故君子曰終。故曰學者,學成其人而已,非外求也。」王子又笑。
  予曰:「此學終無行日矣。以賢弟之有志,且深信予,又入朱學未深,似無可戀惜,而猶難挽回如此,況彼已立崖岸者乎!」因複取首數篇進曰:「幸終觀之!」王子閱畢,喟然曰:「孔子是教天下人為臣為子,若都袖手高坐作君父,天下事叫誰辦哉!」撫卷歎息久之。餘曰:「某急就三存編,以為天生某,使複明此學而已,非身見之材也。欲進之孫征君,藉以回天下。」王子曰:「人自為耳。何必伊!」予曰:「天生材自別。伊尹聖之任,夏季之民如在水火,何不出而延攬豪傑,自為奉天救民之舉,必待成湯之三聘乎?張良志複韓仇,亦嘗聚眾百餘,何不決於自為而終屬沛公乎?蓋天生王者,其氣為主持世統之氣,乃足系屬天下,非其人不與也。儒者教世,何獨不然!是其人也,天下附之;非其人也,學即過人,而師宗不立。如龍所至則氣聚成雲,否則不可強也,況愚之庸陋不足數乎!自料只可作名教中一董三老耳。」王子辭行。
  越十日,予病痊,往會王子。因論風言複閏十二月,有諸?王子曰:「此間亦頗聞。」予曰:「噫!豈非學術不明,吾儒誤於空言,無能定國是者乎!使吾党習諳曆象,何以狐疑如此!」因言帝堯命羲、和,教以欽天授時及考驗推步之法,堯蓋極精於曆。因言帝王設官分職,未有不授以成法者。堯命司徒,授以匡、直、勞、來等法,舜命士師,授以五刑、五服、五流、五宅等法,命典樂,授以直溫、寬栗等理及依永和聲、無相奪倫等法,成王置農官,授以錢鎛、銍艾、耕耦等法。觀命官之典,厘成之詩,是君父亦未有不知六府、六藝之學者,則袖手高坐,徒事誦讀,固非所以為臣子,亦豈所以作君父哉!

學辨二
  又越旬,王子來會,複曰:「周公制禮作樂,且以文、武之聖開之,成、康之賢繼之,太、召、君陳輩左右之,亦不百年而穆王亂;迨東遷而周不可問矣。漢、唐、宋、明不拘古法,亦定數百年之天下,何歉於三代哉?」予曰:「漢、唐後之治道,較之三代,蓋星淵不可語也,吾弟未之思耳。吾弟但見穆、平之衰而未實按其列國情勢民風也。吾茲不與賢弟論三代盛時。且以春秋之末,其為周七百年矣,只義姑存魯、展禽拒齊二事,風俗之美,人材之盛,魯固可尚也;齊乃以婦人而旋師,聞先王命而罷戰。由此以思,當日風俗人心,豈漢、唐後所可仿佛哉?」
  王子曰:「終見藝學粗,奈何?」予曰:「此乃不知止耳。觀大學言明親即言止至善,見道為粗,是不知至善之止也。故曰‘知止而後有定’。」王子乃歡忻鼓舞曰:「昨子產一段,已深悚我心。自今日當務精此學,更無疑矣。」因述乃父命計田數不清。予曰:「計畝,人以為瑣事矣。然父命而不清,非不能為子之一乎?」王子曰:「無大無小,無不習熟,固也。弟昨言棟樑材,兄不以為然。恐天下自有可大不可小之材,如龐士元非百里材,曾子教孟敬子持大體,非乎?」予曰:「孔子乘田、委吏,無不可為。若位不稱材,便酣惰廢事,此自豪士之態,非君子之常也。孟敬子當時已與魯政,乃好理瑣小,故曾子教以所貴道三,豈可以此言便謂籩豆之事不宜學乎!況當時學術未失,家臣庶士無不能理事者,第憂世胄驕浮不能持大體耳。能持大體,凡事自可就也。」
  王子曰:「博學乃古人第一義。易雲‘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德’,子路曰‘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可見古人讀書,誦讀亦何可全廢?」予曰:「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豈可全不讀書!但古人是讀之以為學,如讀琴譜以學琴,讀禮經以學禮。博學之,是學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事也。只以多讀書為博學,是第一義已誤,又何暇計問、思、辨、行也?」王子行。
  越一日,予過其齋。王子曰:「連日思樂能滌人滓渣。只靜敬以求懲忿窒欲,便覺忿欲全無,不時卻又發動;不如心比聲律,私欲自化也。」餘曰:「噫,得之矣!某謂心上思過,口上講過,書上見過,都不得力,臨事時依舊是所習者出,正此意也。夫禮樂,君子所以交天地萬物者也,位育著落,端在於此。古人制舞而民腫消,造琴而陰風至,可深思也。」
  王子又問:「道問學之功,即六藝乎?」予曰:「然。」又問:「如何是尊德性?」予未答。又問:「如何是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蓋因程、朱好語上,王子欲證語上之為是也。予曰:「離下無上。明德、親民、尊德性,道問學,只是此事,語上人皆上,語下人皆下。如灑掃應對,下也,若以語上人,便見出敬;弦指徽律,下也,若以語上人,便見出和。某昨童子將命一段,正是道藝一致,耳目性情一滾做也。」王子憮然曰:「至言!」予曰:「此亦就賢弟之問為言耳。其實上有上,下有下,上下精粗皆盡力求全,是謂聖學之極致矣。不及此者,寧為一端一節之實,無為全體大用之虛。如六藝不能兼,終身止精一藝可也;如一藝不能全,數人共學一藝,如習禮者某冠昏,某喪祭,某宗廟,某會同,亦可也。夫吾輩姿質,未必是中人以上,而從程,朱倒學,先見上面,必視下學為粗,不肯用力矣。」王子曰:「‘下學而上達’,孔子定法,烏容紊乎哉!」

存學編卷二

性理評
  程子曰:「邢明叔明辨有才氣,其於世務練習,蓋美才也。晚溺於佛,所謂‘日月至焉而已’者,豈不惜哉!」  朱子雲:「程子死後,其高弟皆流于禪。」豈知程子在時已如此乎!蓋吾儒起手便與禪異者,正在徹始徹終總是體用一致耳。故童子便令學樂舞勺。夫勺之義大矣,豈童子所宜歌!聖人若曰,自灑掃應對以至參贊化育,固無高奇理,亦無卑瑣事。故上智如顏、貢,自幼為之,不厭其淺而叛道;粗疏如陳亢,終身習之,亦不至畏其難而廢學。今明叔才氣明辯,練達世務,誠為美才。但因程子不以六藝為教,初時既不能令明叔認取其練習世務莫非心性,後又無由進於位育實具,不見儒道結果。回視所長者不足戀,前望所求者無所得,便覺無意味,無來由,烏得不莫之禦而入於禪也!猶吾所謂明帝之好佛,非明帝之罪,而李躬、桓榮之罪也。
  夫「日月至焉」,乃吾夫子論諸賢不能純仁分寸也。當時曾子、子貢之流,俱在其中。乃以比明叔之溺佛,程子不亦易言乎!
  明道謂謝顯道曰:「爾輩在此相從,只是學某言語,故其學,心與口不相應。盍若行之!」請問焉。曰:「且靜坐。」
  伊川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  因先生只說話,故弟子只學說話,心口且不相應,況身乎,況家國天下乎!措之事業,其不相應者多矣。吾嘗談天道、性命,若無甚捍格,一著手算九九數輒差。王子講冠禮若甚易,一習初祝便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說,紙上作,不從身上習過,皆無用也。責及門不行,彼既請問,正好教之習禮習樂,卻只雲「且靜坐」。二程亦複如是,噫!雖曰不禪,吾不信也。
  武夷胡氏曰:「龜山天資夷曠,濟以問學,充養有道,德器早成。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見於外者簡易而平淡。閒居和樂,色笑可親;臨事裁處,不動聲色。與之遊者,雖群居終日,嗒然不語,飲人以和,而鄙吝之態自不形也。推本孟子性善之說,發明中庸、大學之道。有欲知方者,為指其攸趨,無所隱也。當時公、卿、大夫之賢者,莫不尊信之。」又曰:「先生造養深遠,燭理甚明,混跡同塵,知之者鮮。行年八十,志氣未衰,精力少年殆不能及。朝廷方向意儒學,日新聖德,延禮此老,置之經筵,朝夕咨訪,裨補必多。至如裁決危疑,經理世務,若燭照數計而龜蔔也!」  無論其他,只「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一語,非大賢以上能之乎?其中之果純粹與否,宏深與否,非仆所知。然朱子則已譏其入於禪矣,禪則必不能純粹巨集深,純粹巨集深則必不禪也。至混跡同塵氣象,五經、論、孟中未之見。非孟子所謂同流合污者乎?充此局以想,夷曠、簡易、平淡、和樂、可親諸語,恐或皆孟子所狀鄉原光景也。
  陳氏淵曰:「伊川自涪歸,見學者凋落,多從佛教,獨龜山先生與謝丈不變。因歎曰:‘學者皆流于異端矣!惟有楊、謝二君長進。’」  嘗觀孔子歿,弟子如喪父母,哀慟無以加矣;又為之備禮營葬,送終無以加矣;又皆廬其墓三年,惓戀無以加矣;余情複見於同門友之不忍離,相向而哭皆失聲。其師弟情之篤而義之重,蓋如此也。迄後有宋程、朱兩門,以師弟著于乾坤,不惟自任以為真繼孔子之統,雖當時及門亦以為今之孔子矣,後世景仰亦謂庶幾孔門師弟矣。而其歿也,不過一祭一贊,他無聞焉。仆存此疑於心久矣,亦謂生榮死哀之狀必別有記載,寡陋未之見耳。殊不意伊川生時,及門已如此其相負也!涪之別也,日月幾何,而遽學者凋落,相率而從於佛也!又孰知所稱楊、謝不變者,下梢亦流於禪也!然則真承程子之統者誰也?非因二程失古聖教人成法,空言相結之不固,不如實學之相交者深乎!抑程門弟子之從佛,或亦其師夙昔之為教者去佛不遠也。程子辟佛之言曰:「彌近理而大亂真。」愚以為非佛之近理,乃程子之理近佛也。試觀佛氏立教,與吾儒之理,遠若天淵,判若黑白,反若冰炭,其不相望也,如適燕適越之異其轅,安在其彌近理也!孟子曰:「治人不治,反其智。」伊川於此徒歎學者之流于異端,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亦欠自反矣。
  問:「龜山晚年出,是不可曉。其召也以蔡京,然在朝亦無大建白。」朱子曰:「以今觀之,則可以追咎當時無大建白。若自己處之,不知當時所當建白者何事。」或雲:「不過擇將相為急。」曰:「也只好說擇將相固是急,然不知當時有甚人可做。當時將只說種師道,相只說李伯紀,然固皆嘗用之矣。又況自家言之,彼亦未必見聽,據當時事勢亦無可為者,不知有大聖賢之材何如耳。」  當時所稱大儒如龜山者,既自無將相材,又無所保舉。異世後追論,亦無可信之人,不過種、李二公而已。然則周、程、張、邵棺木尚新,其所成之人材皆安在哉?世有但能談天說性,講學著書,而不可為將相之聖賢乎!  或言「擇將相為急」,何不曰「當時龜山便是好將相,惜未信用」,乃但雲「也只好說擇將相」,蓋身分亦有所不容誣也。噫!儒者不能將,不能相,只會擇將相,將相皆令何人做乎?末又雲「當時事勢亦無可為者,不知有大聖賢之材何如耳」。是明將經濟時勢讓與聖賢做,尚得謂之道學乎?至於李公字行,種公名呼,此朱子重文輕武不自覺處。其遺風至今日,衣冠之士羞與武夫齒,秀才挾弓矢出,鄉人皆驚,甚至子弟騎射武裝,父兄便以不才目之。長此不返,四海潰弱,何有已時乎?獨不觀孔門無事之時,弓矢、劍佩不去於身也,武舞幹戚不離於學也!身為司寇,墮三都,會夾谷,無不尚武事也。子路戰于衛,冉、樊戰于齊,其餘諸賢氣象皆可想也。學喪道晦,至此甚矣!孔門實學,亦可以複矣!
  問:「龜山當時何意出來?」曰:「龜山做人也苟且,是時未免祿仕,故亂就之」云云。問:「或者疑龜山為無補於世,徒爾紛紛,或以為大賢出處不可以此議,如何?」曰:「龜山此行固是有病,但只後人又何曾夢到他地位在!惟胡文定以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比之,極好。」  余嘗謂宋儒是理學之時文也。看朱子前面說「龜山做人苟且,未免祿仕,故亂就之」,此三語抑楊氏於鄉黨自好者以下矣。後面或人說「大賢出處不可議」,又引胡氏之言比之柳下惠,且曰「極好」;又何遽推之以聖人哉?蓋講學先生只好說體面話,非如三代聖賢,一身之出處,一言之抑揚,皆有定見。龜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處堂,全不見汴京亡,徽、欽虜;直待梁折棟焚而後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論龜山,正如戲局斷獄,亦不管聖賢成法,只是隨口臧否。駁倒龜山以伸吾識,可也;救出龜山以全講學體面,亦可也。
  上蔡為人英果明決,強力不倦,克己復禮,日有課程。所著論語說及門人所記遺語,行於世。  要推尊上蔡,便言其「克己復禮,日有課程」。後面要說程門諸人見皆不親切之故,又言是「無頭無尾,不曾盡心」,毋乃自相矛盾乎?此處殊令人疑。
  上蔡直指窮理居敬為入德之門,最得明道教人之綱領。  朱子稱「上蔡直指窮理居敬為入德之門,最得明道教人綱領」,仆以為此四字正諸先生所以自欺而自誤者也。何也?「窮理居敬」四字,以文觀之甚美,以實考之,則以讀書為窮理功力,以恍惚道體為窮理精妙,以講解著述為窮理事業,儼然靜坐為居敬容貌,主一無適為居敬工夫,舒徐安重為居敬作用。觀世人之醉生夢死,奔忙放蕩者,誠可謂大儒氣象矣;但觀之孔門,則以讀書為致知中之一事。且書亦非徒占畢讀之也,曰「為周南召南」,曰「學詩」、「學禮」,曰「學易」、「執禮」,是讀之而即行之也。曰「博學于文」,蓋詩、書六藝以及兵農、水火在天地間燦著者,皆文也,皆所當學之也。曰「約之以禮」,蓋冠婚、喪祭、宗廟、會同以及升降周旋,衣服飲食,莫不有禮也,莫非約我者也。凡理必求精熟之至,是謂「窮理」;凡事必求謹慎之周,是謂「居敬」。上蔡雖賢,恐其未得此綱領也。不然,豈有「居敬窮理」之人而流入於禪者哉!
  明道以上蔡誦讀多記為玩物喪志,蓋謂其意不是理會道理,只是誇多鬥靡為能。若明道看史不差一字,則意思自別。此正為己為人之分。  謝良佐記問甚博,明道謂之曰:「賢卻記得許多,可謂玩物喪志。」良佐身汗面赤。明道曰:「此便是惻隱之心。」可見大程學教猶不靠定書本。仆掀閱至此,悚然起敬,以為此正明道優於伊川、紫陽處,又未嘗不愛謝公之有志也。使朱子讀此亦為之汗身赤面則善矣;乃曲為之說,謂渠是誇多鬥靡,不是理會道理,又引程子看史事證之,總是不欲說壞記誦一道,恐於己讀盡天下書之志有妨也。不知道理不專在書本上理會;貪記許多以求理會道理,便會喪志,不得以程子看史一字不差相混也。
  問:「上蔡說橫渠以禮教人,其門人下梢頭低,只溺於刑名、度數之間,行得來因無所見處,如何?」曰:「觀上蔡說得偏了,這都看不得禮之大體,所以都易得偏。如上蔡說橫渠之非,以為欲得正容謹節,這是自好,如何廢這個得!如專去理會刑名、度數固不得,又全廢了這個也不得。」  宋儒鬍子外,惟橫渠之志行井田,教人以禮,為得孔、孟正宗。謝氏偏與說壞,譏「其門人下梢頭低,溺於刑名、度數」,以為橫渠以禮教人之流弊。然則教人不當以禮乎?謝氏之入禪,於此可見。二程平昔之所以教楊、謝諸公者,於此可想矣。玩「行得來因無所見」一語,橫渠之教法真可欽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此聖賢百世不易之成法也。雖周公、孔子,亦只能使人行,不能使人有所見;功候未到,即強使有所見,亦無用也。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眾也。」此固歎知道之少,而吾正于此服周公、孔子流澤之遠也。布三重以教人,使天下世世守之,後世有賢如孟子者得由行習而著察,即愚不肖者亦相與行習於吾道之中,正中庸所謂「行而世為天下法」,曆八百年而猶在,幾百餘年而未衰。此周公、孔子之下梢頭原如是其低也,而其上梢頭亦未嘗高。制禮作樂,遵行遍天下,而周公之心,雖親賢之召公不盡知也。博文約禮,服習遍三千,而一貫之秘,雖聰穎之端木未之聞也。相隨半生,尚以「多學而識」認夫子,然則未聞性道之前,端木子與三千人不同以文禮為道乎?則橫渠之門人,即使皆認刑名、度數為道,何害也!朱子既見謝氏之偏而知橫渠之是,即宜考古稽今,及閘人講而習之,使人按節文,家行典禮,乃其所也。奈何盡力誦讀著述,耽延歲月!迨老而好禮,又只要著家禮一書,屢易稿始成,其後又多自嫌不妥,未及改正而沒,其門人楊氏固嘗代為致憾矣。考其實,及門諸公不知式型與否,而朱子家祠喪禮已多行之未當,失周公、孔子之遺意者矣。豈非言易而行難哉!
  尹彥明見伊川後,半年方得大學、西銘看。此意思好,也有病。蓋且養他氣質,淘潠去了那許多不好底意思,如學記所謂「未蔔禘,不視學,遊其志也」之意。此意思固好,然也有病者。蓋天下有多少書,若半年間都不教他看一字,幾時讀得天下許多書?所以彥明終竟後來工夫少了。  伊川雖失孔子學教成法,猶知不可遽語人以高深,猶知不全靠書冊,故遲半年方及閘人大學、西銘看。至朱子則必欲人讀天下許多書,是將道全看在書上,將學全看在讀上,其學教之法又不逮伊川矣。吾謂大學可即與看,若西銘,雖姿性聰敏者,再遲數年與看,未為晚也。
  和靖涪州被召,祭伊川文雲:「不背其師則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也。」因言:「學者只守得某言語,已自不易;少間又自轉移了。」  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惟餘一死報君恩」,未嘗不淒然泣下也!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又不覺廢卷浩歎,為生民愴惶久之!夫周、孔以六藝教人,載在經傳,子罕言仁、命,不語神,性道不可得聞,予欲無言,博文約禮等語,出之孔子之言及諸賢所記者,昭然可考,而宋儒若未之見也。專肆力於講讀,發明性命,閒心靜敬,著述書史。伊川明見其及門皆入於禪而不悟,和靖自覺其無益於世而不悟,甚至求一守言語者亦不可得,其弊不大可見哉!至於朱子追述,似有憾於和靖而亦不悟也。然則吾道之不行,豈非氣數使之乎!
  問:「伊川門人如此其眾,後來更無一人見得親切。或雲遊、楊亦不久親炙。」曰:「也是諸人無頭無尾,不曾盡心在上面,也各家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會得透。如邵康節從頭到尾,極終身之力而後得之,雖其不能無偏,然就他這道理,所謂成而安矣。如茂叔先生資稟便較高,他也去仕宦,只他這所學,自是合下直到,所以有成。某看來,這道理若不是拚生盡死去理會,終不得解。」  伊川門人甚眾,後更無一人見之親切,非因伊川所教諸人所學俱失孔子實學之故乎!朱子乃雲「是諸人無頭無尾,不曾盡心在上面」,試觀游、楊、謝、尹諸公,果是「無頭無尾,不曾盡心」者乎?又雲「各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會透;康節極終身之力而後有得;茂叔亦去仕宦,只他資稟高,合下直到」;然則必欲人不仕宦,不作事,終身只在書室中,方可得道乎?
  與叔文集,煞有好處,他文字極是實;說得好處,如千兵萬馬,飽騰伉壯。上蔡雖有過當處,亦自是說得透。龜山文字卻怯弱,似是合下會得易。游、楊、謝諸公當時已與其師不相似,卻似別一家。謝氏發明得較精彩,然多不穩貼。和靖語卻實,然意短,不似謝氏發越。龜山語錄與自作文不相似,其文大段照管不到;前面說如此,後面又都反了,緣他只依傍語句去,皆不透。龜山年高,與叔年四十七,他文字大綱立得腳來健,多有處說得好又切,若有壽,必然進。游定夫學無人傳,無語錄。  如何只論人文字言語長短,語錄有無,非失聖門學宗,不實用功於明親,故無實事可稱舉乎?今有人議諸先生專在文字言語用功,或雲只在言語文字論人品,必至群相嘩之曰,「彼大儒,不止是也。」乃考其實則竟如此!較歐、蘇諸公,但多講論性道之語,內地靜敬之功耳。試想三代前君臣獎贊,師弟敍述,或後人論斷前聖賢,曾有此口吻比例否?噫!恐不啻冰玉之相懸也!
  上蔡之學,初見其無礙,甚喜之。後細觀之,終不離禪的見解。  予于程朱、陸王兩派學宗正如是。
  龜山未見伊川時,先看莊、列等文字。後來雖見伊川,然而此念熟了,不覺時發出來。游定夫尤甚,羅仲素時複亦有此意。  聖人教人六藝,正使之習熟天理。不然,雖諄諄說與無限道理,至吃緊處依舊發出習慣俗雜念頭。
  一日,論伊川門人,雲「多流入釋、老」。陳文蔚曰:「只是遊定夫如此,恐龜山輩不如此。」曰:「只論語序便可見。」  朱子論游、楊入釋、老處不知何指,但既廢堯、舜,周、孔六府、六藝之學,則其所謂不入釋、老者又果何指也!仆嘗論漢人不識儒,如萬石君家法,真三代遺風,不以儒目之;則其所謂儒,只是訓詁辭華之流耳。今觀朱門師弟一生肆力文字光景,恐或不免為游、楊所不屑也。
  看道理不可不仔細。程門高弟如謝上蔡、遊定夫、楊龜山輩,下梢皆入禪學去。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了,他們只目磻籊ㄓW截,少下面著實功夫,故流弊至此。  仆意朱子未覺程門教法之失,既覺而複蹈之,何也?倘因此便返於實學,豈非吾道之幸哉!「下麵著實功夫」,是何物乎?將謂是靜敬乎?程門諸子固已力行之矣。將謂是禮、樂、射、禦、書、數之屬乎?朱子已雲補填難,姑不為之矣。將謂是庸德庸言乎?恐禮、樂、射、禦、書、數所以盡子、臣、弟、友之職者既不為,又何者是其不敢不勉者乎?考其與及門日征月邁者,則惟訓解經傳,纂修書史,死生以之。或其所謂「下麵著實功夫」者,未必是孔子所雲「下學」也。
  韓退之雲:「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此說甚好。看來資質定了,其為學也只就他資質所尚處添得些小好而已。所以學者貴公聽並觀,求一個是當處,不貴徒執己自用。今觀孔門諸子,只除顏、曾之外,其他說話便皆有病。  平日講學主變化氣質,此處卻雲,「其為學也只就資質所尚處添些小好而已。」蓋諸先生認氣質有惡,不得不說變化,此處要說諸賢各得其性之所近,故又說「氣質已定,只添些小好」。且下雲「學貴公聽並觀,求一個是當」,如果有此妙法,而諸賢徒執己見求之,固可憾矣;乃吾夫子亦不為之一指點也,何朱先生之大智而聖門師弟之大愚乎?則朱子所見之道與所為之學、所行之教,與聖門別是一家,明矣!至於求諸賢之短,又何不著實體驗諸賢之造詣何如,吾輩較之何如,乃只論其說話有病無病乎?仆謂不惟七十子之品詣非可輕議,便是二千九百餘人,既經聖人陶鎔,亦不易言也。自戰國橫議後,重以秦人之焚坑,漢儒之訓詁,魏、晉之清談,歷代之佛、老,宋、元之講讀,而七十子之身分久不明於世矣。吾嘗謂孔子如太陽當空,不惟散宿眾星不顯其光,即明月五星亦不出色,若當下旬之夜,一行星炯照,四國仰之如太陽然矣。故孔子奠楹後,群推有子為聖人,西河又推卜子為聖人。當時七十子身通六藝,日月至仁,倘有一人出於後世,皆足倡學一代,使人望為聖人,非周、程以下諸先生所可比也。近法幹王子有言:「後儒稍有不純,議廟典者動言黜退。聖門如冉求之聚斂,宰予之短喪,何可從祀?」予曰:「賢弟未之思耳。冉有固有虧欠處,其學卻實。如此案即缺一角,仍是有用之巨器,豈可舍也!故聖門一推政事之科,一在言語之列,不比後人虛言標榜,書本上見完全也。」王子曰:「然。」
  延平李氏曰:「羅先生性明而修,行全而潔;充之以廣大,體之以仁恕;精深微妙,多極其至。漢、唐諸儒無近似者。」  又是一聖人!宋固多聖人乎?
  陳氏協曰:「先生可謂有德有言之隱君子矣!李公侗傳其學。公歿之後,既無子孫,及其遺言不多見於世。嘉定七年,郡守劉允濟始加搜訪,得公所著遵堯錄八卷,進之於朝。其書四萬言,大要謂藝祖開基,列聖繼統,若舜、禹遵堯而不變。至元豐改制,皆自王安石作俑,創為功利之圖,浸致邊疆之侮。是其畎畝不忘君之心,豈若沮、溺輩索隱行怪之比耶!」  元祐、元豐之獄,迄無公論。要之荊公之欲強宋本是,而術未盡善。苟安者競為敵,洪水罔績,遂咎崇伯。然使即任濂、洛群哲,恐亦如四嶽群牧無如洪水何,未是神禹也。
  周氏坦曰:「觀先生在羅浮山靜坐三年,所以窮天地萬物之理,切實若此。」  原來是用此功,豈不令孔子哀之乎!但凡從靜坐讀書中討來識見議論,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饑食渴飲不得。
  朱子曰:「李延平先生屏居山堙A結茅水竹之間,謝絕世故四十餘年,簞瓢屢空,怡然自得。」  試觀孔子前有「謝絕世故」之道學乎?
  先生從羅仲素學,講讀之余,危坐終日,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為何如,而求所謂中者。若是者蓋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  昔孔門固有講誦,乃誦其所學,講其所學。如誦三代之禮、講三代之禮以學禮,誦樂章,講樂器、樂音、樂理以學樂,未有專以講誦為學者。至於危坐終日以驗未發氣象為求中之功,尤孔子以前千聖百王所未聞也。今宋家諸先生,講讀之餘,繼以靜坐,更無別功,遂知天下之大本真在乎是。噫!果天下之大本耶,果天下之理無不自是出耶?何孔門師弟之多事耶!
  先生資稟勁特,氣節豪邁;而充養純粹,無複圭角。精純之氣,達於面目,色溫言厲,神定氣和。語默動靜,端詳閑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居恂恂,於事若無可否。及其應酬事變,斷以義理,則有截然不可犯者。
  先生之道德純備,學術通明,求之當時,殆絕倫比。然不求知於世,而亦未嘗輕以語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學者亦莫之識,是以進不獲行于時,退未及傳之於後。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樂者於畎畝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將至。蓋所謂「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幾焉!  合二段觀之,則延平先生真一孔子矣。夫聞惡而信,聞善而疑者,小人也;仆即不肖,何忍以小人自居乎!但以唐、虞、三代之盛,亦數百年而後出一大聖,不過數人輔翼之。若堯、舜之得禹、皋,孔子之得顏、曾,直如彼其難,而出必為天地建平成之業,處亦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斷無有聖人而空生之者。況秦、漢後千餘年間,氣數乖薄,求如仲弓、子路之輩不可多得,何獨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後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而乃前有數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兩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與豫矣!後有數十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兩手以少帝付海,以玉璽與元矣!多聖多賢之世,而乃如此乎?噫!
  先生少年豪勇,夜醉,馳馬數埵蚋k。後來養成徐緩,雖行二三婺禲A常委蛇緩步,如從容室中也。問:「先生如何養?」曰:「先生只是潛養思索。他涵養得自是別,真所謂‘不為事物所勝’者。」  孔子但遇可憫可敬,便勃然變色;忽而久,忽而速,似為事物所勝,乃是聖人。釋氏父子兄弟亦不動心,可謂「不為事物所勝」,卻是異端。
  古人雲「終日無疾言遽色」,他真個是如此。尋常人叫一人,一二聲不至,則聲必厲;先生叫之不至,不加於前也。尋常人去近處必徐行,出遠處必行稍急;先生出近處也如此,出遠處亦只如此。又如坐處壁間有字,某每嘗亦須起頭一看;若先生則不然,方其坐固不看也,若是欲看,則必起就壁下看之。其不為事物所勝,大率如此。  行遠不加急;叫人不至,聲不加大;坐處有字,必不坐看;天地間豈有此理乎!莫謂「可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之孔子不如此,雖伯夷、柳下惠亦斷非如此氣象。
  先生居處有常,不作費力事。  只「不作費力事」五字,不惟贊延平,將有宋一代大儒皆狀出矣。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內事;儒者不費力,誰費力乎!試觀吾夫子生知安行之聖,自兒童嬉戲時即習俎豆、升降,稍長即多能鄙事,既成師望,與諸弟子揖讓進退,鼓瑟,習歌,羽籥、幹戚、弓矢、會計,一切涵養心性、經濟生民者,蓋無所不為也。及其周遊列國,席不暇暖而輒遷,其作費力事如此,然布衣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身為上公者也。而亦多材多藝,吐餔握發以接士,制禮作樂以教民,其一生作費力事又如此。此所以身當國鈞,開八百之祚于宗周,其人材至末流,猶堪為五霸之用。雖為布衣,布散三千人於天下,維二百年之國脈,其士風之塌壞,猶足供七雄之用。故曰「儒者天地之元氣」,以其在上在下,皆能造就人材,以輔世澤民,參贊化育故也。若夫講讀著述以明理,靜坐主敬以養性,不肯作一費力事,雖曰口談仁義,稱述孔、孟,其與釋、老之相去也者幾何!
  先生廳屋書室,整齊瀟灑,安物皆有常處。其制行不異於人。亦嘗為任希純教授延入學作職事,居常無甚異同,頹如也。真得龜山法門。  當斯世而身任教授,焉得無甚異同乎,又焉得以「頹如也」為德容乎?其與龜山之混跡同塵,一矣。宜朱子稱為「真得龜山法門」也。
  問:「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狀,雲‘終日危坐,以驗夫喜怒哀樂之前氣象為如何,而求所謂中者’,與伊川之說若不相似。」曰:「這處是舊日下的語太重。今以伊川之語格之,則其下功夫處亦有些子偏。只是被李先生靜得極了,便自見得是有個覺處,不似別人。今終日靜坐,只是且收斂在此,勝如賓士。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禪入定。」  看朱子前日所言,絲毫未穩,皆不難自駁倒。若有人以不肖性辨及孔子教法進,必豁然改悟。恨吾生也晚,不獲及門矣!靜極生覺,是釋氏所謂至精至妙者,而其實洞照萬象處皆是鏡花水月,只可虛中玩弄光景,若以之照臨折戴則不得也。吾聞一管姓者,與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學仙于泰山中,止語三年。汪之離家十七年,其子往覓之,管能預知,以手畫字曰:「汪師今日有子來。」既而果然。未幾,其兄呼還,則與鄉人同也。吾遊北京,遇一僧敬軒,不識字,坐禪數月,能作詩,既而出關,則仍一無知人也。蓋鏡中花,水中月,去鏡水則花月無有也。即使其靜功綿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虛幻愈深,正如人終日不離鏡水,玩弄其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與于吾性廣大高明之體哉!故予論明親有雲:「明而未親,即謂之明,非大學之明也。」蓋無用之體,不惟無真用,並非真體也。有宋諸先生,吾固未敢量,但以靜極有覺為孔子學宗,則斷不敢隨聲相和也。
  問:「延平先生何故驗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而求所謂中?」曰:「只是要見氣象。」陳後之曰:「持守良久,亦可見未發氣象。」曰:「延平亦是此意。」又問:「此與楊氏於未發前體驗者,異同何如?」曰:「這個亦有些病。那體驗字是有個思量了,便是已發;若觀時恁著意看,便是已發。」問:「此體驗是著意觀,只恁平常否?」曰:「此亦是以不觀觀之。」  觀此及前節,則宋儒之不為禪者鮮矣,而方且攻人曰「近有假佛、老之似以亂孔、孟之真者」。愚謂充此段之意,乃是假佛、老之真以亂孔、孟之似耳。
  某舊見先生時,說得無限道理,也曾去學禪。先生雲:「汝恁地懸空理會得許多,面前事卻又理會不得?道亦無奇妙,只在日用間著實用工夫處理會,便自見得。」後來方曉得他說,故今日不至無理會耳。  原來朱子亦曾學禪,宜其濯洗不淨者,自貽伊戚矣!延平謂之曰,「汝懸空理會許多,而前卻理會不得。」理會面前者,惟周公、孔子之道。朱子自言不至無理會,以今觀之,日用間還欠理會。蓋二先生之所謂「面前事」,較釋氏之懸空而言耳。若二先生得周、孔而見之,其所以告之者,必仍如李先生之告朱先生也。
  猗歟先生,果自得師。身世兩忘,惟道是資。精義造約,窮深極微,凍解冰釋,發於天機。乾端坤倪,鬼秘神彰,風霆之變,日月之光,爰暨山川,草木昆蟲,人倫之至,王道之中,一以貫之,其外無餘;縷析毫差,其分則殊。體用渾全,隱顯昭融,萬變並酬,浮雲太空。仁孝友弟,灑落誠明,清通和樂,展也大成。婆娑丘林,世莫我知,優哉遊哉,卒歲以嬉。  前資稟勁特二段已極推崇,此祭文中寫狀,尤極酣濃不遺餘力,延平雖賢,恐未能當之。昔吾寄書于友人任熙宇,因其長刀筆事,內有「蕭、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二語,任答書雲:「凡譽人失實,即是自己離道。仆之駑下,輕誣以蕭、曹,即道兄須臾之離道。」予當時讀至此,悚然若魂飛,驚愧無地,自謂與任老相交,得力於此書者不淺也。朱子何其見游、楊諸公之明而推其師之侈也!抑篤服之切,不覺其過情歟?乃於靜坐之說,亦明不以為然,又可疑也。
  朱子曰:「胡文定曰:‘豈有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此語好。」  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多矣,有宋諸先生便謂還是見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則只教人習事,迨見理於事,則已徹上徹下矣。此孔子之學與程、朱之學所由分也。二論、家語中明明記載,豈可混哉!

存學編卷三

性理評
  延平謂朱子曰:「渠所論難處,皆是操戈入室。須從源頭體認來,所以好說話。」  「從源頭體認」,宋儒之誤也;故講說多而踐履少,經濟事業則更少。若宗孔子「下學而上達」,則反是矣。
  「渠初從謙開善處下功夫來,故皆就堶掬暺{。今既論難,見儒者路脈,極能指其差誤之處。自見羅先生來,未見有如此者。」  朱子雖逃禪歸儒,惜當時指其差誤猶有未盡處。只以補填禮、樂、射、禦、書、數為難,謂待理會道理通透,誠意正心後,方理會此等,便是差誤。夫藝學,古人自八歲後即習行,反以為難,道理通透,誠意正心,乃大學之純功,反以為易而先之,斯不亦顛倒矣乎!況舍置道理之材具、心意之作用,斷無真通透、真誠正之理。即使強以其鏡花水月者命之為通透誠正,其後亦必不能理會六藝。蓋有三故焉:一者,游思高遠,自以為道明德立,不屑作瑣繁事。一者,略一講習,即謂已得,未精而遽以為精。一者,既廢藝學,則其理會道理、誠意正心者,必用靜坐讀書之功,且非猝時所能奏效。及其壯衰,已養成嬌脆之體矣,烏能勞筋骨,費氣力,作六藝事哉!吾嘗目擊而身嘗之,知其為害之钜也。吾友張石卿,博極群書,自謂秦、漢以降二千年書史,殆無遺覽。為諸少年發書義,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複起講,力竭複偃息,可謂勞之甚矣。不惟有傷於己,卒未見成起一才。比其時欲學六藝,何以堪也!祁陽刁蒙吉,致力於靜坐讀書之學,晝誦夜思,著書百卷,遺精痰嗽無虛日,將卒之三月前,已出言無聲。元氏一士子,勤讀喪明。吾與法幹年二三十,又無諸公之博洽,亦病無虛日。雖今頗知憤恨,期易轍而崇實,亦惴惴恐其終不能勝任也。況今天下兀坐書齋人,無一不脆弱,為武士、農夫所笑者,此豈男子態乎!差毫釐而謬千里,不知誰為之崇也,噫!
  勉齋黃氏曰:「先生年十四,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經傳,遍交當世有識之士,雖釋、老之學,亦必究其歸趣。  今世為學,須不見一奇異之書,但讀孔門所有經傳,即從之學其所學,習其所習,庶幾不遠於道。雖程、朱、陸、王諸先生語錄,亦不可輕看,否則鮮不以流之濁而誣其源之清也。朱子少時,因誤用功於釋、老,遂沾其氣味,而吾五百年有功於聖道之大儒,不能滌此歧途之穢,豈非宋、元來學者之不幸哉!  余細玩朱子語錄,亦有恍悟性學本旨處,但無如曾、孟者從旁一指,終不是判然出彼入此,故糊糊塗塗又仍歸周、程所說。或曰:「悟學宗如是其難。吾子天資猶夫人也,而謂獨明孔子學宗,吾滋惑矣。」予曰蓋有由也。吾自弱冠遭家難,頗志於學,兼讀朱、陸兩派語錄,後以心疾,無所得而萎塌。至甲辰,年三十,得交王子助予,遂專程、朱之學。乙巳丙午,稍有日進之勢。丁未,就辛媕],日與童子輩講課時文,學遂退。至戊申,遭先恩祖妣大故,哀毀廬中,廢業幾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殺。既不讀書,又不接人,坐臥地炕,猛一冷眼,覺程、朱氣質之說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學,原非孔子之舊。是以不避朱季友之罪而有存性、存學之說,為後二千年先儒救參雜之小失,為前二千年聖賢揭晦沒之本源。倘非丁未廢歇,戊申遭喪,將日征月邁,望程、朱而患其不及,又焉暇問其誤否哉!
  至若求道而過者,病傳注誦習之煩,以為不立文字,可以識心見性;不假修為,可以造道入德;守虛靈之識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說。學者利其簡便,詆訾聖賢,捐棄經典,倡狂叫呶,側辟固陋,自以為悟。  此朱子極詆陸門之失處。然由孔門觀之,則除「捐棄經典、倡狂叫呶」外,其他失處,恐亦朱門所不能盡免也。
  其於讀書也,必使之辯其音釋,正其章句,玩其辭,求其意,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難,平心易氣以聽其所自得。然為己務實,辨別義利,毋自欺,謹慎獨之戒,未嘗不三致意焉,蓋亦欲學者窮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從遊之士,迭誦所習以質其疑,意有未喻,則委曲告之而未嘗倦;問有未切,則反覆誡之而未嘗隱。務學篤則喜見於言,進道難則憂形於色。講論經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雖疾病支離,諸生問辯,則脫然沈屙之去體;一日不講學,則惕然常以為憂。摳衣而來,遠自川、蜀,文辭之傳,流及海外。  可惜先生苦心苦功,此半幅述之悉矣。試問如孔門七十子者,成就幾人?天下被治平者幾世?明行吾道而異端頓熄者幾分?我夫子承週末文勝之際,洞見道之不興,不在文之不詳而在實之不修,奮筆刪定繁文,存今所有經書,取足以明道,而學教專在六藝,務期實用。其與端木、言、卜諸子以下,最少言語,至於天道性命之言尤少,是以學者用功省而成就多。五季之世,武臣司政,詩書高閣,至宋而周、程諸儒出,掀精抉奧,鼓動一時,自謂快事。惟安定胡先生,獨知救弊之道在實學不在空言,其主教太學也,立經義、治事齋,可謂深契孔子之心矣。晦庵先生,所宜救正程門末流之失而獨宗孔子之經典,以六藝及兵農、水火、錢谷、工虞之類訓迪門人,使通儒濟濟,澤被蒼生,佛、老熄滅,乃其能事也。而區區章句如此,謂之何哉!
  至若天文、地志、律曆、兵機,亦皆洞究淵微。文詞、字畫,騷人才士疲精竭神,嘗病其難;至先生,未嘗用意,而亦皆動中規繩,可為世法。  天文、地志、律曆、兵機數者,若洞究淵微,皆須日夜講習之力,數年曆驗之功,非比理會文字可坐而獲也。先生既得其淵微,奈何門人錄記言行之詳,未見其為如何用功也!況語及國勢之不振,感慨以至泣下,亦悲憤之至矣。則當時所急,孰有過於兵機者乎!正宜誘掖及門,成就數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遲者相與其事,則楚囚對泣之態可免矣。乃其居痗リ腄B靜坐主敬之外無餘理,日燭勤勞、解書修史之外無餘功,在朝蒞政,正心誠意之外無餘言,以致乘肩輿而出,輕浮之子遮路而進厭聞之誚。雖未當要路,而曆仕四朝,在外九考,立朝四旬,其所建白可概見也。莫謂孔、孟之暫效魯、滕,可如子遊、子賤、子路之宰邑光景否?故三代聖賢,躬行政績多實征,近今道學,學問德行多虛語,則所謂「天文、地志、律曆、兵機,洞究淵微」者,恐亦是作文字理會而已。
  先生出,而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  揚子雲曰:「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韓子駁之雲:「夫楊、墨行,正道廢,孟子雖聖賢,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壞爛。所謂存什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夫孟子辟楊、墨而楊、墨果熄,尊孔氏而孔氏果尊,崇仁義,貴王賤霸,而仁義果崇,王果貴,霸果賤。至大經大法,如班爵、班祿、井田、學校,王道所必舉者,明則明,行則行,非後世空言之比,正子貢所稱「賢者識其大者」。子雲贊之一語頗易,文公議之。今朱子出,而氣質之性參雜于荀、揚,靜坐之學出入於佛、老,訓詁繁於西漢,標榜溢于東京,禮樂之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舉自若也,人材之不興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熾自若也。實學不明,言雖精,書雖備,于世何功,于道何補!然賴其講解,朝廷猶以四書、五經取士,周、孔之文不至盡沒,有志于學者承襲其跡,以主敬靜坐求道,不至盡奉釋、道名號,與二家鼎峙而已。若問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則絕傳久矣。黃氏遽謂「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豈惟不足俟聖人于百世,恐後世有文人之雄如韓子者,亦不免其議也。
  果齋李氏曰:「先生之道之至,原其所以臻斯域者無他焉,亦曰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敬者,又貫通乎三者之間,所以成始而成終也。故其主敬也云云,內則無二無適,寂然不動;外則儼然肅然,若對神明云云。其窮理也云云,字求其訓,句索其旨云云。始以熟讀,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自表而達堙A自流而溯源,索其精微,若別黑白,辨其節目,若數一二云云,而後為有得焉。若乃立論以驅率聖言,鑿說以妄求新意,或援引以相糾紛,或假借以相混惑云云,以為學者之大病,不痛絕乎此,則終無入德之期。蓋自孔、孟以降千五百年之間,讀書者眾矣,未有窮理若此其精者也云云。及其理明義精,養深積盛,充而為德行,發而為事業云云。入而事君,則必思堯、舜其君,出以治民,則必以堯、舜其民。  李氏此贊,體用兼該矣。仆不必詳辯。但願學者取朱子之主敬窮理與孔門一質對,取朱子之事業與堯、舜一質對,則其學宗之稍異判然矣。總之,于有宋諸先生,非敢苟求。但以寧使天下無學,不可有參雜佛、老章句之學,寧使百世無聖,不可有將就冒認標榜之聖,庶幾學則真學,聖則真聖雲爾。
  言論風旨之所傳,政教條令之所布,皆可為世法。而其‘考諸先聖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則以訂正群書,立為準則,使學者有所依據循守以入堯、舜之道,此其勳烈之尤彰明盛大者。  「考諸先聖而不謬」等語何其大,而乃歸之訂正群書乎?夫朱子所以盡力於此與當時後世所以篤服於此者,皆以孔子刪述故也。不知孔子是學成內聖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魯人不能用,又不能薦之周天子,乃出而周遊,周遊是學教後不得已處;及將老而道不行,乃歸魯刪述以傳世,刪述又周遊後不得已處。戰國說客,置學教而學周遊,是不知孔子之周遊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學教及行道當時,而自幼壯即學刪述,教弟子亦不過是,雖講究禮樂,亦只欲著書垂世,不是欲於吾身親見之,是又不知孔子之刪述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況孔子之刪述,是刪去繁亂而僅取足以明道,正恐後人馳逐虛繁,失其實際也。宋儒乃多為注解,遞相增益,不幾決孔子之堤防而導氾濫之流乎!此書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
  先生搜輯先儒之說而斷以己意,彙別區分,文從字順,妙得聖人之本旨,昭示斯道之標的。又使學者先讀大學以立其規模,次及語、孟以盡其蘊奧,而後會其歸於中庸。尺度權衡之既定,由是以窮諸經,訂群史以及百氏之書,則將無理之不可精,無事之不可處矣。  先生昭明書旨,備勞心力,然所明只是書旨,未可謂得吾身之道也。蓋四書、諸經、群史、百氏之書所載者,原是窮理之文,處事之道。然但以讀經史、訂群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則相隔千里;以讀經史、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里矣。茲李氏以先生解書得聖人之本旨,遂謂示斯道之標的,以先生使學者讀書有序,遂謂將無理不可精,無事不可處。噫!宋、元來效先生之彙別區分,妙得聖人之本旨者,不已十餘人乎?遵先生讀書之序,先大學、次語、孟,次中庸,次窮諸經,訂群史以及百氏,不已家家吾伊,戶戶講究乎?而果無理不可精,無事不可處否也?譬之學琴然:詩書猶琴譜也。爛熟琴譜,講解分明,可謂學琴乎?故曰以講讀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譜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協聲韻,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譜果琴乎?故曰以書為道,相隔萬里也。千里萬里,何言之遠也!亦譬之學琴然:歌得其調,撫嫻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節,聲求協律,是謂之學琴矣,未為習琴也。手隨心,音隨手,清濁、疾徐有常規,鼓有常功,奏有常樂,是之謂習琴矣,未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審也,詩歌惟其所欲也,心與手忘,手與弦忘,私欲不作於心,太和常在於室,感應陰陽,化物達天,於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彈,心不會,但以講讀琴譜為學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聞,但以譜為琴,是指薊北而談雲南也,故曰萬里也。
  洙、泗以還,博文約禮兩極其至者,先生一人而已!」  「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乃孔門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之實功,明德親民百世不易之成法也。但孔門曰「博文約禮」,程、朱亦曰「博文約禮」,此殊令人不敢辨,然實有不待辨而判者。如孔門之「博學」,學禮,學樂,學射,學禦,學書、數以至易、書莫不曰學也,周南、召南曰為也。言學言為既非後世讀講所可混,禮、樂、射、禦、書、數又非後世章句所可托。況於及門之所稱讚,當時之所推服,師弟之所商搉,若多學而識、不試故藝、博學而無所成名、文武之道未墜于地、文不在茲、游於藝、如或知爾、可使從政諸章,皆可按也,此孔門之文,孔門之學也。程、朱之文,程、朱之博學,則李氏已詳言之,不必贅矣。孔門之約禮,大而冠婚、喪祭、宗廟、會同,小而飲食、起居、衣服、男女,問老聃,習大樹下,公西子曲禮精熟,夫子遜其能,可謂禮聖,言、曾諸賢,纖微必謹。以此約身,即以此約心,出即以此約天下,故曰「齊之以禮」。此千聖體道之作用,百世入道之實功。故中庸大聖人之道,至於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序君子之功,備著尊德性,道問學。而其中直指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且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顯是以三千三百為至道。倘外此而別有率性,別有篤恭,子思亦得罪聖門矣。此孔門之禮,孔門之約也。程、朱之約禮,則惟曰「內而無二無適,寂然不動,外而儼然肅然,若對神明」而已。其博約極至與否,未敢易言,願學者先辨其文與禮焉可也。
  朱子言,自周衰教失,禮樂養德之具一切盡廢,所以維持人心者惟有書。則宜追求其一切養德之具,而亟亟與同人講習之,以經書為佐證可也。而乃惟孜孜攻苦於書,其餘不甚重焉。且李氏亦知春秋時患在諸書煩亂而禮樂散亡,孔子刪定,為萬世道德之宗。乃朱子適丁文墨浩繁之時,而不能刪削其煩亂,反從而訓之增之,何也?夫朱子之所欲學者,孔子也,而顧未得孔子之心,未盡合孔子學教之法。吾為五百年之士子惜其不得為曾、孟,為五百年之世道惜其不得為殷、周,為五百年之生民惜其不得蒙教養,故深惜朱子之未得為孔子也。
  吳氏曰:「先生經史子集之餘,雖記錄雜說,舉輒成誦。」  經史子集已惜其過用精神,況記錄雜說乎!
  北溪陳氏曰:「先生道巍而德尊,義精而仁熟;立言平正溫潤,清巧的實云云。辭約而理盡,旨明而味深。而其心度澄朗,瑩無渣滓,工夫縝密,渾無隙漏,尤可想見於辭氣間。故孔、孟、周、程之道,至先生而益明。所謂主盟斯世,獨先生一人而已!」  試觀「道巍德尊,義精仁熟」二語,雖孔子不是過,而下面實指處,卻只是立言之「辭約理盡,旨明味深」而已,言其「心度澄朗」,「工夫縝密」,亦不外於辭氣想見之。蓋朱子身分原是如此,黃、李、吳、陳諸公,亦但能於虛字間崇獎,不能於實際上增潤。及總贊「主盟斯世」一語,尤是不覺道出本色。蓋王者不作,五霸疊興,相繼主盟,假仁義以明王章,聖賢亦不得已而取之,故孔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孟子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秦、漢而降,聖人不生,揚、韓、王、周、程、朱、陸、薛、王、馮、高諸子,相繼疊興,主盟儒壇,闡詩書以明聖道,天下靡然向風,自好之士多出其內。故五霸者,實德未修,雖天下服之而不敢帝,不敢王,名之曰霸而已;諸儒者,實學未至,雖天下宗之而不敢聖,不敢賢,渾之曰儒而已;其身分正同。迄今大儒相繼登壇于東林者,猶皆稱主盟,其取義確矣!
  鶴山魏氏曰:「國朝之盛,大儒輩出,聲應氣求,若合符節。曰極,曰誠,曰仁,曰道,曰忠,曰恕,曰性命,曰氣質,曰天理人欲,曰陰陽鬼神,若此等類,凡皆聖門講學之樞要,而千數百年習浮踵陋,莫知其說者,至是脫然若沈屙之間,大寐之醒。至於朱文公先生,始以強志博見淩高厲空;自受學延平李先生,遏然如將弗勝,於是斂華就實,反博歸約。迨其蓄久而思渾,資深而行熟,則貫精粗,合內外,群獻之精蘊,百家之異指,毫分縷析,如示諸掌。張宣公、呂成公,同心協力以閑先聖之道,而僅及中身,論述靡定。惟先生巍然獨存,中更學禁,自信益篤。蓋自易、詩、中庸、大學、論語、孟子,悉為之推明演繹,以至三禮、孝經,下迨屈、韓之文,周、程、張、邵之書,司馬氏之史,先正之言行,亦各為之論著。然後帝王經世之規,聖賢新民之學,燦然中興!」  天命、陰陽、鬼神等,仆之愚未足與議,但以大半屬聖人所罕言不語者,而必「毫分縷析,如示諸掌」,何為也哉!至於推明古人之經書,論著先正之前言往行,此自吾儒學成後餘事。學成矣,則用於世以行之;如不用於世,亦可完吾性分以還天地,不著述可也。觀其時果有大理未明,大害未除,不得已而有所著述,以望後世之明之除之,亦可也。若文人之文,書生之書,解之論之,則不必矣。乃今以此等推演論著之既明,遂為「帝王經世之規,聖賢新民之學,燦然中興」,不其誣歟!無實功于道統,既不免堯、舜、孔、孟在天者之歎息,又無實征於身世,豈能服當日之人心乎!徒以空言相推,駕一世之上,而動擬帝王聖賢,此偽學之名所從來也!仆嘗妄議,宋代諸先儒,明末諸君子,使生唐、虞、三代之世,其學問氣節必更別,若只如此,恐亦不免偽學之禁,門黨之誅也。但宋、明朝廷既無真將相,草野既無真學術,則正宜用稱說詩書,標榜清流者撐持其衰運,不宜誅之禁之以自速其敗亡也。要之似龍骨馬,司國柄者不可廢崇儒重道之典,而悲天憫人,儒者宜存返己自罪之心。故天下有弑君之臣,殺父之子,無與於孔子也,而孔子懼;天下有無父之墨,無君之楊,非孟子為之也,而孟子懼;蓋儒者之憫天下而厚自責如此。況真失學宗以誤斯人,則近代之禍,吾儒焉得辭其責哉!
  朱子曰:「敬夫高明,他將謂人都似他,才一說時,便更不問人曉會與否,且要說盡他個。故他門人敏底只學得他說話,若資質不逮,依舊無著摸。某則性鈍,讀書極是辛苦,故尋常與人言,多不敢為高遠之論,蓋為是身曾親經歷過,故不敢以是責人耳。學記曰:‘進而不顧其安,使人不由其誠。’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  朱子與南軒一派師友,原只是說話讀書度日。較王、何清談,頗用力於身心,較韓、歐文字,猶規規于理性,白、蘇詩酒,既不能仿其矜持,佛、老空虛,又全不及其讀講,真三代後近於儒之學,磽薄氣運中不易得之豪傑也。然而身分如此,無能強增。故推獎處,或襯貼以聖賢、道統、躬行、經濟之語,至其比長競短,敘實指事,或推人,或自見,則皆在言詞讀作之中而無他也。且其病南軒者,恐亦朱子所以自狀,但其為失有淺深,遂自以為得中耳。愚嘗上書刁文孝,其答書亦不問人之疑與否,只自己說盡。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見,蓋素日所學,原是說話作文,更無他物與人耳。況講讀之學教,即循循有序,亦與學記之言時孫者不同。夫「進而不顧其安,使人不由其誠」,所謂「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苟躁速引進而不顧其安,是教人躐等而不誠也,不時不孫也。故法幹上會謂其子九數已熟,甚悅。予曰:「且勿令知有乘歸法,使之小息,得一受用,方可再進。」正此意也。學者觀孟子深造之以道、教者必以規矩諸章,豈誦讀講說之學所可托哉!
  南軒、伯恭之學皆疏略云云。伯恭說道理,與作為自是兩件事。如雲‘仁義道德與度數刑名,介然為兩途,不可相通。’  朱子說「禮、樂、射、禦、書、數補填難,且理會道理詩書」,非是看道理詩書與禮、樂、射、禦、書、數介然為兩途乎?只是不肯說明耳。古人雲,「不知其人視其友」,觀此益信。
  東萊自不合做這大事記。他那時自感疾了,一日要做一年。若不死,自漢武、五季,只千來年,他三年自可了。此文字,人多雲其解題煞有工夫,其實他當初作題目,卻煞有工夫,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解題只現成,檢令諸生寫。伯恭病後,既免人事應接,免出做官,若不死,大段做得文字。」  可惜一派師友,都是以作文字度日,死生以之!朱子于南軒、伯恭皆不諱其短,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豈惡聞異己之言哉!至今仕學皆先立黨,此所以道愈微,世愈衰。
  問:「子靜不喜人論性。」曰:「怕只是自己理會不曾分曉,怕人問難,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故一截截斷。然學而不論性,不知所學何事。  不喜人論性,未為不是,但少下學耳。朱子好論性,又教人商量性,謂即此是學,則誤矣。故陸子對語時每不與說者,中不取也;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見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朱子此等貶斥,尤不取陸子;不取陸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子曰:「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兩先生豈未用此功歟!
  子靜之學,看他千般萬般病,只在不知有氣稟之雜。」  朱子之學,全不覺其病,只由不知氣稟之善。以為學可不自六藝入,正不知六藝即氣質之作用,所以踐形而盡性者也。
  「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說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家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禪家自愛如此。」  禪家無鴛鴦,也不繡鴛鴦,焉得鴛鴦與人看!
  子靜說良知良能,四端等處,且成片段,似經語,不可謂不是。但說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為存養,此卻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還鄉,但與說雲,‘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樂,何不便回去’!那人既無資送,如何便回去!又如脾胃受傷不能飲食之人,卻硬將飯將肉塞入他口,不問他吃得吃不得。若是一頓便理會的,亦豈不好,然非生知安行者,豈有此理!便是生知安行,也須要學。大抵子思說率性,孟子說存心養性,大段說破;夫子更不曾說,只說孝弟、忠信、篤敬。蓋能如此,則道理便在其中矣。  陸子說「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為存養」,非是言「不用修為存養」,乃認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二句稍呆,又不足朱子之誦讀訓詁,故立言過激,卒致朱子輕之。蓋先立其大,原是根本,而維持壅培之無具,大亦豈易言立也!朱子旅寓人、傷脾胃人二喻,誠中陸子之病,但又是手持路程本當資送,口說健脾和胃方當開胃進食,即是終年持說,依然旅寓者不能回鄉,傷脾胃者不能下嚥也。此所以亦為陸子所笑,而學宗遂不歸一矣。豈若周、孔子三物之學,真旅寓者之餱糧車馬、傷脾胃者之參術縮砂也哉!  既知夫子不說破,前乃譏陸子不說破是「禪家自愛」,何也?
  子靜之說無定,大抵他只是要拗。」  細檢之,講學先生多是拗,只有多少耳。吾儒之道,有一定不易之理,何用拗!只因實學既失,二千年來,只在口頭取勝,紙上爭長,此拗之所從來也。
  問:「象山道‘當下便是’。」曰:「看聖賢教人,曾有此等語無?聖人教人,皆從平實地做去云云。又平時告弟子,也須道是‘學而時習’,‘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聖賢教人,原無象山「當下便是」等語,試看聖賢可曾有先生之學否?「學而時習之」,「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孔門是學靜坐訓解否?
  但有聖賢之言,可以引路。」  「有聖賢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聖賢言便當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蕩蕩周道上鮮見其人也。詩雲,「如匪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此之謂矣。
  因說子靜。雲:「這個只爭些子才差了便如此,他只是差過了;更有一項,卻是不及。若是過底拗轉來卻好,不及底趲向上去便好。只緣他才高了便不肯下,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過的便道只是就過堶惆D個中,不及的也道只就不及堶惆D個中。初間只差了些子,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又曰:「某看近日學問,高者便說做天地之外去,卑者便只管陷溺;高者必入於佛、老,卑者必入于管、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看朱子歎息他人,真是自以為中,居之不疑矣。若以孔門相較,朱子知行竟判為兩途,知似過,行似不及,其實行不及,知亦不及。又歎近日學者「高入佛、老,卑入管、商」,愚以為當時設有真佛、老,必更歎朱子之講讀訓解為耗神粗跡,有真管、商,必更歎朱子之靜坐主敬為寂守無用,恐不能出其上而令兩項人受憐也。若吾夫子中庸之道,舉其心性,可以使釋、道哭,言其作用,可以使管、商慚。儻朱子而幸遊其門,見其天高地厚,又豈敢遽自以為是乎!不得孔子而師,顏、曾而友,此朱子之大不幸也。
  「陸氏會說,其精神亦能感發人,一時被他聳動底亦便清明,只是虛,更無底簟。‘思而不學則殆’,正為無底簟便危殆也。‘山上有木,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有階梯而進,不患不到。今其徒往往進時甚銳,然其退亦速。才到退時,便如墮千仞之淵。」  朱子指陸門流弊處,亦所以自狀。但朱子會說,又加會解會著,是以聳動愈多,頗有底簟。或問:「讀講著述雖是靠書本,然畢竟經傳是把柄,故頗有底簟否?」予曰:「亦是讀講經書,身心有所依據,不至縱放,但亦耗費有用精神,不如陸、王精神不損,臨事尚有用也。吾所謂頗有底簟者,蓋如講著此一書,若全不依此書行,不惟無以服人,己心亦難以安,故必略有所行,此處稍有簟底。只因原以講解為學而以行為襯貼,終不免掛一漏二,即所行者亦不純熟。不如學而時習,用全副精神,身心道藝,一滾加功,進銳不得,亦退速不得。即此為學,即此為行,即此為教,舉而措之,即此為治,真堯、舜宗子,文、周功臣,萬世聖賢之規距也。雖聰明如顏、賜,焉得不歎循循善誘,欲罷不能也哉!焉得不初疑為多學而識,後乃歎性天不可聞也哉!雖退怯如冉求,安得不悅之而終成其藝也哉!儻入程、朱之門,七十子皆流于禪林,二千九百人皆習為訓詁矣。鳴呼!吾安得一聖門徒眾之末而師之也哉!」或問:「宋儒掛一漏二,所行不熟,何處見?」予曰:「如朱子著家禮一書,家中亦行禮,至斬喪墨衰出入,則半禮半俗,既廢正祭,乃又於俗節墨衰行事,此皆失周公本意。至於婦人,便不與著喪服杖絰之制,祭時婦人亦不辦祭肴,至求一監視而亦若不得者,此何說乎?商人尚音,周人尚臭,皆窮究陰陽之秘,祭祀之要典也。諸儒語錄講薰蒿悽愴等,語亦痛切,似知鬼神情狀者,至於集禮,乃將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如此類不可勝述。不可見哉!」
  邵庵虞氏曰:「孟子沒千五百年而周子出。河南兩程夫子云云,程門學者篤信師說,各有所奮力以張惶斯道。奈何世運衰微,民生寡佑,而亂亡隨之矣!悲夫!」  許多聖賢張惶斯道下,卻繼之曰:「而亂亡隨之矣!」是何緣故?何其言而不思如此!
  草廬吳先生繼許文正公為祭酒,六館諸生以次授業。晝退堂後寓舍,則執經者隨而問業。先生懇懇循循,其言明白痛切,因其才質之高下,聞見之淺深,而開道誘掖之云云。一時皆有所觀感而興起矣。嘗與人曰:「天生豪傑之士不數也。夫所謂豪傑之士,以其知之過人,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戰國之時,孔子之徒黨盡矣,充塞仁義若楊、墨之徒,又滔滔也。而孟子生乎其時云云。真豪傑之士哉!至於周、程、張、邵一時迭出,非豪傑孰能與於斯!又百年,子朱子集諸子之大成,則中興之豪傑也。以紹朱子之統自任者,果有其人乎?」  懇懇循循,講論不倦,每至夜半,且寒暑不廢,其功可謂勤且苦矣,果有益於世乎,果成起一班人材乎?至其自負,亦不過「知之過人,度越一世」而已。朱子曰:「此道不拚生盡死理會終不解。」是其立志成功已不過如此。但朱子眼頗高,不肯明以自任,元儒識更下,故直出口而不覺,不足異也。所可異者,所見既小,而以為孟子亦只如此,則亦淺之乎言豪傑,易言道統矣!

存學編卷四

性理評
  程子曰:「古人雖胎教與保傅之教,猶勝今日庠序、鄉黨之教。古人自幼學,耳目遊處所見皆善,至長而不見異物,故易以成就。今日自少所見皆不善,才能言便習穢惡,日日鑠銷,更有甚天理!  既知少時缺習善之功,長時又習於穢惡,則為學之要在變化其習染,而乃雲「變化氣質」,何也?
  勿謂小兒無記性,所曆事皆能不忘。  所曆事皆不忘,乃不教之曆事,何也?
  如養犬者不欲其升堂,則時其升堂而撲之;若既撲其升堂,又複食之於堂,則使孰從?雖日撻而求其不升,不可得也。養異類且然,而況人乎!故養正者聖人也。」  先生倡明道學,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乃廢周公、孔子六藝而貴靜坐讀書,不幾撲其升堂又食於堂乎?雖日撻而求其不空寂浮文,何可得也!養正之功,或不若是。
  朱子曰:「古者初年入小學,只是教之以事,如禮、樂、射、禦、書、數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學,然後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為孝弟忠信者。  既言此,何不學古人而身見之?要之,孔門稱古昔,程、朱兩門亦稱古昔,其所以稱者則不同也。孔門是身作古人,故曰「吾從周」;二先生是讓與古人,故曰「是難」。孔門講禮樂,程、朱兩門亦講禮樂,其所以講者則不同也。孔門是欲當前能此,故曰「禮樂君子不斯須去身」;二先生是僅欲人知有此,故曰「姑使知之」。
  古人自入小學時,已自知許多事了,至入大學時只要做此功夫;今人全未曾知。古人只去心上理會,至於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今人只去事上理會。  朱子歎人全未曾知,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飲饑食。如所雲「古人入小學已知許多事,入大學只做此功」,何其真切也!而下文「古人心上理會」,「今人事上理會」之語,又與上文自相混亂矣。
  古人便都從小學中學了,所以大來都不費力。如禮、樂、射、禦、書、數,大綱都學了,及至長大,也更不大段學,便只理會致知窮理功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補填實是難;但須莊敬篤實,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會道理,待此通透,意誠心正了,就切身處理會,旋旋去理會。禮、樂、射、禦、書、數,也是合當理會的,皆是切用;但不先就切身處理會道理,便教考究得些禮文制度,又幹自家身己甚事!  「要補填」三字,見之大快,下卻雲「難」,是朱子學教之誤,其初只是畏難而苟安。
  古人小學教之以事,便自養得心,不知不覺自好了;到得漸長,漸更曆通達事物,將無所不能。今人既無本領,只去理會許多閑骨董,百方措置思索,反以害心。  既如此,何故說上段話?可怪,可怪!
  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歲有一歲工夫。到二十時,聖人資質已自有二三分。  此周公以人治人,使天下共盡其性之道,所以聖賢接踵,太和在成周宇宙閑者也。朱子知之而不學之,豈不可惜!然愚于此二段,深倖存學之不獲罪于朱子矣!
  如今全失了小學工夫,只得教人且把敬為主,收斂身心,卻方可下工夫。或雲敬當不得小學,某看來小學卻未當得敬。  敬字字面好看,卻是隱壞於禪學處。古人教灑掃即灑掃主敬,教應對進退即應對進退主敬;教禮、樂、射、禦、書、數即度數、音律、審固、罄控、點畫、乘除莫不主敬。故曰「執事敬」,故曰「敬其事」,故曰「行篤敬」,皆身心一致加功,無往非敬也。若將古人成法皆舍置,專向靜坐、收攝、徐行、緩語處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虛字面做釋氏實工夫,去道遠矣。或雲「敬當不得小學」,真朱子益友,惜其未能受善也。
  嘗訓其子曰:「起居坐立,務要端莊,不可傾倚,恐至昏怠。出入趨步,務要凝重,不可僄輕,以害德性。以謙遜自牧,以和敬待人。凡事切須謹飭,無故不須出入。少說閒話,恐廢光陰,勿看雜書,恐分精力。早晚頻自檢點所習之業。每旬休日,將一旬內書溫習數過,勿令心少有佚放,則自然漸近道理,講習易明矣。」  先生為學得力處,備見訓子一書,故詳錄之。充此氣象,原有非俗儒文士所可及者,然孔門學者果如斯而已乎?是在有志實學者自辨之。
  問:「小學載樂一段,不知今日能用得否?」曰:「姑使知之。古人自小即以樂教之,乃是人執手提誨,到得大來,涵養已就,稍能自立便可。今人既無此,非志大有所立,因何得成立!」  孟子曰:「我知言。」蓋言者,心聲也,故一言而覘其終身,不可掩也。況朱子大儒,亦不自掩,固昭然可見者。如人問小學載樂不知今日能用之否,何不答曰,「書上所有都是要用,不用,載之何為」!而乃曰「姑使知之」。然則平日講學,亦不過使人知之而已,亦不過使人謂我知之而已。
  因論小學曰:「古者教必以樂,後世不復然。」問:「此是作樂使之聽,或其自作。」曰:「自作。若自理會不得,人作何益!古者國君備樂,士無故不去琴瑟。日用之物,無時不備於前。」  言之親切如此,只不肯自做主意,作後世引路人,不作前聖接跡人。豈知歷代相接,都作引路人哉!此人人說引路之言而聖人之正路益荒也。  「前賢之言,都是佩服躬行,方始有功。不可只如此說過,不濟事。」  不知是自悔語,是責人語,但將「博學之」改為「博讀書,博作文」,便不似聖門「佩服躬行」舊傳受。朱子數則,知之真矣,而不行,何哉?
  東萊呂氏曰:「教小兒先以恭謹,不輕忽,不躐等。讀書乃餘事。」  佳。  先生輩何為只作餘事?
  臨川吳氏曰:「古之教者,子能食而教之食,子能言而教之言。欲其有別也而教之異處,欲其有讓也而教之後長,因其良知良能而導之,而未及乎讀誦也。教之數,教之方,教之日,與夫學書計,學幼儀,則既辨名物矣,而亦非事乎讀誦也。弟子之職,曰孝,曰弟,曰謹,曰信,曰愛,曰親,行之有餘力而後學文。今世童子甫能言,不過教以讀誦而已,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  草廬敘古教法,兩言非事讀誦,又曰「今世童子,不過教以讀誦而已,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其言一若甚厭夫讀誦之習者。五季之余,武臣司政,民久不見儒生之治,世久不聞詩書之聲。積廢之極而氣數一返,周、程、張、朱適逢其會,以誦讀詩書,講解義理為倡,又粗文以道德之行,真不啻周公、孔子複出矣。此所以一樹赤幟而四海望之,一登高呼而數世應之,嗚呼盛哉!而流不可返、壞不可救之禍,實伏於此。吳氏亦猶行宋儒之道者,而出言不覺至是,蓋誦讀之焰已毀而舉世罔覺,又不容不露其幾也。而吾所甚懼,正在此幾也。文盛之極則必衰,文衰之返則有二:一是文衰而返於實,則天下厭文之心,必轉而為喜實之心,乾坤蒙其福矣。達而在上,則為三代,即窮而在下,如週末文衰,孔子轉之以實,雖救之未獲全勝,猶稍延二百年吾儒之脈。不然,焚坑之禍,豈待秦政之時哉!一是文衰而返於野,則天下厭文之心必激而為滅文之念,吾儒與斯民淪胥以亡矣。如有宋程、朱黨偽之禁,天啟時東林之逮獄,崇禎末獻忠之焚殺,恐猶未已其禍也,而今不知此幾之何向也。易曰:「知幾其神乎!」餘曰:「知幾其懼乎!」
  程子曰:「解義理若一向靠書冊,何由得居之安,資之深!不惟自誤,兼亦誤人。  真語。
  古之學者,優柔饜飫,有先後次序;今之學者,卻只做一場話說,務高而已。  知及此矣,其教及門,乃亦未見古人先後次序,不又作話說一場而已哉!
  今之學者,往往以游、夏為小,不足學;然游、夏一言一事,卻總是實。」  程子雖失聖門成法,而胸中所見猶實,故其言如此。朱子去此則又遠矣。
  問:「如何學可謂有得?」曰:「大凡學問,聞之知之皆不為得。得者,須默識心通。學者欲有所得,須是誠意燭理。」  程、朱言學至肯綮處,若特避六藝、六府之學者,何也?如此段言「聞之知之皆不為得」,可謂透宗語矣。下何不雲,「得者須履中蹈和,躬習實踐,深造以六藝之道,乃自得之也」?乃雲「須默識心通」,不仍是知之乎!
  進學莫大於致知,養心莫大於理義。古人所養處多,若聲音以養其耳,舞蹈以養其血脈,今人都無;只有義理之養,人又不知求。  學之患莫大於以理義讓古人做。程、朱動言古人如何如何,今人都無,不思我行之即有矣。雖古制不獲盡傳,只今日可得而知者盡習行之,亦自足以養人。況因偏求全,即小推大,古制亦無不可追者乎!若只憑口中所談、紙上所見、心內所思之理義養人,恐養之不深且固也。
  學貴乎成;既成矣,將以行之也。學而不能成其業,用而不能行其學,則非學矣。  程子論學頗實,然未行其言也。夫教者之身,即所以教也,其首傳所教者,即教者之身也。試觀程門,學成其業乎?用行其學乎?孔子攝相而魯治,冉、樊為將而齊北。二程在朝而宋不加治,龜山就征而金人入汴,謂之學成用行,吾不信也。
  今之學者有三弊:溺于文辭,牽於訓詁,惑於異端。苟無此三者,則必求歸於聖人之道矣。  可歎三弊誤此乾坤!先生濯洗亦未甚淨,故其流遠而益差也。向嘗謂程、朱與孔、孟各是一家,細勘之,程與朱亦各是一家。
  張子曰:「在始學者,得一義須固執,從粗入精也。」又曰:「若始求甚深,恐自茲愈遠。」又曰:「但掃拂去舊日所為,使動作皆合於禮。  張子以禮為重,習而行之以為教,便加宋儒一等。
  既學而有先以功業為意者,於學便相害;既有意,便穿鑿創意作起事也。德未成而先以功業為事,是代大匠斫,希不傷手也。」  所學既失其宗,又將古人成法說壞。試觀大學之道,才言「明德」,即言「親民」,焉得雲無意于功業!且入學即是要作大匠,烏得謂之「代大匠斫」!仆教幼學道藝,或阻之曰:「不可,今世不如此。」予曰:「但抱書入學,便是作轉世人,不是作世轉人。但不可有者,躁進幹祿、非位謀政之心耳。」
  上蔡謝氏曰:「學須是熟講,學不講,用盡工夫只是舊時人。‘學之不講,是吾憂也’。仁亦在夫熟而已。  子雲:「學之不講」,是博學矣,又當審問、慎思、明辨以講之。若非已學,將執何者以講乎?今徒講而不學,誤矣!顏子工夫,真百世規範,舍是更無入路,無住宅。」  極是!
  龜山楊氏曰:「今之學者,只為不知為學之方,又不知學成要何用。此事體大,須是曾著力來,方知不易。夫學者,學聖賢之所為也云云。若是只要博通古今,為文章,作忠信願愨,不為非義之士而已,則古來如此等人不少,然以為聞道則不可。且如東漢之衰,處士逸人與名節之士,有聞當世者多矣;觀其作處,責之以古聖賢之道,則略無毫髮仿佛相似。何也?以彼于道初無所聞故也。今時學者,平居則曰‘吾當為古人之所為’,才有一事到手,便措置不得。蓋其學以博通古今、為文章、或志于忠信願愨,不為非義而已,不知須是聞道。  諸先生自負聞道矣。愚以為責之以古聖賢之道,亦未盡仿佛也。即如先生當汴京垂亡之際,輕身一出,其所措置,徒見削奪荊公配饗,說道學話而已。
  驗之於心而不然,施之於行事而不順,則非所謂經義。今之治經者,為無用之文,徼幸科名而已,果何益哉?  仆謂為學者與此較則陋矣,何不與堯、舜、伊、周、孔、孟較!
  學而不求諸孔、孟之言,亦末矣。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  多識自不可廢。博學乃只多讀書乎?
  顏淵‘請問其目’,學也;‘請事斯語’,則習矣。學而不習,徒學也。譬之學射而至於彀,則知所學矣;若夫承梃而目不瞬,貫虱而縣不絕,由是而求盡其妙,非習不能也。」  顏子「請問」,亦仍是問,未可謂之學;「請事斯語」,學也;「欲罷不能,進而不止」,乃習矣。龜山一字之誤,未為甚差。但說學必宜習之理最透,而未見其習者,無他,習其所習,非孔門所謂習也。
  延平李氏曰:「學問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若真有所見,雖一毫私欲之發亦退聽矣。久久用力於此,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力耳。  試觀孔、孟曾有「靜坐澄心,體認天理」等語否?然吾亦非謂全屏此功也。若不失周、孔六藝之學,即用此功于無事時亦無妨。但專用力於此,以為學問根本,而又以講說為枝葉,則全誤矣。
  孔門諸子,群居終日,交相磋切,又得夫子為之依歸,日用之間,觀感而化者多矣;恐於融釋而脫落處,非言說所及也。不然,子貢何以言‘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耶?」  何不思孔門群居終日是作何事?何不思「性天不可聞」是何主意?乃動思過子貢以上耶!以孔子之道律之,恐有宋諸先生不免為「智者過之」一流。
  朱子曰:「今之為學甚難,緣小學無人習得,如今卻是從頭起。古人于小學小事中便皆存個大學大事得道理在,大學只是推將開闊去。向來小時做得道理存其中,正似一個坯素相似。  余謂何難之有,只不為耳。即將藝之小者令子弟之幼者習之,藝之大者令子弟之長者習之,此是整飭身體,涵養性情實務。正心誠意非精,府修事和非粗。乃諸先生只懸空說存養而不躬習其事,卻說難,卻說今日小學全失,無人習。如此而言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皆虛而無據矣。然則豈惟小學廢,大學不亦亡乎!而乃集小學也,注大學也,何為也哉!
  讀書如煉丹,初時烈火煆煞,然後漸漸慢火養,又如煮物,初時烈火煮了,卻須慢火養。讀書初勤敏著力,子細窮究,後來卻須緩緩溫尋,反復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貪多欲速,直須要熟,工夫自熟中出。  朱子論學只是論讀書,但他處多入「理會道理」「窮理致知」等字面,不肯如此分明說。試看此處直言之如此十分精彩,十分有味,蓋由其得力全在此也。夫讀書乃學中之一事,何為全副精神用在簡策乎!
  學者只是不為己,故日間此心安頓在義理上時少,安頓在閒事上時多,于義理卻生,於閒事卻熟。」  只因廢失六藝,無以習熟義理,不由人不習熟閒事也。今若一複孔門之舊,不惟好色好貨一切私欲無從參,博弈詩酒等自不為,即誦讀、訓詁、著述、文字等事亦自無暇。蓋聖人知人不習義理便習閒事,所以就義理作用處制為六藝,使人日習熟之。若只在書本上覓義理,雖亦羈縻此心,不思別事,但放卻書本,即無理會。若直靜坐,勁使此心熟于義理,又是甚難,況亦依舊無用也。
  或問:「為學如何做工夫?」曰:「不過是切己便的當。此事自有大綱,亦有節目云云。然亦須各有倫序。」問:「如何是倫序?」曰:「不是安排此一件為先,此一件為後,此一件為大,此一件為小。隨人所為,先其易者,闕其難者,將來難者亦自可理會。且如讀書,二禮、春秋有制度之難明,本末之難見,且放下未要理會亦得;如詩、書,直是不可不先理會云云。聖賢言語,何曾誤天下後世!人自學不至耳。」  或問「為學如何做工夫」,又問「如何是倫序」,皆最切之問。朱子乃只左支右吾,說皮面語。大綱節目數語,尚可敷衍;至於「不是安排此一件為先,此一件為後,此一件為大,此一件為小」,便是糊混。夫古人教法,某年舞勺,某年舞象,某年習幼儀,某年學禮,何嘗不是安排一定,孰先孰後,孰大孰小哉!「知所先後」,大學又明言之矣。糊混幾句,已又說歸讀書,讀書又不教人理會制度等事,姑教避難取易。夫理會制度,已畏其難矣,況取其所謂制度者而身習之,身精之乎!此等語若出他人口,朱子必灼見其弊而力非之。師望既高,信口說去,不自覺如此,卻說「聖賢言語、何曾誤天下後世」。夫聖賢言語,誰曾道誤天下後世!其誤天下後世者,乃是不從聖賢言語耳。夫「學而時習之」,是魯論第一言,尚且不從,況其餘乎?  嘗閱左傳,至簡子鑄刑鼎,孔子歎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以為晉之亡在任刑威耳。而下文乃曰:「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蓋其失不在刑書而在鑄刑書於鼎。夫法度操於人,則民知範吾功罪者,吾上也;司吾生死者,吾上也;時而出入輕重以為平允者,皆吾上也。天下懍王,一國懍君,一獄懍吏。士農工商罔敢愆於職中、逸於職外者,惟吾上是神是嚴也。而上下定矣,貴賤辨矣,賢德彰矣。今銘在鼎,則國人必將以鼎為依據,而不知受法于天者王,守法者君,序守者卿大夫百執事,是使之忽人而重鼎。民不見所尊,必將不遵其度,不遵其度,必不守其業,故曰:「何以尊貴,何業之守」也。貴賤無序,何以為國!嗟乎!簡子但以刑書鑄於鼎而孔子知其亡,況漢、宋之儒全以道法摹於書,至使天下不知尊人,不尚德,不貴才,而曰「宰相必用讀書人」,不幾以守鼎吏為政乎!其所亡又豈止一晉乎!是以至此極也。非孔子至聖,孰能見鑄鼎之弊乎!吾願天下急思孔子之言,吾願上天急生孔子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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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治編序
  唐、虞、三代複見於今日乎?吾不得而知也;唐、虞、三代不復見於今日乎?吾不得而知也。謂複見於今,則漢、唐、宋、明以來政術風俗奚為而日降?謂不復見於今,彼古聖賢之所謂「人定勝天」、「挽回氣運」者果何物哉?宜吾習齋先生俯仰而三歎也!
  七制而後,古法漸湮,至於宋、明,徒文具耳,一切教養之政不及古帝王。而其最堪搤腕者,尤在於兵專而弱,士腐而靡,二者之弊不知其所底。以天下之大,士馬之眾,有一強寇猝發,輒魚爛瓦解,不可收拾。黃巢之起,洗物淘城;李自成、張獻忠如霜風殺草,無當其鋒者,官軍西出,賊已東趨川、陝、楚、豫,至於數百里人煙斷絕。三代田賦出甲,民皆習兵,雖承平日久,禍起倉卒,亦斷不至如此其慘也。士子平居誦詩書,工揣摩,閉戶傝首如婦人女子;一旦出仕,兵刑錢谷渺不知為何物,曾俗吏之不如,尚望其長民輔世耶!三物賓興之世,學即所用,用即所學,雖流弊不至於此,又何怪乎先生之俯仰而三歎也!
  先生自幼而壯,孤苦備嘗,隻身幾無棲泊;而心血屏營,則無一刻不流注民物,每酒闌燈炧,抵掌天下事,輒浩歌泣下。一日,與塨語,胞與淋漓,塨不覺亦墮淚。先生躍起曰:「此仁心也。吾道可傳矣!」是以比年從遊,勤有啟示,塨因得粗知其略,以為賢君相用之自有潤澤,而大綱所在,足為萬世開太平者,則百慮不易也。使先生早有為于世,唐、虞、三代于於然而來也,不寧快甚!乃今雙鬢頒白,尚托空言,豈天未欲治平耶,抑將用之于衰老時耶,亦使先生開其端,而更待夫後人耶?吾複不能知之矣。  康熙二十八年己巳,孟夏吉旦,蠡吾門人李塨頓首拜撰。 
存治編

王道
  昔張橫渠對神宗曰:「為治不法三代,終苟道也。」然欲法三代,宜何如哉?井田、封建、學校,皆斟酌複之,則無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是之謂王道。不然者不治。

井田
  或問于思古人曰:井田之不宜於世也久矣,子之存治,尚何執乎?曰:噫,此千餘載民之所以不被王澤也!夫言不宜者,類謂亟奪富民田,或謂人眾而地寡耳。豈不思天地間田宜天地間人共用之,若順彼富民之心,即盡萬人之產而給一人,所不厭也。王道之順人情,固如是乎?況一人而數十百頃,或數十百人而不一頃,為父母者,使一子富而諸子貧,可乎?
  又或者謂畫田生亂。無論至公服人,情自輯也;即以勢論之,國朝之圈佔,幾半京輔,誰與為亂者?
  且古之民四,而農以一養其三;今之民十,而農以一養其九;未聞墜粟於天,食土於地,而民亦不饑死,豈盡人耕之而反不足乎!雖使人余于田,即減頃而十,減十而畝,吾知其上糞倍精,用自饒也;況今荒廢至十之二三,墾而井之,移流離無告之民,給牛種而耕焉,田自更餘耳。故吾每取一縣,約其田丁,知相稱也。嘗妄為圖以明之。
  所慮者,溝洫之制,經界之法,不獲盡傳。北地土散,畬ㄦl溝,(意夏禹盡力溝洫,必有磚炭砌塗之法。)高低墳邑,不便均畫。然因時而措,觸類而通,在乎人耳。溝無定而主乎水,可溝則溝,不可則否;井無定而主乎地,可井則井,不可則均。至阡陌廬舍,古雖有之,今但可植分草以代阡陌,為窩鋪以代廬舍,橫各井一路以便田車,中十井一房,以待田畯可也。
  有聖君者出,推此意而行之,搜先儒之格議,盡當代之人謀,加嚴乎經界之際,垂意于厘成之時,意斯日也,孟子所謂「百姓親睦」,咸於此征焉。遊頑有歸,而士愛心臧,不安本分者無之,為盜賊者無之,為乞丐者無之,以富淩貧者無之,學校未興,已養而兼教矣。休哉,蕩蕩乎!故吾謂教以濟養,養以行教,教者養也,養者教也,非是謂與?
  井田經界之圖
  方一媢洁G畫界一小區,方十步,每行長算十堙A共三百六十堙A該十二萬九千六百步,合五百四十畝。
  井田經界圖說
  孟子雲:「方埵茪哄A井九百畝。」吾所以明井制必明堥謅]。周制,三百步為一堙A百步為一畝,六尺為一步,每步長今步一尺,則三百步為堛怴A即今三百六十步之數也。然考之文,問之獻,又多異說,且謂周尺僅今七寸強。要之,不若即以今堙B今畝、今步尺為准為甚明,且亦夫子從周之義也。以今堭壑均A方堣圻a,合該十二萬九千六百步。周之九百畝,當今五百四十畝,(今二百四十步為畝。)每區六十畝,內公外私。若田饒處,除公田內六畝給八家為場圃、廬舍,田窄給三畝為窩鋪,其地亦可桑。又通各井兩端為田車之路,宜縱者縱,宜橫者橫,隨邑人出入之便。十堣@房,以處田畯。不雲廳堂者,蓋田畯宜游井以勸,此直暫息,不成其所也。
  方百里圖 四面皆百里,伯國之封地也。
  方百里圖說
  公侯皆方百里,古也,何必圖?以古制久湮,人輒謂田少,故圖之以示田足也。一區方十堙A當百井,一行方十堛怳Q,當千井,共該一萬井也。即除墳邑、山川、林路,約天下之大勢,或有山川或無山川者增補言之,各百里內亦不減八千井,一井八家,共該六萬四千家。吾知百里內之人民,去二十以下及六十以上者,亦不過六七萬丁而已,即或人浮于田,一區二夫,一夫受二十七畝,亦足用也。又就孟子注徐氏所識田祿推之,大國之君取三百二十井,卿取三十二井,大夫八,上士四,中士二,下士一,共該三百六十七井。推之大國三卿、五下大夫、二十七上士、他官府史悉計之,交鄰、宗廟、優賓、禮賢、撫幼、養老、柔旅、勸工、補春、助秋等事,以及邑宰、庶人在官,約不至八千井而用足矣。餘則別貯,名曰「工倉」,諸侯不得擅開;王巡則以補助慶功,大凶則侯請以賑,三歲一散陳。又,十井一長,百井一百長,千井一千長,二千井一邑宰,一佐士。宰祿視大夫,佐士視上士,千長視中士,百長視下士,十長無祿。此方百里之大率也。天子之千里,侯之五十堙A俱可推知,第王臣之祿重耳。

治賦
  慨自兵農分而中國弱,雖唐有府兵,明有衛制,固欲一之。迨於其衰,頂名應雙,皆乞丐、滑棍,或一人而買數糧;支點食銀,人人皆兵;臨陣遇敵,萬人皆散。嗚呼!可謂無兵矣,豈止分之雲乎!即其盛時,明君賢將理之有法,亦用之一時,非久道也。況兵將不相習,威令所攝,其為忠勇幾何哉!
  間論王道,見古聖人之精意良法,萬善皆備。一學校也,教文即以教武;一井田也,治農即以治兵。故井取乎八而陳亦取乎八。考之他書,類謂其法創自黃帝,備于成周,而以孔明之八陳實祖之。但帝王之成法既不可見,武侯之遺意又不得其傳,後世亦焉得享其用哉!
  竊不自揣,覺於井田法略有一得,敢詳其治賦之要有九,治賦之便有九:
  一曰預養。饑驥而責千里則愚。上宜菲供膳,薄稅斂,汰冗費,以足民食。一曰預服。嬰兒而役賁、育則怒。井之賢者為什,什之賢者為長,長之賢者為將,以平民情。一曰預教。簡師儒,申孝弟,崇忠義,以保民情。一曰預練。農隙之時,聚之於場。時,宰士一較射藝;月,千長一較;十日,百長一較;同井習之不時。一曰利兵。甲胄、弓刃精利者,官賞其半直,較藝賢者慶以器。一曰養馬。每井馬二,公養之,彷北塞喂法。操則習射,閑則便老行,或十百長有役乘之。一曰治衛。每十長,一牌刀率之於前,九人翼之於後。器戰之法具紀效新書。一曰備羨。八家之中,四騎四步。供役不過各二人。餘則為羨卒,以備病、傷或居守。一曰體民心。親老無靠不卒;老弱不卒。出戍給耕,不稅;傷還給耕,不稅。死者官葬。九者,治賦之要也。
  一曰素練。隴畝皆陳法,民痦艉均A不待教而知矣。一曰親卒。同鄉之人,童友日處,聲氣相喻,情義相結,可共生死。一曰忠上。邑宰、千百長,無事則教農、教禮、教藝,為之父母;有事則執旗、執鼓、執劍,為之將帥。其孰不親上死長!一曰無兵耗。有事則兵,無事則民,月糧不之費矣。一曰應卒難。突然有事,隨地即兵,無征救求援之待。一曰安業。無逃亡反散之虞。一曰齊勇。無老弱頂替之弊。一曰靖奸。無招募異域無憑之疑。一曰輯侯。無專擁重兵要上之患。九者,治賦之便也。
  至於陳法:八千長率之於前;四邑將督之於後。左戰而右翼之,則左正而右奇;右戰而左翼之,則右正而左奇。前後之相應,內外之相接,無非前,無非後,無非左,無非右,無非正,無非奇,如迴圈,如鬼神,如天地。分張之,可圍敵之弱,合沖之,可破敵之堅;敵攻之不可入,入之不可出;居則為營,戰則為陳;亦烏可測其端,烏可窮其用也哉!
  八陳圖說(圖失)
  古伯國三萬二千全軍之陳也。綱目皆井形,表圓象天,堣頞H地,中軍象太極,四角象四象,八陳象八卦,旗幟五色象五行。南方火則旗紅。左旗鑲青者,以火之於木相從也。青宜鑲黑,而白之者,取易辨之也。黑宜白,而紅之者,別於青也。凡千長所率二千卒。每百長一小旗,從其將旗,中必異色,書長姓,姓同書字。四邑將皆繡絨旗,又各備一方繡旗。一面當敵,則二邑督四路之兵;如四面當敵,則佐士與邑將分督八路之兵。一面當敵,左右者應之,餘則皆否。如「天鳥」出戰,「雲虎」即為兩翼,「風龍」「地蛇」各安其位是也。戰者戰而守者守,如八表皆戰,而八堣ㄟ坌O也。下此而萬六千,或三千二百,或一千六百,神而明之,在乎人耳。

學校
  或問于思古人曰:自漢高致牢闕堙A歷代優意黌宮,建教訓之官,有臥碑之設,何嘗不存心學校也?似不待子計矣。思古人曰:嗟乎!學校之廢久矣!考夏學曰「校」,教民之義也。今猶有教民者乎?商學曰「序」,習射之義也。今猶有習射者乎?周學曰「庠」,養老之義也。今猶有養老者乎?
  且學所以明倫耳。故古之小學教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大學教以格致誠正之功,修齊治平之務,民舍是無以學,師舍是無以教,君相舍是無以治也。迨于魏、晉,學政不修,唐、宋詩文是尚。其毒流至今日,國家之取士者,文字而已,賢宰師之勸課者,文字而已,父兄之提示,朋友之切磋,亦文字而已,不則曰「詩」,已為餘事矣。求天下之治,又烏可得哉?
  有國者誠痛洗數代之陋,用奮帝王之猷,俾家有塾,黨有庠,州有序,國有學,浮文是戒,實行是崇,使天下群知所向,則人材輩出,而大法行,而天下平矣。故人才王道為相生。倘仍舊習,將樸鈍者終歸無用,精力困於紙筆;聰明者逞其才華,詩書反資寇糧。無惑乎家讀堯、舜、孔、孟之書,而風俗愈壞;代有崇儒重道之名,而真才不出也。可勝歎哉!
  周禮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鄉大夫:「三年則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而興賢者、能者。鄉老及鄉大夫帥其吏與其眾寡,以禮禮賓之。厥明,鄉老及鄉大夫,群吏獻賢能之書于王,王拜受之,登於天府,內史貳之。」(書其副本。)   邱氏曰:「成周盛時,用鄉舉媬鴾妒k以取士。二十五家為閭,閭有胥;閭胥則書其敬、敏、任、恤者。百家為族,族有師;族師則書其孝、弟、睦、婣、有學者。五百家為黨,黨有正;党正則書其德行、道藝。二千五百家為州,州有長;州長則考其德行、道藝而勸之。萬二千五百家為鄉,鄉有大夫;則三年大比,考其果有六德、六行而為賢,通夫六藝之道而為能,則是能遵大司徒之教而成材矣。於是鄉老及鄉大夫帥胥、師、正、長之屬,合閭、旅、州、黨之人,行鄉飲之禮,用賓客之儀以興舉之,書其氏名于簡冊之中,獻其所書於天府之上。天子拜而受之,以賢才之生,乃上天所遺,以培植國家元氣者也。」
  王制:「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於鄉,升于學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

封建
  或問于思古人曰:世風遞下,人心日澆,以公治之而害伏,以誠禦之而奸出。是以漢之大封同姓,亦成周伯叔諸姬之意,而轉目已成反畔;唐之優權藩鎮,僅古人甥舅伯侯之似,而李社即以敗亡。故宋鼎既定,盞酒以敬勳臣;明運方興,亦世官而酬汗馬。非故惜茅土也,誠以小則不足藩維,大則適養跋扈,封建之難也。子何道以處之,可使得宜乎?
  思古人曰:善哉問!此不可以空言論也。先王遺典,封建無單舉之理,大經大法畢著咸張,則禮樂教化自能潛消反側,綱紀名分皆可預杜驕奢,而又經理周密。師古之意,不必襲古之跡。
  使十侯而一伯。侯五十堙A一卿,二大夫,三士;卿,天子命之。伯百里,一卿,三大夫,六士;卿與上大夫亦天子命之。侯畜馬二十五,甲士與稱;伯畜馬五十,甲士亦稱,有命乃起田卒焉;邊侯、伯,士馬皆倍其畜,有事乃起田卒焉。侯庶不世爵祿,視其臣而以親為差;侯臣不世邑采,取公田而以位計數;伯師不私出,列侯不私會。如此者,有事則一伯所掌二十萬之師,足以藩維,無事而所畜士馬不足並犯。封建亦何患之有?況三代建侯之善,必有博古君子能傳之者,用時又必有達務王佐能因而潤澤者,豈餘之寡陋所能悉哉!第妄謂非封建不能盡天下人民之治,盡天下人材之用爾。
  後世人臣不敢建言封建,人主亦樂其自私天下也,又幸郡縣易制也,而甘於孤立,使生民社稷交受其禍,亂亡而不悔,可謂愚矣。如六國之勢,識者嘗言韓、魏、趙為燕、齊、楚之藩蔽,贏氏蠶食,楚、齊、燕絕不之救,是自壞其藩蔽也。侯國且如此,以天下共主,可無藩蔽耶!層層厚護,寧不更佳耶!板之詩雲:「大邦維屏,宗子維城,無俾城壞,無獨斯畏。」道盡建侯之利,不建侯之害矣。如農家度日,其大鄉多鄰而我處其中之為安乎,抑吞鄰滅比而孤棲一蕞之為安乎?
  況此乾坤,乃自堯、舜、夏、商、周諸聖君、聖相開物成務,遞為締造而成者也;人主享有成業,而顧使諸聖人子孫無尺寸之土,魂靈無血食之嗣,天道其能容耶?身為天子,皆其曆世祖功宗德,上邀天眷;顧不能覃恩九族,大封同姓,而僅僅一支私其富貴,宗廟其無怨恫耶?創興之際,攀龍附鳳,或運帷幄,或功汗馬,主臣同憂勞,共生死;一旦大業既成,不與之承天分地,為山河帶礪之盟,勳舊其何勸耶?
  凡諸大義皆不遑恤,而君不主,臣不贊,絕意封建者,不過見夏、商之亡于諸侯與漢七國、唐藩鎮之禍而忌言之耳。殊不知三代以封建而亡,正以封建而久;漢、唐受分封藩鎮之害,亦獲分封藩鎮之利。使非封建,三代亦烏能享國至二千歲耶!夏以有仍再造,商有西伯率叛服殷,周則桓、文主盟尊王,周、召共和不亂。四百也,六百也,八百也,遞漸益長,是皆服衛疊疊,星環棋布,隱攝海外之覬覦,秘鎮朝闕之奸回,有以輔引王家天祚也;以視後日之一敗塗地,歷數日短者,封建亦何負人國哉!
  即以三代敗亡論,受命者猶然我先王之股肱甥舅也,列辟無恙,三恪世修,失天下者仍以一國封之,是五帝、三王有數百年之天下,而仍有千萬年不亡之國也。使各修天子禮樂,事則膰之,喪則拜之,客而不臣,是五帝、三王有千萬年不亡之國,即有千萬年不降之帝王也。猗歟休哉!守此不替,有天下者誰不胥受其福乎!
  且君非桀、紂,誰敢犯天下共主,來天下之兵耶?侯非湯、武,誰能合千八百國而為之王耶?君非桀、紂,其亡難也;侯非湯、武,王之難也,故久而後失之也。即君果桀、紂而侯果湯、武矣,本國之積倉自足供輜重,無俟掠人箱囷,炊人梁棟也;一心之虎賁從王之與國,自足以奉天伐暴,無俟挾虜丁壯,因而淫攜婦女也!南巢、牧野,一戰而天命有歸,無俟於數年數十年之兵爭而處處戰場也!耕者不變而市者不止,不至於行人斷絕而百里無煙火也;王畿鼎革而天下猶有君,不至於聞京城失守而舉世分崩,千百成群,自相屠搶,歷數年不能定也;王者綏定萬邦而屢有豐年,不至於耕種盡廢,九有蕩然,上幹天和,水旱相仍,曆三二世不能複也。蓋民生天地,鹹沐封建之澤,無問興亡,皆異於後世如此。
  而秦人任智力以自雄,收萬方以自私,敢於變百聖之大法,自速其年世,以遺生民氣運世世無窮之大禍,祖龍之罪上通於天矣!文人如柳子厚者,乃反為「公天下自秦始」之論,是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可勝歎哉!

宮刑
  或有問于思古人曰:昔漢除宮刑,百世稱其仁。子言王道亦既詳矣,乃並微聞宮刑亦當複,無以法不嚴則易犯,故峻其法以仁斯民乎?
  思古人曰:否,不然也。夫謂法不嚴則易犯,暴君酷吏假辭以飾其惡耳。吾所謂復古刑者,第以宮壺之不可無婦寺,勢也,即理也。倘複封建,則天下之君所需婦寺愈多,而皆以無罪之人當之,胡忍哉!且漢之除宮刑,仁而愚者也。漢能除婦寺哉?能除萬世之婦寺哉?不能除婦寺而除宮刑,是不忍宮有罪之人而忍宮無罪之人矣。
  說者又謂刷童男女,不於民間,惟以官買,則是任民之願。嗟乎!狙民甚矣!小民何知?惟知利耳,以利誘民而宮之,豈天為民立君之意哉!今之貪利為盜者,惡自民也,上且誅之;若因民之貪,誘而宮之,惡自君矣。可勝慨哉!故封建必複宮刑,不封建亦必複宮刑也。惟願為政者慎用之耳。至肉刑之五,墨、辟今猶用之,劓、剕二刑不復可也。

濟時
  或曰:若子之言,非王政必不足治天下。顧漢末非行王道時也,孔明何以出?唐葉無行王道事也,鄴侯何以相?是必有濟時之策矣。況王政非十年經理,十年聚養,十年浹洽,不能舉也。倘遇明王賢相,不忍斯民之水火,欲急起拯之,而人材未集,時勢未可,將舍此無道。則所謂大用之而大效,小用之而小效者,又何說也?
  思古人曰,王道無小大,用之者小大之耳。為今計,莫要於九典、五德矣。除制藝,重征舉,均田畝,重農事,征本色,輕賦稅,時工役,靜異端,選師儒,是謂九典也。躬勤儉,遠聲色,禮相臣,慎選司,逐佞人:是謂五德也。為之君者,充五德之行,為九典之施,庶亦駕文、景而上之矣。然不體聖學,舉聖法,究非所以致位育,追唐虞也。是在為君者。

重征舉
  嘗讀禮「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所以崇禮義,養廉恥也。故女無行媒不相知名,士不為臣不見。成湯之于伊尹也,三聘莘野,文王之于呂尚也,載旋渭濱。下至衰世,猶有光武就見之子陵,昭烈屢顧之諸葛。如四子者固有以自重,抑其君知所以重之也。近自唐、宋,試之以詩,弄之以文,上輒曰選士,曰較士,曰恩額,曰賜第;士則曰赴考,曰赴科,曰赴選。縣而府,府而京,學而鄉,鄉而會;其間問先,察貌,索結,登年,巡視,搜檢,解衣,跣足,而名而應,挫辱不可殫言。鳴呼!奴之耶,盜之耶?無論庸庸輩不足有為,即有一二傑士,迨於出仕,氣喪八九矣,宜道義自好者不屑就也。
  而更異其以文取士也。夫言自學問中來者,尚謂「有言不必有德」,況今之制藝,遞相襲竊,通不知梅棗,便自言酸甜。不特士以此欺人,取士者亦以自欺,彼卿相皆從此孔穿過,豈不見考試之喪氣,浮文之無用乎,顧甘以此誣天下也!觀之宋、明,深可悲矣。
  竊嘗謀所以代之,莫若古鄉舉媬鴾妒k。仿明舊制,鄉置三老人,勸農,平事,正風,六年一舉,縣方一人。如東則東方之三老,視德可敦俗、才堪蒞政者,公議舉之,狀簽某某深知其才德,兼以事實之,縣令即以幣車迎為六事佐賓吏人。供用三載,經縣令之親試,百姓之實征,老人複躋堂言曰,某誠賢,則令薦之府,呈簽某令深知其才德,亦兼以事實之,則守以禮征至。其有顯德懋功者,即薦之公朝,餘仍留為佐賓三載,經府守之親試,州縣之實征,諸縣令集府言曰,某誠賢,則府守薦之朝廷,呈簽某守深知其才德,亦兼以事實之,則命禮官弓旌、車馬征至京。其有顯德懋功者,即因才德受職不次,餘仍留部辦事,親試之三載。凡經兩舉,用不及者,許自辭歸進學。老人、令、守,薦賢者受上賞,薦奸者受上罰,則公論所結,私托不行矣,九載所驗,賢否得真矣。即有一二勉強為善,盜竊聲譽者,焉能九載不變哉!
  況九載之間,必重自檢飭,即品行未粹者,亦養而可用矣。為政者複能久任,考最於九載、十二載或十七八載之後,國家不獲真才,天下不被實惠者,未之有也。

靖異端
  古之善靖異端者,莫如孟子;古之善言靖異端者,莫如韓子。韓子之言曰:「人其人,火其書,明先王之道以教之。」善哉,三言盡之矣!
  愚嘗取而詳推之。目前耕耘,皆三代之赤子,第自明帝作俑,無恥之民從而效尤,妄談禍福,侈說仙神,枝連蔓長,焚香講道者遂紛紛,其實猶然中國之民也,一旦收為左道之誅,豈不哀哉!
  考古謀今,靖之者有九:一曰絕由,四邊戒異色人,不許入中國。二曰去依,令天下毀妖像,禁淫祠。三曰安業,令僧道、尼姑以年相配,不足者以妓繼之,俱還族。不能者各入地籍,許鬻寺觀瓦木,以易宅舍;給香火地或逃戶地,使有恆產。幼者還族,老而無告者入養濟院,夷人仍縱之去,皆所謂「人其人」也。四曰清檗,有為異言惑眾者誅。五曰防後,有窩佛老等經卷一卷者誅,獻一卷者賞十兩,訐窩者賞五十兩。六曰杜源,令碩儒多著辟異之書,深明彼道之妄,皆所謂「火其書」也。七曰化尤,取向之名僧長道,令近正儒受教。八曰易正,人給四書、曲禮、少儀、內則、孝經等,使朝夕誦讀。九曰明法,既反正之後,察其孝行或廉義者,旌表顯揚之,察其愚頑不悟者,責罰誅戮之,皆所謂「明先王之道以教之」也。
  如此,則群黎不邪慝,家戶有倫理,男女無抑鬱之氣而天地以和,兆姓無絕嗣之慘而生齒以廣,征休召祥,蔑有極矣。且儉土木之浪費,杜盜亡之窩巢,驅遊手之無恥,絕張角等之根苗,風淑俗美,仁昌義明,其益不可殫計,有國者何憚而不靖異端哉!若惑於禍福之說,則前鑒固甚明也。

書後
  先生三存編,存性、存學皆悟聖學後著,獨存治在前,乃壯歲守宋儒學時所作也。當是時,仁心布濩,身任民物之重已如是,其得聖道也蓋有由矣。
  塨從游後,聞而悅之,著瘳忘編以廣其條件。張鵬舉文升著存治翼編,聚晤考究,曆有年所。及塨出遊四方,辨證益久,謬謂鄉舉媬鵅A行之或亦因時酌略,而大體莫易。井田則開創後,土曠人稀之地,招流區畫為易,而人安口繁,各有定業時行之難。意可井者井,難則均田,又難則限田,與先生見亦頗不參差。
  惟封建以為不必復古,因封建之舊而封建,無變亂,今因郡縣之舊而封建,啟紛擾,一。三代德教已久,胄子多賢,尚曰「世祿之家鮮克由禮」,況今時紈褲,易驕、易淫、易殘忍,而使世居民上、民必殃,二。郡縣即漢、唐小康之運,非數百年不亂,封建則以文、武、成、康之聖賢治之,一傳而昭王南巡,遂已不返,後諸侯漸次離析,各自為君,六七百年,周制所謂削地滅國,皆付空言,未聞彼時以不朝服誅何國也。矧於晚近,雖有良法,豈能遠過武、周!三。或謂明無封建,故流寇肆毒,遍地丘墟。竊以為宋、明之失在郡縣權輕,若久任而重其權,亦可弭變。且唐之藩鎮即諸侯也,而黃巢儼然流寇矣,豈關無封建耶!四。或又謂無封建則不能處處皆兵,天下必弱。竊謂民間出兵,處處皆兵,郡縣自可行,不必封建始可行也,五。而封建之殘民,則恐不下流寇。不觀春秋乎!列國君卿尚修禮樂,講信睦,然自會盟朝遇紛然煩費外,侵伐戰取,一歲數見,其不通魯告魯者殆又倍蓰,幸時近古,多交綏而退。若至今日,殺人狼藉,盈野盈城,豈減流寇!然流寇亡蹙而諸侯亡遲,則將為數十年殺運、數百年殺運,而禍更烈矣。唐之藩鎮為五季,金之河北九公,日尋干戈,人煙斷絕,可寒心也,六。天子世圻,諸侯世同,卿大夫獨非伯叔甥舅之裔耶,亦世采自然之勢也;即立法曰「世祿不世官」,必不能久行,周之列國皆世臣巨室可見矣。夫使天下富貴,數百年皆一姓及數功臣享之,草澤賢士雖如孔、孟,無可誰何,非立賢無方之道也。不公孰甚,欲治平何由!七。戊寅,浙中得陸桴亭封建傳賢不傳子論,蓋即郡縣久任也,似有當。質之先生,先生曰:「可,而非王道也。」商搉者數年於茲,未及合一,先生倏已作古矣。
  於戲!此系位育萬物參贊天地之事,非可求異,亦非可強同也,因書於後,以待用者。  康熙乙酉二月,蠡吾門人李塨書於郾城寓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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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人編卷一
喚迷途

第一喚
  此篇多為不識字與住持雲遊等僧道立說。此項人受惑未深,只為衣食二字,還好勸他。譬如誤走一條路,先喚那近者回來,我們這堻瞗A那近的也先聽得。故第一先喚平常僧道。
  凡人做僧道者,有數項:一項是本人貧寒,不能度日,或其父母貧寒,不能度日,艱於衣食,便度為僧道。一項是禍患迫身,逃走在外,或兵亂離家,無地自容,度為僧道。一項是父母生子女不成,信佛道,在寺廟寄名,遂舍入為徒。一項是偶因災禍,妄信出家為脫離苦海,或目觸寺廟傾倒,起心募化,說是建立功果,遂削髮為僧或戴發稱道人。大約是這幾項人。或有不得已,或誤當好事做,不是要惑世誣民,滅倫傷化。便是聖人出世,亦須哀憐而教化之,不忍收為左道之誅也。但你們知佛是甚麼人否?佛是西域番人,我們是天朝好百姓,為甚麼不做朝廷正經的百姓,卻做那西番的弟子?他若是個好人還可,他為子不孝他父母,為臣不事他君王,不忠不孝便是禽獸了,我們為甚麼與他磕頭?為甚麼做他弟子?他若是個正神還可,他是個西方番鬼,全無功德於我們。我們這房屋,是上古有個聖人叫有巢氏,他教人修蓋,避風雨虎狼之害,我們於今得住;我們這衣食,是上古有個聖人叫神農氏,教民耕種,又有黃帝元妃叫西陵氏,教人蠶桑,我們於今得吃,得穿;我們這田地,是陶唐時有個聖人叫神禹,把橫流的洪水都治了,疏江、淮、河、漢,鑿龍門,通大海,使水有所歸,我們於今得平土上居住;我們這世界,是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合漢、唐、宋、明歷代帝王聖賢,立禮樂刑罰,治得乾坤太平,我們才得安穩。所以古之帝王聖賢廟食千古,今之帝王聖賢受天下供奉,理之當然。佛何人,有何功德,乃受天下人香火?真可羞也,真可誅也!你們動輒說「賴佛穿衣,指佛吃飯」。佛若是個活的,不忠不孝,尚且不當穿天下人的衣,吃天下人的飯,何況佛是個死番鬼,與天朝全無干涉,你們焉能指他吃穿的?語雲:「無功食祿,寢食不安。」你們又動輒念經宣卷,神要那西域邪言做甚麼,人要那西域邪言做甚麼,白白的吃了人家的,活時做個不妥當的人,死了還做個帶缺欠的鬼。我勸你有產業的僧人,早早積攢些財物,出了寺,娶個妻,成家生子;無產業的僧人,早早拋了僧帽,做生意工匠,無能者與人傭工,掙個妻子,成個人家。上與朝廷添個好百姓,這便是忠,下與祖父添個兒孫,這便是孝,使我上面千百世祖宗有兒孫,下面千百世兒孫有祖父,生作有夫婦、有父子、有宗族親友的好人家,死入祖宗墳墓,合祖宗父兄族人埋在一塊土,做個享祭祀的鬼。思量到此,莫道是遊食僧道,與住持僧道,便是那五臺山京都各寺觀大富貴僧道,也不該貪戀那無意味的財產。你們說,那有錢的僧道像甚麼?就是那內官家富貴,便黃金千兩,位享三公,斷了祖父的血脈,絕了天地生機,竟成何用!思之思之!
  老僧人,老道士,見的明白!你們受苦一生,中甚麼用?無徒弟的,再不消度人了,誤了自己,又誤他人,神明也不佑;有徒弟的,早早教他還人倫。你若十分老,便隨徒弟去度日;若不十分老,也尋法娶妻,便不娶妻也還家。家下有房屋田產的固好,雖無田產、房屋,尋個手藝生理的也好,就兩者俱無,雖乞食度日,比做僧道也好。好在何處?現有宗族,合他有父兄、子侄情分,便病了,他直得照管你,便死了,他直得埋殯你,便做鬼,也得趁祖宗享春秋祭祀,豈不是好!若做僧道,莫說游僧遊道死在道路,狼拖狗曳的,便是住持的,若無徒弟也苦,雖有徒弟伏侍的,終是異姓人,比不得我兒女,是我骨肉,也比不得我宗族,是我祖宗一派,死了,異姓祭祀也無饗理。況世上那有常常住持的寺院,究竟作無祭祀的野鬼,豈不傷哉!
  歸人倫事,最宜蚤圖。第一件,先要知前日由平民做和尚,是朝廷的逃民,是父母的叛子,是玷辱親戚朋友的惡事。古人雲:「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而逃租稅。」只此四句,斷定和尚不是好人了。今日由和尚做了平民,是朝廷正道百姓,是父母歸宗孝子,是從頭有親戚有朋友的好事。古人雲「自新休問昔狂」,伊尹稱成湯改過不吝,自新便成的君子,改過便做的聖人。我之歸也,不忍我祖宗無後而歸也,不忍我父母無子而歸也,是謂之大仁;不願天下人皆有夫妻我獨為鰥夫而歸也,不願貴賤賢愚皆為朝廷效力獨我為猾民而歸也,不願昆蟲草木皆為天地廣生成我獨腐朽而歸也,是謂之大義。大仁大義之舉,而世人反以為不美事,名之曰「還俗」。夫謂之俗,必以為作僧道是聖果事、而今還於俗凡也,必以為是清雅事,而今還於俗鄙也,必以為新奇事,而今還于俗常也。嗟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尼父之所大慮也。吾今正其名曰「歸人倫」,明乎前此迷往他鄉而今歸家也,明乎前此誤入禽獸之夥而今歸人群也,明乎前此逸出彝倫之外而今歸子臣弟友之中也。世人去家鄉數千里,見一本土人,輒涕泣不勝,一旦還鄉,則鄰里皆來看望,心安意樂,今之歸倫,何獨不然!僧道有歸人倫而來見吾者,吾必酒食待之,為之圖謀生理;吾黨有寄尺書口信於吾者曰,某處某僧道今歸倫於某府州縣某鄉為某姓名矣,吾必不遠百里,具儀往賀之。人之好善,誰不如我,鼓動天下,救濟生民,同志者共勉之!
  你父母生你時,舉家歡喜,門左懸弧。歡喜者,以為他日奉養口體,承宗繼嗣,有所托矣;一旦為僧道,生不能養,死不能葬,使父母千萬年無掃墳祭主之人,一思赤子懷抱時,你心安不安?懸弧者,男子生下當為朝廷應差應甲,平定禍亂,大而為將,小而為兵,射獵四方,生人之義也;一旦為僧道,便為世間廢人,與朝廷無干,不但不為朝廷效戰鬥,並不當差納糧以供其上,回思懸弧之義,寧不自愧!
  禽有雌雄,獸有牝牡,昆蟲蠅蜢亦有陰陽。豈人為萬物之靈而獨無情乎?故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情至性也。你們果不動念乎?想欲歸倫,亦其本心也,拘世人之見,以還俗為不好耳。今無患矣,我將此理與你們說明了,更不可自己耽誤。
  細思來,你們為僧道也只為吃碗自在飯。豈不思上自天子,下至庶人,皆有所事,早夜勤勞,你們偏偷安白吃,就如世間倉鼠木蠹一般了,是甚麼好?試看世上各行生理手藝,命中有飯吃,自然餓不著,你何必做僧道?你命中若不好,做僧道也受饑寒,況有一種赴苦做活種地灌園的僧道,一般受苦,為何廢了人倫?你們都思量思量,不可胡迷到底也!

第二喚
  此篇多為參禪悟道、登高座發偈律的僧人與談清靜、煉丹火、希飛升的道士立說,較前項人惑漸深,迷漸遠,喚回頗難。然此等率出聰明靜養之人,聰明人易馳高遠,故惑於異者多。仆以為聰明人易惑亦易悟,靜養人善思又善聽,況吾之俚言,如數一二,如辨黑白,如聞鐘鼓,亦易入者。一悟一思,而猛然醒,幡然改,同快人倫之樂,豈不美哉!
  佛道說真空;仙道說真靜。不惟空也,並空其空,故心經之旨,「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不徒靜也,且靜之又靜,故道德經之旨,牝矣又玄,玄矣又屯屯。吾今以實藥其空,以動濟其靜,為僧道者不我服也,入之深,惑之固,方且望其空靜而前進之不暇,又焉能聽吾所謂實與動乎!今姑即佛之所謂空,道之所謂靜者窮之,而後與之言實與動。佛殊不能空也,即能空之,益無取;道殊不能靜也,即能靜之,益無取。三才既立,有日月則不能無照臨,有山川則不能無流峙,有耳目則不能無視聽;佛不能使天無日月,不能使地無山川,不能使人無耳目,安在其能空乎!道不能使日月不照臨,不能使山川不流峙,不能使耳目不視聽,安在其能靜乎!佛道之空靜,正如陳仲子之廉,不能充其操者也。即使取其願而各遂之,佛者之心而果入定矣,空之真而覺之大矣,洞照萬象矣,此正如空室懸一明鏡,並不施之粉黛妝梳,鏡雖明亦奚以為!曰大覺,曰智慧,曰慈悲,而不施之于子臣弟友,方且照不及君父而以為累,照不及自身之耳目心意而以為賊,天地間亦何用此洞照也!且人人而得此空寂之洞照也,人道滅矣,天地其空設乎?道者之心而果死灰矣,嗜欲不作,心腎秘交,丹候九轉矣,正如深山中精怪,並不可以服乘致用,雖長壽亦兩間一蠹。曰真人,曰至人,曰太上,而不可推之天下國家,方且盜天地之氣以長存,煉五行之精以自保,乾坤中亦何賴有此太上也!且人人而得此靜極之仙果也,人道又絕矣,天地其能容乎?世傳五百年雷震一次,此必然之理,蓋人中妖也,天地之盜也。
  請問:若輩聰明人乎,愚蒙人乎?果愚蒙人也,宜耕田鑿井以養父母,以受天子之法制,不應妄為大言,鼓天下之愚民而立教門。若聰明人也,則以天地粹氣所鍾,宜學為公卿百執事,以勤民生,以佐王治,以輔扶天地,不宜退而寂滅,以負天地篤生之心。
  朝廷設官分職以為萬民長,立法定律以防萬民欲。人雖賢智,只得遵朝廷法律而行,所謂「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也」。你們輒敢登高座談禪,使人跪問立聽,輒敢動刑杖,是與天子長吏爭權也;輒敢別定律令,號招士民,謂之受戒,各省直愚民呼朋引伴,赴北京五台受禪師法戒,是與天子爭民也。堂堂皇王之天下,儼然半屬梵王子之臣民,倘朝廷震怒或大臣奏參,豈不可懼!猛醒猛醒!
  你們那個是西域番僧?大都是我天朝聰明人。欲求道,當求我堯、舜、周、孔之道,堯、舜、周、孔之道是我們生下來現成的道。此身是父母生的,父母生此身,如樹根長出身幹枝葉,若去父母,是樹根,還成甚麼樹!所以堯、舜、周、孔之道全在於孝,小而養口體,悅心志,大而顯親揚名,再大而嚴父配斷了天。自庶人上至天子,各隨分量,都要完滿,毫釐不盡,便是缺欠,便不可以為子,不可以為人。況敢拋卻父母,忍心害理,視為路人,還了得!此身合兄弟同生,都要相愛,有兄長,又如樹上生的前一節後一節,若離了兄,正如樹枝斷去前截,定後截都壞了。所以堯、舜、周、孔之道全在於弟,隅坐隨行,尊父母的嫡子,敬之如嚴君,愛父母的遺體,愛之如嬰兒。無貴無賤,各隨分量,都要完滿,分毫不盡,便是缺欠,便不可以為人弟,即不可以為人子,況敢拋卻兄長,忍心害理,視為路人,還了得!父母生下我,我又娶妻,作子孫的父母,他日子孫又長成作父母,故曰「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兄弟,有兄弟然後有朋友,有朋友然後有君臣」。故「堯、舜之道,造端乎夫婦」,此端字,是端倪的端字,如織布帛之有頭緒,如生草木之有萌芽,無頭緒則布帛沒處織,無萌芽則草木沒處生,無夫婦則人何處生?一切倫理都無,世界都無矣。且你們做佛弟子的,那一個不是夫婦生來的?若無夫婦,你們都無,佛向那堸Q弟子?佛的父親若無夫婦,佛且無了,那埵陶o一教?說到這堙A你們可知佛是邪教了,是異端了。假佛原是正道,原行得,他是西域的師,西域的神,我們有我中國的師,中國的神。自己的師長不尊,為甚麼去尊人家師長?自己的父母不孝,為甚麼去孝人家?何況原是邪教,原是異端!由其道,一步行不去,從他做甚?你們最聰明,說到這堙A莫道你們有才料,在世間做的別事,便做個農夫,做個乞丐,也不失為正人。為甚麼上高座,闔眼並手,跟番鬼談邪言,自欺以欺世也?思之思之!
  佛輕視了此身,說被此身累礙,耳受許多聲,目受許多色,口鼻受許多味,心意受許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將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賊。充其意,直是死滅了,方不受這形體累礙,所以言圓寂,言涅槃,有九定三解脫諸妄說,總之,是要不生這賊也,總之,是要全其一點幻覺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則天下並性亦無矣,又何覺?無所謂昭昭,何所謂暗暗?如佛教,並幻亦不可言矣,又何佛怪哉!西域異類,不幸而不生天朝,未聞我天朝聖人之言性也,未見我天朝聖人之盡性也。堯、舜、周、孔之言性也,合身言之,故曰「有物有則」,「堯、舜性之;湯、武身之」。堯、舜率性而出,身之所行皆性也,湯、武修身以複性,據性之形以治性也。孔門後惟孟子見及此,故曰「形色天性,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則無性矣,舍性亦無形矣。失性者據形求之,盡性者於形盡之,賊其形則賊其性矣。即以耳目論,吾堯、舜明四目,達四聰,使吾目明徹四方,天下之形無蔽焉,使吾耳聰達四境,天下之聲無壅焉,此其所以光被四表也。吾孔子視思明,聽思聰,非禮無視,非禮無聽。明者,目之性也,聽者,耳之性也。視非禮,則蔽其明而亂吾性矣,聽非禮,則壅吾聰而亂吾性矣。絕天下非禮之色以養吾目,賊在色,不在目也,賊更在非禮之色,不在色也。去非禮之色,則目徹四方之色,適以大吾目性之用。絕天下非禮之聲以養吾耳,賊在聲,不在耳也;賊更在非禮之聲,不在聲也。去非禮之聲,則耳達四境之聲,正以宣吾耳性之用。推之口、鼻、手、足、心、意鹹若是,推之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咸若是,故禮樂繽紛,極耳目之娛而非欲也,位育乎成,合三才成一性而非侈也。彼佛,大之空天、地、君、親而不恤,小之視耳、目、手、足為賊害,惟闔眼內顧,存養一點性靈,猶瞽目人坐暗室,耳目不接天下之聲色,身心不接天下之人事,而方寸率思無所不妙,可謂妄矣,安在其洞照萬象也哉!且把自身為賊,絕六親而不愛,可謂殘忍矣;及其大言慈悲,則又苦行雪山,割肉餤鷹,捨身喂虎,何其顛倒錯亂也哉!
  洞照萬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鏡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謂悟道,亦大率類此。吾非謂佛學中無此意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不至於此,徒苦半生,為腐朽之枯禪;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濁以泥沙,不激以風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態,雖渠溝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靜坐,不擾以事為,不雜以旁念,敏者數十日,鈍者三五年,皆能洞照萬象,如鏡花水月。做此功至此,快然自喜,以為得之矣,或預燭未來,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應,愈隱怪驚人,轉相推服,以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嘗從宋儒用靜坐功,頗嘗此味,故身曆而知其為妄,不足據也。天地間豈有不流動之水,天地間豈有不著地、不見沙泥、不見風石之水!一動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故管道、楊傻,予存學編所引,出山便與常人同也。今玩鏡堛寣A水堣諢A信足以娛人心目,若去鏡水,則花月無有矣。即對鏡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臨,取鏡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故空靜之理,愈談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吾願求道者盡性而已矣,盡性者實征之吾身而已矣,征身者動與萬物共見而已矣。吾身之百體,吾性之作用也,一體不靈則一用不具。天下之萬物,吾性之措施也,一物不稱其情則措施有累。身世打成一片,一滾做功,近自幾席,遠達民物,下自鄰比,上暨廟廊,粗自灑掃,精通燮理,至於盡倫定制,陰陽和,位育徹,吾性之真全矣。以視佛氏空中之洞照,仙家五氣之朝元,腐草之螢耳,何足道哉!
  四卻子曰:「談仁義、孝弟、心性,如數家珍,明白愷切,不獨可喚僧道,即吾儒皆當各置一通於座右。」

第三喚
  此篇是喚醒西域真番僧者。我天朝人誤走迷途,固皆呼之使轉矣,西域番僧獨非同生兩間者乎?他既各具人形,便各有人性。予嘗自謂,生遇釋迦,亦使之垂頭下淚,固以其人形必之也。況今番僧亦不幸而生乎西域,為其習俗所染,邪教所誤耳,何可不救之使歸人倫耶!你若識天朝字,自讀而自思之;若不識字,能解天朝語,可求人講與你們聽。
  你雖不幸而不生天朝,你獨無父母耶?你父母生下你,你便不做人父母生人,可乎?是釋迦誣了你。你求人講上兩喚聽,便惺的釋迦是邪說了。你看天地是個大夫婦,天若無地,也不能化生萬物,天不能無地,夫豈可無婦!你看見婦人,果漠然不動念乎?這一動念,卻是天理不容滅絕處。只我天朝聖人,就這天理上修了禮義,定就婚姻禮法,使天理有節制,以別於禽獸。然禽獸雖無一定配偶,而游牝以時,也是禽獸的天理。若人無配偶,是禽獸的天理也無了,豈非天地父母惡物乎!你們也當從我天朝,行婚禮,配夫婦有一定配偶,這便是人道了。力不能回家的,便在天朝娶妻,學天朝人手藝,做個過活,成個人家,生下子女,萬萬世是你們後代了。力能回家的,將這喚迷途帶去,講解於你國人聽,教他人人知釋迦是邪教,也學我天朝聖人的道理,孝弟忠信,你們就是正道的祖師了,你們就是你國的聖賢了。與你國添多少人類,添多少親戚,添多少禮義,便是大有功德,天神必加福祉。你們子孫為官,為宦,為帝,為王,都是有的。你們看我天朝為帝為王的,為國公、侯、伯的,官宦的,多是羲、農、黃帝、堯、舜、周公、孔子子孫。我教你歸人倫,是慈悲乎?釋迦教你斷子絕孫,做個枯寂的鬼,是慈悲乎?你思量思量!
  你們凡往天朝來的,都不是庸俗人,或奉你本國王命進來,妄說做國師的,或差來納貢的,或差來觀天朝虛實的,或彼處豪傑自拔,要到天朝顯才能的,或彼國不得志,求逞於天朝的,大都是聰明人。且說你國也有夫妻否?也有兒女否?也有鄰里鄉人否?也有君臣上下否?夫妻也相配合否?生兒女也愛他否?兒女愛父母否?兒女同生也彼此抬敬否?鄰里鄉人也相交好否?君臣上下也有名分否?吾知其必夫婦相配也,必父子相愛也,必兄弟同生者相敬也,必鄰里相好也,必上下有分也,這便是凡為人類者自然的天性,必有的道理。我天朝聖人,只因人自然之性,教人必有之道。因人有夫妻相配,便教他以禮相合。夫婦必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禮備而後成,成後還要相敬如賓,相成如友,夫義婦順,這叫做「夫婦有別」。那佛斷絕夫婦的好,還是夫婦有別的好?因父子相愛,便教他父慈子孝。父慈不但幼時懷抱養育,大時還教他仁義,管他幹正事,子孝不惟衣食奉養,還要和敬並盡,朔望節令還行參拜禮文,沒後還有許多喪祭道理,這叫做「父子有親」。那佛斷絕父子的好,還是父子有親的好?因人兄弟相敬,便教他兄友弟恭。無論男兄弟,女兄弟,都是兄愛其弟,弟尊其兄,一坐一行都有禮法,不得欺侮,不得僭越,這叫做「長幼有序」。那佛兄弟無情的好,還是長幼有序的好?因人鄰里相好,便教他同類相交謂之朋,同志相愛謂之友,以實心相與,以實言相告,這叫做「朋友有信」。那佛棄絕人類入深山的好,還是朋友有信的好?因人上下有分,便教他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這叫做「君臣有義」。那佛斷絕君臣的好,還是君臣有義的好?我天朝道理,只有這五件,制許多刑政法度之文,禮樂兵農之具,水火工虞之事,都是要節宣這個,維持這個。當東漢時,有幾個沙門傳佛道入天朝,釀成無窮大禍,鳩摩羅什等又翻譯西域經文,傳有許多邪說,以惑天朝之民,這都是天地的罪人,你們更不可效尤。若能醒解我的言語,把我天朝聖人的道理傳往西方,將喚迷途翻譯成西方的言語,使人都歸人倫,都盡人倫,莫說父盡父道,子盡子道,君盡君道,臣盡臣道,你西方諸國享福無窮,只人也多生幾千萬,豈不是真善果!勉哉!

存人編卷二  喚迷途

第四喚
  前三篇喚迷途之人已畢,此篇又專為名儒而心佛者立說。雖在五倫之中而見涉禪寂,如宋蘇東坡、明王弇州之徒,小有聰明,見聞濫博,啟口成辯,舉筆成文,不惟詞壇之雄,而無識之人且尊為儒者。其實邪正不明,得罪名教,一生學力,萬卷文章,只此一誤,舉無足觀,惜哉!
  歐陽文忠與蘇文忠,人品學問,俱難軒輊,只佞佛一節,蘇斯下矣。佛之為邪,易明易見。長公之才,把筆何等氣力,立朝何等風節!到大悲閣記、四菩薩記等文,便卑鄙不堪,迷惑如田間村婦語,何其於堯、舜、周、孔之道頓忘,四書、五經之理遽萬里也!必是自幼生長川、蜀之地,習見僧人,多讀佛書,入鮑魚肆不覺其臭矣。文人看書,可不慎哉!
  老泉傳家,原是文人伎倆,雖好讀孟子,只要討出文法,不是明道。故其夫妻皆佞佛,並其聰明子亦誤之矣,豈不可惜!
  歐陽文忠公大有過人論頭,如說「聖人教人,性非所先」,其識高於程、朱一派。蓋聖人教人,只是六德、六行、六藝,端木子明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性道不可得聞」。程、朱一派好談性道,置起聖門時習事功不做,蓋亦隱為禪惑,不覺其非,卻說永叔為誤,異矣!如作本論,勝於柳、蘇諸人,但他亦是從文字起見,只作一篇好文字耳,亦不是全副力量衛聖道辟異端的人。公若向此處做工夫,與子瞻相交最深,自可一言而救正之,何至聽其惑迷而不返也!且與鄭公同在政府,若常講明邪正之理,鄭公亦必相感而化。以二公之賢而不能化,亦未聞辯論救正之語,固知其非用功於辟異者矣。且與韓、富二公,三賢秉政,大權在手,正當舉其所謂禮樂者實行之矣,乃亦全不掛口,益見其為文字之見,非孟子本領矣。
  本論亦非確當之理。醫書雲:「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今佛氏之害彌天漫地,如人遍體瘡瘍。若是而言從容調理血氣乎,抑急須針膏擦洗之方也?佛之害中人,便昏亂狂顛,發作便窒氣絕生,正如風痰急症,風不散則立刻癱瘓,火不解則立刻譫語,痰不吐不下則立刻喪命。如是而言從容補陰陽乎,抑急須湯丸灸薰,散風降火,吐下頑痰之法也?佛之害在一日,則此一日中普天下添多少人為僧,便斷多少人血脈,如病瘟疫天]謋],遲治一日便多傳染幾人。如是而言采參於朝鮮以補中,斬兕于羌國以解毒乎,抑現用防風、荊芥以汗之,芩、連、惡食、金銀花之屬以解之為當也?公之言曰:「幸有一不惑者,方艴然怒曰,將揮戈而逐之,有說而排之。千歲之患遍於天下,非一人一日所可為,民之沉酣入於骨髓,非口舌之可勝,莫若務本以勝之。」嗟乎!公第甚言當務本耳,不知卻味醫家急則治標及標本兼治之法矣。是聖人不生,禮樂不興,便任佛氏之滅倫傷化戕賊民生而不救乎?不幾如朝鮮之參,羌國之兕不至,遂聽瘟疫、天]謋]之死喪傳染而不治乎?何以為醫也!乾坤中揮戈逐佛、著說排佛者,若傅尚書、韓吏部、胡致堂,其表著者,公亦其一人矣。若非有公輩數人「不忠不孝」數語,佛骨表、原道、本論數文在,乾坤更不知何底矣。非一人所可為,雖千萬人亦一人之倡也,非一日所可為,雖千百年亦一日之積也,救得一人是一人,轉得一日是一日,正得一分是一分。又曰「民之沉酣骨髓,非口舌所可勝」,亦未之思也。積蚊成雷,累畫成冊。吾儒在上者則興禮樂以化民,在下者則崇仁義以明道,彼佛何所有哉!徒以口舌簧鼓,轉相惑誘,遂亂天下至此,吾獨不得以口舌救之乎!天相吾道,吾人而在上也,一面興禮樂,謹學校,以修其本,一面立法禁,施誥命,以治其標;天不相吾道,吾人而在下也,一面崇仁義,勵躬行,以修其本,一面詳辯論,著書說,以治其標。夫禮樂明,則人才出而操戈排佛者益眾,此本而標之之法也;辯論著,則君相悟而禮樂興,此標而本之之法也。庶幾其善醫矣。
  愚蒙人為禿番所欺固可憐,聰明人未聞堯、舜、周、孔之道,見異而遷亦無怪。所可惡者,柳、富、蘇、王以絕世之才,讀孔子之書,有目而不分黑白,有耳而不辨鍾磬,時而堂堂正正,談理如海潮河決,時而窒心眯目,迷惑如村婦牧兒,最足以侈愚僧之口,迷俗人之向,此君子所深為痛恨者也。紙上雄文,立朝氣節,皆孔子所謂「其餘不足觀」者,功不抵其罪也。明之弇州輩,特一文士耳,未必有大君子與之交也;柳則友韓矣,富、蘇則友歐陽矣,柳、富、蘇之不虛心受益,韓、歐之不極盡規勸,均可憾也。今世而有韓、歐乎?遇友人之柳、富、蘇者,宜極盡其救正,正之不可而再,再之不可而三而四,此非小故也。今世而有柳、富、蘇乎?遇友人之如韓、歐者,則宜虛心受益,改轍自新,勿取誅于君子可也。試看賈島一詩僧耳,從昌黎而歸人倫,尚來千古美談,況吾儒中豪傑,而可自誤乎哉!
  三代後,唐之昌黎,宋之程、朱,明之陽明,皆稱吾儒大君子,然皆有與賊通氣處,有被賊瞞過處,有夷、蹠結社處,有逗遛玩寇處,今略摘一二,與天下共商之;非過刻也,恐佛氏藉口,與儒之佞佛者倚以自解也。昌黎誅佛不遺餘力,死生以之,真儒陣戰將也。惜其貶潮州時,聞老僧太顛,召至州郭,與之盤桓,及其將行也,又留衣服為別。夫使太顛可教,則一二見可化之歸儒,不可教,則為不就撫之猾寇,又何久相盤桓,留衣相贈乎,不幾夷、蹠結社乎!及孟尚書聞其事,貽書致問,又稱太顛「頗聰明,識道理」,予閱答書至此,大為驚異,世豈有為僧之人而識道理者乎,豈有識道理之人而為僧者乎?則昌黎所見之道理必尚有微異于孔、孟者矣,則昌黎之交太顛必尚有微為瞞過者矣,不幾逗遛玩寇乎?周子太極圖說已多了無極二字。極乃房上脊檁,是最上之稱,又加以太字,是就無可名處強指之矣,又何所謂無極乎?至其言性,又不合加一惡字,故程、朱由此皆誤言氣質有惡,又言氣質為吾性害,是即為六賊之意浸過儒道分界矣。朱子盡力與象山辯無極二字,是即為佛之空,老之無隱蔽矣。至程子作詩,說「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又雲「隔斷紅塵三十堙A白雲紅葉兩悠悠」。朱子動輒說氣質雜惡,動輒說法門。陽明近禪處尤多。習俗移人,賢者不免。所謂與賊通氣者,此也。
  儒之佞佛者,大約是小智慧人看道未貫上下,或初為儒者,而功力不加,畏聖道之費力,半途欲廢,又恥於不如人,遂妄談空虛以誇精微者,或貪名利,工文字,名為儒而實不解聖道為何物,亦如愚民見異端而驚喜者。至惑地獄禍福之說而從之者,民斯為下矣。何謂小智慧見道未貫上下者?彼多謂「佛之上截與吾儒同」,或竟謂「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此其人學識未大,未能洞見性命之本及吾道體用之全,見宋、明儒者之所謂性無能出乎佛氏之上,一聞禪僧之談心性,遂傾心服之,謂上截儒釋原不異也。嗟乎!不幾如吾存性編中所雲根麻而苗麥乎,天地間豈有此理!有上截本仁而下截不愛父母者乎?有上截本義而下截不敬君上者乎?抑其上截之原非仁義也?吾儒以仁義禮智信為性,而佛以空虛不著一物為性。以仁義為性,故忠孝者仁義之發也,仁義者忠孝之源也,後截之忠孝與上截之仁義,如樹之根與枝一體也。佛之上截總一空,故為不忠不孝之教,斷絕倫物,下截亦總一空也,又焉得上截同而下截始異哉!此輩猶能見宋、明儒者之性者也。至謂「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者,又並宋、明儒之性未之聞,平日徒以章句目儒業,即粗聞仁民愛物作用,亦第視為後起事。不知堯、舜之精一執中,三事六府之體也,三事六府,精一執中之用也;周、孔之一以貫之,三物四教之體也,三物四教,一貫之用也;如樹之根本枝幹,通為一體,未可以精粗分也。故無根本則無枝葉矣,無枝葉則非根本矣,梧檟之根,藏土千年,與穢腐同譏。彼佛氏固未可以精言也,又何者是其精乎?以腐穢為精,愚之愚者矣,何為以初為儒功,半途而廢,妄談虛空以誇精微者?人性皆善,雖甚惡人必有善念一動之時,雖甚濁世必有特起作聖之士。但吾儒之道,六歲教名、數,七歲教別,八歲教讓,九歲教數日,十歲學書、計、幼儀,十三歲學樂、舞,十五歲入大學,凡六德、六行、六藝,一切明親止至善者,俱步步踏實地去做。二十歲尚不許教人,到三四十,發揮其幼學者,進見之君民,退式乎風俗。今世全錯了路徑,少小無根本,粗者求之章句,精者求之靜敬,到數年或數十年後,全不見古人充實大化之我貺,全體大用之我醻,再進無工程之可據,回顧無基本之可惜,又恥於奔寶山半生作空手回之漢,遂放達者為莊周、李贄之流,謹飭者作龜山、定夫之輩。非以欺世也,略以自塗抹其作聖初心,而不染於禪者鮮矣。不知世降學晦,孔徑久荒,即虛花無果,前路弗憑,正宜返求之實地,雖六德之一德,六行之一行,六藝之一藝,不自失為儒也;即精力已竭,尺寸莫贖,惟當痛自悔恨,如漢武輪台之詔,亦自千古共諒,何必益為虛大而背叛於聖道之外哉!君子思之!何以謂名為儒而實不解聖道,亦如愚民之見異而喜者?自幼惟從事做破題,捭八股,父兄師友之期許者,入學、中舉、會試、做官而已,自心之悅父兄師友以矢志成人者,亦惟入學、中舉、會試、做官而已。萬卷詩書,只作名利引子,誰曾知道為何物!故以官長、進士、舉人,而聽講于村俗僧人,驚道妙而師事者有之,以秀才而信旁門邪說,入焚香會者有之,豈儒者而喪心至此乎,抑原未嘗於儒道參一解,行一步也?況做秀才而貪利肆行,為官長而染指負上,中氣必餒,中心必懼;明懼朝廷之法,幽懼鬼神之禍,一聞佛者顢頇之說,烏得不悅;一聞空名利之談,烏得不服;一聞懺悔消災之技,又烏得不甘心也?況僧道惑世誣民之巧,網亦密矣。地獄報應之說,僅足惑天朝之愚民,痘疹送生仙妃之說,僅足惑天朝之婦女,士大夫不之信也;又創為文昌帝君之神,謂司人間科甲貴賤;又恐其教之淡薄苦寂,士夫未必肯受也;又創為准提菩薩會,每月只幾日不食酒肉;又許那藉以遂其口腹之欲。予之以不得不悅,不得不服,不得不甘心之勢,而又開之以不甚苦而易從之門,烏得不莫之禦而從於邪也!雖然,天理自在人心,猛一覺照,愚蒙之夫無不可去邪而歸正,況我輩士夫聰明傑秀,高出尋常萬萬者乎!急出幽壑,返登喬木,是所望於今之君子!
  地獄輪回之說,我天朝聖人全未道及。仲子路才一問事鬼神,問死,便截斷不與言。蓋人之與天地並大者,盡人道也。盡人道者,方且參天地,贊化育,盡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舍生人之理而不盡,暇問鬼道乎!故地獄無之乎?君子不道也。有之乎?則君子行合神明,自當上升為聖,為賢,為神。彼滅倫敗類不作生理之佛、之僧,生時已背叛人紀,脫離人群,不可以為人矣,死後其可對冥府之神乎?不知神之所欽重福利者,其在忠君孝親者乎,其在無父無君者乎?且不忠之臣,但愧忠臣耳;不孝之子,但愧孝子耳;而猶為君之臣、父之子也。設冥府果因生前之行而擬之罪,恐視夫舍君而不之臣,舍父而不之子,尚有輕重差等也,況不為亂臣賊子者乎!故明舍人道而好談幽冥,盡人皆不可,而佛僧更非所當言,奈何反以我輩全人倫之人,而聽彼言之妄?可謂愚矣!
  禍福懺悔之理,若聽信僧言,更為可笑。古人雲:「積善之家,降之百祥;積不善之家,降之百殃。」又雲:「鬼神福善而禍淫。」詩雲:「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此禍福正理也。成湯改過不吝,顏子不貳過,此悔過改過正理也。若能日畏天理,日畏王法,不作虧心事,尚矣!即貪財好色,做出無狀,猛然一醒,痛改昨非,成其今是,孝親敬長,忠君愛民,恤孤濟寡,救難扶危,真心實力,足以格天地,感鬼神,況於人乎!去卻半生惡,成此半生善,或掃去五分惡,成其五分善。昔伯夷不念舊惡,孔子見人一善而忘其百非,吾以為神明亦當如是。只真心自新,便為君子,自是朝野欽之,鬼神敬之,又何借佛力僧經,作三昧法水哉!今有人,罪惡種種,官府將依律定罪,或有言此人素孝,此人素弟,或有言此人素有大功于國君,有大功於生民,則周禮八議之法可行;若空言「再不敢了」,官其減罪乎?若言出於大聖大賢,或忠臣孝子,或朝廷貴人,官府或因而少滅其辜,亦未可知也。今誦西番邪妄之經,依佛氏不忠不孝之鬼,而求以免禍辟,如作竊盜而求強賊為之請討,罵兄嫂而借弑父母者為之先容,罪不更加之耶?願熟思之!

第五喚
  儒名而心禪者,大足為世道人心之害,既呼回之矣。世間愚民,信奉妖邪,各立教門,焚香聚眾者,固皆俗鄙無足道。然既稱門頭,亂言法道,群男女廢業而胡行,誘惑良民,甚至山野堣饁珗M,則其為害亦不小矣。愚民何知,不過不曉念佛看經之為非,不知左道惑眾之犯律,妄謂修善而為之耳。若不急急喚醒,恐他日奸人因以起事,則黃巾、白蓮之禍恐即在今日之「皇門」「九門」等會,上廑國家之憂,下坑小民之命。新河之事,不已可為覆車之鑒哉,此篇各因其愚而開明之,庶迷途上個個喚回,共由蕩平之正路,是予之願也。
  吾觀當今天下,僧道是大迷途。其迷途中之岐途岔路,或有信佛,或有信仙,或仙佛兼奉,而各立教門,交相誘引,焚香惑眾,各省下蓋多名目,吾未之遍游而全知也。惟就吾之近地眼見者,一一正其誤而喚之回,則他省府州縣,名目雖不同,而凡不遵子臣弟友之道者,便是邪說,不安為朝廷百姓而名為道人者,便是左道,皆可類推而急醒改之。大率你們做頭行的,都說是正道,要化人,你們做小道人的,都不肯說是邪,只當是修善。這「善」字不明,「修」字不講,是天下大關係也。在位大人,惟大學首章三綱領是真善。實去明德,實去親民而止至善,自格物以至明德於天下,當先者便先加工夫,當後者便後加功夫,這便是真修善。外此者都不是善,都不是修善。無位的百姓,只今聖諭,朝廷官府立鄉耆鄉約講解教人的,木鐸老人朔望搖鈴曉諭的,便是真善;實去孝順父母,實去尊敬長上,實去教訓子孫,和睦鄉里,各安生理,勿作非為,便是真個修善。若去口中念不忠不孝的佛,聚會講無影無形的經,這不獨犯王法,大是得罪神明。你們聽那邪說久了,迷的深了,如今說是犯王法,你們不解。譬如你們姓張,你們的兒子卻說他不是你兒子,「我姓李」,你們容他不容他?朝廷以道化天下,我們就是他道中人,你們而今另立門頭,說「我別是一教」,這便是反了教了,便和你兒子不從你姓從人姓一般,朝廷怎麼容的?今日發文,明日發禁,你們不曾見麼?京中剮了甚麼「無生老母」,殺了許多倡邪道人,你們不曾聽的麼?你們那頭行哄你們說:「上頭不是拏持齋念佛的,是恐怕聚眾謀反。」不曉的聚眾謀反是別有律條,不與持齋相干。持齋念佛,叫做左道惑眾,是大犯法的,便是一個人持齋立教,也該問罪。又說:「他若是拏我,我便吃酒肉。」不知上面不是為你不吃酒肉,是為你另立教門。你如今可醒那犯王法的去處了麼?其得罪神明在何處?我說與你深微道理,你們也不解,且就明白的與你說:你們家下供佛的,供仙的,三世再無不得奇禍的,再無不得斷宗絕嗣的,再無不得惡疾的。這是怎說?他是忍心舍世的很鬼,他是無子無孫的絕魂,你們把那很鬼絕魂招到宅上,焉得不作禍?焉得有子孫?且如今人請幾個和尚道士來住在宅內,是好不好?且佛亦非以不好事故意加你,辟如一人吃著山藥甜,遇心愛的人,亦必教他吃山藥;又如溺者喜人溺,縊者喜人縊。佛以覆宗絕嗣為好,你們敬他,以氣相召,也叫你覆宗絕嗣,是必然的了。我們宅上自有當祭的五祀正神:門、戶、中溜、井、灶。古人祭五祀,或令庶人只祭二祀、一祀,至於士庶人各祭其祖先,又是古今通法。今你們不祭五祀,不祭祖父,專祀邪神,辟如你們兒子有酒食,只將去與張三、李四吃,反不孝父兄,你心下惱他不惱他,責懲他不責懲他?神明自是不容,加禍來,祖先自是不救,此所以得罪神明先靈也。你們如今可醒的了麼?你們當初原是要修好,只差走了路,拏著不好當好修。朝廷官府也還憐憫你們,也還寬待你們,從容曉諭,教你改圖。更有一等可惡的,聽見傳下禁旨,官府告示,反說是「颳風婺辛f棗」,也把怕王法歸正道的好人,反說是病棗不耐風,你們執迷不醒不遵王法的倒是好棗,把王法比做狂風。而朝廷官府聽的此話,真個拏起來,殺起來,怎麼了得?有識者替你寒心,急醒,急醒!
  上一段是大概勸諭天下走邪門的。我直隸隆慶、萬曆前風俗醇美,信邪者少。自萬曆末年添出個「皇天道」,如今大行,京師府縣以至窮鄉山僻都有。其法,尊螺蚌為祖,每日望太陽參拜,似仙家吐納采煉之術,卻又說受胎為「目連僧」,口中念佛,是殆仙佛參雜之教也。其中殊無好奇尚怪,聰明隱僻,大可亂世的人,不過幾個莊家漢,信一二胡謅亂講之人,當就好事做,不知犯王法,亂人道,得罪神明,亦不可不喚醒他。如你們不吃酒肉,古聖人經上說「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又雲「七十非肉不飽」,是聖人制下養老的物,若是不好,聖人便不教人吃了。若有一等性甘淡薄的人不愛吃也不妨,但不當胡說胡道。甚麼是胡說胡道?即如你們喚日光叫「爺爺」,月亮叫「奶奶」;那是天上尊神,我們是百姓最小最卑,那可加以名號?你看,北京才有日壇月壇,天子才祭的他,便是都堂道府也不敢祭,況我們愚民,每日三次參拜他做甚麼?我嘗教一「皇門道」人說:「你去一日三次參拜你縣官,看何如?」他說:「怕竹板打。」參拜縣官便怕板打,若去輕瀆朝廷,頭也斫了。你終日輕瀆那天神,還是降災不降災?所以你們多大災,多滅門,這個是犯王法,得罪神明的一端。又如你們把「日」改做「晌」,把「月」改做「節」之類,也只說是尊日月,不敢沖犯之意。不知我聖人書上說:「非天子不議禮,不考文。」那官府行文都叫「日月」,沒有改就「晌節」的禮,沒有改就「晌節」的文。你們私議私改,是又一天子了,看是小事,卻犯大法。又如你們把天上參宿叫就「寒母」,又叫「三星」;不知天官書上是「七星」,上面還有兩大星叫「參肩」,下面還有兩大星叫「參足」。你為甚麼把天神去了他手足?你們把天上房、心二宿,合成一座,叫就「暖母」,不知豎四星是「房」,橫彎三星是「心」,你們混雜二宿為一。律上說:「妄談天象者斬!」這信口胡說,卻犯了大法,你們那堛器D?又如你們男女混雜,叫人家婦人是「二道」,只管穿房入室,坐在炕頭上。不知我聖人的禮,男無故不入中門,女無故不出中門,叔嫂尚且不通問,父兄於女子既嫁而歸,尚且以客禮待之,至親骨肉亦必避嫌,那有婦女往異姓無干的人家去上會的禮?那有異姓無干的男子入人內室的禮?這大是壞人道,亂風俗,你們怎麼不顧體面?我不忍細說,你們思量思量!古人雲:「天地之性人為貴。」我們在萬物中做個人,是至尊貴的,怎麼反以蟲類為祖師?便成個仙佛,也是人妖,也可羞。況你們見成了多少仙,多少佛?儘是無影妄談,你們從今莫信他了,回頭做朝廷好百姓,省做會的財物,孝父母,敬兄長,養子弟,省上會的工夫,作活計,過日子。只守王法,存天理,便是真正的善,便受真正的福,免得官府今日拏,明日禁,免得鄉人這個把持,那個訐告。
  直隸區處,「皇門道」外,「九門」最多,其犯王法,得罪神明,是一理,何用多言!但你們愚民,若不就名色一一說破那不是處,你們不醒,必有說那門是邪,這門不是邪的,便不肯改邪歸正。「九門道」是斂錢給神掛袍上供的。你們思量,府縣官長叫人斂錢做衣穿否,做飯吃否?苟非異樣贓官,斷無此理,況於神乎!神要衣食做甚麼?辟如百姓有人斂錢與官做衣食,必是奸民,官府知道,必是打死。神亦如此,定加你罪。你看你那師傅們,都被惡災,都絕後了,你還不怕麼?又如你們申文上表上帝,你看,知府巡道那樣大官還上不得本,必自巡撫轉本。當初蠡縣道徐某,拏了殺官破城的大寇,以為有大功,差人上本,差官當拏赴刑都,將徐問罪,你們聞知否?道官尚且上本有罪,況你百姓上表于上帝,豈不大得罪麼?又如你們擺幾碗豆腐涼粉,請甚麼「玉皇上帝」、「東嶽天齊」、「城隍」、「土地」,我們聽的大為寒心。你們擺下那等東西,敢請縣官否?縣官且請不得,請許多尊神來做甚麼?褻瀆神明,罪必不赦,思量思量!又如你們供養仙佛在宅上,朝夕朔望焚香叩頭求福,你們思量,人家請幾個和尚道士常住宅內如何。定是不好。佛、菩薩、仙師,都是斷子絕孫,不忠不孝之鬼,凡招這邪氣在宅,自是不祥。看巫蠱鎮魘之術,但埋藏些骨董物件在宅上,便能禳禍,看那邪崇中惡之疾,但占些眚魅之氣在人身,便能為災,況常常供此惡鬼,豈不發凶!所以你們供邪神三世者,斷無不絕。你們想想是如此否?
  他若「十門」,專以跪香打七為修善。你看,世間有錢的,叫人跪他幾炷香,便將錢與他,有這理否?便有之,是好人否?那有神明叫人跪他便給福的?可謂愚矣!世間豈有幾日不吃飯便得了道的,又豈有幾日不吃飯便可得福之理?這都是邪人弄個奇怪,驚哄你們,總不如信奉家宅正神,孝敬自己的祖父,方是正道。又若「無為」、「大乘」、「龍華」等,名目不一。即如古之黃巾、白蓮,隨時改變名色以欺愚俗,小之哄騙錢財,欺誘婦女,大之貽患於國家,釀禍於生民。前朝白蓮之害,近日新河之事,你們不曾聞乎?何不知懼也?你們陷於邪說者深,初聞吾言,未必不怒。請細細思量,方知我愛你們苦心也。看來也與你們無干,你們本心是修善,我們儒者不自明其道,無人講與你們聽,不知如何是善,卻差走邪路上去,我們殊深可愧也!
  聞河南一省白蓮教中人,因自明朝山東某反,朝廷大禁,又改名「清茶會」,又叫「歸一教」,愚民從之者甚眾。其法,畫燃燈佛,供室中幽暗處,設清茶為供獻,閉口捲舌,念佛無聲,拈箸說法,指耳目口鼻皆是心性。你們不知道朝廷法,任你改換多少名色,就如「黃門」「九門」,一般都是犯禁的,只做好百姓,孝弟忠信,是善人。你們供燃燈佛,比人家念的阿彌陀佛、釋迦佛改了個名色,也不過是西域番人,當不得我天朝聖人,當不得我天朝皇上。我們現為天朝人,放著我天朝聖人的道不遵,我天朝皇上的法不遵,卻奉西番燃燈佛,這就不是了。我們愚民,只可做莊稼,做買賣,孝父母,敬尊長,守王法,存良心,便是本等,胡講甚麼心性?我們書上說「率性之謂道」,這子臣弟友便是率性來的,你孝父母便是為子的心性,你敬尊長便是為弟的心性。你們鋤田的人,胡講甚麼心性?胡說甚麼「歸一」?大凡邪教人都好說「三教歸一」,或說「萬法歸一」。莫道別的歸不得一,只我儒道祭自己的祖父,自家宅神,你們好祭西番死和尚,這歸一不歸一?要說一是性,你們把率性的子臣理都不知,卻尊他不忠不孝的佛,還歸甚麼一?要說一是空,越發不是了。只看我喚參禪悟道僧道的便醒的了,不必重敘。只你們要各人散去,務農,做生意,莫聚會胡說,便是好人。若有高年識字人愛隨個會,就遵朝廷法令講聖諭,大家相勸,年少做子弟的如何孝,如何做,年老做父兄的如何教子孫,成個孝慈風俗,和睦鄉里,各安生理,勿作非為,朝廷官府知道也歡喜。第一件,要知焚香聚眾,妨你莊農、買賣,正是不安生理,正是作非為了。
  歷代帝王優禮儒生,做秀才時,便作養禮貌,一切差徭雜役,不以相煩。下自未入流,上至三公,皆用儒生做,而儒生不能身蹈道義,以式風俗,可愧一也。不為朝廷明道法,化愚民,可愧二也。不盡力辟辯佛仙二蠹,以救生民於荊棘,可愧三也。今日儒運,恐遭焚坑、清流之禍不遠矣!仆用是憂懼,輒為俚說,願凡為孔子徒者,廣為鈔傳,於以救生民,報國恩,回天意,庶仆懼心少下也。祝祝!

存人編卷三

明太祖高皇帝釋迦佛贊解
  佛之害,至今日尚忍言哉!胥天下之周行而埂塞之,胥天下之人物而斬絕之。家家土偶,而不思野鬼入宅,足以招致不祥,戶戶誦經,而不知覆宗絕嗣之邪教,陰毒浸染,足以害人禍世。甚哉民乎,愚之可憐也!人徒見高皇帝龍潛皇覺,僧道入品,遂謂佛至明朝,實崇信之,不知高皇識見力量為三代後第一君,真龍川所謂「開眼運用,光如黑漆」者,其一時之誤,特倏爾雲翳耳。今觀是贊,放邪衛正,乃益服其識之高,言之切,于世道人心大有功也。而或者謂佛家有謔贊體,太祖以之。予以為不然,謔伯夷者必謔以陳仲子,斷不謔以盜蹠;謔柳下者,必謔以胡廣,斷不謔以黃巢。況此贊之尾,刀斧森嚴,直使佛逃奸無所。世有鐵案殺人,以為謔者乎?即使姑從人言,謂太祖而果謔,此謔也亦率性之謔矣。不佞痛世之愚,妄為注釋,用公天下,至於辭則效訓諭俗說,庶使荒村父老子婦皆可聽睹,而不敢從事于筆墨之文也。
  這個老賊,貪心不輟。  自有這個天地便有這個人,自有這個人便有這個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的人倫,佛氏獨滅絕之,自有這個天地人,便有這個生生不窮的道理,佛氏獨斬斷之;真是個殺人的賊了。高皇命名以此,王言何確也!至「老」之一字,更中其情。賊不老,猶或有悔心,猶或不巧於盜,猶或易撲捉;惟是他老熟於盜,生不回心,死不悔禍,善為淫詞詭術以欺天下,後世任是聰明伶俐的人都被他瞞過。吾儒之道,有天地還他個平成,有父子,還他個慈孝,有民物,還他個仁愛,因物付物,不作自私自利心。釋氏全空了不管,只要自己成個幻覺的性便了,真是貪利行私的;又全無悔意,竭力在那幻妄理上去做,盡力在那幻妄途上去走,則此貪心何時是輟?彼自家卻假說些甚麼清淨慈悲,非聖祖箕大眼,誰能指出他這個「貪」字?
  將大地眾生,偷出三界火宅。  釋氏甘空寂,自謂「清涼世界」,故指兩間為「火宅」。不知乾坤中二氣五行全賴此火。天地非太陽真火則黑暗,人非命門真火則滅絕,忠臣孝子一副熱腸,愚夫愚婦一段熱情,釀成世界,這大地眾生離了火宅,便過不得日子。且釋氏亦自火宅中生出,即結成舍利子,亦是火宅中豆大火光。彼自己且偷出不去,又烏得偷出眾生哉!曰「偷出」者,聖祖原老賊一種偷出貪心而定罪耳。火便是世間生生不窮的種子,火宅便是世間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行走的去處,佛氏盡欲偷出,正名定罪,真是老賊了!
  掩跡則假滅雙林,逃形在微塵刹界。  此是據佛事實而形容老賊之情狀也。謂在雙林之地,託名假死以掩其跡,又逃其形在微塵刹界,使人莫得擒捉也。然佛雖善逃善掩,天地如烘爐,日月如明鏡;彼在中間,終是不能逃得一步,止落了一個賊害天下之物。
  五十年談許多非言,三教中頭一個說客。  佛說法不足五十年,言五十,舉成數也。其間如棄絕父母之言為非孝,背叛聖人之言為非法,如天上地下惟我為尊之言為非天地,如耳、目、口、鼻、身、意六賊之言為非人,總之皆非言也。「三教」者,世俗以儒宗孔子,道宗老子,桑門宗釋迦為三教。我夫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躬行六德、六行、六藝,非徒以口說者,而且為天地肖子,為眾生父母,至親也,不可言「客」。即老子玄牝守雌,微異吾儒,然孔子稱其猶龍,老子習於禮,自言以道治世,其鬼不靈,則亦非徒逞口說者。況當時為周柱下史,亦中國人臣也;生於苦縣,亦中國人子也;凡天下李姓皆祖之,亦中國人父也;不可謂之「客」。飛霞紫氣之說,乃後世道家者流妄托耳。惟釋迦空天地,空萬物,亦空其身,全無一些行實,專事口說。生於伽毗羅國,行于天竺國,與中國全無干涉,真是個客。且空天地,則天地孛蝕之客氣;空萬物,則萬物遊魂之客忤;自空其身,則此身追命之客鬼。「說客」二字,確乎不可易矣。然說客又坐之以「頭一個」者,何也?如儒之莊、列、儀、秦,道之五利、靈素,釋之佛圖澄、鳩摩羅什,或以口說,或以筆說,皆說客也,而不若釋迦為最。
  普天下畫影圖形,至今捉你不得。  賊與帝王勢不兩立,有賊則帝王之教化不行,宇宙之民物不安,宜急急捉者故遍天下畫為影像,圖為形色。毬毛跣足,明是老賊之狀;破額裸身,明是老賊之體;閉目趺坐,明是老賊好為佚逸之態;亦易知易見,可一索而速擒者,乃至今捉之不得,則中國之禍何時已乎!人民何辜,遭此土偶作崇!太祖獨曰,吾將畫影圖形以捉之也。是大聰明,大手段;故末二句果然捉住。
  呵呵呵!沒得說,眉毛不離眼上橫,兩耳依然左右側!  此一段,便是高皇捉住佛處。呵呵呵,大笑聲也。佛全憑口說,而今笑你將何說乎?你眉毛依然在眼上橫著,你何不空此眉?兩耳依然在左右長著,你何不空此耳?蓋五官、百骸是開闢來有的,五倫、百行是盡人外不了的。佛空父子,必是空桑頑石生的然後可;然縱生自空桑頑石,而空者猶是桑,頑者猶是石,豈是空的?空君臣,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地是天子的父母,四夷是天子的手足。佛若說空,則上不得天,入不的地,遁不得山林,逃不得外國,佛將安之?空兄弟、朋友,而又廣度生徒,是去絆而戴枷了,豈止不能空乎!空夫婦以絕生生之道,而自己卻欲結舍利子以長存,誰還說是空的!太祖指其易見處,就眉與耳言之,而老賊情狀畢露,伎倆盡窮,束手就擒矣。唐高祖沙汰一勅以後,錄捉賊之功,太祖其首乎!

存人編卷四

束鹿張鼎彝毀念佛堂議
  元藏拙草茅,素不慣交顯達。一時君子,蓋多其人,苦愚陋無由知。以尋父游遼左,貶節叩號,無門不入。奉天少京兆束鹿張先生為吾友尚夫兄,且憐苦子,為頒佈報帖所屬,是以得侍坐側,聞此議也。謹錄為喚迷助。
  甲子,張子奉簡命督學奉天,既抵沈,適通志成,大京兆以其稿屬為仇校。見其志祠祀,錦北關有曰「念佛堂」者,喟然曰:風俗之不淑,民無禮也;人心之不正,上無教也。子輿氏曰:「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堯之所以治民者何也?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蚩蚩者氓,日用飲食,曉然於三綱、五常而不敢於邪慝斯已矣。錦州為我朝龍興地。太祖、太宗暨世祖,皆嘗以堯、舜之治治之者也。今上命吾儕來尹茲土,固將曰,爾受茲嘉師,庶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以無負我二三城堯、舜之民也。錦民者,竟群然以念佛為業,而又肆然鳩工庀材而樹之堂,而又巍然峙於都會之衢,而又煌然登諸通志,以昭示夫天下後世!所謂「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者,固如是耶?
  餘竊以為懼,爰召太守某君而議曰:「盍毀諸?」辭曰:「錦民之習於是也眾,且匪伊朝夕矣,仍之便。」予瞿然曰:「佛法至漢明始入中國,迄今千餘年,西方聖人之名遍海澨;凡名山大川,靡不有珠宮貝闕以供香火。然聖君賢相雖未能盡去髡發之侶,斷未有等釋氏於二帝、三王之道,迪萬世以祈雍熙者也。即蕭瑀、王欽若之徒,為聖君賢相所不齒,亦不敢播為令甲,以合掌當空閉門誦經之事號召乎寰區也。甚而至於佛圖澄之佐石勒,姚廣孝之佐成祖,身本緇衣,而得君行政,奏底定之勳,宜以其術易天下矣,卒亦未敢攛一言於制治之書,俾有室有家者,胥率彼天竺教,作六時梵誦也。子太守當堯、舜在禦,而乃使錦之民群然以念佛為業,肆然鳩工庀材而樹之堂,巍然峙都會之衢,煌然登諸通志以昭示天下後世,為蕭、王、佛、姚所不為,將何以無負嘉師而對揚天子之休命?至不矚於非義而諉諸眾且久,則甚矣子太守之飾也!
  聞之義州鄉俗,故重佛、老及諸不經之神。有醫巫閭先生者,制祀外神文,祝而悉焚之,一時翕然,無或梗焉者。夫義之民眾矣;其俗亦非一日矣。醫巫閭不過一謝病鄉先生耳,非其有責也,非其有權也,乃毅然行之,而義州人無敢梗焉者,豈有他歟?躬行以導之,積誠以動之,坦白洞達以曉之,雖甚頑愚,固無不可格之民也。子太守保厘東郊,民之表也。誠破其飾而振其諉,何畏乎徒之繁而淫於俗者之深且久哉?若念錦土瘠涼,其材或可惜,則錦向有遼右書院,為明樊介福直指所建,借其地而複之,集郡之俊秀實其中,而課之以白鹿洞之規條,救俗育才,均有賴焉,其誰曰不宜!惟子太守勉旃!」弗應,默然而退。嗟呼!義,錦屬也。醫巫閭先生之子若孫猶有存者,甯無聞之而齒冷!

辟念佛堂說
  京兆方構前議,未成稿;予適入衙,歡然詔予曰:「辟異端,渾然素志也。念佛堂之設最為不經,盍為我辟之?」予退,草此以進。
  昔者聖人之治天下也,惟務生人,其生人也,務厚人之所以生。故父子,人之相生也者,教之孝慈;兄弟,人之同生者,教之友恭;夫婦,人之從生者,教之義順;君臣朋友,維人之生者,教之令共與信。恐人之未必克盡於是教也,為之立學校以宣行藝,鳴鞀鐸以警道路,導之也;為之法度藏諸王府,律令懸之象魏,示之也;入教者賞于祖,出教者刑於社,令民知所趨避也。聖人之公卿百執事以及州牧堮v,鹹奉是以勤其職,聖人亦以是上下其績,此二帝、三王之治之所以隆,而風俗之所以美,為繼天立極之化也。
  降及秦、漢,治雖不古,而君臣、父子、夫婦、朋友,凡天下之為生者,未之有改也。自漢明帝乃西迎以死教天下之妖鬼,入我天朝,其號曰佛。五蘊皆空,是死其心及諸臟腑也;以耳目口鼻為賊,是死其身形也;萬象皆空,是並死山川草木禽魚也;推其道易天下,男僧女尼,人道盡息,天地何依!是並死世界宇宙也。舉振古來十百聖人所以生天下之道法盡夷滅之,舉千萬載生民所以相生、從生、同生、維生者盡斬斷之。然人君迎之,親王奉之,歷代風靡,寺庵遂遍天下,仁人君子望清涼台,未嘗不痛心疾首也!
  然寺庵雖儼然立,僧尼雖公然行,而都鄙不寺不庵之地,閭閻不僧不尼之人,猶未有異名別號以倡邪說者。迨紅巾、白蓮始自元、明季世,焚香惑眾,種種異名,旋禁旋出,至今日若「皇天」,若「九門」、「十門」等會,莫可窮詰。家有不梵刹之寺庵,人成不削髮之僧尼,宅不奉無父無君之妖鬼者鮮矣,口不誦無父無君之邪號者鮮矣。風俗之壞,於此為極!猶幸國朝嚴擅建庵觀寺廟私度僧尼之禁;淩遲無生老母,屠夷新河妖人。煌煌顯律,凜凜王章,愚民猶有不辨邪正,不畏生死,相聚會佛者,仁人君子所以聽佛聲,未嘗不痛心疾首,淫淫淚下也。噫!
  愚民何知?妄謂念佛可以致福免禍耳。殊不思福者何?子孫昌、家業富之謂也,禍者何?絕子孫,無家業之謂也。彼佛者,有子孫耶?有家業耶?佛已無福,念之其可以致福耶?佛已大禍,念之其可以免禍耶?況天地鬼神昭昭在上,不可以偽言欺,苟不實踐忠孝,篤行仁義,即口稱忠臣孝子之名,日誦大仁大義之語,天地鬼神必且靳之福而降之禍。況口稱不忠不孝之非鬼,日誦賊仁殘義之邪言,天地鬼神其不益怒而加禍耶?以念佛求福,愚且妄矣!念佛已愚且妄,況聚為群社,立之室堂,公然建之城市,聞之官長,其幹法壞俗、又何等耶!是又愚之愚、妄之妄者矣!
  今錦州府志有雲「念佛堂」者,世未前聞。官吏非徒不之禁,而且顯登之記載,以長邪俗,汙典冊,奈何不知聖人生天下之教而忍於助死天下之教也!仁人君子所以閱錦府祠祀記,未嘗不痛心疾首,淫淫淚下也。噫!

擬諭錦屬更念佛堂
  既呈前說,京兆遂出所議示予。予曰:「經世之文也。」然竊念議之辟之,不若直行文更之;遂草此進。
  嗚呼錦守!天生蒼赤,爰賦琠吽A敘為五典,厘為百善;順之吉,逆之凶。矧其棄之,鮮不殄滅!
  越自東漢,皇天降割于我時夏,使西番妖法入惑我黔首,五典鹹墮,百善俱廢,忍絕天性,謬托慈悲,苦戾人情,妄稱極樂。沙門輩複敢恣為幻灝,創為十王、陰獄諸危酷,恐栗我赤子;謂呼乃佛號,立致種種福,立脫種種難。
  嗚呼!惟德動天,非修善克允,福弗幸邀;非改過克允,禍弗苟免;舉口而致,斯民疇不易從!始迷是非,繼反榮辱,終至不畏刑戮,生死是以,呼佛成俗,敢營堂城市,罔知禁忌。
  嗚呼錦守!小人何知?惟君子心思;小人何識?惟君子耳目。素迪不勤,素戒不飭,今複顯登之志冊,以翼邪俗。嗚呼!予茲懼上幹天子降罰,傳譏於後世。
  嗚呼錦守!易乃風俗,是責吾儕。其罷堂中所有,更匾額曰「鄉約所」仰承天子制,選老成德望,朔望講讀聖諭,訓正斯民,無俾終惡。
  嗚呼!予聞茲土醫巫閭先生賀子欽易諸佛刹為書院,講朱考亭白鹿洞規,淑俗明季,當日士夫齊民胥安從之,罔有異。矧予暨汝,實屍名位,孰與鄉先生反掌丕變,信無梗!無俾志冊比觀,取羞賀賢。勖旃錦守!易一時羞,作千古美,錦守勖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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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習齋先生言行錄凡例 
  一、先生嘉言卓行,不可更仆,錄未百葉,遺軼尚多,然可想見其他,觀者惟期則效,不必以睹一斑為憾。 
  一、年譜已載者不復更錄,然於振勵後學,扶樹道教,懇惻動人者,亦間或重出。 
  一、錄中惟各章首段書「先生曰」三字,餘不贅,以是編專屬先生言行也。先生日譜亦載他人言行,善者茲亦偶有摘錄,然必冠其姓字,庶幾披覽了然。 
  一、是編挨日譜摘錄,門類未分,然亦列為章數者,亦竊取魯論學而等章之義。 
  一、仆學極譾陋,不足傳述先生之學、德,言行之錄,謹志遺澤於不墜耳。儻仁人君子賜之裁訂,得以傳世行遠,不惟仆感且不朽,即先生在天之靈,亦攸爾稱快也。
習齋先生敘略
  先生諱元,字渾然,號習齋,博野人。父昹,幼過嗣于蠡縣劉村朱翁,因姓朱,為蠡人。先生生於明崇禎八年乙亥三月十一日,生時,居上有氣如麟、忽如鳳,望之者皆驚異,啼聲甚壯,七日,能翻身。年四歲,東兵至,父遂隨入遼東。朱翁有母喪,先生著喪服冠立椅上,勸飲饌如成人,吊客鹹異之。六歲值生日,家人設桌,雜陳諸器物,視所取,先生攜筆題如字者數十。是為崇禎十三年,歲大凶,人相食,朱翁買側室楊氏。後生子晃,稍疏先生,晃後更讒害。八歲就外傅,朱翁給錢令買餅食,先生盡易紙筆。十歲為國朝順治元年,十二歲能幹師門內難,委曲周全,讀書二三過輒不忘。十九歲遭訟事,先生被逮,而文倍佳,塾師異曰:「是子患難不能亂,豈常人乎?」未幾入庠,而獄事平。因思父,悲不自勝,志欲東尋,以厭于朱翁,不果,作望東賦,每朔望節令必東北鄉遙拜父,四時繼以哭。 
  二十一歲得綱鑒而閱之,至忘寢食,遂廢八股業,絕意青紫。二十三歲見兵書悅之,遂學兵法,究戰守事宜,嘗徹夜不寐,技擊亦學焉。二十四歲始開家塾,教子弟,名其齋曰思古,自號思古人。尊陸、王,學程、朱,屹然以道自任,謂聖人必可學,期於主敬存誠,日靜坐八九次,謗毀交集,嘗敝衣敝冠出,人望而笑之,不恤也。二十八歲為康熙元年,以應歲考,入文社。立社儀,每會日早集,社長焚香同拜孔子四拜。訖,分班,長東幼西,北上相再拜。列坐,各據所知,勸善規過,商質經史疑案,畢,乃拈題為文。二十九歲不得于朱翁,盡以田讓晃,意謂仿伯、劄故事耳,不知己非朱氏子也。 
  三十四歲遭恩祖母大故,遵文公家禮居喪,尺寸不敢違,毀幾殆,朱氏一老翁憐而語之,乃知己非朱姓。朱翁卒,乃歸顏。初居喪,覺家禮有拂性情者,校以古禮非是。因悟堯、舜、周、孔之道,在六府、三事、三物、四教。靜坐,禪宗也,訓詁語錄,空言也。奮志習行,改其齋曰習齋,著存性、存學、存治、存人四編,率門弟子力行孝弟,存忠信,分日習禮、習樂、習射、習書數,迸去浮文,專務實行。 
  五十歲,自恨曰:「吾初志尋父,以事恩祖不遂,及歸宗又思為父母立一血嗣乃出,今不及待矣。」遂決計尋親,與家人訣,誓不見父不返。東出關外,曆二年,一日陷翻漿泥中,大雪沒膝,而匍匐不停,瀕死者數。至誠動神,異母妹感夢相見,與言父諱、瘢痣、年庚、歲月俱合,已卒,葬於紅嶺。念禁關難以旋櫬,乃招魂題主而歸。蠡令、博令親臨吊奠,先生為父稅服,粥食,不菜果,不酒肉,獨居樸室,不入內,不偶坐,不侶行,朝夕哭,朔望奠,哀至則哭,三月不怠,期悲哀,三年憂,泣血骨立,室前槐葉為之枯黃,喪複常,乃更榮。督學李公、巡撫于公俱旌揚表閭。 
  五十七歲南遊洛中,與諸儒辨道不在章句,學不在誦讀,必如孔門博文約禮,實學之,實習之,一時翕然悅服。六十歲肥鄉郝公函來問學,且請主漳南書院教事,先生辭不就,既以聘幣三往返,乃攜錂等以行。既至,教以讀講作文應時之外,習禮、習射、習書數,峰石超距、技擊歌舞,堡人不以為非,問學者方踵至,聖道可望複明矣,不半載竟為水阻,雖規制甚宏,未得一一見諸施行,可勝惜哉!歸堙A年七十而卒。 
  噫!先生生而靈異,長而曆試多艱,而神智日生,而奮勵益篤,其所謂「動心忍性,曾益不能」者耶!先生嘗自言:「私淑孫征君,又所父事者五人:曰張石卿、曰刁蒙吉、曰王介祺、曰李晦夫、曰張公儀。兄事者二人:曰王五修,曰呂文輔。友交者三人:曰郭敬公、曰王法幹、曰趙太若。」皆有以修先生。先生言可為經,行可為法,蓋不第為一時一世,而百世千古人也。嗟乎!先生歿矣,音容不可複睹矣,而誦其言行,不童親承提命也!是以不揣固陋,薈萃成書,謹敘其始末于簡端雲。  乾隆二年,歲次丁巳季秋谷旦受業門人鍾錂頓首拜識。

顏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上

常儀功第一 
  每日清晨,必躬掃祠堂、宅院。神、親前各一揖,出告、反面同。經宿再拜,旬日以後四拜,朔望、節令四拜。昏定、晨省,為親取送溺器,捧盥、授巾、進膳必親必敬,應對、承使必柔聲下氣。此在蠡事恩祖父母儀也。歸博無親,去此儀矣。寫字、看書,隨時閑忙,不使一刻暇逸,以負光陰。操存、省察、涵養、克治,務相濟如環。改過、遷善,欲剛而速,不片刻躊躇。處處箴銘,見之即拱手起敬,如承師訓。非衣冠端坐不看書,非農事不去禮衣。出外過墓則式,騎則兩手據鞍而拱,乘則憑箱而立。惡墓不式;過祠則下,淫祠不下,不知者式之;見所惻、所敬皆式。所惻如見瞽者、殘疾、喪家齊衰之類,所敬如見耄耋及老而勞力、城倉圮、河決、忠臣、孝子、節婦遺跡,聖賢人廬媄。非正勿言,非正勿行,非正勿思;有過,即於聖位前自罰跪伏罪。 
  按:先生常儀功至老不解,病篤猶必衣冠,真「仁為己任,死而後已」者也!

理欲第二 
  先生曰:「理欲」之界若一毫不清,則「明德」一義先失;「刑于」之際若妻子未化,則「親民」一義先失,又何以「止於至善」乎!努力做去,定要在此處求「自謙」,乃是學者。 
  「天行健」,幹幹不息,天之誠也;人能長思敦其敬而無怠惰之念,則幾於誠,而同乎天矣。 
  為人子者,不可因親之怒即不近前,必愈加言笑,致親之悅然後已。若曾子之耘瓜,薛包之灑掃不廢晨夕,豈人所不能哉? 
  人若外面多一番髮露,堶惚K少一番著實,見人如不識字人方好。 
  凡讀書即如古人面命,何書不當以敬對之!若不衣冠端坐看書,即是侮慢古人,須深戒之。 
  善惡要知,更要斷,知一善則斷然為之,知一惡則斷然去之,庶乎善日積而惡日遠也。 
  惡人之心無過,常人之心知過,賢人之心改過,聖人之心寡過;寡過故無過,改過故不貳過,僅知過故終有其過,常無過故怙終而不改其過。 
  世俗非類相從,止知斥辱女子之失身,不知律以守身之道,男子之失身,更宜斥辱也。 
  學必求益。凡舉步,覺無益就莫行;凡啟口,覺無益就莫言;凡起念,覺無益就莫思。 
  怠惰之容不設於身,淫肆之言不出於口,放僻之念不生於心,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友人陳印尼苦為命困。先生曰:「‘知命樂天’四字相連,知之則樂之矣。」曰:「 非不知之,殊覺憂苦。」先生曰:「是知不真耳。君子之事天,如孝子之事親,愛之喜而不忘,惡之勞而不怨,豈有孝子真知親心而猶怨者乎?豈有君子真知天命而猶不樂者乎?」 
  陽剛陰柔而天下定,陽下陰上而天下和;反而求之,家也,身也,心也,無不同也。今夫心天理,陽念也,常令剛;人欲,陰念也,常令柔,吾心有不定乎!天理雖為主,而常合乎人情,陽下也;人欲雖無能絕,而常循乎天理,陰上也,吾心有不和乎!至於父兄惟其剛,子弟惟其柔,而又剛柔相得焉,其家無不定且和者矣。 
  讀書無他道,只須在「行」字著力。如讀「學而時習」便要勉力時習,讀「其為人孝弟」便要勉力孝弟,如此而已。錂嘗教弟子曰:「凡書不可徒讀,必一一在自己身心上體認。如書言善,必審自己有是善否?必求有是善乃已;書言不善,必審自己有是不善否,必求無是不善乃已。果能如此,不惟學問進益,且不患不到聖賢地位也。」 
  或問:「禍福皆命中造定,信乎?」先生曰:「不然。地中生苗或可五鬥,或可一石,是猶人生之命也,從而糞壤培之,雨露潤之,五鬥者亦可一石;若不惟無所培潤,又從而蟊賊之,摧折牧放之,一石者幸而五鬥,甚則一粒莫獲矣。生命亦何定之有!夫所謂命一定者,不惡不善之中人,順氣數而終身者耳;大善大惡固非命可囿也,在乎人耳。」或大悅。 
  恩祖母老而重聽,先生大不懌曰:「人子不早自盡,至此雖欲柔聲下氣,尚可得乎?若不及時勉力,他日悔恨,更有不可勝言者矣!」 
  人之治家,家眾若多,必使之各舉其職,則人愈多家長愈樂;否則多一人,即多一累矣。 
  一日心中不樂,忽慨然曰:「心不虛則不樂,所謂‘心體上不可加一物’也。雖然,玩物而樂,離物則不樂,固非能樂者也,無物而樂,有物則不樂,亦非能樂者也。顏子簞瓢陋巷樂,不簞瓠陋巷亦樂,是何如樂,正宜理會。」 
  學莫先於敬身,樂莫大於孝親。願言思之,前惟古人,近惟孫子。高陽人。自識有雲:「無親非富,有母非貧。嗚乎大樂,孰如事親!」 
  學者與聖賢不同。聖人忘其為聖,賢人不敢恃其為賢。學者要常見我為正人君子,不然,恐隨流逐汙而不自覺矣。 
  學者自欺之患,莫大於以能言者為已得。錂亦謂:「 口頭說出,筆下寫出,不如身上做出,乃是不自欺,乃為實有得。」 
  人心中具有仁義、位育,但得活理養之,則學成具全體大用,否則血肉腐朽而已矣。如雞卵中具有羽肉冠距,但得暖氣養之,則化成而飛鳴走食,否則青黃死水而已矣。 
  吾用力農事,不遑食寢,邪妄之念,亦自不起。若用十分心力,時時往天理上做,則人欲何自生哉?信乎「力行近乎仁」也。 
  彭好古問實學。曰:「學者學為人子,學為人弟,學為人臣也。」又問,曰:「學自六藝為要。」好古曰:「算何與於學?」曰:「噫!小子未之思也。人而不能數,事父兄而無以承命,事君長而無以盡職,天不知其度也,地不知其量也,事物不知其分合也。試觀公西子之禮樂,冉子之藝能,當知夫子之所以教,與三千人之所以學矣。但七十子或備,或精耳。」 
  幼者拜長者,向上可也,勿與長者推遜,嫌序齒也。 
  學貴遠其志而短其節;志遠則不息,節短則易竟而樂。 
  人子事親,但致親怒便是過,並不問有過與否;若懷嗔意者,是不自見其過,非孝也。 
  開聰明,長才見,固資讀書;若化質養性,必在行上得之。不然,雖讀書萬卷,所知似幾於賢聖,其性情氣量仍毫無異於鄉人也。

齊家第三 
  先生曰:「齊家要觀一家所受病在何事、何人,便當全副精神,注此一人、一事,竭力做去;「正心」、「修身」亦然。 
  子貢贊夫子為「天縱」,想來人皆有「天縱」,天既予人以心,則以此心調燮,以此心挽回,或以此心聖,以此心狂,天皆有不得而主之者;但善則天福之,不善則天禍之。猶人君命人以位,則以此位致澤,以此位顯揚,或以此位忠,以此位奸,君皆有不得而主之者;但功則君賞之,罪則君罰之而已。人各有心,可不愧夫子而逃天禍乎! 
  或言:「兄寬、弟忍,真是好事。」先生曰:「雖然,此為俗人言之耳;但說‘忍’ ,便先有不平意,古聖只言‘兄友弟恭’。夫兄友者,不問弟之恭不恭,惟知愛弟也;弟恭者,不問兄之友不友,惟知敬兄也。孟子言舜‘不藏怒,不宿怨,親愛之而已矣’。舜可謂千古之聖,孟子可謂千古之善言聖者也。」 
  王法幹曰:「骨、肉有間乎,可離乎?顧名思義,骨雖惡,肉不得而厭之;肉雖惡,骨不得而怨之。處骨、肉之間者,可以悟矣。」 
  思誠固是學者切功,然必思此一善,即作此一善乃有益;若只思仁思義,久之一若思所及便是我已得者,則思亦屬自欺之端矣。 
  凡達人帖與承人帖,素不拜者皆揖之。語弟子曰:「世俗相見揖,亦謂之拜,若不揖,則帖上‘拜’字便偽矣。君子無偽。」 
  人若不真心存仁,將言行盡無著落處矣,任有多少議論著述,都成「巧言」;任有多少威儀周旋,都成「令色」,畢竟是「鮮仁」。 
  思慎言,一絕雲:「見人須著意,靜中得力多。從今勤檢點,刻刻莫輕過。」 
  體乎仁則富,行乎禮則貴。若色、貨等念生,則損吾富,真吾心之盜賊、不肖子弟也;怠惰、輕躁等意生,則降吾貴,真吾心之贓賕、權奸、讒邪也。 
  君子愛人深,惡人淺;愛人長,惡人短;小人反是。 
  人自信易,令人信之難,令聖賢人信之尤難。故百庸人服之,不如一君子信之也。 
  孝子見老則思親,是以無老不敬也。 
  夫子歎「才難」,有傷心處。予意天之生才不易,生一起才,成個「平成」;又生一起才,成個「征誅」;生七十子竟無可做,此夫子所以歎「才難」,深有所惜,深有所傷也。 
  吾人事親不敬,兄弟不友,夫婦不相待如賓,不相成如友朋,不相輔仁,便是「狎侮五常」,惡同殷紂矣。 
  夫凡讀聖人書,便要為轉世之人,不要為世轉之人;如齠齡入學受書,即不得隨世浮沈矣。 
  衣冠不是要妝象好看,乃所以敬身,冠以敬吾首,衣以敬吾體也。錂謂,人衣冠則文采典雅,不衣冠則鄙俗野陋。孔子譏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同人道於牛馬。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衣冠也。人不衣冠,其亦不思也,亦不敬其身也。 
  遭水患,糧絕,喜曰:吾茲為水困,乃嘗此味矣。 
  「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二句,串講為是;字字著重,倒提豎放,則了然矣。君子所求者仁也,非友無以輔之;輔仁者友也,非文無以會之。故君子之會友也必以文:或與之講習六藝以通日用之實務,或與之誦說詩、書以考聖賢成法,或與之討論古今以識事理之當然,則文章之道相感。良朋畢集,詩書之味相親,高賢盈目。於是以友之高明,開我之蒙蔽,以友之寬厚,化我之私狹。對端方之儒,怠惰不覺其潛消;得直諒之助,過端不覺其日寡;人欲之自為去者,得友而去之益力,天理之自為存者,得友而存之益純,其輔吾仁也深矣。不然,會之不以文,則所聚者必皆「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之徒,焉能得友?既無友以輔之,則觀摩無人,幽獨易於自恕;進修無助,志氣每至中衰,何以為仁!君子所以亟亟於會之者,而以輔之也。 
  謂門人曰:「汝等於書不見意趣,如何好;不好,如何得!某平生無過人處,只好看書。憂愁非書不釋,忿怒非書不解,精神非書不振。夜讀不能罷,每先息燭,始釋卷就寢。汝等求之,但得意趣,必有手舞足蹈而不能已者,非人之所能為也。」 
  指「知我其天」問諸生:「如何是天降鑒夫子?天契夫子,天無心意耳目?」曰:「 天是理。」先生曰:「天兼理、氣、數,須知我與天是一個理,是一個氣、數;又要知這理與氣、數是活潑,而呼吸往來、靈應感通者也。若不看到此,則‘帝謂文王’、‘乃眷西顧 ’、‘予懷明德’等皆無著落,皆為妄誕矣。」曰:「如何是理、氣、數?」曰:「為寒熱風雨,生成萬物者氣也;其往來代謝、流行不已者,數也;而所以然者,理也。」 
  聖人亦人也,其口鼻耳目與人同,惟能立志用功,則與人異耳。故聖人是肯做工夫庸人,庸人是不肯做工夫聖人。試觀孔子是何等用功,今人孰肯如此做? 
  讀經、觀史,非學,惟治心乃是學。置田房,積金粟,非治家,惟教子乃是治家。 
  郭生問:「作養將才如何?」先生曰:「武凶事,不比文,當以歷練為作養,乃可用。以武生為鄉落保長,其能守禦捉賊者,即擢為郡邑關口守將;其守將之能守禦捉賊者,即擢為總帥、參副之職,庶歷練之幹略,不比紙上之韜鈐矣。不然,即尊寵一同科甲,恐亦如無用之文人而已。」 
  「二三子何患無君」,皆主狄人來亦汝君說,則是太王視邠民全無情義,徒委之于狄人,不似仁人氣象;且與下句「我將去」不順。吾想狄人迫至之際,邠人必有不量強弱,賈其忠勇,欲與狄人交鋒者,故太王曰:「吾聞之也,君子不以養人者害人。」邠人必有環哭對歎,憂太王之陷害者,故太王曰:「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不謂之臣民,而謂之「二三子」,親邠人於己也;不謂之我,而謂之其「君」,親己於邠人也。君民一體光景,至今可想。 
  防口,貴逐事思量,如某人某事是不當說,如見某人斷不當說某話。預先用功,必有得力。 
  郭敬公曰:「今人輒言斷不能到聖人處,故不為,是必待到聖人處而後為乎!吾以為進一步亦是一步,彼原是不為,故托此言耳。」 
  人讀書只為難記,耽閣許多,不知縱記亦無用。大要古書只管去讀看,不問能記與否,但要今日這理磨我心,明日那理磨我心,久之,吾心本體之明自現,光照萬里,所謂「一旦豁然貫通」者也。然須以清心寡欲為本。 
  人送儀于先生,曰:「愧薄甚。」先生曰:「情之厚薄若在財物,則貧者盡薄情人矣。」 
  敬身之功,衾蓐之內為最切,儻此處不慢其四肢,亦尊德性之一端。 
  或憂年凶產業難保,先生曰:「人生產業、身體、性命皆祖父之遺,三者俱昌大之,上也;俱保全之,次也;不幸不可得兼,寧破產業,勿虧身體。若戀惜房田,而憂勞以致疾病,是重祖父產業而輕祖父身體,不孝也。甚不幸又不可得兼,寧傷身體,勿壞性命;若迫於凍餒,而喪志以為不義,是保祖父身體,而賊祖父性命,更不孝也。故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蓋極天下痛苦之境,至喪溝壑止矣;極天下兇殘之禍,至喪其元止矣,人誠了此,則無累吾心矣。如曾子‘三日不火,歌聲如出金石’,寧知第四日得食乎?即令餓死,亦如此矣。」 
  寡欲以清心,寡染以清身,寡言以清口。 
  語法幹曰:「天生我此身,置在群生中,果較之亦庸眾可也;若獨出眾也,而不為持世之人,是天生我以君子之身,而自曠之矣,是為負天。」

言蔔第四  
  先生曰:「言、卜聖門高弟,當其問孝,夫子一告以‘敬’,一告以‘和’,蓋中雖愛親,稍出以傲戾之氣,即不孝矣。」 
  或問:「鬼中神,神中鬼,如何?」先生曰:「如春是氣之伸,其寒是神中鬼也;秋是氣之屈,其暖是鬼中神也。」問:屈伸往來,曰:「如吾開口便是伸,閉便是屈;氣出是往,入是來。」問:性、情、功、效,曰:「如風起止是鬼神,其所以為風處是性,發而動是情,吹木是功,吹木使之青,發枝發葉是效。」問:造化之跡,曰:「凡此皆顯然可見,故曰跡。」 
  六氣之疾常入肌膚,其症輕;惟私欲之疾,直犯心君,其病重。六氣,侵邊據城之寇也;私欲,弑奪篡逆之賊也;可無懼歟! 
  養身之道,在養吾身「真火」;養「真火」之道,在慎言、寡欲。寡欲則省精,省精則「真陰」足而「相火」旺;慎言則省氣,省氣則「真陽」足,而「君火」明。 
  吾人遷善改過,無論大小,皆須以全副力量赴之,方是「主忠信、徙義」之學。 
  伯夷棄孤竹周遊。殷紂之世,惡穢成俗,曾無能尊其德、樂其道者,於是隱之北海之濱。迨聞文王作,就養於岐,想必在周公師友若干人中,非特口腹之養而已也。觀乎禮俗以養目,聽乎弦歌以養耳,徜徉乎關雎、麟趾之場以養天德;安處曾不多時,而文王崩,武王、太公遂經營伐紂之事,蓋大傷其心,故又退隱首陽。其叩馬一諫,亦辭世極思也。 
  教內子盡相夫之道,可以稱賢。對曰:「不能。」先生曰:「昔周宣王姜後,蓋亦庸人也,恐晏安致臣議,而脫珥待罪,不惟宣王終其德,而薑後亦至今稱賢。夫人亦在乎為之而已矣,何不能之有!」 
  謂彭好古曰:「吾自得張澍而坐莊,得李仁美而冠正,得石孚遠而作字不苟簡,每當過將發,未嘗不思三子也。今後許汝五日投規過錄一紙。」 
  人議以便食款友,先生曰:「貧儒無宿味,倉卒客至,止能如便,富友殺牛,貧友割雞,各盡其勤而已。如必相責,則貧富不能相友矣。吾昔百里訪張石卿,米飯三盂而已,第三次偶有十錢,乃市五餅,而禮意勤勤,將不為厚友乎!」 
  某欲其子從學托人言于先生。先生曰:「吾之所學者禮,其子從吾遊,則其家必設祠堂,家長率家眾朔望為禮,子必拜父,孫必拜祖,度能之則來。」人曰:「但學中盡職可耳,何須虛禮為?」先生曰:「不然。世有抗命廢職之子婦,皆因廢禮故也。儻朔望叩拜,昏定、晨省、出告、反面,行之三月,自無與父母反唇之理。」 
  孟子「必有事焉」句是聖賢宗旨。心有事則心存,身有事則身修,至於家之齊,國之治,天下之平,皆有事也,無事則道統、治統俱壞。故乾坤之禍莫甚於老之無,釋之空,吾儒之主靜。 
  王子法幹也。論衛出公事。先生曰:「瞆弑母獲罪,周天子可廢,輒不可廢,猶之南子淫亂,衛靈可誅,瞆不可誅。據為輒者,當其父以晉師來臨,止有率群臣出迎,自縛請罪而已。」王子曰:「瞆之殺南子,亦大義也,聞春秋不去其世子。」先生曰:「此中有毫釐之辨,若光武之廢呂雉,余所許也,母子之際,不忍言也。」曰:「淫人男女皆可誅。」先生曰:「固矣。若吾子為齊太史,將不書‘崔杼弑其君乎’?」曰:「然。」先生曰:「否。君已桀、紂乎,臣則湯、武矣。若猶為一國之主也,烏得以一婦人故殺之乎!且吾子而為夷吾也,將相桓乎,抑誅桓乎?為孔子而作春秋也,將錄桓乎,抑誅桓之禽獸行乎?故君子不窮人之隱。若以此律君,天下無君矣;以此律人,天下幾人乎?吾子之論衛,正子路之見,非夫子見小君之心也。」曰:「脫有無倫之君用我,將臣之乎?」先生曰:「君子隨時處中,如定公逐兄自立,夫子初年不仕,後卻又仕矣。陽虎饋蒸豚,亦便往見。若以禮來,烏得不往?」又問:「為崔杼者宜何如?」曰:「殺其妻,棄官而逃,終身不仕其國可也。」 
  治病在清心,清心在知命。 
  人生居內,上無父母,下無子女,旁無侍婢,而夫妻相敬、相畏,無比匿態,則幾於賢聖矣。 
  或言:「習禮自好,但有近優人演戲之疑。」先生曰:「今日正坐不及優人耳。彼平時演定,手足扮出,絲毫不差,學者終日袖手誦讀,臨事一切懵懵,顧以演儀為恥乎!且以孔子之聖而與弟子習禮樹下,朝廷之禮,前期旬余習儀,士猶羞之乎?以習行為羞,乾坤所以日非也。」 
  學問有諸己與否,須臨事方信,人每好以所志認作所能,此大誤事,正是後世泡影學問也。 
  人能去其荒心、荒身、荒口耳目之事,則常覺,則能斷;斷則不怠,覺則不荒,斯可以尋孔子之道矣。 
  天之生人,有一身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萬人之人;人之治事,有一世之事,有數世之事,有百世千古之事。以一身為事者,命之曰匹夫。上此則十人、百人為其事,以至於以天下、千古為其事者,不畢其事不安也。故曰宇宙內事,皆吾分內事。予非其人也,然見城垣、倉庫頹,則乘必式;聞民不聊生,則為之愴惶。 
  後世專尚空談,故學孔子之言者,皆入孔子廟廷。儒者不學作事,故作孔子之事者,皆不得入孔子廟廷。韓文公以原道一篇入廟,而挽周為唐,焚毀淫祠千七百所之文惠,不得入焉。唐之一代,傅奕佐高祖辟異端,汰僧道,李鄴侯出處合乎時中,陸宣公濟難扶危,此數人者,何歉于三謁時相,乞憐當道,並稱孔、墨,取友太顛之文公也?要之,是後世認晚年之刪、述作,故稱說其所刪、述,羽翼其所刪、述者,遂為孔子之徒;非然者,不得與焉。獨不思孔子儻於五十前奠楹,將不為孔子乎? 
  七十子終身追隨孔子,日學習而終見不足,只為一事不學,則一事不能;一理不習,則一理不熟。後人為漢儒所誣,從章句上用功;為釋氏所惑,從念頭上課性;此所以紙上之學問,易見博洽,心頭之覺悟,易見了徹,得一貫之道者接跡,而道亡學喪,通二千年成一欺局矣。哀哉! 
  人持身以禮,則能得人之性,如吾莊肅,則人皆去狎戲而相敬,是與天下相遇以性也。此可悟「一日克復,天下歸仁」之義。 
  學求實得,要性情自慊,則心逸而日休;學求名美,便打點他人,則心勞而日拙。此關不透,雖自負讀書窮理,用功數十年,其實謂之一步未進。 
  王法幹曰:「積德如積財,大賈不遺細利,故能成其富;君子不棄小善,故能成其德。」 
  語彭如九曰:「詩所以詠物、適情、言志也,即取其足以詠物、適情、言志而已,何必拘沈韻?且‘東、冬’一音,而在二韻,‘之、兒、無、池’等殊不相葉,而在一韻,諸如此類,有何意義。況沈約逢君之惡,妄稱天意,送故主之江山,啟新君之篡逆,雖加萬刃之誅,不足以蔽其辜,而可遵其言為後世法乎!或既為詩,即宜遵韻,不知三百篇是遵何人韻書?不過取其音之相葉,以便於歌可耳。」 
  志氣如刀,集義如磨刀;常磨則鋒芒常銳,不磨則鈍矣;一不義之事傷之,則刀摧折矣。 
  荊州齊泰階言晝寢之難免。曰:「此是怠慢之過,須是自己斷制。此處不斷,更無商量處。然其要又在養精神,若耗憊精神至倦困之極,雖欲斷制不能矣。然困倦不能撐支者,儻有大賓至,即出迎矣。要之,心常敬如見賓,心常樂如會友,何倦怠之有?其欲睡時,必是見得當下無事,便懷居。孟子雲:‘必有事焉。’荀子雲:‘其為人也多暇日,則過人不遠。’學者安可有無事時哉?」 
  或產大而憂貧,先生曰:「貪之患也。產乏而求聚,聚而求廣,廣而求益,稱此以往,雖有四海不足也。餘嘗言人有不足之心,世無不足之人。天生人本付以各足之分,故百頃之家足,一頃之家亦足,數畝之家足,赤手之家亦足,甚至乞丐之家亦足;非天降災,吾未見餓莩之續路也。若役心以貪,又焉往而不貧哉!」

學人第五 
  先生曰:「學人不實用養性之功,皆因不理會夫子兩‘習’字之義,‘學而時習’之習,是教人習善也;‘習相遠也’之習,是戒人習惡也。先王知人不習於性所本有之善,必習於性所本無之惡。故因人性之所必至,天道之所必然,而制為禮、樂、射、禦、書、數,使人習其性之所本有;而性之本所無者,不得而引之、蔽之,不引蔽則自不習染,而人得免於惡矣。」 
  滄州戴道默尚書致仕,與貧士及鄉耆結社,五日一會。偶以酒數讓其仆,朱弼廷責其作尚書態,怒,起行。戴急引過自責,朱不為止。戴次日乘驢,不帶僕從,謁門謝,朱複不出。戴直入呼其妻為嫂,且曰「昨有口過,今特賠罪,幸以複兄」,乃出而平。二人高致,可謂相得益彰,是時戴已七十餘矣。 
  知己間盡規過之義,遇過即指,最忌隱忍。隱忍之久,便成積輕;積輕之心生,而交不固矣。 
  游馬生學,教之習端坐功,正冠整衣,挺身平肱,手交當心,頭必直,神必悚,如此,則扶起本心之天理;天理作主,則諸妄自退聽矣。 
  養身莫善於習動,夙興夜寐,振起精神,尋事去作,行之有常,並不困疲,日益精壯;但說靜息將養,便日就惰弱。故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 
  子曰「學如不及」,是何等敏皇,何等急切。吾人嘗把時日潦草過去,何以為學? 
  不善之念一起於心,精神為之萎敗,耳目為之昏瞆,況作其事乎?況與其事相習而染乎?烏得不梏亡天性,日即於禽獸乎!人心誠危已! 
  天地之寶,莫重于日月,莫大於水土,使日月不照臨九州,而惟于雲霄外虛耗其光;使水土不發生萬物,而惟以曠閑其春秋,則何以成乾坤?人身之寶,莫重于聰慧,莫大於氣質,而乃不以其聰慧明物察倫,惟于玩文索解中虛耗之;不以其氣質學行習藝,惟於讀、講、作、寫曠閑之,天下之學人,逾三十而不昏惑衰憊者鮮矣,則何以成人紀! 
  忠臣視其君重於己,孝子視其親重於己,賢妻視其夫重於己。 
  郭氏子為後趙氏,先生曰:「不可絕本宗。」伊言欲去,趙族不肯。曰:「汝必利其產。」伊言未也。曰:「汝必不養今父母。」伊言受產者宜養,先生曰:「否。卻產以見歸宗之決,養葬今父母以報撫育之恩,斯義無憾矣。」 
  思名為道學,而實饜時文,以射名利,吾不敢為也;身承道統,而徒事講說,以廣徒類,吾不欲為也;躬行之而風俗式範,德至焉而天下雲從,吾養之愛之,而不能為也。獨行先王之道,勉遵聖人之法,嚴拒異端而不汙,孤立無徒而不恥,如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吾志之學之,而未逮也,庶其勉焉。 
  私欲不乘,如天清地寧,風、日也樂,草、木也樂,星月、人物亦無不樂。世人顧以酒色為樂,夫酒色中昏沉病死,並其四肢耳目不覺為何物,況天地萬物乎? 
  余昔承命異居,不知其情,三月不能飽,每食必下淚,骨肉分離,大為不祥。譬如人病血氣不和,生瘡疥或筋肉潰敗,固是難堪;然終是皮堻s屬全人,勝似肢解分裂。故諺雲:「好兒不吃分時飯。」 
  彭平子言:「岳武穆奉金牌詔,是大忠;若不赴召,竟滅金,是達忠。」先生曰:「 不然。當時秦檜是以‘生事’二字嚇高宗。若不奉召,便以‘反叛’激高宗,但遣片紙一卒孥問,臣節大虧矣。」 
  論修史曰:「相系一時之治亂,史關千古之是非;史之集思廣益,與為相同。務聘集宿儒、名士,盡一時之選;搜采野史、遺書,窮一代之事實,文獻果無遺憾,方可刪錄成書。近世憑一二人之筆,風聞之 
  言,苟且潦草,失史職也久矣。」 
  字某生說,略雲禮「男子二十而冠」,「賓字之」,無貴賤尊卑,古無不字之男也。近惟敦詩書,遊庠序,乃字;否則終身斥名。使知親罔所推呼。雖既長且老,子姓卑幼,亦莫之殊別。伯、叔、兄、弟複如,餘竊非之。今字某生,非曰示獎,聊以復古雲。 
  夫子告樊遲問仁,「居處恭」三語,最為親切詳備。蓋「執事」、「與人」之外,皆 「居處」也,則凡非禮勿視、聽、言、動具是矣;「居處」、「與人」之外,皆「執事」也,則凡禮、樂、射、禦、書、數之類具是矣;「居處」、「執事」之外,皆「與人」也,則凡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朋友先施,具是矣。 
  有兄弟反目訴于先生者,先生勸以友、恭。其弟欲辨,先生曰:「家人事但以不辨為是。」其弟遽引罪。又勸之同孝父,勿爭產,旁一人曰:「子盡以產讓叔,可得其歡心乎? 」先生曰:「子之事父惟盡心以歡之,其愛我與否不計也;弟之事兄惟盡心以悅之,其諒我與否不計也。」錂按:先生在蠡時,不知己為顏姓,只因祖、叔不悅,以產讓之,欲得其歡心也。及知己非朱氏,決擬歸宗,又絲毫無所利,然其事恩祖,老而奉養之盡敬,歿而殯葬之盡禮,是難能也。 
  謂法幹曰:「正心」不是懸空說正,須嘗使心安頓在仁、義、禮、智上,不使引蔽偏向財色、私欲上去,方是;「修身」不是懸空說修,須如夫子「齋明盛服,非禮不動」,方是。 
  先生言:「孔子借季氏維魯,至於敢墮三都;彧借曹操維漢,反為所用。」法幹曰: 「荀氏時勢難於孔子。」先生曰:「然。觀‘魯一變至於道’,可見魯國大綱猶在。」法幹曰:「孔子若遇曹操,恐亦不能免。」曰:「聖人本領不可測,非比後世權謀術數,乃是從綱常上做去,將我性情布濩出,移天下之性情。今鄉黨篇所載事君之禮,便是實功夫。初間魯人習於驕僭,皆以為諂,久之將必人人知哀、定為吾君,而私門自弱,公室日強。迨魯國既治,君臣合德,夫子便導魯君如此去事周王,久之,將必天下宗周。禮樂中興,東周之業成矣。女樂之間,天厭周德,非齊人也。」 
  孔子之生,蓋合三聖人,而生一大聖也。以顏翁妻啟聖公一事觀之,年至七旬,使人愛敬,願以少女妻之,非聖人而能如是乎!略去子女之俗情,斷孔氏必興,舉年少之女,妻垂老之人,好賢之至,更難於堯,非聖人而能之乎!二姊在室,聖母必甚幼,而適耄耋之老,又能精誠感天,惟立嗣是求,非聖人而能之乎! 
  論周公之制度,盡美盡善。蓋使人人能兵,天下必有易動之勢;人人禮樂,則中國必有易弱之憂。惟凡禮必射,奏樂必舞,使家有弓矢,人能干戈,成文治之美,而具武治之實。無事時雍容揖讓,化民悍劫之氣,一旦有事,坐作擊刺,素習戰勝之能。 
  王法幹曰:「古者卿相百官,儒之出者也;儒者,卿相百官之處者也;今乃是一種讀詩書、說道理、袖手無用之人,謂之儒,可歎矣!」先生曰:「然。此所以與釋,老伍,而稱三教也。」 
  謂馬載圖曰:「生子雖美才,猶在為父者自強,以為教子地。今子之責重矣,上有父而我為之子,事父未能,非所以教子也;下有子而我為之父,教子未能,非所以為父也。真學問全在‘君子之道四’一節。」 
  人之為學,必認定子、臣、弟、友;必認定子、臣、弟、友是所以為道,六藝是所以盡子、臣、弟、友之道,方好。譬如子之事父,只對父說孝;臣之事君,只對君說忠不成。必須有事君、父之禮,樂君、父之樂,射以敵君、父之愾,禦以代君、父之勞,書、數以辦君、父之事,方是臣、子。 
  入其齋而幹戚、羽籥在側,弓矢、玦拾在懸,琴瑟、笙磬在禦,鼓考習肄,不問而知其孔子之徒也;入其齋而詩書盈幾,著、解、講讀盈口,合目靜坐者盈座,不問而知其漢、宋、佛、老交雜之學也。 
  忠臣之心,其視大奸之在君側,如蛇蠍、虎狼之將毒噬其君,往擒之不勝而死,不恤也。傳不雲乎,「君雖不君,臣不敢以不臣」。故忠臣之心,不見其君之不君也,以為吾君聖明而已矣。 
  凡冠不正,衣不舒,室不潔,物器不精肅,皆不恭也。有一於此,不得言習恭。由此推之,杏壇之上,劍、佩、琴、書,一物狼藉,孔子不得謂之恭矣。此吾儒之篤恭,所以異於釋氏之寂靜,而靜坐之學,所以入於禪而不自覺也。 
  趙太若居家富有,事煩勞攘,問曰:「古雲‘濁富不如清貧’,何如?」先生曰:「 不然。‘廣土眾民,君子欲之’;聖賢之欲富貴,與凡民同。古人之言,病在一濁耳,人但恐不能善用富也。大舜富有天下,周公富有一國,富何累人。今使路旁忽遇無衣貧老,吾但存不忍人之心耳,兄則能有不忍人之政矣,富何負人?要貴善施,不為守錢虜可乎!」 
  人子見父母與人忤也,必曲解之,非為人也,安吾親而已矣。 
  張氏不讀書,兄弟五人孝友,各司其事,爭為勞役。設父母主于正房,忌日則夫妻遷寢,食必獻,一如親在。有泔漿三甕,三年不傾,曰「吾親所積也」。家眾無長幼孩童,自外還,必行反面禮,遍拜其家。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法幹第六  
  法幹論「讀書萬卷,若無實得實用,終是無益」。先生曰:「然。德行、經濟、涵養俱到,讀書一二卷亦足,雖不讀書亦足。試觀‘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致知事也,何字是讀書?讀書特致知之一端耳。 
  人有惡攻其短者,先生曰:「是止者也。人立志前進,必期自全,故樂人指其闕,恐有闕也。人無志不前,自謂已全,不樂人破其全,惡聞其闕也。」 
  詰士倧曰:「胡氏正名之說,不曾認得書之主腦,告天王、方仙之事,必是孔子作衛貴戚大臣,或婚姻與國,方得。今仲子所問,是衛君待子為政,豈有衛君用夫子,而反廢之者。且衛君未用之前,夫子力不能廢,既用之後,夫子為臣,輒為君,豈有臣告君之理!則衛名何以正也?」倧不能對。問:「瞆以弑母之人,決不當立;輒已立十二年,不易去;且拒父之人,斷不宜君,然則非告天王立郢,衛名終不可正也?」曰:「‘必也正名’,是聖人本領,後人夢不到,子路正謂出公用子,則出公為子之君,夫子雖聖,不應廢君,聞‘正名’一語,故怪歎之‘奚其正’!猶言這名如何正的,非何必正名之解。」倧曰:然則夫子必格其非心,而以天理感動出公,使之悔悟謝罪,迎入其父,退就世子之位,名斯正矣。」 曰:「然。」倧曰:「弑母之賊,何可君也?」曰:「道理原是隨時處中,就天王而言,則瞆可廢,輒則惟知吾父而已;猶南子當誅,瞆則不得而誅也。」 
  夫子教伯魚為周南、召南,「為」字不可以讀講混過,若如宋人讀講之學,則人不為二南,何至「一物無所見,一步不能行」?如「正牆面而立」,人即為二南,豈便四通八達乎?為者,歌其詩,奏其樂,則效其義意,率修其事實也。如為關雎于房中,其詞韻之溫雅,律呂之和平,既足以感一室之和,而學雎鳩之摯而有別,有聖夫必有聖婦,有賢夫必有賢婦,方是「君子好逑」,一憂一樂,皆在德不在色,寤寐反側,方有著落,琴瑟鐘鼓,方有韻致,方能「刑于寡妻」,方是「樂爾妻帑」。否則不能行于妻子,烏能「宜爾室家」耶?為葛覃於宅中,其辭氣之謹飭,律度之周詳,既足以召一家之瑞,而學其勤儉,則富貴者將謂古人固如是也,何敢逸以侈也?貧賤者必謂國妃且如是也,何敢怠且奢也?而家事理,家積盛矣。學其孝敬,則男有尊,而行不敢自專;女有刑,而嚴于舅姑,而家法立,家道齊矣。否則「休其蠶織」,其為父子兄弟無法,淫於而家,禍起蕭牆矣,烏能「宜其家人」乎?稱此以推,二南為之,真是四通八達,不為正是「正牆面而立」。聖門所謂學詩,與「為」 字同。 
  淫僻之念不作於心,惰逸之態不設於身,暴慢之狀不見於行,鄙悖之氣不出於口!四者吾志之,而未能一焉。 
  修辭之功,全在未言之前,但得先一思方出口,便得力矣。 
  選舉即不能無弊,而所取為有用之才;科甲即使之無弊,而所得多無用之士。如漢舉孝廉,而得曹操,人皆以為選舉之害。不知大奸如曹,而猶環顧漢鼎而未敢遷,正因來自選舉,猶有顧惜名節意。後世文人,全無顧惜矣。 
  論孟之終,皆曆敘帝王道統,正明孔、孟所傳是堯、舜、三代之道,恐後世之學,失其真宗,妄亂道統也。後世乃有全廢「三事」「三物」之道,專以心頭之靜敬,紙上之浮文,冒認道統,屍祝孔、孟之側者,可異也哉! 
  遇人能不言,言時能徐發,則口過遠矣。 
  蕭治台言,其叔時怨子弟,子弟默然受;言終,子弟辨無過,輒自認誤。先生曰:「 君子也。人己兼照,平恕以施者,聖人也;施不無偏,忤物還自返者,君子也。」 
  士倧問:「氣、數流轉亂,天雖欲治,不能也;氣、數流轉治,天雖欲亂,不能也。 」曰:「子以氣、數與天岐而二之,不知天矣。理、氣皆天也。但三代前理、氣厚,氣、數流轉之中,嘗生維挽之人,而裁成輔相之;三代後理、氣薄,氣、數流轉之中,但生隨氣升降之人,而參贊維挽不復見矣。氣、數者,無作用之天也;聖賢者,有作用之氣、數也。氣、數無作用,故賴乎聖賢;聖賢亦氣、數,故不離乎氣、數。」曰:「善人而貧賤夭,不善而富貴壽,何也?」曰:「此氣、數之不齊也。如孔子之貧賤,顏子之夭折,椒山之見殺,皆氣、數不齊處。故曰氣、數者無作用之天也。」曰:「天若無知,作善降祥,不善降殃,何也?」曰:「吾心作善念,吾身作善事,則一身之氣理皆善,善與善召,而氣、數之善氣皆來集,此‘降百祥’之說也。吾心作不善念,吾身作不善事,則一身之氣理皆不善,惡與惡召,而氣、數之惡氣皆來集,此‘降百殃’之說也。‘水流濕,火就燥’,惟達易者知之,此位、育所以本於‘慎獨’也。故曰聖賢者有作用之氣、數也。」 
  墳祭,設宴會,先生為酒史。奉祖訓于上,族長率男排班。先生西向立,贊排班。班齊,再拜。乃高聲讀講宴戒、宴法畢,公揖。先生乃降,亦拜祖訓,歸班。族長同行一揖,告坐,就北筵,坐。次行率眾一揖告坐,次行同行一揖,就東筵。三行率眾一揖,又同行一揖,就西筵。四行、五行儀同。辨主壽族長,佐辨者壽各筵長,皆酬,後乃旅酬。嘩席者酒史唱某親醉,退去。宴畢,公揖而退。是為餕宴儀注。 
  謂陳端伯曰:「作詩者皆仿李、杜,作史者皆仿班、馬,作文者皆仿韓、歐,作人者偏不仿孔、孟,是可異也。仆亦為詩,不李、杜,無憾也,即以為顏某詩也可;仆亦為史,不班、馬,無憾也,即以為顏某史也可;仆亦為文,不韓、歐,無憾也,即以為顏某文也可;惟至於為人,不敢不仿孔、孟也,以為舍孔、孟無以為人。」 
  古之人惟「三達德」、「五達道」,此外更無道德。一身智、仁、勇,足以整理一家,是謂「修齊」;一家智、仁、勇,足以型式一國,是謂「齊、治」;一國智、仁、勇,足以鎮撫四海,是謂「明明德於天下」。兔罝、六月,想見一斑。「五達道」即「三達德」之設施處。今合數代而未見達德兼備之人,千里而未見達道備舉之一家,可謂學衰道喪。而方且漢人以傳經為道,晉人以清談為道,宋人以注解頓悟為道,釋氏以空寂洞照萬象為道,老氏以奸退仙脫為道;而歷代通弊,以混同不辨,仿佛鄉原為德,真韓氏所謂「道其所道」, 「德其所德」,而古人之道德亡矣。 
  謂諸生曰:「制欲為吾儒第一功夫,明倫為吾儒第一關節,而欲之當制者莫甚於色,倫之當明者莫切于夫婦。近世師弟,以此理為羞慚而不言,殊失聖賢教人之旨。且世俗但知婦女之汙為失身,為辱父母,而不知男子或汙,其失身辱親一也。爾等漸去童年,得無有情欲漸開,外物易引者乎?此處最宜著緊。立為人根基,其道自不邪視、不妄思始。但保此身,便為人,便可賢可聖;一失此身,便為鬼,便可禽可獸,小子戒之!」 
  「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可以為五臣,舉人之萬有不同,皆統括矣。昔蠡有徐姓,癡而啞,甚慈其子,吾以為堯、舜之一端也。儻能充此,何不可為?蓋癡人亦稟元、亨、利、貞之理,而成仁、義、禮、知之性,猶吾言堯、舜事業,不惟其臣各事其一,但作知縣,不愧為唐、虞一邑;作吏胥,不愧為唐、虞一職,亦便是堯、舜事業也。只孟子善言學,徐行後長,便是堯、舜,如在父兄前和順,不反口,便是堯、舜。今教癡人徐行漫語,彼豈不能?不能者,須是禽獸、木石、水草。 
  冠所以重元首,故周冕華而不為靡。吾儕豈必作帝王,乃行夫子「為邦」之訓乎!如每正月振起自新,調氣和平,是即行建寅之時矣;凡所禦器物,皆取樸素渾堅,而等威有辨,是即「乘殷之輅」矣;凡冠必端正整齊,潔秀文雅,是即「服周之冕」矣;凡歌吟必正, 「樂而不淫」,是即舞舜之韶矣。 
  作事有功快,有功而不居更快;為德見報佳,為德而不見報更佳。

剛峰第七  
  剛峰集言:「為學在誠正,不先格致。」先生雲:「此只由不解‘格物’二字也。不知聖人之言,證以聖人之行;不見聖人之行,證以聖人之言,此‘格’字乃‘手格猛獸’之格,‘格物’謂犯手實做其事,即孔門‘六藝’之學是也。且如講究禮樂,雖十分透徹,若不身為周旋,手為吹擊,終是不知。故曰‘致知在格物’。」 
  人之為學,心中思想,口內談論,盡有百千義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為實也;人之共學,印證詩書,規勸功過,盡有無窮道德,不如大家共學一道之為真也。 
  不暴己之長,不形人之短,不揚生人之過,不發死人之私,君子人歟! 
  理念勝則心清明,心清明,天地草木無不在目,則天地物我總是一般;欲念勝則心昏惑,心昏惑,眼前一物不見,不惟天地鳥獸與我隔絕,雖一身耳目手足皆非我有。 
  禮、樂、射、禦、書、數似苦人事,而卻物格知至,心存身修而日壯;讀講文字似安逸事,而卻耗氣竭精,喪志痿體而日病。非真知學者,其孰能辨之! 
  王契九問:「取士鄉舉、媬鵅A行之滋弊。」先生曰:「猶勝時文。如一邑方舉一人,一方有不肖之耆、約,黨酒食賄賂之家,而登其子弟,將三方皆不肖乎?即皆不肖矣,他邑獨不得一良耆、良約乎?三四舉而得一賢,或三四邑而得一賢,所得不既多乎!當不至如時文,百千舉而不見一賢也。況選舉複,則士飭其行。試觀周代盛時,士習之美,不可及矣;雖極其流弊,以至戰國,亦第雲‘修其天爵,以要人爵’而已。今世求一修天爵而要人爵者,豈可得哉!」 
  謂邊之籓曰:「人心動物也,習於事則有所寄而不妄動,故吾儒時習力行,皆所以治心;釋氏則寂室靜坐,絕事離群,以求治心,不惟理有所不可,勢亦有所不能,故置數珠以寄念。今子病目,既廢讀講學習功,當親師訪友,求所以寄心適志;乃惟閉戶寂處,烏得不身日閑而心日妄乎!當急改圖。」夏希舜父、叔構爭,先生謂曰:「為子侄處父、叔閑,須勸父讓產以友弟,勸叔勿爭以恭兄,乃其職也;若從父拒叔,不惟非所以為侄,亦非所以為子矣。汝不見余處某弟乎?以彼無狀,予豈不能罪之?顧宗族之閑宜無校,況胞兄弟乎?且人各有命,爭多未必即富,讓少未必即貧。若兄弟之情一傷,不可複悔,可不念乎!」 
  彭永年言:「行井田法,易擾民生亂,不如安常省事。」先生曰:「古先王之井田浚溝,豈天造地設,不勞民力乎!又如大禹掘江、淮、河、漢,豈果神怪效靈,一呼而就乎?蓋古人務其費力而永安,後人幸其苟安而省力,而卒之民生不遂,外患疊乘,未有能苟安者也,故君子貴懷永圖。」 
  學者須自斂飭,如不識字人,方好;又須有氣量包人,盡人而不盡於人。 
  觀南宋紀至理宗崇故理學,曰:「此其所以為理宗也,此其所以為宋之理宗也。蓋使崇生理學則必有裨益,然生理學好裁抑君非,駁折同類以自見,理宗烏能用之,其臣烏能容之!惟崇獎死亡,收美名而不受繩尺,此其所以為理宗也。使崇故帝王,故帝臣王佐,則必有取法。且古儒道若六府、三事、六德、六行、六藝,不可文襲,理宗烏能竊之,其政烏能似之!惟崇獎其本朝之故理學,講究其製作,刊引其著述,而易省其伎倆,此其所以為宋之理宗也。」 
  靳氏子自言十一歲棄書勤家,及其家眾和好狀。先生曰:「是即道也。自世儒遠人以為道,而道不明。今汝安父兄而勞家務,是謂盡子弟之職,在家為幹子,在國為勞臣,是為道中人矣。」 
  與劉煥章言禮曰:「吾儕當禮法塗地之時,而毅然從事,固將求合於理也,非以苟異於俗也,亦非以禮自我出也。務使神人各安,一人可行,人人可法,遠不謬聖,近不悖王,斯可耳。若不究時王之制,古聖之禮,一有增減,豈求合於禮者哉!今俗惑於異端,狃於貪昧者,莫過於‘天地三界’之牌,莫甚於家宅六位之主,吾儕窮居,非有生民政事、宗廟會同、國邑邊疆之務,止此學、教、修、齊數事。其修、齊、學、教止有冠、昏、喪、祭數端,所宜酌議。」 
  治道不必文、武分途,亦不必舉人、進士,只鄉里選舉秀才。秀才長於文德者充鄉約、耆德之職,長於武略者充保長之職,其顯有功德者擢大鄉長,大鄉長之顯有功德者升邑令郡守,或備參輔,以至三公,皆通為一體,或次遞,或超擢,而又立堨v、邑史、郡史以謹戒之。死則有德者配社祠,有功者配道神祀,每五世有繼進者則祧之;大功德則進堛薊怜t享於邑,邑祀者配享於郡,郡祀者配享于國,以激勸之。雖流弊,猶足定百年之太平也。 
  今人廢學,只是將道理讓于古人做,不知古人亦人耳,凡古人可行者,我亦可行。如一旦奮然自新,立志躬行,何道不可能也。 
  或言「讀書不能記」,先生曰:「何必記?讀書以明理,是借書以明吾心之理,非必記其書也。今日一種書之理開吾心,明日一種書之理開吾心,久之,吾心之明自見,自能燭照萬理。譬如以糞水培灌花草,久之,本枝自生佳花;若以糞水著枝上,不足觀矣。又如以氈、銀磨w銅鏡,久之,本鏡自出光明,若以氈、銀著鏡上,反蔽其明矣。」

吾輩第八  
  先生曰:「吾輩若複孔門之學,習禮則周旋跪拜,習樂則文舞、武舞,習禦則挽強、把轡,活血脈,壯筋骨,‘利用’也,‘正德’也,而實所以‘厚生’矣。豈至舉天下事胥為弱女,胥為病夫哉!」 
  過霍侯,思三代下論人平允者尠。如殷高宗、尹吉甫惡至殺其子,而猶不失為中興之賢君、相,蓋殺子是其一惡,大端之人品,自不可誣者,天下不可無高宗、吉甫也。冉有、子路、宰我過至聚斂、誣死、短喪,而終不失為孔門之賢弟子,蓋聚斂、誣死、短喪是其一大過,大端之才德,自不可誣者,孔門不可無三子也。後世不務實踐,論世亦不論實征,好責備古人以市其識,而以不能誅妻夷霍侯。噫!霍侯其易及也哉。 
  赴易,同友人行。指途人謂之曰:「孟子言‘人皆可以為堯、舜’。如彼推車者、荷擔者、執鞭者、趨役者,雖加數十年學問之功,兼以師友之薰陶,豈即能為堯、舜?」友不能答。先生曰:「孟子非謂‘欽明’、‘浚哲’、‘知如神而仁如天’,斯為堯、舜之德也;非謂‘時雍’、‘風動’、‘地平天成’、‘萬物鹹若’,斯為堯、舜之事也;若然,則顏、曾以下恐難言之,況彼碌碌者乎!只就各人身分,各人地位,全得各人資性,不失天賦善良,則隨在皆堯、舜矣。如推貨者不飾賈,不偽貨;鞭役者不罔上,盡下分,斯皆堯、舜矣。此‘人’字,自聖知至庸愚,王公至隸胥,千萬人都括盡,‘皆可以為’四字,是將生、安、學、利、困、勉,用學問之擇執與不用學問之擇執,千萬等工夫都包盡。」 
  剛主與張自天言,孝繼母,任是十分合理,只不得于父母,便不是理。又謂母子斷不可異處以相避。如今日問安而罵也,明日複問,推之後日皆然;今年罵也,明年複問,推之後年皆然,是父母終日罵,終日問,尚有親親情誼。若各安一方,母亦不罵,子亦不受,雖小得安靖,而此一「疏」字,不孝大矣;況十分承順父母,亦可冀其回頭乎! 
  仁、知、勇,古今之達德也,立德、立業俱在於此。如西漢蕭何「仁者不憂」也,張良「知者不惑」也,韓信「勇者不懼」也。 
  李晦翁先生雲:導幼子以正。示之以正,示之以忠,教行誼不教文章,所就自不猶人。錂按:先生此言,深得訓幼子之法,依此教子,何患鄉無善俗、世乏良材耶? 
  剛主謂李毅武曰:「學不徒讀。如讀一部論語,不徒讀,只實行‘學而時習之’一句,便是讀論語;讀一部禮經,不徒讀,只實行‘毋不敬’一句,便是讀禮經。如師教我曰‘ 汝南行’,我即南行,不學其說,師無不喜;若不南行,亦學其說曰,‘汝南行’,師必不喜也。」 
  高臺臣問曰:「大學‘明明德’,朱子或問以為‘心者虛靈不昧,具眾理而應萬事’ ,性之德乃是‘仁義禮知’,畢竟明德是心乎?性乎?」先生曰:「心也,性也,明德也,一也。大學言心,即性也;中庸言性,即心也。‘性’從‘心、生’,正以其‘虛靈’也,正以其‘具眾理,應萬事’也。不然,則死心矣。‘明德’之德從‘直、心’,正以‘虛靈 ’,故不假造作,不假矯揉,當愛者直愛之,當斷者直斷之,當敬當辨者,直敬之、辨之,此其所以為‘具眾理而應萬事’也。不然,則屈心非德矣,則不虛靈,非‘明德’矣。‘堯舜性之’,‘明德’也;‘湯武反之’,‘明明德’也。若如彼解,則心於仁、義、禮、知之外,別有所具之眾理乎?心於惻隱、羞惡、辭讓之外,更何以為‘應萬事’乎?」台臣曰:「今日乃解‘明德’矣。下手工夫全在‘知止’乎?」曰:「不然。下手到底在明、親。明德者,誠明者也。其餘都被引、蔽、習、染昏此明德,所以在明之,明之是大學工夫也。一人昏其德為昏德,眾人昏其德為汙俗。只自明我德,便是小學,必並明天下民之德,方是大人之學。所以在親之,親之是大學工夫也。明必明到十分,不如堯之‘欽明’,舜之‘浚哲’不止也,還盡力去明;親必親到十分,不如堯、舜之‘百姓昭明,黎民于變時雍’不止也,還盡力去親,故曰,在‘止於至善’。蓋至善便是吾道之極也,中也。不及一項人,終是迷惑錯亂;太過一項人,終是張惶賓士。能知此當止處,則未至自不肯止,既至自不肯求,便有主張,有歸宿,故曰‘知止而後有定’。」台臣又問:「中庸‘致中和’如注解,則孔子之心正矣,當時之天地何不位?孔子之氣和矣,當時之萬物何不育?以為必須與天下共立其大本,共行其達道,立綱陳紀,禮陶樂淑,方是‘致中和’。將堯、舜方盡得之一部中庸,帝王方有其事以全其用,儒者但有其心,而存其體矣。」先生曰:「孔子‘致中和’於一身,而一家之天地、萬物位育矣;‘致中和’於七十子,而七十子家之天地、萬物位育矣;‘致中和’之政,以宰中都、攝相事,而魯國之天地、萬物亦幾位育矣,豈儒者而徒有其心乎?」 
  或以未列青衿,自憾為廢人。先生曰:「不然。吾聞心不思道德,身不蹈禮義,乃為廢人;若不作秀才,只廢八股業耳,未為廢人也。」

三代第九  
  先生曰:三代後留心於天地之升降,生民之休戚,吾道之興廢者,曾未聞一人焉;況致力於升降、休戚、興廢之際者乎?烏得睹一二人以慰吾望,烏得效一二分,以杜吾志乎? 
  一日獨坐齋中,欲入內,思先正雲「人君一日親賢士大夫之時多,見宮妾婦寺之時少;則德日進」。學者自治,何獨不然?齋中即獨坐,莊對牆壁箴、銘,亦儼然諍友之在旁矣。 
  之田殺步屈。思步屈何罪?以至賤妨貴者之養,即罪矣。故蟊、螣生苗中,先王欲思田祖之神,秉畀炎火;豕、鼠妨稼,先王祀貓、虎使食之;甚至魚、鱉生河海,與人並育不相害,而伏羲網之,孔子釣之。蓋天地之性人為貴,殺至賤以養至貴,義也;取之有節,用之以禮,斯仁行其中矣。此聖人造乾坤、差等別之道,異於佛氏假慈悲而顛倒錯亂者也。 
  思周公、孔子當逆知後世離事物以為道,舍事物以為學,故德行、藝統名之曰「 三物」,明乎藝固事物之功,德行亦在事物上修德制行,懸空當不得他,名目混不得。大學 「三綱領」、「八條目」何等大?何等繁?而總歸下手處,乃曰「在格物」。謂之「物」,則空寂光瑩固混不得,即書本、經文亦當不得;謂之「格」,則必犯手搏弄,不惟靜、敬、頓悟等混不得,即讀、作、講解都當不得。如此真切,如此堤防,猶有佛、仙離物之道,漢、宋舍物之學,乾坤何不幸也! 
  離騷之人,吾欽其忠,而惡其文之妝堆;左氏之理,吾愛其靜,而惡其詞之浮誇,以為皆衰世之文,啟後世雕刻之風,傷古人典雅之體。所稱以文字禍天下蒼生者,二子亦分其辜焉。 
  永保天祿,允祚遐昌。誰其幾及,惟周文王。肅雍敬止,下上偕臧。小子罪戾,尚知景行。夙夜無愧,萃茲百祥。 
  壬戌春二月八日,鼓琴,足旁一小蠍,蹴之。思舜作樂致鳳儀,予彈琴而召蠍。蓋予有暴躁之氣,正如方啟蟄之小蠍,近陰氣而少陽和,宜取為戒。乃更為舒徐和緩之韻,三弄而罷。 
  或與族人有口隙,謂之曰:「族人與吾同祖,正如吾四肢手足,雖有歧形,實一體也;一體相戕,吾祖宗之神得無傷乎!彼不知為一體,吾知之;彼不暇思祖宗,吾思之。如今碗闊於蔬,故盛得蔬;桌大於碗,故載得碗。」其人大感,拊心曰:「是吾志也。」 
  思周公教法「開而弗達,強而弗抑」,古人獎人常過其量,良有深心;吾坐反此,不能成人材,又不能容眾,屢自懟恨,不能悛改,即此便是「聞義不徙,不善不改」。以後凡言人之短,獎人之善,必謹而書之。犯前過輕者,痛自懲艾;重則鉊驉C過在家人宗族,鉊髐_父祠前;過在教人交友,鉊魕韝掑l神位前;或遇事忙時迫,亦必叩首拜謝。 
  剛主少年時,有驕浮氣,先生曰:「仆昔事石卿先生,嘗拱手以聽,先生院中游走講論,目不一視,至二鼓,仆不敢移處;事文孝先生,侍坐,先生南面,時而指使如僕役。足下若遇諸先生,恐不能受益也。」剛主亟下拜曰:「承先生教,敢不急改。」 
  謂剛主曰:「吾欲三日不刑一人,而化一邑之異端;欲一月不刑一人,而均一邑之田畝,何道而可?」剛主三發策,靖異端,皆不出刑名文墨之套。先生曰:「賢自病後,睿思減矣。」剛主問:「三日不刑一人而邪教化,有成算乎?曰:「有。呼各門頭行而開導之,使明邪正,即立為耆、約,使之更教其屬,不兩日皆良民矣。」問均田,曰:「亦任人耳。八家為井,立井長;十井為通,有通長;十通為成,有成長;隨量隨授之產,不逾月可畢矣。」 
  伊尹耕莘野,非義非道,一介不取與,囂囂畎畝,一似全無意於天下生民者;後遇成湯三聘,即「自任以天下之重」乃爾;孔明高臥,「苟全性命,不求聞達」,一似全無意於漢末氣運者;後遇昭烈三顧,即「鞠躬盡瘁」乃爾,豈知舜之「飯糗茹草,若將終身」皆然。儒者成法,合當如此。 
  天之將興一代也,必生以勤兵績武之主,使之征懾海外,而子孫世享太平,宗祀靈長,如漢武帝、唐世民、明永樂是也。天之將亡一代也,亦必生以勤兵績武之主,或干戈交起之事,使之耗財殺士,而橫斂致怨,宗祀以亡,如秦始皇、隋煬帝、元、明末是也。其機只在於歲,歲豐則足以給其雄威,而國運永;歲凶則適以暴民生,亂國運。宋之初興欠武功,故後代懦弱。 
  剛主問:「出將奚先?」先生曰:「使予得君,第一義在均田。田不均,則教養諸政俱無措施處,縱有施為,橫渠所謂‘終苟道’也。」剛主曰:「眾議紛阻,民情驚怨,大難猝舉。」先生曰:「所謂‘愚民不可與謀始’也。孔子猶不免麛裘之謗,況他人乎?吾於三代後最羨神宗、安石,但其術自不好,行成亦無濟。今若行先王之道,須集百官,曉以朝廷斷決大義,事在必行,官之忠勤才幹者,盡心奉法,阻撓抗違者,定以亂法黜罪。今人文墨無識,偏能多言亂撓,不如此,一事不可行也。」 
  顏羽深言多子之苦,先生曰:「人世苦處都樂,如為父養子而苦,父之樂也;為子事父而苦,子之樂也;苟無可苦,便無所樂。」羽終言為苦。先生曰:「翁不覺其樂,試觀君臣具見之矣。如禹治水,稷教稼,苦人也;顏子簞瓢陋巷自甘,樂人也,禹、稷樂乎?顏子樂乎?如武侯鞠躬盡瘁,嘔血而死,可謂苦矣;然與其不遇玄德,高臥南陽,抱膝長吟,孰苦,孰樂?」 
  杜益齋規先生三失,曰「務名」,曰「輕信」,曰「濫交」。先生曰:「務名之過,元不及覺;輕信之過,覺不能持;濫交之過,則仆苦心也。氣數益薄,人才難得,如生三代而思五臣,不能借也;生兩漢而求伊、萊、十亂,亦不能借也;居今而求三傑、二十八將,其將能乎?故才不必德,德不必才,才德俱無,一長亦不忍棄。且人各自成,勢難強同。昔蠡人某,惡人也,吾欲治河以救一方,馳寸紙,立集夫五百名,赴吾於數堨~,限時不爽也。脫鄙而遠之,數十鄉為水國矣。又如某子,兄與法幹嘗面戒元、元亦曾受其辱,然遇使才,猶將用之也。」

禁令第十  
  先生曰:「禁令,治之大權也;賞遄A治之大威也;信義,治之大寶也;仁恕,治之大道也;政事,治之大輿也。權、威不立,則信義、仁恕適以病國;寶、道不誠,則禁令、賞鄐洏H厲民;政事不修,則寶、道無所載,而權、威無所施,故善為治者,必自政事始。」 
  治世之官詳於下,亂世之官疊於上;詳於下則教養舉,疊於上則掣肘成。下多一官,則民多一親;上多一憲,則官多一畏,多親而政事成,多畏而賄賂通。 
  人不作事則暇,暇則逸,逸則惰、則疲,暇逸惰疲,私欲乘之起矣。習學工夫,安可有暇? 
  宗人言「坐讀之病苦」。先生曰:「書之病天下久矣,使生民被讀書者之禍,讀書者自受其禍。而世之名為大儒者,方且要‘讀盡天下書’,方且要‘每篇讀三萬遍,以為天下倡’,歷代君相方且以爵祿誘天下于章句浮文之中,此局非得大聖賢、大豪傑,不能破矣。」 
  明季任邱貢士龐濟公,少與大學士文敏友善。文敏貴,親友幹謁者絡繹,濟公獨不至。文敏深念之,寄信乃往。文敏問來意,曰:「思公一晤耳,無他事。」文敏歎曰:「古人哉!」贈金五百。曰:「吾路費財兩緡,何須許多也?」文敏固與之,受之。還謂宗人曰: 「向固不受也,恐拂公成慚;然吾終不受,盡以修庠。」其孫愷舉博學,入翰院。 
  居恩祖母喪。思喪中廢業,兼以毀瘠,極易萎惰,故先正制為祝祠雲:「夙興夜處,不惰其身。」期以內不惰猶易,練以後不惰更難。蓋期之內哀慕之深,常有汲汲切切意,不逸則不惰;練之後哀思日,殺心少念,身少事,逸斯惰,惰斯憊矣。故行喪禮於練前,失猶少;行喪禮於練後,失必多。孔子之「喪事不敢不勉」,事在勉強而已矣。 
  「持其志」,敬心之學也,「無暴其氣」,敬身之學也。然每神清時,行步安重,自中規矩,則「持志」即所以「養氣」也;每整衣冠端坐,則雜念不來,神自守舍,則「無暴 」即所以「持志」也。蓋身也,心也,一也;持也,無暴也,致一之功也。彼以耳目口鼻等為「六賊」,自空其五臟,而謂定性明心者,真妄也哉!真自誣自賊也哉!何聰明者亦為之迷惑不覺也?皆由務虛好大,縱意玄遠,未實用力於此心此身也。 
  思勉行仁義,而每得欺侮成怨,是吾人之處世,非為仁義之難,而泛應曲當之難也。自反其過,在自見其是。我居其是,誰處其非?我居其功,誰受其過?必也,上孝下慈,而矬惆鉹ㄗ活F人侮人謗,而不自見其冤,其庶乎! 
  陳康如問經旨,先生曰:「經學亦亡矣,亡於注疏、讀講也。今若於經典行一端,即學禮之一端也;若於三事、六府行一事,則學書之一端也;若於風、雅、頌,歌一章、舞一節、為一事,即學詩之一端也。不然,即讀之熟,講之悉,何經學之有哉?而遑問其旨也。 」問易與春秋之旨,先生曰:「難言也。予未足知其旨,姑妄言也。易之作也,四聖人合人事之措施,與天地之化工,並而一之,交而易之之書也。詩、書、禮皆定局,而易為活盤。孟子所謂‘孔子聖之時’,其庶幾乎!春秋則孔子自解之矣,曰‘丘之志在春秋’。又曰: ‘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蓋借二百四十年桓、文之事,以自譜為東周手段也。」 
  康如問禮,先生曰:「吾久有志于禮,先行家祠禮。」因問「有家祠神主乎?」曰: 「有。有而朔望、令節,祭薦不行,不幾使先人為有嗣之餒鬼乎?歲時祭薦,而禮文不舉,不幾如野人之叩墓乎?祭薦畢,遂行家人禮,拜父母,拜兄長。退入私室,夫婦之禮行焉,閨門之內,肅若朝廷。吾故曰行乎禮則尊矣,體乎仁則富矣。」 
  孔子論仁曰:「居處恭。」居處不恭,即居處不仁,恭即仁矣;「執事」「與人」皆然,則仁無間隙,為仁之功亦無間隙。天有不與人以君、相、師任之時,無不與人以三者之時。近但覺無事,是不以「仁為己任」矣。 
  孔子言「思無益,不如學」,而近儒惟晝讀夜思,筆之書冊,卻棄孔門所「學而時習 」之六德、六行、六藝不為,是專為其無益,而廢其有益矣。何怪乎內無益於身心,外無益于家國,而使聖道荒也哉! 
  剛主問操存,先生曰:「予未審孔、孟之操存,第予所得力處,只‘悚提身心’四字。」問:「靜中工夫如何著力?」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正是著力處。」問:「陽明何以說靜時不著念?」曰:「昔人問陽明,人有無念時否?陽明曰:‘實無無念時’,怎說不著念?」 
  胡連城問「忠恕而已矣」,先生曰:「天下人同心也,忠以通之,自無不貫。故大學治平不外一‘恕’,潔矩節明明畫出;中庸明‘道不遠人’,亦是‘忠恕’。子貢問一言終身可行,子曰:‘其恕乎’!此外更無道。朱注既雲‘竭盡無餘’,又雲‘藉以著明之’,是忠、恕尚非一貫正義乎!」 
  果齋問:「‘兄弟怡怡’,秀深慕之,而不免躁暴,何以免也?」先生曰:「只知父母在上,我人子也,何敢躁暴?看兄弟是父母之子,何得不怡怡?」曰:「畯W不自由。」 先生曰:「更無他道,知如此是病,便知不如此是藥。」 
  謂果齋曰:「‘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學者以勤為要。禹惜寸陰,陶惜分陰,不可不知,不可不學也。」

顏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下

鼓琴第十一  
  先生鼓琴,羽弦斷,解而更張之,音調頓佳。因歎為學而惰,為政而懈,亦宜思有以更張之也。彼無志之人,樂言遷就,憚於更張,死而後已者,可哀也! 
  思仰不愧,俯不怍,此氣真覺浩然。若陷色惡,便為色害,不能浩然矣;陷財惡,便為財害,不能浩然矣;陷機詐殘暴,則又害其浩然矣。其直養之要有二:一在平日兢兢慎獨,一在臨時猛省決斷。 
  剛主曰:「人言某無擔架。塨謂人有小名位便驕狂者,是不能擔架小名位;有大名位便驕狂者,是不能擔架大名位;有學問便驕狂者,是不能擔架學問;有道德便驕狂者,是不能擔架道德。吾輩儘是無擔架人。必如乾卦‘天行健’,方是擔;坤卦‘厚德載物’,方是架。」先生聞之,悚然自惕。 
  果齋問:「靜存動察,如何下手?」先生曰:「靜之存也,提醒操持;動之察也,明辨剛斷。二者之得力,又有三字,曰‘不自恕’。」 
  剛主言:「每一念不合道,便斬截之。」先生曰:「予亦曾用此功,旋動旋斬,如盤草翦屠狀,覺得甚難,正是‘克、伐、怨、欲不行’功夫也,不如提醒身心,一齊振起,諸欲自然退聽。」 
  吳仲常問:「文王三分有二,不過二分之人心歸耳,未必疆土盡屬。果爾,紂之兇暴肯容之乎?」先生曰:「否。試觀自岐遷豐,疆域遠矣。況七十堣妨炕A若在百里之岐,是舉國為囿,僅餘三十堻˙嚏A有是理乎?」仲常曰:「三分有二,誠然矣,紂不忮乎? 」曰:「紂專以酒色自娛,文王又能率其叛紂來歸者以事紂,供賦役如故,紂亦倚恃文王得自遂其淫逸,又何忮乎?」仲常悅。 
  果齋問伊尹卻湯聘事。先生曰:「夏桀之世,天下無道久矣,無尊德樂道之人,偶有一二,不過虛博下士之名,無一真心慕德者。湯來聘,伊若曰,此不過務虛名,我何用其聘幣為哉?及三往,知其可與有為矣,乃幡然改。」問:「何以就桀五?」曰:「此湯忠之至、仁之盡也。得一尹,曰聖人與居,或可以化桀而永神禹之祚也,進之,無濟而返。又久之,曰,或知悔也,再進之。五返而不改,無望矣,乃放之。猶曰:‘恐後世以台為口實,惟有慚德!’故曰忠之至、仁之盡也。」 
  果齋患忘。先生曰:「孟子不雲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今曰忘,是心無事矣。且忘之病每生於無志,助之病每迫於好名。吾昨勸某友學經濟實用,諉曰 ‘幾時用著’?予曰:‘必待上帝立券明日用,兄今方學乎!昔姜公八十遇文王,假使七十八九壽終,將不得為薑公乎?不用而死,只八百年蒼生不被其澤耳,公以全體大用還于天地,曾何缺欠?必用而後學,否則不學,是為利也。學從名利入手,如無基之房,壘砌縱及丈餘,一倒莫救。’」 
  刁文孝言:「為時文不為古文,文不文;為時人不為古人,人不人。」先生進之曰: 「古文非八大家之謂也,古人非漢、宋諸儒之謂也。當求堯之‘煥乎文章’,孔之‘斯文在茲’者,知其文,則可為其人矣。」 
  孝子一念不得親心,則為不孝;仁人一念不通天心,則為不仁。 
  「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靜中真工夫。吾輩必於湛然虛靜之中,懍然惕「上帝臨汝」之意。 
  為善克果,其善乃為我有,否則千思萬想,其善終不獲;改過必真,其過乃不為我有,否則千悔萬恨,其過終不去。 
  日夜以此心照顧一身,所以養性也,九思、九容是也;日夜以此心貫通民物,所以事天也,三事、三物是也。精之無間,聖矣;勉之不忘,賢哉。 
  「狂者進取」,是夫子狀他一段勇往有為意思。凡作想遇事,都向前鋪張去做,常常撻起精神,故謂之「進」;凡取道德,取人物,取功名,好提挈到手做一番,故謂之「取」 。每好進而不好退,好取而不好舍;其退時亦是他進處,其舍時亦是他取處,是狂者真面目也。進而取法古人,只其中一意耳。「狷者有所不為」,是夫子狀他一段謹飭古板意思。凡作想遇事,都向埵珊纂A將來常常把定門闌,凡遇非道非義,固斷斷不染,即遇人物亦若有不輕交、不願交、不敢交意,即遇道德功名事業,亦若有不輕做、不願做、不敢做意,故謂之「有所不為」;每當進時亦好急流勇退;每當取時卻是得舍便舍,是狷者真面目也。守有餘,只其中一意耳。天地間惟此兩種人,遇大聖人鼓動得起,造就得成,駕馭得出,雖不及 「中行」,皆可同心共濟,有益蒼生也。不遇大聖人,自己擔當,在上在下,亦能鼓動得人,造就得人,駕馭得人,雖不及「中行」無破綻,然亦能各成一局,領袖一時。總之,「中行」外,除此兩者,更無聖賢,並無豪傑矣。 
  謂修己曰:「吾聞君子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如人不之欺侮也,又何言容忍乎!如人欺侮不至甚、不至多也,又何言人所不能容忍乎?」 
  人莫患于自幼不從師,又莫患于早為人師。「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孔子言之矣;我自見其恭,而人不我敬,是我之未恭也;推之寬、信亦然。若存自反無愧之心,謂人之孚否不足恤,是即「居之不疑」也,宜深加洗剔。 
  祭考致齊,思吾之心,先考遺體也,洗心所以格先考。儻有財念、色念、名念、很毒念一萌,是汙先考所遺之心,不孝孰甚焉!吾之身,先考遺體也,修身所以格先考。儻有貪行、淫行、欺世行、暴物行一條,是玷先考所遺之身,不孝孰大焉!又思手為先考遺體,敢不恭乎!目為先考遺體,敢不端乎!不「持其志」,是不能齊栗以奉親心也;或「暴其氣」 ,是敢為威忤以傷親氣也。 
  趙麟書援食我、越椒事,以為氣質有惡。先生曰:「請問二子方生,其心即欲貪財好色乎?弑父與君乎?向母、子文聽其啼聲,知其氣稟之甚偏,他日易為惡耳。今指其偏即為惡,是見利刃即坐以殺人罪也,可乎?」 
  張仲誠言:「學直是不閑曠。身無事幹,尋事去幹;心無理思,尋理去思。習此身使勤,習此心使存,此便是闇修,此便是閒居為善,此便是存心養性,此便是豫立。學者以此為苦,何知此中之趣!」 
  游王敘亭花苑,諭以苑中宜植果、種瓜,且曰:「天無曠澤,地無曠力,人無曠土,治生之道也。家無三曠則家富,國無三曠則國富。」敘亭悅曰:「儻得永侍先生,則得常聞善言矣。」

王次亭第十二  
  王次亭問孔、孟作用。先生曰:「孔子神化,其罏錘乾坤處真不可測。如七日誅少正卯,七日焉能便誅得朝中大聞人,三月墮三都,三月焉能便懾服得四、五世積成大奸,使之拱手聽從?萬不敢望。孟子王道手段竊有一二不願學處,如‘善戰’、‘辟草萊’之才,自是行道所必用,如何定大罪、‘服上刑’?且七雄以富強為主,此輩皆居腹心要路,只合包容任用,使之將虎賁,行吊伐,服農政,力溝洫,彼將樂我之得用,得比于周、姜、禹、稷矣。今曰吾入門便誅汝,彼又肯容我入乎!觀孔子取衛靈能用王孫賈等,則孔子若得用於衛,手段可想矣。」 
  張仲誠語錄內,有「夷、惠非聖,逸民不足學」等語。先生曰:「我輩今日正要學個可、不可。夫子之無可、無不可,如何學得?‘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是一定程頭。若只說完美好聽,譬如執路程本說南京,說「年,還只是在此,若實去走,一步也隔越不得。夷、惠,夫子皆稱賢,孟子稱聖,須知孔子看得細,說賢便是聖;又要知孟子眼高志大,不輕伏人下,若夷、惠非聖,不肯說皆古聖人,亦不肯服他得君皆有天下。我輩不可以見不到處,輕古人也。」 
  謂次亭曰:「吾輩只向習行上做工夫,不可向言語、文字上著力。孔子之書名論語矣,試觀門人所記,卻句句是行。‘學而時習之’,‘有朋自遠方來’,‘人不知不慍’,‘ 其為人也孝弟’,‘節用愛人’,等;言乎?行乎?」次亭欣然曰:「當書紳。」 
  吾儒「改過遷善」,所以自治也;「移風易俗」,與天下同「改過遷善」也。然 「改過遷善」而不體乎三物,終流於空虛;「移風易俗」不本乎三重,終失之具文。 
  「九思」之功,如「言思忠」,非第思忠,是思要忠去;「事思敬」,非第思敬,是思要敬去。世人所謂工夫,上載思忠、思敬重,下截忠去、敬去或稍輕;吾謂工夫下截忠去、敬去重,上截思忠、思敬處,則偏輕耳。 
  與傅惕若言:「氣質正吾性之附麗處,正吾性作用處,正性功著手處。」惕若問:「 如何著手?」曰:「如敬之功,非手何以做出恭?孝之功,非面何以做愉色婉容?」 
  篤周次亭更字也。問「變化氣質」之說。先生曰:「是‘戕賊人以為仁義’也。吾性所自有,吾氣質所自有,皆天之賦我,無論清、厚、濁、薄,半清、半厚,皆擴而充之,以盡吾本有之性,盡吾氣質之能,則聖賢矣,非變化其本然也。」篤周未達。曰:「必疑剛化柔,柔化剛,為學力也。試觀甚剛人,亦必有柔處,甚柔人亦必有剛處,只是偏任慣了。今加學問之功,則吾本有之柔自會勝剛,而剛德合於天則;本有之剛自會勝柔,而柔德合於天則,書雲‘高明柔克,沉潛剛克’,是也。非是變化其剛柔也。正如技擊者好動腳,教師教他動手以濟腳,非是變化其腳也。」 
  諸欲之引人,惟色為甚。淫凶之夫,強暴以求之,白刃堅梃,不以懾其志,真貞女也;邪蕩之女,豔冶以誘之,千嬌百媚不以亂其心,真丈夫也。然嬌媚之奪,尤甚於梃刃之劫。堅臥不動,強哉!當之不蔽,明哉! 
  朱主一言:「用習禮等功,人必以為拏腔做勢,如何?」先生曰:「正是拏腔做勢,何必避?甲胄自有不可犯之色,衰麻自有不可笑之容。拏得一段禮義腔,而敬在乎是矣;做得一番韶舞勢,而和在乎是矣。後儒一掃腔勢,而禮、樂之儀亡矣。」 
  古人「正心」、「修身」、「齊家」,專在治情上著工夫。治情專在平好惡上著工夫。平好惡又專在待人、處物上著工夫。故「修身」、「齊家」之傳引「知子、知苗」之諺,指點人看,吾輩可以知所用力矣。 
  聰明不足貴,只用工夫人可敬;善言不足憑,只能辦事人可用。 
  孔子之道,如宗廟、朝廷,宮殿巍峨,百廡千廊,禮容、樂器,官寮政績,蕩蕩濟濟,賢其座廡,三千人其各得閒舍也,最下亦垣門、沼榭、花柳之屬。故吾嘗雲得其徒眾之末,亦師事之,為其實也。後儒之學,則如心中結一宗廟朝廷景況,紙上繪一宗廟、朝廷,圖畫方寸操存,盡足自娛;讀、講、著述,盡足快口舌,悅耳目;故每自狀如鏡花、水月,惜無實也。 
  謂曹萬初曰:「‘改過遷善’,吾儒做聖賢第一義也;‘規過勸善’,吾儒交朋友第一義也;‘納諫從人’,吾儒做經濟第一義也,否則人役耳。烏能居成吾德,出交天下士乎!」 
  萬初問:「人輒言禮、樂必百年而後興,何如?」曰:「古人百年後興,謂教化浹洽也,如唐、虞之‘時雍’、‘風動’也。予則謂一日行習禮、樂,一日之唐、虞,一月行習,一月唐、虞也。一人行習禮樂,一人之堯、舜;人人行習,人人堯、舜也。」 
  杜益齋問:「習恭即靜坐乎?」曰:「非也。靜坐是身心俱不動之謂,空之別名也。習恭是吾儒整修九容工夫,愧不能如堯之允,舜之溫,孔之安,故習之。習恭與靜坐,天淵之分也。」 
  謂祭神感格之難也,非純心聚精,不能萃神之渙;致饗之難也,非明德蠲潔,不足邀神之歆。故事莫大于祭,道莫精于齊,孔子大聖,亦不得不慎也。 
  人各有稟賦之分,如彼農夫,能勤稼穡以仰事俯畜,斯不負天之生農矣;如彼商賈,能勤交易,計折閱,而無欺詐,斯不負天之生商矣;學者自勘,我是何等稟賦?若不能修德立業,便是不能盡其性,便是負天,便是負父母之生。 
  勉賈易改過,曰:「吾學無他,只‘遷善、改過’四字。日日改遷,便是工夫;終身改遷,便是效驗。世間只一顏子‘不貳過’,我輩不免頻複。雖改了複犯亦無妨,只要常常振刷,真正去改。久之不免懈怠,但一覺察,便又整頓。不知古人如何,我是依此做來。」 
  或訴家變,先生曰:「聖人稱舜為大孝,他聖其不孝乎!賢人稱曾、閔為孝,諸賢其不孝乎!惟其際變而不失常,故稱耳,處常者無稱焉。此固人子之不幸,亦人子之大幸也。 」因勸以負罪引慝。 
  蕭道成言:「治國十年,使金玉如糞土。」先生曰:「齊王恃其儉素,不貴珍寶為言耳。使天不廢我,但使民貢本色十年,金玉何用?歷代人皆愚,謂本色費腳價。不知王畿之貢,可足朝廷、宗廟之用;盈世州郡邊腹皆積倉,何地有事,何地食糧,不用解矣。即使三五百里近道運盤,或山水阻滯,三鍾致一鍾,一鍾亦可用之一鍾也;今解白金,一金即致萬金,萬金終無用之萬金也。昔困錦州,五十金易一罏餅,不大可見哉!甚矣,歷代之愚也。吾人得君,必當以稅本色、均田為澤民第一義。」

學須第十三  
  先生曰:「學須一件做成,便有用,便是聖賢一流。試觀虞廷五臣,只各專一事終身不改,便是聖;孔門諸賢,各專一事,不必多長,便是賢;漢室三傑,各專一事,未嘗兼攝,亦便是豪傑。 
  謂曹萬初曰:「謹守之士,患其拘執,進以勇為,不可及矣;豪傑之士,患其粗率,濟以慎密,莫與敵矣。」 
  為門人解屯、師、訟諸卦畢,謂曰:「誦聖人之經,須心會其理而力行之。如師‘長子帥師,弟子則輿屍’,便知老成可貴。我今日做人,便當鎮重學老成,去輕佻少年氣;他日為政,便宜任用老成,勿輕信少年喜事之人。如訟卦,便宜思,陽屬健,易貴之,常以目君子;如何訟卦便惡之,皆雲‘不克訟’?可見君子恥爭,只以柔忍為德。但健訟刁告,便有眚無吉矣。如此體會,方是會易。不然,與讀時文何殊焉!鹿幹岳先生四書說約于為學修身等俱向身上打照,一部四書方看活,方有用。他人俱看在紙墨上,四書死矣。」 
  儒者得君為治,不待修學校,興禮樂,只先去其無用,如帖括詩賦之事,世間才人自做有用功夫。有人才則有政事,有政事則有太平,天地生民,自受其福矣。又不必得君,但遇有位,以此告之,得一人決斷之,乾坤幸矣。 
  法幹言:「一代之興,宜將同起逐鹿之人,皆為立祠錄後。蓋彼此之起,皆為生民請命於天者,我即得成之彼,彼即未成之我,非同亂臣、叛將,殺誅殄滅,最無名義。此典一行,不惟所以勸將來之豪傑,未必非本朝之福也。」 
  剛主佐政桐鄉,將往,來拜別。先生贈言曰:「威儀欲莊整,出語貴開明。取人勿求備,看人勿太刻。存憐天下之心,定獨行不懼之志。事必矯俗則人不親,行少隨俗則品不立,二者善用之,其惟君子乎!愛人才所以愛蒼生,矯世儒所以衛聖道,二者交致焉,其惟君子乎!」剛主拜受。 
  孔子開章第一句,道盡學宗。思過,讀過,總不如學過。一學便住也終殆,不如習過。習三兩次,終不與我為一,總不如時習方能有得。「習與性成」,方是「幹幹不息」。 
  父母生成我此身,原與聖人之體同;天地賦與我此心,原與聖人之性同;若以小人自甘,便辜負天地之心,父母之心矣。常以大人自命,自然有志,自然心活,自然精神起。 
  人須知聖人是我做得。不能作聖,不敢作聖,皆無志也。 
  庸人苦無氣,氣能生志;學者患無志,志能生氣。志氣環相生,孟子志氣之說,真體驗語。 
  丹朱、歡、共輩,盡足成一代桀、紂君臣,堯一讓舜,而氣運虞、夏矣,堯之「先天而天弗違也」。帝摰荒淫,釀成洪水,堯不能化矣,舉舜、禹而治平之,堯之「後天而舉天時」也。東遷後,世衰道微,以「在田」之「見龍」,教三千人布於天下,使百世相承,斯道不亡,孔子之「先天而天弗違也」;亂臣賊子有作,王跡竟熄,周遊張惶,補偏救弊,孔子之「後天而奉天時」也。 
  論曆理曰:古人于必用而不常用之官,多命專家,使世修其職。如曆與史之類,一欲其精也;一不欲多費人才於不常用之學也。堯之「欽若」,非徒推測其纏度、次舍之氣候,欲因氣候以行其政令,斯為「敬順昊天」也;「敬授」,非徒示人以令節遲早,欲令士順令節以為學,民順令節以務農也。其所頒月令,必逐年稍有遲早,聖人察天者精,使天人合也;後世全廢,只作吉凶蔔日之書。惜哉! 
  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動之聖人也,皆以動造成世道之聖人也。五霸之假,正假其動也,漢、唐襲其動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晉、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無,周、程、朱、邵之靜坐,徒事口筆,總之皆不動也。而人才盡矣,聖道亡矣,乾坤降矣。吾嘗言一身動則一身強,一家動則一家強,一國動則一國強,天下動則天下強,益自信其考前聖而不謬矣,後聖而不惑矣。 
  儒道之亡,亡在誤認「文」字。試觀帝堯「煥乎文章」,固非大家帖括,仰豈四子、五經乎!文王「經天、緯地」,周公「監二代」所制之「鬱鬱」,孔子所謂「在茲」,顏子所謂「博我」者,是何物事?後世全誤。 
  治平之道,莫先於禮。惟自牌頭教十家,保長教百家,鄉長數千家,舉行冠、婚、喪、祭、朔望、令節禮,天下可平也。 
  學者須振萎惰,破因循,每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即成湯「日新」之學也。遷心之善,改心之過,謂之「正心」;改身之過,遷身之善,謂之「修身」;改家之過,遷家之善,謂之「齊家」;改國與天下之過,遷國與天下之善,謂之「治平」。學者但不見今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便是昏惰了一日;人君但不見天下今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便是苟且了一日。 
  張仲誠雲:「人言堯舜任其自然,非也;堯舜只是終身兢業。譬如鳶飛戾天,儻一斂翅,便從雲際墜下。」 
  景州吳玉衡問學。先生曰:「學者,學為聖人也。後世二千年無聖,有二弊:一在輕視聖人之粗跡細行,而不肯為,曰所以為聖人不在此;一在重視聖人之精微大德,而不敢為,曰聖人極詣,非我等常人所可及。然則聖人斷是天外人矣。仆下愚也,于聖人大處不敢言,只是向粗跡碎小處勉行一二,如‘齊必變食,居必遷坐’,‘蔬食、菜羹,必祭,必齊’ ;如‘迅雷、風烈必變’等。」 
  人於六藝,但能究心一二端,深之以討論,重之以體驗,使可見之施行,則如禹終身司空,棄終身教稼,皋終身專刑,契終身專教,而已皆成其聖矣。如仲之專治賦,冉之專足民,公西之專禮樂,而已各成其賢矣。不必更讀一書,著一說,斯為儒者之真,而澤及蒼生矣。 
  苗揆文有異母二少弟,揆文篤友愛,教養成人,不私先人遺金,出而公用。其二弟赴府縣試盤費必倍,曰:「非不知營辦之難也,第恐少弟出門,有不如意,此心不可以對先慈矣。」其子獨任勞瘁,有扳其叔意,便教之思祖母恩。先生曰:「孝友哉!不蓄私財,不聽妻子言,義居可久也。」 
  思人和兄弟,所以孝父母也;和從兄弟,所以孝祖也;和再從兄弟,所以孝曾祖也;和三從兄弟,所以孝高祖也;和疏族,所以孝先祖也。

教及門第十四  
  先生教及門活心之法,只要自檢一念之動,是人欲,便克治之,便剛斷之,則自活,引冉嫗斷指為法。錂因述「前於內室壁上書‘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以自箴,夜即夢念此箴以拒邪妄。昨習禮則夢登孔子之堂,觀顏、曾諸賢講習禮樂。」先生曰:「子根氣好,充此即可為聖、為賢,勉之哉!無負吾教也。」 
  錂問:「行禮,家人多阻撓,奈何?」先生曰:「然。予之初行禮也亦然,惟剛毅以持之,講說以曉之,積誠以感之,悠久以化之,自彬彬矣。夫行乎禮,則閨門之內儼若朝廷,不亦貴乎!體乎仁,則萬物皆備,天下歸仁,不亦富乎!是以在我重,而世味輕也。」 
  郝公函問:「董子‘正誼明道’二句,似即‘謀道不謀食’之旨,先生不取,何也? 」曰:「世有耕種,而不謀收穫者乎?世有荷網持鉤,而不計得魚者乎?抑將恭而不望其不侮,寬而不計其得眾乎?這‘不謀、不計’兩‘不’字,便是老無、釋空之根;惟吾夫子‘ 先難後獲’、‘先事後得’、‘敬事後食’三‘後’字無弊。蓋‘正誼’便謀利,‘明道’ 便計功,是欲速,是助長;全不謀利計功,是空寂,是腐儒。」公函曰:「悟矣。請問‘謀道不謀食’。曰:「宋儒正從此誤,後人遂不謀生,不知後儒之道全非孔門之道。孔門六藝,進可以獲祿,退可以食力,如委吏之會計,簡兮之伶官可見。故耕者猶有餒,學也必無饑,夫子申結不憂貧,以道信之也。若宋儒之學不謀食,能無饑乎!」 
  又問:「勤慎、和緩,‘緩’字何義?」曰:「孔門為學為治皆尚敏,故曰‘敏於事 ’、‘而敏於行’、‘敏則有功’,孟子曰‘民事不可緩’。」曰:「近世則珍緩,何也? 」曰:「時也。三代氣醇,所生之天才既厚,而學養又素裕,敏則有功;近世人才既劣,而學術又失,忙則敗事矣。」 
  倪鴻寶之弟元瓚亦進士也,甲申變,棄家偕其妻隱深山,治生同農夫。康熙間,有同年友大貴,同某太守更士人服訪之,年已耄,不相識矣,敘往事久之。有老嫗持箕帚碓糝入,其夫人也。貴人曰:「金幣不敢以贈,願供米麥若干石,炭若干包。」元瓚曰:「素不受人饋,卻之恐公弗堪,請為公施粥以贍貧民。」貴人行後盡施之,複鍵戶遁,莫知所之。 
  為人日行一善,三年可千善。積善何難?人病不為耳。 
  威不足以鎮人而妄夷之,惠不足以感人而妄市之,不智也,禍於是伏焉。仁而得暴,仁者必自反也;暴以招暴,又何異焉。恭者來侮,恭者必自反也;侮者致侮,又何尤焉。 
  禮、樂,聖人之所貴,經世重典也;而舉世視如今之禮生、吹手,反以為賤矣。兵學、才武,聖教之所先,經世大務也,而人皆視如不才寇盜,反皆以為輕矣。惟袖手文墨,語錄、禪宗,為至尊而至貴,是誰為之也! 
  人須常自衡:天之生我,父母之成我,其中人乎,中人以下乎,抑中人以上乎?果中人以下,則鑿井、耕田,已無負於生我矣;或中人也,則隨世波流,亦何負;儻中人以上也,則上當為五臣、十亂,中當如三傑、二十八人,下之亦須主城、貳郡,實求輔挽氣運,利濟生民。不然,則負我資性,為天地父母之罪人矣! 
  一吳生氣象端凝,先生謂之曰:「人賦性質愚,耕田鑿井,勤力養家,無負於天矣,亦無負於親矣。賦性聰秀,不能出眾自強,以才德見於世,如天之生我何;如親之育我何!故下之為秀民,中之為豪傑,上之為聖賢,在乎人自為耳。」 
  人之為善,得人之感報,人之稱傳,天不必報之矣;人之有長,而自表自見,天亦不必祚之矣。天之所祚報者,人不感稱,自不表見,乃所謂陰德也。觀舜之為子,禹之為臣,令人愧勵! 
  志不真則心不熱,心不熱則功不緊,故多睡之人無遠圖,立志之子多苦想。 
  古人靜中工夫,如「洗心退藏於密」,「夙夜基命宥密」,明見於經。吾人宜洗去習染之污穢,退藏精深,而不粗疏表暴。夙夜勤惕,立定天之予我,常令寬廣,莫令窄狹;常令精密,莫令粗疏。此明德第一層誠、正工夫。 
  思君子之心坦蕩,則世路無往不寬平;小人之心險窄,則無時無地不戚戚。予天資非君子,而勉學其一二,能於禍福得失之慮,不參於神明;怨天尤人之念,不累於夙夜,或康節所謂「太平人」乎。 
  人必能斡旋乾坤,利濟蒼生,方是聖賢;不然,雖矯語性天,真見定靜,終是釋迦、莊周也。 
  論郡縣體統,曰:「太守即古方伯,州縣即古五等諸侯也,何事分道、布、按司,又重之以巡撫,加之以總督,倍加六等方伯乎?賢者掣肘多,而才能莫展;不肖者效媚多,而剝民益重。故曰,治世之官詳於下,亂世之官疊於上。」 
  大學明德之道,無時不可學,無日不可時習。如時時敬其心,即孔子所謂「齊」,習禮於心也;時時提撕警覺,莫令昏蔽,即孔子所謂「明」,亦習禮於心也。每日正其衣冠,潔淨整齊,非法服不服,即孔子所謂「盛服」,習禮於身也;至「目容端」,習禮於視也; 「口容止」,「聲容靜」,習禮於言也,至於「手容恭」,「立容德」,習禮於持行也。凡 「九容」、「曲禮」,無非習禮於身也。禮真斯須不可去者! 
  盤銘雲,「苟日新」,振起自滌矣;日豈一日乎?而複雲「日日新」。蓋「日新」,雖上智不能保無間斷也。日日已無歇工矣,何必雲「又日」?蓋功雖有常,不能保久而不因循惰怠也。其必學曾子之「日省」,可乎! 
  與李命侯言:「古今旋乾轉坤,開務成物,由皇帝王霸以至秦、漢、唐、宋、明,皆非書生也。讀書著書,能損人神智氣力,不能益人才德。其間或有一二書生濟時救難者,是其天資高,若不讀書,其事功亦偉,然為書損耗,非受益也。」命侯問:「書可廢乎?」曰:「否。學之字句皆益人,讀著萬卷倍為累。如弟子入則孝一章,士夫一閱,終身做不盡;能行五者于天下一章,帝王一觀,百年用不了,何用讀著許多!千年大患,只為忘了孔門‘ 學而時習之’一句也。」 
  習恭,見壁上書「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思「小心」難矣,「翼翼」更難,「事上帝」難矣,「昭事」則更難。蓋「小心」只事敬畏焉耳,「翼翼」則終日幹幹,同乎天矣。 「事帝」明旦若臨,仍一敬畏焉耳,「昭事」則為人君臣父子一有不止乎仁、敬、孝、慈者,非上帝命我意矣;視鰥、寡、孤、獨一不得所,一或欺殘,非上帝降鑒意矣。吾妄從事三十年,而一無可自信也。睹各門上懍乎上帝,箴可懼也。 
  教果齋脫俗累曰:「世人之所怒亦怒之,世人之所憂亦憂之,世人之所苦亦苦之,何以言學哉?故君子無累。」 
  天無不覆也,吾心有不覆之人,則不能法天之高明;地無不載也,吾心有不載之人,則不能法地之博厚。

杜生第十五  
  杜生隨行,出堛虪生乃乘,因教生曰:「道莫切於禮,作聖之事也。人之不肯為聖者,只因視禮之精钜者曰,是聖人事,非我輩常人所敢望;禮之粗小者曰,但能此豈便是聖,聖人不在此;是聖人無從學也!吾願有志者,先其粗,慎其小,學得一端亦可,即如出堛靋慼A入堛糷U,出則告,反則面,豈人所不能哉?不為耳。」 
  聞人讀「舉賢才」,謂之曰:「我輩士庶,莫謂學不得此句。見人孝弟便學他孝弟,便到處稱揚他孝弟;見人廉幹,便學他廉幹,便到處稱揚他廉幹;即吾人在下之舉賢才也。凡書皆宜如此體驗,不可徒讀。」 
  念念向天理上想,心上達也;事事向天理上做,身上達也。若百念百事升天,忽一念一事墮地,前功盡棄矣,可恃乎! 
  制欲之法,明以辨之,剛以斷之。 
  孫瑜字叔禮,奭子也。其傳載毀蔡州吳元濟像改祀裴度。先生曰:「毀之,改之,是矣。然元濟至三百年猶廟祀之,則雖竊據一時,亦必有澤及生民處也。今聞青陽縣有張定邊祠,想亦有不可忘者乎?後世即一日長民之豪傑,皆當知勉。」 
  人不辦天下事,皆可為無弊之論,若身當天下事,雖聖人不能保所用之無僉邪。蓋辦事只以得才為主,事成後若彼罪著,再為區處而已。試觀堯用三凶,孔子論衛靈用三臣,忠武用延、儀,從來如此。 
  「小魯」,「小天下」,極贊聖人之高。「觀瀾」,如中庸「語大莫載」、「容光必照」,如「語小莫破」,注意在學聖者如「流水不盈一科不行」,「不成此章不達」。學兵成了片段方學農,學農成了片段方學禮、學樂。孟子所見極真切,不曾岔了孔子路徑;後儒見解全別。錂見先生教幼童數也,語之九數不令知有因法,九數熟而後進之因,因法熟方令知有乘,乘法熟方令知有歸除。教禮教樂亦然。所謂「盈科後進」也所謂「循循善誘」也,先生其不岔孔子路徑與! 
  果齋自任有千金不奪之守。先生曰:「噫!何言之易也。嘗以不拾遺一節自勘矣:一錢不拾,未必百也,百金不昧,未必千也,千金不昧于通衢,未必不一金昧於深夜也。又嘗以好色自勘矣:見三分色,目不睨、心不亂,未必保八分也,八分豔嬌而不亂,未必保傾國奇姿也,傾國奇姿不亂於白晝,而野花俗草反溺於隱僻衾枕者,未敢保也。此四十年來與法幹交相恐懼警切,而未敢自信者,何言之易也!」 
  古者弟子為學,先教之事父、事兄,服勞奉養;今世為學,惟教之讀書、作文,逸惰其身,而奴隸其父兄,此時文取士之害,讀作為學之弊也。 
  人之志道德也,君子積年作之而不興;志富貴也,俗人一言動之而輒起。甚矣,志道者之鮮也。 
  或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一日甚暫,天下至大,一日才克復,焉得天下遂稱其仁?」先生曰:「如子今日克己復禮,莫道天下,便左右鄰里亦未必稱仁,是夢語也。我之本體,原萬物皆備,只因自己失了天理之則,便與父子兄弟皆植藩籬,況天下乎!今能一日複了天理之正,則已仍是萬物皆備本體,民皆吾胞,物皆吾與,普天之下,皆入吾愷惻涵育之中,那有一物不歸吾仁中者?只因自己無志無力,不克真複此理耳。故緊接‘為仁由己’二句。」 
  李益溪與陳睿庵習樂舞,每學一舞,詳說而習之。先生喜曰:「此方是‘博學而詳說之’,方見‘不亦說乎’景趣?」 
  益溪言:「學一次有一次見解,習一次有一次情趣,愈久愈入,愈入愈熟。」先生曰:「不實下習工夫,不能咀此滋味。」 
  益溪言:「容貌辭氣德之符,宜端嚴修整,不可簡率苟且。」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者,不足言「政舉」,必「其人存」,實以之為天下國家,方是「政舉」。孔、孟之學,布在經傳者,不足言道行,必「其人存」,實以之見習行經濟,方是道行。道之息者千餘年矣,傷哉! 
  思以我易天下,不以天下易我,宏也;舉國非之而不搖,天下非之而不搖,毅也。 
  王景萬言看綱目,先生曰:「先定志而後看史,則日收益矣。如志在治民,凡古大臣之養民教民,興利黜害者,皆益我者也;志在勘亂,凡古良將之料先策後,出奇應變者,皆益我者也。志不定則記故采詞,徒看無益,猶之四書、五經矣。」 
  人之心不可令閑,閑則逸,逸則放。 
  「今之人修天爵以要人爵」,孟子歎世道之衰也,而吾正因修之、要之者,服周公制法之善。「修天爵以要人爵」,雖文、武盛時不能保無其人,修之久則習與性成,功名之事皆性命之事矣。雖至春秋、戰國,周道衰微之極,人猶「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即此一修、一要,其存天理成人才者不淺,此所以戰國之人才猶盛後世。今世求一修之、要之者,何可得哉! 
  羲皇上人亦非異難,但淳樸無機心,無飾雕,無牽系,穆穆屯屯,便近之。所謂「欲與天地不相似,不可得」也。 
  天下人之入此帖括局也,自八、九歲便咿唔,十余歲便習訓詁,套襲構篇,終身不曉習行禮、義之事,至老不講致君、澤民之道,且無一人不弱不病。滅儒道,壞人才,厄世運,害殆不可勝言也。噫! 
  謁父生祠,思為人臣者每朔望謁聖惕其忠也;吾為人子,每晨謁父,惕其孝也,可不立吾父之身乎! 
  一日習數,思習功久曠便忘,況不習乎!宋代諸先生雖天資高,可不習而熟,可久曠而不忘,能保其門下天資皆若之乎!甚矣,孔門「時習」成法不可廢也。 
  「改過遷善」,吾人實地工夫也,誠逐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即「日新」之學矣。 
  耨蔬畦草,思草雖甚蕪,去一科終是少一科,揀其大者去得一二,蔬隴亦自改觀。吾心之欲,去一分自是少一分,雖未遽能去盡,若將好色、好貨大段去得一二,本體亦自光明矣。 
  先生不視非禮,或反嘲之,先生曰:「制之於外,以防其內,吾儒之學也。」或曰: 「吾見之如不見然。」先生曰:「汝即不動心,何必訝不視者乎!」曰:「此外面工夫,內必無檢制。」先生曰:「四勿皆從視聽言動上克去,孔子亦騖外乎?」曰:「勿者,心勿之也。」先生曰:「視者,誰視之乎?」 
  朱參兩以憂鬱成疾,先生曰:「兄知天地之性,人為貴乎?萬物皆所以奉人,故人貴;若以物役人,則不貴。‘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非特人君然,學者亦有之。有財足以廣身之施,無財不足以損身之樂,以財發身也;有財適以益身之愚,無財又以戕身之命,又以身發財也。」參兩曰:「莫非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生曰:「法幹講此書甚寬,不惟桎梏、岩牆之類非正命,凡好色、好貨、好貪食、好爭勝之類以致死者,皆非正命也。以此推之,作無益之憂以損生者,亦非正命也。」參兩悅。

趙盾第十六  
  先生曰:「趙盾不忘恭敬,令人不忍刺,鋤麑不忍殺民之主而自死,兩者俱難及。然君不義,使我刺其大臣,亂命也,信之不必全者也,何必死?是謂傷勇。且使其人而知義也,當對晉君曰,趙氏世有勳勞于國,且忠賢人也,君無自壞長城;儻患其權過盛,宜稍抑其政柄,何至以千乘作盜行乎!不聽,以死爭之可也,去之亦可也,計不出此,而甘承為盜之令,其人必剛暴小人,偶為趙卿忠敬感發其良心耳。雖然,寧自殺而不賊民之主,亦足多矣。」 
  同母弟楊怒其族人。先生曰:「毋!彼於爾今稱從親,相戾如此,豈不思于爾祖則兄弟之親,于爾曾祖則一人之身也。譬如一身而分二股,二股而分十指,焉有以此股傷彼股,此指折彼指者哉!彼相好,吾與好;彼不相好,吾亦與好。」楊曰:「我勞於彼,彼不酬一二。」先生曰:「方爾之服勞於彼,即計其酬,是利心也,豈服勞哉!」 
  聖人以一心一身為天地之樞紐,化其戾,生其和,所謂造命回天者也。其次知命樂天,其次安命順天,其次奉命畏天。造命回天者,主宰氣運者也;知命樂天者,與天為友者也;安命順天者,以天為宅者也;奉命畏天者,懍天為君者也。然奉而畏之,斯可以安而順之矣;安而順之,斯可以知而樂之矣;知而樂之,斯可以造而回之矣。若夫昧天、逆天,其天之賊乎! 
  思天地一我也,我一天地也;萬物一我也,我一萬物也。既分形而為我,為天地萬物之靈,則我為有作用之天地萬物,非是天地萬物外別有一我也。時而乘氣之高,我宜效靈於全體;時而乘氣之卑,我亦運靈於近肢。分形靈之豐嗇!乘氣機之高卑,皆任乎此理之自然,此氣之不得不然;不特我與萬物不容強作於其間,亦非天地所能為也。 
  王法幹雲:「有氣數之天,有聖人之天。氣數之天,待補救于聖人之天;聖人之天,卻有時隨氣、數之天,有時不隨氣、數之天。」 
  朋友議書,雖各是己見,不可遂成嫌隙。聖賢原是說天下公理,豈容以偏私參之。 
  石鵬妻劉氏,清苑庠生源洙女也,貞節賢孝,出於性成。自八九歲時,未嘗偶立門外,雖姻親無見之者。其來嬪石門也,孝謹端凝,族中女長咸為其姑賀。未幾鵬卒,氏矢共薑之節,其翁姑皆弗忍,擬命服闋別適。及三載,終不可奪,因屬其父諭意。其父曰:「吾子自孩稚知義理,吾信之久矣。此自其真心,吾當成之,何勸焉。」氏伯翁大感傷,曰:「異哉!此子年方十七,且無子息,為人所不能為,守人所不肯守,如若人可令無後乎!」即以己孫為之子,氏撫歲余兒,事翁姑,賢淑勤慎如一日。 
  張文典肫誠懇惻,口不出誕語。身著一長布衫,雖盛暑不解。終日斗室中,紡績不輟。人不堪熱,皆乘涼就沼,獨足不出戶,宴如也。雖未入庠,而強記有文。先生曰:「 隱君子也。」 
  高三秀才出遊,盜斫於河,被救出,家人以死聞。其妻改適。其妾誓守孤女不嫁,家人逼令出門,備極淩虐,妾知節不能全,至夜擬後門自縊。將投繯,其夫適歸,呼之,妾疑鬼至,驚且泣曰:「無相厄,少須吾從汝鬼矣。」夫亟呼曰:「吾汝夫也,汝何中夜至此?我人也,非鬼也,可速啟門。」妾曰:「舅親見汝被戕於河,豈複人乎!」其夫語以獲救故。妾終駭愕不敢啟,因疾入呼家人視之,家人詬其顛詭詒人耳。妾陳其實,乃秉數炬登垣照之,審,乃納之,家人相向哭。已而問其妻,已從人矣。其夫感妾貞烈,終身不娶正室。錂聞高生獲救後,為闖賊李自成偽將一鬥穀所虜,奇其文貌,信任之,署為偵將。生率眾出,官軍營河岸,生故遙候,登一山顛,有關公祠,因入禱,以不忍從逆欲乘便逃去之志,題詩於壁以自見。其副甚恐,生告以朝廷不可負,偽賊不可從之義,乃諭眾士各散而歸。生之忠正如此,而天即予以貞烈之妾,奇哉!此先生所以表而彰之歟! 
  人有好善的念,是天生秉彝之偶動,不可謂之志;日夜專向一事用力,終身不倦者,乃是志。有一時自得之機,是人心偶現之仿佛,不可謂之樂;時時常如那一念無累,反身而誠者,乃是樂。 
  夫子作春秋,思學者無日不作春秋,無念不作春秋。吾身,天下也;吾心,朝廷也;統四端兼萬善之仁,天子也。喜怒出處,取捨進退,動靜之際,皆自仁上起念,所謂「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也;若偏任義、禮、智,則必有過剛、過柔、過巧之患,所謂「自諸侯出」 也;若血氣用事,如以喜怒為取捨之類,則自「大夫出」也。或任耳目四肢之欲,徒以便不便為喜怒焉,則「陪臣執國命」矣;甚至一朝之忿,忘身及親,快一喪萬,則展蹠、郭解之徒司生殺;甚至酒色忘身,飲食殞命,逐外物而不有其身心者,則「蠻夷猾夏」矣。故學者鑿喪之後,而居敬存誠,扶立天君者,「春王正月」之義也;「三月不違」,「大有年」之義也;「日至、月至」,「齊侯朝」之義也。雖天理澌微,而必欲光大之,「天王狩于河陽 」之義也;雖人欲昌熾,而必欲抑絕之,「楚人、楚子」之義也。存養之功,時證疏密,「 雨,不雨」之義也;纖私點欲,必謹消長,或螽,或蝗之義也。發乎念慮之非常,見乎五官、四肢、百體之違和,必加警惕,「鷁退飛」、宗廟災、「日有食」之義也。要之,「克己復禮」,吾人春秋之精義也。胡氏之論春秋曰:「遏人欲於橫流,存天理於既滅。」真得春秋之旨也夫! 
  教人愛兄曰:「吾盡心以愛兄,兄悅之,人稱之,吾心無愧。吾盡心以愛兄,兄反疑之,人反誚之,吾亦可以無愧於己,無愧於兄,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宗祖,無愧於九泉之父母,是謂成人。否則惟人言之是顧,則雖有術局,致兄悅、人譽,而吾愛兄之心,實有愧焉,其于人之成否,何如乎!」 
  凡有所為,無安坐而獲者,須破死力始得。武侯出師表勸後主全是此意。如讀書、作文原不是學,而亦足驗功力。心靜則見理明,必有過人之見;養恬則筆自舒,必有安閒之局,理真則氣自壯,必有轉折雄宕之致。

世情第十七  
  先生曰:「世情任其險阻,君子惟持之以平坦;世情任其刻薄,君子惟將之以忠厚。 」 
  謂諸生曰:「世俗讀書者,回舍飲饌,或不如意,輒使氣,此大不可!若等寧有是乎?吾輩為子弟者,正當勞力得甘旨以奉父母。既不能矣,且反受食于父母,而安逸讀書,又何驕侮乎?慎勿然也!」 
  孫秉彝言「反心無愧」,先生曰:「須自家庭間求之。汝事老祖、寡母、長兄皆得其歡心,始可雲無愧也。往聞爾不率,今後改之。」對曰:「祖年高,悖惑多怒,故人妄傳不孝名耳。」先生曰:「嗟乎!人傳者不孝之名,子自道其不孝之實矣。子但見祖老悖惑,便是不孝,天地間豈有不是祖父哉!」 
  孫其武見先生盛暑衣冠,曰:「君衣冠終日,不幾夏日飲湯乎?」先生曰:「夏飲水,冬飲湯,是夏葛冬裘類乎?」曰:「然。」曰:「吾夏衣夏冠,殊未暖巾羔裘也,何違時之有?」曰:「何時去之?」曰:「夜寢去。」曰:「此冠不比前朝,殊壓頭,正如陳無己卻衣凍死,微事耳,兄即垂之簡冊,此何足傳?」曰:「簡冊不敢問。但人能如陳無己亦佳,常恐第作無己卻衣人耳。」 
  思人欲之動,如媚臣、佞士之移人於不覺,如醇醪、芻豢之啖人以難置,如白刃、深淵足以奪人之魂,如囹圄、桎梏足以挫人之氣,如神龍、猛虎之難捉,如孟賁、夏育之難伏。噫!如是而能窒之,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如是而能寡之,非天下之大賢不能也;如是而能無之,非天下之至聖不能也,可畏也哉! 
  夫人目之于色,耳之於聲,口之於味,四肢之于安佚,皆欲也,須是強制他;若一任之,將何所不至哉! 
  子路稱「季路」,人皆謂因仕季氏之門也。若然,則冉子宜稱「季有」,恐無因其主改姓之理;況大傳明有「季子」之稱,焉知非仲氏排行乎? 
  「仁者先難」,學者須要先難。此理難知,人知之而我不知,恥也;此事難能,人能之而我不能,恥也;若憚其難而止,是自暴棄也。況學若求明求能,只一用力,便可豁然矣。 
  氣數所在,雖聖人無如之何。堯、舜之子不才,孔子之子先夭,禹三世幾絕嗣,武王八十始立子,氣、數何心哉!錂按:先生此言,蓋為己發也。先生之學德,而並無不才之子與先夭之嗣,則氣、數誠何心哉!先生雖雲順受,君子不能不為之悼歎矣!白虎通四飯解:「天子平旦食、晝食、晡食、暮食,凡四,諸侯三,大夫再。」餘按;四、三、再飯,如今設席所雲「幾道飯」;其每飯作樂侑食,如今每上一飯,必鼓吹一通。蓋一食而天子四,諸侯三,大夫再也。是以禮有天子一飯告飽,云云。白虎通似謂天子終日四飯,諸侯終日三,大夫終日再也,然則士將一飯,民將不飯乎!況今惟至貧人始一日再飯,古之大夫,豈亦如是?恐是天子每日四食,每食又各四飯;其餘皆三食,諸侯則每食三飯,大夫則每食再飯也。 
  伯夷氣質近清,柳下惠氣質近和,各就所近而使清和,得天理之正,便是聖人。宋儒必欲剛變成柔,似非如是。贊李延平行步近幾埵p此行,遠幾堨蝳p此行,喚人一聲不應,二聲、三聲仍如前,不加大。夫天欲暮,近者緩,遠者自宜急;一聲人不聞,二聲、三聲自合加大,豈可以緩小為是,急大為非哉?非「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之道矣。 
  講王曰吾惛一段,謂彭好古曰:「此時齊王不若有志乎?而卒不足有為者,志一發而莫繼也。故君子日新,推而為志,則作新,一日不作則不新,一日不新則志萎,先王制禮作樂,正為此耳。」 
  或問:「‘殺一不辜,得天下不為’,恐湯、武革命,不能不殺一無辜。」先生曰:「城破殺人,賊也,吾知湯、武無之。順義倒戈,吾知湯、武悲之。逆刃者死,則賊黨也,非辜也。不惟南巢、牧野之地,雖滅國五十,其何害為聖人哉!」 
  孔子「祖述堯、舜」,孟子「言必稱堯、舜」,正見明、新兼至之學,原是學作君相。後世單宗孔子,不祖堯、舜,雖亦或言孔子即堯、舜,其實是明體不達用之隱病所伏也。所以二千年來,只學孔子講說詩、書,將其新民之學全失,便是做明德處,亦不過假捏禪法,不惟其成就不堪帝,不堪王,不堪將,不堪相,乃從其立志下功本處,便是于帝、王、將、相之外,世間另做個儒者。噫!豈不可怪也哉。歷代相承,又交相掩護其癖而莫為之發,是其割療無日,將殘疾羸疲之儒脈,卒至淪胥以亡而後已也。噫!豈不可哀也哉。 
  唐、虞之世,學治俱在六府、三事,外六府、三事而別有學術,便是異端。周、孔之時,學治只有個三物,外三物而別有學術,便是外道。 
  法幹曰:「靜中養得明,自會臨事順應。」先生曰:「書房習數,入市便差。則學而必習,習又必行,固也。今乃謂全不學習經世之事,但明得吾體,自然會經世,是人人皆‘ 不勉而中’矣。且雖不勉之聖人,亦未有不學禮、樂而能之者。今試予生知聖人一管,斷不能吹。況我輩為學術所誤,寫字、習數已不勝昏疲,何與于禮、樂乎?」 
  謂馬遇樂曰:「今日四書盡亡矣。如「學而時習」一句,夫子言之,不是教人講說、作文,乃是教人學道、習道也。今日有一「學而時習」者乎?儻以六藝、六府取士,人始真學、真習,四書始有用矣。 
  常動則筋骨竦,氣脈舒;故曰「立於禮」,故曰「制舞而民不腫」。宋、元來儒者皆習靜,今日正可言習動。

不為第十八  
  先生曰:「‘不為酒困’,看是小事,夫子直恁作重大難能者。虞舜好‘察邇言’,是大聖人偏于瑣細做工夫,故曰‘聖人之心無小事’,此其所以為聖人歟?吾人‘改過遷善 ’,無論大小,皆須以全力赴之,方是聖門「主忠信」、「徙義」之學。 
  謂馬遇樂曰:「志乎正,不正不敢志焉,志之久,則所志無非正矣。習乎善,不善不敢習焉,習之久,則所習無非善矣。 
  世寧無德,不可有假德。無德猶可望人之有德,有假德則世不復有德矣;此孔、孟所以惡鄉原也。世寧無儒,不可有偽儒。無儒猶可望世之有儒,有偽儒則世不復有儒矣,此君子所以惡夫文人、書生也。 
  極天下之色,不足眩吾之目;極天下之聲,不足淆吾之耳;極天下之豔富貴,不足動吾之心,豈非大勇乎! 
  或問:「月何為有閏?」曰:「小盡之積耳。」問:「何為盡有大小,而煩置閏也? 」曰:「天度三百六十有奇,日行歲一周天,而嘗不齊,盡無小則日速而月數務盈,令節漸差矣;月無閏則氣遲,而時數拘序,春、秋不時矣。」問:「冬則日短,何也?」曰:「夏之天日非增,冬之天日非減,冬日南行出地上者少,掩地下者多;夏日北行,出地上者多,掩地下者少,是以晝夜因而長短焉,非天日有長短也。」問:「日亦周地下乎?」曰:「然。固形若卵而轉若輪也。」 
  高賢名士,人中俊傑,學者宜多友而多識,故過其地不交其賢,君子恥之。然過而不交,與交而不能使其人重,一也。故孟子曰:「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 
  天之賦命各異;石崇、王愷致客,紫紗帳四十堙A錦帳七十堙A若分其五七堜狾部A幾足貧士衣食半生,然而不可得也。顏、曾盛德在躬,道義充腹,若分其片言節行,亦足譽富貴者於千古,然而亦不可得也。雖然,求愷、崇之五七堭b不可必,求顏曾之片言節行猶可勉也,亦為之而已矣。 
  齊都司泰階在江陵,上令逐客官,齊即先事走錢塘。其府守及令獨保留,家人複呼還。人曰:「他官皆逐,令獨保公,宜謝之。」曰:「令以我無害於地方而留,公也;我以令留而還,亦公也。今謝之,反私矣。」不往。又三載,令休官,乃見之館舍。令感服。 
  思漢、唐來至今日,作文者仿某大家也,寫字者仿某名家體也,著書、談學者仿某先儒宗旨也;惟體道、作事而不仿古人之成法,是可異也。仿文字、書、言,人皆愛慕之;仿古人之體道、作事,人則譏笑之,是尤可異也。而其實不足異,以取士者在文字、書、言,而不在體道、作事也。及其考功課績,則悖道者斥之,合道者賢之;事治者謂之能,事敗者謂之庸,文字、書、言莫之問矣。取非其所考,考非其所取,此唐、宋之惑政,而士風之所自壞也;司柄者宜知變計矣。 
  夫子乃鄉里道路朝廟之夫子也,其道乃鄉里道路朝廟之道,學乃鄉里道路朝廟之學也。如謂讀書便足處天下事,而不必習行,是率天下而漢儒也;如謂一室主靜敬,便足明天下理,而不必歷練,是率天下而禪也。 
  天理勝則精神清明,人欲熾則意思昏濁。此理甚明,而人每舍清明而甘昏濁,暴棄孰甚! 
  軍者,天地之義氣,天子之強民,達德之勇,天下之至榮也。故古者童子荷戈以衛社稷,必葬以成人之禮,示榮也。明政充軍以罪,疆場豈複有敵愾之軍乎! 
  尤西川雲:「輕得利便入得門,輕得色便升得堂,輕得名便入得室。」因思好計得失,利也,非嗣之合,色也;營非所及,名也;學者可不爭自濯洗乎! 
  治水之法,五要必備,而莫愚於防塞。蓋善治水者不與水爭地,因其流而導之,即因以歧為二;且水利可興也。嘗觀於蠡河,以為當自上流依古河道分疏。自蠡城西南王哥莊來,又歧為二,使瀠繞城之左右,至城陰而合,迤m達楊哥莊,以通白洋澱入於海。一可為險守,一可來下流魚、鹽、葦、藕之利。且東河勢殺,兩河沿濱灌園植蒲,水利大興,不可盡言也。 
  錄昏禮於議昏下,更舊文曰:「身及主昏者無喪服乃可議,大不得已,功、緦既葬,或可權成。」又補雲:「喪家不議,盜家不議,房帷不檢之家不議,世有凶人惡病之家不議,曾有父兄竄銴妙a不議,指腹童幼不議,爭財無禮不議,倫序乖紊不議。取家法嚴整醇良,取女婿賢行才品;一時門第富貴,不足羨也。」 
  或問:「兵術獲罪聖門乎?」先生曰:「然然,否否。今使予治兵三年而後戰,則孫、吳之術可黜,節制之兵可有勝而無敗。若一旦命吾為帥,遂促之戰,則詭道實中庸也。此陽明子所以破宸濠,擒大鬢也。何也?率不擇之將,以不教之民,畀之虎狼之口,覆三軍,喪社稷,曰吾仁義之師,恥陷阱之術,此不惟聖門之腐儒,而天下之罪人矣!君子何取焉。」

刁過之第十九  
  刁過之論講學分門角爭之弊。先生曰:「此道之所以不明也。假令古聖人生於後世,伯夷之徒必詆伊尹之五就湯、桀為無恥;伊尹之徒必謗伯夷之不仕、不友為絕物,乃不惟孔、孟同尊之,而殷、周之際,全無他議。今日不以明道為事,惟以口舌爭雄,故不相容也。」 
  王法幹曰:「學須要講,只患不明。」先生曰:「道須要行,只患不斷。」法幹每事要裁先生以義,先生每事助法幹以仁。劉煥章曰:「如二君者,真古之所謂和矣。」 
  夏希舜問:「如何是慢?」先生曰:「怠也。如汝頭容不直,足容不重,便是慢。吾人要為君子,凡讀書須向自己身上打照,若只作文字讀,便妄讀矣。」 
  人之為學,心中思想,口內談論,盡有百千義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為實也。人之共學,印證詩書,規勸功過,盡有無窮道德,不如大家共行一道之為真也。 
  禮、樂、射、書、數似苦人事,而卻物格知至,心存身修而日壯;讀書講論似安逸事,而卻耗氣竭精,喪志痿體而日病。噫!非真知學者,其孰能辨之! 
  邊海若憤目病誤學,懊惱不已。先生曰:「堯、舜以前聖賢固不讀書,近儒陽明先生亦雲;‘雖不識一字,亦須還某堂堂的做個人!’豈必多讀而後為學?且學乃隨人隨分可盡,無論貴賤貧富,老幼男女,智愚聾瞽,只隨分盡道,便是學。況汝前此所讀書,所受教,已自不少,但實體之,實行之,已自足乎?」 
  語法幹曰:「古人于所不可追補者亟盡力,良有以也。吾後溪祖今歲便不能與宴矣。故曰:‘親不在,雖欲孝,誰為孝?年既長,雖欲弟,誰為弟?’」 
  朔日行禮畢,二生始至。先生斥之曰:「汝未讀孝經乎?‘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 ,士、農、工、商所同也。予少壯時,聞雞必衣冠而起,無事即坐以待旦。今愧衰疾,然猶昧爽夙興,摘發沐面,著常服掃拭,更禮服,行三禮。謂家祠、家人、學儀三項禮。今禮畢而汝等始至,何無志乎?」 
  與高生言:「事親,愉色婉容,性所自有,須著力發示。既發,又須頻頻習熟,不是不費力的做。夫子曰:‘庸德之行,不敢不勉。’」又言:「得親順親,莫謂我不能有此心,此心聖賢庸愚同有,將此心行出來,就是聖賢異人處。今人可怪,不敢言聖賢,並不敢言為聖賢;夫不自聖賢可也,若並不為聖為賢,成何人?」 
  敗亡之國,未嘗無謀,但言之不用耳;廢棄之人,未嘗無善,但口言之不力行,心思之而不加功耳。 
  賭博之不才,去盜一間耳,皆非其有而取之也。昔先王之治,男女分途,路不拾遺,學者即不及聖人,何遽不及聖人之民。人能充路不拾遺之心,無所往而不為義矣。 
  序烈香集略雲:「宇宙真氣,即宇宙生氣;人心真理,即人身生理。求其自全真理以生,且以撐持宇宙生生之氣者,止數忠臣、孝子、節婦耳。忠臣、孝子複有名心為之者,真不真未易辨。婦人女子,不感之詩、書,非激于僚友親戚,率多真。若滿城花氏女未嫁殉夫,雪棠記已傳佈海內,今烈婦其又為吾保郡一奇跡乎!其又為全生氣以撐持宇宙生生之氣者之一人乎!天下後世,聞其風,散者日醇,磽者漸厚,複還虞、夏。」云云。烈婦姓許,自縊殉夫。 
  君子以所不及尊人,小人以所不及疑人,惡人以所不及忌人。 
  謂士倧曰:「取士之法,洪武初制甚善,第行之欠唐、虞、三代之意耳。不令而天下從,不教而天下善,其惟選舉乎?」士倧曰:「弊生法滯,是以不永。」先生曰:「法弊滌弊,則法常行;弊生變法,則法即弊。如棄選舉取八股,將率天下賢愚而八股矣;天下盡八股,中何用乎!故八股行而天下無學術,無學術則無政事,無政事則無治功,無治功則無升平矣。故八股之害,甚於焚坑。一風俗而成治功,莫善於取人以德,其本莫重於謹庠序之。教洪武間學政,良法哉!孟子雲:‘知者無不知也,急先務也’;一舉而萬善從焉。小子志之,他日得君,必先正其先務。」錂按:洪武元年設文、武科。應文舉者,察之言行以觀其德,考之經術以觀其業,試之書算以觀其能,察之經史時務以觀其政。應武學者先之以謀略,次之以武藝。但求實用,不尚虛文。先生以為良法,信哉! 
  剛主言:「罷人陳利害,有三等人不可聽:一書生拘古論今;一僉人懷詐陳事;一遊惰管見投合。」先生曰:「然則堯、舜、禹設鞀、鐸、磬等,非乎!防此三等而罷陳利害,是亦因饐廢食也。蓋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下蒙蔽,國家之福莫良于上下宣通。即明知其為此三項人,聖明猶樂聞之。古人訪工、瞽,詢芻蕘,皆審達時變,無所為而為之者乎?但須詳察,不可概行其言,概貴其人耳。」 
  彭永年曰:「人之認讀書為學者,固非孔子之學;以讀書之學解書,並非孔子之書。 」先生曰:「確論。」 
  口言聖賢之言,身冒聖賢之行,而屋漏或有放肆之心,對妻孥或有淫僻之態者,真人妖也。 
  古人制喪,須必在大門內,中門外,想有深意。中門外,既與內室有遠嫌之義,又仍在宅中,有隱隱鎮攝一家之意。若後世之入內者固非禮,廬墓者亦失禮意矣。 
  湯,聖人也,用日新功。吾輩常人,當時新,時時新,又時新。 
  問果齋自度才智何取?對雲:「欲無不知能。」先生曰:「誤矣。孔門諸賢,禮、樂、兵、農各精其一,唐虞五臣,水、火、農、教各司其一;後世菲資,乃思兼長如是,必流於後儒思、著之學矣。蓋書本上見,心頭上思,可無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究之莫道一無能,其實一無知也。」 
  田起鳳言:「暑月衣冠不去,何堪?」先生曰:「婦女居室親灶,而炎熱不袒;男子奉父母遺體,乃不及女子乎?朝臣事君,終日不免冠;在野處士,顧諟天命,乃讓禮貴人乎?」起鳳遽冠。 
  詩雲:「夙夜基命宥密」,夙夜之間常能宥密,則立受命之基矣。宥者無不容,密者無不精。聖賢成法,多用力於無事之時也。 
  居汴,思孔子言「三人行,必有我師」,非必同行也。予今見簾外行人,莊者悚然振予萎,恭者惕然警予肆,輕佻躁暴者起予畏心,覺無一人非師也。 
  孔門習行禮、樂、射、禦之學,健人筋骨,和人血氣,調人情性,長人仁義。一時學行,受一時之福;一日習行,受一日之福;一人體之,錫福一人;一家體之,錫福一家;一國、天下皆然。小之卻一身之疾,大之措民物之安,為其動生陽和,不積痰郁氣,安內捍外也。 
  韓子垂問:「道即在六藝乎?」曰:「子、臣、弟、友,道之歸宿。禮、樂、射、禦等,道之材具。若無之,則子、臣徒具忠、孝之心,而無其作用。如明末死節諸臣,不可見乎!」

學問第二十  
  先生曰:「學問之道,明見論語,曰‘學詩’,曰‘為周南、召南’,豈讀、講可混。惟‘誦詩三百’有一‘誦’字,下卻雲‘雖多亦奚以為’,正言不學、不為之弊也。」 
  教邊海若以居官忠廉之道,曰:「官雖小,亦君之臣也,民之主也,只廉能盡職,便自千古。」海若曰:「昔椒山先生作狄道典史,設施甚偉。」曰:「正欲子法椒山也。」 
  及閘人習禮畢,謂之曰:「試思周旋跪拜之際,可容急躁乎!可容暴慢乎!禮陶樂淑,聖人所以化人之急躁暴慢,而調理其性情也;致中、致和,以位天地、育萬物者,即在此。漢、宋誤認聖人之學,群天下於讀、講、著作之中,歷代遂以文字取士,而聖人之道已亡。再參以禪宗,遂掃地矣。吾輩與蒼生,烏得蒙聖人之澤乎?」 
  萬初問明理之學。先生曰:「治世之民愚,愚正其智也;亂世之民智,智正其愚也。三代之士,習行以為事,日用而不知,功績備舉。近之儒,思、講以名學,洞悉而大明,精粗俱廢;自以為操存明理,無不知無不能也,而實一無知能焉,可哀也!」 
  賈易問交。先生曰:「擇交,宜急也。吾少時納交于張石卿、王介祺、刁文孝、張公儀、呂文輔,皆不遠百里以會之。近取諸郭敬公、李孝彀而父事兄事之。而久交不懈,三十年相扶翼,則今王法幹也。吾勉于親君子,遠小人,則不及法幹;子慎于斯二者,何患無交!」 
  立春前,硯水連日不冰。因思吾人天理暗長一分,人欲自暗消一分;正道暗進一分,邪途自暗退一 
  分。以是知吾人皆可為聖賢,衰世皆可以複三代,不必陡然純陽而後信之,而後為之也。 
  孔門之敬,合內外打成一片,即整飭九容是也。故曰:「修己以敬。」百事無不精詳,即堯、舜和三事,修六府,周、孔之六行、六藝是也。故堯典諸事皆「欽」,孔門曰「敬事」,曰「執事敬」。 
  一日端坐洗心,思人欲,汙心之塵垢也;天理,洗心之清涼也;而持敬,則淨拭之潤巾也。 
  當憂不憂,當怒不怒,佛氏之空寂也;儒者而無所憂怒也,何以別於異端乎!憂則過憂,怒則過怒,常人之無養也;學者而為憂怒役也,何以別于常人乎!惟平易以度艱辛,謙和以化兇暴,自不為憂怒累。 
  觀子路「告過則喜」,常思大舜合人己通天下,打成一個,善真不可及矣。試思子路與禹,「則喜」、「則拜」,當下是何等了脫,何等謙光,何等愉快!再溯而追思其未告、未聞之前,何等工夫,何等心法!再推而進思其既喜、既拜之後,是何等奮發,何等力量!吾輩自不容一毫自松,一毫自滿,一毫自恕矣。 
  今世之儒,非兼農圃,則必風鑒、醫、蔔;否則無以為生。蓋由漢、宋儒誤人於章句,複苦於帖括取士,而吾儒之道、之業、之術盡亡矣。若古之謀道者,自有禮、樂、射、禦、書、數等業,可以了生。觀孔子委吏,簡兮碩人,王良掌乘可見。後儒既無其業,而有大言道德,鄙小道不為,真如僧、道之不務生理者矣。 
  論律法曰:「順性中度之謂禮,反性賊情之謂辜。禮全性於未遷,律制情於已放。故禮導其順性,律惡其反禮,一也。三物、八刑,周公何分焉。聖人之世,俗靜民安,而十井一廛,蓋八十家畜馬四匹,革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加以應供,蓋不使一人閒逸也。禮射、鄉射、大射,田、苗、獮、狩,蓋稼穡外,不使一日暇逸也。聖人豈好勞役其民,而耗其財乎!恐一旦叛逆竊發,戎翟內侵,狃於逸脃之民,必胥亡也。」 
  謂文升曰:「事變猝來,當下仁智駢集,便看透始終,自然合義者,聖人也。蔽于事物,仁智不及,便欲亂行,忽然覺非,即遷於義,所謂‘不遠複’者,大賢也。當下蒙蔽,行事錯亂,仁智皆傷,悔悟,自怨自艾,或師友提撕,即改前非,更圖新是,所謂‘聞過則喜’,‘改過不吝’者,賢人也。下此利害判然,能脫其所蔽,而勉于仁智,如漢高、世民者,豪傑也。至於始終滯錮,義理、利害俱蒙蔽焉,斯為下矣。」 
  語剛主曰:「立言但論是非,不論異同。是,則一二人之見,不可易也;非,則雖千萬人所同,不隨聲也。豈惟千萬人,雖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輩亦當以‘先覺覺後覺’,不必附和雷同也。」 

  鍾錂曰:先生勉于唐、虞、周之政,學孔、孟之學,尊祖敬宗,老老恤孤,隆師重友,辟邪衛正,改過修慝,務以日新、時惕為功,懍乎上帝降監,期於勿負蒼生;乃抱負未展,鬱鬱以老牖下;惜哉!惟是天吝先生以倫常,使幼無父母,長無君臣,無昆弟,無子息,孑然一身,孤苦莫似;而獨不能限其學德,時進日益,一言一行,皆可作世模範。謹於日譜,略摭梗概,以傳於後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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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習齋先生年譜序 
  源于癸未介李子剛主執贄于先生,越歲先生歿,時源在關中。也反,剛主以所稱先生年譜使源訂,源為稍易體例,芟繁,間有所補益。既成,為之序曰:孔孟以前,無所謂儒者,儒即君若臣,功即德,治即教。孔孟窮血在下,始以儒名,然德即功,教即治。視二帝、三王、益、自鴠說B伊、傅、周、呂,寧有殊哉? 
  先生嘗謂孔子不得已而周流,大不得已而刪訂。蓋著書立說乃聖賢之大不得已,奈何以章句為儒?舉聖人經天緯地、盡性質化之能,一歸於章句,而徒以讀書、纂注為功乎?噫!此聖人之澤所以不被於天下者,二千年於茲也。先生崛起,無師受,確有見於後儒之高談性命,為參雜二氏,而亂孔、孟之真,確有見於先王、先聖學教之成法,非靜坐、讀書之空腐,確有見於後世之亂,皆由儒術之失其傳,而一複周、孔之舊,無不可複斯民於三代。於是砥行礪德,一以禮樂為准,射禦書數,並成其能。毅然謂聖人必可學,而終身矻矻於困知勉行,無一言一事之自欺自恕;慨然任天下之重,而以弘濟蒼生為心。 
  於戲!先生年譜具在,可考而知也。譜自三十歲以前,剛主據先生戊辰自譜及夙所見聞者為之,以後則據日記。後之學者,苟能以先生之學為學,絕去空虛文字之習,合體用經權文武為明親一致之功,何德不可就?何治不可興?何亂不可除?而三代之盛,何不可以再見乎?源與剛主及及門弟子共勉之,且願與天下後世之有志斯道斯民者共勉之矣! 時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季秋,大興門人王源頓首拜撰。
凡例
一、顏先生年譜,甲辰三月以前,本之先生追錄稿,及塨所傳聞;以後皆采先生日記。然日記共七十餘帙,每歲日記不下七八十葉,嘉言卓行,不可勝收。又塨守先生省減讀覽之戒,修年譜起乙酉六月二十有五日,訖八月十有二日,除應他事外,一日務完一歲,則其涉獵而錄出者,略亦甚矣。故每言如有再為修譜者,將其日記節錄,尚可得五六編,編各不同,皆可傳世,亦一快也。 
一、二帝、三王之道,至孔子而集其成。然秦火以後,興衰劃然一分;漢、唐之士,抱殘守缺,宋、明之士,偽襲僭篡,而聖道幾委於地矣!先生崛起而尋墜緒,全體大用,煥然重明,天心世道,所關非尠,有志者詳諦之,可以興矣! 
一、孔子不可得而見矣;然予以為孔子生知安行,如魯論鄉黨所載,人或尚疑高遠,以為非中材可以步趨。先生年譜,日日改過,時時省躬,雖愚柔觀之,亦不可托言自諉也,誠為後人作聖模範。且講道透快,剖陳世故剴切,修己治人之方,皆具於是。 
一、先生平居教學,每歎先儒伐異黨同,虛學欺世。一次河北諸儒為孫征君祝壽,王五公先生代先生作一詩,後先生以書規曰:「祝征君,鄙意也,但某不知而代為吟詠,則非立誠之道矣。」其嚴如此。故今譜先生,功過並錄,一字不為鏝飾,以守先生之教也。王昆繩規我曰:「詞戇,非述尊者體,可易而婉之。」予曰:「謹受教。」然終無曲隱者。 
一、先生交遊論定者,各附小傳。或謂先生年譜,不宜傳他人,然先生會友輔仁之學,見於是焉,故寧贅勿削。 
一、是編成,王子昆繩訂之,實裨不逮;然終愧識淺學薄,不足寫狀先生。或再有賜訂者,萬乞無吝金玉!丁亥七月李塨識

顏習齋先生傳 
  顏習齋先生名元,字渾然,博野人。父昹,為蠡縣朱翁義子,遂姓朱,為蠡人。先生孕十四月而生,生之日,人望見其居上有氣如麟,忽如鳳,皆驚異。既生,啼甚壯,有文在手曰「生」,舌曰「中」,足紋蟬翅甚密,時崇禎八年乙亥三月也。 
  戊寅畿內兵,先生父被掠去遼東,甲申鼎革,癸巳為庠生,名朱邦良。先生幼穎異,讀書二三過輒不忘。學神仙導引,娶妻不近。既而知其妄,乃益折節讀書。朱翁以訟遁,先生被系,而文日進。塾師異之,歎曰:「此子患難不能動,豈可量乎!」 
  年二十余,尊陸、王學,未幾歸程、朱。初先生父被掠去,久之無音問,母亦他適。先生時思父涕泣,而事朱翁、媼至孝,初不知父非朱氏子也。翁納妾生子晃,稍疏先生,後更才害謀殺之,先生孝愈篤。媼卒,泣血數月,毀幾殆。朱氏一老翁憐之,私謂曰:「若過哀,徒死耳!若祖母從來不孕,安有若父?若父異姓乞養者耳。」先生大驚,訪之,信。及翁卒,乃歸顏。 
  自宋周濂溪得陳摶僧壽涯傳,以魏伯陽水火匡廓、三五至精,為太極圖,言性與天道,主靜立儒宗,程、朱因之,謂之道學;以為遠述孔、孟,高出漢、唐諸儒上,實雜佛、老,非孔、孟之真。故秦、漢以來,二千年天下不得儒者之用,並佛、老為三教,而世運以雄俠為興衰。先生初奉程、朱甚謹,後以居媼喪,覺家禮有違性情者,較以古禮非是,因悟堯、舜之道,在六府、三事,周公教士以三物,孔子以四教。靜坐,禪也;讀書、講注,空言也。於是著存性、存學、存治、存人四編以立教,名其齋曰「習齋」,帥門弟子力行孝弟,存忠信,日習禮、習樂、習射、習書數,究兵、農、水、火,堂上琴竿、弓矢、籌管森列。嘗曰:「必有事焉,學之要也。心有事則存,身有事則修;家之齊、國之治,皆有事也。無事則道與治俱廢,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見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藝曰物。不征諸物,非德、非行、非藝也。乾坤之禍,莫甚於釋、老之空無、宋儒之主靜;故先生之學,以事物為歸,而生平未嘗以空言立教。 
  孫征君奇逢,容城人,時講學河北,先生與之書曰:「宋儒言氣質,不及孟子言性善。將作聖之體,雜以習染,而謂之有惡,失踐形盡性之旨矣。周公‘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 ’,孔門‘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一如唐、虞之盛,乃陰陽之秘寄于易,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近世言學者,心性外無餘理,靜敬外無餘功,與周、孔若不相似然。即有談經濟者,亦不過空文著述。元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學二編,欲得先生一誨正之,以挽士習,而複孔門之舊。顧今天下以朱、陸兩門互競,先生合而同之,意甚盛。然元竊以為朱、陸即獨行於天下,或合一同行于天下,而終此乾坤,亦只為兩宋之世終此儒運,亦只為空言著書之學,豈不可為聖道民生長太息乎!先生將何以處此也。」又與太倉陸世儀書曰:「漢、唐訓詁,魏、晉清談,虛浮日盛,而堯、舜、周、孔之學所以實位天地育萬物者,不見於天下,以致佛、老猖熾,大道淪亡,宋儒之興善矣,乃修輯注解,猶訓詁也,高坐講論,猶清談也。甚至謂孝弟忠信不可教,氣質本有惡,與老氏以禮義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為六賊者,相去幾何也。元為此懼,著存性編謂理氣皆天,氣質雖殊,無惡也。惡也者,蔽也,習也。纖微之惡,皆自玷其體,神聖之極,皆自踐其形也。著存學編,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道不在章句,學不在誦讀,期如孔門博文約禮,實學、實習、實用之天下,乃二千年來無人道。而元獨為之惴惴焉,恐涉偏私,譭謗前賢以自是,頃聞先生先得我心,喜而不寐,故奉書左右,祈一示宗旨,使聾瞽得所尊,奉為依歸,斯道幸甚。」 世儀號桴亭,隱居不仕,著思辨錄,學教以六藝為本,言性善即在氣質,與先生所見略同雲。 
  先生既歸宗,欲尋親,時方亂,且嗣未立,久之,乃如關東,誓不得親不反。既而果得其D于瀋陽,歿矣,一女適人。尋其墓,哭奠如初喪禮,招魂題主,奉而歸。遂棄諸生,終三年喪。 
  自是用世之志愈殷,曰:「蒼生休戚,聖道晦明,責實在予。予敢偷安自私乎?」遂南游中州,張醫卜肆於開封以閱人,所遇甚眾,倡實學,明辨婉引,人多歸之;然執宋儒之見者比比,未能化也。 
  商水李子青,大俠也。館先生,見先生攜短刀,目曰,君善是耶?先生謝不敏。子青曰:「拳法,諸技本。君欲習此,先習拳。」時月下飲酣,子青解衣,演諸家拳數路。先生笑曰:「如是,可與君一試。」乃折竹為刀,舞相擊數合,中子青腕。子青大驚,擲竹拜伏地曰:「吾謂君學者爾技至此乎?」遂深相結,使其三子拜從遊。 
  又於開封市上見一少年,甚偉,問其姓字,沽酒與飲。叩其志不凡,半醉,起舞,為之歌曰:「八月秋風凋白楊,蘆荻蕭蕭天雨霜。有客有客夜彷徨,彷徨良久鸜鵒舞,雙眸bb空千古。紛紛世儒何足數,直呼小兒楊德祖。尊中有酒盤有餐,倚劍還歌行路難。美人家在青雲端,何以贈之雙琅玕。」少年,朱越千也。 
  蓋先生自幼學兵法,技擊、馳射、陰陽象緯無不精,遇豪傑,無貴賤莫不深交之。而其論治,則以不法三代為苟道,舉井田、封建、學校、鄉舉媬嚚悛k,作王道論,後更名存治編。又著會典大政記。曰:「如有用我,舉而錯之耳。」乃隱居數十年,不見用於世。且老,令長及大吏數表其門,或造廬而請,有勸之仕者,笑不答也。 
  肥鄉有漳南書院,邑人郝文燦修之,請先生往設教,辭三聘始往。焉立規制甚宏,中曰「習講堂」,東一齋曰「文事」,課禮、樂、書、數、天文、地理等科。西一齋曰「武備 」,課黃帝、太公、孫、吳諸子兵機,攻守、營陣,水陸諸戰法,射禦、技擊等科。東二齋曰「經史」,課十三經、歷代史、制誥、章奏、詩文等科。西二齋曰「藝能」,課水學、火學、工學、象數等科,門內直東曰「理學齋」,西曰「帖括齋」,皆北向,凡習程、朱、陸、王及制舉業者居之,欲羅而致之,以引進之也。比空二齋,左接賓,右宿來學。門內左六房,設客榻;右六廈,容車騎。東,「更衣亭」,西「射圃堂」,東北隅庖廚倉庫,西北積薪。立學規甚備,從遊者數十人,遠近翕然。乃先生至即雨,經月不已,日益甚,書院臨漳,漳水盛溢,彌漫七八十堙A人跡絕,垣圮堂舍悉沒。先生歎曰:「此天意也。」乃辭歸,文燦及閘人不能留,俱痛哭送之,於是先生之教亦不能大行焉。 
  先是自孫征君外,先生自謂父事者五人:曰刁文孝,名包,字蒙吉,祁州人。崇禎舉人,高隱卒,學者私諡曰「文孝先生」。曰李孝愨,名明性,字洞初,蠡人,高隱,卒,先生私諡「孝愨先生」。曰張石卿,名羅喆,清苑人。殉難光祿寺卿羅彥之弟,高隱。曰張公儀,名來鳳甯晉人。崇禎舉人,高隱。曰王五公,名餘佑,字介祺,新城人。隱于五公山,孫征君門人。而朝夕共學者曰王養粹,字法幹,蠡人。棄諸生,隱。其後諸君子相繼歿,養粹亦亡,先生泫然曰:「吾無與為善矣,天乎!其終棄予也乎!」然進修益刻厲不懈。 
  年七十,寢疾,七日而卒。卒之時謂門弟子曰:「天下事尚可為,若等當積學待用。 」言罷而逝。先生生平不欺暗室,年三十,與王養粹共為日記,凡言行善否,意念之欺歉,逐時自勘注之。嘗暮行委巷中,背癢欲搔,旋自省曰:「昏巷無人,容貌不莊,何以服鬼神?」又嘗曰:「吾尊孔學而抑程、朱,苟一事自欺,何以逃程、朱之鬼責?故勇於改過,以聖人必可學,動必遵古禮,老而彌篤,鄉里有聖人之目。乃遭人倫之變,艱危貧厄終身。」 一子殤,遂無子,以族孫為之後。而傳其學者李孝愨先生之子塨一人而已。 
  王源曰:孔、孟不得志,天下變為秦,王道熄,而天下無複能平矣。非明行其道之無人哉!宋儒自謂能明、能行,而道其所道,愈失其真。先生起而辨正之,躬行以實之。古今剝複之分,不在是與!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而堯、舜君民之業,終不獲親見於其身,亦可惜矣!

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上  門人李塨纂 王源訂

明崇禎八年乙亥(一六三五)三月十一日卯時先生生 
 先生姓顏,諱元,字渾然,號習齋。父諱昹,博野縣北楊村人。(蠡縣劉村朱翁九祚養為子,遂姓朱,為蠡人)。妻王氏,孕先生十有四月,鄉人望其宅,有氣如麟,忽如鳳,遂產先生。啼聲甚高,七日能翻身。適園甃井,因乳名曰園兒。 數月後,母瘡,損一乳,乳缺,朱媼抱乞奶鄰嫗,不得,則與朱翁嚼棗肉、胡麻薄餅,交哺之。 先生頂圓,後一凹發,少年甚長,晚歲尺許。面方腴,少紅白色,晚蒼赤隱白。顴微峙,准方正而钜,孔有毫。睛,黑白分,中年病目上瘡,左目遂眇,然卒視之,若目睛如故者。左眉下瘡痕如橫小棗核,眉晚出毫三五,耳有輪郭,珠垂,額豐博,橫有紋。天庭一凹,大指頂。口方正有髭,豐下。須約四寸左右,髯五六株。兩輔各一痣,生毫二寸餘。身五尺,胖白,手紋生字,掌紅潤,舌有文曰「中」,足蟬翅文甚密,其言中行潔之象乎! 朱翁號盛軒,有才智,少為吏,得上官意。滄桑變,偕眾守蠡城及劉村,有功。妻劉氏,無出。 父昹,形貌豐厚,性樸誠,膂力過人,愛與人較跌,善植樹。 
丙子(一六三六)二歲
丁醜(一六三七)三歲
戊寅(一六三八)四歲
 冬,畿內警,兵至蠡,先生父不安于朱,遂隨去關東,時年二十有二。自此音耗絕。 
己卯(一六三九)五歲
 朱翁為兵備道稟事官,移居入蠡城。 
庚辰(一六四○)六歲
 崇禎十三年,歲凶,人相食。 朱翁納側室楊氏。 
辛巳(一六四一)七歲
 朱翁為先生訂張氏女為室。女長先生一歲,博野王家莊李芬潤女,因亂棄野,蠡人張宏文收為女。至是宏文為道標巡捕官,故聯姻。 
壬午(一六四二)八歲
 就外傅吳洞雲學。洞雲名持明,能騎、射、劍、戟,慨明季國事日靡,潛心百戰神機,參以己意,條類攻戰守事宜二帙,時不能用,以醫隱。又長術數,多奇中。蓋先生之學,自蒙養時即不同也。 
癸未(一六四三)九歲
 朱翁時以錢給先生,令買餅餌,先生俱易筆。 
甲申(一六四四)十歲
 三月,賊李自成陷京師,烈皇帝殉社稷。五月,大清兵入,是為順治元年。先生嘗言,曾戴藍絨晉巾二頂,明之服色也。 
乙酉(一六四五)十一歲
 始學時文。 朱翁側室楊氏,生子晃。 
丙戌(一六四六)十二歲
 吳師洞雲納婢生子,妻棄之櫪下,先生連血胞抱至家,告朱媼劉乳之。吳妻怒捶其婢,婢逃。複道之朱家匿之,乃緩頰洞雲夫妻,卒還養子,遂成立。然終以吳妻怨怒,不得從吳遊矣。 母王氏改適。 
丁亥(一六四七)十三歲
 蠡生員蔣爾恂,明戶部主事蔣範化子也,以眾入城,殺知縣孔養秀,稱大明中興元年。朱翁挾先生避之博野,爾恂東略河間,眾敗遁去,乃還堙C 從庠生賈金玉學。 
戊子(一六四八)十四歲
 看寇氏丹法,遂學運氣術。 見斥奸書,知魏閹之禍,忿然累日夜,恨不手刃之! 
己醜(一六四九)十五歲
 娶妻不近,學仙也。 
庚寅(一六五○)十六歲
 知仙不可學,乃諧琴瑟,遂耽內;又有比匪之傷,習染輕薄。 朱翁為先生謀賄入庠,先生哭不食曰:「甯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乃止。縣試策問弭盜安民,先生對略曰:「淫邪惰肆,身之盜也;五官百骸,身之民也。弭之者在心君,心主靜正,則淫邪惰肆不侵,而四體自康和矣。亂臣賊子,國之盜也;士農工賈,國之民也。弭之者在皇極,皇建其極,則亂賊靖息,而兩間熙皞矣。」縣幕客孫明明大奇之,試四書文亦異,迎見如上賓,騎遇輒下。朱媼之母王氏患瘡,先生日為拭血穢,不倦。後卒,祭其墓者二十年。 
辛卯(一六五一)十七歲
 浮薄酣歌如故。 冬會友,夜讀書,二三過輒不忘。 
壬辰(一六五二)十八歲
 習染猶故也,然無外欲,雖邪媚來誘,輒峻拒之。 
癸巳(一六五三)十九歲
 從賈端惠先生學,習染頓洗,而朱翁以訟遁,先生被系訊,作文倍佳。端惠喜曰:「是子患難不能亂, 豈凡人乎?」一日役縲之行,遇妓揖,不顧。役曰:「此而敵所慝者,盍求之解。」先生笑不答。大書其前室,曰「養浩堂」。未幾入庠,諱邦良。訟解,因思父,悲不自勝!端惠名珍,字襲什,蠡庠生,幼有文名,長莊愨,厭蠡城紛囂,棲西北野,從而居者廿家,因名廿家莊。攝邑篆劉公請見,不往,懸扁饋儀以致之,亦不往;及釋任去,乃往謝。一姻屬,捕廳有訟,艱包苴,曰:「聞汝,賈文學淵也,持渠隻字來,即免。」端惠笑曰:「必令淵有進,寧貸之財耳,字不可得也。」禁及門結社酣歌及子弟私通饋遺,先生遵其教,故力改前非。及卒,先生為持心喪五月,私諡曰「端惠先生」。 
甲午(一六五四)二十歲
 訟後家落,告朱翁曰:「時輩招筵構會,從之喪品,不從媒禍;且貧不能搘城費,不如旋鄉居。」翁遂返鄉。以年邁,日費盡責之先生,先生身任之。耕田灌園,勞苦淬礪。初食`秫如蒺藜,後甘之,體益豐,見者不以為貧也。與鄉人朱參兩、彭睌N、趙太若、散逸翁父子友。 參兩名湛,端謹士也。睌N名士奇,頗有學,先生嘗與究天象、地理及兵略。初負節高尚,後技癢,以拔貢,康熙四年授長洲令,厲禁婦女游虎丘,欲有為,終累繁劇,失官卒。 太若少學問,粗直,先生每謂其能攻己過也,而友之。散逸翁姓彭,名之炳,能詩、字,善飲,為莊、老學。子通,亦如之,更工畫。雖極貧困,夷然無累也。炳弟之燦,甲申後,棄家出,南游蘇門。至順治戊戌,謂孫征君、高薦馨曰:「吾不願生矣!」遂坐餓死於百泉之嘯台! 
乙未(一六五五)二十一歲
 閱通鑒,忘寢食,遂棄舉業。雖入文社,應歲試,取悅老親而已。 
丙申(一六五六)二十二歲
 元日望東北四拜父,大哭慟,作望東賦。 以貧為養老計,學醫。 
丁酉(一六五七)二十三歲
 見七家兵書,悅之,遂學兵法,究戰守機宜,嘗徹夜不寐,技擊亦學焉。源按:宋儒不知兵,以橫渠之才,一講兵法,即為範公所斥,其屈于遼、夏,辱于金、元,不亦宜乎!先生初學未幾,即學兵法,此所以遠邁宋儒,直追三代經世之學也。 
戊戌(一六五八)二十四歲
 始開家塾,訓子弟,王之佐、彭好古、朱體三從遊。 名其齋曰「思古」,自號「思古人」,謂治不法三代,終苟道也。舉井田、封建、學校、鄉舉、媬鵅B田賦、陣法,作王道論。後更名存治編。 好古父通,號雪翁,以往來孫征君、刁文孝間也,時作道學語。先生問之,乃出薛文清、王文成、蔡文莊指要及陸、王要語;複言孫、刁行跡。先生深喜陸、王,手抄要語一冊。漸為人治疾。 
己亥(一六五九)二十五歲
 三月初六日,將之易州歲試,生子,名之曰赴考。 抵易,訪王五修於山廠,訂交。五修名之征,保定新安人,孫征君高足。安貧志道,自號尋樂子。 作大盒歌,略曰:「盒誠大兮誠大盒,大盒中兮生意多,此中釀成盤古味,此中翻為叔季波。興亡多少藏盒內,高山拍掌士幾何,此處就有開匣劍,出脫匣外我婆娑。」小盒歌略曰:「盒誠小兮盒誠小,小盒生意亦不少,個中錦繡萬年衣,就堥怹a千古飽。如何捧定無失卻,如何持盈禦朽索,忽而千里向誰覓,返而求之惟孔老。識得孔叟便是吾,更何乾坤不熙皞,嗚呼!失不知哭,得乃知笑。」 
庚子(一六六○)二十六歲
 得性理大全觀之,知周、程、張、朱學旨,屹然以道自任,期於主敬、存誠,雖躬稼胼胝,必乘閒靜坐。人群譏笑之,不恤也。一日,朱翁怒不食,三請不語,大懼,辟席待罪;又祗請,呵曰:「汝棄身家耶!」蓋聞人議先生,不應秋試也。謝曰:「即赴科考。」遂入京。 寓白塔寺椒園,有僧無退者,大言曰:「念經化緣僧,猶汝教免站營田秀才。參禪悟道僧,猶汝教中舉、會試秀才。」先生曰:「不然,吾教中中舉、會試秀才,正是汝教念經化緣和尚。吾教自有存心養性秀才。」僧又侈誇佛道,先生曰:「只一件不好。」僧問之,曰:「可恨不許有一婦人。」僧驚曰:「有一婦人,更講何道!」先生曰:「無一婦人,更講何道?當日釋迦之父,有一婦人,生釋迦,才有汝教;無退之父,有一婦人,生無退,今日才與我有此一講。若釋迦父與無退父,無一婦人,並釋迦、無退無之矣,今世又烏得佛教,白塔寺上又焉得此一講乎!」僧默然俯首。逾日複來,先生迎謂之,曰:「無退參禪悟道,連日何輕出禪關也?」曰:「僧之削髮師即生父母;參禪師即受業師。今憫眾寺和尚,某削髮師也,將歸西矣,貧無葬具,力募竣事耳。」先生曰:「吾知汝不募緣久矣,今乃為即生父母破戒,非即孝親之意乎?」曰:「然。」僧紹興人,因詰之曰:「紹興有父母否?」曰:「無。」「有墓否?」曰:「有。」「孰拜掃乎?」曰:「有兄。」先生曰:「即生父母,尚多一‘即’字,遂破戒以盡孝。真父母宜如何?乃舍其墓於數千堨~,而不省,舍汝兄于數千堨~而不弟,此際不當一思歟?」僧俯首泣下,長歎曰:「至此奈何!」曰:「未晚也,足下年方富,返而孝弟何難?」先生行後,無退南歸。 設教於西五夫村,徐之琇從遊。 
辛醜(一六六一)二十七歲
 先生晝勤農圃,夜觀書史,至夜分不忍舍,又懼勞傷,二念交爭久之,嘗先吹燭,乃釋卷。 祁州刁非有以母壽,托彭雪翁求詩。先生因兩書問學,俱有答書,入祁拜謁,得其所輯斯文正統。歸立道統龕,正位伏羲至周、孔,配位、顏、曾、思、孟、周、程、程、張、邵、朱,外及先醫虞、龔。 非有名包,祁州人,舉天啟丁卯鄉試,嘗曰:「作時文不作古文者,文不文;作時人不作古人者,人不人。」甲申聞變,設烈皇帝主于所居之順積樓,斬衰朝夕哭臨。闖命敦趣,七書拒之,幾及難,遂不仕。孝母,研程、朱學。蔚州魏敏果公象樞甚重之,月送日記求正。所居立益友龕,朔望拜。及卒,江南高彙旃等公呈當道,入主東林道南祠。五公山人私諡曰:「文孝。」 
壬寅(一六六二)二十八歲
 時為康熙元年,與郭敬公、汪魁楚等十五人,結文社,立社儀。至日夙集,社長焚香同拜孔子四,起分班,長東幼西,北上再拜。遂列坐,各據所聞,勸善規過。或商質經史,訖,乃拈題為文。先生嘗言敬公端恪,不面折過,禮畢,嘗秘授一小封規失。敬公構文好步思,先生或對眾有溢語,輒遙讀曰:「願無伐善。」先生深投好,為子赴考聘其次女。敬公名靖共,蠡庠生。 通州任熙宇聞先生名,寄書言:「道不外飲食男女、應事接物之間,惟在變化氣質,力行不倦。」先生答書雲:「君抱蕭、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以其長刀筆也。熙宇又書至曰:「凡譽人失實,即己身離道,仆之駑下,輕誣以蕭、曹,即道丈須臾之離道。」先生展書竦然感佩,每向人道之。後複書至,規先生進銳,恐滋退速。 
癸卯(一六六三)二十九歲
 朱翁及側室楊子晃,與先生日有間言。先生不知其父,非朱氏子,第以為翁溺少子耳。奉翁命,與朱媼劉別居東舍,盡以南王滑村民田讓晃。劉病劇,先生禱神求假壽,跪伏昏仆,忽聞空中聲若大鼓者六,病頓愈。日之西舍,事翁如常。 作文社規,勉會友共力聖道。 作求源歌示門人,略曰:「六經注腳陸非誇,只須一點是吾家,卄史作金磲Y經作钁,誠敬桔槔勿間歇。去層沙壤又層泥,滾滾源頭便在茲,溉田萬頃均沾足,滌蕩汙塵如洗卮。小子勿驚言太遠,試為闕塞負一畚。」辛未年後,先生追錄之,識曰:「此與大小盒歌,乃予參雜于朱、陸時所作也,幾許虛憍,幾許幻妄,周、程所謂‘孔、顏樂處’,陸、王所謂‘先立其大’,‘致良知’,與釋氏之洞照萬象,自謂‘極樂世界’者,想皆以此也。一追憶之,堪羞堪恨,使當日而即死也,豈不為兩間妄誕之鬼哉!堯、舜、周、孔,自有正途,錄之以為同病者醒。而彼三途者,亦不得以此誤人矣。」聞王法幹焚帖括,讀經,投佛像于井,居必衣冠,率家眾朔望拜祖祠父母,相其生母拜嫡母。人曰癲,先生曰:「士皆如此癲,儒道幸矣。」馳書獎之。後又聞法乾自稱真武化身,曰:「此則無輔而癲矣。」乃先達信,十二月齋戒三日,廿六日往拜之。 王子法幹名養粹,蠡之北泗人,少狂放。十六歲,入定州衛庠。嘗以文事,從先孝愨於會,愨語以道,迄年十九,奮然曰:「不作聖,非人也!」遂取所讀八股焚之,誦五經,依朱文公家禮行禮。先生聞之納交。為日記,十日一會,考功過。及後先生悟周、孔正學,王子終守程、朱,後亦移其說曰:「程、朱固一家學問耳。」每會,二人規過辨學,聲色胥厲,如臨子弟;少頃,和敬依然。大約先生規王子腐曠,而王子規先生以流雜霸也。初,王子志聖學,力于行,習禮、習射、習舞,退食輒令門人站班,高聲歌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王子竦起拱聽,乃退。已,連遭妻子喪,心頗冷,因嗜南華,至謂孔學亦佳,有益於中人。先生力攻之,數年乃出。生平以明理為學,自慊為驗,於非道事、非道人,收視靜坐,不屑一睇也。或盜其柴,曰:「吾欲周之,非渠盜也。」 糧被竊,人以告,曰:「不我竊,當誰竊者。」遭祲絕炊,忻然曰:「今乃得貧之益也,向家人不勤,比皆力操作矣。」一馬簏X死,曰:「吾每念命蹇,牛或斃,天乃斃馬簏X而不斃牛,幸也。」其善處拂逆,類如此。 
甲辰(一六六四)三十歲
 正月四日,王法幹來答拜,約十日一會。會日,焚香拜孔子四,乃主東客西再拜,主人正客座,客一拱,主人下同客揖,客為主人亦然,乃就坐。質學行,勸善規過。三月,與王法幹為日記。先生序之曰:「月之十七日,法幹王子謂予曰:‘邇者易言,意日記所言是非多少,相見質之,則不得易且多矣。’予曰:‘豈惟言哉!心之所思,身之所行,俱逐日逐時記之,心自不得一時放,身自不得一時閑,會日彼此交質,功可以勉,過可以懲。’王子喜,於是為日記。」四月行家禮,朔望隨祖拜先祠四,拜祖父母四,東向拜父四,元旦冬至則六拜,拜先聖孔子四,拜炎帝、黃帝四,以行醫也。日寅起,掃先聖室揖,掃祖室、祖母室,昏定、晨省揖,出告、反面揖,經宿再拜,五日以往四拜,院亦自掃,有事乃以仆代躬耕耨、灌園、鍘卄儠憛A暇則靜坐。五月,定每日躬掃室,令妻掃院,晨昏安祖枕衾,取送溺器,冬炙衣,夏扇。進祖食必親必敬,妻供祖母枕衾飲食。終日不去衣冠。讀書必端坐,如古人面命。朔望前一日齋戒。勉力寡欲。 十五日起甚早,行禮畢,靜坐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覺和、適、修、齊、治、平,都在這堙C源按:宋儒靜坐,與二氏何殊,先生當日,原遵此學。後乃能脫去窠臼,直追孔、孟正傳,豈不異哉! 柳下坐記曰:「思古人引仆控馬簏X,披棉褐,馱麥堨炕A仆禾磽楚A獨坐柳下。仰目青天,和風泠然,白雲聚散,朗吟程子‘雲淡風輕’之句,不覺心泰神怡。覆空載厚,若天地與我外更無一物事。微閉眸觀之,濃葉蔽日,如綠羅裹寶珠,精光隱露,蒼蠅繞飛,聞其聲不見其形,如躋虞廷,聽九韶奏也。胸中空焉、洞焉,莫可狀喻。孔子疏水、曲肱,顏子簞瓢、陋巷,不知作何心景,今日或庶幾矣。所愧學力未純,一息不敬,即一息不仁;一息不仁,即一息不如聖、不如天;以當前即是者,如隔萬重矣!吾心本體,豈易見也哉!雖然,亦可謂時至焉矣;一時之天,與一日一月一歲之天,有以異乎?密克復之功,如天之於穆不己,豈不常如此時哉!」辛未,複自錄而識之曰:「暑月被棉馱麥,貧且勞矣,猶能自娛,不謂之窮措大微長不可;然即生許多妄想,為如許大言。嘗論宋儒之學,如吹豬膀胱,以眇小為虛大,追錄之,自懲自勉也。」塨以為此禪悅也,而宋儒誤以為吾心之仁體,聖學之誠敬,所謂「主一無適」,「 灑落誠明」者,皆此也,是指鹿為馬矣。存養遂歧於異端矣,豈只虛大哉! 約王法幹訪孫征君,以事不果。征君名奇逢,號鍾元,容城人,成童即交定興鹿忠節公善繼,道義氣節共淬磨。十七歲,舉鄉試。居憂,廬於墓。時左光鬥、魏大中、周順昌,為魏璫所陷下獄,征君與鹿忠節公父正、張果中,藏匿其子弟,醵金謀完擬贓,時稱「三烈士」。鼎革後,移居輝縣之夏峰。鹿忠節公夙與征君講學宗姚江,及後征君過東昌,訪張司空鳳翔,鳳翔主晦庵,征君遂著論調和朱、王。而接人樂易,道量甚廣,兼以氣誼鼓舞天下,故從遊者甚眾。明、清間徵聘者累次,皆不就,天下稱之曰「孫征君雲」。 六月,與王法幹纂灑掃、應對、進退儀注,作勺詩舞節。按:勺詩舞節,塨從學時,先生以儀節未備,亡其稿。塨後輯勺歌舞儀,具小學稽業。 時往隨東村看嫁母。夜聞風雷,必起坐,食必祭。 閏六月,朔望,偕妻行禮,已而夫妻行禮,身南面起拜再,妻北面不起拜四。 八月九日,欲視非禮,忽醒,遂止。 往耕田,行甚敬。 日雞鳴夙興。 二十二日,妻不敬,愧無刑於之道,自罰跪;朱媼命起,妻亦悔過,乃起。 自勘過:易怒,多言。 九月三日,晚坐側,覺即正坐;又K履行,覺即納。 定日功,若遇事寧缺讀書,勿缺靜坐與抄家禮。蓋靜坐為存養之要,家禮為躬行之急也。 朱翁疾,禱於醫神、先祠,自此時病,藥餌服食,竭力將以敬。 同王法幹訪五公山人問學。五公山人王姓,諱餘佑,字介祺,保定新城人,父行昆弟皆宦于明。少有才譽,長念明季多故,乃讀孫、吳書,散萬金產結士。甲申,闖寇據京師,遂從父延善及從兄余厚、兄余恪、弟余嚴、雄縣馬於等,起兵討賊,破雄縣、新城、容城,誅其偽官。已而賊敗,清師入,眾散,隱居五公山雙峰,每登峰頂,慷慨悲歌,泣數行下!益博讀書,尤邃於韜鈐,嘗集廿一史兵略,為此書十卷:曰兵行先知所向,曰兵進必有奇道,曰遇敵以決戰為先,曰出奇設伏,曰招降,曰攻取多於要害,曰據守必審形勝,曰立制在有規模,曰兵聚必資屯田,曰克敵在無欲速。又著通鑒獨觀,工詩、字,浩氣清風,見者傾倒。 入蠡城,晤張鵬舉文升,與論通鑒,勉以實修於內,勿尚髮露。 內子歸甯返,塗失銀花,問曰:「反面禮行否?」朱媼雲:「 失銀花不懌,何行?」曰:「失銀花小事,遽廢禮,大得失當何如!」命行之。 書範益謙七不言及正蒙數語,於記額:「一不言朝廷利害,邊報差除;二不言州縣官員長短得失;三不言眾人所作過惡;四不言仕進官職,趨時附勢;五不言財利多少,厭貧求富;六不言淫媟,戲嫚女色;七不言求覓人物,幹索酒食。」正蒙雲:「言有教,動有法,晝有為,宵有得,息有養,瞬有存。」思省察、操存交濟為功,近講操存,不講省察,故多過。 十一月四日,馱棉之五夫市,騎至朱祖墓,恐下不能上,不下心則不安,下步至五夫,乃知凡事心安勝於身安。 十三日,子赴考痘殤,慟甚!猶強慰祖母及妻。查禮,不及下殤者,以日易月,服十二日,素衣冠,革纓麻履,常功俱廢,惟事親儀不廢。 十四日奠,告以文,略曰:「自汝之稍有知也,不詈人,不與群兒鬥,吾表弟三祝時與兒鬥,輒引曰:‘無然,恐長者嗔。’自汝能執箸也,遇我之貧。蔬精者,面白者,以奉祖、祖母,我夫妻食其粗黑,汝孩赤,當同老食,汝每推取粗黑,祖母強以分,輒辭曰:‘奶老矣,當食此。’自爾能舉止記憶也,每晨、午飯後至我前,正面肅揖,側立誦名數歌三遍,認字三四句,乃與我擊掌唱和,歌三終,又肅揖始退。汝所欲為者,畏吾即止;所不願為者,順吾即起。入人之家,玩好不取,餅果之賜,辭而不受。遭吾不德,與叔異產,少汝者寸草知私,汝無分毫為吾累。未病一二日,猶同三祝行禮于祖,又至東院拜祖母,且笑三祝不揖而叩,傍鞠躬伏興以示之。爾以六載之身,于曾祖父、母稱孝孫,于父、母稱順子。嗚呼慟哉!」二十五日,複常功。 往北泗,會塗風寒射面,側跨驢上,忽醒曰:「豈可因寒邪其身哉!」正之。以明歲元旦祭先聖、先靈,二十一日戒,二十八日齊。朱媼率先生內子,亦致齊三日。 
乙巳(一六六五)三十一歲
 元日,書一歲常儀功於日記首。常儀常功,逐年酌定,詳後。又書日記額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月朔日書雲:「操存、涵養、省察,務相濟如環,遷善改過,必剛而速,勿片刻躊躇。」二月九日,訪塨父問學。先生深慕先君子。此後入蠡城,嘗謁先子,先子返鄉曹家蕞,塗去先生居伊邇,不往報也。先生同王法幹邀先子入會,先子不往,複法幹書曰:「有道之士,文章皆秋實;浮狂之士,道德亦春華。今足下與易直,先生在朱時字。結道義交,‘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愚知學問將大進矣,氣質將大變矣,英浮者其將渾融乎,矯強者其將自然乎,圭角者其將沉潛乎!愚于二賢之好學,因而思顏子之好學,何其當時、後世莫有及也,所以異于人者何哉?子曰:‘不遷怒,不貳過。’又曰:‘回也如愚。’或其所難及者,即在‘如愚’乎!曰‘如愚’,不惟不見圭角,亦聰明睿知之毫不露也。即實學之曾子,追而思之,亦惟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曾子之得于顏子,深哉!承邀入會,則愚不能。一居家多故,二騎乘不便,三質腐學薄,無能為役。謹辭。」又複先生問學書曰:「承下詢,無可言。必妄言之,當涵養沉潛,煉至‘如愚’光景,則英姿不露,浮俗全銷。至此,效孔子之無言可,罕言可,即終日言,有何不可!故孔子于‘時然後言’,不輕為公叔文子信也。至涵養之功,務以誠篤而已。」又複書略曰:「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或易直至寒家,不能相候,或當往貴府,不克必往,此中有情理可諒也,祈如君子之汪汪。」 源按:李先生諱明性,字洞初,號晦夫,蠡縣人,明季諸生。事親孝,日雞鳴,趨堂下四拜,然後升堂問安,親日五、六食,必手進。疾,侍湯藥,潔拂廁牏,夜聞輾轉或寤噫咳,則問睡苦若何,思何飲食,比三月如一日。妻馬氏亦篤孝,相之無違。親歿毀瘠,遵古禮三年。事兄如父。兄嘗怒而詈,舉履提其面,則惶恐柔色以請曰:「弟罪也,兄胡為爾,氣得無損乎!」時年六十七矣。初,崇禎末,天下大亂,先生方弱冠,與鄉人習射禦賊,挾利刃、大弓、長箭,騎生馬疾馳,同輩無敵者。甲申變後,闇然弢晦,足跡不履市闕。念聖學以敬為要,顏其堂曰「主一」。慎獨功甚密,祭必齊,盛暑衣,冠必整,力行古禮。讀書乏膏火,則然條香映而讀。晚年益好射,時時率弟子值侯比耦,目光箕張,審固無虛發。元旦,設弧矢神位,置弓矢於旁,酎酒祀之,曰:「文武缺一,豈道乎!」顏先生嘗謂生平父事者五人:刁文孝、張石卿、王五公、張公儀與先生也。及卒,率同人私諡之曰:「孝愨先生。」 作婦人常訓三章。饁田,即存心于擔步。夢自矢曰:「臨財勿忘義,見義生可輕。」一日耘蒜,下雜萵苣,工細繁,欲已;思嘗言學耐煩,豈可任己便乎!遂耘至半,靜坐息片時,耘終畦。王法幹將赴真定,先生贈之言曰:「千萬人中,須知有己,中正自持;千萬人中,不見有己,和平與物。」又雲:「良嘗往祁,常思如與賢弟對,則少過;大凡人每如諍友在前,可無大失。」又曰:「人有一分意,必心未化,即不能保不為伯鯀;有一分財,色心未去,即不能保不為桀、紂;有一分怨君、父心,即不能保不為亂臣賊子。」會友李貞吉,達先君子候言,及半止,先生詰曰:「不曾言圭角太露乎?」貞吉笑曰:「言君能直規友,惜少一人直之。」先生因乞言郭敬公、徐藍生,規伐善。 思人不論過惡大小,只不認不是,即終身真小人,更無變換。 一日聞客至,行急,心亦忙;忽思急行耳,心何必忙,乃急步而緩心。 王法幹批日記曰:「清剛所長也,似涉粗暴;言語明盡所長也,似少簡約。」先生深納之。 五月,增常儀:事親必柔聲下氣。 六月,赴試易州,遇朔望,望拜朱翁、媼。七月,訪張石卿問學。石卿曰:「‘敬者德之聚’,所聚者何德?‘誠者自成’,所成者何事?仁而已。仁須肫肫,屯肉象也,厚之至也。」石卿,名羅喆,保定府清苑人,甲申,城守死難吏部主事張羅彥之弟也。于時棄諸生,講學以仁為主。對乞丐如賓,貧甚,非賢友之周不受也。卒後魏一鼇蓮陸,立劉靜修等五賢祠,祔食焉。 王介祺來,談經濟。 自勘為學,調理性情甚難,定每靜坐,以十四事自省:心無妄思歟?口無妄言歟?耳無妄聽歟?目無妄視歟?足無妄走歟?坐如屍歟?立如齊歟?事親愛而敬歟?居家和而有禮歟?啟蒙嚴而寬歟?與人平而正歟?對妻子如嚴賓歟?讀書如對聖賢歟?寫字端正歟? 與王法幹言:「六藝惟樂無傳,禦非急用,禮、樂、書、數宜學;若但窮經明理,恐成無用學究。」塨按:此時正學,已露端倪矣,蓋天啟之也。 始教內子讀書。 思敬則一身之氣皆上升,聖人以禮治天下,合乾坤共作一敬,自然淑氣上騰,位育可奏,其所謂「篤恭而天下平」歟? 集曾子言行。 有所感,思父悲愴! 思所為既已離俗,居以渾木,猶可容世;而浮躁棱厲,始於絕物,終於殺身,可不畏哉!乃擬勿輕與人論理,勿輕責人過,非有志者勿與言學,勿露己長。 十一月,晤先君子,先子言「冬日可愛」者再,先生曰:「教我矣。」十二月,往見石卿,石卿言:「性皆善,而有偏全厚薄不同,故曰‘相近’。義理即寓於氣質,不可從宋儒分為二。」又言:「天者理而已,是;溷語‘無極’,非是。」訪呂文輔,文輔言:「四書朱注有支離者,先生時宗程、朱,皆不然之。」問文輔天文。文輔名申,清苑人,習天文、六壬數,講經濟。 
丙午(一六六六)三十二歲
 正月定行見墓則式,式見災異民變則式。式者,騎據鞍而起,在車憑箱而起。 思日記纖過不遺,始為不自欺,雖闇室有疚不可記者,亦必書「隱過」二字;至喜、怒、哀、樂驗吾心者,尤不可遺。 二月,王法幹謂曰:「李晦夫先生言吾子欠涵養,且偏僻,恐類王荊公。 」先生曰:「某嘗謂如有用我者,可諫議、參謀,而不可以宰政、總師,亦自知耳。」 朱媼耳聾,先生歎曰:「人子不早自盡,至此雖欲柔聲下氣,豈可得乎!」 定日記每時勘心:純在則○,純不在則×,在差勝則○中白多黑少,不在差多則黑多白少,相當則黑白均。 三月,看紀效新書。 四月,思學者自欺之患,在於以能言者為已得。 勘靜坐心有所馳,目便勁闇,忽忘則又睜開;必是「主一無適」,睫毛間乃得不即不離之妙。塨按:以此為「主一無適 」,乃外氏之垂簾內視矣,為先儒誤乃爾,不謂一轉而即悟也。五月,益日功以訒言為要。 七月,侍朱翁坐,交股,覺即開之。入京秋試,拜尋遼東人,求傳尋父報帖。 八月,凡達友書,必下拜;接友書,必拜乃展。 十一月,思孔、孟之道,不以禮樂,不能化導萬世。 十二月,思吾身不修,受病莫過於口;吾心不正,受病莫甚於欲。 除夕,寫先儒主,稱周濂溪為「先聖」。塨按:先生亦嘗稱朱子為聖人,即宗信之,亦何至是。蓋先生性篤摯銳往,故早年見似而以為真也。 
丁未(一六六七)三十三歲
 年儀:增過祖墓,經時四拜,月再拜,旬揖,望墓式。 先生以先君子不答拜,稍疏。二月朔日,曰「此非所以親賢也」,複入城謁先子。先子言行古禮必以誠。先生約翌日再會,及次晨至,則以事出矣。見先子日記,有「易直立朝,必蹈矯激之僻」,先生悚然。觀先子學規,又聞先子骨力勁特,為學惟日不足,及年高習射事,歎息而去。 曰:「王介祺春風和氣,李晦夫闇然恂恂,吾羨之,不能之,即見賢不能齊,不善不能改,柔莫甚焉。雖有猛厲方強,是暴也,非剛也。」 二十日,新興村延往設教,石鸑、石鸞、孫秉彝、齊觀光、賀碩德、張澍、李仁美、王恭己、宋希廉、李全美、石繼搏從遊,立學規:每晨謁先聖孔子揖,出告、反面揖,揖師不答。朔望率拜先聖,揖師,師西面答揖。節令拜師,師答其半。朔望令諸生東西相向揖,節令相向拜。 思得仁則富,行禮則貴。言多言賤,言少言貴。 四月,先君子有書至雲:「易直凡事皆有卓見,吐時事之務。」先生曰:「謂我有卓見者,是規我好任己見也;謂我吐時務者,是規我輕談時事也。」王法幹亦附書,規以默、以悠。先生書「 李晦翁、王法幹」六字於筆筒,每坐一拱,敬對之。 養一朱族子,名之曰訒言。 先生每外出,遇朔望,內子必望肅拜四,先生遙答之。 九月,先生辭新興館歸。 十一月,旗人賈士珩從遊。 辯性善、理氣一致,宋儒之論,不及孟子。 
戊申(一六六八)三十四歲
 二月十四日,朱媼病卒,先生擬以為父出亡,宜代之承重,三年服也。三日不食,朝夕奠,午上食,必哭盡哀,余哭無時,不從俗用鼓吹,慟甚,鼻血與淚俱下,不令僧道來吊者焚疏。四日斂,入棺,易古禮「朝一溢米、夕一溢米」,為三日一溢米,薦新如朝奠。朱翁力命廿四日葬,乃具槨朝祖,祖奠,及墓,觸棺號啕,悶絕。既窆,王法幹叱曰:「宜奉主歸室堂為孝,何得爾?」乃返,行三虞禮。廢業,惟讀喪祭禮,不廢農、醫,以非此則養祭俱無也。三月,行朔望奠。後以禮,士惟朔奠,乃望日會哭不奠。四月六日,修倚廬于殯宮外、大門內,寢苫,枕塊。三月,晝夜不脫衰絰。思「齊衰不以邊坐」,曰近過矣,自此疲甚,寧臥,坐勿偏。五月十五日,行卒哭禮,已後惟朝夕哭,其間哀至,不哭而泣。寢地傷濕,四肢生小瘍,朱翁命造地炕。六月三日夜,始解衰絰、素冠,著常衣寢。七月病,八月十四日,聞妻病,遙問之。十月一日,責訒言,以其詐傳祖不用辰膳,致誤也。時朱翁日必六食:卯一、辰一、巳一、午一、申一、昏黑一。先生以祖母恩深,且慟父出亡,不能歸與斂葬,故過哀病殆。朱氏一老翁憐之,間語曰:「嘻!爾哀毀,死徒死耳。汝祖母自幼不孕,安有爾父?爾父,乃異姓乞養者。」先生大詫!往問嫁母,信,乃減哀。時晃唆朱翁逐先生,先生乃請買居隨東村,翁許之。 先生居喪,一遵朱子家禮,覺有違性情者,校以古禮,非是,著居喪別記。茲哀殺,思學,因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藝,孔子之四教,正學也;靜坐讀書,乃程、朱、陸、王為禪學、俗學所浸淫,非正務也。源按:先生自此,毅然以明行周、孔之道為己任,盡脫宋、明諸儒習襲,而從事於全體大用之學,非二千年學術氣運一大關乎! 十一月十一日夜,夢納一秀才主于文廟,訒言用火香點之,一老婦隨後。寤而思曰:「子點主,非死兆乎?養子拈香,非終無後乎?然主婦已老,則死期尚遠也。惟學程日退,焉得入孔廟乎?或後有妄傳妄信者乎?愧矣。 因知所居喪不同;又王法幹主古禮「父在為母期」,定十一月而練,期而除,仍心喪三年。 思厲言暴色,加於人者不仁,致人加者亦如之。 十二月十五日,盛奠,隨朱翁致祭幾筵,以練告,甚哀,去負版辟領,焚麻冠,仍懸衰、練衣前,乃複外寢,枕布枕,解衣帶,止朝夕哭,惟朔望哭,若無時哭,則記。食菜果,仍非疾不禦酒肉。(畿輔叢書本原闕十四字)曰:「衰,表心之哀痛也,去之,何以名斬衰、齊衰。」(畿輔叢書本原闕二行又十六字) 
己酉(一六六九)三十五歲
 正月,著存性編,原孟子之言性善,排宋儒之言氣質不善。畫性圖九,言氣質清濁、厚薄,萬有不同,總歸一善;至於惡則後起之引、蔽、習、染也。故孔子曰:「性相近,習相遠。」塨後並為七圖。 覺思不如學,而學必以習,更思古齋曰習齋。 戒講著多言,服膺王法幹語曰:「口邊才發出,內力便已少。」二月,思宋儒不特斥氣質之性是染禪,見人輒言性天,即為禪染。 十四日,行忌祭,大哭;思父,益慟哭。十五日除服。祔主于朱氏祠。 朱參兩贈聯曰:「譚天下事何得容易,做身上功還要安詳。」二十一日,遷居隨東。春祭,倩晃辦而佐之。時先生雖知身非朱氏,而念翁、媼撫養恩,又以翁性厲,未敢質言也。 與王法幹言書、數功,即治心功,精粗一貫。 自移居,每出無所告,反無所面,即悵然;晨盥後,無所謁,輒悲楚。乃議立父生主。 始知齊禮,飲酒不至醉,食肉不茹葷;向之不禦酒肉,為異端亂也。 時往劉村問朱翁安,朔望往行禮,米麵逾月一送,酒錢、日需物,無時。 三月入祁州,以只雞清酒,哭奠刁文孝! 十一日,以初度望拜父,妻拜答之。往劉村拜朱翁,奠朱媼。 嫁母貧,時周問。 曰:「天下小過,聖人必為提撕,恐陷於惡也;天下大壞,聖人必為包荒,恐絕於善也。故陶詩雲:‘亟亟魯中叟,彌縫使其醇。’」 東平宋瑜從遊。 五月,入府哭奠張石卿,遂入山吊王介祺父喪。會坎下田沛然及子經埏、界埏,游雷溪而還。 六月,二十九日戌時書曰:「兩時之收心,不敵一時之肆口。」大自恨。 七月,學習數,自九九以及因、乘、歸、除,漸學九章。 聞太倉陸桴亭自治教人,以六藝為主。 八月,為王法幹書農政要務:耕耘、收穫、辨土、釀糞以及區田、水利,皆有謨畫。 思心如天之清,毫無遮蔽;如地之寧,一無震搖,豈不善乎!思五福惟「攸好德」可自主,此一福不自享,真無福人矣。六極惟「憂、惡」可盡去,此二極不自遠,真極禍人矣。 甲雇耕,欲少直,平留之,不悅。思不獲利而怒人,與不與人利而致人怒,一也;既出錢與之,仍立一可受名,甲悅。 十月,學習冠禮。冠禮: 告祠堂,朔日。主人拜告家祠,蔔上旬日。若庶子、庶孫則以月之中旬。 戒賓,賓擇親友賢而有禮者一人為之。前期三日,主人使子弟冠服奉莊啟詣其堂,再拜致辭曰:「某之子某,年漸長成,將以某日加冠於其首,敬煩吾子教之。」賓辭曰:「某不嫻於禮,恐不堪供事,以玷大禮,敢辭。」使者再懇,賓再辭,使者固懇,賓曰:「某辭不獲命,敢不敬戒以俟。」使者再拜而退,賓俱答拜。 宿賓,前期一日,使子弟奉主人帖宿賓,揖致辭曰:「某將以某日加冠於其子某,承吾子許以辱臨,敢宿賓。」曰:「承再命,敢不齊宿趨事。」 陳設,用時制冠服,三加各異,以次加,盛設房中,桌上皆有覆。鞾、帶、雜佩皆具。梳、櫛、紒盛匣中,酒肴、果品,盞、箸、盤、席,盥盤、巾架,氈八條,大門掛紅彩。 厥明夙興,安置內外,灑掃房外,近東向西布席加氈,置兀其後,移梳櫛匣于此房西。置筵南向,筵南北各一氈,筵上列肴果,筵西有酒尊所,置壺、盞、盤其上。堂中東布一氈為主位,西向;西布一氈為賓位,東向;稍後,在賓左,布一氈為贊位;東之對贊者,儐立位也。西階下西壁置一桌,移安三冠,各盤仍覆之。階下之東,安盥盆、巾架,西向。西階之南,少東,布一氈,南向,為冠者字位。稍南近西布一氈,東向,為賓答拜位。其衣、帶、鞾、佩等存房中,各用司執一人,非嫡長子孫,仍冠位而醮。 賓至,賓自擇習禮者為贊,至入更衣所,其門亦掛小紅彩。子弟迎候,一茶,洗塵更衣,或路遠,略用酒飯。執事者告備,子弟延賓立大門西,東向,贊在賓左。儐入揖告賓至,請迎賓。主人出立大門東,西向,儐立主人右。儐贊唱「揖讓,再揖再讓,三揖三讓」。賓入門先左足,主人先右足,每門一揖,一讓,及階三揖三讓,唱同前。升堂,儐贊唱「就位」,賓主各就位。儐唱「拜賓,鞠躬,俯伏興,再拜,平身」。贊唱「答拜」,同。儐唱「執事者各司其事」。將冠者出房,南面立。贊降西階,盥洗,升,唱「賓揖,將冠者即席」,將冠者就冠位,西向。儐唱 「將冠者跪」。贊跪其後,為之梳櫛合紒。贊復位,唱「行始加冠禮」:詣盥洗所,引賓降,酌水淨巾。儐亦引主人降階下,對賓立,盥畢,贊儐唱「復位」。賓立一揖讓升,復位。儐唱「執事者進冠」,贊唱「降階受冠」。賓降階一等,受冠執之。贊唱「詣冠者前」,賓正容,徐詣冠者前。贊唱「祝冠」,賓祝曰:「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景福!」贊唱「跪加冠」。贊者佐整冠纓畢,起唱「興,復位」。儐唱「 冠者興」。贊唱「賓揖冠者,適房,易禮服、鞾帶」。儐唱「冠者出房」,南面立。贊唱「 賓揖冠者,即席」。儐唱「冠者跪」。贊唱「行再加禮」。儐唱「執事者進再加冠」。贊唱 「降階冠」,賓降階二等受冠。贊唱「詣冠者前」,執行如初加儀。贊唱「祝冠」。賓祝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謹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永年,享受遐福!」贊脫前冠,唱「 跪加冠」,佐整如初,唱「興,復位」。儐唱「冠者興」,贊唱「賓揖冠者,適房易職服,具雜佩」,職服如其祖父。冠者出房如初。贊唱「行三加禮」: 儐唱「執事者進職服冠」,賓降沒階受冠,餘同再加。祝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餘同再加,贊唱「行醮禮」,賓揖冠者即醮位,詣醮席右,南向。儐唱「執事者酌酒」,贊受之,授賓,唱「祝醮」。賓北面祝曰:「旨酒既清,嘉薦芬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冠者受爵置於席。儐唱「鞠躬,俯伏興」 者再,贊唱「復位」,東向答拜亦再。儐唱「冠者席前祭酒」,冠者升,取酒進席前南向。賓唱「跪祭酒」。興,退就席末跪啐酒,授執事者盞,興。席前謝賓,鞠躬,俯伏興者再。贊唱「賓答拜」,同。儐唱「拜贊者,鞠躬,俯伏興」者再,贊答拜同,平身,唱「賓字冠者」。 詣字位,引賓,降自西階,冠者從之。儐引主人降自阼階下,西向對賓,賓東向立,冠者在階東南面立。贊唱「祝字」。賓祝曰:「禮儀既備,吉月令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某甫。」冠者對曰:「某雖不敏,敢不夙夜只奉。 」儐唱「謝字」,「鞠躬,俯伏興」再,贊唱「答拜」,如之,平身,唱「禮畢」。 主人延賓贊就次,使子弟陪之而退。 率冠者見於祠堂,冠者從拜。 拜父母四拜,見家諸父兄各如常儀,見宗親鄉尊長,皆使年長子弟引之。 主人出醴賓,向賓曰:「某子加冠,賴吾子教之,敢謝。」鞠躬,俯伏興者再。賓答如之。謝贊者禮同。如儐非子弟,亦謝之。凡親友預者皆為禮。升坐,主人獻酒,進饌。筵終,主人奉幣,以盤進賓,賓受之,授從者。賓謝,主人答拜,如前儀。力能酬贊儐,皆奉幣,謝答禮同。送大門外,揖,俟上馬,歸賓俎。 十一月,著存學編,共四卷。大要謂學者,士之事也,學為明德、親民者也。周官取士、以六德:知、仁、聖、義、忠、和,六行:孝、友、睦、淵、任、卹,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孔門教人,以禮、樂、兵、農,心意身世,一致加功,是為正學,不當徒講;講亦學習道藝,有疑乃講之,不專講書。蓋讀書乃致知中一事,專為之則浮學,靜坐則禪學。 定自力常功:日習數、存理、去欲。日記時心在則○,不在則□,以黑白多少,別在否分數。多一言則□,過五則□,忿一分則□,過五則□,中有×,邪妄也。 十二月,邑士民以先生居喪盡禮,將舉賢孝,先生自引不德,且曰:「以親亡得名,良所深悼!」力止之。 與邑諸生為游孔林會。 自驗無事時種種雜念,皆屬生平聞見,言事境物,可見有生後皆因習作主。聖人無他治法,惟就其性情所自至,制為禮樂,使之習乎善,以不失其性,不惟惡念不參,俗情亦不入,此堯、舜、三王所以盡人之性,而參贊化育者也。 朱肖文從遊。 
庚戌(一六七○)三十六歲
 正月,學習書、射及歌舞,演拳法。 謄存學編,曰:「存學將以明學,而書多潦草,即身謗之一端。 古雲:‘明無人非,幽無鬼責。’今抑程、朱而明孔道,倘所學不力,何以辭程、朱之鬼責哉!」 二月,與孫征君書論學,略曰:「某思宋儒發明氣質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將天生作聖全體,因習染而惡者,反歸之氣質,不使人去其本無,而使人憎其本有,晦聖賢踐形、盡性之旨。又思周、孔教人以禮、樂、射、禦、書、數,故曰‘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故曰‘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故諸賢某長治賦、某禮樂、某足民,至於性天,則以其高遠,不陵等而得聞也。近言學者,心性之外無餘說,靜敬之外無餘功,與孔門若不相似然。仆妄著存性、存學二編,望先生一辨之,以複孔門之舊,斯道、斯世幸甚!」有聘作館師者,以方解正學,恐教時文費功,辭之。口占曰:「千年絕業往追尋,才把工夫認較真,吾好且須從學習,光陰莫賣與他人。」 劉煥章、齊泰階來訪。煥章名崇文,蠡人,崇禎己卯舉於鄉。後任荊州興山縣,以寇據不得之任,巡撫委署棗陽、宜城縣事。及解組,絨巾布袍,恬如也。母性嚴,晨昏朔望,拜侍惟謹。五旬後,母怒,輒跪受責,曲意務得歡心。聞先生學,忘年爵來拜,入會,力滌夙習,立日記,以聖賢相規勉者幾二十年,至卒不懈。身頎直,容莊而和,見人謙抑善譚論,七十五歲,無疾而逝。門弟子甚眾。泰階名治平,荊州人,性通豪,官至都司,訪先生問禮。 遙哭奠任熙宇。 定州某聘為館師,甲價,先生辭曰:「家有子弟,以買宅累之,不得往。」介曰:「還所假。」曰:「義不得也。」價曰:「聘儀甚厚。」曰:「以義,不以利。」 閏二月,迎朱翁養於隨東,複事祖常儀,同寢,嘗夜出溺,朱翁曰:「披吾裘,不褲可。」對曰:「出門如見大賓,脫披裘不褲,敢見大賓乎?孫夜出,必衣冠具也。」曰:「溺室中如何?」對曰:「不敢露體。」 先生時知父為博野顏氏,而不得其鄉,乃往博野訪之。有王翁者,為先生父居間過嗣于朱氏者也,訪之王莊,亡矣。其子在,問之悉,導之北楊村一巷,皆顏姓,果其父鄉也。祖母張氏尚存,八十矣,先生悲喜淚零,族眾歡留,次日乃返。劉煥章謂先生曰:「朱翁撫育恩不可負,年迫旦夕,俟其終歸宗,情理乃合。」先生然之。 見王法幹日記曰「婦人性陰,可束而不可順」,是之。 語法幹曰:「我輩多病,不務實學所致。 古人之學,用身體氣力,今日只用心與目口,耗神脆體,傷在我之元氣,滋六氣之浸乘,烏得不病!」 思後儒每以「一警策便與天地相似」自多。不知人子原是父母血氣所生,但不毀傷點汙,便可仿佛父母形體;然必繼志、述事,克家、幹蠱,乃為肖子耳。 三月朔日,始不往謁朱氏家祠,朱翁祭拜,仍隨之。 馬遇樂從遊,能規先生過,先生欣然謝之曰:「吾之於人,雖良友,非責吾善,其交不深;雖嫌隙,但責吾善,其憾即釋。」出吊歸,過友人,留酒食,辭以吊。友曰:「非吊處也。」先生曰:「昔固然也,後讀禮記曰‘弔喪之日,不飲酒食肉’,豈特吊處哉!」然先生自謂此禮,凡三斷而後能行。初未決也,斷之自吊柏氏始。移處猶飲食也,終日,自讀禮始。歸家,晚夜猶飲食也,既思日戒而夜違之,偽也,又一斷也。 思世人盡有聰明慈惠,而交人無善道,應事無成法者;亦有內外善交,而德性不修,禮樂不明者;又有嫻習技藝,而邦家多怨,秉彝不可問者,乃知周禮之三物,缺一不可也。 五月著會典大政記,摘大明會典可法可革者,標目於冊。 罷道統龕所祀炎帝、黃帝、唐帝、虞帝、殷西伯主,不祀,專祀孔子。以劉煥章言,士不得祀帝王也。 行端午禮,以內子病,令免,曰:「佳節忍見相公獨為禮乎!」勉起行之,先生曰:「能自強矣。」王法幹如元氏,先生有憂色。內子問之,曰:「 良友遠離,恐自倒塌耳。」曰:「無慮,外無強輔,妾當努力相規,勿即於邪。」先生喜曰:「果如此,雖古賢女,何以過焉。」家人私假人器,讓之,曰:「小事。」曰:「小事亦不可私。」齊泰階曰:「天下之元氣在五倫。」先生曰:「元氣虛矣,何以壯之?」「六藝,所以壯之也。如父慈子孝,豈托空?言:自有父子之禮;四倫皆然。故禮序此五倫者也,樂和此五倫者也,射、禦、書、數,濟此五倫者也。舍是而言倫常,即為空虛,即為支離。 」 七月,朱翁子晃唆翁百計陵虐先生。一日,謀殺之,先生逾垣逃,憂甚。旋自寬,益小心就養。 十月二十九日,立父生主,刺指血和墨書牌,出告反面,晨參,朔望行禮,一如在堂。但不敢獻酒食,恐類奠祭也。 十一月,常儀增:過祠則下,淫祠不下,不知者式之,所惻所敬皆式。 定不答弟子拜,遵明典也。 訪王介祺於河間,介祺出所著此書及通鑒獨觀,示先生。 思己近墨,王法幹近楊,宜返於中。十二月,以貧,斷自新歲禮節再減,虛門面再落,身家勤苦事再加。此即「素貧賤行乎貧賤」。自古無袖手書齋,不謀身家,以聽天命之聖賢也。 解乾卦九三爻辭、舊解「終日幹幹;夕惕若」,為晝夜惕厲,未晰也。「終日幹幹」,乃終日加力習行子臣、弟友、禮樂、兵農,汲汲皇皇,一刻緊於一刻,至夕無可作事,則心中提撕警覺,不自怠息。觀下釋曰「終日幹乾行事也」,可見。 以王法幹言,立五祀主,春、夏、季夏、秋、冬,分祀之。 
辛亥(一六七一)三十七歲
 正月增常儀:齊戒禮戒,食肉不茹葷,飲酒不過三盞,不入內,不與穢惡,不弔喪,不問疾,不形怒。齊遷坐變食,沐浴著明衣,不會客,不主醫方,專思神,小祭一日,時祭三日,大祭七日戒,三日齊。凡食必祭,祭必齊如也,惟餕餘不祭。 內子言隱過不可記,先生曰:「惡!是偽也,何如不為記!且卿欲諱吾過,不如輔吾無過。夫凡過皆記,雖盈冊無妨,終有改日也;若不錄,即百過盡銷,更愧,以終無改機也。」 之楊村拜祖母、叔母及族尊長。劉煥章評先生日記,規以靜穆,先生服之。 二月,之楊村、隨族長致清明祭。 止孔子神位前出告、反面禮,以事親儀,非所以事神也。 謂王法幹曰:「甲辰、乙巳,功程頗可對;至夫婦三月一榻,身未嘗比,不意後反退也。相約日新。」學習士相見禮、祭禮。 士相見禮:來見者,先使價通姓名于主人,主人使辭曰:「吾子辱顧,不敢當也,暫請旋騶,蔔日往見。」賓固請,儐入告曰:「賓至,請迎賓。」賓立大門之西,東面,介在其後,稍北立。主人出立大門之東,西面,儐在主人後,稍北立。贊揖賓,介贊答揖,儐介贊讓,再揖再讓,三揖三讓。賓入門先左足,主人先右足,每門讓一拱。及階,儐介贊三揖三讓,同前,賓先左,主人先右,同前,每階聚足登堂。儐介贊就位,儐贊拜賓,介贊答拜。若賓敬主人,則介贊拜主人,儐贊答拜,鞠躬,俯伏興者再,平身。儐贊安座展坐,賓拱揖;儐贊獻爵,賓拱揖;儐贊獻箸,賓拱揖。主人降,並揖,介贊為主人同,並揖。畢,儐介贊即席,乃拱讓就坐。若非食宴,去獻酒獻箸。 祭禮:副通唱:「執事者各司其事,排班,班齊,分獻官就位,獻官就位,瘞毛血。」通贊唱:「迎神,鞠躬,俯伏興,俯伏興,俯伏興,俯伏興,平身,獻帛,行初獻禮。」引贊唱「詣盥洗所」,酌水淨巾,「詣酒尊所」。司尊者舉冪酌酒,「詣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前,祭他神隨宜。跪獻帛,初獻爵,俯伏興,平身」,「詣讀祝位,跪讀祝文」。副引跪獻官之左,讀祝畢,引贊唱: 「俯伏興,平身,復位。」凡引贊神前唱伏興,通贊贊陪祭者,俱同。通唱:「行亞獻禮。 」儀注同初獻,但無獻帛,不讀祝。通唱:「行終獻禮。」儀注同亞獻。平身後,引唱:「 點酒,詣侑食位。」主人立門左,引唱:「出燭。」執事者皆出,闔門。若祭家祠五祀,主婦立門之右,引唱:「初侑食祝。」祝曰:「請歆。」再侑食,三侑食,並同。啟門,然燭,通唱:「飲福受胙。」引唱:「詣飲福位,跪飲福酒,受胙,俯伏興,平身,復位。」通唱拜興同。引通唱:「謝福胙,鞠躬,俯伏興,俯伏興,平身。」徹饌,送神四拜,與迎神同。讀祝者捧祝,執帛者捧帛,各詣燎所,焚帛,焚祝文,望揖。副通唱:「禮畢。」 從王法幹學琴,鼓歸去來辭,未就,後從張函白學客窗夜話、登瀛州諸曲。 王法幹曰:「宋儒,孝女也,非孝子也。」先生曰:「然,明末死節之臣,閨中義婦耳。」四月,習恭,日日習之,即論語「居處恭」也。自驗身心氣象,與學靜坐時天淵。 十二月,寅盥畢,把巾出室門。內子諫曰:「君昏夜從無露首出,今何有此?」先生即整冠曰:「吾昏放矣。」 十七日,思習禮一人亦可,乃起習周旋之儀。凡習禮,以三為節,轉行宅巷,必習折旋。 五月,張公儀遙贈頤生微論,乃達以書,摘存性、存學數篇相質。 習蔔,備遁行及朱翁終尋父資也。 七月,蠡縣教諭王心舉先生行優,先生達書力辭。邑令單務嘉請見,不往。 補六藝、六府于開蒙三字書內,端蒙識也。 十一月,定凡飲酒不過三爵,極歡倍之,過一盞必書。 赴曲阜會,以其饌豐,減食。 先生與人騎行,馬逸,先生善禦無失。其一墜,眾因共言明朝生員騎馬,必一二人控轡,近失其規。先生秘歎,「不悔不慣乘,而悔不多控仆,士習為何如哉」! 張公儀約會于祁州刁宅,論學深以存性、存學為是。公儀甯晉人,原名來鳳,中崇禎年鄉試魁,鼎革後易名起鴻,號河朔石史。逆闖屢征不起,特下偽勅,擢為防禦使,怒駡不受,偽守執之,檻解北上,至保定而李自成敗奔,監送者碎檻放歸。笑曰:「幾追文文山揖矣,乃不及。」 十二月十六日,先生因會日王法幹憚學習六藝,曰:「古人‘以文會友,’後世以友會話:譚論聲話也,紙筆劃話也,敬靜之空想,無聲未畫之話也。」三十日,立祖神主,用父稱曰:「顯考王莊顏翁諱發神主。」側題「孝子昹奉祀」。於其祭也,曰:「孝子某使蒙孫元致薦。」王莊翁娶張氏,于萬曆四十五年舉先生父,日者言難育,遂以天啟元年,因宅主王翁過給蠡東朱氏為子,至三年,複舉先生叔父愉如,家貧而尚禮,嚴內外,因賃居王莊以卒也,故以追號。是時先生易名元,元、園同聲,先生念初生名園,父知之也。自此日記書朱翁、媼稱「恩祖、恩祖妣」。 
壬子(一六七二)三十八歲
 二月,謂王法幹曰:「人資性其庶人耶,則惟計周一身,受治於人。其君子耶,則宜明、親兼盡,志為大人。若兩俱不為,而敢置身局外,取天地而侮弄之,取聖賢而玩戲之,此仆所惡于莊周為人中妖者也!」 哭奠師吳洞雲,助其葬。 三月,與陸桴亭書論學。桴亭名世儀,字道威,太倉人,隱居不仕。其學重六藝,言性善即在氣質,氣質之外無性。著思辨錄。先生喜其有同心也,致之書,略曰:「漢、唐訓詁,魏、晉清談。宋人修輯注解,猶訓詁也;高坐講論,猶清談也;甚至言孝、弟、忠、信不可教,氣質本有惡,其與老氏以禮義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等為六賊者,相去幾何也!某為此懼,著存性編,大旨明理、氣一致,俱是天命。人之氣質、雖各有差等,而俱善。惡者,乃由引、蔽、習、染也。為絲毫之惡,皆自玷其本體;極神聖之善,止自踐其形骸。著存學編,申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大旨明道不在章句,學不在穎悟誦讀,而期如孔門博文約禮,身實學之,實習之,畢生不懈者。」 閏七月,族婿貽桃,食之,又食蔡米、商瓜二條。先生平日非力不食,用識人紙半張,留錢三文。吳氏強食片瓜,曰:「數載猶在胸中未化。」至是曰:「近思吾與斯人為徒,若貽我以情,款我以禮,不宜過峻以絕物也。」 八月,哭奠彭朝彥,朝彥,劉村傭者也。狷介勤力,少有余即施人,力為善,先生敬而筵之。朝彥曰:「生平非力不食人一盂。」先生曰:翁守高矣,然請大之,為述如其道舜受堯天下事,朝彥猶辭;又述徐稚食茅季偉事,乃食。 九月,先生以王法幹遭妻子凶變,遂耽莊周南華而惰正學也,乃告以止會。自矢獨立不懼。 十五日,祭孔子,自是每季秋致祭。祝文略曰:「夫子一身之仕、止、久、速,即天時也;縫掖、章甫,即水土也;府、事、行、藝,即堯、舜、文、武也,為學、為教、為治,皆是也。迨以無能用者,不得已而周流,又大不得已而刪述。蘇、張學夫子之不得已,漢後以至宋、明儒,學夫子之大不得已,而俱舍其為學、為教、為治之身,則非矣。元不自揣,妄期博文、約禮,實由聖教,惟神相之,俾無顛躓。且佐帝牖民,多生先覺,聖道重光,元庶免罪戾焉。」 十月,至楊村,叔父愉如、自山西歸,拜聚。 十一月,王法幹來悔過,請復會,定仍以月之三六日。 十二月,王法幹曰:「兄遭人倫之窮,曆貧困之艱而不頹,可謂能立矣。」蓋是時先生盡以朱氏之產與晃,且代償其債百餘緡,而晃又欲奪其自置產,屢興變難也。 內子病,不服藥,曰:「妾既不育,夫子有年,堅不置再醮,而處女又不輕為人貳,不如妾死,使相公得一處女,猶勝於待絕也。」先生曰:「此有天焉,汝勿躁,強之藥。」書孫征君聯雲:「學未到家終是廢,品非足色總成浮。」 
癸醜(一六七三)三十九歲
 正月朔,祭顯祖考,望祭恩祖妣,因限飲三盞,改齊戒款雲:「飲酒不至三盞。」凡恩祖生日,父生日,己生日,俱同朔望儀。凡掃祠及恩祖室,自東而西,從容挨次,轉則面向尊,而身自移,卻掃至門除出。夏則先灑,每晨一次,非重故疾病,不令人代。室人不用命,鄐孛驉A至二鼓,謝過,乃命起。 與人曰:「窮苦至極,愈當清亮以尋生機,不可徒為所困。」 同會人如曲阜,遇風,次日大風,吟雲:「穀風懍懍逆行人,繼日塵霾日倍昏,山左揚鞭游孔墓,不堪回首望燕雲。」二月三日至曲阜,齊戒具牲,五日祭孔子廟及墓,思聖人之道,若或臨之。九日祭泰山,賦詩雲:「志欲小天下,甯須登泰山,聊以寄吾意,身陟碧雲天。」 旋埵傮豆齱A過祖塋下拜,入堛糷U,出堛靋慼A後為常。 思吾身、口及心,何嘗有「從容」二字?須學之。 與王法幹習祭禮,法幹曰:「勞矣,可令子弟習觀之。」先生不可,曰:「所貴於學禮者,周旋跪拜以養身心,徒觀何益?」乃同習。 四月,五日朱翁卒,先生哭盡哀,是日三不食,次日辰始食。與王法幹議律,異姓不許過嗣,即同姓而其養父有子者,許歸宗。今若以孫禮服期,是二本矣。可義服大功,既葬,練,複內,複常食。若葬緩,從俗以五七日可也。 越五日,以遭變中之變,不能朝夕會哭,定哀至北向跪哭。 先生本族叔父羽洙來呼歸宗,先生求俟畢葬終喪,羽洙又促之。先生曰:「葬秋以為期,倘逾時即歸。」羽洙語以「危行言孫」,謹慎保身。 五月,九日練,惟朔望往哭殯宮,不與燕樂,不歌,複常功,如:習書,數類,仍廢常儀,如:朔望拜類,晨謁告面生祠不廢。 十四日,買食豆腐,愴然流涕。蓋先生養恩祖、祖母十一年,未嘗特食一腐,今傷腐之入口也! 投呈于縣轉申學院,求定服喪畢歸宗,批許歸宗,服以期。乃將讓產後凡存朱氏物盡還之,令養子訒言亦歸宗,曰:「吾不忍訒言之徒父予也!」給以物。 六月,至楊村,攜叔父之子至,名曰亨,教之讀書。 聞劉村孝子朱莪貧,饋以錢。 論明政四失:設僧道職銜,信異端也;立宦官衙門,寵近幸也;以貌招選駙馬、王妃,非養廉恥也;問罪充軍,以武為罪徒也,誰複敵愾! 七月,思無事之時,朔望前一日必齊戒。迨遭三年喪,則無日不哀,亦無日不齊且戒矣,故朔望節令哭奠,皆不雲齋戒。若期、功以下,既葬則飲酒食肉,非常戒,哀不及重喪之純,亦不得言常齊;凡朔望前一日,仍當齊戒。遇橫逆不校,然鬱鬱。思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愧悔久之。 一日覺氣浮,思氣不自持,其災乎,已而傷手。 十一月十五日,哭奠恩祖考、妣墓,以出館博野楊村告;又哭招亡子赴考之魂,令從而西。蓋楊村族人公議挽先生還家教子弟也。時朱晃複謀吞先生隨東產,起釁,先生不校,且使人解之,不肯與絕往來也。十九日,楊村顏氏族人,來迎先生歸,複為顏氏。告父祠,奉生主升車,隨之西歸。朱族及劉村、隨東各鄉諸親友餞送,或村首,或至蠡城,或及楊村,皆哭泣不忍別!劉煥章贈圜榼一,內果,曰:「外無圭角,美在其中。」先生受之。謝曰:「敢不佩教!」至楊村、次日夙興,易吉服,告新宅五祀之神畢,反喪服,宅本其祖居,先生複之者也。邊之藩、顏士俊、士佶、士鈞,士侯、士鎮、士銳、夏希舜、王久成從遊。 王法幹述煥章規先生之言曰:「對賓言長,不能盡人之意;偏向,不及遍人之歡。」先生謝之。 十二月,朔望拜哭朱翁於野所。 
甲寅(一六七四)四十歲
 正月朔,哭祭朱翁于南學,五日,大功服闋,以學憲批期,定內除。 常儀俱複,祭先與神吉服,餘服素,終期乃之蠡,哭奠朱翁墓,告大功闋,期服內除。 以大明會典品官祀四世,庶人祀二世,立顯祖考諱子科、祖妣某氏神主,旁書「孝孫昹奉祀,」及「顯考諱發神主」,以先生殤子赴考祔食。春祀祖,以考配享,秋祀禰,不及祖。蓋仿佛程伊川所撰禮,而謂分時專祀一主,齊心乃一,乃能聚渙。又祭尊得以援卑,祭卑不可援尊也。後以為誤,改之。 三月,率家人行忌祭禮于恩祖母墓,並哭恩祖! 闔族供清明祭于墓,先生奉族長命立族約:約孝,約弟,約行冠、昏、喪、祭諸禮,約周卹,約勿盜,賭、奸欺,詳載家譜。 四月,五日期服闋,率家人舁供入蠡,祭恩祖考、妣於墓,告以歸宗。易吉服。延朱晃及朱氏族長賢者共餕,遍拜辭。 先生既歸宗,謀東出尋父,值三藩變,塞外騷動,遼左戒嚴,不可往,日夜悽愴。 思向謂有心作欺之害大,無心為欺之害小;今知有心作欺之害淺,無心為欺之害深。 或勸先生獻策,曰:「張齊賢不以此出乎?」先生笑曰:「王文中何以不出?人隱見命耳,天之用吾也,深隱而人求焉,故劉穆之困臥無袴,一朝而相宋;天之廢吾也,插標自市,而終不售,韓昌黎三上宰相書,何益哉?」 魏帝臣來訪,先生待以脫粟。帝臣欣然曰:「君以君子待我矣。」帝臣名弼直,博野縣庠生,善容儀周旋,喜賓客,譚論款款然,終日無倦。施目疾藥,遠來者輒延款下榻,嘗仆馬居數月,疾逾乃去。與妻宋氏相敬如賓,每外退必入宋榻。宋氏嘗請之副室,或已至副室,宋氏輒來,副趨出垂手迎,搴簾肅入,夫妻坐譚,久副侍,不命不坐也。及宋氏卒,副祝氏以哭病亦死。帝臣晚年,聞先生學,甚重之,致敬盡禮焉。 士鈞問:「孔子稱管仲為仁,而孟子不許,何也?」曰:「孔、孟因時立論,所謂時中也。春秋周室卑,荊楚逼,不有管仲,孰有尊攘?至七雄之世,功利誇詐之習成,發政施仁之道息,孟子自不得傍孔子口吻也。後之講學則不然,虎豹已鞟矣,猶雲寧質;邢、衛已亡矣,猶雲羞管;虛言已蠹世矣,猶雲講讀纂修,而生民之禍烈矣! 九月,修家譜,其目十七:曰姓氏源流,曰世系派衍,曰遷移離合,曰別嫌明微,曰莊居宅第,曰墳塋圖像,曰祭田樹株,曰餕宴儀注,曰家禮儀注,曰家法勸戒,曰人才列傳,曰嘉言善行,曰先人遺影,曰珍器文章,曰簡書誥命,曰婦女甥婿,曰拾遺雜記。 買田氏女為婢。 王法幹為子加冠,宿先生為賓,行如禮。 王法幹謂先生曰:「凡食,祭先代造食之人,敵客,客先自祭;降等之客,主人先祭導客,客從之。臣侍君食,則君祭而己不祭,若君以客禮待之,命之祭,乃祭。大兄凡食自祭,非禮也。」先生曰:「此禮久廢,故吾獨行以為人倡,承教,敢不如禮。」 自勘有美言傷信之過。 或言:「天下多事,盍濟諸?」曰:「仆久有四方之志,但年既四十,血嗣未立,未敢以此身公之天下耳。」因愴然! 
乙卯(一六七五)四十一歲
 正月增常儀:灑掃,惟冬不灑,清明十月朔祭墓,恩祖考、妣忌日,亦往祭其墓。 時及門日眾,乃申訂教條,每節令讀講教條,諸生北面恭揖,令一長者立案側高聲讀講畢,又一揖而退。有新從遊者,必讀講一次。教條:一、孝父母。須和敬並進,勿狎勿怠,昏定、晨省,出告、反面各一揖,經宿再拜,旬以上四拜,朔望、節令俱四拜,惟冬至、元旦六拜,違者責。有喪者不為禮,但存定省告面,父母有喪者亦然。一、敬尊長。凡內外尊長,俱宜小心侍從,坐必隅,行必隨,居必起,乘必下,呼必唯,過必趨,言必遜,教必從,勿得驕心傲氣,甚至戲侮,干犯者責。一、主忠信。天生人只一實理,人為人只一實心,汝等存一欺心,即欺天,說一謊話,即欺人,務存實心,言實言,行實事,違者責。一、申別義。五倫若父子之親,君臣之義,長幼之序,朋友之信,其義易曉;獨夫婦一倫,聖人加以「別」字,洵經綸大經之精義也。七年男女不同席,行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叔嫂不通問,男女授受不親,此皆男女遠嫌之別也。至於夫婦相敬如賓,相戒如友,必因數嗣乃比禦,夫婦之天理也,必齊戒沐浴而後行。「別」義極精,小子識之。一、禁邪僻。自聖學不明,邪說肆行,週末之楊、墨,今日之仙、佛,及愚民之焚香聚會,各色門頭,皆世道之蟊蠱,聖教之罪人也。汝等勿為所惑,勿施財修淫祠,勿拜邪神,勿念佛,勿呼僧道為師。若宗族鄰里惑迷者,須感化改正。至於祖父有誤,諭之於道,更大孝也。違者責,罪重者逐。一、勤赴學。清晨飯後,務期早到,一次太遲及三次遲者責。一、慎威儀。在路在學,須端行正坐,輕佻失儀者責。一、肅衣冠。非力作不可去禮衣,雖燕居昏夜,不可科頭露體。一、重詩書。凡讀書必鋪巾端坐,如對聖賢,大小便後,必盥帨潔淨,方許展讀;更宜字句清真,不許鼻孔唔唔,違者責。一、敬字紙。凡學堂街路,但見字紙必拾,積焚之,或不便,則填牆縫高處。一、習書。每日飯後仿字半紙,改正俗偽,教演筆法,有訛落忘記者責。一、講書。每日早晨試書畢,講四書或經,及酉時,講所讀古今文字,俱須潛心玩味,不解者不妨反復問難,回講不通者責。一、作文。每逢二、七日,題不拘經書、史傳、古今名物,文不拘詩、辭、記、序、誥、示、訓、傳,願學八股者聽。俱須用心思維,題理通暢。不解題、不完篇者,俱責。一、習六藝。昔周公、孔子,專以藝學教人,近士子惟業八股,殊失學教本旨。凡為吾徒者,當立志學禮、樂、射、禦、書、數及兵、農、錢、谷、水、火、工、虞,予雖未能,願共學焉。一、六日課數,三、八日習禮,四、九日歌詩、習樂,五、十日習射。一、行學儀。每日清晨飯後,在師座前一揖,散學同。每遇朔望、節令,隨師拜至聖先師四;起,北面序立,以西為上,與師為禮;再分東西對立,長東幼西相再拜。一、序出入。凡出入齊班,上、中、左魚貫論前後。行輩異者,以行輩敘,相遇相別皆拱手。出學隔日不相見,見必相揖;十日不相見,見必再拜,皆問納福。一、輪班當直。凡灑掃學堂,注硯,盛夏汲水,冬然火,斂仿進判,俱三日一班。年過十五,文行成章者免;惟有過免責,則鈰鶪p學事一班,隨有善可旌者,即免。一、尚和睦。同學之人,長幼相敬,情義相關。最戒以大陵小,以幼欺長,甚至毆詈者,重責。一、貴責善。同學善則相勸,過則相警;即師之言行起居有失,俱許直言,師自虛受。至諸生不互規有成,而交頭接耳、群聚笑譚者,責,甚至戲嘲褻侮者,重責。一、戒曠學。讀書學道,實名教樂地,有等頑童,托故曠學,重責,有事不告假者,同罪。 二月,聞王五修卒,為位齊戒哭奠! 曰:「瞽瞍愚父也,而舜齊栗祗載;定、哀庸君也,而孔子鞠躬踧踖。故孝莫大于嚴父,忠莫大于嚴君。」 二月,王契九來訪,觀存性、存學編,是之。契九名鳦,清苑人,少有高才,與呂申習兵學。好雌黃人,為惡少所侮,深悔之,晚年絕口不言人過。有以文事質者,輒稱佳,博學工詩。 閏五月,陳見旉來訪,見旉名振瞻,清苑人,豪狂博覽。 托束鹿任最六訪父,以其為商於關東也。 二十八日,未,坐不正,覺即正之;申,交股坐,覺而開之。 九月五日,率門人習射村首,中的六,門人各二。因思孔子曰:「回之仁賢於丘,賜之辯賢於丘,由之勇賢於丘。」此聖道之所以光也。漢高祖曰:「運籌吾不及子房,攻戰吾不及韓信,給餉守國吾不及蕭何。」此漢代所以興也。今從吾者更不吾若,吾道其終窮矣乎! 思人不親,教不成,事不諧,多以忿累之,屢懲而不免,愧甚! 給孫衷淵書,規其惑佛、老也。衷淵名之萍,高陽人,孫文正公侄孫,隱居力學,以孝母名。訪彭大訓永年,博野庠生,孝繼母,端謹。 
丙辰(一六七六)四十二歲
 正月,保定府閻經略鳴泰之裔,有婦人被妖魅,符籙驅之莫效,其妖自言一無所畏,惟畏博野顏聖人。是時先生與王法幹,人皆以「聖人」稱之。專價來聘,先生謝不往;又力請,力卻之,恐虛傳招禍也。 有求文者,謝以儀,卻之。語門人曰:「君子貴可常,不貴矯廉邀譽。昔子路拯溺人,勞之以牛而不受,孔子責之曰:‘自此魯無拯溺者矣。’今蠡無醫,自朱振陽施方醫始也;博人無師,自吾家先三祖施館教食學者始也。小子識之,吾之卻此,有謂也,不可法也。」曰:「言而盡人者大,盡於人者小。」 二十七日之市,市麻不成,信手拈麻一絲,將作鞭提,思麻未買而用其一絲,非義也,還之。謂門人曰:「君子于桓、文也,賤其心而取其功;于程、朱也,取其心而賤其學。」 日功增:抄天文占法,讀步天歌;廢本日近出告家祠禮,從王法幹「之死而致生之不智」之言也。 三月,易砥石十餘片,後出者不如前所目;念貧人也,如所言價與之。 知劉煥章缺糧,饋粱石六。 思體人之情則不校,體愚人之情則生憐心,體惡人之情則生懼心;憐則不忍校,懼則不敢校。又思禍莫大于駁人得意之語,惡莫重於發人匿情之私。 一僧求人邀入寺,辭曰:「儒為盡人倫之道,寺為無人倫之地,不往。」 思齊明者,正吾身之德也;耳聰目明肢體健,利吾身之用也;寡欲積精,寡言積氣,寡營積神,厚吾身之生也。否則非堯、舜之修身也。閑男女之邪心,飭彝倫之等殺,正一家之德也;宮室固,器皿備,職事明,利一家之用也;倉箱盈,凶劄豫,厚一家之生也。建學校,同風俗,正一國之德也;百工修,百官治,利一國之用也;倉府實,樂利遠,厚一國之生也。否則非堯、舜之齊、治也。 六月十一日牧驢,思事雖至瑣,但當為即義,不可有厭心。題日記面曰:「學如愚。」思心神在內,天清地寧,豈不善乎?惜未能久也,勉諸! 二十日,晚與人坐,遇可言,乃一二語;即正言,但見人非傾聽,即止。八月定此後行醫,非價非聘,不往。 九月立齊戒牌。 十月過王家莊,問室人生父家,無後矣,但有同曾祖兄弟三人。 思得從弟子者其道行,得畏弟子者其道光。 羽洙規先生未融鋒棱。 
丁巳(一六七七)四十三歲
 正月朔,思氣不沉,神外露,非雄壯也。萎歉不學,而省言斂氣,非沉定也。 蕭九苞問曰:「複井田,則奪富民產,恐難行。」先生曰:「近得一策,可行也:如趙甲田十頃,分給二十家,甲止得五十畝,豈不怨咨。法使十九家仍為甲佃,給公田之半於甲,以半供上終甲身;其子賢而仕,仍食之,否則一夫可也。」 元宵懸齋前一燈,群聚觀。先生歎曰:「盌大紙燈何足盼,而群聚者,通巷無燈也。士君子生於後世,雖群望集之,必當進而與堯、舜、周、孔相較,則自見其卑,前途無窮;若遽以寸光自多,不幾窮巷之紙燈乎!」 王法幹曰:「每苦無聊,便思息肩。」先生曰:「此大惡,宜急改。莊周、佛氏,大約皆不耐境遇之苦而逃者也。」 五月嫁祖母張氏逝,服吊衰,葬除。 六月,如易州,會田治埏、馮繪升、楊孔軒,論學。治埏名乃畝,易州人,孫征君弟子。繪升名夢禎,安州人,孝繼母,知正學。孔軒名思茂,山東人,以祖旅遼左,遂入旗,孔軒贖歸民籍,居新城,有文武偉志,親喪,廬墓三年。 九月,與王法幹交責為學不實,宜天降殃,共服先君子樸實。 十月,訪宋賡休、楊計公,論學。賡休名會龍,博野人,童年游京師,一僧講法曰:「說人升天堂,自己升天堂;說人下地獄,自己下地獄。」賡休笑,僧曰:「汝童子何笑?」曰:「笑汝不識字耳。說,悅也,一言罪小,悅人福,心何其善,福至矣;悅人禍,心何其惡禍,至矣。」僧愕然,已而曰:「君必前世如來也,拉至一水甕照之,見己頭瓔珞環垂,如繪佛、菩薩狀。」賡休遽醒曰:「幻僧,而以術愚我入邪教耶!」僧驚謝去。善事續母,祭神必齊戒,樂施與。邑數十鄉有紛難難平,賡休到即釋。其生忿弟毆其子,且將興訟。賡休曰:「君愛子乎,惜令先君不在耳;若在,令弟胸創可使見乎!」生遽已。一少婦縊死,其母必令婿家作佛事,賡休往說之。嫗掩扉拒曰:「翁所言皆聽,惟吾女苦死,必資佛力拔,勿啟齒。」賡休曰: 「嫂壽幾何?」曰:「七十。」曰:「求出共商。」曰:「吾婦人,孰與男立!」賡休乃大言曰:「七十老嫗,尚不立男側,況幻女牌位,令群僧隨舁,不驚魂飛越乎?若女苦死,憐之惟慈母,豈可又使僧眾諠闐,驚散其魂乎!」乃止。其他類此難仆數,而不食人一盂,不受人一錢謝也。計公、安平諸生,知兵,能技擊,精西洋數學。 十一月,如甯晉,哭奠張公儀;之趙處士墓,吊之。處士名琰,安肅人,甲申後,不應童子試,就學於公儀,其卒也,白虹貫日。先生詩雲:「孝友清高素慕君,神交未遂范、張心,白虹貫日當年事,遂拜孤墳憑弔深!」 過滱水,由橋,思橋、舟,王、霸之分也。橋普濟而無惠名,舟量濟而見顯功,君子其橋乎! 曰:「陳同甫謂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安坐而盈者不足恃。吾謂德性以用而見其醇駁,口筆之醇者不足恃;學問以用而見其得失,口筆之得者不足恃。」 十二月,訪安平趙衛公、啟公、兄弟,皆有武勇;言可訒言、少年志為聖賢,亦訪之。訒言名默,自此時來問學。 
戊午(一六七八)四十四歲
 正月,定每年元旦後,以次宴敬族尊長。 思海剛峰曰:「今日之信程、朱,猶戰國之信楊、墨,吾謂楊、墨道行,無君無父;程、朱道行,無臣無子。試觀今日臣子,其有以學術致君父之安,救君父之危者,幾人乎! 抄祁州學碑,刻洪武八年頒學校格式:六藝以律易禦,禮、律、書為一科,訓導二員教之;樂、射、算為一科,訓導二員教之。守、令每月考試,三月學不進,訓導酯艦b月。監察禦史、按察司巡曆考試,府生員十二名,州八名,縣六名,學不進者,守、令、教授、訓導酯藻陵t;甚多,則教官革職,守、令笞四十。三代後無此學政,亦無此嚴法,誰實壞之!源按:三代以後,開創帝王,可與言三代治道者,明太祖一人而已。惜無王佐之才如先生者以輔之,遂將所創良法如此類,不久即變,不變者後人壞之。惜哉!惜哉! 八月一日,親禦載糞,失新易鞭。思以年長多疾,定不力作;今複力作,省半工而失一鞭,非命乎!徒自貽不安命之咎耳。 九月,會李天生于清苑,論學。天生名因篤,陝西富平人,能詩文,時以博學鴻儒舉,至京考授翰林院檢討而歸。 十月,一門童歐先生弟亨,責之不伏,逐之失言,既而悔之,以犯劉煥章所戒也。煥章嘗規先生曰:「君待人恩義甚切,而人不感,或成穠怴A以怒時責人語過甚也。」夜不眠,內子問故,曰:「吾嘗大言不慚,將同天下之賢才,為生民造命;乃恩威錯用,不能服堣中孝ㄐA愧甚!憂甚! 」 與高生言承歡。生曰:「非無心也,發不出耳。」曰:「發不出,痼蔽深也。愉色婉容,性質本具,但痼蔽後須著力發,發出又須頻頻習熟;故曰‘庸德之行,不敢不勉。’」 十一月,入蠡哭郭敬公,三日不歌不笑;送葬,哭之哀! 先生族人為尉虐,被系累累,乃訟之縣,事解。 曰:「為治去四穢,其清明矣乎,時文也、僧也、道也、娼也。」 十二月,以今歲覺衰,書一聯曰:「老當更壯,貧且益堅。」 
己未(一六七九)四十五歲
 正月,塨同李毅武拜先生問學。先生謂塨曰:「尊君先生老成寡言,仆學之而未能;內方而外和,仆學之而未能,足下歸求之而已。」毅武名僩,邢臺人,志學聖學,篤孝友,燕居必衣冠,如對大賓,見不義事,去之如掩鼻而走惡臭也。如蠡與塨交,共學琴,學舞,學禮,辟佛、老力,故同問學于先生。 二月,謂門人曰:「天廢吾道也,又何慮焉;天而不廢吾道也,人材未集,經術未具,是吾憂也。孔子修春秋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會典大政記,實竊取之。如有志者鮮何!」因吟曰:「肩擔寶劍倚崆峒,翹首昂昂問太空。天挺英豪中用否,將來何計謝蒼生?」 或問:「守禮,人將以為執?」先生曰:「禮須執,聖言也。」 安州陳天錫來問學,謂程、朱與孔、孟,隔世同堂,似不可議。曰:「請畫二堂,子觀之:一堂上坐孔子,劍佩、觿、決、雜玉,革帶、深衣。七十子侍,或習禮,或鼓琴、瑟,或羽籥舞文,幹戚舞武;或問仁孝,或商兵、農、政事,服佩皆如之。壁間置弓、矢、鉞、戚、簫、磬、算器、馬策、各禮衣冠之屬。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服,垂目坐如泥塑,如游、楊、朱、陸者侍,或返觀打坐,或執書吾伊,或對譚靜敬,或搦筆著述。壁上置書籍、字卷,翰硯、梨棗。此二堂同否?」天錫默然笑。 之田行徐而莊,思此無暴其氣也,而即所以持志。 思老將至,而身心未可自信,如作聖初志何!又思致用恐成馬謖,宜及時自改。 賈子一問家變。先生曰:「舜之化家也,其機在不見一家之惡。為子計,須目盲,耳聾,心昧,全不見人過失,止盡吾孝友,方可化家而自全。」 途遇蠡令,避人門下,令回首諦視久之。因思吾人不言不動,猶的然致世別眼,況輕言妄動,焉能晦其明以求免乎?九月謂人曰:「人宅內供仙、佛不祥,如人請僧或道士常住宅中,可乎?」 吊蠡縣殉夫徐烈婦。 客有見先生颺場者,異之。先生曰:「君子之處世也,甘惡衣粗食,甘艱苦勞動,斯可以無失已矣。」 語可訒言曰:「佛氏是勿視、聽、言、動,吾儒是非禮勿視、聽、言、動。」 十月,左目上生瘡,後久不愈,左目遂眇,途行遇風輒作痛,避息。 
庚申(一六八○)四十六歲
 正月朔,醜興,隱然見一烏衣矮人。巳,祭祖考,父生牌忽跌仆如稽首狀。疑父已逝矣,大慟!自此于父生位前供箸饌,以人神之間事之。 看陳龍川答朱子書,至「今之君子,欲以安坐而感動之」,浩歎曰:「宋人好言習靜,吾以為今日正當習動耳!」 王法幹父廷獻卒,先生往哭奠!規法乾行喪禮。廷獻翁名蘊奇,定州衛諸生,性仁厚,友于弟,以次女妻塨,巳而卒。先君子曰:先共法幹議。婿則猶是也,而君女亡矣;俗以婿繼娶為續女歸寧非禮也。」翁然之。其女未于歸時,有糧數石,翁遣車送至。先君子曰:「令女在時,未聞有此也,則君家物耳,請載歸。」翁曰:「亡女為李氏之鬼,其遺物豈王氏之物哉!必不可歸。」先君子受之。 四月二十四日,先生叔父愉如卒于京邸,先生聞之,慟哭成服!五月,塨來謁,先生衰麻出見,教學小學、曲禮。 深州國公玉來問學。公玉初名之元,避先生,改名之桓。先生自二月買石氏女為側室,以身有疾未納,女癡且顛,為媒欺也。至四月,讓媒氏返得原金。六月,媒轉鬻之旗下,先生悔之。七月,塨往諫。先生泣曰:「吾過矣!吾父無處所,而年四十余,先人血嗣未立,住與行罪皆莫逭。前擬有子即出,後迫于時晚,以為但見子產即出;後更不及待,但見有孕即出。乃天降遄A老妻不育,置一婢為人所欺,短;又置一側,為人所欺,癡。故眩亂之極,遂欲將此原金再圖一人,而不知其過戾至此也,敢不速更!盡出原金贖女歸其父,不責償。」塨感先生改過之勇,立日譜自考,自此始。 閏八月,思為學之難也,如行步也,心在則中規矩,心不在則不中規矩,所爭在敬肆。而人見其某時如此,某時又如彼,遂指以為偽矣,敢不力乎! 王法幹指其門人某曰:「渠能以冷眼窺人。」先生曰:「切不可教之如此。昔人有言,社稷丘墟,凡為子孫者,當戮力王室,且勿以名分相責。方今孔子之道塗地,但有志者,即宜互相鼓舞,以相勉於聖道之萬一。有八長而二短,姑舍其二;有八短而二長,姑取其二。後生尺寸未進,先存心摘人短,此何意也?」 或告兄弟惡,先生淒然曰:「君有惡兄弟,幸也;若某欲求一惡兄而恭之,一惡弟而友之,得乎!」其人感動。 聞先君子事親,夙興拜床下,初不令父母知;獨左右就養,委曲有道,以使昆弟安。歎曰:「吾不如也。」 塨規先生言躁而長,猶未改。先生曰:「古人養充而神靈,養充則改過有力,神靈則一點即化,仆正賴良友夾扶耳。」因出日記令塨評。 劉煥章規先生曰:「顏子之明,何至為佞人欺,而夫子教之遠者,乃恐賢豪恃聰明,欲駕馭英雄,不覺為佞人誤耳。」先生服其言。 九月,博野鄉耆謀公舉先生賢能,先生力沮之。 語塨曰:「春秋惟當以道致霸,戰國必當以道致王。孔子欲為尊攘事,故仁管仲;孟子無須此矣,故卑之。易地則皆然。」 教塨三減:曰減冗瑣以省精力,減讀作以專習行,減學業以卻雜亂。如方學兵,且勿及農;習冠禮未熟,不可更及昏禮。 又語塨曰:「猶是事也,自聖人為之,曰時宜;自後世豪傑出之,曰權略。其實此‘權’字,即‘ 未可與權’之‘權’,度時勢,稱輕重,而不失其節,是也。但聖人純出乎天理,而利因之;豪傑深察乎利害,而理與焉。世儒等之詭詐之流,而推於聖道外,使漢、唐豪傑,不得近聖人之光,此陳龍川所為扼腕也。仆以為三代聖賢,‘仁者安仁’也;漢、唐豪傑,‘智者利仁’也。」 塨問:「古人子婦事舅如父,今遠避以為禮,何也?」曰:「古人三十而娶,有子婦則已老矣,故可近事。今人昏早,父子年多不甚相遠,則別嫌為禮,今時之宜也。 」 十二月,先生叔父柩還自京,竭力佐其子亨葬之,因思父,哭甚慟! 曰:「勇,達德也,而宋人不貴,專以斷私克欲注之,則與夫子‘不懼’二字及‘勇士不忘喪其元’,‘臨陳無勇非孝’等語,俱不合矣。奈之何不胥天下而為婦人女子乎?」 
辛酉(一六八一)四十七歲
 正月,攜塨如獻縣拜王五公先生,吊高公夢箕墓,並會五公門人吳瑾等。回過深州國公玉家,抵安平,晤彭古愚、彭子諒。 二十五日,哭奠叔父主前,告練! 二月,往哭奠朱參兩。 坐王法幹齋,相對衎衎,忽覺期服忘哀,即謹。 三月,觀塨日譜,白圈甚多,曰:「此非慊也,怠也;怠則不自覺其過,不怠則過多矣。仆記中純白圈,終歲只數個。自勘私欲不生,七情中節,待人處事,無不妥當,乃為慊。故嘗與呂文輔言,聖門‘三月不違仁’者固難及,即月至日至,亦何容易!仆並不可言時至,只刻至耳。」 期服雖練,每日必思慕數次。 謂夏希舜曰:「舜何罪?須知父母不悅,即我之罪;舜何慝?須知感動父母不能,即我之慝。‘慝’字更苦,更精。蓋罪猶有事實可指,慝則並無其事,但見父母不允不若,必我心中暗有不可感動者在也。」 養同高祖侄為子,名之曰爾檥。 書塨所箴「滕口木雞」四字於東西壁,莊對致敬,如諍友在旁。 思人不能作聖,只是昏惰,惰則不緝,昏則不熙。 參訂司馬光十科取士法。源按:唐、宋科目甚繁,溫公十科差勝,要皆出仕之人,而間雜以未仕者,總不外明經、進士而已。是取之以章句辭華,而另設科以用之,欲人才之得難矣。不如即以先生所述三物之教,復古制鄉舉、媬鵅A各取其長,而分兵、農、禮、樂諸科以用之,終身於一職;以其職之尊卑為升降,而不雜其途,庶人才可以競出,政事可以畢舉,又何事于唐、宋科目哉!先生存治之意如此。今蓋姑取其科之近似者,檢較之耳。 曰:「彭濟寰嘗戒予,謂大病是心中話即說在口中,至今二十年未改也,恥哉!」 四月二十四日,哭奠叔父主,告釋服! 聞劉宰宇以豪俠老而甘貧,獎之。齊爟燧侯問學。 時與張文升共學韜鈐,先生每入蠡城,則商酌徹晝夜。 觀王法幹日記曰:「仁者不見菲薄之人,情不相召也;存於中者戾,而感應甚神,可畏哉!」服其深中膏肓,錄之。 思周、孔似逆知後世有離事物以為道,舍事物以為學者,故德、行、藝總名曰物;明乎六藝固事物之功,即德行亦在事物內。大學明、親之功何等大,而始事只曰「在格物」;空寂靜悟,書冊講著,焉可溷哉! 八月,以患瘡久,氣血虛,乃更吊日在喪家不禦酒肉,移處則用。 偕塨習禮,教之曰:「旋轉貴方圓,唱禮貴高亮;方圓又貴中節,高亮又貴有謹慎意。仆嘗謂呼弟子及奴僕,聲音亦宜莊重,而忌陵傲之。」 王法幹摘塨過曰:「剛主交某某,又與某通有無,可憂。」先生曰:「果有之乎?然吾以為剛主不及吾二人在此,其勝吾二人亦在此。吾二人不苟交一人,不輕受一介,其身嚴矣;然為學幾二十年,而四方未來多友,吾党未成一材。剛主為學僅一載,而樂就者有人,欲師者有人。夫子不雲乎,‘水清無魚,好察無徒’,某將以自改也。」 思齊家之難,誠哉顰笑不可苟也。 行必習恭,步步規矩,如神臨之。 始制懸門齊戒牌,每齊戒懸大門外雲: 「今日交神,不會客,不主醫方,親友賜訪,請暫回,或榻他所,祭畢領教。」 看家語至趙簡子鑄刑鼎,孔子歎曰:「晉其亡乎?法銘在鼎,何以尊貴,何業之守!」因著說,謂法寄之人也,銘在鼎,將重鼎而輕人,法必失。道行之人也,刻在書,將貴書而賤人,道必亡。 十月,約塨以月之三五日會質學。 先生從不入寺,不與僧道言。至是悔,曰:「如此何由化之?此即褊狹不能載物之一端也。」 十二月,著明太祖釋迦佛贊解。 
壬戌(一六八二)四十八歲
 正月,先君子設谷日之筵,先生司禮,同劉煥章、張函白、王法幹、張文升、魏秀升諸友彈琴、賦詩,習射,演數,歌舞,藏鉤,極樂。先生作谷日燕記。 塨從先生如獻縣,與王五公先生議經濟。 國公玉邀衡水魏純嘏來,傳天文之學。 思古學教法,「開而弗達,強而弗抑;」又古人獎人嘗過其量,吾皆反此,不能成人材,不能容眾,自今再犯此過,必鉊驉C 先君子規先生曰:「滿腹經濟,再求中節。」先生謝焉。 四月,塨病疫,先生盤桓蠡城,醫之。 七月,著喚迷途,後又名曰存人編:一、喚尋常僧道,二、喚參禪悟道僧道,三、喚番僧,四、喚惑於二氏之儒,五、喚鄉愚各色邪教。 九月,與塨訂規約,以對眾不便面規者,可互相秘覺也,雲:「警惰須拍坐,箴驕示以晴,重視禁暴戾,多言作嗽聲,吐痰規言失,肅容戒笑輕。」 謂張函白曰:「千古學者,皆被孔子‘狂、簡’二字說定;狂而不簡,則可進於中行矣。千古狂者,皆被孟子‘進取不忘其初’一語說定;進取而忘其初,則可幾於聖域矣。吾與法幹、剛主皆愧是焉。 如保定府,哭奠呂文輔,晤孫征君十一子君夔。 塨進于先生曰:「五穀之生也,生而已矣,長也,長而已矣,不自知其實而穡也;學者有進而無止也如之。孔子從心不逾時,猶思再進也。塨竊窺先生,近若有急急收割意焉。且夫英雄敗于摧折者少,敗於消磨者多,故消磨之患,甚於摧折,不知是否?」先生曰:「是也,願急改策!」 
癸亥(一六八三)四十九歲
 正月,如易州,望荊軻山,詩雲:「峰頂浮圖掛曉晴,當年匕首入強嬴,燕圖未染秦王血,山色於今尚不平。」 四月,博野知縣羅士吉差役來候,以王五修子贄及崔詹事蔚林、楊太仆爾淑言也。蔚林字夏章,學宗陸、王;爾淑字湛子,孫征君門人,俱新安人。 六月,河南楊蔭千來訪問學,奉喚迷途而去。喬百一書來論學。百一名己百,臨城人,明末給事範士髦嘗薦於朝,已而國變,遂高隱。與塨往返書有雲:「孔子教人不過忠信、忠恕等語,不止罕言命,亦罕言性。蓋性命之說渺茫,不如實行之有確據也;實行敦,而性命自在其中矣。此孔子維世立教之深意也。」可為名言。 閏六月,納所買田氏女為側室。 張函白規先生固執,兼輕信人。王五公先生亦謂曰:「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于智者。」先生服之。 一族弟無狀,先生責之,其人曰:「大兄惠我一家,原感不忘;因大兄表功,故反成怨耳。」先生悚然自悔。 九月,先君子病,先生視之。既彌留,先生問教,曰:「嘉哉!尚有始有終。」卒,先生哭奠。挽聯曰:「勁脊柱乾坤,操嚴端介。柔腸和骨肉,德重孝恭。」 批周子太極圖之誤,主靜之失。

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下

甲子(一六八四)五十歲
 正月,國公玉來請執贄,先生以其年長於己,辭之。 二月,王五公先生卒,先生聞之大慟!已而聞其目不瞑,歎曰:「五公不瞑目矣,吾之目其可瞑耶!」初志尋父,以事恩祖不遂,及歸宗,值天下多故,又思為父母立一血嗣,乃出,耽延數年,今不及待矣,遂決計尋親。三月,為位哭奠王若穀。若谷字餘厚,五公從兄,同起兵討賊者,嘗過先生。至易州坎下,會葬五公先生,私諡曰「莊譽」。又之郎仁,哭奠楊計公。先生自誓尋父遼東,不得則尋之烏喇、船廠諸處;再不得,則尋之蒙古各部落,再不得,則委身四方,不獲不歸,故凡友朋當哭奠者,皆行乃出,不欲留亡者以缺也。四月八日,隻身起行,如關東尋父。 過涿州,晤陳國鎮。國鎮名之鋐,涿州人,鹿忠節公善繼弟子。善繼講學宗王守仁,而躬行切實過之;嘗語人曰:「傳吾學者,杜越而外,陳氏子而已。」年七十餘,諄諄提引後進,不少倦。人問之曰:「先生亦苦寂寞乎?」曰:「動靜皆有事,何寂寞之有?」大學士馮銓同城居,謀請見,不得。 十七日入京,刻尋父報帖,貼四城門及內城各處。對人言則泣,人聚觀則叩首白,求代尋。來報,重謝之。斧資取給醫蔔,親友饋贐亦受之。五月十五日,出朝陽門而東,每朔望必望拜家祠,答室人拜。二十日抵山海關,海吼,山水暴漲,又無路引,不得出關。 見山海之雄,歎曰:「夏、殷、周之得天下也以仁,失以不仁。漢、唐、宋之得天下也以智,失以不智。金、元之得天下也以勇,失以不勇。」 六月四日,遇豪士曹梅臣者,為經營路引,乃得出。十三日,過韓英屯南,已至奉天府,即瀋陽也,主堂兄在旗者希湯家。時束鹿友人張尚夫之兄張鼎彝束岩任奉天府丞。往拜尚夫,因見束岩,求散佈州縣尋父報帖。逢人則流涕跪懇,與之報帖,求其傳佈。七月,張束岩作毀錦州念佛堂議,先生為之作檄,作說,入存人編。 八月,報者遝至,往驗則非,先生日夜悲楚。 交程玉行。玉行,山東人,有學,具壯志,以事編居瀋陽。 滿州筆帖式關拉江問性、情、才。先生曰:「心之理曰性,性之動曰情,情之力曰才;因言宋儒不識性,並才、情俱誤。」拉江驚服,遂拜從學。拉江宿于外,先生問之,曰:「吾妻有親喪,念婦人亦人子也,豈可亂其喪哉!」先生喜曰: 「禮所未制之禮也,而合矣。」四出尋覓,日禱父信于神明。 
乙丑(一六八五)五十一歲
 二月朔日,傳蓋州南有信,先生如海、蓋等處。三月,宿遼陽城,出陷翻漿泥中;七日至蓋平,十九日又陷泥中,失履出;過耀州,二十日入海城縣,二十五日入遼陽,俱貼報帖,遍諮詢不得。三十日,複返瀋陽。三月三日,擬東往撫順。四日,瀋陽有銀工金姓者,其婦見先生報帖,類尋其父者;使人延先生至家,問先生尋親緣故,先生泣訴。婦驚泣,曰: 「此吾父也!」先生乃詳問父名字、年貌、疤識,皆合。婦又言:「父至關東,初配王氏,無出;繼配劉氏,生己。曾以某年逃歸內地,及關被獲,遂絕念。康熙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卒,葬韓英屯。」因相向大哭,認為兄妹。先生又出遍訪父故人,言如一。八日乃定稅服,十一日,宰豬羊祭墓,立主慟哭!自此寢苫、枕塊,不食甘旨,朝夕奠,午上食,哭無時,識交皆來吊奠,人人歎息稱道。十二日,行初虞禮。四月朔,奠告奉主歸,隻身自禦車,哭導而行。日朝夕奠,午上食,不怠。凡過大水、橋樑、城門必下而再拜祝告,溝渠、徒杠、莊門,車上跪祝,或俯車秘祝,乃過。是日兄及妹夫金定國識交等,俱遠送哭別。十二日達松山堡,行忌日奠,途哭無時,惟至人宅,哭止數聲,不揚。十八日,入關,往謝曹梅臣,梅臣來吊奠。嗣後遇前助力饋贐者,皆謝之,吊奠繹接。十九日行再虞禮。三十日過京,五月五日至博野七堭g,先期達服親,皆成服迎奠,哭拜,相向哭!已入堙A至宅安主,行三虞禮,遠地親友皆來吊奠,賻則辭。十三日葬父生主于祖兆,告蠡庠教諭以丁憂。六月八日,行卒哭禮,九日行祔祭禮,自此惟朝夕哭。 讀士喪禮,歎古聖書多記事,後儒書多談理,此虛實之別也。 從三叔父怡如病,請同寢奉養之。七月十六日,怡如卒,其子早壯方孩提,貧,先生代葬之。是後朝夕哭考。其間思及從叔,則哭叔。 十二月十六日,哭奠三從叔,告除服。高陽齊林玉有雄才,河南墾荒,先生韙之。 
丙寅(一六八六)五十二歲
 正月,教諭不敢以稅服報先生丁憂,先生必不易服應考,因棄諸生。二月,思孟子曰「先立乎其大」,今小事皆能動心,小不平皆能動性,正是大不立也。 三月八日,行小祥禮。自此易練服,止朝夕哭,惟朔望哭奠,頗食甘美,但不飲酒、不食魚肉稻。 王學詩來執贄,先生不許,長跽兩晝夜以請,先生曰:「吾惡夫世之徒師弟名而無其實者。汝今居大母喪,能從吾喪禮行,再來,受子矣。」乃去。學詩字全四,完縣人,傭身葬父,割股肉療母疾,學使奏聞,並及其父三錫之孝、祖母金氏、母邊氏之節,領六十金,建三世節孝坊;嘗從孫鍾元征君、魏庸齋司寇遊。 四月十一日,思喪禮不言齊戒,以無時不齊戒也。今予年逾五十,愧不成喪,食蔬不免蔥韭,則祭前須齊戒。十二日,行忌日奠。 博野知縣羅士吉具牲來弔祭成禮。先生往縣謝,致胙二方,望署門稽顙拜而還。 先生偶坐門外,聞言幾失笑,乃知喪禮不耦坐,不旅行,有以也,遂入。 一日晏起,因思喪中廢業,兼以毀瘠,極易萎惰。故先王制祝詞曰:「夙興夜處,不惰其身。」然期以內哀慕不遑,不惰猶易;練以後,哀思日殺,心身少事,逸斯惰矣,惰愈憊矣;故孔子曰:「喪事不敢不勉。」 五月十三日,聞關東大兄卒,稅服三月。 先生自外過中門,側室田氏急掩扉避,先生遙嘉之曰:「可謂能守禮矣。 」 八月十三日,為關東大兄位,奠告服闋。 謂門人曰:「初喪禮,‘朝一溢米,夕一溢米,食之無算。’宋儒家禮刪去‘無算’句,致當日居喪,過朝夕不敢食,當朝夕遇哀至,又不能食,幾乎殺我。今因家禮‘練後止朝夕哭,惟朔望未除服者會哭’,凡哀至皆制不哭,疑聖人過抑人情。昨讀子夏傳曰:‘既練,舍外寢,始食菜果,飯素食,哭無時’,乃歎先王制禮,盡人之性;宋人無德無位,不可作也。」 
丁卯(一六八七)五十三歲
 自儆曰:「堯、舜之聖在精一,吾不惟不精,而方粗如糠稗;不惟不一,而且雜如市肆,愧哉!懼哉!須極力培持,上副天之所以生我者,可也。」 三月二日,聞嫁母病,亟之隨東侍疾。 五日回娷N戒,八日行大祥禮,始參用儀禮。先生主初獻,主婦亞獻,以邊生作賓,三獻。 祭訖,急如隨東,則母卒矣,大哭!服吊衰。吊賓為先生來者,拜謝,非則否。十一日奠,十五日送葬,十六日哭拜,辭主而回。 二十五日行禫祭禮,四月朔日,奉考主於家祠,行吉祭禮。乃遷曾祖考妣主於祧室,安祖考主于祖室,考主於禰室,以殤子赴考祔。十二日行忌日祭,十五日始行望禮于家祠、習齋。與家人為禮,命田氏隨女君拜祠,拜君,女君,皆四。坐受子拜父母畢,揖之,一切複常。惟不樂,不華飾,以尚有心喪也。 行醫于祁州,濟貧,且欲廣成人材也。 六月,刁過之、石藍生約共習禮。羅令懸匾表先生門。 許酉山致書于先生,論學。先生以周、孔正學答之。酉山先生,諱三禮,河南安陽人,順治辛醜進士,選杭州海寧令。邑煩劇,又值三藩變,政務旁午,先生撫民擒寇,皆有方略;且延士講學,行禮樂,考經史。廚傳繽紛,先生處之裕如也。署後建告天樓,每晨必焚香告以所為。辛酉入授禦史,己巳遷至副憲,特疏劾內閣徐元文與其兄尚書幹學,侍郎高士奇鐫一級,而徐、高亦由是去位。著河洛源流、政學合一等書。源流略雲:「聖道一、中,原通天地民物為一,全體大用,揆文奮武,皆吾心性能事。但自孔子沒,而中行絕,狂、狷兩途,分任聖道,乃氣數使然,不可偏重。狂者進取,如張良、韓信、房、杜諸人,皆能開闢世界,造福蒼生,然求其言行之盡規規聖道,不能也。狷者不為,如程顥、朱熹、陸九淵諸人,不義不為,主持名教,然欲其出而定鼎濟變,如古聖之‘得百里而君之,朝諸侯,有天下’,不能也。二者分承協任,庶見聖道。若但認孔子為一經學儒生,則非矣。」庚午,官至兵部督捕右侍郎,辛未卒。塨與張文升推衍存治,文升著存治翼編、塨著瘳忘編,先生訂正之。 七月三日,謂紹洙曰:「檥其來,予心告矣。」紹洙問,曰:「素不妄動。」已而爾檥果至。紹洙,遠族叔也,以貧養于習齋,數年如一。 八月過保定府,入謁魏蓮陸所建五賢祠:程明道、程伊川、劉靜修、鹿忠節、孫征君,以其皆郡人也。配饗者為杜紫峰、張聚五、張石卿、孫君僑、高薦馨、孫衷淵。王法幹謂先生曰:「君子口代天言,寧容易乎!」先生是之。 十一月,過安平,可訒言勸先生以時文教人,藉以明道倡學。先生曰:「近亦思及此。」 十二月,訂塨所著閱史郤視。聞劉煥章無疾而卒,面色如生,大哭。往吊奠,為作行狀。 
戊辰(一六八八)五十四歲
 正月,常功增:日三複「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 朔日,遭還初伯緦喪,哭奠,慟。 時先生內子複姓李。 複移祁州藥鋪於家。 思待聖賢以豪俠,待豪俠以聖賢,待庸愚以聖賢豪俠,待奸惡以聖賢豪俠,或處之如庸愚,則失其心,則致其侮或害,皆己過也。而乃委命之不淑,人之難交耶! 二月,出棉百斤,助還初子文芳治喪。文芳,爾檥生父也。 王學詩卒,先生如完縣吊之,揖而不拜,以其歸能行朔望哭奠禮,收之為門人也。四月朔日,告還初伯于殯宮,除服。看塨四書言仁解。 七月朔日,行禮畢,謂內子曰:「吾與子雖病,但能起,勿怠於禮。」 塨規先生病中鬱鬱,是中無主也。先生即書于冊面,自警。 鹿密觀來訪。思宋室臣子所宜急商榷者,正在朝廷利害,邊報差除;乃範益謙首以為戒,及閘人舍職掌談學,皆失聖道,而予中年曾受其疫染也。 十月,如獻縣哭奠王曙光。 十一月,如高陽拜孫文正公祠。 如新安,拜謝馬開一,會僧鶚立,是時凡助尋父者,皆往謝之。  如郝關,與馮繪升言存性、存學。繪升初疑,後是之。  十二月,李植秀從遊,學禮。 
己巳(一六八九)五十五歲
 正月,訂一歲常儀常功:凡祭神用今儀,通三獻,詣位讀祝,共十二拜,較會典減三拜者為成儀,連獻五拜者為減儀。春祭祖考,秋祭考,俱大齊。季秋特祭孔子,孟春祀戶,孟夏祀灶,季夏祀中溜,孟秋祀門,孟冬祀水,俱中齊。清明、十月朔,從族眾祭祖墓,亦中齊,皆用成儀。凡朔望、節令、親忌日、己生日及祭外親友,或同老幼祭分派族人墓,俱小齊,用減儀。朔有薦,望惟酒果。大齊,七日戒,三日齊;中齊,散齊二日,致齊一日;小齊,散齊一日,致齊一夜。大齊必沐浴,中齊沐浴或澡拭,必人齊房;小齊必別寢。戒日懸內齊戒牌,書雲:「戒不弔喪,不問疾,不怒責人,不入內,不與穢惡,飲酒不至三盞,食肉不茹葷。」齊,沐浴,著明衣,遷坐,不會客,不方主,不理外事,致思所祭如在。齊日懸外齊戒牌,書雲:「今方交神,不敢會客,不敢主方,賜訪親友暫回,祭畢候教。如遠客,煩族親延榻他所,祭畢恭迎。」凡倉卒與祭外神親友,又有時齊、刻齊之例,謂立刻即屏他念,禁言語,專思所祭也。凡祭令家人辦祭品,務潔肅。凡朔望、節令謁祠出,中堂南面,妻北面四拜,惟冬至、元旦八,皆答再,妾拜同,不答;子拜同,不答;妾拜妻,儀同拜君;子孫惟元旦拜妾再,妾答拜。凡出告、反面於家祠前,俱如生人禮。今因禮言「無事不辟廟門」,定即日反者揖告祠外,經宿以上再拜告簾外,旬日以上乃啟簾焚香設薦告之。教妻行禮同,是謂家禮。朔望出至習齋,焚香,率子及從學弟子拜聖龕四,畢,坐受弟子拜四,是謂學儀。凡出,過祠必下,淫祠不下,不知者式之,行樹壁外式。文廟壁外亦下,過墓必式,惡墓不式。若名賢宗族及至親厚友之父母,准下祠例。有所惻,必式,如見瞽者、殘疾、喪衰、城倉倒、河決、殺場之類。有所敬必式,如遇耄耋,望祠廟,望祖塋,過忠臣、孝子、節烈、遺跡、賢人堣岔。凡過祖塋,日一至揖,再至趨,旬以上再拜,月以上四拜。恩祖父母、師墓同。凡賓主相見,見師,曰見揖,旬以上再拜,月以上四拜;交友皆再拜,會常客如常儀。凡吉禮遭喪皆廢,雖緦亦然,此一歲常儀也。習禮、樂、射、禦、書、數,讀書,隨時書於日記,有他功隨時書。每日習恭,時思對越上帝,謹言語,肅威儀。每時心自慊則○,否則□,以黑白多少別欺慊分數,多一言□,過五則□,忿一分□,過五則□,中有×,邪妄也。如妄念起,不為子嗣比內,皆是。每晨為弟子試書講書,午判仿教字,此一歲常功也。有缺必書。新為卻疾求嗣計,增夜中坐功。 謂張文升曰:「如天不廢予,將以七字富天下:墾荒,均田,興水利;以六字強天下:人皆兵,官皆將;以九字安天下:舉人材,正大經,興禮樂。」 二月,塨執贄,正師弟禮。 先生歎曰:「‘素隱行怪’者有其人,‘半塗而廢’者有其人,‘依乎中庸遁世不悔’ 者,吾非其人也,竊有志焉。」 思心時時嚴正,身時時整肅,足步步規矩,即時習禮也。念時時平安,聲氣時時和藹,喜怒時時中節,即時習樂也。玉帛周旋禮也,不爾亦禮;琴瑟、鐘鼓樂也,不爾亦樂。故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 王法幹論友主擇交,先生主節取。 三月習琴。十一日,誕日也,家人請拜。先生泣下曰:「予兩間罪人,不及事父母,敢當家人祝乎!乃例不祝壽。是日與人送葬,遂泣不已,自傷也。 知養子有隱疾,不能嬗嗣,且有室變,大憂;旋以命自解,乃謀養孫為後。 李植秀來問禮,曰:「子有祖父在,禮不得專行。吾聞人子善言常悅於親耳,善行常悅於親目,須潛孚祖父,若自其己出,而我奉行之者,乃善。此吾在朱氏時所自勉也。」 習騎刀式,始及雙刀。四月,學使李公應薦、知蠡縣事趙公旭,俱遣人懸匾旌閭,趙兼有饋儀,先生受而不報。時蠡人士公舉先生于縣,將達道院上奏,國公玉亦謀遍揚當道,先生力止之。 謂塨弟培曰:「仆抱禹、稷之心,而為沮、溺之行,如函劍而欲露寸光者;法幹謂不如全函,剛主謂不如多露,皆非仆志也。」如蠡哭奠塨世父保初。世父諱成性,康熙初,以恩貢截留提選通判,辭老不就。先生私諡之曰「節白」。  五月,塨問曰:「近日此心提起時,萬慮皆忘,只是一團生理,是存養否?」先生曰:「觀子九容之功不肅,此禪也;數百年理學之所以自欺也,非存養也。予素用力,靜則提醒、操持,動則明辨、剛斷,而總以不自恕。蓋必身心一齊提起,方是存養;不然,則以釋氏之照徹萬象,混吾儒之萬物一體矣。」 七月,教李植秀及幼弟利,學士相見獻酬禮,令肄三。王法幹曰:「程、朱何可操戈?試看今日氣運,是誰主持?家讀其書,取士立教,致君臨民,皆是也。」先生曰:「元亦謂今日是程、朱氣運,正如周季自是五霸持世;然必以為五霸持世,不如堯、舜;程、朱持世,不如孔、孟。」已而曰:「謂朱、程持世,尚過其分。十分世道,佛氏持三分,豪俠持三分,程、朱持三分,仙氏持一分,聖道焉得不皇皇表章也!」刁文孝之子靜之來,言靈壽知縣陸隴其求先生所著書,清苑知縣邵嗣堯欲相見。先生謝曰:「拙陋不交時貴,吾子勿遊揚也。」隴其字稼書,浙江平湖人,為程、朱學,居官清介。嗣堯字子昆,山西猗氏人,學陸、王,清威有吏才。 以祭門神齊戒,有雜念,思祭神猶難於齊,況平常而能齊明也,即專思神。二十九日,出也行中規矩,入則否,歎曰:「甚矣,周旋中禮之難也!」 李植秀問曰:「秀尋師問道,人多毀忌,如何?」曰:「天下方以八股為正業,別有講作,皆曰閒雜,皆屬怪異。汝初立志,當闇然自進,不驚人,不令人知,可也。然亦須堅定骨力,流言不懼,笑毀不挫,方能有成。」 八月,撫院于公成龍,使來懸匾旌閭,先生受而不報。 九月,訂塨所編訟過則例。 吹籥。 自勘,「出門如見大賓」,近多如此。 國之桓、介塨執贄,先生辭;固請,乃受之。思「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必於湛然虛靜之中,懍上帝臨汝之意,則靜存正功也。若宋人觀喜、怒、哀、樂未發氣象,非丹家所謂內視乎!塨問曰:「自整飭矣,已又忽忘昏惰,何以免此?」先生曰:「湯銘‘苟日新’ 矣,何必複曰‘日日新’?日日則無間矣;何必贅曰‘又日新’?可見忽忘昏惰,古今學者通患,除時常振刷,無他法矣。」 李植秀問:「閑念朋從,屏之不退,如何?」先生曰:「 但將精神竦起,使天君作主,諸念自然退聽。然非用力有素,而驟言竦起退聽,亦殊不易,先儒所謂‘工夫即是效驗’也。」 族弟借乘,家人對,碓矣。先生思此人魯鈍,無所借,命家人改日碓。 十二月,往哭奠閻大來。大來名際泰,蠡人,豪俠好義,所施散萬余金,交遊幾遍天下,而待人寬讓,遇橫逆笑受之,不報。 三從叔子早壯,以孩提從母嫁,至是取歸養之,率之招神於墓,立主習齋旁室,行虞禮。 書一聯雲:「虛我觀物,畏天恕人。」 
庚午(一六九○)五十六歲
 正月三日,養族孫保成為孫。 國之桓至,先生曰:「學人未有真誠如子者,惜老矣!」之桓曰:「竭力向前,死而後已,敢以老阻乎!」 先生與王法幹同榻,問曰:「元有寸進否?」曰:「有,遇人爭辯,能不言矣。」 二十二日,行中矩,望見壁上書「母不敬」,快然。思敬時見箴而安,怠時見箴而惕,不啻嚴師爭友矣。湯、武逐物有銘,有以哉! 博野令羅公致仕,先生往謝,羅公尋來拜謁,深以先生之學為是;作喚迷塗序。 二月,張束岩通政來訪。 二十二日,遭從世母緦服。 三月,訂塨族約。 思事可以動我心,皆由物重我輕,故兵法曰:「敗兵若以銖稱鎰。」 曰:「後世詩、文、字、畫,乾坤四蠹也!」習射。 門左演爨弄,家眾寂然,室中各理女工,如無聞。先生喜曰:「誰謂婦女不可入德也!」 五月九日,子弟俱往田,思吾庭除日新,有乏人,無廢事,今不潔,衰惰甚矣。乃各處親掃,惟場,三息乃畢。 思內篤敬而外肅容,人之本體也,靜時踐其形也;六藝習而百事當,性之良能也,動時踐其形也;潔矩行而上下通,心之萬物皆備也,同天下踐其形也,禪宗焉能亂我哉! 二十二日,哭奠從世母墓,告除服。 六月,書謹言八戒:一戒閑言,二戒俗言,三戒類引,四戒表暴,五戒陵人,六戒幽幻,七戒傳流言,八戒輕與人深言。 思文墨之禍,中於心則害心,中於身則害身,中于家國則害家國。陳文達曰:「本朝自是文墨世界。」當日讀之,亦不覺其詞之慘,而意之悲也。 思高明覆物,萬物歸我;洞照萬象,一象不沾,儒、釋相去天淵也。思定其心而後言,自無失言;定其心而後怒,自無妄怒。失言妄怒,皆由逐物,未嘗以我作主。 八月朔日,以祭門神齊,思人心不如聖人之純一也,齊日之心,必如聖人,而神乃可格。人身不如聖人之九容也,齊日之身,必如聖人,而神斯可交。 一日行容恭,因思劉煥翁。謂門人曰:「予當恭莊時,輒思劉煥章,矜莊時思呂文輔,坦率時思王五修、懇摯時思陳國鎮,謙抑時思張石卿,和氣包括英氣憤發時思王五公。嗟乎!使諸友皆在,其修我豈淺鮮哉!」 九月,思人大則事小,伊尹五就湯,五就桀,人未聞譏其反覆背逆也。 二日,行中規矩,思昨終日中度,今日惟此時,純敬之難也。 思人才無用矣,厭其無用,即己才無用。世路不平矣,怨其不平,即己情不平。 以祭考齊戒。思齊戒日,有不悅宜寬之,曰先考之量容之也;有交財宜讓之,曰先考之惠及之也。 十月,為蠡人士作祭劉潤九文。潤九名蔭旺,蠡人,恭兄,富而行仁,環居十餘村,有訟爭,皆往質之。 十一月,淶水曹敦化來問學,求列門人,先生辭。 王法幹曰:「自知周、孔三物之學,卻缺靜功,不及前日。」先生曰:「易曰‘洗心’,中庸曰‘齊明’,非齊不明,非明不齊,非洗心不能齊明,非齊明不能洗心。何事閉目靜坐,拾釋子殘沈也!」 十二月,教之桓、敦化學禮。敦化介塨執贄,先生許之。 先生語塨曰:「伯夷仁也,柳下惠義也。」塨曰:「塨亦謂伯夷非佛、老可托,以其不念舊惡也;柳下惠非鄉願可托,以其必以道也;伊尹非雜霸可托,以其樂堯、舜之道,而一介取與必嚴也;孔子非經生可托,以其志為東周,而教人以兵、農、禮、樂也。」先生曰:「 然。」 先生曰:「唐楊管疏言,選士專事文辭,自隋文帝置進士科始;加以帖括,自唐高宗聽劉思立之奏始。乃為世害至今乎!」 
辛未(一六九一)五十七歲
 正月,思凡罪皆本於自欺,言聖人之言,而行小人之行,全欺也;即言聖人之言,而行苟自好者之行,亦半欺也。法幹規先生曰:「身不及口,口不及筆。」先生曰:「心更不及身,願共勉之。」思有一夫不能下,亦傲惡;有一事不耐理,亦怠惡;有一行不平實,亦偽惡;有一錢不義得,亦貪惡。又思不怨、不尤,下學而上達,真無聲、無臭,於穆不已,上通於天矣。故曰:「知我者其天乎!」內返歉然自愧! 看韓非子至說難「強以其所不能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憮然恨予交人每蹈此,危哉! 名保成曰重光。 思予以淺露為直,暴躁為剛,執滯為堅定,屢過不改,廢才也。 三月,先生將出遊,曰:「蒼生休戚,聖道明晦,敢以天生之身,偷安自私乎?」於是別親友,告家祠,十六日南遊中州。 至安平縣閻暉光齋。閻教其門人揖立應對,朔望拜父母儀。獎之。 至深州,國之桓請從,以其年老家貧子幼,辭之。對曰:「吾敢遜子路乎!」固請徒步從。先生教之曰:「正心、修身之功,不可因途行懈,吾嘗內自提撕也。」又教以齊家先嚴內外。 野莊頭遇鄭光裕克昌,示以喚迷塗,大悅。 至順德府馮莊,訪楊雨蒼及其弟濟川,示以喚迷塗,楊錄之。晤邢臺教諭賈聿修,故人也。曰:「人言教職為閑署,不知人才為政事之本,而學校尤人才之本也。」勉以修身布教之道。 四月朔日,行望拜家祠,答拜家人門生禮。 至安陽,哭奠許酉山先生。訪徐孝子適。適聞存學、存治,曰:「適每夜祝天生聖賢,以衛聖道,其在先生矣!」 抵回龍,與陳子彝、耿子達、寧天木、熊伯玉、耿敬仲、孫實則、柴聚魁、丁士傑論學,為甯季和、閻慎行言經濟。 至浚縣,教諭國之蒲男玉,之桓弟也,來迎。游大伾山,諭道士歸倫。 考忌日,齊宿遙奠,終日素衣冠,不禦酒肉。 與男玉論井田,固留之桓而行。宿班勝固,見民以歲凶流亡,惻然,出錢及衣周之。草遊客書,寄縣令,諷以四急:一急停征,一急賑濟,一急捕蝻,一急請上官行文各處,安集流民。 至夏峰,晤孫征君子:五君協,七君孚,十一君夔,具雞酒祭征君,哭之!拜耿保汝。因同孫平子、孫箕岸登嘯台,遊安樂窩,吊彭餓夫墓,酹以酒。盥嗽百泉。時保汝率子爾良及楊蔭千、楊誠甫、李天祐、孔益仲,陸續至。乃以存學質保汝曰:「請問孔、孟在天之神,以為是否?程、朱罪我否?」保汝曰:「孔、孟必以為是也,程、朱亦不之罪也;但目前習見不脫者起紛紜耳。」先生曰:「苟無獲戾先儒,而幸聖論道粗明,生死元不計也。」保汝曰:「如此無慮矣。」乃為暢言六藝之學。保汝出其王制管窺,井田、封建,與先生存治合,深相得。流連幾十日乃別,蔭千以車馬送。保汝名極,定興人,從孫征君移家夏峰,高隱力學。 至延津,訪周礎公論學。渡黃河。 五月,至河南開封府,張醫蔔肆以閱人。 思今出遊,即「用九」也,必見「一鴗q首」,乃為善用。 十日夜,店人喊盜,先生堅臥,亦不言。 訪張子朗、劉念庵、郭十同、李瑤之。 杜聿修、周炎、趙龍文來訪。時時習恭,心神清坦,四體精健。時疫氣流行,兼之斧資不給,而先生浩歌自得,絕不動心。 一日見一翁過,骨甚健,異之,挽入座,則孫征君門人原武張燦然天章也。先生以常功及存學質之,天章喟然曰:「禮樂亡矣,存學誠不容不作。」問水政,先生略言之。天章曰:「先生何不著禮儀、水政書?」先生曰:「元之著存學也,病後儒之著書也,尤而效之乎!且紙墨功多,恐習行之精力少也。」自此來問學者日眾。 二十七日,始食杏,恐食早,家人未薦也。 張天章來,曰:「學者須靜中養出端倪,書亦須多讀,著書亦不容已。」先生曰:「孔子強壯時,學成教就,陶鑄人材,可以定一代之治平矣;不得用,乃周流,又不得用,乃刪述,皆大不得已而為之者也。如效富翁者,不學其經營治家之實,而徒效其凶歲轉移,遭亂記產籍以遺子孫者乎!且孔子自居於述,乃武、周述事之述,家居習禮、樂;執射、禦,為司寇辨五土之性,乃述六府、三物之事也;非注記其文字也。後儒以講書注解,托聖人之述,可乎?況靜中了悟,乃釋氏鏡花水月幻學,毫無與於性分之真體,位育之實功也。聖門下學上達,原有正途;不然,孔子日與七十子習行粗跡,而性命不得聞,孔子不幾為千古之拙師,七十子竟成愚徒乎!」天章曰:「顏子仰、鑽、瞻前,如立卓爾,是何物,豈顏子枯禪乎?」先生曰:「否,顏子明言‘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豈空中玩弄光景者比耶!後儒以文墨為文,以虛理為禮,將博學改為博讀、博講、博著,不又天淵之分耶!」天章拜手曰:「聞命矣。」時主客坐久,體愈莊,容愈恭。先生因指曰:「非夙用戒慎功,此容不得於人前矯強妝飾也,故一望識君。」天章悅服,抵夜乃去。 偶見筆有亂者,因思杏壇之琴書不整,孔子不得謂之「恭而安」,俱正之。 六月,游於衢,遇一少年,頗異,問之,朱超越千也。約來寓,已而果至。問其志,願學經濟,乃沽酒對酌,與之言。已,提劍而舞,歌曰:「八月秋風雕白楊,蘆荻蕭蕭天雨霜,有客有客夜彷徨。彷徨良久鸜鵒舞,雙眸bb空千古,紛紛諸儒何足數,直呼小兒楊德祖。尊中有酒盤有餐,倚劍還歌行路難,美人家在青雲端,何以贈之雙琅玕。」翌日報一刺曰「吳名士拜」,遂行。 抵杞縣,訪田椒柏、鄭吉人,皆以存學為是。 至鄢陵,訪梁廷援以道,於伏村晤劉子厚。 訪王延祐次亭。次亭述其師張仲誠所傳,將好貨、好色,作成色相制絕。 先生曰:「是主人不務守家,而無事喊盜也。予謂白晝乾健習行,夜中省察操存,私欲自不作;即或間作,只一整起亦必退聽。孔門為仁與克、伐、怨、欲不行之分,即在此。」次亭請執贄,辭之。晤常貞一、蘇子文。 七月,訪劉從先,言禮當習。從先奮起曰:「此時即習,何待乎?」習祭禮二度。日入,從先曰:「燈可讀書,燈不可習禮乎!」秉燭終三。教從先三郎喪禮。從先問喪服制,言之。 訪韓旋元。旋元閱存性曰:「‘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豈心之理善而身乃雜惡乎? 」閱存學,曰:「是吾儒喚迷塗也。」 訪韓智度。指易「修業、居業」曰:「學者須知田產籍非祖業,講讀籍上田產非修業,乃得求其業而修之;修乃得居之,吾儕急事也。」智度曰:「然。」 觀鄧汝極傳,以當時心學盛行,崇證覺以九容、九思、四教、六藝為多。汝極駁之曰:「九容之不修,是無身也;九思之不謹,是無心也。」先生續曰:「四教之不立,是無道也;六藝之不習,是無學也。」 閏七月,思化人者不自異於人。抵上蔡,訪張仲誠。仲誠曰:「修道即在性上修,故為學必先操存,方為有主。」先生曰:「是修性,非修道矣。周公以六藝教人,正就人倫日用為教,故曰‘修道謂教’。蓋三物之六德,其發現為六行,而實事為六藝;孔門‘學而時習之’即此也,所謂格物也;格物而後可言操存誠正。先生教法,毋乃于大學先後之序有紊乎?」論取士,仲誠曰:「如無私,八股可也。」先生曰:「 不然,不復鄉舉媬鵅A無人才,無治道。」仲誠名沐,以進士知內黃縣事,有惠政。論學大旨宗陸、王,而變其面貌,以一念常在為主,弟子從者甚夥。 觀上蔡知縣楊廷望所開杜渠,又聞其毀佛寺,重建蓍台伏羲廟,清丈地畝,躬率人習文廟禮樂,蓋有用才也。 先生謂李子楷曰:「朱子論延平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曰‘以不觀觀之’,此是禪宗否?」子楷曰:「此誠近禪;愚等操存不如此,乃將學、問、思、辨俱在‘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內用功。」先生曰:「如此,則孔子學於識大、識小,問禮、問官,終日以思,辨聞與達,皆其兀然靜存,不睹不聞時也,而可通乎?」 八月,先生與仲誠及其門人明辨婉引,幾一月。將行,申曰:「學原精粗內外,一致加功。近世聖道之亡,多因心內惺覺,口中講說,紙上議論,三者之間見道,而身世乃不見道。學堂輒稱‘書院’,或曰‘講堂’,皆倚‘學之不講’一句,為遂非之柄,殊不思置‘學之’二字于何地。孔門是為學而講,後人便以講為學,千里矣!」仲誠笑曰:「向以為出脫先儒籓籬,不知仍在其窠中也。」及行,仲誠率門人遠送,先生拜手曰:「承教不敢自棄,勉加操存;先生操存有年,願進習行,以惠蒼生。」 仲誠拜手許諾。 訪侯子賓諸人,勉以習行有用之學。 至商水,訪傅惕若,論學,惕若服焉。以「吳名士」刺,拜李子青木天,與言經濟,木天是之。先生佩一短刀,木天問曰:「君善此耶?」先生謝不敏。木天曰:「君願學之,當先拳法,拳法武藝之本也。」時酒酣,月下解衣,為先生演諸家拳法,良久,先生笑曰:「如此可與君一試。」乃折竹為刀、對舞、不數合,擊中其腕。木天大驚曰:「技至此乎!」又與深言經濟,木天傾倒下拜;次日令其長子珖、次子順、季子貞,執贄從遊。 渡小黃河,訪王子謙及寇楣等,隨問引以正學。 抵奉天峙,訪王焉倚、李象幹。焉倚初執習見,已而服。返鄢陵,訪李乾行等,論學。乾行曰:「 何須學習,但操存功至,即可將百萬兵,無不如意。」先生悚然,懼後儒虛學誣罔至此。乃舉古人兵間二事,叩其策,次日問之。乾行曰:「未之思,亦不必思,小才小智耳。」先生曰:「小才智尚未能思,大才智又何在?豈君操存尚未至耶!」乾行語塞。 九月朔日,偕王次亭昆仲,習冠、燕諸禮。次亭問明德、親民,先生曰:「修六德,行六行,習六藝,所以明也;布六德、六行、六藝於天下,所以親也。今君等在仲誠先生之門,從未以此為學教,然則何者為若所以明之、親之者乎?閉門靜坐,返念收心,乃二氏之學,非吾儒之操存也。 」次亭感佩。 先生渡河北歸,過淇縣,訪王余嚴柔之,五公先生弟也;老病,留金于其孫世臣為養資。 至湯陰訪朱敬主一,他出。其父甯居出會,夙儒也,語之學,抵掌稱善。主一歸,先生與主一及其子侄習禮。甯居曰:「予可任老乎!」即主位伏興,彬彬如也。夜與主一論學,論治,主一曰:「不見先生,幾枉度一世。」行,徐適仲容已來迎,出日省記求教,問禮樂,答之。已而主一複來,追送至磁州別。主一請先生習恭,觀之,因並坐習恭。先生曰:「吾儒無一處不與異端反,即如我二人並坐習恭,儼然兩儒;倘並靜坐,則儼然兩禪和子矣!」 十月,至臨城,拜喬百一,耄耋清苦,布衣單敝。饋以金,力卻,出酒食,寒舍論學。 五日抵堙A族侄修己、爾儼從遊。 聞家人前以家書至,相謂曰:「不聞朝廷詔至,人臣必拜受乎!夫子,一家之君也,甯以妻子異人臣?」相率拜受。先生惕然曰:「吾無以當之,尚容少自菲薄乎!」因以非禮勿視聽言動,與家人相勉。 思言終未能謹,複擬五字用力:曰省、徐、文、禮、遜,或寡少乎!王法幹論道在於書。先生曰:「書之文字固載道,然文字不是道;如車載人,車豈是人!」法幹曰:「如‘坐如屍’,非道乎?」曰:「是人坐乎,書坐乎,抑讀之即當坐乎?」法幹無以應。 給李介石書,返其幣,以南遊後,介石具幣儀來問學也。介石名柱,深澤人,黃門人龍子也。辛酉舉於鄉,能技擊,好樂,教子甥及門人各習一音,每日讀書畢,即登歌合樂,渢渢如也,樂易好施,人多德之。 
壬申(一六九二)五十八歲
 二月,觀塨所輯諸儒論學。關中李中孚曰:「吾儒之學,以經世為宗。自傳久而謬,一變訓詁,再變詞藝,而儒名存實亡矣。」批曰:「見確如此,乃膺撫台尊禮,集多士景從,亦只講書說話而已;何不舉古人三事、三物之經世者,與人習行哉!後儒之口筆,見之非,無用;見之是,亦無用,此所以吾心益傷也!」 觀古月令,每月教民事,至命樂正習舞,命宗正入學習樂之類;歎今曆,授時布政之法亡,添入「建除」、「宜忌」諸術,亦周、孔學失所致也。 謂塨曰:「子纂諸儒論學,名曰未墜集,蓋憂予存性、存學,大翻宋、明之案,逆而難入,錄其合道之言,欲使人信吾說不謬於先儒,而教易行,意甚盛也。然予未南游時,尚有將就程、朱,附之聖門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敵對,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孔、孟、程、朱,判然兩途,不願作道統中鄉願矣。且所謂未墜者,非也。未墜者,在身世也;今諸儒之論,在身乎世乎?在口筆耳!則論之悖于孔、孟,墜也,即合于孔、孟,亦墜也!吾與子今日,苟言而不行,更憂其墜矣,而暇為先儒文飾,曰‘未墜’哉!」 六月,教儼曰:「人之不為聖人也,其患二:一在視聖人之大德,為不敢望;一在視聖人之小節,為聖不在此。吾党須先于小節用功。」 七月,錄四書正誤偶筆,皆平日偶辨朱子集注之誤者,至是命門人錄為卷。 八月,側室田氏卒,葬之祖塋傍,行三虞禮於別室。以無所出,准無服殤例,令子弟十二日除服。田名種宜,有女德,柔順而正,事先生十八年,未嘗一昵近,未嘗仰首一視先生面也。事女君如慈母,死後數年,女君時時哭焉。 十一月,王次亭北來問學,先生詳示之。 王法幹規先生雜霸,先生曰:「子以仆為雜霸,或即子染于老、莊之見乎?仆以子為老、莊,或即仆流於雜霸之見乎?各宜自勘。」 
癸酉(一六九三)五十九歲
 正月,書塨規先生:「道大而器小,宜去褊,去矜,去躁,去隘。」語於記首。二月,王法幹曰:「吾二人原從程、朱人。」先生曰:「從程、朱入之功,不可沒也;然受其害亦甚。使我二人不見程、朱之學,自幼專力孔、孟,所成豈如今日而已哉!即以賢弟聰穎,屢悟屢蔽,受害豈淺。故吾嘗言仙、佛之害,止蔽庸人;程、朱之害,偏迷賢知。」 置側室薑氏。 亡岐劉懿叔延往。先生曰:「後儒失孔子之道,致我輩不得見君子‘以文會友’之樂矣。即如今日,如聖學未亡,與公郎等吹笙鼓瑟,演禮習射,其快何如?乃只閑論今古,差勝俗人酣賭而已,可勝歎哉!」 四月,以三物一一自勘。 思一日不習六藝,何以不愧「習齋」 二字乎! 閱宋人勸其君用曉事人,勿用辦事人,歎曰:「官乃不許辦事耶!曉事者皆不辦事耶!愚謬至此,不亡得乎!」 六月,王越千來問學。 觀明臣傳,每以著書成,加官進秩。夫爵位所以待有功者也,而以賞著書之人,朝野胥迷乃爾! 觀周密癸辛雜識,載周平原雲:「 程伊川言,有‘真知,所行自然無失’,以致學者但理議論,不力實行。」沈仲固雲:「‘ 道學’之名,起於元祐,盛於淳熙,居官不理政事,以為俗吏所為,惟建書院,刊書注,輯語錄,為賢者;或稍議之,其黨必擠之為小人,異時必為國家莫大之禍,不在典午清談下也!」當時儒者猶覺其害如此,今則舉世罔覺矣,吾敢不懼哉! 李植秀問曰:「張仲誠學術錯,先生亦時稱之,何也?」曰:「辯學不容假借;若其居官廉幹,自是可取。吾嘗謂今日若遇程、朱,亦在父事之列,正此意也。」 思與常人較短長者,常人也;與小人爭是非者,小人也;如天之無不覆幬,斯大人矣。 十月,觀春秋,思孔子只記某事某事,其經濟裁處之道,皆在胸中未錄也,故游、夏不能贊一辭。予皇明大政記,只錄條件,不參一議,以待用之則行,似孔子當日,亦此心事。後人專以文字觀經,至年、月、日皆尋義意;遇不相合,又曰:「美惡不嫌同辭。」恐皆鴷稗(爿(白鴗))蟧y耳! 如涿州,哭奠陳國鎮! 十二月,與爾儼言致用以稅本色、均田為第一政。 
甲戌(一六九四)六十歲
 正月朔日,祭祖考,側室田氏亦祔食。 二月,肥鄉郝文燦公函來問學,請先生主漳南書院設教,先生辭。 王法幹為定州過割地畝於己名下,書狀不如式,氣象鬱鬱然。先生曰:「為愛靜空談之學,久必至厭事,厭事必至廢事,遇事即茫然,賢豪不免,況常人乎?予嘗言誤人才、敗天下事者,宋人之學,不其信夫!」 六月,以祭中溜,齊,自勘行坐皆如禮,使他日盡如齊日也,無愧矣;而不如也,非忘乎!故「助、忘」二字,非孟子實力作聖功,不能道也。 語塨曰:「吾與文升不言操存,與法幹不議經濟,兼語者惟子,子其勉之。勿以虛文畢事也。」謂魏帝臣曰:「近世翰林院侍讀、講、修撰等官,為朝廷第一清貴之臣,奈何唐、虞命官詔牧乃忘此要職乎?學術誤及政事,可歎也。」 十月,思「夫子之溫、良、恭、儉、讓」,石卿先生有三焉:溫、恭、讓也;介祺先生有二焉:溫、恭也;晦夫先生有二焉:良與儉也。予曾未有一焉,愧哉! 十一月,郝公函具幣帛輿仆,遣苗生尚儉來聘主漳南書院,先生又辭。 
乙亥(一六九五)六十一歲
 三月,修己曰:「近日取士,書藝攢砌,策表互換,只為欺局。」先生歎曰:「豈惟是哉?孟子後之道之學,二千年總成一大謊!」 四月,曰:「施惠於人,乃其人命中所有,第自吾手一轉移耳,何德之有?故世間原無可伐之善,可施之勞。」 七月,之小店,途誦程子四箴,覺神清氣聳。因思心淨氣舒一時,乃為生一時,故君子壽長;神昏氣亂一日,即是死一日,故小人年短。 謂敦化曰:「三重之道,王者之跡也;三物之學,聖人之跡也。亡者,亡其跡也,故孟子曰:‘王者之跡熄。’孔子曰:‘不踐跡。’吾人須踐跡。」又曰:「多看詩書,最損精力,更傷目。」 教修己、爾儼曰:「學者但不見今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便是昏惰一日。」 十一月,謂修己曰:「子讀律,而時文乃進,可知經書皆益于文,不在讀八比矣。然尚未嘗實學之味也。苟時時正吾心,修吾身,則養成浩氣,天下事無不可為也,況區區文藝乎?‘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韓退之文人之雄,亦雲。」 十二月初三日,為孫重光行冠禮,延杜益齋為賓。 思以厚病人之薄,即己薄也;以寬形人之刻,即己刻也。 
丙子(一六九六)六十二歲
 二月朔日,行朔禮。已旦矣,出行學儀,久之入,家人仍蟲磼x巾篴餼埣衎禲C先生曰:「吾德衰,不能振一家之氣,不足拜也。」室人懼,拜內戶外,立而不答;側拜,坐而不立。 謂曹敦化曰:「天下無治亂,視禮為治亂;家國無興衰,視禮為興衰。」 四月,郝公函三聘請主教肥鄉漳南書院,乃往;重光及門人鍾錂從。五月朔日在塗,率重光行望拜禮,使錂望拜其父母。四日抵屯子堡,漳水泛,公函率鄉人以舟迎入。公函學士相見禮,因告家事。先生曰:「為兄之道,只不見子弟之過則善矣。」 議書院規模,建正廳三間,曰「習講堂 」;東第一齋西向,榜曰「文事」,課禮、樂、書、數、天文、地理等科。西第一齋東向,榜曰「武備」,課黃帝、太公及孫、吳諸子兵法,攻守、營陣、陸水諸戰法,並射禦、技擊等科。東第二齋西向,曰「經史」,課十三經、歷代史、誥制、章奏、詩文等科。西第二齋東向,曰「藝能」,課水學、火學、工學、象數等科。門仍懸許公三禮漳南書院扁,不沒舊也。門內直東曰「理學齋」,課靜坐、編著程、朱、陸、王之學;直西曰「帖括齋」,課八比舉業;皆北向,以應時制,且漸引之也。北空二齋,左處儐價,右宿來學。門外左房六間,榻行賓;右廈六間,容車騎。東為更衣亭,西為步馬射圃堂,東北隅為倉庫、廚灶,西北隅積柴炭。 思孔子討陳琚A而料其民不予,會夾穀而卻萊兵,反汶田,聖人之智勇也;乃宋儒出而達德沒,僅以明理解智,去私解勇,其氣運之厄哉!又思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天下之達道也,自佛氏出,而天下有不達之道;知、仁、勇,天下之達德也,自宋儒起,而天下有不達之德。 郝也魯、苗尚信、白宗伊、李宏業、韓習數、郝也廉、郝也思,拜從學。 六月,書習講堂聯雲:「聊存孔緒勵習行,脫去鄉願、禪宗、訓詁、帖括之套;恭體天心學經濟,斡旋人才、政事、道統、氣數之機。」 思多言,由於曆世事不熟,看人情不透。 閱家語,至游農山,歎曰:「觀于子路、子貢,則趙奢、李靖、仲連、陸賈,皆吾道所不擯矣。乃自宋儒分派,而諸色英俊,胥不得與於吾道,異哉!」思有所事則心景日上,無所事則心思日下,尚書曰「所其無逸」,有以也。 命諸生習恭、習數、習禮,與公函顧而樂之。 七月朔,行學儀畢,曰:「朔望行禮,匪直儀文,蓋欲每月振刷自新也,汝等知之?」又教弟子舞,舉石習力,先生浩歌。 八月,如回龍,晤諸故友。程潛伯請筵,語之曰:「程、朱與孔門,體用皆殊。居敬,孔子之禮也;靜坐惺惺,程、朱之禮也。兵、農、禮、樂為東周,孔子之用也;經筵進講‘正心、誠意’,程、朱之用也。」潛伯曰:「解矣。」訪路趨光驤皇,論治主封建井田相合。謂之曰:「聖人不能借才異代,須寬以收天下之材,和以大天下之交。」 十六日,以漳水愈漲,書齋皆沒,歎曰:「天也!」乃旋。門人皆哭別,也魯送至家,九月始返。 思「非禮勿視」四句,向二字一讀,謂不視邪色云云,非孔子複禮意也;當四字一氣讀,重在一「禮」字,謂視聽言動必於禮也。「天下歸仁」,即「王天下有三重,民其寡過也」,皆複於禮也。思威不足以鎮人,而妄夷之;惠不足以感人,而妄居之,不智也,禍於是伏焉。 十一月十五日,為爽然行冠禮,延劉滌翁為賓;爽然,即早壯也。二十七日,遭叔母期喪,寢於外,不入內,飲食行處,非哭時皆如平居,不致毀矣。十二月,著宋史評,為王安石、韓侂胄辯也。其辯安石略曰:「荊公晝夜誦讀,著書作文,立法以經義取士,亦宋室一書生耳;然較之當時,則無其倫比,廉孝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想。及既出也,慨然欲堯、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農田、保甲、保馬、雇役、方田、水利、更戍、置弓箭手於兩河,皆屬良法,後多踵行。即當時至元祐間,範純仁、李清臣、彭汝礪等,亦訟其法,以為不可盡變。惟青苗、均輸、市易、行之不善,易滋弊竇。然人亦會考當日之時勢乎!太宗北征,中流矢,二歲瘡發而卒,神宗言之,惓焉流涕;夏本宋臣,叛而稱帝,此皆臣子所不可與共戴天者也。宋歲輸遼、夏銀一百二十五萬五千兩,其他慶吊、聘問、賂遺近幸又倍是,宋何以為國!買以金錢,求其容我為君,宋何以為名?又臣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而宋欲舉兵,則兵不足;欲足兵,餉又不足。荊公為此,其得已哉!辟之仇穢洇^父兄,吾急與之訟,遂至數責家貲,而豈得已哉?宋人苟安日久,聞北風而戰慄,於是牆堵而進,與荊公為難,大哄極詬,指之曰奸、曰邪。並無一人與之商搉曰某法可,某法不可,或更有大計焉;惟務使其一事不行,立見驅除而後已,而乃獨責公以執拗,可乎!且公之施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張商英等辦國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滅吐蕃,南平洞蠻,奪夏人五十二砦,高麗來朝,宋幾振矣;而韓琦、富弼等,必欲沮壞之。毋乃荊公當念君父之癒A而韓、富、司馬光等,皆當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荊公也,其言更可怪笑,曰:‘致敵疑者近有七:一招高麗朝貢;一取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樹於西山,制其蕃騎;一創團保甲;一築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領弓矢新式,大作戰車;一置河北三十七將,皆宜罷之以釋其疑。’嗟乎!敵惡吾備,則去備;若敵惡吾有首,將去首乎!此韓節夫所以不保其元也。噫!腐儒之見,亦可畏哉!且此七事,皆荊公大計,而史半削之,幸琦誤以為罪狀遂傳耳,則其他削者何限。范祖禹、黃庭堅修神宗實錄,務詆荊公,陸佃曰:‘此謗書矣。’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祐黨起,又行盡改,然則宋史尚可信耶!其指斥荊公者,是耶?非耶?雖然,一人是非何足辨,所恨誣此一人,而遂普忘君父之瞻];而天下後世,遂群以苟安頹靡為君子,而建功立業、欲搘柱乾坤者為小人也;豈獨荊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辯侂胄略曰:「南宋之金,與北宋之遼,又不可同年而語也。乃累世知嶽飛之忠,累世皆秦檜之智,獨韓平原毅然下詔伐金,可謂為祖宗雪恥地下者矣;仗義複癒A雖敗猶榮者矣。乃宋人必欲誅之以畀金也,尚有人心哉!然兵臨城下,宗社立墟,敵問戎首,無如何也。乃夷考當時,葉適、丘崈、辛棄疾等支吾於北,敵無勝計,而宋相之首,已不保矣,異哉!有題朝門者,曰:「晁錯既誅終叛漢,於期一入竟亡燕!」可見當時人即惜之,非誅平原而宋存,留平原而宋亡也。及金主見平原首,率群臣哭祭禮葬曰:「此人忠於謀國,繆於謀身」,諡曰‘忠繆’,則金非惡平原,而深笑宋室也可知矣。宋史乃入之奸臣傳,徒以貶道學曰‘偽學’,犯文人之深惡耳。宋儒之學,平心論之,支離章句,染痼釋、老,而自居于直接孔、孟,不近於偽乎!其時儒者,如沈仲固、周密等皆曰‘今道學輩言行了不相顧’,其徒不已有偽乎,而遂深疾之也!至於指數其奸,除貶偽學外,實無左驗,徒曰‘姬媵盛,左右獻媚’而已。郭汾陽猶窮奢極欲,張曲江猶喜軟美,而欲責平原以聖賢乎!且此等亦未必非珥筆文人媒孽之也;而七百年來,直視為奸宵,無一察焉,不其冤哉!」郭子固寓書問學。 子固名金城,北京人,少能詩文,聞塨言顏先生之道,輒棄去,為天文、地理、禮樂、書數、河渠諸學。仕刑部員外郎,精練刑名,十四司稿皆倚定,每奏讞,再四欷歔,全活甚夥;升禦史,上疏謂官宄殘民,請汰之。性孝友,謙默有容,非其義,強之財,弗受也,年四十一卒。 博野知縣徐公國綬造廬拜見。 
丁醜(一六九七)六十三歲
 正月,偶觀宋孫鼛、吳時二傳,歎宋家每論人,先取不喜兵,能作文讀書,不可療之痼癖也。殃其一代君臣,毒流奕世,傷哉! 思人至衰老,容色氣度,宜倍寬和,以樂人群;骨力志情,宜更剛毅,以保天命。吾未有一焉,豈不可懼。 二月,思宋人但見料理邊疆,便指為多事;見理財,便指為聚斂;見心計材武,便憎惡斥為小人,此風不變,乾坤無寧日也! 閱韓詩外傳,仁道有四:聖仁、智仁、德仁,而磏仁為下。歎曰:「予求仁而好其下,殆哉!」 觀古書言十淫,有「淫中破禮」,「淫文破典」,曰:「其宋儒之謂乎!」 三月,廣平陳宗文來訪。 四月,王法幹與先生言學,忽歎曰:「宋儒竟是惑世誣民!」先生笑曰:「 子乃今始知乎!」 答塨書曰:「吾所望與於此道者,惟足下一人;故懼其放,畏其雜,相見責善過切,如日暮途遠,擔重力罷,將伯之呼,不覺其聲高而氣躁也。」 六月,思天之所祚報者,人不感稱,己不表見,所謂陰德也。又思對越上帝,不為世味糾纏,不為喜怒勞擾,不為疾病困縛,乃為晚年進益。 七月,定興劉棻旃甫刊先生訂改王應麟三字書。 九月,思古人靜中之功,如「洗心退藏於密」,乃洗去心之污染,退然自藏,極其嚴密,一無粗疏,即 「不動而敬」也。何事宋人借禪宗空靜,而文之以「主一」,又贅之以「無適」,以似是而非者亂吾學哉!十一月十七日,哭奠叔母墓,告服闋。 
戊寅(一六九八)六十四歲
 正月,登廁,皆梁之糠秕也,出謂人曰:「昔年歲儉,入剛主家,廁矢積`糠。此處正堪自對,焉知貧之苦乎?」 三月八日忽長籲,自愧必有隱憂不自覺者。 思千古無暴戾之君子。 四月,思諸子不及門,吾即無學習,亦是無志,遂獨習士相見禮,如對大賓。 鄢陵裴文芳子馨來問學。 五月,觀朱子語類「秦檜愛與理學交,自謂敬以直內,終日受用」,則當日理學之為小人假者,固多矣! 六月,保定詹遠定侯來問學。 觀語類曰:「本朝全盛時,如慶曆、元祐間,只是相共扶持,不敢做事,不敢動,被外人侮,亦只忍受,不敢與較,方得天下少寧;積而至於靖康,一旦所為如此,安得天下不亂?」不知此言,是怨慶曆、元祐諸人乎?抑怨靖康諸人乎?宋家可笑可憐,積成禍亂之狀如此,而乃歸獄荊公,何也?思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喜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曉路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周行榛蕪矣。遽返己,正墮此,處事非惰即略,待人非偏即隘,仍一不能走路之宋儒也,可愧可懼!塨謂走路者,兵、農、禮、樂也,路程本者,載兵、農、禮、樂之籍也,宋儒亦不甚喜觀此籍;蓋其所喜者,尚在安樂窩居,不在通曉路程也。如論語「敬事而信」等書,必曰「是心不是政」,可見。 思吾身原合天下為一體。「行夏時,乘殷輅,服周冕,舞韶樂,放鄭聲,遠佞人」,合天下之視聽言動,俱歸於禮也。故曰:「天下歸仁。」 七月,曰:「天下寧有異學,不可有假學;異學能亂正學,而不能滅正學,有似是而非之學,乃滅之矣。」 徐公解任來作別,先生往答之。 八月,覺胸中恬靜,與天地相似。 十月,王法幹曰:「自居功者,人必共怨之;自居長者,人必共短之;自居是者,人必共非之。」先生曰: 「然。」 十二月,李植秀請專志于禮,先生曰:「善、剛主在浙學樂,俊射粗可,修己學律,希濂學書,賞白及儼數俱可用,近法幹大奮於禮,汝又佐之,六藝備於吾黨矣。予何憾。勉之!」 習祭禮,為身近衰惰,乃主獻,升降跪拜以自振。 國之桓卒,先生聞之大哭!易素冠服,為位哭奠,受吊,持心喪三月。之桓字公玉,深州生員,性樂善,愨誠敢為。邑人王之俊廬墓苦孝,桓遍走當道及諸王舉揚。田逢年行傭得直,以佐斧資,桓辭之;逢年恚曰: 「善不分人乎!」凡五載,卒上達建石坊於之俊墓。長顏先生八歲,束修長跽求教,先生辭。桓曰:「昔董蘿石執贄王陽明不論年,桓乃遜蘿石耶!」卒成禮。先生南游,桓步從,時年幾七十矣。嘗擬草民疏,言天下疾苦,人笑其愚,不恤也。老以無子置側,凡求嗣,必偕齊戒沐浴,聯生三子。 為重光娶婦,行醮命、親迎、饋食、饗婦禮。 
己卯(一六九九)六十五歲
 二月,規王法幹不繫念民物。法幹引易「何思何慮」,先生曰:「子自返已至聖人乎!元則自愧衰昏,不能‘晝有為、宵有得矣。’」觀朱子語錄,見其于岳忠武也,雖從天下之公好稱之,有隱忌焉,曰「嶽飛誅」,曰「嶽飛亦橫」,曰「嶽飛只是亂殺」;于秦檜也,雖從天下之公惡而貶之,有隱予焉,曰「秦老」,曰「士夫之小人」,何也! 為植秀、錂言用人:自鄉約保長,與州縣吏胥同祿,更代任用,三年,鄉里公課其功德,而上之邑宰,邑升府,府升監司,監司登之朝,以至公卿。 思每晝夜自檢,務澄澈方寸,無厭世心,無忘世心,無怨尤心,無欺假心,方與天地相似。不然,昏昏如無事人,老而衰矣。 吟詩雲:「本來一點無虧缺,遭際窮厄奈我何!自從知得吾儒事,不大行也亦婆娑。」 三月,思言行不相顧,即欺世也;使路人指為聖人,而一德未立,一行未成,即盜名也;見禍於天,受侮於人,不亦宜乎! 四月,之桓心喪已闋,以未得往哭,猶不忍歌笑為樂。 十八日,王法幹卒,先生慟哭!為之持緦服,朔望祭禮俱廢。 五月,送法幹葬,為謀家事,托其門人王懷萬,教遺孤溥。 一僧從先生言,歸倫,姓姚,名之曰宏緒,字曰昌裔。 思畏友雲亡,須時時畏天,不則墮。 六月,思三事、六藝若盡亡,三才亦不立矣;所亡者,士不以為學術耳。語修己,勿觀性理語錄。 抵某家,寅起,賓主皆未寤。思吾方自愧衰惰,而人猶稱勵精,世運乃至此哉! 省過,近多自老,大過也。 七月,已前不時哭慟!至十九日之北泗哭、奠、釋麻。既而考禮,乃悔誤廢吉禮。蓋朋友麻,乃吊服加麻,非緦麻服也,謝過於家祠、五祀。 閏七月,塨自浙來,見先生,命吹殛儦E、笙,聽之。塨謂先生曰:「先生倡明聖學,功在萬世。但竊思向者,束身以斂心功多,養心以範身功少,恐高年於內地更宜力也。」乃以無念有念、無事有事、總持一敬之功質。先生曰:「然,吾無以進子,子乃於外出得之,可愧也。敢不共力!」乃書「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二語於日記首,日服膺之。 觀毛大可樂書、王草堂書解正誤。大可先生名奇齡,浙之蕭山人,多學善文,少為簧a構,避之四方。康熙戊午,舉博學鴻儒,授翰林院檢討,已告歸,益邃經學,禮、樂、易、詩、書、春秋,各有論著,一洗舊儒痼說。草堂名複禮,淑行好學,初年調和朱、陸,晚見益邃,著四書集注補書正誤,駁朱注訛謬,內入顏先生說。 曹敦化以新鄉尚重威如及朱主一詠先生辭來。威如辭曰:「卓識絕膽,踢籬折藩。存性學,恨不親孔、孟傳;講治法,真如見三王面。不得已,跳過漢、唐,舉首堯天。眼睜睛,總不教塵沙眩!」主一辭曰:「喚回迷塗,億兆添多,三存如願,萬邦協和。喜先生壽考作人,聞風起,焉肯蹉跎!」威如、主一寄辭,俱四拜。 塨質所著大學辨業于先生。大略言:格物、致知者,博學于文也,學問思辨也;誠正、修齊、治平者,約之以禮也,篤行也。物即三物之物,格,至也,即「學而時習之」。誠意,慎獨也,內省也;正心,心在也,「洗心退藏於密也」,「不動而敬」也。總之,不分已發、未發,皆持一敬,孔子所謂「修己以敬」也。謂心無靜時,只一慎獨盡之而已;朱子分靜存、動察者非也;分靜於動,而以主靜為功者,亦非也。何者?心之靜而為其所不睹不聞者,只屬須臾,不可主之也;主之,必入二氏矣。先生喜曰:「吾道賴子明矣。」後為之作序。 八月、語曹敦化曰:「論語,孔子之經濟譜也。漢高只得‘惠則足以使人’一句,即興;項王只犯‘有司出納’一條,即亡。」 自以衰病,敬身功疏,省過自振。 九月,安州馮繪升來,以法幹亡,與繪升約一年兩會,責善辨學。 以衰病不能理他功,惟常習恭;覺萎怠,習恭莊;覺放肆,習恭謹;覺暴戾,習溫恭;覺矜張,習謙恭;覺多言,習恭默;覺矯揉,習恭安。 先生以屯子堡水患益甚,屢請不往。至是郝公函書至候安,附一契雲:「顏習齋先生生為漳南書院師,沒為書院先師。文燦所贈莊一所,田五十畝,生為習齋產,沒為習齋遺產。」 十一月,省過,恐振厲時是「助」,平穩時是「忘」。 十一月,博野知縣杜公開銓造廬拜見。 閱陸桴亭思辨錄。 
庚辰(一七○○)六十六歲
 二月,把總趙y光玉來拜。去,謂儼曰:「汝今日見吾會武夫辭氣乎?」對曰:「異平日矣。」先生曰:「因事致禮,因人致對,竊有慕焉;友人不知吾者多矣。」 三月,朱主一來,考習六藝,複具贄,令其少子本良從學。 一日習恭,忽閉目,自警曰:「此昏惰之乘也,不恭孰甚!」已而喟然歎曰:「天置我於散地,二十有八年,曾不切劘我矣。」植秀問曰:「何也?」曰:「困抑不若在蠡之甚,左右共事,不若在蠡之才,忽忽老矣,是以歎也! 」 五月,思法幹不已,因曰:「行敬一步,即若法幹之監我一步也;心敬一念,即若法幹之範我一念也,何必戚戚為無益之悲乎?」 作先君子傳曰:「年幾七十,受兄掌面,不怒益恭;此一節也,幾堯、舜矣。」 六月二日,覺天清地寧,風和氣爽,身舒心泰,誠如象山所雲 「欲與天地不相似不得」者。倘如是以死,子張所稱「君子曰終」,其庶乎! 思昔年工程,靜敬中檢昏惰,近日昏惰中檢靜敬。 七月,徐仲容來問學。 思釋氏、宋儒,靜中之明,不足恃也,動則不明矣。故堯、舜之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不見之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藝謂之三物;不征諸物,非德、非行、非藝也。 許恭玉憂學人弱如婦人女子。先生曰:「非去帖括制藝與讀、著、主靜之道,禍終此乾坤矣!」 八月,高陽李霖沛公寓書問學,稱「弟子」。 謂李命侯曰:「法幹卒,良友中再無以聖人相責者。」遂泣下不已。 十月,思家人有不化者,須諄諄諭之,以法齊之,乃書「言教、法束,人治之要 」,於日記額。 悔過,自訟驕、浮二事。 十一月,思文王「緝熙敬止」,若宋人釋之,必寫一派禪宗。大學「為人君」五句,乃真熙、真敬。 十八日,夜就榻矣,聞子弟樵還,複出圍坐,成一聯雲:「父子祖孫,幸一筵共樂;漁樵耕牧,喜四景長春。」 十二月,謂重光曰: 「三達德之定天下也,有互用之時,有獨勝之時;光武戰昆陽,此德勇獨勝之時也。」評塨日譜,戒以用實功,惜精力,勿為文字耗損。 口占雲:「宇宙無知己,惟有地天通,須臾隔亦愧,自矢日兢兢!」 思人使之才易,使人之才難。 
辛巳(一七○一)六十七歲
 正月十五日,祭戶神,祝成。教重光安五祀龕,奉上額,正行,家眾當者令辟,坐者令起。淨掃神位,拂拭神主,置祝罏前,恭揖稟明日寅時恭祭,垂簾而退。此儀幾四十年,皆先生自行,今始命孫。塨弟培從學。 二月,培請先生之李家莊。塨門人管廷耀、李廷獻、管紹昌皆來習禮。 三月,修己侍,告之曰:「浮躁人無德,亦鮮福壽。吾年少自斷不過三十,今幸苟延也。子戒之!閻公度半日默對,嘗闔座稱羨。」 四月,李甥問孟子盡其心節,先生曰:「盡其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者,知其仁、義、禮、智之性也;知其仁、義、禮、智之性,則知元、亨、利、貞之天矣。」 五月,曹幹齋刊存學編。六月,思「小心翼翼」 ,翼翼者,如翼之飛,進進不已也。 八月,塨將入京,先生曰:「道寄於紙千卷,不如寄於人一二分。北遊,須以鼓舞學人為第一義。」 自傷三老:有不下之族墓,一也;田有菅曠,二也;歌興不長多忘句,三也。 九月,語杜生曰:「道莫切於禮,作聖之事也。今人視禮之精钜者曰不能,粗細者曰不必,是使聖人無從學也。有志者,先其粗,慎其細,學得一端,亦可。即如出告、反面,苟行之,家道不亦秩,孝弟不亦興乎!」 教塨曰:「今即著述儘是,不過宋儒為誤解之書生,我為不誤解之書生耳,何與於儒者本業哉?願省養精神,苟得行此道之分寸,吾即死無憾矣。」 十二月,有惑者,盛氣解之,思此即己惑也。 曹幹齋寄所刻存學編至,或言盍走書謝之。先生不可,曰:「吾二人不識面,渠以明道也,非以為我也,何謝?」後有問學書至,乃答之。 
壬午(一七○二)六十八歲
 正月朔日,始祖、禰同祀。初先生遵程伊川說,春祭祖,秋祭禰。塨按:古禮皆祖、禰同日祭,程說非也,質之先生;先生考而然之,至是改從古禮。 聞人稱邊之藩孝、恤二行,曰:「吾門有人矣!」 雪夜,重光取薪烘火,他人者近,欲把之,思不可,而遠取己薪。先生聞而獎之曰:「充此意,可為聖矣。昏夜不欺,一也;義利分明,二也;舉念能斷,三也。」 二月四日,哭從姑喪,思禮七十衰麻在身而已,而況功、緦乃定葬日朔望禮,哭勿傷,其餘但追慕,不哭。 服膺「小心、昭事」。思任人情之顛倒,事變之反覆,君子之心總不其失對越上帝之常,其幾矣! 三月八日,忽思少年最卑污事,因思張仲誠言「鳶飛戾天,一斂翅即落地」,豈不信乎!自今不可任此身頹衰,須日日有工程,但擇老力可能者為之耳。 劉懿叔稱其長郎、近勤子職,先生因獎之。語懿叔曰:「數子十過,不如獎子一長。數過不改也,徒傷情;獎長益勸也,且全恩。」 五月四日,哭奠從姑,告除緦! 自勘:期人過高,望人過厚,百苦百咎所從來也。 或饋肉,家人德之,先生曰:「此施百而報一也。」家人言,報一亦佳。先生因自愧一言三失:伐善,校物,器小。 思老來懈惰之態,不施於身,昏慢之慝,不作於心,無所鬱累,無所貪系,斯學力之驗也已。 六月,自勘曰:「李晦夫氣象朴穆,全不入世局;王法幹專一畏避,故皆不受侮。予既甘心沮、溺,而又不能認確‘窮則獨善 ’一句;且至誠不足動人,恭也皆取恥辱,愛也皆招玩侮,是誰之過與?」思宋儒之學,南誤張仲誠,西誤李中孚,北誤王法幹,皆天生秀傑,可為斯人立命者;誤常人之患小,誤秀賢之禍大。又思呂新吾、陸道威材識又高矣,亦沾泥帶水,更可惜也! 族孫保邦,初不識字,先生愛其勇力,教之武,為講鑒史,遂漸通文;閏六月,乃入班行學儀。習恭,覺足容微開,斂之。 十四日,小便秘,幾殆,書命塨勉力益光聖道,已少靜,談笑如常,夜乃通。越數月,錂侍,請曰:「剛主曾請于師,以習齋作千秋公所,門人恭祀師主,集則講習其中,先生可手書一紙。」先生許之。 七月,先生聞某不分父勞,歎曰:「古者弟子為學,即教之事父事兄,服勞奉養;今學讀書作文,必袖手靜坐,安其身,而奴隸其父兄。此時文取士之害,讀作為學之弊也。」 八月,思大人自恃其聰明,則不能用人;小人自恃其聰明,則不能為人用。 聞師賈金玉卒,奔哭。持心喪五月,罷,無時哭,猶朝夕哭,葬時率門人往哭送! 九月,河南周璕,介塨執贄從學,先生率行釋菜禮於先聖,傳之經濟,囑以勿為書生所誤。 培始編日記求教,誨之曰:「務有恆。」 
癸未(一七○三)六十九歲
 正月,或求教授書文,先生曰:「衰疲自知天廢,姑舌耕以濟絕糧,亦可也。」於是曹可成、田得豐、郝品、郝夢祥、郝夢麒來從遊。 清苑馮辰拱北書來問學,答之。 六月,大興王源,介塨執贄從學,先生辭不受;固請,乃受之。曰:「文升、剛主,道吾友英雄之氣,與夫文章識力,想望久矣!近又聞因剛主言,為省身錄,從事身心,尤使仆喜而不寐,過謙不敢當。然相期於周、孔之道者,寧有既乎!願斷自今,一洗詩文之習,實力聖學,斯道斯民之幸也。」因問曰:「聞子知兵,其要雲何?」對曰:「源何足知兵要,但以為不過奇、正而已。」又曰:「假以烏合數千,使子治之,何法為先?」對曰:「莫先束伍。」先生躍然曰:「子真其人矣!」次日,率源祭告孔子,行釋菜禮,祝聖陰佑,使之成德興行,有功乾坤。評省身錄,勉以遷善改過。源問刀法,告之。源紀二詩曰:「離迷禾黍問南村,慚愧擔簦五柳門。十載低顏隨燕雀,半生孤眼橫乾坤!先生有道青雲上,今日從遊皂帽尊。虞、夏高歌人未老,無邊風雨正黃昏。藜羹、麥飯話情親,今古興亡賴有人。破屋寒飛宵練影,荒籬遠隔夕陽塵。直將文武傳洙、泗,未許安危系洛、閩。山勢東蟠滄海盡,應知燕、趙自生申!」 七月,塨使弟培、門人陳兆興為共學會,以日記質之先生。塨質所撰小學勺舞儀節,畫舞位,執幹、戚、羽、籥以舞。先生觀譜,監之。 八月,評培日記,曰:「既脫俗局,而高視遠望;再斂空虛,而自卑自邇,則可與適道矣。」 儼侍,言有心疾。曰:「習行於身者多,勞枯於心者少,自壯。」 一日,曹可成觀天象,言寅時東方見黑雲,似雨兆,然不大;次晨果微雨。先生曰:「若可成者,可與傳瞻天之學矣。」 九月,祭孔子。祝曰:「李培從元及其兄塨學日記,逐時自省,改過遷善;因之元門下侄修己、爾儼及門人李植秀、鍾錂,各集冊互相糾繩。元亦用自振拂,庶末路無躓,惟神相之!」 訂塨所譜小學。 十月,夜坐久,無惰容,為修己述故友劉肇南以六十鄉宦,失一出告,受跪責於其母事。 十一月,語可成曰:「孔子稱仲弓可使南面,稱子賤霸王之佐,論由、求等從政,及子貢、孟子之稱孔子,得邦家,得百里而君,聖賢之學之德可想矣。宋人相推有是乎!」 先生見學堂禮器位,乃知諸子自習禮也,錂蓋倡之,私喜。培來與錂習勺文舞式。 教培痛除假冒將就。 十二月齊,憑案者再,因思古人之老也,行有杖,馮有幾,是古人固不諱老。齊之日,不拘行、立、坐、臥,以一心思神而不忘為主,不必盡莊坐也。 
甲申(一七○四)七十歲 九月二日酉時先生卒 
 正月朔日,祀祖、禰。祝文末曰:「尚其冥佑,末路幹幹,寡增罪戾,庶保降衷以歸元!」 率門人習禮,先生作通贊,新歲習勤也,必終肄三。 漢軍崔璠奐若來問學。先生謂之曰:「學之亡也,亡其粗也,願由粗以會其精。政之亡也,亡其跡也,願崇跡以行其義。」十五日,行學儀,有後至者。乃命凡遇行禮日,專任一人,或輪班傳呼齊集,務于先生未出前嚴辦,聽候勿誤。自勘一生勉于明虞、周之政,學孔、孟之學,尊祖敬宗,老老恤孤,隆師重友,辟邪衛正,改過修慝,日新時惕,懍乎帝監,勿負蒼生。乃年及七十,而反身自證,無一端可對堯、舜、周、孔而無慚者;且有敗壞不可收拾,如化族一事,良可傷也! 戒子侄,後日斂用布,勿以絲帛。 二月朔日習禮,先生主獻,問諸子有失儀否?儼曰:「無失,且始終恭敬。」 謂門人曰:「孟子‘必有事焉’句,是聖學真傳,心有事則心存,身有事則身修,至於家之齊,國之治,皆有事也。無事則道統、治統俱壞。故乾坤之禍,莫甚於釋氏之空無,宋人之主靜。」 及閘人言博、蠡修河法,曰:「北人只思除水患,不思興水利,不知興利即除害也。」 二十日看書,儼曰:「伯父言誦讀為病,而又犯之,況年邁宜養。」先生笑置之,曰:「子弟不當如是乎!」 族祭,籑,三盞及限,若有醉意;乃坐久止一盞,較指輸一盞,即止。 曰:「吾事水學,不外‘分、浚、疏’三字;聖王治天下,亦只此三字。 」 三月,將以銀易新冠。思此門人周璕所寄遺者,當為天下公用之,不可以私華其身;乃易紙,抄喚迷塗。 思生存一日,當為生民辦事一日,因自鈔存人編。 游西圃,可成從。因言王五公之教于陑陽也,謂主人曰:「吾登山,即偕弟子登山,玩水即偕玩水;吾吟酌,吾看花,吾步騎射,無不弟子偕,諸公勿問也,只取弟子學問科名勝人耳。」學且勿論,其門人甲遂中進士,即帖括也,豈僅在誦讀哉! 書「立心高明,俯視一切」,於記首。 四月,謂門人曰:「齊宣王欲授孟子室,養弟子,使大夫、國人矜式,是以宋儒待孟子也。孟子志作名世,烏肯居哉!倘以留宋儒,必悅。」使翻朱注,程子果曰:「齊王處孟子,未為不可。」慨然歎曰:「程、朱之學,焉得冒孔、孟之學哉!」 十二日,素服行忌祭禮,其祝末曰:「嗚呼顯考饗哉!知兒之將獻,尚得幾時哉!悲咽哀愴,何有極哉?」塨來,叩稟應郾城知縣溫公益修聘,因議南遷。先生曰:「吾夙志也,然屢謀不遂,而竟昏耄,天殆使我葬斯土也已矣!」 五月,坐場中,覺脊骨俯屈,振起習恭。 二十五日,塨以往郾城,拜辭求教,先生曰:「持身莊竦,力斷文墨,愛惜精神,留心人才,佐政仁廉,足民食用,特筒武壯,不問小過,出入必慎,交遊勿濫。」塨拜受。行後,先生淒然。 許恭玉來,言一統志、廣輿記等書,皆書生文字,于建國規模,山河險要,未詳也。先生曰:「豈惟是哉!自帖括文墨遺禍斯世,即間有考纂經濟者,總不出紙墨見解矣。」 六月沐後,見指肉紅潤,甲色穩秀,歎曰: 「天何不使我櫛風沐雨,胼手胝足也!」以祭中溜,齊。戌,臥以致思,覺不專一則坐,坐覺不專一則立,期不以暑困勝吾心之齊。 思「修其天爵以要人爵」,雖文、武盛時,不能保無其人也。惟修之久,則習與性成,功名之事,皆性命之事矣。即或虛假,而有此一修,其存天理、成人材者亦不淺;故戰國才俊,猶盛後世。此周公立法之善也。今時文取士,求一修天爵以要者,亦安可得哉! 七月,謂門人曰:「心性天所與,存養所以事天;道義師所授,習行所以事師。」曹可成死,先生哭之慟!為素服十二日。 八月二日夜,夢中大哭父!闔巷皆聞。十一日,行中矩,習恭。十二日,行中矩,已而習恭,坐如泥塐。夜半,左肋下病發,兒時積也。 十三日,習恭者二。 十五日,行中秋禮,獻先祠瓜果、酒肉,夜與修己、爾儼、爾檥、重光飲月下,不歌,不能忘可成也。 二十五日,寢疾,李植秀、鍾錂俱來侍。二十七日,張振旅、張智吾來視,起,冠。智吾曰:「病,何必冠?」先生曰:「臥則脫,起則冠,固也。」三十日,王巽發、王浚、王澤、王懷萬、王溥、王繩其來候,命人扶揖。 九月朔日,張文升來視疾。二日辰,令燂湯沐浴。培及賈子一來視疾,先生謂門人曰:「天下事尚可為,汝等當積學待用。」申,命自學舍遷於正寢,酉卒,面貌如生。 安陽徐適聞訃,北面拜哭,正弟子禮。 塨聞訃,自郾城奔回,哭奠!與及門培、邊之藩、顏修己、李植秀、顏爾儼、鍾錂、賈易、田得豐、郝品、郝夢麒執喪,衰服加絰,紳士許璠、彭大訓等百餘人,共奠。囑塨為祝,曰:「嗚呼!秦火焰而大道隱,講壇盛而學術歧,悠忽者千餘年,昧痼者數百載;乃今始得一先生,而先生又忽逝也,悲哉!天之于人,其有意耶,其無意耶!先生崛起側陋,直以聖道為己任,以為聖人必可學而至,希賢則已卑。方總蝖A即能幹師門內難。及長,躬灌園,事恩祖,甘毳隨欲敬進,雖勞不怨。日五漏起,坐必直首端身,兩足分踏地,不逾五寸,立不跛,股不搖移,行折必中矩,周旋必中規,盛暑,終身未嘗去衣冠。尊長,恤族堙C與王法幹十日一會,糾日記,記詳十二時言行,時下圈黑白,別欺慊。好言論,行嘗忤俗,然生平無一言非道,無一事不以堯、舜、周、孔相較勘。朔望謁家祠,二時祭以及冠昏,力行古禮。居喪倚廬堊室,衰麻無時哭,三年不懈,雖功、緦皆如禮,無少假。待妻如君,撫子如師,屋漏獨居,身未嘗傾欹,是為先生之躬行。非其有,一介不取,一錢贈必報。邑令約車騎造齋下拜,惟遣弟子答。士民公舉德學苦孝,學使者李公、巡撫于公,將交章上薦,先生力阻若傷之,乃止,是為先生之守。慨然謂周、孔之道,在六德、六行、六藝,後儒以靜坐致良知,參雜異端,篡吾心之德,且鄉黨自好,遂負高誼,罕見一一考行古道,絲發不苟者;至攻詩文,纂章句,群趨無用,而先王兵、農、禮、樂之藝,嗒然喪失,以致天地不得位,萬物不得育。乃定課外整九容,內顧明命,一致加功,自終日迄夕,幹幹惕若。家禮學規,酌古准今,務曲當。帥弟子分日習禮、習射、習樂、習數、習書,考究兵、農、水、火諸學。學堂中灑掃潔甚,琴竽、決拾、籌管森列,眾生揖讓進退其間,已而歌謳舞蹈。唐、宋後儒室久不見此三代威儀矣。於是著存性、存學、存治、存人以立教,是為先生之學術。而謂先生之生徒然耶,天無意耶!故嘗謂先生之力行為今世第一人,而倡明聖學,則秦後第一人。海內文士無論,即稱篤儒致行者,與先生疏密,固大有間。而至於秦火之余,如董仲舒、鄭康成、文中子、韓昌黎、程明道、張橫渠、朱晦庵、王陽明,其於學術,皆襭此蹛彼,甚至拾沈捉風,侵淫虛浮,以亂聖道。嗚呼!千餘年於茲矣。先生生亦晚近,居蓬蓽,孰傳之,孰啟之?一旦爬日抉月,堯、舜、周、孔之道,拾之墜地,而舉之中天,奚其然耶!豈天道運會,一盛一衰,堯、舜盛以至於周、秦衰,而邐迤至明,自此以後,幹旋坤轉,聖道重明,斯民蒙福,故特生其人耶!乃少困以患難,中厄貧賤,內苦於家庭,外之聞者,或疑或信,或謗且滋,而且奄忽以去。抑天地之氣,如燭灺火燼,已成灰滯,後轉螢點,紅豔b然自照,而竟熸耶!嗚呼!吾無以知天矣。嗚呼慟哉!凡我同人,皆有後死者之責,其何以不負先生?其何以終邀福於天?先生之神,萬世不磨,矧茲旦夕,而不予臨。嗚呼哀哉!尚饗!」李植秀挽聯雲:「持身矻矻,備曆錯節盤根,大德行,二千年後無雙士!樹議岩岩,直排迷途歧路,真學術,十八代來第一人!」鍾錂聯雲:「手著四存,繼絕學于三古;躬習六藝,開太平以千秋!」顏爾儼聯雲:「關外尋親,遼水東西欽大節;洛中辯道,嵩山南北識真儒!」張文升上私諡曰:「文孝先生。」 十二月六日,葬於北楊村西祖兆。塨與及門諸子送葬,哭慟失聲!葬返,從孝子爾檥、孝孫重光行虞祭,相向哭盡哀!持心喪三年。 先生卒前遺囑子孫,以習齋為門人公聚學習之所,塨等共議懸匾門額曰「習齋學舍」。敬書神牌曰「顏習齋先生神位」,供于習齋。晨興設祭,告以後每年二八月上辛公集致祭,講習先生學術。 乙酉四月,郾城知縣溫德裕刊先生存性、存人、存治三編於郾城。 六月,塨修先生年譜。 丙戌八月,王源哭奠先生于習齋學舍。 十月,訂先生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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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顏習齋先生年譜,見其自幼英毅,慨然有志於聖道,切己束修,壯而明周、孔不傳之學,禮、樂、兵、農,實履其事,晚年上達,所見益精貫,其德彌上,心彌歉,倍加淬勵,造世之志,無頃刻忘,行己教人,幹惕如一日,嗚呼!此真周、孔之道之學也。璋自甲申秋閱國語,感古人、父子、君臣之際,民社、世故、政事之端,莫不實有規畫,自反無似,因發憤與鄭君知芳共學。乙酉立日記,記得失過惡以自考。抵上谷,始聞先生,而先生已沒不可見矣。嗚呼!何璋之不幸哉!雖然,其言與行俱在,穆然思之,如見先生,璋苟能孜孜不懈,學先生之學,是即親受教于先生也。況有剛主李先生身得其傳,諄諄以此道提誨,就而正之,猶見先生也,又何憾焉!是在自勉而已。 康熙丁亥三月棘津後學張琡璋謹識。
  楊子雲:「務學不如務求師,師者人之模範也。」嗟乎!模範詎易得哉?今觀顏先生年譜,誠哉模範矣!平居每歎大儒自命,而誤以面壁為存養,章句為學問,如焚鼎造冰;至於言行相違,借名行私者,又不足道也。今得先生模範,竊有志焉。但自顧譾陋,不知果能私淑以善其身否也,行滋懼矣! 丁亥菊月後學鄭知芳拜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