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黃宗羲

鄭性序

  道並行而不相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三教既興,孰能存其一,去其二。並為儒而不相容,隘矣。孔子大中,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是以能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然嘗欲「無言」,且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大賢而下,概莫之及。後儒質有純駁,學有淺深,異同錯出。宋惟周子渾融,罕露圭角;朱、陸門人,各持師說,入主出奴。明儒沿襲,而其間各有發揮開闢,精確處不可掩沒,梨洲黃子臚為《學案》而並錄之。後之觀者,毋師己意,毋主先入,虛心體察,孰純孰駁,孰淺孰深,自呈自露,惟以有裨於為己之學,而合乎天地之所以為大,其於道也,斯得之矣。

  康熙辛未,鄞萬氏刻其原本三分之一而輟。嗣後故城賈氏一刻,雜以臆見,失黃子著書本意。今續完萬氏之未刻。

  乾隆己未夏五,慈谿後學鄭性謹序。

黃千秋跋

  先王父所著《明儒學案》一書,甬上萬管村先生宰五河時捐俸刻之,未及半而去官,遂輟。其稿本歸勾章鄭義門。吾姚胡泮英言,廣撫楊公文乾令子某欲刻之,屬千秋力求之鄭氏。書往而泮英歿,千秋與義門不勝歎惋,以為必浮沉於蠻溪瘴嶺間,不可得還矣。越數年而泮英之甥景鳴鹿賚原本至,謂泮英歿時屬鳴鹿曰:「黃子《明儒學案》一書未刻,並未取還,此我所死不瞑目者也。汝能為我周旋,則九原感且不朽矣。」鳴鹿不負所託,遠索之歸,複還鄭氏。義門鼓掌狂喜,慶完璧之複歸於趙也。於是慨然捐貲續刻,始於雍正乙卯,至乾隆己未而竣。是書不終於泯沒矣。

  第三孫千秋謹識。

馮全垓跋

  姚江黃梨洲先生以邁世之天姿,成等身之著作,自經術文章以至一能一技,靡不悉心體究,而尤自任以道之重。所著《明儒學案》,窮源竟委,博採兼收,將使後之學者各隨其質之所近,浸淫滋溉以至於道,及其成功,萬派同歸矣。

  夫有明講學之家,其辨析較宋儒為更精,而流弊亦較宋儒為更甚。垓謂學術必原心術,但使存心克正,兢兢以慎獨為念,從此存養省察,雖議論或有偏駁,亦不愧為聖人之徒。倘功利之見未忘,借先正之名目以自樹其門戶,則矯誣虛偽,勢必色厲內荏,背道而馳。先生是書,殆欲以正心術者正學術歟!

  板為鄭氏所刊,久存於二老閣。垓以近年久未刷印,屢向鄭君杏卿探問。鄭君見垓志行是書,慨然曰:「馮氏其與《學案》有緣乎?」蓋指從祖五橋先生曾刊行《宋元學案》一書也。垓因向鄭君出資若干,攜板而歸。今年春,修其疏爛,補其缺失,僱工刷印,冀其廣為流布。略書數語於後,以志嚮往,並不沒鄭氏刊板之緣起,而鄭君與人為善之意,亦因以俱著雲。

  時光緒八年,歲次壬午,如月上澣,慈谿後學馮全垓謹跋。

於准序

  粵自有明三百年間,理學名儒,英賢輩出,程、朱道統,直接心傳,可謂彬彬盛矣,然而宗格物者極詆良知,護良知者複譏格物。要諸姚江、白沙輩,豈好為是說以驚世駭俗哉,夫亦各就人之資稟,以為造詣焉耳,譬若登山然,雖徑有紆直險易之不同,而造極登峰,其揆一也,又何必紛紛聚訟為哉!

  吾晉自薛文清以複性之學倡於河東,宗其旨者,代不乏人。獨先清端,讀書敦行,居恆每以孝弟為先,及出而曆官四方,廉隅首飭,一以忠君愛民為念,初未見其侈談理學也,而天子明聖,於考試詞臣之頃,特蒙聖諭:「理學無取空言,若于成龍不言理學,而服官至廉,斯即理學之真者。」煌煌睿訓,華袞千秋,曷足喻也。

  往餘年少,蚤涉仕途,不得講求格致工夫而窺堂奧。茲當持鉞吳門,適督漕觀察副使醇菴賈君,以梨州黃子所輯《明儒學案》一書相示,公餘卒業,見夫源流支派,各析師承,得失異同,瞭如指掌,複錄其語言文字,備後學討論,洵斯道之寶山,而學人之津筏也。尤羨夫賈君之尊人若水公者,一見契心,亟圖公世。觀其總評數則,品騭犁然,非深於理學者,能如是乎?賈君又能讎校精刊,克成父志,可謂孝矣。吳郡頗稱繁劇難治,初賈君為守,涖任數月,循聲鵲起,未幾而翠華南幸,遂晉監司。餘嘗觀其政事,謂必得之家學淵源,今睹是編,然後知有其父者有其子也,因樂得而為之序。

  康熙丁亥歲孟秋,西河於准拜題。

仇兆鼇序

  孔、孟之學,至宋儒而大顯。明初得宋儒之傳者,南有方正學先生首倡浙東,北有薛敬軒先生奮起山右,一則接踵金華,一則嗣響月川,其學皆原本程、朱者也。獨天臺經靖難之餘,淵源遂絕。自康齋振鐸於崇仁,陽明築壇於舜水,其斯道絕而複續之機乎!當時從學康齋者有陳公白沙,而甘泉之隨處體認天理,足以救新會之偏。其纘緒姚江者,有龍溪、近溪,而東廓從戒懼覓性,念菴從無私識仁,亦足以糾二溪之謬。就兩家而論,白沙之靜養端倪,非即周子主靜之說乎?陽明之致其良知,非即孟子良知之說乎?然而意主單提,說歸偏向,遂起後來紛紜異同之議耳。雖然,白沙之學在於收斂近裏,一時宗其教者,能淡聲華而薄榮利,不失為闇修獨行之士。若陽明之門,道廣而才高,其流不能無弊:惟道廣,則行檢不修者,亦得出入於其中;唯才高,則騁其雄辯,足以驚世而惑人。如二溪之外,更有大洲、複所、海門、石簣諸公,舌底瀾翻,自謂探幽抉微。為說愈精,去道愈遠,程子所謂「彌近理而大亂真」者,此其似之矣。後此東林學興,若涇陽、景逸諸君子,皆足以維持道脈,而蕺山劉子,一生用功,惟在慎獨,則孔、孟、程、朱之學,合而為一,其有補於陽明非小矣。

  吾師梨洲先生纂輯是書,尋源泝委,別統分支,秩乎有條而不紊,於敘傳之後,備載語錄,各記其所得力,絕不執己意為去取,蓋以俟後世之公論焉爾。獨於陽明先生不敢少有微詞,蓋生於其鄉者,多推尊前輩,理固然也。先生為白安忠端公長子,劉念台先生高弟,嘗上書北闕,以報父仇,又抗章留都,以攻奸相。少而忠孝性成,耄則隱居著述,學問人品,誠卓然不愧於諸儒矣。是書成於南雷,刊佈於北地,亦可見道德之感人,不介以孚,而賈君若水之好學崇儒,真千里有同心夫!

  康熙癸酉季秋,受業仇兆鼇頓首拜題於燕台邸舍。

明儒學案序

  盈天地間[1]皆心也,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故窮天地萬物之理,即在吾心之中。後之學者,錯會前賢之意,以為此理懸空於天地萬物之間,吾從而窮之,不幾於義外乎?此處一差,則萬殊不能歸一。夫茍工夫著到,不離此心,則萬殊總為一致。學術之不同,正以見道體之無盡[2]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勦其成說,以衡量古今,稍有異同,即詆之為離經畔道,時風眾勢,不免為黃芽白葦[3]之歸耳。夫道猶海也,江、淮、河、漢以至涇、渭蹄涔,莫不晝夜曲折以趨之,其各自為水者,至於海而為一水矣。使為海若者,汱然自喜,曰:「咨爾諸水,導源而來,不有緩急平險、清濁遠近之殊乎?不可謂盡吾之族類也,盍各返爾故處!」如是則不待尾閭之泄,而蓬萊有清淺之患矣。今之好同惡異者,何以異是?

  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於講學,餘妄謂過之。諸先生學不一途,師門宗旨,或析之為數家,終身學術,每久之而一變。二氏之學,程、朱闢之,未必廓如,而明儒身入其中,軒豁呈露。用巫家倒倉之法,二氏之葛藤,無乃為焦芽乎[4]?諸先生不肯以朦懂精袖冒人糟粕,雖淺深詳略之不同,要不可謂無見於道者也。餘於是分其宗旨,別其源流,與同門薑定庵、董無休操[5]其大要,以著於篇,聽學者從而自擇。中衢之罇,持瓦甌樿杓而往,無不滿腹而去者。湯潛庵曰:「《學案》宗旨雜越,茍善讀之,未始非一貫也。」陳介眉曰:「《學案》如《王會圖》洞心駭目,始見天王之大,總括宇宙。」

  書成於丙辰之後,許酉山刻數卷而止,萬貞一又刻之而未畢。壬申七月,餘病幾革,文字因緣,一切屏除,仇滄柱都中寓書,言北地賈若水見《學案》而歎曰:「此明室數百歲之書也,可聽之埋沒乎!」亡何賈君亡[6],其子醇庵承遺命刻之。嗟乎!余於賈君,邈不相聞,而精神所感,不異同室把臂。余則何能,顧賈君之所以續慧命者,其功偉矣。

  黃宗羲序。康熙三十二年癸酉歲,德輝堂謹梓。

  [1] 《黃梨洲文集》(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出版。以下簡稱《文集》。)無「間」字。

  [2] 《文集》「盡」下作「即如聖門,師、商之論交,游、夏之論教,何曾歸一?終不可謂此是而彼非也」。

  [3] 《文集》作「黃茅白葦」,是。

  [4] 《文集》「法」下有「也」字,無「二氏之葛藤,無乃為焦芽乎」句。

  [5] 《文集》「操」作「撮」。

  [6] 《文集》「亡」作「死」。

黃梨洲先生原序

  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心無本體,工夫[7]所至,即其本體,故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8]。是以古之君子,甯鑿五丁之間道,不假邯鄲之野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使美厥靈根者,化為焦芽絕港。夫先儒之語錄,人人不同,只是印我之心體,變動不居[9],若執定成局,終是受用不得。此無他,修德而後可講學。今講學而不修德,又何怪其舉一而廢百乎?時風愈下,兔園稱儒,實老生之變相;坊人詭計,借名母以行書。誰立廟庭之中正?九品參差,大類釋氏之源流;五宗水火,遂使杏壇塊土為一鬨之市,可哀也夫!

  羲幼遭家難,先師蕺山先生視羲如[10]子,扶危定傾,日聞緒言,小子矍矍[11],夢奠之後,始從遺書得其宗旨,而同門之友多歸忠節。歲己酉,毘陵鄆仲昇來越,著《劉子節要》。仲昇,先師之高第弟子也。書成,羲送之江幹,仲昇執手丁寧曰:「今日知先師之學者,惟吾與子兩人,議論不容不歸一,惟於先師言意所在,宜稍為通融。」羲曰:「先師所以異於諸儒者,正在於意,寧可不為發明!」仲昇欲羲敘其《節要》,羲終不敢。是則仲昇於殊途百慮之學,尚有成局之未化也[12]。

  羲為《明儒學案》,上下諸先生,深淺各得,醇疵互見,要皆功力所至,竭其心之萬殊者,而後成家,未嘗以懵懂精神冒人糟粕。於是為之分源別派,使其宗旨曆然,由是而之焉,因聖人之耳目也。間有發明,一本之先師,非敢有所增損其間。此猶中衢之罇,後人但持瓦甌樿杓,隨意取之,無有不滿腹者矣。

  書成於丙辰之後,中州許酉山暨萬貞一各刻數卷,而未竣其事[13],然鈔本流傳[14],頗為好學者所識。往時湯公潛菴有雲:「《學案》宗旨雜越,茍善讀之,未始非一貫。」此陳介眉所傳述語也。壬申七月,一病幾革,文字因緣,一切屏除。仇滄柱都下[15]寓書,言北地隱士[16]賈若水者,手錄是書[17]而歎曰:「此明室數百年學脈[18]也,可聽之埋沒乎!」亡何,賈君逝[19],其子醇菴承遺命刻之。嗟乎!溫公《通鑑》成,歎世人首尾畢讀者少[20]。此書何幸,而累為君子所不棄乎!暫徹呻吟,口授兒子百家書之。

  康熙癸酉歲,紫筠齋謹梓。

  [7] 《文集》「工夫」作「功力」。

  [8] 《文集》「萬殊也」下有「窮心則物莫能遁,窮物則心滯一隅」句。

  [9] 《文集》作「只是印我心體之變動不居」。

  [10] 《文集》「如」作「猶」。

  [11] 《文集》「矍矍」作「蹻蹻」。

  [12] 《文集》「未化也」下有「況於他人乎」句。

  [13] 《文集》作「許酉山刻數卷而止,萬貞一又刻之而未畢」。

  [14] 《文集》「鈔本流傳」下無「頗為好學者所識」句,以下則作「陳介眉以謹守之學讀之,而轉手湯潛庵,謂餘曰:‘《學案》宗旨雜越,茍善讀之,未始非一貫也。’」

  [15] 《文集》「都下」作「都中」。

  [16] 《文集》無「隱士」二字。

  [17] 《文集》作「見《學案》」。

  [18] 《文集》作「數百歲之書」。

  [19] 《文集》「逝」作「死」。

  [20] 《文集》作「歎覽者未終一紙,已欠伸思睡,能讀之終篇,惟王益柔爾」。

賈潤序

  余伏處畿南,雅聞浙東多隱居樂道之儒,而姚江黃梨洲先生為之冠。梨洲之門,名公林立,而四明仇滄柱先生尤予所宿契者。每欲南浮江、淮,曆吳門,渡錢塘,遍訪姚江支派,各叩其所學,而道裏殷遙,逡巡未果。已而滄柱先生居天祿、石渠,操著作之任,益大昌其學。余因遣兒輩執經其門,將由此以上溯姚江,庶幾獲聞緒論。兒朴往來都下,得睹《明儒學案》一書,則梨洲先生所手輯也,凡明世理學諸儒,鹹在焉。餘閱之驚喜,喟然歎曰:「此後學之津梁,千秋不朽盛業也,盍梓之以公諸天下。」蓋明儒之學多門,有河東之派,有新會之派,有餘姚之派,雖同師孔、孟,同談性命,而塗轍不同,其末流益歧以異,自有此書,而支分派別,條理粲然。其於諸儒也,先為敘傳,以紀其行,後採語錄,以列其言。其他崛起而無師承者,亦皆廣為網羅,靡所遺失。論不主於一家,要使人人盡見其生平而後已。學者誠究心此書,一披覽間,即有以得諸家之精蘊,而所由以入德之方,亦不外是。其間或純或駁,則在學者精擇之而已,嘗慨前代所編《性理大全》,極有功於後學,但於有宋諸儒,採之未備,而《皇極經世》、《家禮啟蒙》、《律呂新書》、《洪範皇極內篇》,本自別行於世者,亦複混入其間,殊覺繁而鮮當。他日有人彙宋、元諸儒之說,仿此體而重輯焉,寧不更快人意耶!餘老矣,不能苦心勵行,窺先賢之堂奧,兒輩年方少壯,得是書以為指南,其可不迷於嚮往矣乎!因書此以識之。

  時康熙辛未歲仲夏月,故城賈潤謹題於南村書室。

賈樸跋

  樸憶幼入家塾,習制舉業,墊師嚴督,不敢旁有涉獵,每侍先君課誦,見先君手一編不置,皆《性理》、《皇極經世》、《近思錄》等書。問嘗指以示樸曰:「此聖賢心脈,後學津梁也。孔、孟之學,自秦、漢以來,穿鑿支離,汩沒於章句訓詁之間,賴有大儒輩出,求之於心性之際,而證其所為獨得者,在宋則有周、程、張、朱五君子,在明則有敬軒、康齋、白沙、姚江諸儒。冥搜靜悟,宗旨炯然,其間雖不無異同之見,而其求至於聖道則一也。」朴聞先君之緒論如此。時方工帖括,因循畏怠,未獲研究。後先君聞甬江仇先生入中秘,講學京邸,乃呼樸,謂「仇先生文章學術,源本《六經》,為東南學者,爾其往受業焉」。朴乃執經先生之門。未幾,手授《明儒學案》一書,樸攜歸以呈先君。先君讀而卒業,曰:「梨洲先生之於斯道,共功钜、其心苦矣。學者誠體驗於此,其於聖人之道,庶有得焉。如欲遊溟渤者,曆江、漢,涉淮、泗,雖所閱之途各殊,而泝之不已,終歸於海無疑也。」遂命樸等朝夕校讎,授諸梓以廣其傳。工起於辛未春,竣於癸酉之孟春。嗚呼!先君遺命在耳,而幾杖已不獲親矣。樸捧讀斯篇,唯有策愚鞭駑,朝夕孳孳,期省身寡過,以無負於父師之明訓已耳。

  歲在癸酉夏月,後學賈樸敬跋。

賈念祖跋

  先王父若水公精研理學,於宋、元、明諸儒之書,無不泝委窮源,徹其底蘊。嘗謂先大夫素菴公雲:「人生為功名中人易,為聖賢中人難。」蓋其生平立腳為著實工夫者在此,所以訓示子孫者亦在此。晚年讀姚江黃黎洲先生《明儒學案》一書,深嘉而嘆服之。蓋取先生各載諸儒所得力之語,以俟學者之自擇,殊塗同歸,百慮一致,誠高出於牴牾異同者流也。先大夫承命授梓,自康熙癸酉書成,垂四十餘年,四方篤學力行之士,來索是書者,踵相接也。念祖敬凜先志,嘗手一編為訂正其魯魚之謬者百有餘字,命兒裕、昆、延、泰脩補舊帙,公諸海內,亦以景仰先賢,不敢有墜家訓雲爾。

  雍正十三年七月上浣甘陵後學賈念祖識。

莫晉序

  孔子稱「善人不踐跡」,孟子謂「君子欲其自得」,《系辭》雲「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此三言者,千古道學之指南也。夫道無定體,學無定法,見每歧於仁智,克互用乎剛柔,鈞是問仁,而克復敬恕工夫頓漸;同此一貫,而忠恕學識義別知行,各得其性之所近而已。宋儒濂溪、明道之深純與顏子為近,伊川、橫渠之篤實與曾、思為近,象山之高明與孟子為近。立言垂教,不必盡同,後人泥於著述之跡,僉謂朱子集群儒之大成,數百年來專主一家之學。

  明初,天臺、澠池椎輪伊始,河東、崇仁風教漸廣,大抵恪守紫陽家法,言規行矩,不愧游、夏之徒,專尚修,不尚悟,專談下學,不及上達也。至白沙靜養端倪,始自開門戶,遠希曾點,近類堯夫,猶是孔門別派。自陽明倡良知之說,即心是理,即知是行,即工夫是本體,直探聖學本原。前此諸儒,學朱而才不逮朱,終不出其範圍;陽明似陸而才高於陸,故可與紫陽並立。當時若東廓主戒懼,雙江主歸寂,念菴主無欲,最稱新建功臣。即甘泉體認,見羅止修,亦足互相表裏。迨蕺山提清誠意,約歸慎獨,而良知之學,益臻實地,不落虛空矣。

  黃黎洲先生《明儒學案》一書,言行並載,支派各分,擇精語詳,鉤玄提要,一代學術源流,瞭若指掌。要其微意,實以大宗屬姚江,而以崇仁為啟明,蕺山為後勁。凡宗姚江與闢姚江者,是非互見,得失兩存,所以闡良知之祕而防其流弊,用意至深遠也。

  是書清河賈氏刻本行世已久,但原本首康齋,賈本改而首敬軒,原本「王門學案」,賈本皆改為「相傳學案」,與萬五河原刻不同,似非先生本旨。予家舊有鈔本,謹據萬氏原刻重加訂正,以複其初,並校亥豕之訛,壽諸梨棗。竊謂學貴真修實悟,不外虛實兩機,病實者救之以虛,病虛者救之以實。古人因病立方,原無成局,通其變,使人不倦,故教法日新,理雖一而言不得不殊,入手雖殊,而要歸未嘗不一。讀是書者,誠能不泥其跡,務求自得之真,向身心性命上作印證,不向語言文字上生葛藤,則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百川學海而皆可至於海。由諸儒上溯濂、洛、關、閩,以尋源洙、泗,庶不負先生提倡之苦心也夫!

  時道光元年辛巳仲冬朔旦,會稽後學莫晉頓首謹書於教忠堂。

《明儒學案》發凡

  從來理學之書,前有周海門《聖學宗傳》,近有孫鍾元《理學宗傳》,諸儒之說頗備。然陶石簣《與焦弱侯書》雲:「海門意謂身居山澤,見聞狹陋,常願博求文獻,廣所未備,非敢便稱定本也。」且各家自有宗旨,而海門主張襌學,擾金銀銅鐵為一器,是海門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鍾元雜收,不復甄別,其批註所及,未必得其要領,而其聞見亦猶之海門也。學者觀羲是書,而後知兩家之疎略。

  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是學者之入門處。天下之義理無窮,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約之使其在我?故講學而無宗旨,即有嘉言,是無頭緒之亂絲也。學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讀其書,亦猶張騫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領也。是編分別宗旨,如燈取影,杜牧之曰:「丸之走盤,橫斜圓直,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於盤也。」夫宗旨亦若是而已矣。

  嘗謂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獨於理學,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繭絲,無不辨晰,真能發先儒之所未發。程、朱之闢釋氏,其說雖繁,總是只在跡上;其彌近理而亂真者,終是指他不出。明儒於毫釐之際,使無遁影。陶石簣亦曰:「若以見解論,當代諸公盡有高過者。」與羲言不期而合。

  每見鈔先儒語錄者,薈撮數條,不知去取之意謂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嘗透露,如何見其學術?是編皆從全集纂要鉤玄,未嘗襲前人之舊本也。

  儒者之學,不同釋氏之五宗,必要貫串到青原、南嶽。夫子既焉不學,濂溪無待而興,象山不聞所受,然其間程、朱之至何、王、金、許,數百年之後,猶用高、曾之規矩,非如釋氏之附會源流而已。故此編以有所授受者,分為各案;其特起者,後之學者不甚著者,總列諸儒之案。

  學問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為真。凡倚門傍戶,依樣葫蘆者,非流俗之士,則經生之業也。此編所列,有一偏之見,有相反之論,學者於其不同處,正宜著眼理會,所謂一本而萬殊也。以水濟水,豈是學問!

  胡季隨從學晦翁,晦翁使讀《孟子》。他日問季隨:「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季隨以所見解,晦翁以為非,且謂其讀書鹵莽不思。季隨思之既苦,因以致疾,晦翁始言之。古人之於學者,其不輕授如此,蓋欲其自得之也。即釋氏亦最忌道破,人便作光影玩弄耳。此書未免風光狼籍,學者徒增見解,不作切實工夫,則羲反以此書得罪於天下後世矣。

  是書搜羅頗廣,然一人之聞見有限,尚容陸續訪求。即羲所見而複失去者,如朱布衣《語錄》、韓苑洛、南瑞泉、穆玄菴、范栗齋諸公集,皆不曾採入。海內有斯文之責者,其不吝教我,此非末學一人之事也。

  姚江黃宗羲識

師說

  方正學孝孺

  神聖既遠,禍亂相尋,學士大夫有以生民為慮、王道為心者絕少,宋沒益不可問。先生稟絕世之資,慨焉以斯文自任。會文明啟運,千載一時。深維上天所以生我之意,與古聖賢之所講求,直欲排洪荒而開二帝,去雜霸而見三王,又推其餘以淑來禩,伊周孔孟合為一人,將旦暮遇之。此非學而有以見性分之大全不能也。既而時命不偶,遂以九死成就一個是,完天下萬世之責。其扶持世教,信乎不愧千秋正學者也。考先生在當時已稱程、朱複出,後之人反以一死抹過先生一生若心,謂節義與理學是兩事,出此者入彼,至不得與揚雄、吳草廬論次並稱。於是成仁取義之訓為世大禁,而亂臣賊子將接踵於天下矣,悲夫!或言先生之忠至矣,而十族與殉,無乃傷於激乎?餘曰:「先生只自辦一死,其激而及十族,十族各辦其一死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十族眾乎?而不當死乎?惟先生平日學問,斷斷乎臣盡忠,子盡孝,一本於良心之所固有者。率天下而趨之,至數十年之久,幾於風移世變,一日乃得透此一段精光,不可掩遏。蓋至誠形著,動變之理宜然,而非人力之所幾及也,雖謂先生為中庸之道可也。」

  曹月川端

  先生之學,不由師傳,特從古冊中翻出古人公案,深有悟於造化之理,而以月川體其傳,反而求之吾心,即心是極,即心之動靜是陰陽,即心之日用酬酢是五行變合,而一以事心為入道之路。故其見雖徹而不玄,學愈精而不雜,雖謂先生為今之濂溪可也。乃先生自譜,其於斯道,至四十而猶不勝其渺茫浩瀚之苦,又十年恍然一悟,始知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焉,所謂太極之理即此而是。蓋見道之難如此,學者慎毋輕言悟也哉!

  按先生門人彭大司馬澤嘗稱:我朝一代文明之盛、經濟之學,莫盛于劉誠意、宋學士,至道統之傳,則斷自澠池曹先生始。上章請從祀孔子廟庭。事在正德中。愚謂方正學而後,斯道之絕而複續者,實賴有先生一人。薛文清亦聞先生之風而起者。

  薛敬軒瑄

  愚按前輩論一代理學之儒,惟先生無間言,非以實踐之儒歟?然先生為禦史,在宣、正兩朝,未嘗錚錚一論事;景皇易儲,先生時為大理,亦無言。或雲先生方轉餉貴州,及于蕭湣之獄,系當朝第一案,功罪是非,而先生僅請從未減,坐視忠良之死而不之救,則將焉用彼相焉。就事相提,前日之不諫是,則今日之諫非,兩者必居一於此。而先生亦已愧不自得,乞身去矣。然先生於道,於古人全體大用盡多缺陷,特其始終進退之節有足稱者,則亦成其為「文清」而已。閱先生《讀書錄》,多兢兢檢點言行間,所謂「學貴踐履」,意蓋如此。或曰:「‘七十六年無一事,此心惟覺性天通。’先生晚年聞道,未可量也。」

  吳康齋與弼

  愚按先生所不滿於當時者,大抵在訟弟一事,及為石亨跋族譜稱門士而已。張東白聞之,有「上告素王,正名討罪,無得久竊虛名」之語,一時名流盡嘩,恐未免為羽毛起見者。予則謂先生之過不特在訟弟之時,而尤在不能喻弟於道之日。特其不能喻弟於道,而遂至於官,且不難以囚服見有司,絕無矯飾,此則先生之過所謂揭日月而共見者也。若族譜之跋,自署門下士,亦或宜然。徐孺子於諸公推轂雖不應命,及卒,必千里赴吊。先生之意,其猶行古之道乎?後人以成敗論人,見亨他日以反誅,便謂先生不當與作緣,豈知先生之不與作緣,已在應聘辭官之日矣。不此之求,而屑屑於稱謂語言文字之間,甚矣責人之無已也!

  先生之學,刻苦奮勵,多從五更枕上汗流淚下得來。及夫得之而有以自樂,則又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蓋七十年如一日,憤樂相生,可謂獨得聖賢之心精者。至於學之之道,大要在涵養性情,而以克己安貧為實地。此正孔、顏尋向上工夫,故不事著述,而契道真,言動之間,悉歸平澹。晚年出處一節,卓然世道羽儀,而處之恬然,圭角不露,非有得於道,其能如是?《日記》雲:「澹如秋水貧中味,和似春風靜後功。」可為先生寫照。充其所詣,庶幾「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氣象。余嘗僭評一時諸公:薛文清多困於流俗,陳白沙猶激於聲名,惟先生醇乎醇雲。

  陳剩夫真晟

  先生學方胡敬齋,而涵養不逮,氣質用事。晚年靜坐一機,疑是進步,惜未窺先生全書。

  周小泉蕙

  愚按「非聖勿學,惟聖斯學」二語,可謂直指心源(段思容先生堅訓小泉先生語)。而兩人亦獨超語言問答之外,其學至乎聖人,一日千里,無疑也。夫聖人之道,反身而具足焉,不假外求,學之即是。故先生亦止言聖學。段先生雲:「何為有大如天地?須信無窮自古今。」意先生已信及此,非阿所好者。是時關中之學皆自河東派來,而一變至道。

  陳白沙獻章

  愚按前輩之論先生備矣,今請再訂之學術疑似之際。先生學宗自然,而要歸於自得。自得故資深逢源,與鳶魚同一活潑,而還以握造化之樞機,可謂獨開門戶,超然不凡。至問所謂得,則曰「靜中養出端倪」。向求之典冊,累年無所得,而一朝以靜坐得之,似與古人之言自得異。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不聞其以自然得也。靜坐一機,無乃淺嘗而捷取之乎?自然而得者,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聖人也,不聞其以靜坐得也。先生蓋亦得其所得而已矣。道本自然,人不可以智力與,才欲自然,便不自然。故曰「會得的活潑潑地,不會得的只是弄精魂。」靜中養出端倪,不知果是何物?端倪雲者,心可得而擬,口不可得而言,畢竟不離精魂者近是。今考先生證學諸語,大都說一段自然工夫高妙處不容湊泊,終是精魂作弄處。蓋先生識趣近濂溪,而窮理不逮;學術類康節,而受用太早。質之聖門,難免欲速見小之病者也。似禪非禪,不必論矣。

  陳克庵選

  愚按先生躬行粹潔,卓然聖人之徒無疑。其平生學力,盡見於張褧一疏,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通紀》評理學未必盡當,而推許先生也至矣。文肅好古通道,真不愧先生友者。(文肅,先生鄉友謝公鐸鳴治)

  羅一峰倫

  愚按一峰嘗自言:「予性剛,見剛者好之,若饑渴之於飲食,不能自喻於口也。求之不可得,則尙友其人於古,相與論其世,如侍幾杖而聆謦咳也,而唏噓企羨,至為泣下。予之好剛,蓋天性然也。孔子曰:‘吾未見剛者。’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以塞乎天地之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真至剛之大丈夫哉!孔孟之所謂剛,固予之所好者也。」此可為先生實錄。先生之學剛而正,或擬之孔融,非是。又傳先生既謫官,過崇仁,求謁康齋,康齋不見,意待再三而後見之。先生怒,投一詩去。康齋之不見,所以進先生之意深矣,惜先生不悟也。又當時張廷祥獨不喜康齋,故先生亦不喜之,然康齋終不可及也。

  蔡虛齋清

  先生闇修篤行,不聚徒,不講學,不由師承,崛起希曠之後,一以六經為入門,四子為標準,而反身用力,本之靜虛之地,所謂真道德性命,端向此中有得焉。久之涵養深至,日改而月以化,庶幾慥慥君子。前輩稱月湖過先生,殊未然。月湖之視先生,猶子夏之於曾子。玉夫清修勁力,差可伯仲,惜未底於成。又先生嘗友林見素,考見素立朝,卓然名德。又累疏薦羅整庵、王陽明、呂涇野、陳白沙,則其聲氣所感通可知,俟再考以入。(月湖,楊廉號。玉夫,丁璣字)

  王陽明守仁

  先生承絕學於詞章訓詁之後,一反求諸心,而得其所性之覺,曰良知,因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曰致良知。良知為知,見知不囿於聞見;致良知為行,見行不滯於方隅。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動即靜,即體即用,即工夫即本體,即下即上,無之不一,以救學者支離眩騖、務華而絕根之病,可謂震霆啟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來,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特其與朱子之說不無牴牾,而所極力表章者乃在陸象山,遂疑其或出於禪。禪則先生固嘗逃之,後乃覺其非而去之矣。夫一者誠也,天之道也。誠之者明也,人之道也。致良知是也。因明至誠,以人合天之謂聖,禪有乎哉?即象山本心之說,疑其為良知之所自來,而求本心於良知,指點更為親切。合致知於格物,工夫確有循持,較之象山混人道一心、即本心而求悟者,不猶有毫釐之辨乎?先生之言曰:「良知只是獨知時。」本非玄妙,後人強作玄妙觀,故近禪,殊非先生本旨。至其與朱子牴牾處,總在《大學》一書。朱子之解《大學》也,先格致,而後授之以誠意。先生之解《大學》也,即格致為誠意。其於工夫似有分合之不同,然詳二先生所最吃緊處,皆不越慎獨一關,則所謂因明至誠,以進於聖人之道,一也。故先生又有《朱子晚年定論》之說。夫《大學》之教,一先一後,階級較然,而實無先後之可言,故八目總是一事。先生命世人豪,龍場一悟,得之天啟,亦自謂從《五經》印證過來,其為廓然聖路無疑。特其急於明道,往往將向上一幾輕於指點,啟後學獵等之弊有之。天假之年,盡融其高明卓絕之見而底於實地,安知不更有晚年定論出於其間?而先生且遂以優入聖域,則範圍朱陸而進退之,又不待言矣。先生屬纊時,嘗自言曰:「我平生學問,才做得數分,惜不得與吾党共成之。」此數分者,當是善信以上人,明道而後,未見其比。先生門人遍天下,自東廓先生而外,諸君子其最著與?然而源淵分合之故,亦略可睹雲。

  鄒東廓守益

  按鄧文潔公稱陽明必為聖學無疑,及門之士,概多矛盾其說,而獨有取於念庵。然何獨近遺東廓耶?東廓以獨知為良知,以戒懼謹獨為致良知之功,此是師門本旨,而學焉者失之浸,流入倡狂一路。惟東廓斤斤以身體之,便將此意做實落工夫,卓然守聖矩,無少畔援。諸所論著,皆不落他人訓詁良知窠臼,先生之教卒賴以不敝,可謂有功師門矣。後來念庵收攝保任之說,實溯諸此。

  王龍溪畿

  愚按四句教法,考之陽明集中,並不經見,其說乃出於龍溪。則陽明未定之見,平日間嘗有是言,而未敢筆之於書,以滋學者之惑。至龍溪先生始雲「四有之說,猥犯支離」,勢必進之四無而後快。既無善惡,又何有心意知物?終必進之無心、無意、無知、無物而後無,如此則「致良知」著在何處?先生獨悟其所謂無者,以為教外之別傳,而實亦並無是無。有無不立,善惡雙泯,任一點虛靈知覺之氣縱橫自在,頭頭明顯,不離著於一處,幾何而不蹈佛氏之坑塹也哉?夫佛氏遺世累,專理會生死一事,無惡可去,並無善可為,止餘真空性地,以顯真覺,從此悟入,是為宗門。若吾儒日在世法中求性命,吾欲薰染,頭出頭沒於是,而言無善惡,適為濟惡之津梁耳。先生孜孜學道八十年,猶未討歸宿,不免沿門持缽,習心習境密制其命,此時是善是惡?只口中勞勞,行腳仍不脫在家窠臼,孤負一生,無處根基,惜哉!王門有心齋、龍溪,學皆尊悟,世稱二王。心齋言悟雖超曠,不離師門宗旨;至龍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懸空期個悟,終成玩弄光景,雖謂之操戈入室可也。

  羅整庵欽順

  愚按先生之學,始由禪入,從「庭前柏樹子」話頭得悟。一夕披衣,通身汗下,自怪其所得之易,反而求之儒,不合也,始知佛氏以覺為性,以心為本,非吾儒窮理盡性至命之旨。乃本程朱格致之說而求之,積二十年久,始有見於所謂性與天道之端。一口打並,則曰「性命之妙,理一分殊而已矣。」又申言之曰:「此理在心目間,由本而之末,萬象紛紜而不亂;自末而歸本,一真湛寂而無餘。」因以自附於卓如之見如此,亦可謂苦且難矣。竊思先生所謂心目之間者,不知實在處,而其本之末、末歸本者,又孰從而之之、歸之乎?理一分殊,即孔子一貫之旨,其要不離忠恕者,是則道之不遠於人心,亦從可決矣。乃先生方齗齗以心性辨儒釋,直以求心一路歸之禪門,故寧舍置其心以言性,而判然二之。處理於不外不內之間,另呈一心目之象,終是泛觀物理。如此而所雲之之、歸之者,亦是聽其自之之而自歸之,於我無與焉,則亦不自覺其墮於恍惚之見矣。考先生所最得力處,乃在以道心為性,指未發而言;人心為情,指已發而言。自謂獨異於宋儒之見,且雲於此見得分明,則無往而不合。試以先生之言思之,心與性情,原只是一人,不應危是心而微者非心。止緣先生認定佛氏以覺為性,謂覺屬已發,是情不是性,即本之心,亦只是惟危之心而無惟微之心,遂以其微者拒之於心外,而求之天地萬物之表,謂天下無性外之物,格物致知,本末一貫,而後授之誠正,以立天下之大本。若是,則幾以性為外矣。我故曰先生未嘗見性,以其外之也。夫性果在外乎?心果在內乎?心性之名,其不可混者,猶之理與氣,而其終不可得而分者,亦猶之乎理與氣也。先生既不與宋儒天命、氣質之說,而蔽以「理一分殊」之一言,謂理即是氣之理,是矣。獨不曰性即是心之性乎?心即氣之聚於人者,而性即理之聚於人者,理氣是一,則心性不得是二;心性是一,性情又不得是二。使三者於一分一合之間終有二焉,則理氣是何物?心與性情又是何物?天地間既有個合氣之理,又有個離氣之理;既有個離心之性,又有個離性之情,又烏在其為一本也乎?吾儒本天,釋氏本心,自是古人鐵案。先生娓娓言之,可謂大有功於聖門。要之,善言天者,正不妨其合於人;善言心者,自不至流而為釋。先生不免操因咽廢食之見,截得界限分明,雖足以洞彼家之弊,而實不免拋自身之藏。考先生於格物一節幾用卻二三十年工夫,迨其後即說心、說性、說理氣一字不錯,亦只是說得是,形容得著,於坐下毫無受用。若先生莊一靜正,德行如渾金璞玉,不愧聖人之徒,自是生質之美,非關學力。先生嘗與陽明先生書雲:「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誠意正心’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嗚呼!如先生者,真所謂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不特在入門,且在終身者也。不然,以先生之質,早尋向上而進之,宜其優入聖城,而惜也僅止於是。雖其始之易悟者不免有毫釐之差,而終之苦難一生、擾擾到底者,幾乎千里之謬。蓋至是而程朱之學亦弊矣。由其說,將使學者終其身無入道之日,困之以二三十年工夫而後得,而得已無幾,視聖學幾為絕德,此陽明氏所以作也。

  呂涇野柟

  愚按關學世有淵源,皆以躬行禮教為本,而涇野先生實集其大成。觀其出處言動,無一不規於道,極之心術隱微無毫髮可疑,卓然閔、冉之徒無疑也。異時陽明先生講良知之學,本以重躬行,而學者誤之,反遺行而言知。得先生尚行之旨以救之,可謂一髮千鈞。時先生講席幾與陽明氏中分其盛,一時篤行自好之士多出先生之門。(馬、何諸君子學行同類,故附焉。何瑭、馬里、崔銑、呂潛、張節、郭郛。)

  孟雲浦化鯉 孟我疆秋 張陽和元忭

  愚按二孟先生如冰壺秋水,兩相輝映,以紹家傳於不墜,可稱北地聯璧。吾鄉文恭張先生則所謂附驥尾而名益彰者乎。讀《二孟行》(張文恭作)可信也。文恭又嘗有《壯哉行贈鄒進士遣戍貴陽》,其私吾黨臭味如此。君子哉若人!於今吾不得而見之矣。文恭與同郡羅文懿為筆硯交。其後文懿為會試舉主,文恭自追友誼如昔,亦不署門生。文懿每憾之,文恭不顧。廷對系高中元讀卷,後相見,亦不署門生,其矯矯自立如此。文恭又與鄧文潔交莫逆,及其沒也,文潔祭以文,稱其好善若渴,以天下為己任雲。

  羅念庵洪先 趙大洲貞吉 王塘南時槐 鄧定宇以贊

  按王門惟心齋氏盛傳其說,從不學不慮之旨轉而標之曰「自然」,曰「學樂」,末流衍蔓,浸為小人之無忌憚。羅先生後起,有憂之,特拈「收攝保聚」四句為「致良知」符訣,故其學專求之未發一機,以主靜無欲為宗旨,可為衛道苦心矣。或曰先生之主靜,不疑禪歟?曰:古人立教皆權法,王先生之後,不可無先生。吾取其足以扶持斯道於不墜而已。況先生已洞其似是而出入之,逃楊歸儒,視無忌憚者不猶近乎?趙、王、鄧三先生,其猶先生之意歟?鄧先生精密尤甚,其人品可伯仲先生。

  羅近溪汝芳

  鄧先生當土苴六經後,獨發好古精心,考先聖人之遺經,稍稍補綴之,端委纚然,挽學者師心誣古之弊,其功可謂大矣。乃其學實本之東廓,獨聞戒懼謹獨之旨,則雖謂先生為王門嫡傳可也。余嘗聞江西諸名宿言先生學本修,羅先生本悟,兩人齗齗爭可否。及晚年,先生竟大服羅先生,不覺席之前也。考其祭羅先生文,略見一斑。則羅先生之所養,蓋亦有大過人者。餘故擇其吃緊真切者載於篇,令後之學莽蕩者,無得藉口羅先生也。

  李見羅材

  文成而後,李先生又自出手眼,諄諄以「止修」二字壓倒「良知」,亦自謂考孔曾,俟後聖,抗顏師席,率天下而從之,與文成同。昔人謂「良知」醒而蕩,似不若「止修」二字有根據實也。然亦只是尋將好題目做文章,與坐下無與。吾人若理會坐下,更何「良知」、「止修」分別之有?先生氣魄大,以經世為學,酷意學文成,故所至以功名自喜。微叩其歸宿,往往落求可求成一路,何敢望文成後塵!《大學》一書,程、朱說「誠正」,陽明說「致知」,心齋說「格物」,盱江說「明明德」,釗江說「修身」,至此其無餘蘊乎!

  許敬庵孚遠

  余嘗親受業許師,見師端凝敦大,言動兢兢,儼然儒矩。其密繕身心,纖悉不肯放過,於天理人欲之辨三致意焉。嘗深夜及閘人子弟輩窅然靜坐,輒追數平生酒色財氣分數消長以自證,其所學篤實如此。

聘君吳康齋先生與弼

  前言

  康齋倡道小陂,一稟宋人成說。言心則以知覺而與理為二,言工夫則靜時存養,動時省察。故必敬義夾持,明誠兩進,而後為學問之全功。其相傳一派,雖一齋、莊渠稍為轉手,終不敢離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門,然自敍所得,不關聘君,當為別派。於戲!椎輪為大輅之始,層冰為積水所成,微康齋,焉得有後時之盛哉!

  聘君吳康齋先生與弼

  文敬胡先生居仁

  教諭婁一齋先生諒

  謝西山先生複

  鄭孔明先生伉

  胡鳳儀先生九韶

  恭簡魏莊渠先生校

  侍耶余訒齋先生祐

  太仆夏東岩先生尚朴

  廣文潘玉齋先生潤

  聘君吳康齋先生與弼

  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撫州之崇仁人也。父國子司業溥。先生生時,祖夢有藤繞其先墓,一老人指為扳轅藤,故初名夢祥。八九歲,已負氣岸。十九歲(永樂己醜)覲親於京師(金陵),從洗馬楊文定溥學,讀伊洛淵源錄,慨然有志於道,謂「程伯淳見獵心喜,乃知聖賢猶夫人也,孰雲不可學而至哉!」遂棄去舉子業,謝人事,獨處小樓,玩《四書》《五經》、諸儒《語錄》,體貼於身心,不下樓者二年。氣質偏於剛忿,至是覺之,隨下克之之功。辛卯,父命還鄉授室,長江遇風,舟將覆,先生正襟危坐。事定,問之,曰:「守正以俟耳。」既婚,不入室,複命於京師而後歸。先生往來,粗衣敝履,人不知其為司成之子也。

  居鄉,躬耕食力,弟子從游者甚眾。先生謂婁諒確實,楊傑淳雅,周文勇邁。雨中被簑笠,負耒耜,與諸生並耕,談乾坤及坎離艮震兌巽於所耕之耒耜可見。歸則解犁,飯糲蔬豆共食。陳白沙自廣來學。晨光才辨,先生手自簸穀。白沙未起,先生大聲曰:「秀才若為懶惰,即他日何從到伊川門下?又何從到孟子門下?」一日刈禾,鐮傷厥指,先生負痛曰:「何可為物所勝?」竟刈如初。嘗歎箋註之繁,無益有害,故不輕著述。省郡交薦之,不赴。太息曰:「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難矣。吾庸出為!」

  天順初,忠國公石亨汰甚,知為上所疑,門客謝昭效張觷之告蔡京,徵先生以收人望。亨謀之李文達,文達為草疏上之。上問文達曰:「與弼何如人?」對曰:「與弼儒者高蹈。古昔明王,莫不好賢下士,皇上聘與弼,即聖朝盛事。」遂遣行人曹隆至崇仁聘之。先生應召將至,上喜甚,問文達曰:「當以何官官與弼?」文達曰:「今東宮講學,需老成儒者司其輔導,宜莫如與弼。」上可諭德,召對文華殿。上曰:「聞高義久矣,特聘卿來,煩輔東宮。」對曰:「臣少賤多病,杜跡山林,本無高行,徒以聲聞過情,誤塵薦牘,聖明過聽,束帛丘園,臣實內愧,力疾謝命,不能供職。」上曰:「宮僚優閑,不必固辭。」賜文幣酒牢,命侍人牛玉送之館次。上顧文達曰:「人言此老迂,不迂也。」時文達首以賓師禮遇之。公卿大夫士,承其聲名,坐門求見,而流俗多怪,謗議蜂起。中官見先生操古禮屹屹,則群聚而笑之或以為言者,文達為之解曰:「凡為此者,所以勵風俗,使奔競幹求乞哀之徒觀之而有愧也。」先生三辭不得命,稱病篤不起。上諭文達曰:「與弼不受官者何故。必欲歸,需秋涼而遣之,祿之終身,顧不可乎?」文達傳諭,先生辭益堅。上曰:「果爾,亦難留。」乃允之。先生因上十事,上複召對。賜璽書銀幣,遣行人王惟善送歸,命有司月廩之。蓋先生知石亨必敗,故潔然高蹈。其南還也,人問其故,第曰:「欲保性命而已。」己卯九月,遣門生進謝表。辛巳冬,適楚,拜楊文定之墓。壬午春,適閩,問考亭以申願學之志。己醜十月十七日卒,年七十有九。

  先生上無所傳,而聞道最早,身體力驗,只在走趨語默之間,出作入息,刻刻不忘,久之自成片段,所謂「敬義夾持,誠明兩進」者也。一切玄遠之言,絕口不道,學者依之,真有途轍可循。臨川章袞謂:「其《日錄》為一人之史,皆自言己事,非若他人以己意附成說,以成說附己意,泛言廣論者比。」顧涇陽言:「先生一團元氣,可追太古之樸。」而世之議先生者多端,以為先生之不受職,因敕書以伊、傅之禮聘之,至而授以諭德,失其所望,故不受。夫舜且曆試諸艱,而後納於百揆,則伊、傅亦豈初命為相?即世俗妄人,無如此校量官爵之法,而況於先生乎!陳建之《通紀》,拾世俗無根之謗而為此,固不足惜。薛方山亦儒者,《憲章錄》乃複仍其謬。又謂與弟訟田,褫冠蓬首,短衣束裙,跪訟府庭。張廷祥有「上告素王,正名討罪,豈容久竊虛名」之書。劉先生言:「予於本朝,極服康齋先生。其弟不簡,私鬻祭田,先生訟之,遂囚服以質,絕無矯飾之意,非名譽心淨盡,曷克至此!」然考之楊端潔《傳易考》:先生自辭宮諭歸,絕不言官,以民服力田。撫守張璝(番禺人)因先生拒而不見,璝知京貴有忌先生者(尹直之流),欲壞其節行,令人訟之。久之無應者,璝以嚴法令他人代弟訟之,牒入,即遣隸牒拘之。門人胡居仁等勸以官服往,先生服民服,從拘者至庭,璝加慢侮,方以禮遣。先生無慍色,亦心諒非弟意,相好如初。璝以此得內貴心。張廷祥元禎始亦信之,後乃釋然。此為實錄也。又謂:跋石亨族譜,自稱門下士,顧涇凡允成論之曰:此好事者為之也。先生樂道安貧,曠然自足,真如鳳凰翔於千仞之上,下視塵世,曾不足過而覽焉。區區總戎一薦,何關重輕,乃遂不勝私門桃李之感,而事之以世俗所事座主舉主之禮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一也。且總戎之汰甚矣,行路之人,皆知其必敗,而況於先生?先生所為堅辭諭德之命,意蓋若將浼焉,惟恐其去之不速也,況肯褰裳而赴,自附於匪人之黨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二也。以羲論之,當時石亨勢如燎原,其薦先生以炫耀天下者,區區自居一舉主之名耳。向若先生不稱門下,則大拂其初願,先生必不能善歸。先生所謂欲保性命者,其亦有甚不得已者乎?

  吳康齋先生語

  與鄰人處一事,涵容不熟,既以容訖,彼猶未悟,不免說破。此閒氣為患,尋自悔之。因思為君子當常受虧於人方做得,蓋受虧即有容也。

  食後坐東窗,四體舒泰,神氣清朗,讀書愈有進益。數日趣同,此必又透一關矣。

  聖賢所言,無非存天理、去人欲。聖賢所行亦然。學聖賢者,舍是何以哉!

  日夜痛自點檢且不暇,豈有工夫點檢他人?責人密,自治疏矣,可不戒哉!明德、新民,雖無二致,然己德未明,遽欲新民,不惟失本末先後之序,豈能有新民之效乎?徒爾勞攘,成私意也。

  貧困中事務紛至,兼以病瘡,不免時有憤躁。徐整衣冠讀書,便覺意思通暢。古人雲:「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又雲:「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然誠難能,只得小心寧耐做將去。朱子雲:「終不成處不去便放下。」旨哉是言也!

  文公謂「延平先生終日無疾言遽色」,與弼常歎何修而至此!又自分雖終身不能學也。文公又雲:「李先生初間也是豪邁底人,後來也是琢磨之功。」觀此,則李先生豈是生來便如此,蓋學力所致也。然下愚末學,苦不能克去血氣之剛,平居則慕心平氣和,與物皆春;少不如意,躁急之態形焉。因思延平先生所與處者,豈皆聖賢?而能無疾言遽色者,豈非成湯「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之功效歟?而今而後,吾知聖賢之必可學,而學之必可至,人性之本善,而氣質之可化也的然矣。下學之功,此去何如哉!

  夜病臥思家務,不免有所計慮,心緒便亂,氣即不清。徐思可以力致者,德而已,此外非所知也。吾何求哉?求厚吾德耳!心於是乎定,氣於是乎清。明日,書以自勉。

  南軒讀《孟子》甚樂,湛然虛明,平旦之氣略無所撓,綠陰清晝,薰風徐來,而山林闃寂,天地自闊,日月自長。邵子所謂「心靜方能知白日,眼明始會識青天」,於斯可驗。

  與弼氣質偏於剛忿,永樂庚寅,年二十,從洗馬楊先生學,方始覺之。春季歸自先生官舍,紆道訪故人李原道於秦淮客館,相與攜手淮畔,共談日新,與弼深以剛忿為言,始欲下克之之功。原道尋以告吾父母,二親為之大喜。原道吉安廬陵人,吾母姨夫中允公從子也。厥後克之之功雖時有之,其如鹵莽滅裂何!十五六年之間,倡狂自恣,良心一發,憤恨無所容身。去冬今春,用功甚力,而日用之間,覺得愈加辛苦,疑下愚終不可以希聖賢之萬一,而小人之歸無由可免矣。五六月來,覺氣象漸好,於是益加苦功,逐日有進,心氣稍稍和平。雖時當逆境,不免少動於中,尋即排遣,而終無大害也。二十日,又一逆事排遣不下,心愈不悅,蓋平日但制而不行,未有拔去病根之意。反復觀之,而後知吾近日之病,在於欲得心氣和平,而惡夫外物之逆以害吾中,此非也。心本太虛,七情不可有所放。物之相接,甘辛鹹苦,萬有不齊,而吾惡其逆我者,可乎?但當於萬有不齊之中,詳審其理以應之,則善矣,於是中心灑然。此殆克己復禮之一端乎?蓋制而不行者硬苦,以理處之則順暢。因思心氣和平,非絕於往日,但未如此八九日之無間斷;又往日間和平,多無事之時,今乃能於逆境擺脫。懼學之不繼也,故特書於冊,冀日新又新,讀書窮理,從事於敬恕之間,漸進於克己復禮之地。此吾志也,效之遲速,非所敢知。

  澹如秋水貧中味,和似春風靜後功。

  力除閒氣,固守清貧。

  病體衰憊,家務相纏,不得專心致志於聖經賢傳,中心益以鄙詐而無以致其知,外貌益以暴慢而何以力於行!歲月如流,豈勝痛悼,如何,如何!

  數日家務相因,憂親不置,書程間斷,胸次鄙吝,甚可愧恥。竊思聖賢吉凶禍福,一聽於天,必不少動於中。吾之所以不能如聖賢,而未免動搖於區區利害之間者,察理不精、躬行不熟故也。吾之所為者,惠迪而已,吉凶禍福,吾安得與於其間哉!大凡處順不可喜,喜心之生,驕侈之所由起也;處逆不可厭,厭心之生,怨尤之所由起也。一喜一厭,皆為動其中也,其中不可動也。聖賢之心如止水,或順或逆,處以理耳,豈以自外至者為憂樂哉!嗟乎,吾安得而臻茲也?勉旃勉旃,毋忽。

  屢有逆境,皆順而處。

  枕上思在京時,晝夜讀書不間,而精神無恙。後十餘年,疾病相因,少能如昔精進,不勝痛悼,然無如之何。兼貧乏無藥調護,只得放寬懷抱,毋使剛氣得撓,愛養精神以圖少長。噫!世之年壯氣盛者豈少?不過悠悠度日,誠可惜哉!

  一事少含容,蓋一事差,則當痛加克己復禮之功,務使此心湛然虛明,則應事可以無失。靜時涵養,動時省察,不可須臾忽也。苟本心為事物所撓,無澄清之功,則心愈亂,氣愈濁,梏之反覆,失愈遠矣。

  觀《近思錄》,覺得精神收斂,身心檢束,有歉然不敢少恣之意,有悚然奮拔向前之意。

  晁公武謂:「康節先生隱居博學,尤精於《易》,世謂其能窮作《易》之本原,前知來物。其始學之時,睡不施枕者三十年。」嗟乎!先哲苦心如此,吾輩將何如哉!

  一日,以事暴怒,即止。數日事不順,未免胸臆時生磊塊。然此氣稟之偏,學問之疵,頓無亦難,只得漸次消磨之。終日無疾言遽色,豈朝夕之力邪?勉之無怠。

  枕上思,近來心中閑思甚少,亦一進也。

  寢起,讀書柳陰及東窗,皆有妙趣。晚二次事逆,雖動於中,隨即消釋,怒意未形。逐漸如此揩磨,則善矣。

  大抵學者踐履工夫,從至難至危處試驗過,方始無往不利。若舍至難至危,其他踐履,不足道也。

  枕上默誦《中庸》,至大德必受命,惕然而思:舜有大德,既受命矣;夫子之德,雖未受命,卻為萬世帝王師,是亦同矣。嗟乎!知有德者之應,則宜知無德者之應矣。何修而可厚吾德哉!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倖。燈下讀《中庸》,書此,不肖恒服有效之藥也。

  緩步途間,省察四端,身心自然約束,此又靜時敬也。

  因暴怒,徐思之,以責人無恕故也。欲責人,須思吾能此事否?苟能之,又思曰,吾學聖賢方能此,安可遽責彼未嘗用功與用功未深者乎?況責人此理,吾未必皆能乎此也。以此度之,平生責人,謬妄多矣。戒之戒之。信哉,「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以責人之心責己,則盡道也。

  因事知貧難處,思之不得,付之無奈。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溝壑」,未易能也。又曰「貧而樂」,未易及也。然古人恐未必如吾輩之貧。夜讀子思子素位不願乎外,及游呂之言,微有得。游氏「居易未必不得,窮通皆好;行險未必常得,窮通皆醜」,非實經歷,不知此味,誠吾百世之師也。又曰:「要當篤信之而已。」從今安敢不篤信之也!

  以事難處,夜與九韶論到極處,須是力消閒氣、純乎道德可也。倘常情一動,則去道遠矣。

  枕上熟思出處進退,惟學聖賢為無弊,若夫窮通得喪,付之天命可也。然此心必半毫無愧,自處必盡其分,方可歸之於天。欲大書「何者謂聖賢?何者謂小人?」以自警。

  自今須純然粹然,卑以自牧,和順道德,方可庶幾。嗟乎!人生苟得至此,雖寒饑死,刑戮死,何害為大丈夫哉!苟不能然,雖極富貴,極壽考,不免為小人。可不思以自處乎!

  凡事誠有所不堪,君子處之,無所不可,以此知君子之難能也。胡生談及人生立世,難作好人,仆深味之。嗟夫!見人之善惡,無不反諸己,可也。

  途間與九韶談及立身處世,向時自分不敢希及中庸,數日熟思,須是以中庸自任,方可無忝此生,只是難能。然不可畏難而苟安,直下承當可也。

  讀罷,思債負難還,生理蹇澀,未免起計較之心。徐覺計較之心起,則為學之志不能專一矣。平生經營,今日不過如此,況血氣日衰一日,若再苟且因循,則學何由向上?此生將何以堪?於是大書「隨分讀書」於壁以自警。窮通得喪、死生憂樂一聽於天,此心須澹然,一毫無動於中,可也。

  倦臥夢寐中,時時警恐,為過時不能學也。

  近晚往鄰倉借穀,因思舊債未還,新債又重,此生將何如也?徐又思之,須素位而行,不必計較。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然此心極難,不敢不勉,貧賤能樂,則富貴不淫矣。貧賤富貴,樂與不淫,宜常加警束,古今幾人臻斯境也!

  早枕思,處世不活,須以天地之量為量,聖人之德為德,方得恰好。嗟乎,安得同志共勉此事!

  早枕思,當以天地聖人為之準則,因悟子思作《中庸》,論其極致,亦舉天地之道,以聖人配之,蓋如此也。嗟夫!未至於天道,未至於聖人,不可謂之成人。此古昔英豪,所以孜孜翼翼終身也。

  食後處事暴,彼雖十分不是,然我應之,自當從容。徐思雖切責之,彼固當得,然不是相業。

  人生但能不負神明,則窮通死生,皆不足惜矣。欲求如是,其惟慎獨乎!董子雲:「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往來相應。」噫!天人相與之際,可畏哉!

  人須整理心下,使教瑩淨,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內工夫也。嗟夫!不敬則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萬事從此隳,可不懼哉!

  凡事須斷以義,計較利害,便非。

  人須於貧賤患難上立得腳住,克治粗暴,使心性純然,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物我兩忘,惟知有理而已。

  今日覺得貧困上稍有益,看來人不於貧困上著力,終不濟事,終是脆愞。

  熟思平生曆試,不堪回首。間閱舊稿,深恨學不向前,身心荒怠,可憂可愧。今日所當為者,夙興盥櫛,家廟禮畢,正襟端坐,讀聖賢書,收斂此心,不為外物所汨,夜倦而寢,此外非所當計。窮通壽夭自有命焉,宜篤信之。

  心是活物,涵養不熟,不免搖動,只常常安頓在書上,庶不為外物所勝。

  應事後,即須看書,不使此心頃刻走作。

  數日養得精神差好,須節節接續去,莫令間斷。

  精白一心,對越神明。

  苟一毫不盡其道,即是自絕於天。

  夜大雨,屋漏無乾處,吾意泰然。

  涵養本源工夫,日用間大得。

  夜觀《晦菴文集》,累夜乏油,貧婦燒薪為光,誦讀甚好。為諸生授《孟子》卒章,不勝感激。臨寢,猶諷詠《明道先生行狀》。久之,頑鈍之資為之惕然興起。

  中堂讀倦,遊後園歸,絲桐三弄,心地悠然,日明風靜,天壤之間,不知複有何樂!

  早枕,痛悔剛惡,偶得二句:「豈伊人之難化,信吾德之不競。」遇逆境暴怒,再三以理遣。蓋平日自己無德,難於專一責人,況化人亦當以漸,又一時偶差,人所不免。嗚呼!難矣哉,中庸之道也。

  枕上思《晦菴文集》及《中庸》,皆反諸身心性情,頗有意味。昨日欲書戒語雲「溫厚和平之氣,有以勝夫暴戾逼窄之心,則吾學庶幾少有進耳。」今日續之雲:「欲進乎此,舍持敬窮理之功,則吾不知其方矣。」蓋日來甚覺此二節工夫之切,而於《文集》中玩此話頭,益有意味也。

  七月初五日臨鍾帖,明窗淨几,意思甚佳。平生但親筆硯及聖賢圖籍,則不知貧賤患難之在身也。

  人之遇患難,須平心易氣以處之,厭心一生,必至於怨天尤人,此乃見學力,不可不勉。

  貧困中事事纏人,雖則如此,然不可不勉,一邊處困,一邊進學。

  七月十二夜,枕上思家計窘甚,不堪其處。反覆思之,不得其方。日晏未起,久方得之。蓋亦別無巧法,只隨分、節用、安貧而已。誓雖寒饑死,不敢易初心也。於是欣然而起。又悟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

  凡百皆當責己。

  昨晚以貧病交攻,不得專一於書,未免心中不寧。熟思之,須於此處做工夫,教心中泰然,一味隨分進學方是;不然,則有打不過處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煞是難事,於此可以見聖愚之分,可不勉哉。凡怨天尤人,皆是此關不透耳。先哲雲:「身心須有安頓處。」蓋身心無安頓處,則日惟擾擾於利害之中而已。此亦非言可盡,默而識之可也。

  晴窗親筆硯,心下清涼之甚,忘卻一身如是之窘也。康節雲:「雖貧無害日高眠。」

  月下詠詩,獨步綠陰,時倚修竹,好風徐來,人境寂然,心甚平澹,無康節所謂「攻心」之事。

  昨日於《文集》中又得處困之方,夜枕細思,不從這裏過,真也做人不得。「增益其所不能」,豈虛語哉!

  日來甚悟「中」字之好,只是工夫難也,然不可不勉。康節詩雲:「拔山蓋世稱才力,到此分毫強得乎。」

  處困之時,所得為者,言忠信、行篤敬而已。

  寄身於從容無競之境,遊心於恬澹不撓之鄉,日以聖賢嘉言善行沃潤之,則庶幾其有進乎!

  人之病痛,不知則已,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勢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之深戒也。

  男兒須挺然生世間。

  夜坐,思一身一家苟得平安,深以為幸,雖貧窶大甚,亦得隨分耳。夫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先儒雲:「道理平鋪在。」信乎斯言也。急不得,慢不得,平鋪之雲,豈不是如此?近來時時見得如此,是以此心較之往年,亦稍稍向定。但眼痛廢書一年餘,為可歎耳。

  處大事者,須深沈詳察。

  看《言行錄》,龜山論東坡雲:「君子之所養,要令暴慢邪僻之氣不設於身體。」大有所省。然志不能帥氣,工夫間斷。甚矣,聖賢之難能也。

  累日看《遺書》,甚好。因思二程先生之言,真得聖人之傳也。何也?以其說道理,不高不低,不急不緩,溫乎其夫子之言也。讀之,自然令人心平氣和,萬慮俱消。

  涵養此心,不為事物所勝,甚切日用工夫。

  看朱子「六十後長進不多」之語,怳然自失。嗚呼!日月逝矣,不可得而追矣。

  十一月單衾,徹夜寒甚,腹痛。以夏布帳加覆,略無厭貧之意。

  閒遊門外而歸。程子雲:「和樂只是心中無事。」誠哉是言也!近來身心稍靜,又似進一步。

  近日多四五更夢醒,痛省身心,精察物理。

  世間可喜可怒之事,自家著一分陪奉他,可謂勞矣。誠哉,是言也!

  先哲雲:「大輅與柴車較逐,鸞鳳與鴟梟爭食,連城與瓦礫相觸,君子與小人鬥力,不惟不能勝,兼亦不可勝也。」

  學《易》稍有進,但恨精力減而歲月無多矣。即得隨分用工,以畢餘齡焉耳。

  讀奏議一篇,令人悚然。噫!清議不可犯也。

  今日思得隨遇而安之理,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豈以老大之故而厭於事也。

  累日思,平生架空過了時日。

  與學者話久,大概勉以栽培自己根本,一毫利心不可萌也。

  三綱五常,天下元氣,一家亦然,一身亦然。

  動靜語默,無非自己工夫。

  看漚田晚歸,大雨中途,雨止月白,衣服皆濕。貧賤之分當然也,靜坐獨處不難,居廣居,應天下為難。

  事往往急便壞了。

  胡文定公雲:「世事當如行雲流水,隨所遇而安,可也。」

  毋以妄想戕真心,客氣傷元氣。

  請看風急天寒夜,誰是當門定腳人。

  看史數日,愈覺收斂為至要。

  人生須自重。

  閑臥新齋,西日明窗意思好。道理平鋪在,著些意不得。

  彼以慳吝狡偽之心待我,吾以正大光明之體待之。

  《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七十二歲方知此味。信乎,希賢之不易也。

  夜靜臥閣上,深悟靜虛動直之旨,但動時工夫尤不易。程子雲:「五倫多少不盡分處。」至哉言也。

  學至於不尤人,學之至也。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午後看《陸宣公集》及《遺書》、《易》。一親聖賢之言,則心便一。但得此身粗安,頃刻不可離也。

  憩亭子看收菜,臥久,見靜中意思,此涵養工夫也。

  夜臥閣中,思朱子雲「閒散不是真樂」,因悟程子雲「人於天地間,並無窒礙處,大小鹹快活,乃真樂也。」勉旃,勉旃!

  無時無處不是工夫。

  年老厭煩非理也。朱子雲:「一日不死,一日要是當。」故於事厭倦,皆無誠。

  雖萬變之紛紜,而應之各有定理。

文敬胡敬齋先生居仁

  胡居仁字叔心,饒之餘幹人也。學者稱為敬齋先生。弱冠時奮志聖賢之學,往游康齋吳先生之門,遂絕意科舉,築室於梅溪山中,事親講學之外,不幹人事。久之,欲廣聞見,適閩曆浙、入金陵,從彭蠡而返。所至訪求問學之士,歸而與鄉人婁一齋、羅一峰、張東白為會於弋陽之龜峰、余幹之應天寺。提學李齡、鍾城相繼請主白鹿書院。諸生又請講學貴溪桐源書院。淮王聞之,請講《易》於其府。王欲梓其詩文,先生辭曰:「尚需稍進。」先生嚴毅清苦,左繩右矩,每日必立課程,詳書得失以自考,雖器物之微,區別精審,沒齒不亂。父病,嘗糞以驗其深淺。兄出則迎候於門,有疾則躬調藥飲。執親之喪,水漿不入口,柴毀骨立,非杖不能起,三年不入寢室,動依古禮。不從流俗蔔兆。為裏人所阨,不得已訟之,墨衰而入公門,人鹹笑之。家世為農,至先生而窶甚,鶉衣脫粟,蕭然有自得之色,曰:「以仁義潤身,以牙籤潤屋,足矣。」成化甲辰三月十二日卒,年五十一。萬曆乙酉從祀孔廟。

  先生一生得力於敬,故其持守可觀。周翠渠曰:「君學之所至兮,雖淺深予有未知。觀君學之所向兮,得正路抑又何疑。倘歲月之少延兮,必曰躋乎遠大。痛壽命之弗永兮,若深造而未艾。」此定案也。其以有主言靜中之涵養,尤為學者津梁。然斯言也,即白沙所謂「靜中養出端倪,日用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宜其同門冥契。而先生必欲議白沙為禪,一編之中,三致意焉,蓋先生近於狷,而白沙近於狂,不必以此而疑彼也。先生之辨釋氏尤力,謂其「想像道理,所見非真」,又謂「是空其心、死其心、制其心」。此皆不足以服釋氏之心。釋氏固未嘗無真見,其心死之而後活,制之而後靈,所謂「真空即妙有也」,彌近理而大亂真者,皆不在此。蓋大化流行,不舍晝夜,無有止息,此自其變者而觀之,氣也;消息盈虛,春之後必夏,秋之後必冬,人不轉而為物,物不轉而為人,草不移而為木,木不移而為草,萬古如斯,此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理也。在人亦然,其變者,喜怒哀樂、已發未發、一動一靜、迴圈無端者,心也;其不變者,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梏之反覆、萌蘗發見者,性也。儒者之道,從至變之中,以得其不變者,而後心與理一。釋氏但見流行之體,變化不測,故以知覺運動為性,作用見性,其所謂不生不滅者,即其至變者也。層層掃除,不留一法,天地萬物之變化,即吾之變化,而至變中之不變者,無所事之矣。是故理無不善,氣則交感錯綜,參差不齊,而清濁偏正生焉。性無不善,心則動靜感應,不一其端,而真妄雜焉。釋氏既以至變為體,自不得不隨流鼓蕩,其倡狂妄行,亦自然之理也。當其靜坐枯槁,一切降伏,原非為存心養性也,不過欲求見此流行之體耳。見既真見,儒者謂其所見非真,只得形似,所以遏之而愈張其焰也。先生言治法,寓兵未複,且先行屯田,賓興不行,且先薦舉。井田之法,當以田為母,區畫有定數,以人為子,增減以授之。設官之法,正官命於朝廷,僚屬大者薦聞,小者自辟。皆非迂儒所言。後有王者,所當取法者也。

  居業錄

  靜中有物,只是常有個操持主宰,無空寂昏塞之患。

  覺得心放,亦是好事。便提撕收斂,再不令走,便是主敬存心工夫。若心不知下落,茫茫蕩蕩,是何工夫!

  窮理非一端,所得非一處,或在讀書上得之,或在講論上得之,或在思慮上得之,或在行事上得之。讀書得之雖多,講論得之尤速,思慮得之最深,行事得之最實。

  孔子只教人去忠信篤敬上做,放心自能收,德性自能養。孟子說出求放心以示人,人反無捉摸下工夫處。故程子說主敬。

  周子有主靜之說,學者遂專意靜坐,多流於禪。蓋靜者體,動者用;靜者主,動者客。故曰主靜,體立而用行也。亦是整理其心,不使紛亂躁妄,然後能制天下之動。但靜之意重於動,非偏於靜也。愚謂靜坐中有個戒慎恐懼,則本體已立,自不流於空寂,雖靜何害!

  人心一放道理便失,一收道理便在。

  「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學者以此立心,便廣大高明,充之則是純儒,推而行之,即純王之政。

  程、朱開聖學門庭,只主敬窮理,便教學者有入處。

  氣之發用處即是神。陳公甫說無動非神,他只窺測至此,不識裏面本體,故認為理。

  事事存其當然之理,而己無與焉,便是王者事;事事著些計較,便是私吝心,即流於霸矣。

  道理到貫通處,處事自有要,有要不遺力矣。凡事必有理,初則一事一理,窮理多則會於一,一則所操愈約。制事之時,必能契其總領而理其條目,中其機會而無悔吝。

  儒者養得一個道理,釋、老只養得一精神。儒者養得一身之正氣,故與天地無間;釋、老養得一身之私氣,故逆天背理。

  釋氏見道,只如漢武帝見李夫人,非真見也,只想像這道理,故勞而無功。儒者便即事物上窮究。

  人雖持敬,亦要義理來浸灌,方得此心悅懌;不然,只是硬持守也。

  今人說靜時不可操,才操便是動。學之不講,乃至於此,甚可懼也。靜時不操,待何時去操?其意以為,不要惹動此心,待他自存,若操便要著意,著意便不得靜。是欲以空寂杳冥為靜,不知所謂靜者,只是以思慮未萌、事物未至而言,其中操持之意常在也,若不操持,待其自存,決無此理。程子曰:「人心自由便放去,又以思慮紛擾為不靜,遂遏絕思慮以為靜。殊不知君子九思,亦是存養法,但要專一。若專一時,自無雜慮。」有事時專一,無事時亦專一,此敬之所以貫乎動靜,為操存之要法也。

  敬為存養之道,貫徹始終。所謂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是未知之前,先須存養此心方能致知。又謂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則致知之後,又要存養,方能不失。蓋致知之功有時,存養之功不息。

  程子曰:「事有善惡,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須有美惡,蓋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愚謂陰陽動靜之理,交感錯綜而萬殊出焉,此則理之自然,物之不能違者,故雲。然在人而言,則善者是天理,惡者是氣稟物欲,豈可不自省察,與氣稟惡物同乎!

  心精明是敬之效,才主一則精明,二三則昏亂矣。

  心無主宰,靜也不是工夫,動也不是工夫。靜而無主,不是空了天性,便是昏了天性,此大本所以不立也。動而無主,若不倡狂妄動,便是逐物徇私,此達道所以不行也。已立後,自能了當得萬事,是有主也。

  人之學易差。羅仲素、李延平教學者靜坐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此便差卻。既是未發,如何看得?只存養便是。呂與叔、蘇季明求中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程子非之。朱子以為,即已發之際,默識其未發之前者則可。愚謂若求未發之中,看未發氣象,則動靜乖違,反致理勢危急,無從容涵泳意味。故古人於靜時,只下個操存涵養字,便是靜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動上工夫。然動靜二端,時節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當,不可乖亂混雜,所謂「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今世又有一等學問,言靜中不可著個操字,若操時又不是靜,以何思何慮為主,悉屏思慮,以為靜中工夫只是如此,所以流於老、佛。不知操字是持守之意,即靜時敬也。若無個操字,是中無主,悠悠茫茫,無所歸著,若不外馳,定入空無。此學所以易差也。

  容貌辭氣上做工夫,便是實學,慎獨是要。

  《遺書》言釋氏「有敬以直內,無義以方外」;又言釋氏「內外之道不備」。此記者之誤。程子固曰:「惟患不能直內」。內直則外必方,蓋體用無二理,內外非二致,豈有能直內而不能方外,體立而用不行者乎?敬則中有主,釋氏中無主,謂之敬,可乎?

  視鼻端白,以之調息,去疾則可,以之存心則全不是。蓋取在身至近一物以系其心,如反觀內視,亦是此法;佛家用數珠,亦是此法。羈制其心,不使妄動。嗚呼!心之神靈,足以具眾理、應萬事,不能敬以存之,乃羈於一物之小,置之無用之所,哀哉!

  當然處即是天理。

  禪家存心,雖與孟子求放心、操則存相似,而實不同。孟子只是不敢放縱其心,所謂操者,只約束收斂,使內有主而已,豈如釋氏常看管一個心,光光明明如一物在此?夫既收斂有主,則心體昭然,遇事時,鑒察必精;若守著一個光明底心,則只了與此心打攪,內自相持既熟,割捨不去,人倫世事都不管。又以為道無不在,隨其所之,只要不失此光明之心,不拘中節不中節,皆是道也。

  真能主敬,自無雜慮;欲屏思慮者,皆是敬不至也。

  「有此理則有此氣,氣乃理之所為。」是反說了。有此氣則有此理,理乃氣之所為。

  陳公甫雲:「靜中養出端倪。」又雲:「藏而後發。」是將此道理來安排作弄,都不是順其自然。

  婁克貞說他非陸子之比,陸子不窮理,他卻肯窮理。公甫不讀書,他勤讀書。以愚觀之,他亦不是窮理,他讀書,只是將聖賢言語來護己見,未嘗虛心求聖賢指意,舍己以從之也。

  敬便是操,非敬之外別有個操存工夫;格物便是致知,非格物之外別有個致知工夫。

  陳公甫亦窺見些道理本原,因下面無循序工夫,故遂成空見。

  釋氏心亦不放,只是內裏無主。

  所以為是心者理也,所以具是理者心也,故理是處心即安,心存處理即在。非但在己如此,在人亦然,所行合理,人亦感化歸服。非但在人如此,在物亦然,苟所行合理,庶物亦各得其所。

  禪家不知以理義養心,只捉住一個死法。

  釋氏說心,只說著一個意思,非是真識此心也。釋氏說性,只說著一個人心形氣之私,未識性命之正。

  滿腔子是惻隱之心,則滿身都是心也。如刺著便痛,非心而何?然知痛是人心,惻隱是道心。

  滿腔子是惻隱之心,腔子外是何心?腔子外雖不可言心,其理具於心,因其理具於心,故感著便應。若心馳於外,亦物耳,何能具眾理、應萬事乎?

  異教所謂存心,有二也:一是照管此心,如有一物,常在這裏;一是屏除思慮,絕滅事物,使其心空豁無所外交。其所謂道,亦有二也:一是想像摸索此道,如一個物事在前;一是以知覺運動為性,謂凡所動作,無不是道,常不能離,故倡狂妄行。

  只致其恭敬,則心肅然自存,非是捉住一個心來存放這理[裏]。讀書論事,皆推究到底,即是窮理,非是懸空尋得一個理來看。

  人以朱子《調息箴》為可以存心,此特調氣耳。只恭敬安詳便是存心法,豈假調息以存心?以此存心,害道甚矣。

  心只是一個心,所謂操存,乃自操而自存耳;敬,是心自敬耳。

  主敬是有意,以心言也;行其所無事,以理言也。心有所存主,故有意;循其理之當然,故無事。此有中未嘗有,無中未嘗無,心與理一也。

  學一差,便入異教,其誤認聖賢之意者甚多。此言無為,是無私意造作,彼遂以為真虛淨無為矣。此言心虛者,是心有主而外邪不入,故無昏塞,彼遂以為真空無物矣。此言無思,是寂然不動之中,萬理鹹備,彼遂以為真無思矣。此言無適而非道,是道理無處無之,所當操存省察,不可造次顛沛之離,彼遂以為凡其所適,無非是道,故任其倡狂自恣而不顧也。

  釋氏誤認情識為理,故以作用是性。殊不知神識是氣之英靈,所以妙是理者,就以神識為理則不可。性是吾身之理,作用是吾身之氣,認氣為理,以形而下者作形而上者。

  心常有主,乃靜中之動;事得其所,乃動中之靜。

  今人為學,多在聲價上做,如此,則學時已與道離了,費盡一生工夫,終不可得道。

  孔門之教,惟博文約禮二事。博文,是讀書窮理事,不如此則無以明諸心;約禮,是操持力行事,不如此無以有諸己。

  張子乙太和為道體。蓋太和是氣,萬物所由生,故曰保合太和,乃利貞。所以為太和者,道也,就以為道體,誤矣。

  上蔡記明道語,言「既得後,須放開」。朱子疑之,以為「既得後,心胸自然開泰,若有意放開,反成病痛」。愚以為,得後放開,雖似涉安排,然病痛尚小。今人未得前先放開,故流於莊、佛。又有未能克己求仁,先要求顏子之樂,所以卒至狂妄。殊不知周子令二程尋顏子之樂處,是要見得孔、顏因甚有此樂、所樂何事?便要做顏子工夫,求至乎其地。豈有便來自己身上尋樂乎?故放開太早,求樂太早,皆流於異端。

  人清高固好,然清高太過,則入於黃、老。人固難得廣大者,然廣大太過,則入於莊、佛。惟窮理之至,一循乎理,則不見其清高、廣大,乃為正學。

  智計處事,人不心服。私則殊也。

  太極者理也,陰陽者氣也,動靜者理氣之妙運也。

  天下縱有難處之事,若順理處之,不計較利害,則本心亦自泰然。若不以義理為主,則遇難處之事,越難處矣。

  有理而後有氣,有氣則有象有數,故理氣象數,皆可以知吉凶,四者本一也。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陰陽氣也,理在其中:「立地之道,曰柔與剛」,剛柔質也,因氣以成理:「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仁義理也,具於氣質之內,三者分殊而理一。

  天地間無處不是氣。硯水瓶須要兩孔,一孔出氣,一孔入水,若止有一孔,則氣不能出而塞乎內,水不能入矣,以此知虛器內皆有氣。故張子以為,虛無中即氣也。

  朱子所謂靜中知覺,此知覺不是事來感我,而我覺之,只是心存則醒,有知覺在內,未接乎外也。

  今人不去學自守,先要學隨時,所以苟且不立。

  處事不用智計,只循天理,便是儒者氣象。

  王道之外無坦途,仁義之外無功利。

  人收斂警醒,則氣便清,心自明;才惰慢,便昏瞶也。

  意者,心有專主之謂,《大學》解以為心之所發,恐未然。蓋心之發,情也。惟朱子《訓蒙詩》言「意乃情專所主時」為近。

  一本而萬殊,萬殊而一本,學者須從萬殊上一一窮究,然後會於一本。若不於萬殊上體察,而欲直探一本,未有不入異端者。

  端莊整肅,嚴威儼恪,是敬之入頭處;提撕喚醒,是敬之接續處;主一無適,湛然純一,是敬之無間斷處;惺惺不昧,精明不亂,是敬之效驗處。

  敬該動靜,靜坐端嚴,敬也;隨事檢點致謹,亦敬也。敬兼內外,容貌莊正,敬也;心地湛然純一,敬也。

  古人老而德愈進者,是持守得定,不與血氣同衰也。今日才氣之人,到老年便衰,是無持養之功也。

  陳公甫說「物有盡而我無盡」,即釋氏見性之說。他妄想出一個不生不滅底物事在天地間,是我之真性,謂他人不能見、不能覺,我能獨覺,故曰:「我大、物小,物有盡而我無盡。」殊不知物我一理,但有偏正清濁之異。以形氣論之,生必有死,始必有終,安得我獨無盡哉!以理論之,則生生不窮,人與物皆然。

  老氏既說無,又說「杳杳冥冥,其中有精,混混沌沌,其中有物」,則是所謂無者,不能無矣。釋氏既曰空,又說「有個真性在天地間,不生不滅,超脫輪回」,則是所謂空者,不能空矣。此老釋之學,所以顛倒錯謬,說空說虛,說無說有,皆不可信。若吾儒說有則真有,說無則真無,說實則真實,說虛則真虛,蓋其見道明白精切,無許多邪遁之辭。老氏指氣之虛者為道,釋氏指氣之靈者為性,故言多邪遁。以理論之,此理流行不息,此性稟賦有定,豈可說空說無?以氣論之,則有聚散虛實之不同,聚則為有,散則為無;若理則聚有聚之理,散有散之理,亦不可言無也。氣之有形體者為實,無形體者為虛;若理則無不實也。

  問:「老氏言‘有生於無’,佛氏言‘死而歸真’,何也?」曰:「此正以其不識理,只將氣之近理者言也。老氏不識此身如何生,言‘自無中而生’;佛氏不識此身如何死,言‘死而歸真’。殊不知生有生之理,不可謂無;以死而歸真,是以生為不真矣。」

  問:「佛氏說‘真性不生不滅’,其意如何?」曰:「釋氏以知覺運動為性,是氣之靈處,故又要把住此物,以免輪回。愚故曰:‘老氏不識道,妄指氣之虛者為道;釋氏不識性,妄指氣之靈者為性。’」

  橫渠言「氣之聚散於太虛,猶冰之凝釋於水」。某未敢以為然,蓋氣聚則成形,散則盡矣;豈若冰未凝之時是此水,既釋,又只是此元初水也。

  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敬其本歟!

  今人言心,便要求見本體,察見寂然不動處,此皆過也。古人只言涵養、言操存,曷嘗言求見、察見?若欲求察而見其心之體,則內裏自相攫亂,反無主矣。然則古人言提撕喚醒,非歟?曰才提撕喚醒,則心惕然而在,非察見之謂也。

  天地氣化,無一息之停,人物之生,無一時少欠。今天下人才盡有,只因聖學不講,故懵倒在這裏

  不愧屋漏,雖無一事,然萬理森然已具於其中。此是體也,但未發耳。老、佛以為空無,則本體已絕矣。老、佛有體無用,吾謂正是其體先絕於內,故無用於外也。

  其心肅然,則天理即在。故程子曰:「敬可以對越上帝。」

  若窮理到融會貫通之後,雖無思可也;未至此,當精思熟慮以窮其理。故上蔡「何思何慮」,程子以為太早。今人未至此,欲屏去思慮,使心不亂,則必流於禪學空虛,反引「何思何慮」而欲強合之,誤矣。

  心粗最害事。心粗者,敬未至也。

  今人屏絕思慮以求靜,聖賢無此法。聖賢只戒慎恐懼,自無許多邪思妄念,不求靜,未嘗不靜也。

  禪家存心有兩三樣,一是要無心、空其心,一是羈制其心,一是照觀其心;儒家則記憶體誠敬,外盡義理,而心存。故儒者心存萬理,森然具備,禪家心存而寂滅無理;儒者心存而有主,禪家心存而無主;儒家心存而活,異教心存而死。然則禪家非是能存其心,乃是空其心、死其心、制其心、作弄其心也。

  一是誠,主一是敬。

  存養雖非行之事,亦屬乎行,此乃未行之行,用力於未形者也。

  天理有善而無惡,惡是過與不及上生來。人性有善而無惡,惡是氣稟物欲上生來。才昏惰,義理自喪。

  太極之虛中者,無昏塞之患,而萬理鹹具也。惟其虛所以能涵具萬理,人心亦然。老、佛不知,以為真虛空無物,而萬理皆滅也。太極之虛,是無形氣之昏塞也;人心之虛,是無物欲之蔽塞也,若以為真空無物,此理具在何處?

  人莊敬,體即立,大本即在;不然,則昏亂無本。

  學老、釋者多詐,是他在實理上剷斷了,不得不詐。向日李鑑深不認他是譎,吾曰:「君非要譎,是不奈譎何!」

  學知為己,亦不愁你不戰戰兢兢。

  釋氏是認精魂為性,專一守此,以此為超脫輪回。陳公甫說「物有盡而我無盡」,亦是此意。程子言「至忙者如禪客」,又言「其如負版之蟲,如抱石投河」。朱子謂其只是「作弄精神」。此真見他所造,只是如此模樣。緣他當初,只是去習靜坐、屏思慮,靜久了,精神光彩,其中了無一物,遂以為真空。言道理,只有這個極玄極妙,天地萬物都是這個做出來,得此,則天地萬物雖壞,這物事不壞;幻身雖亡,此不亡,所以其妄愈甚。

  今人學不曾到貫通處,卻言天地萬物,本吾一體;略窺見本原,就將橫豎放胸中,再不去下格物工夫。此皆是助長,反與理二。不若只居敬窮理,盡得吾之當為,則天地萬物之理即在此。蓋此理本無二,若天地萬物之理懷放胸中,則是安排想像,愈不能與道為一,如釋氏行住坐臥,無不在道,愈與道離也。

  程子體道最切,如說「鳶飛魚躍」,是見得天地之間,無非此理髮見充塞,若只將此意思想像收放胸中,以為無適而非道,則流於狂妄,反與道二矣。故引「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則吾心常存,不容想像安排,而道理流行無間矣。故同以活潑潑地言之,以見天地人物之理,本相流通,但吾不可以私意撓之也。

教諭婁一齋先生諒

  婁諒字克貞,別號一齋,廣信上饒人。少有志於聖學,嘗求師於四方,夷然不屑曰:「率舉子學,非身心學也。」聞康齋在臨川,乃往從之。康齋一見喜之,雲:「老夫聰明性緊,賢也聰明性緊。」一日,康齋治地,召先生往視,雲:「學者須親細務。」先生素豪邁,由此折節,雖掃除之事,必躬自為之,不責僮仆,遂為康齋入室,凡康齋不以語門人者,於先生無所不盡。康齋學規,來學者始見,其餘則否。羅一峰未第時往訪,康齋不出,先生謂康齋曰:「此一有志知名之士也,如何不見?」康齋曰:「我那得工夫見此小後生耶!」一峰不悅,移書四方,謂是名教中作怪,張東白從而和之,康齋若不聞。先生語兩人曰:「君子小人不容並立,使後世以康齋為小人,二兄為君子無疑,倘後世以君子康齋,不知二兄安頓何地?」兩人之議遂息。景泰癸酉,舉於鄉,退而讀書十餘年,始上春官,至杭複返。明年天順甲申再上,登乙榜,分教成都。尋告歸,以著書造就後學為事。所著《日錄》四十卷,詞樸理純,不苟悅人。《三禮訂訛》四十卷,以《周禮》皆天子之禮為國禮,《儀禮》皆公卿、大夫、士、庶人之禮為家禮;以《禮記》為二經之傳,分附各篇,如《冠禮》附《冠義》之類,不可附各篇,各附一經之後,不可附一經,總附二經之後,取《系辭傳》附《易》後之意。《諸儒附會》十三篇,以程、朱論黜之。《春秋本意》十二篇,惟用經文訓釋,而意自見,不用三傳事實,曰:「《春秋》必待三傳而後明,是《春秋》為無用書矣。」先生以收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助勿忘為居敬要指。康齋之門,最著者陳石齋、胡敬齋與先生三人而已。敬齋之所訾者,亦唯石齋與先生為最,謂兩人皆是儒者陷入異教去,謂先生「陸子不窮理,他卻肯窮理;石齋不讀書,他卻勤讀書。但其窮理讀書,只是將聖賢言語來護己見耳。」先生之書散逸不可見,觀此數言,則非僅蹈襲師門者也。又言:「克貞見搬木之人得法,便說他是道,此與運水搬柴相似,指知覺運動為性,故如此說。道固無所不在,必其合乎義理而無私,乃可為道,豈搬木者所能?蓋搬木之人,故不可謂之知道;搬木得法,便是合乎義理,不可謂之非道,但行不著,習不察耳。」先生之言,未嘗非也。先生靜久而明,杭州之返,人問雲何,先生曰:「此行非惟不第,且有危禍。」春闈果災,舉子多焚死者。靈山崩,曰:「其應在我矣!」急召子弟永訣,命門人蔡登查周、程子卒之月日,曰:「元公、純公皆暑月卒,予何憾!」時弘治辛亥五月二十七日也,年七十。門人私諡文肅先生。子兵部郎中性。其女嫁為甯庶人妃,庶人反,先生子姓皆逮系,遺文散失,而宗先生者,絀於石齋、敬齋矣。文成年十七,親迎過信,從先生問學,相深契也。則姚江之學,先生為發端也。子忱,字誠善,號冰溪,不下樓者十年,從遊甚眾,僧舍不能容,其弟子有架木為巢而讀書者。

謝西山先生複

  謝複字一陽,別號西山,祁門人也。謁康齋於小陂,師事之。閱三歲而後返,從事於踐履。葉畏齋問知,曰:「行陳寒穀。」問行,曰:「知未達。」曰:「知至至之,知終終之,非行乎?未之能行,惟恐有聞,非知乎?知行合一,學之要也。」邑令問政,曰:「辨義利,則知所以愛民勵己。」弘治乙丑卒。

鄭孔明先生伉

  鄭伉字孔明,常山之象湖人。不屑志於科舉,往見康齋。康齋曰:「此間工夫,非朝夕可得,恐誤子遠來。」對曰:「此心放逸已久,求先生複之耳。敢欲速乎?」因受《小學》,日驗於身心。久之,若有見焉,始歸而讀書。一切折衷於朱子,痛惡佛、老,曰「其在外者已非,又何待讀其書而後辨其謬哉!」楓山、東白皆與之上下其議論,亦一時之人傑也。

胡鳳儀先生九韶

  胡九韶字鳳儀,金溪人,自少從學康齋。家甚貧,課兒力耕,僅給衣食。每日晡,焚香謝天一日清福,其妻笑之曰:「齏粥三廚,何名清福!」先生曰:「幸生太平之世,無兵禍;又幸一家樂業,無饑寒;又幸榻無病人,獄無囚人,非清福而何?」康齋奔喪金陵,先生同往,凡康齋學有進益,無不相告,故康齋贈之詩雲:「頑鈍淬磨還有益,新功頻欲故人聞。」康齋語學者曰:「吾平生每得力於患難。」先生曰:「惟先生遇患難能進學,在他人則隳志矣。」成化初卒。

恭簡魏莊渠先生校

  魏校字子才,別號莊渠,崑山人。弘治乙丑進士,授南京刑部主事,曆員外郎、郎中,不為守備奄人劉瑯所屈。召為兵部郎,移疾歸。嘉靖初,起廣東提學副使。丁憂,補江西兵備,改河南提學,七年陞太常寺少卿,轉大理。明年,乙太常寺卿掌祭酒事,尋致仕。

  先生私淑於胡敬齋。其宗旨為天根之學,從人生而靜,培養根基,若是孩提,知識後起,則未免夾雜矣。所謂天根,即是主宰,貫動靜而一之者也。敬齋言:「心無主宰,靜也不是工夫,動也不是工夫。」此師門敬字口訣也。第敬齋工夫分乎動靜,先生貫串總是一個,不離本末作兩段事,則加密矣。聶雙江歸寂之旨,當是發端於先生者也。先生言:「理自然無為,豈有靈也?氣形而下,莫能自主宰,心則虛靈而能主宰。」理也,氣也,心也,歧而為三,不知天地間祇有一氣,其升降往來即理也。人得之以為心,亦氣也。氣若不能自主宰,何以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榮枯,寒暑之運行,地理之剛柔,象緯之順逆,人物之生化,夫孰使之哉?皆氣之自為主宰也。以其能主宰,故名之曰理。其間氣之有過不及,亦是理之當然,無過不及,便不成氣矣。氣既能主宰而靈,則理亦有靈矣。若先生之言氣之善惡,無與於理,理從而善之惡之,理不特死物,且閑物矣。其在於人,此虛靈者氣也,虛靈中之主宰即理也。善固理矣,即過不及而為惡,亦是欲動情勝,此理未嘗不在其間,故曰「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以明氣之不能離於理也。先生疑象山為禪,其後始知為坦然大道,則於師門之教,又一轉矣。

  先生提學廣東時,過曹溪,焚大鑒之衣,椎碎其缽,曰:「無使惑後人也。」諡恭簡。

  體仁說

  天地太和,元氣氤氤氳氳,盈滿宇內,四時流行,春意融融藹藹,尤易體驗盎然吾人仁底氣象也。人能體此意思,則胸中和氣,駸駸發生,天地萬物,血脈相貫。充郁之久,及其應物,渾乎一團和氣發見,所謂麗日祥雲也。

  冬氣閉藏,極於嚴密,故春生溫厚之氣,充鬱薰蒸,陰崖寒穀亦透。學而弗主靜,何以成吾仁。

  涵養可以熟仁,若天資和順,不足於剛毅,可更於義上用功否?曰:「陽之收斂處便是陰,仁之斷制處便是義。靜中一念萌動,才涉自私自利,便覺戾氣發生,自與和氣相反。不能遏之於微,戾氣一盛,和氣便都銷鑠盡了,須重接續起來。但覺才是物欲,便與截斷,斬其根芽,此便是精義工夫也。」

  天之主宰曰帝,人之主宰曰心,敬只是吾心自做主宰處。今之持敬者,不免添一個心來治此心,卻是別尋主宰。春氣融融,萬物發生,急迫何緣生物?把捉太緊,血氣亦自不得舒暢,天理其能流行乎?

  整齊嚴肅,莫是先制於外否?曰:「此正是由中而出。吾心才欲檢束,四體便自竦然矣。外既不敢妄動,內亦不敢妄思,交養之道也。」

  木必有根,然後千枝萬葉可從而立;水必有源,然後千流萬派其出無窮。人須存得此心,有個主宰,則萬事可以次第治矣。

  古人蘊蓄深厚,故發越盛大,今人容易漏泄於外,何由厚積而遠施!學者當深玩默成氣象。

  渾厚則開文明,澆薄則開巧偽,學須涵養本原。

  天地渾渾一大氣,萬物分形其間,實無二體。譬若百果累累,總是大樹生氣貫徹。又如魚在水中,內外皆水也。人乃自以私意間隔,豈複能與天地萬物合一乎?

  持敬易間斷,常如有上帝臨之,可乎?曰:「上帝何時而不鑒臨,奚待想像也?日月照臨,如目斯睹,風霆流行,如息相呴。今吾一呼一吸,未嘗不與大化通也,是故一念善,上帝必知之,一念不善,上帝必知之。天命有善無惡,故善則順天,惡則逆天。畏天之至者,嘗防未萌之惡;小人無忌憚,是弗以上帝為有靈也。

  天地氣化,初極渾厚,開盛則文明,久之漸以澆薄。盛極則有衰也,聖人生衰世,常欲返樸還淳,以回造化,故大林放問禮之本。質是從裏面漸發出來,文是外面發得極盛,聖人欲人常存得這些好意思在裏面,令深厚懇惻有餘。若只務外面好看,卻是作偽也。

  道體浩浩無窮,人被氣質限住,罕能睹其純全。若只據己見持養將去,終是狹隘孤單,難得展拓。須大著心胸,廣求義理,盡合天下聰明為我聰明,庶幾規模闊大,氣質不得而限量之。

  理者氣之主宰,理非別有一物,在氣為主,只就氣上該得如此處。便是理之發用,其所以該得如此,則理之本體然也。通宇宙全體,渾是一理,充塞流行,隨氣發用,在這裏便該得如此,在那裏又該得如彼,千變萬化不同。人見用有許多,遂疑體亦有許多,不知只是一理,所為隨在而異名耳。本體更無餘二也。

  純粹至善者理也,氣有弗善,理亦末如之何。斯乃氣強而理弱乎?曰:「否。理該得如此,而不能自如此;其能如此,皆氣為之也。氣能如此,而不能盡如此,滯於有跡,運複不齊故也。」

  夫理沖漠無朕,無者不可分裂,所以一也。渾淪惟一,一者不可二雜,所以純也。氣有形不可分,愈分則愈雜,美惡分,若有萬不齊矣。

  理氣合則一,違則二。春氣氤氳,盎乎其和,此天地之仁也;秋氣晶明,肅乎其清,此天地之義也,何處分別是理是氣?春宜溫厚而弗溫厚,秋宜嚴凝而弗嚴凝,此非理該如此,乃是氣過不及,弗能如此。孟子曰:「配義與道。」此是理該如此而氣能如此,所謂合則一也。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心而違仁,判為兩物,弗複合一,所謂違則二也。

  或問:「孝之根原,莫是一體而分,該得孝否?」曰:「此只是當然不容己處。」曰:「豈天命自然乎?」曰:「怎得便會自然如此!天地生生,只是一團好氣,聚處便生人,具此生理,各有一團好意思在心。父母吾身所由以生也,故惻怛慈愛,於此發得尤懇切,其本在是也。」

  禮主於敬讓,其心聳然如有畏,退然如弗勝,然後儀文斯稱。今之矜嚴好禮者,但知自尊自重,直行己意而已,此乃客氣所使,非複禮之本然矣。

  「思慮萬起萬滅,如之何?」曰:「此是本體不純,故發用多雜,工夫只在主一。但覺思慮不齊,便截之使齊,立得個主宰,卻於雜思慮中先除邪思慮,以次除閑思慮,推勘到底,直與斬絕,不得放過。久之,本體純然是善,便自一念不生,生處皆善念矣。」

  聖賢沖然無欲,學者當自不見可欲始。一念動以人欲,根勘何從而來?照見眾欲,性中元無,俱從軀殼上起,穢我靈台。眾欲不行,天理自見。

  「天命有元亨利貞,故人性有仁義禮智,人性有仁義禮智,故人情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純粹至善,本來如是,其有不善,又從何來?」曰:「此只是出於氣質。性本善,然不能自善,其發為善,皆氣質之良知良能也。氣質能為善,而不能盡善。性即太極,氣質是陰陽五行,所為氣運純駁不齊,故氣稟合下便有清濁厚薄,濁則遮蔽不通,薄則承載不起,便生出不善來。性惟本善,故除卻氣質不善,便純是善性;惟不能自善,故變化氣質以歸於善,然後能充其良知良能也。」

  「人性元善,當其惡時,善在何處」?曰:「善自常在不滅,只因氣質反了這善,便生出惡。善之本體不得自如,若能翻轉那惡,依舊是善。」

  或曰:「人生而靜,氣未用事,其性渾然至善;感於物而動,氣得用事,故其情有善有不善。」曰:「如是則體用二原矣。性善情亦善,靜時性被氣稟夾雜,先藏了不善之根,故動時情被物欲污染。不善之萌芽才發,存養於靜默,消其不善之根;省察於動,才覺不善之萌芽,便與鋤治,積集久之,本體渾然,是善發用處,亦粹然無惡矣。」

  一理散為萬事,常存此心,則全體渾然在此,而又隨事精察力行之,則其用燦然,各有著落。

  虛靈主宰,是之謂心。其理氣之妙合,與氣形而下,莫能自主宰。理自然無為,豈有靈也。氣之渣滓,滯而為形,其精英為神,虛通靈爽能妙,是理為主,氣得其統攝,理因是光明不蔽,變化無方矣。

  或窮孝之節目。曰:「俱從根源處來,只如昏定晨省,人子晝常侍親,而夜各就寢,父母弗安置,豈能自安?既寢而興,便思問候父母安否,皆出於吾心至愛,自不容已。」曰:「如是只須就根本上用功?」曰:「這卻是分本末作兩段事。天理合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正為私意蔽隔,常培根原,又就節目上窮究到根源處去;其不如此者,而求其當如此者,則私意不得蔽隔,天理常流通矣。」

  人各私其私,天地間結成一大塊私意。人君完養厥德,盎然天地生物之心,又求天下愷悌相與,舉先王仁政行之,悉破群私,合為天下大公。

  天子當常以上帝之心為心,興一善念,上帝用休而慶祥集焉,興一惡念,上帝震怒而災沴生焉,感應昭昭也。昔人謂人君至尊,故稱天以畏之,卻是舉一大者來嚇人君,蓋未迪知帝命也。人君當明乾坤易簡之理。天下之賢才,豈能人人而知之耶?君惟論一相,相簡大寮,俾各自置其屬,人得舉其所知,而效之於上,則無遺賢,所謂「乾以易知」也。天下之政,豈能事事而親之耶?君恭己於上,委任於相,相分任於百司,而責其成功,上好要而百事詳,所謂「坤以簡能」也。

  複餘子積論性書

  竊觀尊兄前後論性,不啻數十萬言,然其大意,不過謂性合理與氣而成,固不可指氣為性,亦不可專指理為性。氣雖分散萬殊,理常渾全。同是一個人物之性,不同正由理氣合和為一,做成許多般來。在人在物固有偏全,而人性亦自有善有惡。若理則在物亦本無偏,在人又豈有惡耶?中間出入古今,離合經傳,自成一家,以補先儒之所未備,足以見尊兄之苦心矣。苟非聰明才辨,豈易能此。然於愚意竊有未安。曩嘗妄謂尊兄論性雖非,其論理氣卻是。近始覺得尊兄論性之誤,正坐理氣處見猶未真耳。

  理在天地間,本非別有一物,只就氣中該得如此便是理。人物之性,又從何來?即天地所賦之理,亦非別有一物,各就他分上合當恁地便是。試於日用間常自體驗,合當恁地,便是氣稟汩他,物欲汙他,自然看得潔潔淨淨,不費說辭矣。尊兄謂理常渾淪,氣才有許多分別出來。若如愚見,則理氣元不相離,理渾淪只是一個,氣亦渾淪本只一個,氣分出許多,則理亦分出許多。混沌之時,理同是一個,及至開闢一氣,大分之則為陰陽,小分之則為五行,理隨氣具,各各不同,是故在陽則為健,在陰則為順,以至為四德,為五常,亦複如是,二五錯綜,又分而為萬物,則此理有萬其殊矣。理雖分別有許多,究竟言之,只是一個該得如此。蓋既是該得如此,則在這裏便該得如此,在那裏又該得如彼,總是一個該得如此,做出千萬個該得如此底出來。所當然字說不盡,故更著所以然也。理者氣之主,今曰理隨氣具,各各不同,氣顧為理之主耶?曰此理所以為氣之主也,變化無方,大與為大,小與為小,常活潑潑,故曰理一而分殊。嘗自其分殊者而觀之,健不可以為順,順亦不可以為健,四德五常以至萬物之理,各不能相通,此理疑若滯於方所矣。不知各在他分上,都是該得如此,大固無餘,小亦無欠,故能隨在具足,隨處充滿,更無空闕之處。若合而不可分,同而不復異,則是渾淪一死局,必也常混沌而後可耳。天地者,陰陽五行之全體也,故許多道理,靜則沖漠渾淪,體悉完具,動則流行發見,用各不同。人物之性,皆出於天地,何故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蓋天地之氣,其渣滓為物,偏而不備,塞而不通,健順五常之德,不復能全,但隨形氣所及而自為一理。飛者於空,潛者泳川,蠢動自蠕。草木何知,亦各自為榮瘁,不相假借陵奪。而能若蜂蟻之君臣,虎狼之父子,騶虞之仁,神羊之義,乃其塞處有這一路子開,故只具得這些子,即此一些子,亦便是理。鳥之有鳳,獸之有麟,鱗之有龍,介之有龜,皆天地間氣所出,畢竟是渣滓中精英,故終與人不相似也。人稟二五精英之氣,故能具得許多道理,與天地同然。惟聖人陰陽合德,純粹至善,其性無不全,可以位天地,育萬物。自大賢以下,精英中不能無渣滓,這個性便被他蔽隔了。各隨其所得渣滓之多寡,以為等差,而有智愚賢不肖之別。畢竟性無不同,但精英中帶了些渣滓,故學以變化其氣質,則渣滓渾化,可以複性之本體矣。夷狄之類,雖與人同,地形既偏,受氣亦雜,去禽獸不遠。聖人用夏變之,亦可進為中國,終不能純也。鳥不可以為鳳,獸不可以為麟,其類異也。鱗或有可為龍者,其形雖異,而氣有相通耳。人與聖人本同一類,形既本同,其心豈容獨異?其心同則其性亦同,豈有不可至之理?故學而不至於聖人,皆自暴自棄者也。理同是一個該得如此,何故精英便具得許多,渣滓便具不得許多?蓋理無為,雖該得如此而不能如此,其敷施發用都是氣;氣雖能如此而又未必盡如此,蓋氣滯於有而其運又不齊,不能無精英渣滓。精英則虛而靈,故妙得這個理,渣滓則塞而蠢,故不能妙這個理。然理無不在,故渣滓上亦各自有個理。人身小天地,但觀吾身,便可見萬物。人身渾是一團氣,那渣滓結為軀殼,在上為耳目,在下為手足之類;其精英之氣,又結為五臟於中,肝屬木,肺屬金,脾屬土,腎屬水,各得氣之一偏,亦與軀殼無異,故皆不能妙是理。心本屬火,至虛而靈,二五之秀所萃,乃精英中之最精英者,故健順五常之德鹹備,而百行萬善皆由是而出焉。就軀殼上論,亦各有個道理,若五臟之相生相剋,手容之恭,足容之重,耳之聰,目之明,有個能如此的氣,便有個該得如此的做出來,夫子所謂一以貫之也。古語雲「人者天地之心」,又曰「人官天地命萬物」,皆謂此也。

  尊兄謂「理在萬物,各各渾全,就他分上該得處皆近於一偏,而不得謂之理」,則是此理淪於空虛,其於老氏所謂「無有入無間」,釋氏所謂「譬如月影散落萬川,定相不分,處處皆圓」者,何以異哉!自堯、舜以來,都不曾說別箇道理,先說箇中,所謂中,只是一箇恰好也。在這事上,必須如此,才得恰好,在那事上,必須如彼,才得恰好,許多恰好處,都只在是心上一個恰好底理做出來。故中有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所論「恰好」,即「該得如此」之異名,豈可認此理為虛空一物也?古聖賢論性,正是直指當人氣質內各具此理而言,故伊川曰:「性即理也。」告子而下,荀、揚、韓諸人,皆錯認氣質為性,翻騰出許多議論來,轉加鶻突。今尊兄又謂性合理與氣而成,則恐昧於形而上、下之別。夫子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易有太極」,皆在氣上直指此理而言,正以理氣雖不相離,然亦不曾相雜,故又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若性合理氣而成,則是形而上、下者可以相雜。理在天地間,元不曾與氣雜,何獨在人上便與氣相雜?更願尊兄於此加察。

  然此亦非出於尊兄,先儒謂有天地之性,有氣質之性,分作兩截說了,故尊兄謂既是天地之性,只當以理言,不可遽謂之性,氣質之理,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可見理與氣質合而成性也。竊嘗考諸古聖賢論性有二:其一以性與情對言,此是性之本義,直指此理而言。或以性與命對言,性與天道對言,性與道對言,其義一也。古性情字皆從心從生,言人生而具此理於心,名之曰性,其動則為情也。此於六書,屬會意,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其一以性與習對言者,但取生字為義,蓋曰天地所生為性,人所為曰習耳。性從生,故借生字為義,程子所謂生之謂性,止訓所稟受者也。此於六書,自屬假借。六書之法,假借一類甚多,後儒不明,訓釋《六經》多為所梗,費了多少分疏,尊兄但取字書觀之,便自見得,今不能詳也。《六經》言性,始於成湯,伊尹《湯誥》:「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此正直指此理而言。夫子《易大傳》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又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子思述之於《中庸》曰:「天命之謂性。」孟子道性善,實出於此。其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又發明出四端,又謂「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可謂擴前聖所未發,忒煞分明矣。伊尹曰「習與性成」,《論語》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家語》謂「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可見這性字但取天生之義。《中庸》論天命之謂性,又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孟子道性善,又曰「堯、舜性之,湯、武反之」,皆與前性字不同,雖不與習對說,然皆以天道、人道對言,可見二性字元不同也。先儒只因「性相近也」一句,費了多少言語分疏,謂此性字是兼理與氣質來說,不知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才帶著氣質,便不得謂之性矣。荀子論性惡,楊子論性善惡混,韓子論性有三品,眾言淆亂,必折諸聖。若謂夫子「性相近」一言,正是論性之所以得名處,則前數說皆不謬于聖人,而孟子道性善,卻反為一偏之論矣。孟子道性善,只為見得分明,故說得來直截,但不曾說破性是何物,故荀楊韓諸儒又有許多議論。伊川一言以斷之,曰「性即理也」,則諸說皆不攻自破矣。孟子道性善,是擴前聖所未發,明道何以又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蓋孟子只說人性之善,卻不曾說人有不善,是被氣稟蔽了他,其論下手處,亦只是說存心養性,擴充其四端,不曾說變化氣質與克治底功夫,故明道謂「論性必須說破氣質」,蓋與孟子之言相發明也。但明道又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此則未免失之太快矣。噫,人性本善,何得有惡?當其惡時,善在何處?此須著些精彩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在吾人,性之本體,亦複如是。性上添不得一物,只為他是純粹至善底。聖人氣稟淳厚,清明略無些渣滓,但渾是一團理,莊生所謂「人貌而天」,曾子所謂「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自大賢以下,才被些氣稟與物欲夾雜,便生出惡來。惡乃氣稟物欲所為,自與吾性無與,故雖蔽固之深,依然有時發見,但不能當下識取,又被氣稟物欲汩沒了他,不能使之光明不蔽耳。人性惟善是真實,一切諸惡,盡成虛妄,非吾性之固有。若當惡念起時,與他照勘,窮來窮去,便都成空矣。夫學而見性不明,則無必為聖賢之志,故尊兄汲汲于論性,然觀尊兄所論,反能沮人進修。記曩在南都,交遊中二三同志,咸樂聞尊兄之風而嚮往焉。至出性書觀之,便掩卷太息,反度尊兄自主張太過,必不肯回。純甫面會尊兄,情不容已,故復具書論辨。其說理氣處,固不能無差,但尊兄斥之以為悖謬,則太過矣。至其所疑尊兄以言語妨進修,以文義占道理,失本末先後之序,所引橫渠云云者,則皆明白痛快。尊兄謂宜置之坐隅,卻乃忽而不省,豈言逆於心,故尊兄未必肯求諸道邪?因記昔年張秀卿曾有書辨尊兄,其言失之籠侗,而尊兄來書極肆攻詆,如與人廝駡一般。似此氣象,恐於眼面前道理先自蹉過,不知所講是個甚底,將來大用,豈能盡用天下之言?切願尊兄虛心平氣,以舜之好問而好察邇言、顏子之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為法,校辱知愛,敢獻其一得之愚,而尊兄擇焉。

  木必有根,然後千枝萬葉有所依而立。水必有源,然後千流萬派其出無窮。國必有君,家必有主,然後萬事可得而正。天生吾人,合下付這道理,散見於日用事物,而總具於吾心,必先常常提省此心,就逐事上一一窮究其理而力行之。根本既立,則中間節目雖多,皆可次第而舉。若不於心地上用功,而徒欲泛然以觀萬物之理,正恐茫無下手處。此心不存,一身已無個主宰,更探討甚道理?縱使探討得來,亦自無處可安頓,故有童而習之,皓首而無成者。古人知行只是一事,方其求知之始,正欲以為力行之資,及其既知,則遂行之而不敢緩。今人於行且放寬一步,只管去求知,既知得來,又未必著實去踐履,故有能說無限道理,而氣質依然只是舊人者。聖賢之書,都只是說吾心所固有底,只因迷而不知,故聖賢為之指示。譬如有人不識日月,得明者以手指之,只看日月,便是了然。今不去看日月,卻只管來指上看,看來看去,有甚了期!豈惟不議日月,連指亦不識矣。讀聖賢之書,正宜反求諸身,自家體貼得這道理去做,若只管鑽研紙上,此心全體都奔在書冊上。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今因學問至於放其心而不知求,豈不重可哀哉!

  已上所言,皆近世俗學之通弊,尊兄親受業於敬齋之門,必不至於有差,但有所疑,不敢不自竭耳。狂瞽之見,率爾妄言,不能保無紕繆,尊兄不棄而終教之,不有益於高明,則必有益於淺陋矣。

  論學書

  存養省察工夫,固學問根本,亦鬚髮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會發憤,只欲平做將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門唯顏子可當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氣質皆偏於剛,然其所以傳聖人之道,則皆得剛毅之力也。文公謂世衰道微,人欲橫流,不是剛毅的人,亦立腳不住。

  今之士大夫,得一階半級則以為喜,失一階半級則以為憂。譬如鳥在籠中,縱令底下直飛至頂上,許大世界,終無出日。

  伊川言:「中心斯須不和不樂,則鄙詐之心入之矣。」此與「敬以直內」同理,謂敬為和樂固不可,然敬須和樂,只是心中無事也。

  人一日間喜怒哀樂不知發了多少,其中節也常少,不中節也常多。雖無所喜怒哀樂時,而喜怒哀樂之根已自先伏於其間。

  歲莫一友過我,見某凝塵滿室,泊然處之,歎曰:「吾所居必灑掃涓潔,虛室以居,塵囂不雜,則與乾坤清氣相通。齋前雜樹花木,時觀萬物生意。深夜獨坐,或啟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覺天地萬物清氣自遠而屆,此心與相流通,更無窒礙。今室中蕪穢不治,弗以累心,賢於玩物遠矣,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某居家簡重,不以事物經心。友人曰:「人心須完密,一事不可放過。學而不事事,則疏漏處必多,應事時必缺陷了道理。吾見清高虛靜之士,久之未有不墮落者。一陰一陽之謂道,今喜靜厭動,正如有陰無陽,不成化矣。」某聞言聳然。

  人心通竅於舌,是以能言。多言之人,此心奔迸外出,未言,舌常有動意,故其蓄聚恒淺,應用易疏。但與其箝制於外,不若收斂於中,驗之放去收轉之間,而心之有亡攸系,當自有著力處。

  天下之事,若從憤世嫉邪起端,未免偏於肅殺。必也從太和中發出,則四時之氣鹹備,而春生常為之主,乃可合德造化也。

  心乃我身主宰。從天下至此已是盡頭處,而心卻發出兩路,善惡歧焉,誠意是管歸一路也。善惡各有來路,善是從心體明處發來,惡便是從暗處發來,致知是要推明破暗也。

  心與物交,若心做得主,以我度物,則暗者可通。若舍己逐物,物反做主,明者可塞。故功夫起頭,只在先立乎其大者。

  李獻吉晚而與某論學,自悔見道不明,曰:「昔吾汨於詞章,今而厭矣。靜中怳有見,意味迥然不同,則從而錄之。」某曰:「錄後意味何如?」獻吉默然良久,驚而問曰:「吾實不自知,才劄記後,意味漸散,不能如初,何也?」某因與之極言天根之學須培養深沈,切忌漏泄。因問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虛志與驕氣,此害道之甚者也。」獻吉曰:「天使吾早見二十年,詎若是哉!」

  人之一心,貫串千事百事,若不立個主宰,則終日營營,凡事都無統攝,不知從何處用功。又有兀坐以收放心,事至不管,是自隔絕道理,如何貫串得來?如愚見,日用間不問有事無事,常有此心,有個主宰在此,事來就此事上用功,直截依著道理行,莫要被私欲遮障纏繞,如此才能貫穿得過。

  喜怒哀樂未發,性本空也;發而皆中節,其應亦未嘗不空,聖人體用一原也。世人不無潛伏,故有前塵,妄動故有緣影,是故不可無戒懼之心。釋氏厭人欲之幻,並與天性不可解於心者而欲滅之,將乍見孺子入井怵惕真心,與內交、要譽、惡其聲之妄心同謂塵影,則與聖賢之學天壤矣。

  大丈夫凍死則凍死,餓死則餓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間。若開口告人貧,要人憐我,以小惠昫沫我,得無為賤丈夫乎!

  人心元神,昭昭靈靈,收斂停畜,因其真機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自有無窮之妙。若專內遺外,日用間分本末作兩段事,如此仍是支離也。

  近體《大學》,頗窺聖學之樞機至易至簡,說者自生煩難。陽明蓋有激者也,故翻禪學公案,推佛而附於儒。被他說得太快,易聳動人。今為其學者,大抵高抬此心,不在本位,而於義利大界限反多依違。

  吾輩欲學聖人,不求諸人生而靜,只就孩提有知識後說起,又不察性之欲與物欲,則是以念念流轉者為主。

  陳元誠疑吾近日學問,見得佛、老與聖人同,大為吾懼。

  元誠論靜雲:「一念不生,既不執持,又不蒙昧,三件犯著一件,便不是。」

  知道無中邊,而不知內為主,則茫無下手處;知內為主,而不知道無中邊,則隘。故曰:「此心學之全功也。」

  天文左右前皆動也,惟北辰不動。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學,本《易》艮背之旨。」

  五峰之學,不務涵養本原,只要執發見一端,便張惶作用,故有急迫助長之病。

  心之神明,無乎在而無乎不在也,無乎不在而有在也。靜則氣母歸根,動則神機發見,故疑其在彼,而不知實在於心,雖有在也,而無跡也。

  人心立極雖有間斷處,亦好接頭。否則終日向學,不免散而無統也。

  近與一人論理氣,因問之曰:「人當哀痛時,滿體如割,涕淚交流,此惻隱之心也。當羞愧時,面為發赤,汗流被體,此羞惡之心也。今且分別誰是理耶,誰是氣耶?」其人唯唯。曰:「未也。哀痛羞愧固有發不中節時,亦複涕汗流出,豈亦理之為耶?」其人不能自解。某曰:「理非別有一物,只就氣該得如此便是理。理本該得如此,然卻無為其能如此處,皆氣為之也。然氣運不齊,有不能盡如此處。理氣合一,則理即是氣,氣即是理,昭乎不分,孟子所謂配也。氣與理違,則判而二矣,夫子所謂‘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又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皆此意也。今試就吾心日用間體驗,有時分明見得理該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打成兩片。若謂氣即是理,只好說善底一邊,那惡一邊便說不去矣。」

  大成樂譜,但以一聲協一字。今譜古詩,須有散聲,方合天然之妙。向見陳元誠歌古詩,散聲多少,皆出天然,安排不得,必須譜出來,然後人可學耳。

  象山天資甚高,論學甚正,凡所指示,坦然如由大道而行。但氣質尚粗,鍛煉未粹,不免好剛使氣,過為抑揚之詞,反使人疑。昔議其近於禪學,此某之陋也。

  大抵人自未應事及乎應事,以至事過,總是此心又進一步。自未起念時及乎起念,以至念息,亦猶是也。善用功,則貫串做一個,否則間隔矣。吾所謂立本是貫穿動靜工夫,研幾雲者,只就應事起念時更著精彩也。

  道體浩浩無窮,吾輩既為氣質拘住,若欲止據己見持守,固亦自好,終恐規模窄狹,枯燥孤單,豈能展拓得去。古人所以親師取友、汲汲於講學者,非故氾濫於外也,止欲廣求天下義理而反之於身,合天下之長以為一己之長,集天下之善以為一己之善,庶幾規模闊大,氣質不得而限之。

侍郎余訒齋先生祐

  餘祐,字子積,別號訒齋,鄱陽人。年十九,往師胡敬齋,敬齋以以女妻之。登弘治己未進士第,授南京刑部主事。忤逆瑾,落職。瑾誅,起知福州,晉山東副使,兵備徐州。以沒入中官貨,逮詔獄,謫南寧府同知,稍遷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改元,起河南按察使,調廣西,兩遷至雲南左布政,乙太仆卿召,轉吏部右侍郎,未離滇而卒,戊子歲也,年六十四。

  先生之學,墨守敬齋,在獄中著《性書》三卷,其言程、朱教人,拳拳以誠敬為入門,學者豈必多言,惟去其念慮之不誠不敬者,使心地光明篤實,邪僻詭譎之意勿留其間,不患不至於古人矣。時文成《朱子晚年定論》初出,以朱子到底歸於存養。先生謂文公論心學凡三變:如《存齋記》所言「心之為物,不可以形體求,不可以聞見得,惟存之之久,則日用之間若有見焉」,此則少年學禪,見得昭昭靈靈意思。及見延平,盡悟其失;復會南軒,始聞五峰之學,以察識端倪為最初下手處,未免闕卻平時涵養一節工夫。《別南軒詩》:「惟應酬酢處,特達見本根。」《答叔京書》尾謂「南軒入處精切」,皆謂此也。後來自悟其失,改定已發未發之論,然後體用不偏,動靜交致其力,功夫方得渾全。此其終身定見也,安得以其入門功夫謂之晚年哉!

  愚按:此辨正先生之得統於師門處。《居業錄》雲:「古人只言涵養,言操存,曷嘗言求見本體?」是即文成少年之見也。又雲:「操存涵養是靜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動上工夫,動靜二端,時節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當,不可混雜。」是即文公動靜交致其力,方得渾全,而以單提涵養者為不全也。雖然,動靜者,時也;吾心之體,不著於時者也。分工夫為兩節,則靜不能該動,動不能攝靜,豈得為無弊哉!其《性書》之作,兼理氣論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蓋分理是理、氣是氣,截然為二,並朱子之意而失之。有雲:「氣嘗能輔理之美矣,理豈不救氣之衰乎?」整庵非之曰:「不謂理氣交相為賜如此。」

太仆夏東巖先生尚朴

  夏尚樸字敦夫,別號東巖,永豐人。從學於婁一齋諒。登正德辛未進士第。曆部屬、守惠州、山東提學道,至南京太仆少卿。逆瑾擅政,遂歸。王文成贈詩,有「含瑟春風」之句,先生答曰:「孔門沂水春風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先生傳主敬之學,謂「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魏莊渠歎為至言。然而訾「象山之學,以收斂精神為主。吾儒收斂精神,要照管許多道理,不是徒收斂也」,信如茲言,則總然提起,亦未必便是天理,無乃自背其說乎?蓋先生認心與理為二,謂心所以窮理,不足以盡理,陽明點出「心即理也」一言,何怪不視為河漢乎!

  夏東巖文集

  卓然豎起此心,便有天旋地轉氣象。

  學者涵養此心,須如魚之游泳於水始得。

  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

  君子之心,纖惡不容,如人眼中著不得一些塵埃。

  學者須收斂精神,譬如一爐火,聚則光燄四出,才撥開便昏黑了。

  尋常讀「與點」一章,只說胸次脫灑是堯、舜氣象;近讀《二典》、《三謨》,方知兢兢業業是堯、舜氣象。嘗以此語雙門詹困夫,困夫雲:「此言甚善。先兄複齋有詩雲:‘便如曾點象堯舜,怕有餘風入老莊。’」乃知先輩聰明,亦嘗看到此。

  朱子雲:「顏子之樂平淡,曾點之樂勞攘。」近觀《擊壤集》,堯夫之樂比之曾點尤勞攘。程子雲:「敬則自然和樂。」和樂只是心中無事,方是孔、顏樂處。

  道理是個甜的物事。朱子《訓蒙詩》雲:「行處心安思處得,余甘嘗溢齒牙中。」非譬喻也。

  不問此心靜與不靜,只問此心敬與不敬,敬則心自靜矣。譬如桶,箍才放下,便分散了。

  白沙雲:「斯理也,宋儒言之傋矣,吾嘗惡其太嚴也。」此與東坡要與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蓋東坡學佛,而白沙之學近禪,故雲爾。然嘗觀之,程子雲:「會得底,活潑潑地;不會得底,只是弄精神。」又曰:「與其內是而非外,不若內外之兩忘,兩忘則澄然無事矣。」又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雲:「才覺得間斷,便已接續了。」曷嘗過於嚴乎?至於發用處,天理人欲,間不容髮,省察克治,不容少緩,看《二典》、《三謨》,君臣互相戒敕,視三代為尤嚴,其亦可惡乎?

  李延平雲:「人於旦晝之間,不至牿亡,則夜氣愈清;夜氣清,則平旦未與物接之時,湛然虛明氣象,自可見矣。」此是喜怒哀樂未發氣象。

  吾儒之學,靜中須有物,譬如果核,雖未萌芽,然其中自有一點生意。釋、老所謂靜,特虛無寂滅而已,如枯木死灰,安有物乎?

  敬則不是裝點外事,乃是吾心之當然,有不容不然者。尋常驗之,敬則心便安,才放下則此心便不安矣。所謂敬者,只如俗說「常打起精采」是也。

  理與氣合,是浩然之氣,才與理違,是客氣。

  義由中出,猶快刀利斧劈將去,使事事合宜,是集義;若務矯飾徇外,即是義襲。襲,猶襲裘之襲。

  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自註雲:無欲故靜。蓋中正、仁義是理,主靜是心,惟其心無欲而靜,則此理自然動靜周流不息矣。觀《通書》,無欲則靜虛動直可見矣。主靜之靜,不與動時對,乃《大學》定靜之靜。《集註》雲:「靜,謂心不妄動是也。」

  為學固要靜存動察。使此心未能無欲,雖欲存養省察,無下手處。直須使此心澹然無欲,則靜自然虛,動自然直,何煩人力之為耶?程子雲:「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不須窮索。心懈則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明,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與《通書》之言相表裏

  天地以生物為心,人能以濟人利物為心,則與天地之心相契,宜其受福於天也。故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朱子語類》解「敦厚以崇禮」雲:「人有敦厚而不崇禮者,亦有禮文周密而不敦厚者,故敦厚又要崇禮。」此解勝《集註》。由是推之,此一節,當一句自為一義,不必分屬存心、致知。

  蓋有尊德性而不道問學者,亦有道問學而不尊德性者,故尊德性又要道問學。如柳下惠可謂致廣大矣,而精微或未盡;伯夷可謂極高明矣,稽之《中庸》或未合。又《集註》以尊德性為存心,以極道體之大,道學問為致知,以極道體之細,恐亦未然。竊謂二者皆有大小,如涵養本原是大,謹於一言一行處是小;窮究道理大本大原處是大,一草一木亦必窮究是小。嘗以此質之魏子才,子才以為然。

  仁是心之德,如桃仁杏仁一般,若有分毫私,面便壞了,如何得生意發達於外。巧言令色,不必十分裝飾,但有一毫取悅於人意思,即是巧令。知此而謹之,即是為仁之方。故曰:「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則知仁矣。」

  人不知而有一毫不平之意,即是渣滓未渾化,如何為成德!一齋嘗有詩雲「為學要人知做甚,養之須厚積須多。君子一心如止水,不教些子動微波。」

  學者須先識此理。譬之五穀,不知其種,得不誤認稊稗為五穀耶?雖極力培壅,止成稊稗耳。近世儒者有用盡平生之力,卒流入異學而不自知者,正坐未識其理耳。

  象山之學,以收斂精神為主,曰精神一霍便散了。楊慈湖論學,只是「心之精神謂之性」一句,此其所以近禪。朱子雲:「收斂得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盡。看道理不盡,只是不專一。」如此說方無病。

  吾儒曰喚醒,釋氏亦曰喚醒,但吾儒喚醒此心,要照管許多道理,釋氏則喚醒在空。

  精一執中,就事上說。尋常遇事有兩歧處,群疑並興,既欲如此,又欲如彼。當是時也,盡把私意閣著了,不知那個是人心,那個是道心,故必精以察之,使二者界限分明。又須一以守之,使不為私欲所奪,如此便是「允執厥中」。蓋過與不及,皆是人心,惟道心方是中。

  堯之學以「欽」為主,以「執中」為用,此萬古心學之源也。舜告禹曰:「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又曰:「欽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願。」曰欽、曰中、曰敬,皆本於堯而發之。且精一執中之外,又欲考古稽眾,視堯加詳焉。蓋必如此,然後道理浹洽,庶幾中可得以執矣。近世論學,直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謂誦習講說為支離。率意徑行,指凡發於粗心浮氣者,皆為良知之本然。其說蔓延,已為天下害。揆厥所由,蓋由白沙之說倡之耳。(執中從事上說故以為用謬甚)

  「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數語,令人有下手處。蓋日用間事親如此,事長如此,言如此,行如此,待人接物如此,各各有個路數,真如大路然,只是人遇事時,胡亂打過了。若每事肯入思慮,則心中自有一個當然之則,何事外求?故曰:「子歸而求之有餘師。」假使曹交在門,教之不過如此。《集註》乃謂教之孝弟,不容受業於門。未然。

  (此段又與取足於吾心之良知者同,何其言之出入耶?)

  所謂求放心者,非是以心捉心之謂。蓋此心發於義理者,即是真心,便當推行。若發不以正,與雖正發不以時,及泛泛思慮,方是放心,要就那放時即提轉來,便無事。伊川曰:「心本善,流而為惡,乃放也。」此語視諸儒為最精。(才流便是惡)

  人之思慮,多是觸類而生,無有寧息時節,所謂朋從爾思也。朋,類也。試就思處思量,如何思到此,逆推上去,便自見得。禪家謂之葛藤,所以要長存長覺,才覺得便斷了。

  近來諸公議論太高,稽其所就,多不滿人意。如楓山先生為人,只一味純誠,比之他人,省了多少氣力,已是風動海內,乃知忠信驕泰得失之言為有味。

  若貪富貴,厭貧賤,未論得與不得,即此貪之厭之之心,已自與仁離了,如何做得下面存養細密工夫!所以以無欲為要。

  心要有所用。日用間都安在義理上,即是心存。豈俟終日趺坐,漠然無所用心,然後為存耶?

  嘗疑腔子不是神明之舍,猶世俗所謂眶當之眶,指理而言,謂此心要常在理中,稍與理違,則出眶當外矣。然如此說,則滿腔子是惻隱之心,便說不去,不若照舊說為善。蓋心猶戶樞,戶樞稍出臼外,便推移不動,此心若出軀殼之外,不在神明之舍,則凡應事接物無所主矣。

  耳之聰,止於數百步外;目之明,止於數十裏外;惟心之思,則入於無間,雖千萬裏之外,與數千萬年之上,一舉念即在於此,即此是神。

  象山之學,雖主於尊德性,然亦未嘗不道問學,但其所以尊德性、道問學,與聖賢不同。程子論仁,謂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又謂識得仁體,實有諸己,只要義理栽培。蓋言識在所行之先,必先識其理,然後有下手處。

  象山謂能收斂精神在此,當惻隱自惻隱,當羞惡自羞惡,更無待於擴充。(仁義禮智,本禮自廣大,原不待於擴充,所謂擴充者,蓋言接續之使不息耳。)此與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所謂氣者當之,雖能堅持力制,至於不動心之速,適足為心害也。朱子曰:「以天下之理,處天下之事;以聖賢之心,觀聖賢之書。」象山所引諸書,多是驅率聖賢之言以就己意,多非聖賢立言之意。如謂「顏子為人最有精神,用力最難;仲弓精神不及顏子,然用力卻易」,其與程子所謂「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及其至則一也」不同,豈直文義之差而已哉。

  予昔有志於學,而不知操心之要,未免過於把捉,常覺有一物梗在胸中,雖欲忘之而不可得。在南監時,一日過東華門牆下,有賣古書者,予偶檢得《四家語》,內有黃蘗對裴休雲:「當下即是動念,則非佇立之頃。」遂覺胸中如有石頭磕然而下,無複累墜,乃知禪學誠有動人處。於後看程子書,說得下手十分明白痛快,但在人能領略耳。故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

  聖賢之訓,明白懇切,無不欲人通曉。白沙之詩,好為隱奧之語,至其論學處,藏形匿影,不可致詰。而甘泉之《註》,曲為回互,類若商度隱語,然又多非白沙之意。詩自漢、魏以來,至唐、宋諸大家,皆有典則。至白沙自出機軸,好為跌宕新奇之語,使人不可追逐,蓋本之莊定山,定山本之劉靜修,規模意氣絕相類,詩學為之大變。獨《古選和陶》諸作近之。

  周子雲:「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又雲:「寡之又寡,寡之而至於無,則誠立明通。」與克己復禮意同。

  今不提起此心做主,就視聽言動上下工夫,漸漸求造寡欲虛靜之地,直欲瞑目趺坐,置此心於無物之處,則私根何由以去,本體何由以虛乎?程子雲:「坐忘卻是坐馳。」朱子雲:「要閑越不閑,要靜越不靜。」又雲:「如讀書以求義理,應事接物以求當理,即所求者便是吾心,何事塊然獨坐而後,為存耶!」非洞見心體之妙,安能及此。

  先師一齋家居,以正風俗為己任,凡鄰里搬戲迎神及划船之類,必加曉諭禁戒,每每以此得罪於人,有所不恤。

  世人只知有利,語及仁義,必將譏笑,以為迂闊。殊不知利中即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自無不利。譬之甜的物事,吃過則酸,苦的物事,吃過方甜。如人家長尚利,惹得一家莫不利尚,由是父子兄弟交相攘奪,相劘相刃,必至傾覆而後已。若家長尚義,惹得一家莫不尚義,由是父慈其子,子孝其父,兄友,其弟,弟恭其兄,莫說到門祚如何,只據眼前家庭之間,已自有一段春和景象,何利如之。

  湛然虛明者,心之本體,本無存亡出入之可言。其有存亡出入者,特在操持敬肆之間耳。

  好問好察而必用其中,誦詩讀書而必論其世,則合天下古今之聰明以為聰明,其知大矣。近時諸公論學,乃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議程、朱格物博文之論為支離,謂可以開發人之知見,擴吾心良知良能之本然。此乃入門,疑於此既差,是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

  讀白沙與東白論學詩

  古人棄糟粕,糟粕非真傳。(愚謂《六經》載道之文,聖賢傳授心法在焉,而謂糟粕非真傳,何耶?)

  渺哉一勺水,積累成大川。亦有非積累,源泉自涓涓。(天下之事,未有不由積累而成者。孔子志學以至從心,孟子善信以至聖神。朱子曰:「予學蓋由銖累寸積得之。」又雲:「予六十一歲方理會得,若去年死也枉了。」今謂不由積累而成,得非釋氏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耶?)

  至無有至動,至近至神焉。發用茲不窮,緘藏極淵泉。(《中庸》雲,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道之體用,不過如此,可謂明白。今乃說玄說妙,反滋學者之疑,從何處下手耶?)

  我能握其機,何必窺陳編。學患不用心,用心滋牽纏。本虛形乃實,立本貴自然。戒慎與恐懼,斯語未雲偏。後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間。(司馬溫公、呂與叔、張天祺輩,患思慮紛擾,皆無如之何。誠如公論,至於程、朱,寧有此病。程子雲:「與其是內而非外,不若內外之兩忘,兩忘則澄然無事矣。」又雲:「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雲:「才覺得間斷,便已接續了。」此皆任其天然,了無一毫將迎安排之病,心學之妙,至此無餘蘊矣。戒慎恐懼,敬也,敬有甚形影?只是此心存主處,才提起,心便安,才放下,心便無安頓處。是乃人心之當然,有不容不然者。若不知此,而以裝點外事、矜持過為敬,則為此心之病矣。故曰: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芸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寄語了心人,素琴本無絃。(此是無聲無臭處,《中庸》從天命說起,都說盡了,方說到此。所以程子雲:「下學而上達「乃學之要。」今論學不說下學之功,遽及上達之妙,宜其流入異學而不自知也。此詩清新華妙,見者爭誦之,而不知其有悖於道,予不得以不辨。)

  章楓山謂予曰:「白沙應聘來京師,予在大理往候而問學焉。白沙雲:‘我無以教人,但令學者看「與點」一章。’予雲:‘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謂專理會「與點」意思,恐入於禪。’白沙雲:‘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朱子時,人多流於異學,故以此救之;今人溺於利祿之學深矣,必知此意,然後有進步處耳。’予聞其言,恍若有悟。」(《浴沂亭記》)

  《性書》之作,兼理氣論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重恐得罪於程、朱,得罪於敬齋,不敢不以複也。人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氣之精爽以為心。心之為物,虛靈洞徹,有理存焉,是之謂性。性字從心、從生,乃心之生理也。故朱子謂「靈底是心,實底是性,性是理,心是盛貯、該載、敷施、發用底,渾然在中,雖是一理,然各有界分,不是儱侗之物,故隨感而應,各有條理。」程子謂「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者,此也。

  孟子言人性本善,而所以不善者,由人心陷溺於物欲而然,缺卻氣質一邊,故啟荀、揚、韓子紛紛之論,至程、張、朱子,方發明一個氣質出來,此理無餘蘊矣。蓋言人性是理,本無不善,而所以有善不善者,氣質之偏耳,非專由陷溺而然也。其曰天地之性者,直就氣稟中指出本然之理而言孟子之言是也。氣稟之性,乃是合理與氣而言,荀、揚、韓子之言是也。程、朱之言,明白洞達,既不足服執事之心,則子才、純甫之言,宜其不見取於執事也,又況區區之言哉!然嘗思之,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日用之間,種種發見,莫非此性之用。今且莫問性是理,是氣,是理與氣兼,但就發處認得是理即行,不是理處即止,務求克去氣質之偏、物欲之蔽,俟他日功深力到,豁然有見處,然後是理耶,是氣耶,是理與氣兼耶?當不待辯而自明矣。(《答餘子積書》)

  此道廣大精微,不可以急迫之心求之,須是認得路頭端的,而從容涵泳於其間,漸有湊泊處耳。(《複魏子才書》)

  人心本虛靈,靜處難思議,及其有思時,卻屬動邊事。賢如司馬公,徹夜苦不寐,殷勤念一中,與念佛何異。不知此上頭,著不得一字,勿忘勿助間,妙在心獨契。澄澈似波停,融液如春至,莫作禪樣看,即此是夜氣。諦觀日用間,道理平鋪是,坦如大路然,各各有界至。不必費安排,只要去私意,泛泛思慮萌,覺得無根蒂。將心去覓心,便覺添累墜,討論要精詳,淘汰極純粹。如此用工夫,庶幾體用備,君歸在旦夕,不得長相聚,試誦口頭禪,君宜體會去。(劉士鳳夜苦不寐,予恐其把捉太過,賦此贈之。)

  近世論學者,徒見先正如溫公及呂與叔、張天祺,皆無奈此心何,偶於禪門得些活頭,悟得此心有不待操而自存的道理,遂謂至玄至妙,千了萬當。以此為道,則禪家所謂「當下即是,動念則非」,所謂「放四大,莫把捉,寂寞性中隨飲啄」,所謂「汝暫息心,善惡都莫思量」,皆足以為道。殊不知不難於一本,而難於萬殊。日用之間,千頭萬緒,用各不同,苟非涵養此心,而剔刮道理出來,使之洞然無疑,則擬議之間,勿已墮於過與不及而不自知矣,其何以得大中至正之矩哉?學者於此,正須痛下功夫,主敬窮理,交修並進,而積之以歲月之久,庶幾漸有湊泊處耳。不然,決入異教無疑也。(與趙元默論學。元默,白沙門人。)

  花者華也,氣之精華也。天地之氣,日循根幹,而升到枝頭,去不得了,氣之精華,遂結為蓓蕾,久則包畜不住,忽然迸開,光明燦爛如此。人能涵泳義理,澆灌此心,優遊厭飫而有得焉,則其發之言論,措之行事,自有不容已者,所謂「和順積中,英華髮外」是也。《中庸》雲:「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又雲:「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觀此,尤信程子雲:「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曉此,此合內外之道也。」或謂一草一木不必窮究,恐未之深思耳。

  要識靜中須有物,卻從動處反而觀。湛然一氣虛明地,安得工夫入語言。

廣文潘玉齋先生潤

  潘潤字德夫,號玉齋,信之永豐人。師事婁一齋。一齋嚴毅英邁,慨然以師道自任,嘗謂先生曰:「致禮以治躬,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致樂以治心,中心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此禮樂之本,身心之學也。」先生謹佩其教,終日終身出入準繩規矩。李空同督學江右,以人才為問,諸生僉舉先生。空同致禮欲見之。時先生居憂,以衰服拜於門外,終不肯見。空同歎其知禮。焚香靜坐,時以所得者發為吟詠。終成都教諭。

文恭陳白沙先生獻章

  前言

  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緊工夫,全在涵養。喜怒未發而非空,萬感交集而不動,至陽明而後大。兩先生之學,最為相近,不知陽明後來從不說起,其故何也?薛中離,陽明之高第弟子也,於正德十四年上疏請白沙從祀孔廟,是必有以知師門之學同矣。羅一峰曰:「白沙觀天人之微,究聖賢之蘊,充道以富,崇德以貴,天下之物,可愛可求,漠然無動於其中。」信斯言也,故出其門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貴為意,其高風之所激,遠矣。

  簡討陳白沙先生獻章

  尚書湛甘泉先生若水(別見)

  舉人李大崖先生承箕

  通政張東所先生詡

  給事賀醫閭先生欽

  吏目鄒立齋先生智

  禦史陳時周先生茂烈

  長史林緝熙先生光

  州同陳秉常先生庸

  布衣李抱真先生孔修

  處士謝天錫先生祐

  文學何時振先生廷矩

  運使史惺堂先生桂芳

  文恭陳白沙先生獻章

  陳獻章字公甫,新會之白沙裏人。身長八尺,目光如星,右臉有七黑子,如北斗狀。自幼警悟絕人,讀書一覽輒記。嘗讀《孟子》所謂天民者,慨然曰:「為人必當如此!」夢拊石琴,其音泠泠然,一人謂之曰:「八音中惟石難諧,子能諧此,異日其得道乎?」因別號石齋。正統十二年舉廣東鄉試,明年會試中乙榜,入國子監讀書。已至崇仁,受學於康齋先生,歸即絕意科舉,築春陽臺,靜坐其中,不出閾外者數年。尋遭家難。成化二年,複遊太學,祭酒邢讓試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詩,見先生之作,驚曰:「即龜山不如也。」颺言於朝,以為真儒複出,由是名動京師。羅一峰、章楓山、莊定山、賀醫閭皆恨相見之晚,醫閭且稟學焉。歸而門人益進。十八年,布政使彭韶、都禦史朱英交薦,言「國以仁賢為寶,臣自度才德不及獻章萬萬,臣冒高位,而令獻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寶」。召至京,閣大臣或尼之,令就試吏部。辭疾不赴,疏乞終養,授翰林院檢討而歸。有言其出處與康齋異者,先生曰:「先師為石亨所薦,所以不受職;某以聽選監生,始終願仕,故不敢偽辭以釣虛譽,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自後屢薦不起。弘治十三年二月十日卒,年七十有三。先生疾革,知縣左某以醫來,門人進曰:「疾不可為也。」先生曰:「須盡朋友之情。」飲一匙而遣之。

  先生之學,以虛為基本,以靜為門戶,以四方上下、往古來今穿紐湊合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間為體認之則,以未嘗致力而應用不遺為實得。遠之則為曾點,近之則為堯夫,此可無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聖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與文成不作,則濂、洛之精蘊,同之者固推見其至隱,異之者亦疏通其流別,未能如今日也。或者謂其近禪,蓋亦有二,聖學久湮,共趨事為之末,有動察而無靜存,一及人生而靜以上,便鄰於外氏,此庸人之論,不足辨也。羅文莊言「近世道學之昌,白沙不為無力,而學術之誤,亦恐自白沙始。至無而動,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彼徒見夫至神者,遂以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極,幾之不能研,其病在此」。緣文莊終身認心性為二,遂謂先生明心而不見性,此文莊之失,不關先生也。先生自序為學雲:「仆年二十七,始發憤從吳聘君學,其於古聖賢垂訓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日靠書冊尋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久之,然後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聖之功,其在茲乎!’」張東所敘先生為學雲:「自見聘君歸後,靜坐一室,雖家人罕見其面,數年未之有得。於是迅掃夙習,或浩歌長林,或孤嘯絕島,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後有得焉,蓋主靜而見大矣。由斯致力,遲遲至二十餘年之久,乃大悟廣大高明不離乎日用,一真萬事,本自圓成,不假人力,無動靜,無內外大小精粗,一以貫之。」先生之學,自博而約,由粗入細,其於禪學不同如此。

  尹直《瑣綴綠》謂「先生初至京,潛作十詩頌太監梁方,方言於上,乃得授職。及請歸,出城輒乘轎張蓋,列槊開道,無複故態」。丘文莊採入《憲廟實錄》,可謂遺穢青史。《憲章錄》則謂採之《實錄》者,張東白也。按東白問學之書,以「義理須到融液,操存須到灑落」為言,又令其門人餽遺先生,深相敬慕,寄詩疑其逃禪則有之,以烏有之事,闌入史編,理之所無也。文莊深刻,喜進而惡退,一見之於定山,再見之於先生,與尹直相去不遠。就令梁方之詩不偽,方是先生鄉人,因其求詩而與之,亦情理之所有,便非穢事;既已受職,乘轎張蓋,分之攸宜,攬之以為話柄,則凡講學者涕唾亦不得矣。

  萬曆十三年,詔從祀孔廟,稱先儒陳子,諡文恭。

  論學書

  複趙提學

  執事謂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習《四禮》為疑,仆因謂禮文雖不可不講,然非所急,正指《四禮》言耳,非統體禮也。禮無所不統,有不可須臾離者,克己復禮是也。若橫渠以禮教人,蓋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轍去,使有所據守耳。若《四禮》則行之有時,故其說可講而知之。學者進德修業,以造於聖人,緊要卻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進誠心。」外事與誠心對言,正指文為度數,若以其至論之文為度數,亦道之形見,非可少者。但求道者,有先後緩急之序,故以且省為辭,省之言略也,謂姑略去,不為害耳。此蓋為初學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學,不言且也。若以外事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謂,則當絕去,豈直省之雲乎。

  仆年二十七,始發憤從吳聘君學,其於古聖賢垂訓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久之,然後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聖之功,其在茲乎!」有學於仆者,輒教之靜坐,蓋以吾所經歷,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為高虛以誤人也。

  承諭有為毀仆者,有曰「自立門戶」者,是「流於禪學」者,甚者則曰「妄人率人於偽」者。仆安敢與之強辯,姑以跡之近似者言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後之學孔氏者,則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而動直,然後聖可學而至矣。所謂「自立門戶」者,非此類歟?佛氏教人曰「靜坐」,吾亦曰「靜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調息近於數息,定力有似禪定,所謂「流於禪學」者,非此類歟?仆在京師,適當應魁養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審於進退者也,其行止初無與於仆,亦非仆所能與也。不幸其跡偶與之同,出京之時又同,是以天下之責不仕者,輒涉於仆,其責取證於二公。而仆自己醜得病,五六年間,自汗時發,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門耳。凡責仆以不仕者,遂不可解。所謂「妄人率人於偽」者,又非此類歟?

  複林太守

  仆於送行之文,間嘗一二為之,而不以施於當道者。一則嫌於上交,一則恐其難繼,守此戒來三十餘年。苟不自量,勇於承命,後有求者,將何辭以拒之?

  與順德吳明府

  出處語默,咸率乎自然,不受變於俗,斯可矣。

  複張東白

  夫學有由積累而至者,有不由積累而至者;有可以言傳者,有不可以言傳者。夫道至無而動,至近而神,故藏而後發,形而斯存。大抵由積累而至者,可以言傳也;不由積累而至者,不可以言傳也。知者能知至無於至近,則無動而非神。藏而後發,明其幾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難。義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灑落,未易言也。夫動,已形者也,形斯實矣;其未形者,虛而已,虛其本也,致虛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懼所以閑之,而非以為害也。然而世之學者,不得其說,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備矣,吾嘗惡其太嚴也,使著於見聞者不睹其真,而徒與我嘵嘵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辭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亂人也。君子奚取焉?

  與羅一峰

  聖賢處事,毫無偏主,惟視義何如,隨而應之,無往不中。吾人學不到古人處,每有一事來,斟酌不安,便多差卻。隨其氣質,剛者偏於剛,柔者偏於柔,每事要高人一著,做來畢竟未是。蓋緣不是義理發源來,只要高去,故差。自常俗觀之,故相雲泥,若律以道,均為未盡。

  君子未嘗不欲人入於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強而語之,必不能入,則棄吾言於無用,又安取之?且眾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別生枝節以相矛盾,吾猶不舍而責之益深,取怨之道也。

  伊川先生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靜發源,後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授,至於豫章、延平尤專提此教人,學者亦以此得力。晦翁恐人差入禪去,故少說靜,只說敬,如伊川晚年之訓,此是防微慮遠之道。然在學者,須自度量如何,若不至為禪所誘,仍多著靜,方有入處。若平生忙者,此尤為對症之藥。

  學者先須理會氣象,氣象好時百事自當。此言最可玩味。言語動靜,便是理會氣象地頭。變急為緩,變激烈為和平,則有大功,亦遠禍之道也,非但氣象好而已。

  答張汝弼

  康齋以布衣為石亨所薦,所以不受職而求觀祕書者,冀得開悟人主也。惜宰相不悟,以為實然,言之上,令就職,然後觀書,殊戾康齋意,遂決去。某以聽選監生薦,又疏陳始終願仕,故不敢偽辭以釣虛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爾。

  與林君

  學勞攘則無由見道,故觀書博識,不如靜坐。

  與林緝熙

  終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此理干涉至大,無內外,無終始。無一處不到,無一息不運會,此則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來今,四方上下,都一齊穿紐,一齊收拾,隨時隨處無不是這個充塞。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打併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曾點見趣,一似說夢,會得,雖堯、舜事業,只如一點浮雲過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羅上下,貫徹終始,滾作一片,都無分別,無盡藏故也。自茲已往,更有分殊處,合要理會,毫分縷析,義理盡無窮,工夫盡無窮。書中所雲,乃其統體該括耳。夫以無所著之心行於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與賀克恭

  人要學聖賢,畢竟要去學他。若道只是箇希慕之心,卻恐末梢未易湊泊,卒至廢弛。若道不希慕聖賢,我還肯如此學否?思量到此,見得個不容已處,雖使古無聖賢為之依歸,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學。

  心地要寬平,識見要超卓,規模要闊遠,踐履要篤實。能此四者,可以言學矣。

  接人接物不可揀擇殊甚,賢愚善惡一切要包他,到得物我兩忘,渾然天地氣象,方始是成就處。

  為學須從靜坐中養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

  與謝元吉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著一物,則有礙。且如功業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業上,此心便不廣大,便是有累之心。是以聖賢之心,廓然若無,感而後應,不感則不應。又不特聖賢如此,人心本來體段皆一般,只要養之以靜,便自開大。

  與何時矩

  宇宙內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動自靜,自闔自闢,自舒自卷,甲不問乙供,乙不待甲賜。牛自為牛,馬自為馬。感於此,應於彼,發乎邇。見乎遠。故得之者天地與順,日月與明,鬼神與福,萬民與誠,百世與名,而無一物奸於其間。嗚呼!大哉。前輩雲:「銖視軒冕,塵視金玉。」此蓋略言之以諷始學者耳。人爭一箇覺,才覺便我大而物小,物盡而我無盡。夫無盡者,微塵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愛,死不知惡,尚奚暇銖軒冕而塵金玉耶!

  禪家語,初看亦甚可喜,然實是儱侗,與吾儒似同而異,毫釐間便分天壤,此古人所以貴擇之精也。如此辭所見大體處,了了如此,聞者安能不為之動?但起腳一差,立到前面,無歸宿,無准的,便日用間種種各別,不可不勘破也。

  與張廷實

  時振語道而遺事,秉常論事而不及道;時振如師也過,秉常如商也不及,胥失之矣。道無往而不在,仁無時而或息,天下何思何慮,如此乃至當之論也。聖人立大中以教萬世,吾儕主張世道,不可偏高,壞了人也。

  論詩文。詩直是難作,其間起伏往來,脈絡緩急浮沉,當理會處,一一要到,非但直說出本意而已。文字亦然,古文字好者都不見安排之跡,一似信口說出,自然妙也。其間體制非一,然本於自然不安排者便覺好。柳子厚比韓退之不及,只為太安排也。

  前輩謂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更無別法也。即此便是科級,學者須循次而進,漸到至處耳。

  古之作者,意鄭重而文不煩,語曲折而理自到。

  見子長寄定山先生詩,可是率爾定山,豈可輒寄以詩耶!

  複李世卿

  君子以道交者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己不遵道而好與人交,惡在其能交也。

  與崔楫

  棄禮從俗,壞名教事,賢者不為。願更推廣此心於一切事,不令放倒。名節,道之籓籬,籓籬不守,其中未有能獨存者也。

  與李德孚

  大抵吾人所學,正欲事事點簡。今處一家之中,尊卑老幼鹹在,才點簡著,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義,則咈和好之情。於此處之,必欲事理至當,而又無所忤逆,亦甚難矣。如此積漸日久,恐別生乖戾,非細事也。將求其病根所在而去之,祇是無以供給其日用,諸兒女婚嫁在眼,不能不相責望,在己既無可增益,又一切裁之以義,俾不得妄求,此常情有所不堪,亦乖戾所宜有也。昔者羅先生勸仆賣文以自活,當時甚卑其說,據今時勢如此,亦且不免食言,但恐欲紓目前之急,而此貨此時則未有可售者,不知何如可耳。

  與湛民澤

  承示近作,頗見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滯也。人與天地同體,四時以行,百物以生,若滯在一處,安能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便運用得轉耳。學者以自然為宗,不可不著意理會。

  自然之樂,乃真樂也,宇宙間複有何事!

  飛雲之高幾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與此山平,置足其巔,若履平地,四顧脫然,尤為奇絕。此其人內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氣浩然,物莫能幹,神遊八極,未足言也。

  某久處危地,以老母在堂,不自由耳。近遣人往衡山,間彼田裏風俗,尋胡致堂住處。古人託居,必有所見,倘今日之圖可遂,老腳一登祝融峰,不復下矣。是將託以畢吾生,非事遊觀也。

  三年之喪,在人之情,豈由外哉?今之人大抵無識見,便卑闒得甚,愛人道好,怕人道惡,做出世事不得,正坐此耳。吾輩心事,質諸鬼神,焉往而不泰然也耶!

  學無難易,在人自覺耳。才覺退便是進也,才覺病便是藥也。

  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處也。

  示學者帖

  諸君或聞外人執異論非毀之言,請勿相聞。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須隱其姓名可也。人稟氣習尚不同,好惡亦隨而異。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見得是處,決不至以是為非而毀他人。此得失恒在毀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毀之人,言之何益!且安知己之所執以為是者,非出於氣稟習尚之偏,亦如彼之所執以議我者乎?苟未能如顏子之無我,未免是己而非人,則其失均矣。況自古不能無毀,盛德者猶不免焉。今區區以不完之行,而冒過情之譽,毀者固其所也。此宜篤於自修,以求無毀之實,不必以為異而欲聞之也。

  語錄

  三代以降,聖賢乏人,邪說並興,道始為之不明;七情交熾,人欲橫流,道始為之不行。道不明,雖日誦萬言,博極群書,不害為未學;道不行,雖普濟群生,一匡天下,不害為私意。

  為學莫先於為己、為人之辨,此是舉足第一步。

  疑而後問,問而後知,知之真則信矣。故疑者進道之萌芽也,信則有諸己矣。《論語》:曰「古之學者為己。」

  夫道無動靜也,得之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苟欲靜即非靜矣。故當隨動靜以施其功也。

  善學者主於靜,以觀動之所本;察於用,以觀體之所存。

  治心之學,不可把捉太緊,失了元初體段,愈認道理不出。又不可太漫,漫則流於汎濫而無所歸。

  「但得心存斯是敬,莫於存外更加功」。大抵學者之病,助長為多,晦翁此詩,其求藥者歟!

  題跋

  書漫筆後

  文章功業氣節,果皆自吾涵養中來,三者皆實學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務者小,所喪者大,雖有聞於世,亦其才之過人耳,其志不足稱也。學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內,到見理明後,自然成就得大。

  次王半山韻跋

  作詩須將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出來,不可作議論說去,離了詩之本體,便是宋頭巾也。

  贈彭惠安別言

  忘我而我大,不求勝物而物莫能撓。孟子雲:「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變一也,富貴貧賤威武一也,而無以動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知此者謂之善學,不知此者雖學無益也。

  題采芳園記後

  天下未有不本於自然,而徒以其智,收顯名於當年,精光射來世者也。《易》曰:「天地變化,草木蕃時也。」隨時詘信,與道翱翔,固吾儒事也。

  著撰

  《仁術論》

  天道至無心,比其著於兩間者,千怪萬狀,不復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為。聖道至無意,比其形於功業者,神妙莫測,不復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者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後世,桓、文戰爭不息,禍藏於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是則至拙莫如意。而至巧者莫踰於心矣。

  《安土敦乎仁論》

  寓於此,樂於此,身於此,聚精會神於此,而不容或忽,是之謂君子「安土敦乎仁」也。比觀《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後安。」又曰:「履得其所則舒泰,泰則安矣。」夫泰,通也。泰然後安者,通於此,然後安於此也。然九二曰「包荒用馮河」,是何方泰而憂念即興也?九三曰「艱貞,旡咎」,則君子於是時愈益恐恐然,如禍之至矣。是則君子之安於其所,豈直泰然而無所事哉!蓋將兢兢業業,惟恐一息之或間,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

  《無後論》

  君子一心,足以開萬世,小人百惑,足以喪邦家。何者?心存與不存也。夫此心存則一,一則誠;不存則惑,惑則偽。所以開萬世、喪邦家者,不在多,誠偽之間而足矣。夫天地之大,萬物之富,何以為之也?一誠所為也。蓋有此誠,斯有此物,則有此物,必有此誠。誠在人何所?具於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誠,而為天地者此誠也。天地之大,此誠且可為,而君子存之,則何萬世之不足開哉!作俑之人,既惑而喪其誠矣,夫既無其誠,而何以有後耶。

  《論銖視軒冕塵視金玉》

  天下事物雜然前陳,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舉而加諸我,不屑者視之,初若與我不相涉,則厭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無,來於吾前矣,得謂與我不相涉耶?君子一心,萬理完具,事物雖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隨,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厭薄之心胡自而生哉!若曰「物」,吾知其為物耳,「事」,吾知其為事耳,勉焉舉吾之身以從之,初若與我不相涉,比之醫家謂之不仁。

  或曰:「道可狀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於可言,則已涉乎粗跡矣。」「何以知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試言之,則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曰:「道不可以言狀,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於形,道通於物,有目者不得見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為天,地得之為地,人得之為人,狀之以天則遺地,狀之以地則遺人,物不足狀也。」曰:「道終不可狀歟?」曰:「有其方則可。舉一隅而括其三隅,狀道之方也;據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狀之術也。然狀道之方非難,按狀之術實難。人有不知彈,告之曰:‘弦之形如弓,而以竹為之。’使其知弓,則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軒冕金玉又小。’則能按而不惑者鮮矣!故曰‘道不可狀’,為難其人也。」

  《禽獸說》

  人具七尺之軀,除了此心此理,便無可貴。渾是一包膿血,一大塊骨頭,饑能食,渴能飲,能著衣服,能行淫欲,貧賤而思富貴,富貴而貪權勢,忿而爭,憂而悲,窮則濫,樂則淫,凡百所為,一信血氣,老死而後已,則命之曰禽獸可也。

  《道學傳序》

  學者不但求之書,而求之吾心,察於動靜有無之機,致養其在我者,而勿以聞見亂之。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一開卷盡得之矣。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

  《贈容一之序》

  恐游心太高,著蹟太奇,將來成就結果處,既非尋常意料所及,而予素蹇鈍,胡能追攀逸駕?仰視九霄之上,何其茫茫,生方銳意以求自得,亦將不屑就予,又安知足履平地,結果為何如也?

  《贈張廷實序》

  廷實之學,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以無欲為至,即心觀妙,以揆聖人之用。其觀於天地,日月晦月,山川流峙,四時所以運行,萬物所以化生,無非在我之極,而思握其樞機,端其銜綏,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與之無窮。

  《城隍廟記》

  神之在天下,其間以至顯稱者,非以其權歟?夫聰明正直之謂神,威福予奪之謂權,人亦神也,權之在人,猶其在神也。此二者有相消長盛衰之理焉,人能致一郡之和,下無干紀之民無所用權;如或水旱相仍,疫癘間作,民日洶洶,以幹鬼神之譴怒,權之用始不窮矣。夫天下未有不須權以治者也,神有禍福,人有賞罰,失於此,得於彼,神其無以禍福代賞罰哉!鬼道顯,人道晦,古今有識所憂也。

  《雲潭記》

  天地間一氣而已,詘信相感,其變無窮。人自少而壯,自壯而老,其歡悲得喪、出處語默之變,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變哉?變之未形也,以為不變,既形也,而謂之變,非知變者也。夫氣也者,日夜相代乎前,雖一息,變也,況於冬夏乎?生於一息,成於冬夏者也。夫氣上烝為雲,下注為潭,氣水之未變者也。一為雲,一為潭,變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將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識之,可與論《易》矣。

舉人李大厓先生承箕

  李承箕字世卿,號大厓,楚之嘉魚人。成化丙午舉人。其文出入經史,跌宕縱橫。聞白沙之學而慕之,弘治戊申,入南海而師焉。白沙與之登臨弔古,賦詩染翰,投壺飲酒,凡天地間耳目所聞見,古今上下載籍所存,無所不語。所未語者,此心通塞往來之機,生生化化之妙,欲先生深思而自得之,不可以見聞承當也。

  久之而先生有所悟入,歸築釣台於黃公山,讀書靜坐其中,不復仕進。自嘉魚至新會,涉江浮海,水陸萬里,先生往見者四。而白沙相憶之詩:「去歲逢君笑一回,經年笑口不曾開。山中莫謂無人笑,不是真情懶放懷。」又「衡嶽千尋雲萬尋,丹青難寫夢中心。人間鐵笛無吹處,又向秋風寄此音。」真有相視而莫逆者。蓋先生胸懷灑落,白沙之門更無過之。

  乙丑二月卒,年五十四。唐伯元謂其晚節大敗,不知何指,當俟細考。

  文集

  《詩》,《雅頌》各得其所,而樂之本正。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而《詩》之教明。孔子之志,其見於是乎!先生詩曰:「從前欲洗安排障,萬古斯文看日星。」其本乎!「一笑功名卑管、晏,《六經》仁義沛江河」。其用乎!「時當可出寧須我,道不虛行只在人」。其出處乎!所謂吟詠性情,而不累於性情者乎!

  先生不著書,嘗曰:「《六經》而外,散之諸子百家,皆剩語也。」故其詩曰:「他年得遂投閑計,只對青山不著書。」又曰:「莫笑老慵無著述,真儒不是鄭康成。」

通政張東所先生詡

  張詡字廷實,號東所,南海人,白沙弟子。登成化甲辰進士第。養病歸,六年不出,部檄起之,授戶部主事。尋丁憂,累薦不起。正德甲戌,拜南京通政司左參議,又辭,一謁孝陵而歸。卒年六十。

  白沙以「廷實之學,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以無欲為至,即心觀妙,以揆聖人之用。其觀於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時所以運行,萬物所以化生,無非在我之極,而思握其樞機,端其銜綏,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與之無窮。」觀此則先生之所得深矣。白沙論道,至精微處極似禪。其所以異者,在「握其樞機,端其銜綏」而已。禪則並此而無之也。奈何論者不察,同類並觀之乎!

  文集

  儒有真偽,故言有純駁。《六經》、《四書》以真聖賢而演至道,所謂言之純,莫有尚焉者矣。繼此若濂、洛諸書,有純者,有近純者,亦皆足以羽翼乎經書,而啟萬世之蒙,世誠不可一日而缺也。至於聖絕言湮,著述家起,類多春秋吳、楚之君,僭稱王者耳,齊桓、晉文,假名義以濟其私者耳,匪徒言之駁乎,無足取也。其蓁蕪大道,晦蝕性天,莫甚焉。非蕩之以江海,驅之以長風,不可以入道也。故我白沙先生起於東南,倡道四十餘年,多示人以無言之教,所以救僭偽之弊,而長養夫真風也。其恒言曰:「孔子,大聖人也,而欲無言。後儒弗及聖人遠矣,而汲汲乎著述,亦獨何哉!雖然無言二字亦著述也,有能超悟自得,則於斯道思過半矣。然則《六經》、《四書》,亦剩語耳,矧其他乎!」而世方往往勸先生以著述為事,而以缺著述為先生少之者,蓋未之思耳。今則詩集出焉,而人輒以詩求之,文集出焉,而人輒以文求之,自非具九方皋之目,而能得神駿於驪黃牝牡之外者,或寡矣。詡誠懼夫後修者,複溺於無言以為道也,因摭先生《文集》中語,仿南軒先生《傳道粹言》例,分為十類而散入之。其間性命天道之微,文章功業之著,修為持治之方,經綸斡運之機,靡不燦然畢具。輯成,名曰《白沙先生遺言纂要》,凡十卷。庶觀者知先生雖尋常應酬文字中,無非至道之所寓,至於一動一靜,一語一默,無非至教,蓋可觸類而長焉。由是觀之,先生雖以無言示教,而卒未嘗無言,是以言焉而言無不中,有純而無駁,其本真故也。是可以佐聖經而補賢傳矣。(《白沙遺言纂要》序)

  昔呂原明嘗稱:「正叔取人,專取有行,不論知見。」又說:「世人喜說某人只是說得。」又雲:「說得亦大難。」而以為二程學遠過眾人在此。夫知之真,則守之固,不真而固,冥行而已矣,夢說而已矣。吾恐其所謂介者,非安排則執滯,抑何以得乎無思無為之體,執乎日往月來之機,通乎陽舒陰慘之變化,神之心而妙之手,以圓成夫精微廣大之道也哉!(《介石記》)

  予少從先君宦遊臨川,沿塘植柳,偃仰披拂於朝煙暮雨之間,千態萬狀,可數十本。塘之水微波巨浪,隨風力強弱而變化,可數十丈。鸚燕之歌吟,魚蝦之潛躍,雲霞之出沒,不可具狀。則境與心得,既塊然莫知其樂之所以。稍長,讀昔人「柳塘春水漫」及「楊柳風來面上吹」之句,則心與句得,又茫然不知其妙之所寓。近歲養屙之餘,專靜,久之理與心會,不必境之在目;情與神融,不必詩之出口。所謂至樂與至妙者,皆不假外求而得矣。(《柳塘記》)

  子思所謂「至誠無息」,即「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意,全體呈露,妙用顯行,惟孔子可以當之。在學者則當終日乾乾也。至於「心無所住」,亦指其本體。譬如大江東下,沛然莫之能禦,小小溪流,便有停止。才停止,便是死水,便生臭腐矣。今以其本體人人皆具,不以聖豐而愚嗇,此孟子所以道性,善,而程子以為聖人可學而至也,學者不可以不勉也。範書格物,真陰陽不住之說,正孔子博文之意,欲其博求不一之善,以為守約之地也。其意旨各有攸在。(《複乾亨》)

  士之所守,義利毫末之辨,以至死生趨舍之大,實在志定而守確,堅之一字不可少也。至於出處無常,惟義所在,若堅守不出之心以為恒,斯孔子所謂果哉也。(《複曹梧丹》)

  天旋地轉,今浙、閩為天地之中,然則我百粵其鄒、魯與?是故星臨雪應,天道章矣,哲人降生,人事應矣,於焉繼孔子絕學,以開萬世道統之傳,此豈人力也哉!若吾師白沙先生,蓋其人也。先生以道德顯天下,天下人向慕之,不敢名字焉,共稱之曰「白沙先生」。先生生而資稟絕人,幼覽經書,慨然有志於思齊,間讀秦、漢以來忠烈諸傳,輒感激齎咨,繼之以涕洟,其向善蓋天性也。壯從江右吳聘君康齋遊,激勵奮起之功多矣,未之有得也。暨歸,杜門獨掃一室,日靜坐其中,雖家人罕見其面。如是者數年,未之有得也。於是迅掃夙習,或浩歌長林,或孤嘯絕島,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後有得焉。於是自信自樂。其為道也,主靜而見大,蓋濂、洛之學也。由斯致力,遲遲至於二十餘年之久,乃大悟廣大高明,不離乎日用,一真萬事,本自圓成,不假人力。其為道也,無動靜、內外、大小、精粗,蓋孔子之學也。濂、洛之學,非與孔子異也。《中庸》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誠之,其理無二,而天人相去則遠矣。由是以無思無為之心,舒而為無意、必、固、我之用,有弗行,行無弗獲,有弗感,感無弗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故病亟垂絕,不以目而能書,不以心而能詩,天章雲漢而諧金石。胡為其然也?蓋其學聖學也,其功效絕倫也,固宜。或者以其不大用於世為可恨者,是未知天也。天生聖賢,固命之以救人心也,救人心非聖功莫能也。聖功叵測,其可以窮達限耶?且治所以安生也,生生而心死焉,若弗生也,吾於是乎知救人心之功大矣哉!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韓子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此之謂也。先生雖窮為匹夫,道德之風響天下,天下人心,潛移默轉者眾矣。譬如草木,一雨而萌芽者皆是,草木蓋不知也。其有功於世,豈下於抑洪水驅猛獸哉!若此者,天也,非人力也。先生諱獻章,字公甫,別號石齋,既老,曰石翁。吾粵古岡產也。祖居新會,先生始徙居白沙。白沙者,村名也,天下因稱之。其世系出處,見門人李承箕《銘》、湛雨《狀》者詳矣。詡特以天人章應之大者表諸墓,以明告我天下後世,俾知道統之不絕,天意之有在者,蓋如此。(《白沙先生墓表》)

給事賀醫閭先生欽

  賀欽字克恭,別號醫閭。世為定海人,以戎籍隸遼之義州衛。少習舉子業,輒鄙之曰:「為學止於是耶!」登成化丙戌進士第,授戶科給事中,因亢旱上章極諫,謂「此時遊樂,是為樂憂」,複以言官曠職,召災自劾。尋即告病歸。白沙在太學,先生聞其為己端默之旨,篤信不疑,從而稟學,遂澹然於富貴。故天下議白沙率人於偽,牽連而不仕,則以先生為證。構小齋讀書其中,隨事體驗,未得其要,潛心玩味,杜門不出者十餘年,乃見「實理充塞無間,化機顯行,莫非道體。事事物物各具本然實理,吾人之學不必求之高遠,在主敬以收放心,勿忘勿助,循其所謂本然者而已。」故推之家庭裏閈間,冠婚喪祭,服食起居,必求本然之理而力行之,久久純熟,心跡相應,不期信於人而人自信。有邊將詐誘殺為陣獲者,見先生即吐實曰:「不忍欺也。」城中亂卒焚劫,不入其坊。先生往諭之,眾即羅拜而泣曰:「吾父也。」遂解散。其至誠感人如此。正德庚午十二月卒,年七十四。先生之事白沙,懸其像於書室,出告反面。而白沙謂先生篤信謹守人也,別三十年,其守如昨,似猶未以凍解冰釋許之。蓋先生之於白沙,其如魯男子之學柳下惠與?

  言行錄

  門人于衢路失儀,先生曰:「為學須躬行,躬行須謹隱微。小小禮儀尚守不得,更說甚躬行,於顯處尚如此,則隱微可知矣。」

  門人有居喪而外父死,或曰:「禮,三年之喪不弔。」先生曰:「惡是何可已?服其服而往哭之,禮也。」(言不易三年之服。)

  善惡雖小,須辨別如睹黑白。

  教諸女十二條,曰安詳恭謹,曰承祭祀以嚴,曰奉舅姑以孝,曰事丈夫以禮,曰待娣姒以和,曰教子女以正,曰撫婢仆以恩,曰接親戚以敬,曰聽善言以喜,曰戒邪妄以誠,曰務紡織以勤,曰用財物以儉。

  有來學者,言學些人事也好。先生曰:「此言便不是矣。人之所學,唯在人事,舍人事更何所學?」

  問:「靜極而動者,聖人之複,豈常人之心無有動靜乎?」曰:「常人雖當靜時亦不能靜。」

  此理無處不有,無時不然,人惟無私意間隔之,則流行矣。

  為學先要正趨向,趨向正,然後可以言學。若趨向專在得失,即是小人而已矣。

  政事學問原自一貫,今人學自學,政自政,判而為二,所學徒誦說而已,未嘗施之政事。政事則私意小智而已,非本之學問也。故欲政事之善,必須本之學問。

  白沙後有書來,謂其前時講學之言,可盡焚之,意有自不滿者。聖人之法,細密而不粗率,如人賢否,一見之,便不言我已知其為人,必須仔細試驗考察之。今人一見,便謂已得其實,真俗語所謂假老郎也。

  為學之要,在乎主靜,以為應事建功之本。

  讀書須求大義,不必纏繞於瑣碎傳註之間。

  驕惰之心一生,即自壞矣。

  有一世之俗,有一方之俗,有一州一邑之俗,有一鄉之俗,有一家之俗,為士者欲移易之,固當自一家始。

  今人見人有勉強把捉者,便笑曰:「某人造作,不誠實。」我嘗曰:「且得肯如此亦好了。」如本好色,把持不好色,如本好酒,把持不飲酒,此正矯揉之功,如何不好。若任情胡行,只管好色飲酒,乃曰吾性如此,此等之人,以為誠實不造作,可乎?

  世教不明,言天理者不知用之人事,言人事者不知本乎天理,所以一則流於粗淺,一則入於虛無。

  有以私囑者,先生正理喻之。因謂門人曰:「渠以私意幹我,我卻以正道勸之;渠是拖人下水,我卻是救人上岸。」

  世風不善,豪傑之士,挺然特立,與俗違拗,方能去惡為善。

  靜無資於動,動有資於靜,凡理皆如此。如草木土石是靜物,便皆自足,不資於動物。如鳥獸之類,便須食草棲木矣。故凡靜者多自給,而動者多求取。故人之寡欲者,多本於安靜;而躁動營營者,必多貪求也。

  人於富貴之關過不得者,說甚道理。

  今之讀書者,只是不信,故一無所得。

  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今人以此壞了多少事。

  天地間本一大中至正之道,惟太過不及,遂流於惡。如喪葬之禮,自有中制,若墨氏之薄,後世之侈,皆流於惡者也。故程子曰:「凡言善惡,皆先善而後惡。」

吏目鄒立齋先生智

  鄒智字汝愚,號立齋,四川合州人。弱冠領解首,成化丁未舉進士,簡庶起士。孝宗登極,王恕為吏部尚書,先生與麻城李文祥、壽州湯鼐,以風期相許。是冬值星變,先生上言:「是皆大臣不職,奄宦弄權所致。請上修德用賢,以消天變。」不報。又明年,鼐劾閣臣萬安、劉吉、尹直。中官語以疏且留中,鼐大言:「疏不出,將並劾中官。」中官避匿。尋有旨,安、直皆免。先生與文祥、鼐日夜歌呼,以為君子進小人退,劉吉雖在,不足忌也。吉陰使門客徐鵬、魏璋伺之。會壽州知州劉概寓書於鼐,言:「夢一叟牽牛入水,公引之而上。牛近國姓,此國勢瀕危,賴公複安之兆也。」鼐大喜,出書示客。璋遂劾鼐、概及先生,俱下詔獄。先生供詞:「某等往來相會,或論經筵,不宜以寒暑輟講;或論午朝,不宜以一事兩事塞責;或論紀綱廢弛;或論風俗浮薄;或論民生憔悴,無賑濟之策;或論邊境空虛,無儲蓄之具。」議者欲處以死,刑部侍郎彭韶不判案,獲免。謫廣東石城吏目。至官,即從白沙問學,順德令吳廷舉於古樓樹建亭居之,扁曰「謫仙」。其父來視,責以不能祿養,箠之,泣受。辛亥十月卒,年二十六。廷舉治其喪。方伯劉大夏至邑不迎,大夏賢之。

  初王三原至京,先生迎謂曰:「三代而下,人臣不獲見君,所以事事苟且,公宜請對面陳時政之失,上許更張,然後受職。」又謂湯鼐曰:「祖宗盛時,禦史糾儀得面陳得失,言下取旨。近年遇事惟退而具本,此君臣情分所由間隔也。請修復故事,今日第一著也。」二公善其言而不能用,識者憾之。

  奉白沙書

  克修書來,問東溟幾萬里,江門未盈尺,妄以「道沖而用之不盈」之意答之,未知先生之意果然耶?不然,則作者為郢書,解者為燕說矣。京師事,智自知之,但先生所處,是陳太丘、柳士師以上規模,晚生小子腳根未定,不敢援以為例耳。然亦當善處之,計不至露圭角也。朱子答陳同父書雲:「顏魯子以納甲推其命,正得《震》之九四。」先生所推與之合耶?果若此爻,其於朱子何所當耶?幸教!

  讀石翁詩

  皇王帝伯一蒲團,落盡松花不下壇。豈是江山制夫子?祇緣夫子制江山。

  乾坤誰執仲尼權,硬敢刪從己酉年。大笠蔽天牛背穩,不妨相過戊申前。(某錄石翁詩,止得己酉年所作。)

禦史陳時周先生茂烈

  陳茂烈字時周,福之莆田人。年十八,即有志聖賢之學,謂顏之克己、曾之日省,學之法也,作《省克錄》以自考。登弘治丙辰進士第。奉使廣東,受業白沙之門。白沙語以為學主靜,退而與張東所論難,作《靜思錄》。授吉安推官,考績過淮,寒無絮幕,受凍幾殆。入為監察禦史,袍服樸陋,蹩躠一牝馬而自系,風紀之重,所過無不目而畏之。以母老終養,給母之外,匡床敝席,不辦一帷。身自操作,治畦汲水。太守閔其勞,遣二力助之。閱三日,往白守曰:「是使野人添事而溢口食也。」送之還。日坐斗室,體驗身心,隨得隨錄,曰:「儒者有向上工夫,詩文其土苴耳。」吏部以其清苦,祿以晉江教諭,不受。又奏給月米,上言:「臣家素貧寒,食本儉薄,故臣母自安於臣之貧,而臣亦得以自遣其貧,非誠有及人之廉,盡己之孝也。古人行傭負米,皆以為親,臣之貧尚未至是。而臣母鞠臣艱苦獨至,臣雖勉心力未酬涓滴,且八十有六,來日無多,臣欲自盡尚恐不及,上煩官帑,心竊未安。」奏上不允。母卒亦卒,年五十八。

  白沙謂:「時周平生履歷之難,與己同而又過之。求之古人,如徐節孝者,真百煉金孝子也。」先生為諸生時,韓洪洞問莆人物于林俊,俊曰:「從吾。」從吾者,彭韶字也。又問,曰:「時周。」洪洞曰:「以莆再指一書生耶!」俊曰:「與時周語,沈屙頓去。」其為時所信如此。

長史林緝熙先生光

  林光字緝熙,東莞人。成化乙酉舉人。己醜會試入京,見白沙於神樂觀,語大契,從歸江門,築室深山,往來問學者二十年。白沙稱「其所見甚是超脫,甚是完全。蓋自李大厓而外,無有過之者」。嘗言:「所謂聞道者,在自得耳。讀盡天下書,說盡天下理,無自得入頭處,終是閑也。」甲辰複出會試,中乙榜,授平湖教諭。曆兗州、嚴州府學教授,國子博士,襄府左長史。致仕。年八十一卒。

  初,先生依白沙,不欲仕。晚以貧就平湖諭。十年官滿來歸,母氏無恙。再如京師,將求近地養親,未及陳情,遂轉兗州。於是奏請改地,塚宰不許。未及一年,而母氏卒。白沙責其「因升鬥之祿以求便養,無難處者,特於語默進退斟酌早晚之宜不能自決,遂貽此悔,胸中不皎潔磊落也」。又言:「定山為窘所逼,無如之何,走去平湖,商量幾日求活,一齊誤了也。」然則平湖之出,亦白沙之所不許,況兗州乎?其許之也太過,故其責之也甚切耳。

  記白沙語

  先生初築陽春台,日坐其中,用功或過,幾致心病。後悟其非,且曰:「戒慎與恐懼,斯言未雲偏。後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間。」蓋驗其弊而發也。

  曾論明道論學數語精要,前儒謂其太廣難入,歎曰:「誰家繡出鴛鴦譜,不把金針度與人。」

  先生教人,其初必令靜坐,以養其善端。嘗曰:「人所以學者,欲聞道也,求之書籍而弗得,則求之吾心可也,惡累於外哉!此事定要覷破,若覷不破,雖日從事於學,亦為人耳。斯理識得為己者信之,詩文末習,著述等路頭,一齊塞斷,一齊掃去,毋令半點芥蔕於胸中,然後善端可養,靜可能也。始終一境,勿助勿忘,氣象將日佳,造詣將日深,所謂至近而神,百姓日用而不知者,自此迸出面目來也。」

州同陳秉常先生庸

  陳庸字秉常,南海人。舉成化甲午科。游白沙之門,白沙示以自得之學,謂:「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苟由我,於子何有焉。」先生深契之。張東所因先生以見白沙,有問東所何如?白沙曰:「餘知庸,庸知詡。」年五十以荊門州同入仕。蒞任五日,不能屈曲,即解官,杜門不入城郭。督學王弘欲見之,不可得。同門謝祐卒而貧,先生葬之。病革,設白沙像,焚香再拜而逝,年八十六。

布衣李抱真先生孔修

  李孔修字子長,號抱真子。居廣州之高第街,混跡闤闠,張東所識之,弔入白沙門下。先生嘗輸糧於縣,縣令異其容止,問姓名不答,第拱手。令叱之曰:「何物小民,乃與上官為禮。」複拱手如前。令怒,笞五下,竟無言而出。白沙詩「驢背推敲去,君知我是誰?如何叉兩手,剛被長官笞」所由作也。父歿,庶母出嫁,誣先生奪其產。縣令鞫之,先生操筆置對曰:「母言是也。」令疑焉。徐得其情,乃大禮敬。詩字不蹈前人,自為戶牖。白沙與之論詩,謂其具眼。嘗有詩曰:「月明海上開樽酒,花影船頭落釣簑。」白沙曰:「後廿年,恐子長無此句。」性愛山水,即見之圖畫,人爭酬之。平居,管甯帽,朱子深衣,入夜不違。二十年不入城,兒童婦女皆稱曰「子長先生」。間出門,則遠近圜視,以為奇物。卒,無子,葬於西樵山。西樵人祭社,以先生配。先生性不鑿,相傳不慧之事,世多附益之。或問:「子長廢人,有諸?」陳庸曰:「子長誠廢,則顏子誠愚。」霍韜曰:「白沙抗節振世之志,惟子長、張詡、謝祐不失。」

謝天錫先生祐

  謝祐字天錫,南海人。白沙弟子。築室葵山之下,並日而食,襪不掩脛,名利之事,纖毫不能入也。嘗寄甘泉詩雲:「生從何處來,化從何處去。化化與生生,便是真元處。」卒後附祀於白沙。按先生之詩,未免竟是禪學,與白沙有毫釐之差。

文學何時振先生廷矩

  何廷矩字時振,番禺人。為郡諸生。及師白沙,即棄舉子業。學使胡榮挽之秋試,必不可。白沙詩雲:「良友惠我書,書中竟何如?上言我所憂,下述君所趨。開緘讀三四,亦足破煩汙。丈夫立萬仞,肯受尋尺拘?不見柴桑人,丐食能歡娛。孟軻走四方,從者數十車。出處固有間,誰能別賢愚?鄙夫患得失,較計於其初。高天與深淵,懸絕徒嗟籲!」

運使史惺堂先生桂芳

  史桂芳字景實,號惺堂,豫之番陽人。嘉靖癸醜進士。起家歙縣令,徵為南京刑部主事,晉郎中。出知延平府,以憂歸。再補汝寧,遷兩浙鹽運使以歸。

  先是,嶺表鄧德昌,白沙弟子也,以其學授傅明應。先生讀書鹿洞,傅一見奇之曰:「子無第豪舉為,聖門有正學可勉也。」手書古格言以勗,先生戄然,向學之意自此始。其後交於近溪、天臺。在歙,又與錢同文為寮,講於學者日力。留都六載,時譚者以解悟相高,先生取行其所知而止,不輕信也。其學以知恥為端,以改過遷善為實,以親師取友為佽助。若夫抉隱造微,則俟人之自得,不數數然也。天臺曰:「史惺堂苦行修持人也。」天臺以禦史督學南畿,先生過之,卒然面質曰:「子將何先?」天臺曰:「方今為此官者,優等多與賢書,便稱良矣。」先生厲聲曰:「不圖子亦為此陋語也!子不思如何正人心、挽士習,以稱此官耶?」拂衣而起。天臺有年家子,宜黜而留之,先生曰:「此便是腳根站不定!朝廷名器,是爾作面皮物耶?」天臺行部,值母諱日,供張過華,先生過見之,勃然辭去,謂天臺曰:「富貴果能移人,兄家風素樸,舍中所見,居然改觀矣。」其直諒如此。天臺又曰:「平生得三益友,皆良藥也。胡廬山為正氣散,羅近溪為越鞠丸,史惺堂為排毒散。」

  先生在汝甯與諸生論學,諸生或謁歸請益,即輟案牘對之,刺刺不休,談畢珍重曰:「慎無弁髦吾言也。」激發屬吏,言辭慷慨,遂平令故有貪名,聞之流涕,翻然改行。郡有孝女,不嫁養父,先生躬拜其廬,民俗為之一變。其守延平,七日憂去,而盡革從前無名之費。若先生者,不徒講之口耳矣。

文清薛敬軒先生瑄

  前言

  河東之學,悃愊無華,恪守宋人矩矱,故數傳之後,其議論設施,不問而可知其出於河東也。若陽明門下親炙弟子,已往往背其師說,亦以其言之過高也。然河東有未見性之譏,所謂「此心始覺性天通」者,定非欺人語,可見無事乎張惶耳。

  文清薛敬軒先生瑄

  薛瑄字德溫,號敬軒,山西河津人。母夢紫衣人入謁而生,膚理如水晶,五臟皆見,家人怪之。祖聞其啼聲,曰:「非常兒也。」自幼書史過目成誦。父貞為滎陽教諭,聞魏、范二先生深於理學,(魏純,字希文,山東高密人。范,俟考)俾先生與之游處。講習濂、洛諸書,歎曰:「此問學正路也。」因盡棄其舊學父移教鄢陵,先生補鄢陵諸生,中河南永樂庚子鄉試第一。明年登進士第。宣德初授監察禦史。三楊欲識其面,令人要之,先生辭曰:「職司彈事,豈敢私謁公卿?」三楊嗟歎焉。差監湖廣銀場,手錄《性理大全》,通宵不寐,遇有所得,即便劄記。正統改元,出為山東提學僉事,先力行而後文藝,人稱為「薛夫子。」時中官王振用事,問三楊:「吾鄉誰可大用者?」皆以先生對。召為大理寺少卿。三楊欲先生詣振,謝不可。又令李文達傳語,先生曰:「德遠亦為是言乎?拜爵公朝,謝恩私室,某所不能為也。」已遇振於東閣,百官皆跪,先生長揖不拜,振大恨之。會有獄夫病死,妾欲出嫁,妻弗聽,妾遂謂夫之死,妻有力焉。先生髮其誣。都禦史王文承振意,劾為故出。先生廷折文,文言囚不服訊;系獄論死,先生讀《易》不輟。覆奏將決,振有老仆者,山西人也,泣於灶下,振怪問之,曰:「聞薛夫子將刑,故泣耳。」振問:「若何以知有薛夫子?」曰:「鄉人也。」具言其平生狀。振惘然,立傳旨戍邊,尋放還家。景泰初,起南京大理寺卿。蘇、松饑民貸粟不得,火有粟者之廬。王文坐以謀叛,先生抗疏辯之。文謂人曰:「此老崛強猶昔。」中官金英奉使,道出南京,公卿餞於江上,先生獨不往。英至京言於眾曰:「南京好官惟薛卿耳。」壬申秋,以原官召入。英廟復辟,遷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入內閣。于忠肅、王宮保就刑,先生謂同列曰:「此事人所共知,各有子孫。」石亨奮然曰:「事已定,不必多言。」上召閣臣入議,先生言:「陛下複登寶位,天也。今三陽發生,不可用重刑。」同列皆無言,詔減一等。先生退而歎曰:「殺人以為功,仁者不為也。」一日,召對便殿,上衣冠未肅,先生凝立不入,上知之,即改衣冠,先生乃入。上惡石亨專,徐天全、李文達、許道中退朝,謂耿都禦史,令禦史劾之。先生謂諸公曰:「《易》戒不密,《春秋》譏漏言,禍從此始矣。」未幾諸公皆下詔獄。上以先生學行老成,甚重之。一日,奏對誤稱學生,眷注遂衰。先生亦知曹、石用事,非行道之時,遂乞致仕。臨行,岳季方請教,先生曰:「英氣太露,最害事。」後季方敗,憶先生之言,曰:「正乃先生之罪人也。」居家八年,從學者甚眾。天順八年甲申六月十五日卒,年七十有六。留詩有「七十六年無一事,此心始覺性天通。」

  先生以複性為宗,濂、洛為鵠,所著《讀書錄》大概為《太極圖說》、《西銘》《正蒙》之義疏,然多重複雜出,未經刪削,蓋惟體驗身心,非欲成書也。其謂「理氣無先後,無無氣之理,亦無無理之氣」,不可易矣。又言:「氣有聚散,理無聚散。以日光飛鳥喻之,理如日光,氣如飛鳥,理乘氣機而動,如日光載鳥背而飛,鳥飛而日光雖不離其背,實未嘗與之俱往。而有間斷之處,亦猶氣動,而理雖未嘗與之暫離,實未嘗與之俱盡而有滅息之時。」羲竊謂,理為氣之理,無氣則無理,若無飛鳥而有日光,亦可無日光而有飛鳥,不可為喻。蓋以大德敦化者言之,氣無窮盡,理無窮盡,不特理無聚散,氣亦無聚散也。以小德川流者言之,日新不已,不以已往之氣為方來之氣,亦不以已往之理為方來之理,不特氣有聚散,理亦有聚散也。先生謂:「水清則見毫毛,心清則見天理。喻理如物,心如鏡,鏡明則物無遁形,心明則理無蔽跡。」羲竊謂,仁人心也,心之所以不得為理者,由於昏也。若反其清明之體,即是理矣。心清而見,則猶二之也。此是先生所言本領,安得起而質之乎?

  崔後渠言:「先生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當時若辭而不往,豈不愈於抗而得禍與?於忠肅有社稷之功,其受害也,先生固爭之矣,爭不得,即以此事而去,尤為光明俊偉。」正統四年,南安知府林竿言:「比者提學薛瑄以生員有疾罷斥者,追所給廩米。臣以為不幸有疾,罷之可也。至於廩給,糜費於累歲,而追索於一朝,固已難矣。父兄不能保子弟之無疾,今懲償納之苦,孰肯令其就學!」上是之。先生出處大節,豈後學所敢輕議,而盡美不能盡善,所雲連得間矣。成化初,諡文清。隆慶五年,詔從祀孔廟,稱先儒薛子。

  讀書錄

  統體一太極,即萬殊之一本;各具一太極,即一本之萬殊。統體者,即大德之敦化;各具者,即小德之川流。

  人心有一息之怠,便與天地不相似。

  為學之要,莫切於動靜,動靜合宜者,便是天理,不合宜者,便是人欲。

  人心一息之頃,不在天理便在人欲,未有不在天理人欲,而中立者也。

  《易傳》曰:「易,變易也,變易以從道也。」如人之一動一靜,皆變易也,而動靜之合乎理者,即道也。

  少欲覺身輕。

  心中無一物,其大浩然無涯。

  先儒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如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之類,皆在物之理也。於此處各得其宜,乃處物之義也。

  每日所行之事,必體認某事為仁,某事為義,某事為禮,某事為智,庶幾久則見道分明。

  為政以法律為師,亦名言也,即知律己,又可治人。

  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盡,以是知克己最難。

  性非特具於心者為是,凡耳目口鼻手足動靜之理皆是也。非特耳目口鼻手足動靜之理為是,凡天地萬物之理皆是也。故曰:「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

  凡聖賢之書所載者,皆道理之名也,至於天地萬物所具者,皆道理之實也。書之所謂某道某理,猶人之某名某姓也,有是人之姓名,則必實有是人,有是道理之名,則必有是道理之實。學者當會於言意之表。

  湖南靖州讀《論語》,坐久假寐,既覺,神氣清甚,心體浩然,若天地之廣大。蓋欲少則氣定,心清理明,其妙難以語人。

  無形而有理,所謂「無極而太極」,有理而無形,所謂「太極本無極。」形雖無而理則有,理雖有而形則無,此純以理言,故曰「有無為一」。老氏謂「無能生有」,則無以理言,有以氣言,以無形之理生有形之氣,截有無為兩段,故曰「有無為二」。

  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皆物也,而其人倫之理即性也。佛氏之學曰「明心見性」者,彼即舉人倫而外之矣,安在其能明心見性乎?若果明心見性,則必知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必不舉人倫而外之也。今既如此,則偏於空寂,而不能真知心性體用之全,審矣。

  盡心工夫,全在知性知天上。蓋性即理,而天即理之所從出。人能知性知天,則天下之理無不明,而此心之理無不貫;苟不知性知天,則一理不通,而心即有礙,又何以極其廣大無窮之量乎?是以知盡心工夫,全在知性知天上。

  博文是明此理,約禮是行此禮。

  無欲非道,入道自無欲始。

  舉目而物存,物存而道在,所謂形而下、形而上是也。

  誠不能動人,當責諸己,己不能感人,皆誠之未至。

  太極一圈,中虛無物,蓋有此理而實無此形也。

  常沉靜,則含蓄義理,而應事有力。

  少言沈默最妙。

  厚重、靜定、寬緩,進德之基。

  無欲則所行自簡。

  敬則中虛無物。

  處人之難處者,正不必厲聲色,與之辯是非,較短長。

  才舒放,即當收斂,才言語,便思簡默。

  事已往,不追最妙。

  人能於言動、事為之間,不敢輕忽,而事事處置合宜,則告然之氣自生矣。

  費是隱之流行處,隱是費之存主處,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如陰陽五行流行發生萬物,費也;而其所以化生之機,不可見者,隱也。

  矯輕警惰,只當於心志言動上用力。

  須是盡去舊習,從新做起。張子曰:「濯去舊見,以來新意。」餘在辰州府,五更,忽念己德所以不大進者,正為舊習纏繞,未能掉脫,故為善而善未純,去惡而惡未盡。自今當一刮舊習,一言一行求合於道,否則匪人矣。

  若胸中無物,殊覺寬平快樂。

  心虛有內外合一之氣象。

  俯仰天地無窮,知斯道之大,覺四海之小矣。

  工夫切要,在夙夜、飲食、男女、衣服、動靜、語默、應事、接物之間,於此事事皆合天則,則道不外是矣。

  凡大小有形之物,皆自理氣至微至妙中生出來,以至於成形而著。張子曰:「其來也幾微易簡,其至也廣大堅固。」

  一念之差,心即放,才覺其差,而心即正。

  水清則見毫毛,心清則見天理。

  心清即是天理,雲見則猶二之也。故陽明先生曰:「心即理也。」

  人性分而言之有五,合而言之則一。一不可見,而五則因發見者,可默識也。

  須知己與物,皆從陰陽造化中來,則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

  夫子所謂一,即統體之太極也,夫子所謂貫,即各具之太極也。主一則氣象清明,二三則昏昧矣。

  將聖賢言語作一場話說,學之者通患。

  志動氣,多為理,氣動志,多為欲。

  學至於心無一物,則有得矣。

  言不謹者,心不存也,心存則言謹矣。

  余於坐立方向、器用安頓之類,稍大有不正,即不樂,必正而後已。非作意為之,亦其性然。

  言動舉止,至微至粗之事,皆當合理,一事不可苟。先儒謂一事苟,其餘皆苟矣。

  觀太極中無一物,則性善可知,有不善者,皆陰陽雜揉之渣滓也。

  天之氣一著地之氣即成形,如雪霜雨露,天氣也,得地氣,即成形矣。

  才敬便渣滓融化,而不勝其大;不敬則鄙吝即萌,不勝其小矣。

  知止所包者廣,就身言之,如心之止德,目之止明,耳之止聰,手之止恭,足之止重之類皆是;就物言之,如子之止孝,父之止慈,君之止仁,臣之止敬,兄之止友,弟之止恭之類皆是。蓋止者止於事物當然之則,則即至善之所在,知止則靜安慮得相次而見矣,不能知止。則耳目無所加,手足無所措,猶迷方之人,搖搖而莫知所之也。知止,則動靜各當乎理。

  大事謹而小事不謹,則天理即有欠缺間斷。

  程子「性即理也」之一言,足以定千古論性之疑。

  人惻然慈良之心,即天地藹然生物之心。

  覺人詐而不形於言,有餘味。

  心一操而群邪退聽,一放而群邪並興。

  才收斂身心,便是居敬,才尋思義理,便是窮理。二者交資,而不可缺一也。

  居敬有力,則窮理愈精,窮理有得,則居敬愈固。

  初學時見居敬窮理為二事,為學之久,則見得居敬時敬以存此理,窮理時敬以察此理,雖若二事,而實則一矣。

  人不持敬,則心無頓放處。

  人不主敬,則此心一息之間,馳騖出入,莫知所止也。

  不能克己者,志不勝氣也。

  讀書以防檢此心,猶服藥以消磨此病。病雖未除,常使藥力勝,則病自衰;心雖未定,常得書味深,則心自熟。久則衰者盡,而熟者化矣。

  處事了不形之於言尤妙。

  廣大虛明氣象,無欲則見之。

  當事務叢雜之中,吾心當自有所主,不可因彼之擾擾而遷易也。

  心細密則見道,心粗則行不著,習不察。

  學不進,率由於因循。

  事事不放過,而皆欲合理,則積久而業廣矣。

  究竟無言處,方知是一源。

  不識理名難識理,須知識理本無名。

  為學時時處處是做工夫處,雖至陋至鄙處,皆當存謹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時,手足不敢妄動,心不敢亂想,這便是睡時做工夫,以至無時無事不然。

  工夫緊貼在身心做,不可斯須外離。

  心一放,即悠悠蕩蕩無所歸著。

  讀前句如無後句,讀此書如無他書,心乃有入。

  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理也。人事如父子、君臣、夫婦、長幼之類是也,天理在人如仁、義、禮、智之性,在天如元、亨、利、貞之命是也。只是合當如是,便是理。

  理只在氣中,決不可分先後,如太極動而生陽,動前便是靜,靜便是氣,豈可說理先而氣後也。

  心一收而萬理鹹至,至非自外來也,蓋常在是而心存,有以識其妙耳。心一放而萬理鹹失,失非向外馳也,蓋雖在是而心亡,無以察其妙耳。

  朱子曰:「聚散者氣也,若理只泊在氣上,初不是凝結自為一物,但人分上合當然者便是理,不可以聚散言也。」

  理既無形,安得有盡!

  有形者可以聚散言,無形者不可以聚散言。

  石壁上草木,最可見生物自虛中來,虛中則實氣是也。

  一切有形之物,皆呈露出無形之理來,所謂無非至教也。

  人心皆有所安,有所不安,安者義理也,不安者人欲也。然私意勝,不能自克,則以不安者為安矣。

  心存則因器以識道。

  看來學者不止應事處有差,只小小言動之間,差者多矣。

  心無所止,則一日之間,四方上下,安往而不至哉!

  理如物,心如鏡,鏡明則物無遯形,心明則理無蔽跡;昏則反是。

  釋子不問賢愚善惡,只順己者便是。

  理如日光,氣如飛鳥,理乘氣機而動,如日光載鳥背而飛。鳥飛而日光雖不離其背,實未嘗與之俱往;而有間斷之處,亦猶氣動而理雖未嘗與之暫離,實未嘗與之俱盡,而有滅息之時。氣有聚散,理無聚散,於此可見。

  理如日月之光,小大之物各得其光之一分,物在則光在物,物盡則光在光。

  三代之治本諸道,漢、唐之治詳於法。

  細看植物,亦似有心,但主宰乎是,使之展葉、開花、結實者,即其心也。

  略有與人計較短長意,即是渣滓銷融未盡。

  人只於身內求道,殊不知身外皆道,渾合無間,初無內外也。

  不可將身外地面作虛空看,蓋身外無非真實之理,與身內之理,渾合無間也。

  聖人應物,雖以此理應之,其實理只在彼物上,彼此元不移也。

  聖人治人,不是將自己道理分散與人,只是物各付物。

  只主於敬,才有卓立,不然東倒西歪,卒無可立之地。

  太極不可以動靜言,然舍動靜便無太極。

  此理真實無妄,如天地日月、風雲雨露、草木昆蟲、陰陽五行、萬物萬事皆有常形,定則古今而不易。若非實理為之主,則歲改而月不同矣。

  方為一事,即欲人知,淺之尤者。

  理明則心定。

  順理都無一事。

  理明後見天地萬物,截然各安其分。

  所以陰陽變易者,固理之所為,而理則一定而不易,所謂恒也。

  知言者,書無不通,理無不明之謂。

  學至於約,則有得矣。

  天下無無理之物,無無物之理。

  凡所為,當下即求合理,勿曰今日姑如此,明日改之。一事苟,其餘無不苟矣。

  心有毫髮所系,即不得其平。

  氣無涯而形有限,故天大地小。

  心使一言不妄發,則庶乎寡過矣。

  人只為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做得不是,壞了仁、義、禮、智、信,若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做得是,便是仁、義、禮、智、信之性。《詩》所謂「有物有則」,《孟子》所謂「踐形」者是也。

  仁是嫩物,譬如草木,嫩則生,老則枯。

  知至至之,窮理也,知終終之,盡性以至於命也。

  博文知崇也,約禮禮卑也。

  分外之事,一毫不可與。

  言要緩,行要徐,手要恭,立要端,以至作事有節,皆不暴其氣之事;怒至於過,喜至於流,皆暴其氣也。

  大而人倫,小而言動,皆理之當然。才有有為之心,雖所行合理,亦是人欲。

  絕謀計功之念,其心超然無系。

  立得腳定,卻須寬和以處之。

  習於見聞之久,則事之雖非者,亦草覺其非矣。

  非禮勿視、聽、言、動,便是克己;視、聽、言、動之合禮處、便是複禮。

  知覺不可訓仁,所以能知能覺者,仁也。

  教人,言理太高,使人無可依據。

  四方上下,往來古今,實理實氣,無絲毫之空隙,無一息之間斷」

  為學不實,無可據之地。人於實之一字,當念念不忘,隨事隨處省察於言動居處、應事接物之間,心使一念一事,皆出於實,斯有進德之地。

  繼之者善,化育之始,流行而未已,陽也;成之者性,人物稟受,一定而不易,陰也。

  靜坐中覺有雜念者,不誠之本也。惟聖人之心,自然真一虛靜,無一毫之雜念。

  循理即率性也,自一身之耳、目、口、鼻、手、足、百骸各順其則,以至人倫庶事各得其宜,皆循理也。

  順理心安,身亦安矣。

  事來則順應之,不可無故而先生事端。

  常存心於義理,久久漸明,存心於閒事,即於義理日昧矣。

  凡涉於有為者皆氣,其無為者道體也。

  心常存,即默識道理無物不有,無時不然;心苟不存,茫然無所識,其所識者,不過萬物形體而已。

  沖漠無朕,而萬象昭然已具,蓋才有理即有象,初非懸空之理與象,分而為二也。

  學問實自靜中有得,不靜則心既雜亂,何由有得!

  篤志力行而不知道,終是淺。

  涵養省察,雖是動靜交致其力,然必靜中涵養之功多,則動時省察之功易也。

  在一心之理,與在萬事之理,本無二致,惟聖人一心之理,能通萬事之理者,以其純乎天理之公也。

  名節至大,不可妄交非類,以壞名節。

  「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只是動靜各止於理,而不知有人我也。

  物格是知逐事逐物各為一理,知至是知萬物萬事通為一理。

  《孟子》之「知言」,即《大學》之「物格知至」也。

  《孟子》之「知性」,即《大學》之「物格盡心,即知至」也。

  道無處不在,故當無處不謹。

  天道流行,命也,命賦於人,性也,性與心俱生者也。性體無為,人心有覺,故心統性情。

  不責人,即心無凝冰焦火之累。

  天地間理無縫隙,實不可分。

  元者善之長,亨利貞皆善也;仁為善之長,禮義智皆善也。

  性命一理也,有善而無惡也明矣。

  《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善即性也。

  雜慮少則漸近道。

  心每有妄發,以經書聖賢之言制之。

  一息之運,與古今之運同;一塵之土,與天地之土同;一夫之心,與億兆之心同。

  致知格物,於讀書得之者多。

  「論性不論氣不備」有二說:專論性不論氣,則性亦無安泊處,此不備也;專論性不論氣,則雖知性之本善,而不知氣質有清濁之殊,此不備也。「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有二說:如告子以知覺運動之氣為性,而不知性之為理,此不明也;如論氣質有清濁之殊,而不知性之本善,此不明也。二之則不是,蓋理氣雖不相雜,亦不相離。天下無無氣之理,亦無無理之氣,氣外無性,性外無氣,是不可二之也。若分而二,是有無氣之性,無性之氣矣,故曰二之則不是。

  程子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誠心為四端,則信在其中矣。」愚謂若無誠心,則四端亦無矣,故學道以誠心為本。

  鬼神者,天地陰陽之靈;魂魄者,人身陰陽之靈。

禦史閻子與先生禹錫

  閻禹錫字子與,洛陽人。年十九,舉正統甲子鄉試。明年,授昌黎訓導。母喪廬墓,詔旌其門。聞薛文清講學,往從之遊。補開州訓導,遂以所受於文清者,授其弟子,人多化之。李文達薦為國子學正,轉監丞。幹謁不行,謫徽州府經歷。尋複南京國子助教監丞,超陞禦史,提督畿內學政。勵士以原本之學,講明《太極圖說》、《通書》,使文清之學不失其傳者,先生之力也。成化丙申卒。所著有《自信集》。或問先生與白良輔於文清,文清曰:「洛陽似此兩人也難得,但恐後來立腳不定,往別處走。」觀先生所立,雖未知所得深淺,亦不負文清之所戒矣。

侍郎張自在先生鼎

  張鼎字大器,陝之咸寧人。成化丙戌進士,授刑部主事,遷員外郎。出知太原府,晉山西參政,仍署府事。轉河南按察使。弘治改元,擢右僉都禦史,巡撫保定等府,入為戶部右侍郎。乙卯卒於家,年六十五。先生少從父之任蒲州,得及薛文清之門。終身恪守師說,不敢少有踰越。文清歿後,其《文集》散漫不傳,先生搜輯較正,凡數年,始得成書。

郡守段容思先生堅

  段堅字可久,號容思,蘭州人也。年十四,為諸生,見陳緱山《明倫堂上銘》「群居慎口,獨坐防心」,慨然有學聖人之志,於是動作不苟。正統甲子領鄉薦。己巳,英宗北狩,應詔詣闕上書,不報。自齊、魯以至吳、越,尋訪學問之人,得閻禹錫,白良輔,以溯文清之旨,踰年而歸,學益有得。登景泰甲戌進士第,歸而讀書。越五年,出知福山縣,以絃誦變其風俗,謂「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無不可變之俗」,六載而治行,郁然可觀。李文達薦之,擢知萊州府,以憂去。補南陽府,建志學書院,與人士講習濂、洛之書。其童蒙則授以《小學家禮》。祀烈女,迸巫尼,凡風教之事,無不盡心。八年而後歸。成化甲辰卒,年六十六。

  嘗言:「學者主敬以致知格物,知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吾之理即天地之理,吾身可以參贊者在此。」其形於自得者,詩雲:「風清雲淨雨初晴,南畝東阡策杖行。幽鳥似知行樂意,綠楊煙外兩三聲。」先生雖未嘗及文清之門,而郡人陳祥贊之曰:「文清之統,惟公是廓。」則固私淑而有者也。

廣文張默齋先生傑

  張傑字立夫,號默齋,陝之鳳翔人。正統辛酉鄉薦,授趙城訓導,以講學為事。文清過趙城,先生以所得質之,文清為之證明,由是其學益深。丁外艱服闋,遂以養母不出。母喪畢,為責躬詩曰:「年紀四十四,此理未真知。晝夜不勤勉,遷延到幾時?」無複有仕進意。其工夫以「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二語為的。用《五經》教授,名重一時。當道聘攝城固學事,先生以鄉党從遊頗眾,不能遠及他方辭之。段容思贈詩「聖賢心學真堪學,何用賓士此外尋」。先生答詩亦有「今宵忘寢論收心」之句,學者爭傳誦焉。有勸先生著書者,曰:「吾年未艾,猶可進也,俟有所得,為之未晚。」成化壬辰十月卒,年五十二。

文莊王凝齋先生鴻儒

  王鴻儒字懋學,號凝齋,河南南陽人。成化丁未進士,授南戶部主事,出為山西提學僉事,進副使。孝宗與劉大夏論人才,曰:「藩臬中如王鴻儒,他日可大用。」大夏對曰:「此人才學不易得,誠如聖諭。」正德初致仕,己已起國子祭酒,不數月,憂去。服除,改南戶部侍郎,召入吏部。時塚宰為陸完,喜權術,先生諷之曰:「惟誠與直能濟國事,趨名者亦趨利,於社稷生民無益也。」未幾完果敗。辛酉,陞南戶部尚書。宸濠反,武宗南巡,勤勞王事,疽發背卒。先生書法端勁,少未為人知,裏人有為府史者,嘗以其書置府中,知府段堅偶見而奇之,史對曰:「裏中王生書也。」堅即召見,曰:「子風神清澈,豈塵埃人物?」遂收之門下,故先生之學,本之段氏。

  凝齋筆語

  乾道變化者,五月一陰生,乾道變矣;六月二陰生,乾道再變矣;至十月則乾道變極,陽盡而純陰以成,坤卦所謂化也,此正秋冬之時,百穀草木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乾之利貞也。

  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六位,六虛位,自子至巳也;六龍,六陽爻,自初九至上九也。聖人大明乾道之終始,則見陽之六位以時而成。自十一月一陽生,則畫一剛於初位,是乘以一龍也;十二月二陽生,則畫一剛於二位,是乘以二龍也;餘四位四畫准此乘,乃加乘之乘,猶載入也。天之六陽,時序如此,聖人加畫,《乾》卦亦如此,所以禦天也。

  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此以七者贊乾之德。剛言其不屈,健言其不息,中言其無過、不及,正言其不偏不倚,純言其不二,粹言其不雜,精則進乎粹矣。純粹精,譬如粳米中無粟米,便是純是。粳米雖純矣,若顆粒有大小,便不是粹;一一勻稱,便是粹矣。米雖勻稱,炊飯有不香者,便是不精;炊飯又香,乃是精也。愚嘗以為剛、健、中、正、純、粹、精七者,皆是贊乾。

  《乾》初九,《文言》曰:「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此言初九君子固守不屈之節然也。拔者,掣而出之。如蛇,龍屬也。蛇入穴,人見其尾,雖拔之幾斷,亦不肯出。此亦可以證潛龍之確乎不拔也。

  陽主笑,陰主哭,故同人號咷指六二,笑指九五也。

  撝謙,行之謙也。鳴謙,言之謙也。

  觀雷出地奮豫,則雷在地中可推矣。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蠱而治矣,奉身而隱也。

  澤中有雷,雷之蟄也,故君子體之向晦入宴息。

  《噬嗑》,震下離上,《彖》曰:「雷電合而章。」始以雷電為一物,謂電即雷之光也。及觀曆候,八月雷始收聲,十月亡電,則相去兩月,乃知非一物矣。雷得電而聲愈震,電得雷而光愈熠,故曰:「雷電合而章。」

  君子得輿,小人剝廬。陽為君子,陰為小人,皆就在上一位而言。君子居之,則為得輿,上九之陽不動,眾陰共載一陽也。小人居之,則為剝廬,上九亦變而為陰,群陰失庇也。五陰如輿,一陽如廬。

  《大過》《彖》「棟橈,本末弱也」。先儒所謂「人主之職,在論一相者」,信哉!

  六十四卦者,八卦之蘊也;八卦者,兩儀之蘊也;兩儀者,太極之蘊也。

  男女有別,然後父子親,萬世格言也。

  下武,自三後言之也。三後在天,武王在下,故曰「下武」。

  衛武公,諸侯也,其詩乃見於《雅》,蓋為王卿士時也。

  載色載笑,色怒也。載色以怒而複載笑,非怒也。乃教也,匪怒應載色。伊教應載笑。

  虞,夏雍州貢道,浮於積石,至於龍門西河。自今日觀之,則漕運當由北中行者千里。由是知唐虞北邊疆境,尚遠在河外也。

  《左氏》隱三年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按夏四月正麥熟之時,故曰「取溫之麥」。若依趙氏謂時月皆改,則此當為夏之二月,豈可取麥者乎?

  周之郊祀,亦有迎屍,以為迎後稷之屍也。然據禮家說,祭山川皆有屍,則恐祭天亦有屍也。

  或問「《周禮》祀天神、地示、人鬼之樂,何以無商音?」文公曰:「五音無一則不成樂,非是無商音,只是無商調。」先儒謂商調是殺聲,鬼神畏商調。

  罍,尊陽也,在阼;犧,尊陰也,在西,堂上以陽為主也。縣鼓,陽也,在西;應鼓,陰也,在東,堂下以陰為主也。

  魏主嗣常密問崔浩曰:「屬者日食,趙、代之分,朕疾彌年不愈,恐一旦不諱。」此以《左氏》載日食曰:「魯、衛當之者。」同是日食之災,誠有分野。

  史彌遠雖非賢相,猶置人才簿,書賢士大夫姓名以待用。今有若人乎?宜賢才之日遺也。見方虛谷撰《呂千家傳》。

  《大學》在親民,程子曰:「親當作新。」愚按:親、新古字通用。觀《左氏》石碏之言,新間舊,作親間舊,此可見矣。

  孔子之謂集大成,樂一變為一成,尚非大成,九成皆畢,然後謂之大成。

  孟子之學,明在於事親、事長,而幽極於知性、知天。上下本末一以貫之,此所以為醇乎醇之儒也。彼莊、老者,幽明二致,首尾衡決,世儒方且尊以為聖哲,豈知道之論乎!

  《顏氏家訓》曰:「夫遙大之物,寧可度量。日為陽精,月為陰精,星為萬物之精,儒者所安也。星墜為石,精若是石,不得有光,性又質重,何所系焉?星與日月形色同耳,日月又當是石也。石既牢密,烏兔焉容?石在氣中,豈能獨運?日月星辰,若皆是氣,氣體輕浮,當與天合,往來環轉,不能錯違,其間遲疾,理宜一等,何故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各有度數,移動不均?」致堂辨曰:「考之《六經》,惟《春秋》書隕石于宋,不言墜為石也。既以星為石,此皆推臆之說,非聖人之言也。」愚謂:日月星辰,皆氣之精而麗於天,體如火光,不能搏執。其隕而為石者,以得地氣故耳,非在天即石也。有隕未至地而光氣遂散者,亦不為石也。

布衣周小泉先生蕙

  周蕙字廷芳,號小泉,山丹衛人,徙居秦州。年二十,聽講《大學》首章,奮然感動,始知讀書問字。為蘭州戍卒,聞段容思講學,時往聽之。久之,諸儒令坐聽,既而與之坐講。容思曰:「非聖弗學。」先生曰:「惟聖斯學。」於是篤信力行,以程、朱自任。又受學於安邑李昶。李昶者,景泰丙子舉人,授清水教諭,文清之門人也。恭順侯吳瑾總兵於陝,聘為子師,先生固辭。或問故,先生曰:「總兵役某,則某軍士也,召之不敢不往;若使教子,則某師也,召之豈敢往哉?」瑾遂親送二子於其家,先生始納贄焉。肅藩樂人鄭安、鄭寧皆乞除樂籍,從周先生讀書,其感人如此。成化戊子,容思至小泉,訪之不遇,留詩而去:「小泉泉水隔煙蘿,一濯冠纓一浩歌。細細靜涵洙、泗脈,源源動鼓洛川波。風埃些子無由入,寒玉一泓清更多。老我未除塵俗病,欲煩洗雪起沉屙。白雲封鎖萬山林,蔔築幽居深更深。養道不幹軒冕貴,讀書探取聖賢心。何為有大如天地,須信無窮自古今。欲鼓遺音絃絕後,關、閩、濂、洛待君尋。」先生以父游江南,久之不返,追尋江湖間,至揚子而溺,天下莫不悲之。門人最著者,渭南薛敬之,秦州王爵。敬之自有傳。爵字錫之,以操存為學,仕至保安州判。

同知薛思菴先生敬之

  薛敬之字顯思,號思菴,陝之渭南人。生而姿容秀美,左膊有文字,黑入膚內。五歲即喜讀書,居止不同流俗,鄉人以道學呼之。成化丙戌貢入太學,時白沙亦在太學,一時相與並稱。丙午,謁選山西應州知州,不三四歲,積粟四萬余石,年饑,民免流亡,逋而歸者三百餘家。南山有虎患,仿昌黎之《鱷魚》,為文祭之,旬日間虎死。蕭家寨平地暴水湧出,幾至沉陷,亦為文祭告,水即下泄,聲如雷鳴。奏課為天下第一,陞金華府同知,居二年致仕。正德戊辰卒,年七十四。

  先生從周小泉學,常雞鳴而起,候門開,灑掃設坐,至則跪以請教。故謂其弟子曰:「周先生躬行孝弟,其學近於伊、洛,吾以為師;陝州陳雲逵,忠信狷介,凡事皆持敬,吾以為友。吾所以有今日者,多此二人力也。」先生之論,特詳於理氣。其言「未有無氣質之性」是矣。而雲「一身皆是氣,惟心無氣」,「氣中靈底便是心」,則又歧理氣而二之也。氣未有不靈者,氣之行處皆是心,不僅腔子內始是心也,即腔子內亦未始不是氣耳。

  思菴野錄

  心乘氣以管攝萬物,而自為氣之主,猶天地乘氣以生養萬物,而亦自為氣之主。

  一身皆是氣,惟心無氣。隨氣而為浮沉出入者,是心也。人皆是氣,氣中靈底便是心。故朱子曰:「心者,氣之精爽。」

  心本是個虛靈明透底物事,所以都照管得到。一有私欲,便卻昏蔽了,連本體亦自昧塞,如何能照管得物?

  學者始學,須要識得此心是何物,此氣是何物,心主得氣是如何,氣役動心是如何,方好著力進裏面去。

  千古聖賢,非是天生底,只是明得此心分曉。

  天地間凡有盛衰強弱者,皆氣也,而理無盛衰強弱之異。先儒謂「至誠貫金石」,則理足以馭氣矣。

  心便是官人,性便是個印信,情便是那文書,命便是那文書上說的物事,文書或寫得好歹,說得利害緊慢,便喚做才。這一弄事物,不是氣怎麼做的?便喚氣。故心、性、情、命、才、氣本同一滾的事,更何異?

  德無個大小,且指一物始根,便是大德;發生條達,千枝萬柯,都是那根上出來,便是小德。

  接事多,自能令氣觸動心,敬則不能為之累,否則鮮不為之累。

  心之存,則海水之不波;不存,則沙苑之揚灰。

  仁則是心求仁,非一方也。但心有所存主處,便是求仁。觀諸孔門問答,可見師之教、弟子之學,都只是尋討個正當低心,心外無餘事。

  《太極圖》明此性之全體,《西銘》狀此性之大用。

  「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標貼出個心之體用來。程子因而就說個「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包括這兩句。

  「有朋自遠方來」,與「天下歸仁」之旨同。

  「活潑潑地」只是活動,指鳶魚也。便見得理氣,說得面前活動,如顏子「卓爾」,孟子「躍如」模樣。

  天地無萬物,非天地也;人心無萬事,非人心也。天地無物而自不能不物物,人心無事而自不能不事事。而今天下只是一個名利關住紮了,壅住多少俊才,可勝歎哉!氣化然也。

  氣化人事,不可歧而二之,須相參而究之,然後可以知天道消息,世道隆替。

  因天地而定乾坤,因高卑而位貴賤,因動靜而斷剛柔,因方類物群而生吉凶,因天象地形而見變化。此聖人原《易》之張本以示人,故曰「《易》與天地准」。

  《太極圖》雖說理,亦不曾離了氣。先儒解「太極」二字最好,謂「象數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稱,形器已具,而其理無朕之目」。「象數未形」一句,說了理,「形器已具」一句,卻是說了氣,恁看氣理何曾斷隔了。

  雨暘燠寒,風之有無,見得天無心處。風雷變化,氣使然也。

  天本無心,以人為心,聖人本無心,以天處心。其未至於聖人者,可不盡希天之學乎!何謂希天?曰:「自敬始。」

  凡所作為動心,只是操存之心未篤,篤則心定,外物不能奪,雖有所為,亦不能動。

  在天之風霜雨露者,陰陽之質;在地之草木水石者,剛柔質也;在人之父子君臣者,仁義之質。陰陽一剛柔也,剛柔一仁義也。陰陽氣也,離那質不得;剛柔質也,離那氣不得;仁義性也,離那氣質不得。未有無氣之質,未有無質之氣,亦未有無氣質之性。偶觀杏實,會得一本萬殊道理。當時種得只是一本,如今結了百千萬個,不亦殊乎?一本萬殊,萬殊一本,有甚時了期,就見得天命不已氣象出來。

  古來用智,莫過大禹,觀治水一事,只把一江一河,便分割天地。

  堯、舜之世,以德相尚,故無讖緯術數之可言。漢、唐以下,偽學日滋,故有讖緯術數之事。

  古人之論處家,有曰義,有曰忍。蓋忍字無涯涘,義字有正救,獨用忍不得。獨用義亦不得,上下名分不得不用義,出入日用不得不用忍。義與忍相濟,而後處家之道備矣。

  孔門優遊涵泳,只是調護個德性好。凡問政、問仁、問士、問禮與行,不過令氣質不走作,掘得活水出來。

  夜氣與浩然之氣不同,彼以全體言,此以生息言。但「浩然」章主於氣,「牛山」章主於性,學者互相考之,有以知性氣之不相離也。

  天高地下,萬物流行,分明個禮樂自然。

郡丞李介菴先生錦

  李錦字在中,號介菴,陝之咸寧人。受學於周小泉。天順壬午舉於鄉,入太學,司成邢讓深器之。讓坐事下獄,先生率六館之士伏闕頌冤,由是名動京師。以主敬窮理為學,故然諾辭受之間,皆不敢苟。居憂時,巡撫余肅敏請教其子,先生以齊衰不入公門固辭。肅敏聞其喪不能舉,賻以二槨,先生卻其一,曰:「不可因喪為利也。」郡大夫賻米,以狀無俸字辭之。成化甲辰,謁選松江府同知。後二年卒,年五十一。

文簡呂涇野先生柟

  呂柟字仲木,號涇野,陝之高陵人。正德戊辰舉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逆瑾以鄉人致賀,卻之,瑾不悅。已請上還宮中,禦經筵,親政事,益不為瑾所容,遂引去。瑾敗,起原官。上疏勸學,危言以動之。乾清宮災,應詔言六事:一、逐日臨朝,二、還處宮寢,三、躬親大祀,四、日朝兩宮,五、遣去義子、番僧、邊軍,六、撤回鎮守中官。皆武宗之荒政。不聽,複引去。世廟即位,起原官。甲申以修省自劾,語涉大禮,下詔獄。降解州判官,不以遷客自解,攝守事,興利除害若嗜欲。在解三年,未嘗言及朝廷事。移宗人府經歷,陞南考功郎中,尚寶司卿,南太常寺少卿,入為國子祭酒,轉南禮部右侍郎。公卿謁孝陵宗緋,先生曰:「望墓生哀,不宜吉服。」遂易素。上將視顯陵,累疏諫止。霍文敏與夏貴溪有隙,文敏為南宗伯,數短貴溪於先生,先生曰:「大臣和衷,宜規不宜謗也。」文敏疑其黨貴溪。已而先生入賀,貴溪亦暴文敏之短,先生曰:「霍君性少偏,故天下才,公為相,當為天下惜才。」貴溪亦疑其党文敏。會奉先殿災,九卿自陳,貴溪遂准先生致仕。壬寅七月朔卒,年六十四,賜諡文簡。

  先生師事薛思菴,所至講學。未第時,即與崔仲鳧講於寶邛寺。正德末,家居築東郭別墅,以會四方學者。別墅不能容,又築東林書屋。鎮守廖奄張甚,其使者過高陵,必誡之曰:「呂公在,汝不得作過也。」在解州建解梁書院,選民間俊秀,歌詩習禮。九載南都,與湛甘泉鄒東廓共主講席,東南學者,盡出其門。嘗道上党,隱士仇欄遮道問學。有梓人張提聞先生講,自悟其非,曾妄取人物,追還主者。先生因為詩雲:「豈有征夫能過化,雄山村裏似堯時。」朝鮮國聞先生名,奏謂其文為式國中。先生之學,以格物為窮理。及先知而後行,皆是儒生所習聞。而先生所謂窮理,不是泛常不切於身,只在語默作止處驗之;所謂知者,即從聞見之知,以通德性之知,但事事不放過耳。大概工夫,下手明白,無從躲閃也。先生議良知,以為「聖人教人每因人變化,未嘗規規於一方也。今不諭其資稟造詣,刻數字以必人之從,不亦偏乎!」夫因人變化者,言從入之工夫也。良知是言本體,本體無人不同,豈而變化耶?非惟不知陽明,並不知聖人矣。

  呂涇野先生語錄

  問:「長江之上,大海之濱,風波之險可畏也。至於風恬浪息,漁人出沒其間,鷗鳥飛鳴其中,若相狎而玩者,何也?水忘機也,漁人、鷗鳥亦忘機也。若乃吾人之宅心,宜若平且易焉已矣,而反有不可測者,則其為風波之險莫大焉,此莊生所謂險於山川者也。是故機心忘而後可以進德矣。」曰:「只看如何平易,平易一差,恐靡然矣。」

  問:「靜時體認天理易,動時體認天理難,故君子存靜之體認者,以達乎動之泛應者,則靜亦定,動亦定,其為成德孰禦焉?」曰:「動時體認天理,猶有持循處,靜郤甚難,能於靜,則於動沛然矣。」

  光祖曰:「物之遇雨,或生或長,其效甚速,人遇教而不興者何也?」先生曰:「只是中心未實,如五穀之種,或蠹或浥,難乎其為苗矣。」

  問:「交友居家處世,不能皆得善人甚難處。」先生曰:「此須有憐憫之心方好,能憐憫,便會區處。如妻妾之愚,兄弟之不肖,不可謂他不是也。此仁知合一之道。」

  問:「今之講學,多有不同者如何?」曰:「不同乃所以講學,既同矣,又安用講耶?故用人以治天下,不可皆求同,求同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道通曰:「果然,治天下只看所所重輕。」

  問:「身甚弱,若有作盜賊的力量。改而為聖人方易。」先生曰:「作聖人不是用這等力量,見得善處肯行,便是力量,溺於流俗物欲者,乃弱也。」

  先生聞學者往來權貴門下,乃曰:「人但伺候權倖之門,便是喪其所守。」是以教人自甘貧做工夫,立定腳根自不移。

  問:「患交接人。」先生曰:「須要寬綽些,不可拘拘守秀才規矩,見大人君子,進退升降、然諾語默皆是學。」

  先生曰:「陳白沙徵到京,吏部尚書問曰:‘貴省官如何?’曰:‘與天下省官同。’請對坐,即坐無辭。此盡樸實有所養。羅一峰訪康齋,見起禦聘牌坊,乃謂其子雲:‘不必有此牌坊。’不見康齋而退。此羅公高處。康齋,孔門之原憲也,而又有此乎!」

  先生曰:「昔者聞有一僉事求見王贛菴公雲:‘西來一件為黃河,二件為華山,三件為見先生。’王公雲:‘若做官不好,縱見此三者,亦不濟事。’這般高,不受人諂。」

  大器問:「動靜不失其時。」曰:「正是仕止久速各當其可,汝今且只於語默作止處驗也。」

  黃惟因問:「白沙在山中,十年作何事?」先生曰:「用功不必山林,市朝也做得。昔終南僧用功三十年,盡禪定也。有僧曰:‘汝習靜久矣,同去長安柳街一行。’及到,見了妖麗之物,粉白黛綠,心遂動了,一旦廢了前三十年工夫。可見亦要於繁華波蕩中學。故於動處用功,佛家謂之消磨,吾儒謂之克治。」

  應德問:「觀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如何觀?」先生曰:「只是虛靜之時。觀字屬知、屬動,只是心上覺得,然其前只好做戒慎恐懼工夫,就可觀也。」

  南昌裘汝中問:「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先生曰:「大舜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莫之能禦,豈不是聞見?豈不是德性?」「然則張子何以言不梏於見聞?」曰:「吾之知本是良的,然被私欲迷蔽了,必賴見聞開拓,師友夾持而後可。雖生知如伏羲,亦必仰觀俯察。」汝中曰:「多聞擇其善而從之,多見而識之,乃是知之次也。是以聖人將德性之知,不肯自居,止謙為第二等工夫。」曰:「聖人且做第二等工夫,吾輩工夫只做第二等的也罷。殊不知德性與聞見相通,原無許多等第也。」

  許象先問:「樂在其中,與不改其樂,樂字有淺深否?」先生曰:「汝不要管他淺深,今日只求自家一個樂耳。」大器曰:「然求之有道乎?」先生曰:「各人揀自己所累處,一切盡除去,則自然心寬體胖。然所謂累處者,不必皆是聲色貨利粗惡的,只於寫字做詩凡嗜好一邊皆是。程子曰:‘書劄於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著,亦自喪志。’可見。」

  有一名公曰:「近日對某講學者,惟少某人耳。」先生笑曰:「程子說韓持國曰:‘公當求人,倒教人來求公耶?’若為這道講,須下人去講,不然,有道者他肯來尋公講耶?」又曰:「某屍位未嘗建得事業。」先生曰:「不然,賢人君子在位,不必拘拘如何是建功創業,但一言一動皆根道理。在位則僚屬取法,在下則軍民畏服。又使天下之人知某處有某公在,卒然有急可恃,有何不可?」其人曰:「若是不可不慎矣。」

  有一相當國,其弟過陝西,與對山曰:「某回京與家兄說薦舉起用。」對山笑曰:「某豈是在某人手?取功名的人。」先生曰:「此亦可謂慷慨之士。」或曰:「但欠適中耳。」曰:「士但有此氣象,亦是脫俗,怎能勾便中庸也?」

  先生見林穎氣象從容,指謂大器曰:「人動靜從容,言語安詳,不惟天理合當如此,且起觀者敬愛,就是學問也。學者不可無此氣象,但須要先有諸中矣。」

  時耀問:「收放心在何處?」先生曰:「須於放的去處收,則不遠而複矣。」

  先生謂諸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今講學甚高遠,某與諸生相約,從下學做起,要隨處見道理。事父母這道理,待兄弟妻子這道理,待奴僕這道理,可以質鬼神,可以對日月,可以開來學,皆自切實處做來。」大器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曰:「然。」

  問「為學」。曰:「只要正己。孔子曰:‘上不怨天,不下尤人,知我者其天乎!’若求人知,路頭就狹了。天打那處去尋,只在得人,得人就是得天。《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學者未省。曰:「本之一心,驗之一身,施之宗族,推之鄉党,然後達之政事,無往不可。凡事要仁有餘而義不足;則人無不得者。」

  詔問:「講良知者何如?」先生曰:「聖人教人,每因人變化。如顏淵問仁,夫子告以克己復禮,仲弓則告以敬恕;樊遲則告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蓋隨人之資質學力所到而進之,未嘗規規於一方也。世之儒者誨人,往往不論其資稟造詣,刻數字以必人之從,不亦偏乎!」

  問「致良知」。先生曰:「陽明本孟子良知之說,提掇教人,非不警切,但孟子便兼良能言之。且人之知行,自有次第,必先知而後行,不可一偏。傅說曰:‘非知之艱。’聖賢亦未嘗即以知為行也。縱是周子教人曰‘靜’、曰‘誠’,程子教人曰‘敬’,張子以‘禮’教人,諸賢之言非不善也,但亦各執其一端。且如言靜,則人性偏於靜者,須別求一個道理。曰誠、曰敬,固學之要,但未至於誠敬,尤當有入手處。如夫子《魯論》之首,便只曰‘學而時習’,言學,則皆在其中矣。」

  論「格物致知,世之儒者辨論莫太高遠乎?」先生謂:「若事事物物皆要窮盡,何時可了。故謂只一坐立之間,便可格物。何也?蓋坐時須要格坐之理,如屍是也;立時須要格立之理,如齋是也。凡類此者,皆是如是,則知可致而意可誠矣。」又曰:「先就身心所到、事物所至者格,久便自熟。或以格為度量,亦是。」

  先生謂諸生曰:「學者只隱顯窮達,始終不變方好。今之人對顯明廣眾之前,一人焉,閒居獨處之時,又一人焉;對富貴又一人焉,貧賤又一人焉。眼底交遊所不變者,惟何粹夫乎!」

  詔因辭謝久菴,公與講論陽明之學。公謂:「朱子之道學,豈後學所敢輕議?但試舉一二言之,其性質亦是太褊。昔唐仲友為台州太守,陳同父同知台州,二人各競才能,甚不相協。時仲友為其母與弟婦同居官舍。晦翁為浙東提舉,出按台州,陳同父遂誣仲友以帷薄不修之事,晦翁未察,遂劾仲友。王淮為之奏辨,晦翁又劾王淮。後仲友亦以帷薄不修之事,誣論晦翁,互相訐奏,豈不是太褊乎?」詔聞此言,歸而問於先生。先生曰:「訐奏事信有之,但仲友雖負才名,終是小人,安得以此誣毀朱子。是非毀譽,初豈足憑?久之便是明白。朱先生劾仲友事,見《台寓錄》;仲友誣朱先生事,見仲友《文集》,可知其是私也。」(同父此時尚未及第,未嘗同知台州。晦翁仲友相訐,未嘗以帷薄相誣。此段無一實者。)

  先生曰:「今世學者,開口便說一貫,不知所謂一貫者,是行上說,是言上說,學到一貫地位多少工夫?今又只說明心,謂可以照得天下之事。宇宙內事,固與吾心相通,使不一一理會於心,何由致知?所謂不理會而知者,即所謂明心見理也,非禪而何?」

  黃惟用曰:「學者不可將第一等事讓別人做。」先生曰:「才說道不可將第一等事讓與別人做,不免自私,這元是自家合做的。」又曰:「學到自家合做處,則別人做第一等事,雖拜而讓之可也。」

  學者到怠惰放肆,總是不仁,仁則自是不息。

  詩人於周公,從步履上看,便見得周公之聖,故曰:「赤舄幾幾。」凡人內不足者,或者讒謗之言,步履必至錯亂,不能安詳。如謝安折屐,豈能強制得住?故古人只求諸己,在己者定,外邊許大得失、禍福,皆不足動我,是故烈風雷雨弗迷。

  先生曰:「予癸未在會試場,見一舉子對道學策,欲將今之宗陸辨朱者,誅其人,焚其書,甚有合於問目。且經書論表俱可。同事者欲取之,予則謂之曰:‘觀此人於今日迎合主司,他日出仕,必知迎合權勢。’乃棄而不取。」因語門人曰:「凡論前輩,須求至當,亦宜存厚,不可率意妄語。」

  問:「危微精一何如?」曰:「心一也,有人道之別者,就其發處言之耳。危微皆是不好的字面。何謂危?此心發在形氣上,便蕩情鑿性,喪身亡家,無所不至,故曰危。何謂微?徒守此義理之心,不能擴充,不發於四支,不見於事業,但隱然於念慮之間,未甚顯明,故曰微。惟精是察,二者之間,不使混雜;惟一是形氣之所用也。皆從道而出,合為一片。」

  本泰問「夜氣」。曰:「有夜氣,有旦氣,有晝氣。晝氣之後有夜氣,夜氣之後有旦氣,旦氣不牿於晝氣,則充長矣。孟子此言氣字,即有性字在。蓋性字何處尋?只在氣字求。但有本體與役於氣之別耳,非謂性自性、氣自氣也。彼惻隱是性,發出來的情也能惻隱,便是氣做出來,使無是氣,則無是惻隱矣。先儒喻氣猶舟也,性猶人也,氣載乎性,猶舟之載乎人,則分性氣為二矣。試看人於今何性不從氣發出來?」

  永年問「配義與道」。先生曰:「言此氣是搭合著道義說,不然則見富貴也動,見貧賤也動而餒矣。」

  問「近讀《大禹謨》得甚意思?」「且不要說堯、舜是一個至聖的帝王,我是一個書生,學他不得。只這不虐無告,不廢困窮,日用甚切。如今人地步稍高者,遇一人地步稍低者,便不禮他,雖有善亦不取他,即是虐無告,廢困窮。」

  皋陶說九德,皆就氣質行事上說,至商、周始有禮義性命之名。宋人卻專言性命,謂之道學,指行事為粗跡,不知何也?

  何廷仁言「陽明子以良知教人,於學者甚有益」。先生曰:「此是渾淪的說話,若聖人教人,則不然。人之資質有高下,工夫有生熟,學問有淺深,不可概以此語之。是以聖人教人,或因人病處說,或因人不足處說,或因人學術有偏處說,未嘗執定一言。至於立成法,詔後世,則曰格物致知,博學于文,約之以禮。蓋渾淪之言,可以立法,不可因人而施。」

  或問:「朱子以誠意正心告君如何?」曰:「雖是正道,亦未盡善。人君生長深宮,一下手就教他做這樣工夫,他如何做得?我言如何能入得?須是或從他偏處一說,或從他明處一說,或從他好處一說,然後以此告之,則其言可入。若一次聘來,也執定此言,二次三次聘來,也執定此言,如何教此言能入得?告君須要有一個活法,如孟子不拒人君之好色、好貨便是。」

  問「慎獨工夫」。曰:「此只在於心上做,如心有偏處,如好欲處,如好勝處,但凡念慮不在天理處,人不能知而己所獨知,此處當要知謹自省,即便克去。若從此漸漸積累,至於極處,自能勃然上進。雖博厚高明,皆是此積。」

  問「存心之說」。曰:「人於凡事皆當存一個心,如事父母兄長不待言矣。雖處卑幼,則存處卑幼之心;處朋友,則存處朋友之心。至於外邊處主人,亦當存處主人之心。以至奴僕,亦要存一點心處之。皆不可忽略,只如此便可下學上達。《易》之理,只是變易以生物,故君子變易以生民。」

  東郭子曰:「聖人教人只是一個行,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皆是行也,篤行之者,行此數者不已是也,就如篤恭而天下平之篤。」先生曰:「這卻不是聖人言。學字有專以知言者,有兼知行言者,如‘學而時習之’之學字,則兼言之。若博學之對篤行之而言,分明只是知,如何是行?如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亦如是。此篤恭之篤,如雲到博厚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之類。若篤行之篤,即篤志努力之類,如何相比得?夫博學分明是格物致知的工夫,如何是行?」東郭子曰:「大抵聖人言一學字,則皆是行,不是知。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及之亦是行,如日月至焉,至字便是一般。守之是守其及之者,常不失也。如孔門子路之徒,是知及之者;如顏子三月不違,則是仁能守之者。」先生曰:「知及之分明只是知,仁守之才是行。如何將知及之亦為行乎?予之所未曉也。」

  東郭子曰:「程子謂《大學》乃孔氏之遺書,謂之遺書,正謂其言相似也,然聖人未嘗言之。若以格物為窮理,則與聖言不相似,何以謂之遺書?」先生曰:「謂之遺書者,指理而言,非謂其言相似也。且曰聖人未嘗言之,甚害事。某也愚,只將格物作窮理,先從知止致知起。夫知止致知首言之,而曰未嘗言之,何也?」

  東郭子曰:「我初與陽明先生講格物致知,亦不肯信。後來自家將《論》、《孟》、《學》、《庸》之言各相比擬過來,然後方信陽明之言。」先生曰:「君初不信陽明,後將聖人之言比擬過方信,此卻喚做甚麼?莫不是窮理否?」東郭子笑而不對。

  先生曰:「汝輩做工夫,須要有把柄,然後才把捉得住,不然,鮮不倒了的。故叉手不定,便撒擺;立腳不定,便那移。」

  先生曰:「學者必是有定守,然不好的事不能來就我。《易》曰‘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若我無實,則這不好的事,皆可以來即我也。」

  邦儒問:「近日朋友講及《大學》,每欲貫誠意於格物之前,蓋謂以誠意去格物,自無有不得其理者,如何?」先生曰:「格致誠正雖是一時一串的工夫,其間自有這些節次。且如佛子寂滅,老子清靜,切切然,惟恐做那仙佛不成,其意可為誠矣,然大差至於如此,正為無格物之功故也。但格致之時,固不可不著實做去,格致之後,誠意一段工夫亦是不可缺也。」

  呂潛問:「欲根在心,何法可以一時拔得去?」先生曰:「這也難說。一時要拔去,得須要積久工夫才得就。且聖如孔子,猶且十五志學,必至三十方能立,前此不免小出入,時有之。學者今日且於一言一行差處,心中即便檢制,不可複使這等。如或他日又有一言一行差處,心中即又便如是檢制。此等處人皆不知,己獨知之,檢制不復萌,便是慎獨工夫。積久熟後,動靜自與理俱,而人欲不覺自消。欲以一時一念的工夫,望病根盡去,卻難也。」

  李樂初見先生,問:「聖學工夫如何下手?」先生曰:「亦只在下學做去。」先生因問:「汝平日做甚工夫來?」和仲默然良久不應。先生曰:「看來聖學工夫只在無隱上就可做得。學者但於己身有是不是處,就說出來,無所隱匿,使吾心事常如青天白日才好。不然,久之積下種子,便陷於有心了。故司馬溫公謂‘平生無不可對人說得的言語’,就是到建諸天地不悖,質之鬼神無疑,也都從這裏起。」

  先生曰:「鄒東郭雲:‘聖賢教人只在行上,如《中庸》首言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便繼之以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並不說知上去。’予謂亦須知得何者是人欲,不然戒慎恐懼個甚麼?蓋知皆為行,不知則不能行也。」

  康恕問:「戒慎恐懼是靜存,慎獨是動察否?」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靜所以主動,動所以合靜。不睹不聞靜矣,而戒慎恐懼便惺惺,此便屬動了。如大《易》‘閑邪存其誠’一般,邪閑則誠便存,故存養省察工夫,只是一個,更分不得。」

  章詔問「格物」。先生曰:「這個物,正如《孟子》雲‘萬物皆備於我’物字一般,非是泛然不切於身的。故凡身之所到,事之所接,念慮之所起,皆是物,皆是要格的。蓋無一處非物,其功無一時可止息得的。」聶靳曰:「某夜睡來有所想像,念頭便覺萌動,此處亦有物可格否?」先生曰:「怎麼無物可格?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亦皆是格物。」章詔因曰:「先生格物之說切要,是大有功於聖門。」先生曰:「也難如此說,但這等說來,覺明白些,且汝輩好去下手做工夫矣。」

  先生曰:「聖賢每每說性命來,諸生看還是一個、是兩個?」章詔曰:「自天賦與為命,自人稟受為性。」先生曰:「此正是《易》‘一陰一陽之謂道’一般。子思說‘自天命便謂之性’,還只是一個。朱子謂‘氣以成形而理亦賦’,還未盡善。天與人以陰陽五行之氣,理便在裏面了,說個亦字不得。」陳德夫因問:「夫子說性相近處,是兼氣質說否?」先生曰:「說兼亦不是,卻是兩個了。夫子此語與子思元是一般。夫子說性元來是善的,便相近,但後來君著習染便遠了;子思說性元是打命上來的,須臾離了,便不是。但子思是恐人不識性的來歷,故原之於初,夫子因人墮於習染了,故究之於後,語意有正反之不同耳。」詔問:「修道之教如何?」先生曰:「修是修為的意思,戒懼慎獨便是修道之功。教即‘自明誠謂之教’一般。聖人為法於天下,學者取法於聖人皆是。橫渠不雲‘糟粕煨燼,無非教也’?他把這極粗處,都看做天地教人的意思,此理殊可觀。」

  問:「戒懼慎獨,分作存天理、遏人欲兩件看,恐還不是。」先生曰:「此只是一個工夫,如《易》‘閑邪則誠自存’。但獨處卻廣著,不但未與事物接應時是獨,雖是應事接物時也有獨處。人怎麼便知?惟是自家知得,這裏工夫卻要上緊做。今日諸生聚講一般,我說得有不合處,心下有未安,或只是隱忍過去;朋友中有說得不是處,或亦是隱忍過去,這等也不是慎獨。」先生語意猶未畢,何堅遽問:「喜怒哀樂前氣象如何?」先生曰:「只此便不是慎獨了。我才說未曾了,未審汝解得否?若我就口答應,亦只是空說。此等處須是要打點過,未嘗不是慎獨的工夫。」堅由是澄思久之。先生始曰:「若說喜怒哀樂前有個氣象便不是,須先用過戒懼的工夫,然後見得喜怒哀樂未發之中,若平日不曾用工夫過來,怎麼便見得這中的氣象?」問:「孟子說個仁義禮智,子思但言喜怒哀樂,謂何?」先生曰:「人之喜怒哀樂,即是天之二氣五行,亦只是打天命之性上來的。但仁義禮智隱於無形,而喜怒哀樂顯於有象,且切緊好下手做工夫耳。學者誠能養得此中了,即當喜時體察這喜心,不使或流,怒時體察這怒心,不使或暴,哀樂亦然,則工夫無一毫滲漏,而發無不中節,仁義禮智亦自在是矣。」叔節又問:「顏子到得發皆中節地位否?」先生曰:「觀他怒便不遷,樂便不改,卻是做過工夫來的。」

  詔雲:「近日多人事,恐或廢學。」先生曰:「這便可就在人事上學。今人把事做事,學做學,分做兩樣看了,須是即事即學,即學即事,方見心事合一,體用一原的道理。」因問:「汝於人事上亦能發得出來否?」詔曰:「來見的亦未免有些俗人。」先生曰:「遇著俗人,便即事即物,把俗言語譬曉得他來,亦未嘗不可。如舜在深山、河濱,皆俗人也。」詔顧語象先曰:「吾輩今日安得有這樣度量!」

  先生語學者曰:「近日做甚工夫來?」曰:「只是做得個矜持的工夫,於道卻未有得處。」先生曰:「矜持亦未嘗不好,這便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但恐這個心未免或有時間歇耳。」曰:「然非有間歇的心,只是忘了。」先生曰:「還是不知。如知得身上寒,必定要討一件衣穿,知得腹中饑,必定要討一盂飯吃,使知得這道如饑寒之於衣食一般,不道就罷了。恁地看來,學問思辨的工夫,須是要在戒慎恐懼之前,方能別白得天理,使做將去,是人欲,即便斬斷,然後能不間歇了。故某常說聖門知字工夫,是第一件要緊的,雖欲不先,不可得矣。」

  吳佑問「人心下多是好名如何?」先生曰:「好名亦不妨,但不知你心下好甚麼名來。若心下思稷只是個養民的名,契只是個教民的名,怎麼便能千萬世不泯?把這個名之所以然上求則得之,未嘗不善。若只空空慕個名,不肯下手去做,卻連名也無了。」

  何廷仁來見,問:「宣之在京一年,亦可謂有志者?」先生曰:「宣之甘得貧,受得苦。七月間其仆病且危,宣之獨處一室,躬執爨,自勞筋骨,未嘗見其有慍色,可以為難矣。」廷仁對曰:「孔明、淵明非無才也,而草廬田園之苦,顏子非無才也,而簞瓢陋巷之窮,看來君子之學,惟重乎內而已。」先生曰:「然。古人做工夫,從飲食衣服上做起,故顏子之不改其樂,孔明、淵明之所以獨處,皆其志有所在,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耳。某常雲‘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以《雍》徹’,犯分不顧,都只是恥惡衣惡食一念上起。此處最要見得,則能守得。」

  惟時問:「先生常論尹彥明、朱元晦不同者何?」先生曰:「得聖門之正傳者,尹子而已,其行愨而直,其言簡而易。若朱子大抵嚴毅處多,至於諫君,則不離格致誠正。人或問之,則曰‘平生所學,惟此四字’。如此等說話,人皆望而畏之,何以見信於上耶!」因論後世諫議多不見信於人君者,亦未免峻厲起之也。又問:「朱子與二程何如?」先生曰:「明道為人,盎然陽春之可掬,故雖安石輩,亦聞其言而嘆服。至於正叔,則啟人偽學之議,未必無嚴厲之過耳。」頃之歎曰:「凡與人言,貴春溫而賤秋殺。春溫多,則人見之而必敬,愛之而必親,故其言也,感人易而入人深,不求其信,自無不信也。秋殺多,則人聞之而必畏,畏之而必惡,畏惡生則言之入人也難,將欲取信而反不信也。」

  先生曰:「父母生身最難,須將聖人言行,一一體貼在身上,將此身換做一個聖賢的肢骸,方是孝順。故今置身於禮樂規矩之中者,是不負父母生身之意也。」問:「格物之格,有說是格式之格,謂致吾之良知在格物,格字不要替他添出窮究字樣來,如何?」先生曰:「格物之義,自伏羲以來未之有改也。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遠求諸物,近取諸身,其觀察求取即是窮極之義。格式之格,恐不是孔子立言之意,故曰自伏羲以來未之有改也。」

  楷問:「求仁之要在放心上求否?」先生曰:「放心各人分上都不同,或放心於貨利,或放心於飲食,或放心於衣服,或於放心於宮室,或放心於勢位。其放心有不同,人各隨其放處收斂之,便是為仁。」先生曰:「諸君求仁,須要見得天地萬物皆與我同一氣,一草一木不得其所,此心亦不安,始得。須看伊尹謂‘一夫不獲,若己推而內之溝中’。是甚麼樣心?」王言曰:「此氣象亦難。今人於父母兄弟間,或能盡得,若見外人,如何得有是心。」曰:「只是此心用不熟,工夫只在積累。如今在旅次,處得主人停當,惟恐傷了主人;接朋友務盡恭敬,惟恐傷了朋友;處家不消說,隨事皆存此心。數年後,自覺得有天地萬物為一體氣象。」

  先生曰:「人能反己,則四通八達皆坦途也。若常以責人為心,則舉足皆荊棘也。」

  問「無事時心清,有事時心卻不清」。曰:「此是心作主不定,故厭事也。如事不得已,亦要理會。」

  教汝輩學禮,猶隄防之於水,若無禮以隄防其身,則滿腔一團私意,縱橫四出矣。

  問「堯、舜氣象」。曰:「求這氣象,不在高遠,便就汝一言一動處求之,則滿目皆此氣象矣。」

  子貢言「夫子之聖又多能也」,則以多能為聖之外。夫子乃謂「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言不是多,皆性分中事,則多能又不在聖之外矣。斯可見灑掃應對,精義入神,無二也。

  問「修詞立誠」。曰:「如所說的言語,見得都是實理所當行,不為勢所撓,不為物所累,斷然言之,就是立誠處。如行不得的,言之,即是偽也」。

  諸生有言及氣運如何,外邊人事如何者。曰:「此都是怨天尤人的心術。但自家修為,成得個片段,若見用,則百姓受些福;假使不用,與鄉党朋友論些學術,化得幾人,都是事業,正所謂暢於四肢,發於事業也,何必有官做,然後有事業。」

司務呂愧軒先生潛

  呂潛字時見,號愧軒,陝之涇陽人。師事呂涇野,一言一動,鹹以為法。舉嘉靖丙午鄉書,卒業成均。時朝紳有講會,先生於其間,稱眉目焉。母病革,欲識其婦面,命之娶。先生娶而不婚,三年喪畢,然後就室。父應祥,禮科都給事中,既卒而封事不存。先生走闕下,錄其原稿,請銘於馬文莊。與郭蒙泉講學穀口洞中,從學者甚眾。涇野之傳,海內推之,薦授國子監學正,舉行涇野祭酒時,學約,調工部司務。萬曆戊寅卒,年六十二。

張石谷先生節

  張節字介夫,號石谷,涇陽人。初從湛甘泉遊,繼受學於涇野。涇野贈詩,稱其守道不回。嘗語學者:「先儒雲:‘默坐澄心,體認天理。’又雲:‘靜中養出端倪。’吾輩須理會得此,方知一貫真境,不爾,縱事事求合於道,終難湊泊,不成片段矣。」萬曆壬午,年八十卒。

李正立先生挺

  李挺字正立,咸寧人。正、嘉間諸生,從涇野學,孤直不隨時俯仰。嘗自誦雲:「生須肩大事,還用讀《春秋》。」往馬谿田所講學,死於盜,人皆惜之。

郡守郭蒙泉

  郭郛字惟藩,號蒙泉,涇陽人。嘉靖戊午舉於鄉,選獲嘉教諭,轉國子助教,陞戶部主事。出守馬湖,年八十八。先生與呂愧軒同學,愧軒之父,其師也。辛酉計偕,因呂師會葬,遂不行,有古師弟之風。其學以持敬為主,自少至老,一步不敢屑越。嘗有詩雲:「道學全憑敬作箴,須臾離敬道難尋。常從獨木橋邊過,惟願無忘此際心。」又雲:「近名終喪己,無欲自通神。識拄乾坤闊,心空意見新。閉門只靜坐,自是出風塵。」

舉人楊天游先生應詔

  楊應詔,號天遊,閩之建安人。嘉靖辛卯舉於鄉,卒業南雍。時甘泉、涇野諸公皆講學,先生獨契涇野,出其門下。歸作道宗堂於華陽山中,祀濂溪以及涇野,動止必焚香稟命。當世講學者無不與往復,而於心齋、龍溪,為陽明之學者,皆有微疵。先生之學,以寡欲正心為主本,不愧天為歸的,一切清虛玄遠之言,皆所不喜。然其言多自誇大,而雌黃過甚,亦非有道氣象。如「工夫即本體」,此言本自無弊,乃謂「本體光明,猶鏡也;工夫,刮磨此鏡者也」。若工夫即本體,謂刮磨之物即鏡,可乎?此言似是而非。夫鏡也,刮磨之物也,二物也,故不可以刮磨之物即鏡。若工夫本體,同是一心,非有二物,如欲歧而二之,則是有二心矣。其說之不通也。

  楊天遊集

  聖人之所以能全其本體者,不過能無欲耳。吾人不能如聖人之無欲,只當自寡欲入。欲,不獨聲色貨利窠臼而已,凡一種便安忻羨,自私自利心,皆是欲。將此斬斷,方為寡欲,則漸可進於無欲。聖人亦豈逃人絕世,始稱無欲哉?聖人所欲,在天理上用事,有欲與無欲同。雖其有涉於向慕,有涉於承當,所欲處無一非天理天機之流行矣。

  吾人之學,不在求事物之侵擾我不侵擾我,只在處事物道理能盡不能盡,是故居處時則不免有居處事之侵擾,然吾只在恭上做工夫,即其侵擾,亦天機之流行矣。執事不免有執事之侵擾,與人不免有與人之侵擾,吾只在敬上、忠上做工夫,即其侵擾,亦無非天機之流行矣。從古聖賢處世處常處變,其誰不自侵擾中來?若惡其侵擾而生厭怠,便非學也。

  朱、陸之所可辨所可議者,其言也。朱、陸之不可辨不可議者,其人也。道之存於人,不貴於言久矣。苟不以人論學,而以言論學,不以人求朱、陸,而以言語求朱、陸,則今之紛紛、無怪其然。今之學者,出處無朱、陸三揖一辭之耿拔,取予無朱、陸裂石斷金之果決,義利不分,聲色不辨,無朱、陸青天白日之光明,而所為黯闒垢濁,自以為心傳乎孔、孟,而胸次則鬼魅蹠尤,蠅營狗苟,入儀、秦、申、商之奸橐,而反呶呶於朱、陸之短長,可悲也夫!

  平生矻矻,苦力於學,固以收放心為事也。然思索義理,有未會心處,或至忘寢忘食,當食當寢,亦不知所食何物,所寢何地,此皆過用其心而不覺。至於詩文尤甚。吾之心,已放於詩之思索上去矣。生平負性氣,每觸時艱,不覺感歎不樂,對友朋呶呶大言,此皆出於一時感憤意氣之私,吾之心已放於世變意氣上去矣。

  今之學者,不能實意以積義為事,乃欲懸空去做一個勿忘勿助;不能實意致中和,戒懼乎不睹不聞,乃欲懸空去看一個未發氣象;不能實意學孔、顏之學,乃欲懸空去尋孔、顏之樂處。外面求討個滋味快樂來受用,何異卻行而求前者乎?茲所謂舛也。

  聖人之心,如明鏡止水,故此心本體光明,猶鏡也;工夫,磨刮此鏡者也。謂工夫即本體,謂磨刮之物即鏡,可乎?鏡光明,不能不為塵垢所慁;人心光明,不能不為物欲所雜。謂克治物欲,還吾心之光明,則可;謂克治工夫,即吾心之本體,則不可。謂刮磨塵垢,還吾鏡之光明,則可;謂磨刮工夫,即吾鏡之本體,則不可。何也?工夫有積累之漸,本體無積累之漸,工夫有純駁偏全不同,本體無偏全,無純駁也。

  龍溪曰:「學者只要悟。」餘謂:「不解辯吾道禪說是非,不算作真悟。」龍溪曰:「學者只要個真種子方得。」餘謂:「不能透得聲色貨利兩關,不算作真種子。」

  今世學者,病於不能學顏子之學,而先欲學曾點之狂,自其入門下手處便差;不解克己復禮,便欲天下歸仁;不解事親從兄,便欲手舞足蹈;不解造端夫婦,便欲說鳶飛魚躍;不解衣錦尚絅,便欲無聲無臭;不解下學上達,便自謂知我者其天。認一番輕率放逸為天機,取其宴安磐樂者為真趣,豈不舛哉?故余嘗謂學者,惟在日用平實倫紀處根求,不在玄虛誇大門戶處尋討;惟在動心忍性苦楚中著力,不在擺脫矜肆灑落處鋪張。

  靜坐者,或流於禪定;操存者,或誤於調息;主敬者,或妄以為惺惺;格物窮理者,或自溺於圓覺;存心養性者,或陷於即心見性。

端毅王石渠先生恕

  前言

  關學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別派也。其門下多以氣節著,風土之厚,而又加之學問者也。

  端毅王石渠先生恕

  王恕字宗貫,號介菴,晚又號石渠,陝之三原人。正統戊辰進士,選庶起士,而先生志在經濟。出為左評事,遷左寺副,擢知揚州府。歲饑請賑,不待報而發粟,民免溝壑。超拜江西右布政使,轉河南為左。時以襄南地多山險,秦、楚之流民萃焉,日出剽略,於是特設治院,以先生為右副都禦史領之。累平寇亂,又平湖廣劉千觔、石和尚,榜諭流民,各使複業。母憂歸。起複巡撫河南,轉南京刑部左侍郎。父憂歸。服除,起刑部左侍郎,治漕河。改南京戶部,複改左副都禦史,巡撫雲南。而中人錢能橫甚,使其麾下指揮郭景,私通安南為奸利。先生遣人道執景,景迫投井死。盡發能貪暴諸狀,上遂撤能。還,安置南京。進右都禦史,召掌留台。遷南京兵部尚書,參贊守備。尋以部銜兼左副都禦史,巡撫南畿,興利除害。三吳自設巡撫以來,獨周忱與先生耳。中人王敬,挾其千戶王臣,以妖術取中旨,收市圖籍珍玩,張惶聲勢。先生列其罪狀,敬下錦衣獄,臣論死。二年而複還參贊,錢能夤緣為守備,與先生共事,先生坦然,不念前事。能語人曰:「王公,大人也,吾惟敬事而已。」加太子少保。林見素以劾妖僧繼曉下獄,先生救之得出。先生益發舒言天下事,天子不能無望意,因批落太子少保,以尚書致仕。孝宗即位,召用為吏部尚書,加太子太保。上釋奠文廟,先生請用太牢加幣,從之。先生崇禮風義之士,故一時後進在朝者,如庶起士鄒智、禦史湯鼐、主事李文祥十餘人,皆慷慨喜事,以先生為宗主。先生侍經筵,見上困於酷暑,請暫輟講。鼐即言「天子方向學,奈何阻其進?恕請非是」。先生惶恐待罪,謂「諸臣責臣是也。然諸臣求治太急,見朝廷待臣太重,故責臣太深,欲臣盡取朝事更張之,如宋司馬光。毌論臣不敢望光,今亦豈熙豐時也」,上優詔答之。已而鼐劾閣臣萬安、劉吉、尹直,中官示以疏已留中,鼐大言「疏不出,且並劾中官」。中官避匿。亡何安、直皆免,鼐與文祥等日夜酣呼,以為「君子進,小人退,雖劉吉尚在,不足忌也」。於是吉使門客徐鵬、魏璋伺鼐。鼐家壽州,知州劉概與書:「嘗夢一叟牽牛入水,公引之而上。牛近國姓,此國勢瀕危,賴公複安之兆也。」鼐大喜,出書示客。璋以此劾之,鼐、概皆下詔獄。都禦史馬文升故為鼐所劾,欲以妖言坐之,先生力救,事始得解。凡中官倖人,恩澤過當者,先生輒為裁止,雖上已許,必固執也。丘浚以禮部尚書故班先生下,及直文淵閣,先生自以前輩仍序尚書之次,浚意弗善也。每有論奏,陰抑之,且使其私人太醫院判劉文泰,訐先生所刻傳文,詳列不報之章,為彰先帝之拒諫。先生言「臣傳所載,皆足以昭先帝納諫之盛,何名彰惡?文泰無賴小人,其逞此機巧深刻之辭,非老於文法,陰謀詭計者不能,盍無追其主使之人?」乃下文泰錦衣獄,則果丘浚所使也。上以先生賣直沽名,俾焚其傳草。文泰出而先生絀矣。遂乞骸骨歸。又二歲浚卒,文泰往弔,其夫人叱之出,曰:「汝搆王公於我相公,憸人也,何弔為?」聞者快之。先生家居,編集《歷代名臣諫議錄》一百二十四卷。又取經書傳註,有所疑滯,再三體認,行不去者,以己意推之,名曰《石渠意見》。意見者,乃意度之見耳,未敢自以為是也。蓋年八十四而著《意見》,八十六為《拾遺》,八十八為《補缺》,其耄而好學如此。先生之學,大抵推之事為之際,以得其心安者,故隨地可以自見。至於大本之所在,或未之及也。九十歲,天子遣行人存問。又三年卒,贈特進左柱國太師,諡端毅。

  石渠意見

  戒慎恐懼二節

  天理人欲相為消長,有天理即無人欲,有人欲即無天理。如何前一段是天理之本然,後一段是遏人欲於將萌?

  中和節

  中和乃人性情之德,雖有動靜之殊,初無二物。戒懼慎獨,皆是不敢忽之意,豈有彼此?如何自戒懼而約之,止能致中?自慎獨而精之,止能致和?如何致中獨能位天地,致和獨能育萬物?恐非子思之意。

  鬼神章

  「鬼神之為德」。鬼神,蓋言應祀之鬼神。為德,如生長萬物,福善禍淫,其盛無以加矣。以其無形也,故視之而弗見,以其無聲也,故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言鬼神以物為體,而無物不有,如門有門神,灶有灶神,木主為鬼神之所棲是也。然其有感必應,是以使人敬畏而致祭祀,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而不敢忽也。謂之如在,言非實有也。《集註》以發見昭著釋如在,恐非是。

  食無求飽章

  無求飽求安者,志在敏事慎言也。就有道而正者,正其所言、所行之是非,是者行之,非者改之。蓋古之學者皆以言行為學也。

  動容貌章

  斯,猶須也,是用力的字。動容貌,須要遠暴慢;正顏色,須要近信;出辭氣,須要遠鄙倍。若以斯為自然,未安。

  興於詩章

  詩本性情,有邪有正,讀之可以興其好善、惡惡之心,故曰「興於詩」。禮以謹節文,曲禮經禮,人能知之,則敬慎威儀,言動無失,可以立於鄉,立於朝,故曰「立於禮樂,以和神人,用之於郊廟,則祖考來格,用之於燕享,則賓主情洽」。不特此也,事無大小,非和不成,故曰「成於樂」。

  顏淵喟然章

  高堅前後,言己無定見,非聖道之有高堅前後也。《集註》謂「顏子深知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而歎之也」,若然,則止仁、止敬、止慈、止孝、止信非道歟?

  毀譽章

  今斯之民,即三代之民,而三代之民,直道而行,不妄毀譽人,何今之民毀譽之過情也?

  或問「井田之法,今可行乎」?《意見》以為不可。曰:「何也?」曰:「今之時,人稠地狹,人人授田百畝,其可得乎?」曰:「何必百畝?或五十畝,或七十畝,使彼此均一,即井田之意。」曰:「戶口年年有消長,苟欲均之,必須年年取勘分授,經畫疆界。若然,則官民不勝其煩勞,又且妨誤農業。受田之人必曰:‘此田今年屬我,明年不知又屬何人?’由是人懷苟且之心,怠於耕作糞壅,田必瘠矣。」曰:「十年一分可乎?」曰:「十年一分,止可均一次,其後戶口有消長,則又不均矣。」

  盡心章

  人能竭盡其心思而窮究之,則能知其性之理。蓋性乃天之所命,人之所受,其理甚微,非盡心而窮究之,豈易知哉!既知其性,則知天理之流行,而付於物者,亦不外是矣。與下文「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文勢相同。《集註》言「知性乃能盡心」,不無顛倒。

  春秋

  《春秋》者,孔子因左丘明所作《魯史》而修之也。何為以左氏為《傳》,而以公羊榖梁並行,謂之《三傳》乎?今觀公、榖《傳》,不過發明孔子筆削褒貶之意,未嘗外左氏所記之事,而鑿空為之說,此左氏不可為《傳》一也。孔子言左丘明恥之,丘以恥之,觀此,則知左丘明生乎孔子之前,而為孔子之所敬信者也,不應生乎後者為之《經》,而生乎前者為之《傳》以釋《經》也,此左氏不可為《傳》二也。

  中和

  天下之事,處之得中則成,不得中則不成,故中為天下處事之大本。天下之事,行之以和則行,不和則不行,故和為天下行事之達道。

  道不遠人章

  己之能知能行,人亦能之;己之不能,人亦不能。是己之道,曷嘗遠於人哉?人之行道,不能推己度物,而以人之難知難行之事治人,則是不近人情,而遠人以為道也。

  誠者自成章

  誠,實也。人之心無不實,乃能自成其身,而道之在我者,自無不行矣。《註》以誠與道對言,以人與物為二事,非也。

  「物之終始」之物,猶事也。人之誠實者作事,自然有始有終;不誠實者,則雖有所為,始勤終怠,所以成不得事,故曰「不誠無物」。

  饑渴章

  人能不以饑渴貧賤動其心,則大本立而過人遠矣。其他小事末節,雖不及人,不為憂矣。

  進德修業爻

  忠信,謂存諸心者無不誠也;修辭立其誠,謂出諸口者亦無不誠也。忠信非德也,所以進德者忠信也;修辭立誠非業也,所以居業者修辭立其誠也。知至至之,知德之所至而進以至之,故可與幾也;知終終之,知業之所終而修以終之,故可與存義也。以知行言之,知至知終,似知也;至之終之,似行也。《傳》謂「知至,至之致知也;知終,終之力行也」,不能無疑。

  斂時五福用敷錫

  五福在人,若無禮樂法度,則強淩弱,眾暴寡,富吞貧,放僻邪侈,自陷於罪,豈能安享五福?惟人君建極,有禮樂刑政,是以天下之人,不犯於有司,得以安享五福,則是人君收斂敷布以與之也。

  無隱章

  夫子之適陳、蔡、楚、衛諸國,無行而不與二三子同行,動靜雲為,眾所共見、共聞,曷嘗有所隱乎!

  深則厲

  厲者,嚴厲也。水深可畏,當止而不涉也。

  志至氣次

  志之所至之處,氣即隨之而至,如帥所至之處,卒徒亦隨之而至也。

  王者師節

  貢、助、徹是三代養民之法,庠、序、學校是三代教民之法。後來有王者起,必來取三代教養之法以為法。是三代教養之法,為後來王者之師也。

  言性章

  天下人之言性,只說已然之跡便是性,不知已然之跡,有善有惡。順理而善者,為性之本,不順理而惡者,非性之本,故曰「古者以利為本」。

  孟子末章

  「無有乎爾」者,是反說之詞,猶言「豈無有也」。孟子之意,以為孔門弟子克肖者七十二人,豈無有見而知之者?既有見而知之者,則今日豈無有聞而知之者?觀於此言,則孟子隱然以聞知自任也。

康僖王平川先生承裕

  王承裕字天宇,號平川,塚宰之季子也。弘治癸醜進士,授兵科給事中,遷吏掌科。逆瑾恨其遠己;又疏「進君子,退小人」,益恨之。罰粟輸邊,以外艱去。瑾誅,起原官,曆太仆少卿、正卿,南太常卿。宸濠反,發留都之為內應者。嘉靖初,遷戶部右侍郎,晉南戶部尚書,致仕。林居十年,戊戌五月卒,年七十四。諡康僖。

  十四、五時,從莆田蕭某學,蕭令侍立,三日,一無所授。先生歸告端毅曰:「蕭先生待某如此,豈以某為不足教耶?」端毅曰:「是即教也,真汝師矣。」登第後,侍端毅歸,講學於弘道書院,弟子至不能容。冠婚喪祭必率禮而行,三原士風民俗為之一變。馮少墟以為,先生之學,皆本之家庭者也。

光祿馬谿田先生理

  馬理字伯循,號谿田,陝之三原人。為孝廉時,遊太學,與呂涇野、崔後渠交相劘,名震都下。高麗使人亦知慕之,錄其文以歸。父母連喪,不與會試者兩科。安南貢使問禮部主事黃清曰:「關中馬理先生何尚未登仕籍?」其名重外夷如此。登正德甲戌進士第。時以《大學衍義》為問,先生對曰:「《大學》之書,乃堯、舜、禹、湯、文、武之道也。《傳》有‘克明峻德,湯之盤銘,堯、舜帥天下以仁’之語,真氏所衍唐、漢、宋之事,非《大學》本旨也。真氏所衍,止於齊家,不知治國平天下皆本於慎獨工夫。宋儒所造,大率未精。」以此失問者之意,故欲填首甲而降之。授稽勳主事,改文選,與郎中不合,引疾告歸者三年。戊寅,值武廟將南巡,與黃伯固等伏闕極諫,杖於廷。未幾送嫡母還鄉,乃設教於武安王祠。藩臬為建嵯峨精舍以居生徒。嫡母喪畢,起員外郎,議大禮,複杖於廷。尋轉考功郎中。丙戌,例當考察外官,內閣塚宰各挾私忿,欲去廣東、河南、陝西三省提學。先生昌言曰:「魏校、蕭鳴鳳、唐龍,今有數人物,若欲去此三人,請先去理。」由是獲免。丁亥陞南通政。過河池驛,見其丞貌類黃伯固,問之,乃其弟叔開也。時伯固已死,先生泫然泣下,作詩贈之雲:「六年複見先生面,為過河池見叔開。」戊子,引疾歸。辛卯,起光祿卿。蒞事未幾,又歸林下者十年。癸卯,複起南光祿,至即引年致仕,隱於商山書院。又十年而卒,嘉靖乙卯十二月也,年八十二。

  先生師事王康僖,又得涇野、後渠以為之友,墨守主敬窮理之傳。嘗謂「見行可之仕,唯孔子可以當之,學聖人者當自量力。」故每出不一二年即歸,歸必十數年而後起,綽綽然於進退之間。後渠稱其「愛道甚於愛官」,真不虛也。

恭簡韓苑洛先生邦奇

  韓邦奇字汝節,號苑洛,陝之朝邑人。正德戊辰進士。授吏部考功主事,轉員外郎。辛未,考察都禦史袖私帙視之,先生奪去。曰:「考覈公事,有公籍在。」都禦史為之遜謝。調文選。京師地震,上疏論時政缺失,謫平陽通判。甲戌遷浙江按察僉事。宸濠將謀反,遣內監飯僧於天竺寺,聚者數千人。先生防其不測,立散遣之。又以儀賓進貢,假道衢州,先生不可。曰:「貢使自當沿江而下,奚俟假道?」於是襲浙之計窮。尋為鎮守中官誣奏,逮系奪官。世宗即位,起山東參議,乞休。甲申大同兵變,起山西左參政,分守大同。先生單車入城,人心始安。巡撫蔡天祐至代州,先生戎服謁之,天祐驚曰:「公何為如此?」曰:「大同變後,巡撫之威削甚。今大同但知有某,某降禮從事者,使人知巡撫之不可輕也。」朝廷複遣胡瓚以總督出師,時首惡業已正法,而瓚再索不已。先生止之,不聽。城中複變,久之乃定。先生亦致仕去。戊子,起四川提學副使,改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修撰。其秋主試順天,以錄序引用經語差誤,左遷南太仆寺丞,再疏歸。尋起山東副使,大理左少卿,以左僉都禦史巡撫宣府,入佐院事。又出巡撫山西,再致仕。甲辰薦起總理河道,陞刑部右侍郎,改吏部。丁未,掌留堂,進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歸七年,乙卯地震而卒,年七十七。贈少保,諡恭簡。

  門人白璧曰:「先生天稟高明,學問精到,明於數學,胸次灑落,大類堯夫,而論道體乃獨取橫渠。少負氣節,既乃不欲為奇節一行,涵養宏深,持守堅定,則又一薛敬軒也。」某按:先生著述,其大者為《志樂》一書。方其始刻之日,九鶴飛舞於庭。傳其術者為楊椒山,手制十二律管,吹之而其聲合,今不可得其詳。然聲氣之元,在黃鍾之長短空圍,而有不能無疑者。先生依《律呂新書》註中演算法,黃鍾長九寸,空圍九分,積八百一十分。用圓田術,三分益一,得一十二,以開方法除之,得三分四釐六毫強,為實徑之數,不盡二毫八絲四忽。以徑求積,自相乘得十一分九釐七毫一絲六忽,加入開方不盡之數,得一十二分,以管長九十分乘之,得一千八十分,為方積之數,四分取三,為圓積八百一十分。蓋蔡季通以管長九寸為九十分,故以面積九分乘管長得八百一十分。其實用九無用十之理,凡度長短之言十者,皆分九為十,以便算也。今三吳程路,尚以九計可知矣。則黃鍾長九寸者,八十一分,以面積九分乘之,黃鍾之積七百二十九分也。

忠介楊斛山先生爵

  楊爵字伯修,號斛山,陝之富平人。幼貧苦,挾冊躬耕。為兄所累,系獄。上書邑令,辭意激烈,令異之,曰:「此奇士也。」出而加禮。登嘉靖己醜進士第。官行人,考選禦史。母憂,廬墓畢,補原官。辛醜上封事,謂今日致危亂者五:一則輔臣夏言習為欺罔,翊國公郭勳為國巨蠹,所當急去;二則凍餒之民不憂恤,而為方士修雷壇;三則大小臣工弗睹朝儀,宜慰其望;四則名器濫及緇黃,出入大內,非制;五則言事諸臣若楊最、羅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損國體不小。疏入,上大怒,逮系鎮撫司,拷掠備至,匣鎖晝夜,血肉淋漓,死者數矣。而先生氣定,故得再蘇。主事周天佐、禦史浦鋐,俱以救先生箠死獄中。於是防守益嚴,上日使人偵先生,一言一動皆籍記。偵者苦於不得言,以情告先生,使多為善言。先生曰:「有意而言,便是欺也。」部郎錢緒山、劉晴川,給事周訥谿,先後以事下獄,相與講學不輟。緒山先釋,先生願有以為別,緒山曰:「靜中收攝精神,勿使遊放,則心體湛一,高明廣大,可馴致矣。作聖之功,其在此乎!」先生敬識之,與晴川、訥谿讀書賦詩,如是者五年。所著《周易辨錄》、《中庸解》若干卷。乙巳八月,上用箕神之言,釋先生三人。而三人者猶取道潞水,舟中講學,踰臨清而別。會上造箕台,太宰熊浹驟諫,上怒,罷浹,複逮三人。時先生抵家甫十日,聞命就道,在獄又三年。丁未十一月,高玄殿災,上怳惚聞火中有呼三人姓名者,次日釋歸。歸二年而卒,己酉十月九日也,年五十七。隆慶初贈光祿寺少卿,諡忠介。

  初,韓恭簡講學,先生輩來往拜其門。恭簡異其氣岸,欲勿受。已叩其學,詫曰:「宿學老儒莫能過也,吾幾失人矣。」剛大之氣,百折不回。人與椒山並稱,謂之「韓門二楊」。

  論學

  天命謂性,天人一理也。率性謂道,動以天也。修道謂教,求合乎天也。戒懼慎獨,自修之功至於中與和也。中和,性命本然之則也,能致之則動以天矣,故其效至於天地位,萬物育。

  道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是言當戒懼之意。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是言當慎獨之意。應酬是有睹有聞,不睹不聞是無所應酬之際也。如出門使民,是有所應酬,則有睹有聞。或問:「程子未出門,使民之時當何如?」曰:「此儼若思時也。儼若思,即是戒慎恐懼之意,為功夫尚未說到極至處,故又提慎獨二字,使人雖在暗室屋漏之中,一念發動之際,凜然畏懼,不可少怠,不敢少息,則天理常存,私意不萌,純一不已,而合乎天矣。

  中和,心之本體也,未發之中,萬物皆備,故為天下之大本。已發之和,大經大法所在,而不可違,故為天下之達道。怒與哀中節,皆謂之和。

  致中和,止至善之雲也。天地之位,我位之也。萬物之育,我育之也。

  君子之中庸,中庸,人理之常也。小人反中庸,豈人理哉!時中者,默識其理而妙宰物之權也。若非禮之禮,非義之義,豈時中之道哉!小人則率意妄為而已。

  天下之道,至中庸而極,理得其會同,義至於入神,非至明不能察其幾,非至健不能致其決,故民鮮能之矣。

  董常問文中子:「聖人有憂乎?」言:「天下皆憂,吾何獨不憂?」又謂:「樂天知命,吾何憂!」何必如此說。聖人固未易及,然常人一念之發,得其本心,則與聖人之心無以異。但聖人純一不已,眾人則或存或亡而已。憂樂皆人情之常,而本於性也,豈聖人獨有樂而無憂乎?若曰「樂天知命,吾何憂」,不成父母病,聖人亦「樂天知命」而不憂乎?豈人理也哉!

  漫錄

  夜初靜坐,少檢點日間言行,因司馬溫公論盡心行己之要,自不妄言始。夫不妄言,所言必皆當理,非心有定主,豈能至此?故輕躁鄙背,及事務瑣屑,無益身心而信口談論者,皆妄言也。因書以自戒。

  作一好事,必要向人稱述,使人知之,此心不定也。不知所作好事,乃吾分所當為,雖事皆中理,才能免於過惡耳,豈可自以為美。才以為美,便是矜心,禹之不矜不伐,顏淵無伐善,無施勞,此聖賢切己之學也。

  與人論事,辭氣欠平,乃客氣也。所論之事,雖當於理,即此客氣之動,便已流於惡矣,可不戒哉!書以自警。

  予久處獄中,粗鄙忿戾,略無貶損。粗鄙忿戾,乃剛惡也,負以終身而不能變,真可哀也。因思橫渠「貧賤憂戚,玉汝於成」,乃惕然驚省,赧然愧恥。今日患難,安知非皇天玉我進修之地乎?不知省愆思咎,而有怨尤之心,是背天也。背天之罪,可不畏哉!

  予系此四十一月矣,邏者日在側覘予動作。有甚厚予,攜壺酌以伸問者。後一人來,甚橫逆。予臥於舊門板上,障之以席,其人皆扯毀之,謂予罪人,不宜如此。又往往發其厚予者,使人知之,曰:「某日某皆潛獻其處者。」蓋令其得罪,以見己薄之為是。有蘇、喬二人,皆厚予者,乃忿忿不平,揚罵曰:「是固無傷也。予非私交化外人,雖得罪亦何憾!」

  予與劉子煥吾、周子順之同飯後,因論人才各有所宜。予謂:「二公自度宜何責任?」劉子曰:「吾為孟公綽可。」周子曰:「今日府州外任勉強幾分。」予曰:「滕、薛大夫,聖人固不許,公綽在春秋時,欲盡其職,亦非易事,觀於子產相鄭可見,然則孟公綽亦不可輕看。」

  一人因病狂,迷謬忽入朝,立於御座上。捕下法司擬重,獄成未決,其母詣登聞鼓稱冤。順之在吏科時,直受鼓狀,遇此事未為准理。順之因問予:「使公遇此事,當何如處之?」予曰:「當論其狂病誤犯,不可加罪。但罪守門者失於防禦則可矣。」劉子曰:「此當封進鼓狀,使朝廷知其以病迷,下法司從末減可也。」順之曰:「此固皆是,但如此為之,必得罪,以此小事得罪,吾不欲也。」劉子謂「論人無罪,不當殺,恐非小事」。予曰:「此皆論利害,未說到義理處。若論義理,則當為即為,當止即止,豈計得罪!」順之以為然。

  好議論人長短,亦學者之大病也。若真有為己之心,便惟日不足,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時時刻刻防檢不暇,豈暇論人?學所以成性而已,人有寸長,取為己有,於其所短,且置勿論,輕肆辯折而無疑難涵蓄之心,謂之喪德可也。此予之深患不能自克,可愧可愧。

  道心人心,口以是與不是求之。一念發動的不是,則為人心。道心極難體認,擴充戒謹恐懼之功,少有間斷,則蔽錮泯滅,而存焉者寡矣,故曰「惟微」。人心一動,即在兇險路上行矣,喪德滅身、亡國敗家由於此,故曰「惟危」。所謂「卿士有一於身,家必喪;邦君有一于身,國必亡」。「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則人心之危,真可畏哉!

  《易》謂「險以說,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予久處困難,亦時以此自慰。但罪惡深重,為世道之損者甚大,仰愧於天,俯怍於人,襟懷滯礙,鬱抑不安之時常多。

  心靜則能知幾,方寸擾亂,則安其危,利其災,禍幾昭著而不能察矣,況於幾乎!幾者,動之微,而裰裰吉凶之先見者也。所謂先見,亦察吾之動是與不是而已。所動者是,吉即萌於此矣;所動者不是,凶即萌於此矣,故學者以慎獨為貴。

  予稟賦粗鄙,動輒乖謬。夜間靜坐,思此身過惡,真不自堪,真難自容,可謂虛負此生矣。年踰五十,血氣漸衰,老景將至,始自知過,則已晚矣。可勝歎哉!尚幸殘生未泯,欲自克勵,求免於惡終耳。書以自警。

  顏、孟二大賢,雖氣象不同,而學則未始有異。顏子之學,在非禮勿視、聽、言、動,不違仁,不遷怒,不貳過。孟子之集義養氣,擴充四端,求放心,存心養性以事天,則亦顏子克己復禮之學也。

  天下萬變,真妄二字可以盡之。偏蔽者妄也,本體則真也,學所以去偏蔽之妄,全本體之真。全則道本乎性,性純乎天,立人之道始無愧矣。天地亙古亙今,但有此一箇大道理,則亙古亙今之聖賢,不容更有兩樣學問也。

  見獄中或有警擾,呼左右問何事。久而思之,此動心也。身居此地,須要置生死於度外,刀鋸臨之,從容以受,致命遂志可也。此正是為學用功處。因思劉元城鼾睡是何等胸懷,可謂毅然大丈夫矣。

  今日早起,朗誦「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一章,即覺襟懷開灑,心寬體胖,有《西銘》與物同體之氣象。此心易至昏惰,須常以聖賢格言輔養之,便日有進益。

  士之處世,須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為。見得義理,必直前為之,不為利害所怵,不為流俗所惑可也。如子思辭鼎肉,孟子卻齊王之召,剛毅氣象,今可想見,真可為獨立不懼者。若曰「事姑委曲,我心自別」,即自欺也。始或以小善放過且不可為,小惡放過且可為之,日漸月磨,墮落俗坑,必至變剛為柔,刻方為圓,大善或亦不為,大惡或亦為之,因循苟且,可賤可恥,卒以惡終而不知矣。此由辯之不早,持之不固也。書以自戒。

  涇野呂先生過某府,太守侍坐。太守子讀書樓上,聲徹於樓下。太守令止之曰:「當微誦,恐損傷。」既又促左右以時進食,曰:「勿令饑。」又戒之曰:「當為掖之,恐或蹉跌。」先生謂太守曰:「公之愛子,可謂至矣,願推此心以愛百姓可也。」過順德府,太守餞於門外,餞所近府養濟院。先生以饌食一桌,令二吏送院中,謂太守曰:「以公佳饌與無告者共之,願公體我此心,以惠恤鰥寡可也。」納溪周子述以告予,予為歎息者久之。古人以離群索居為深戒,子頁問為仁,孔子告以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使志道君子常得與先生相親焉,獲睹德容,聞至論以自警省,不患德之不修而政之不善也。嗚呼!仁人君子之言,其利溥哉!

  智者自以為不足,愚者自以為有餘。自以為不足,則以虛受人,進善其無窮矣。自以為有餘,必無孜孜求進之心,以一善自滿,而他善無可入之隙,終亦必亡而已矣。書之以自勵焉。

  平生所為,得失相半,求欲寡過而不可得。幽囚既久,靜中頗覺省悟,始有向學之心。然殘損餘息,血氣暫減,策勵不前,虛生人世,與草木同腐矣。可媿哉!

  早起散步圜階,日升東隅,晴空萬里,鳶鳥交飛,不覺襟懷開灑,萬慮皆空。因思曾晳沂水氣象,亦是如此。癸卯歲季冬十三日書。

  古人律己甚嚴,其責人甚恕。今人律己甚恕,其責人甚嚴,孜孜為己。不求人知,方始是學。

  夫子答顏淵為仁之功,在非禮勿視、聽、言、動。居高位,有高位的視、聽、言、動;居下位,有下位的視、聽、言、動;處患難,有患難的視、聽、言、動;臨死時,有臨死的視、聽、言、動,道無不在。

  予與劉、週二公倚圜牆北向坐,一人解於北牆下,相去甚近。二公訝之曰:「何不少避?」予曰:「此鄭瞽人旋於宋朝之意,蓋謂我無所聞也。」

  因置一磚奠食碗,置之未安之處,此心不已,必欲既安然後已。將一個身心不會置之安穩之地,如個無艄工之舟,漂蕩於風波之上,東風來則西去,西風來則東去,是何道理?則是置此身心,不如置此磚之敬慎也。

  六月初八日夜,初寢,夢一男子長身少鬚,鬚間白,呼爵相拜曰:「予王陽明也。」數談論,未嘗自言其所學。語未畢,忽警寤。予瞿然曰:「是何先聖先賢來此以教我乎?或慷慨殺身於此地,如劉忠湣之類者,相與邂逅於夢寐乎?明早當焚香拜謝之。」俄而屋脊墜一小磚塊於臥傍木板上,聲震屋中,守者驚起。初九日早晨記。

  初九日,夜夢一廟中伏羲像,所服甚古,雜以洪荒草服。一人講《易》十三卦制器尚象之義於廟,問之,乃程先生也。聽者儒士二人。予入獄中四十一月,夢關義勇武安王與予遇者三,亦有無言時,亦有數相語時。

  連日天雨,獄中木板皆濕,予體弱少食,因思小兒在外,父子五年不得相見,衣食不能相顧。時張道全、伍天儔二生皆在外候予,與小兒同處,數日消息未聞,為之戚戚。又思素患難,行乎患難,事至於此,皆天命也,當安受之。陳少陽、歐陽徹二公,未嘗傳贄為臣,以言語自任而殺其身,況予論思之職,敢不盡臣子一日之心乎?盡此心以求自慊,則或死或生,豈可逆料。予居此四年,邏者候予,有言日必錄,予頗聞之。每見未嘗一言相答,有以予不言回報者,必笞之。有以其言作予言以回報者,又以不似笞之。於是邏者窮矣,多以情相告,求予言以免其笞。且曰:「事關於忠義者,願得數語。」予應之曰:「吾奏章數千言,字字是忠義,句句是忠義,乃以為非所當言而深罪之。今若以忠義騰口舌於爾輩之前,是吾羞也。」一邏者求予有言,情甚切至,予應之曰:「語出於無心者,公記去則予心無愧。若出於有心,是故為巧語,轉移天聽,以苟免罪難也,予實羞為。況一有此心,是即機變之智巧,舉平生而盡棄之,天必誅絕,使即死於此。」其人慘然曰:「公之心如此,予再不敢求公言矣。」

  又一邏者告予曰:「今日好言語上之矣。」問之,乃《太甲篇》「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又繼之曰「我乃自作孽者,故罪至於此」。予應之曰:「吾為言官,天下事皆所當言,往時一疏,上為朝廷,下為蒼生,宗廟社稷萬萬年深長之慮,豈自作孽者?」其人默然。

  晴川劉公陞工部,將之任,塚宰羅整菴翁家居,劉公辭行,整菴贈之以詩。既劉公下獄,為予誦之。予與緒山錢子,皆依韻和之。後人傳其詩於整菴處。近一士夫來京,整菴公語相告曰:「向日得詩,和答以具,但欠推敲,未可寄去。」予曰:「此非欠推敲也,元老大臣,家食十年,未嘗以書簡通權貴,乃以一詩交罪人可乎?」此老可以為法。甲辰年六月十二日記。

  癸卯年二月,內馬主政拯以事下獄。馬十九歲發解廣東,二十舉進士,任工部主政,器度識見,人未易及。告予曰:「聞近士夫言,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秦皇、漢武兩君而已。」予應之曰:「否。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堯、舜、文王而已。堯在位百年,萬邦時雍,治極當亂之時,而子丹朱又不肖,堯乃尋一個舜,將天下分付與他,愈至於治。舜在位五十年,四方風動,亦治極當亂之時,其子商均亦不肖,舜乃尋一個禹,將天下分付與他,亦愈至於治。文王深仁厚澤,延周家之基業至八百年。堯、舜、文王以天自處,氣運興衰,不在於天而在我,所謂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也,其本事何大哉!秦皇剪除六國,焚棄《詩》、《書》,掃滅先王之跡,而惟任一己之私,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漢武承文、景之富庶,若委任賢俊,取法先王,則禮樂可興,乃以多欲亂政,窮兵黷武,至於海內虛耗,幾致顛覆,非有昭、宣繼之,則漢之天下,未可知也。若二君之所為,適足以覆宗絕祀而已,烏在其所謂有本事哉!且使人主不法堯、舜、文王,而法秦皇、漢武,是啟其殺伐之心,而欲以亂天下也,其所言謬妄亦甚矣。」馬出獄數月,以病卒,予甚悼之。

  閒步圜中,井上日色慘澹,光景寂寥,下視井水,湛然清澈,因思「井渫不食,為我心惻」,為之戚然。

  嘉靖乙巳年九月初五日,朝發浚縣,晚宿林清店。店主醜惡,買麵食用醋,其人吝。從者曰:「此不過費銅錢一文。」其人應之曰:「雖與十文,吾亦不賣。」又欲買小米,次早作粥,其人亦固拒之。予聞,笑呼從者,止之曰:「再勿與語。」此數家之隙地,或有賢者無招客屋,而有屋者又非賢,因思昔人言堯、舜以天下讓,而世上之匹夫爭半錢之利,人品相去何啻九牛毛。《易》曰:「初六,童觀,小人道也。」此市井之常度,其識見止此,無足怪也。

  大人以治安之時為危亂,小人以危亂之時為治安。皆此人也,有大人之向慕,有小人之向慕,有大人之識度,有小人之識度,有大人之作用,有小人之作用。此天地生物之不齊,教化之施固有要,而以宇宙間事為己責者,不可不慎也。乙巳年九月五日燈下書。

  論文

  文章以理為主,以氣為輔。所論純是一段義理,是以理為主;辭氣充盛渾厚,不覺軟弱,是以氣為輔。須胸中正大,不以偏曲邪小之見亂其心,又廣讀聖賢格言以充養之,如此則舉筆造語,皆是胸中流出,其吐辭立論,愈出愈新而無窮也,如取之左右逢其源也。其騰彙泄蓄,流轉渾厚,波瀾汪洋,如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其光燄發揚照耀,昭灼如日月中天,深谷窮崖之幽,花石草木之微,青者自青,白者自白,仰之以生輝,觸之而成色也。

  徵君王秦關先生之士

  王之士字欲立,號秦關,陝之藍田人。嘉靖戊午舉於鄉,既而屏棄帖括,潛心理學,作《養心圖》、《定氣說》,書之座右,閉關不出者九年。蒿床糲食,尚友千古。以為藍田風俗之美,由於呂氏,今其鄉約具在,乃為十二會,赴會者百餘人,灑掃應對,冠婚喪祭,一一潤澤其條件,行之惟謹,美俗復興。又謂天下之學術不一,非親證之,不能得其大同,於是赴都門講會,與諸老先生相問難。上闕裏謁先師廟墓,低回久之。南行入江右,見章本清、鄧潛谷、楊止菴。浮浙水而下,至吳興問許敬菴。學者聞先生至,亦多從之。萬曆庚寅卒於家,年六十三。祭酒趙用賢疏薦,詔授國子博士。除目下而先生不及見矣。

文成王陽明先生守仁

  前言

  有明學術,從前習熟先儒之成說,未嘗反身理會,推見至隱,所謂「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高忠憲雲:「薛敬軒、呂涇野《語錄》中,皆無甚透悟。」亦為是也。自姚江指點出「良知人人現在,一反觀而自得」,便人人有個作聖之路。故無姚江,則古來之學脈絕矣。然「致良知」一語,發自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其旨,後來門下各以意見攙和,說玄說妙,幾同射覆,非複立言之本意。先生之格物,謂「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聖人教人只是一個行,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篤行之者,行此數者不已是也」。先生致之於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窮理。只在知上討個分曉之非,乃後之學者測度想像。求見本體,只在知識上立家儅,以為良知,則先生何不仍窮理格物之訓,先知後行,而必欲自為一說耶?《天泉問答》:「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今之解者曰:「心體無善無惡是性,由是而發之為有善有惡之意,由是而有分別其善惡之知,由是而有為善去惡之格物。」層層自內而之外,一切皆是粗機,則良知已落後著,非不慮之本然,故鄧定宇以為權論也。其實無善無惡者,無善念惡念耳,非謂性無善無惡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惡,亦是有善念有惡念耳,兩句只完得動靜二字。他日語薛侃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即此兩句也。所謂知善知惡者,非意動於善惡,從而分別之為知,知亦只是誠意中之好惡,好必於善,惡必於惡,孰是孰非而不容已者,虛靈不昧之性體也。為善去惡,只是率性而行,自然無善惡之夾雜。先生所謂「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四句,本是無病,學者錯會文致。彼以無善無惡言性者,謂無善無惡斯為至善。善一也,而有有善之善,有無善之善,無乃斷滅性種乎?彼在發用處求良知者,認已發作未發,教人在致知上著力,是指月者不指天上之月,而指地上之光,愈求愈遠矣。得羲說而存之,而後知先生之無弊也。

  文成王陽明先生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學者稱為陽明先生,余姚人也。父華,成化辛醜進士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夢神人送兒自雲中至,因命名為雲。五歲,不能言,有異僧過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豪邁不羈,十五歲,縱觀塞外,經月始返。十八歲,過廣信,謁婁一齋,慨然以聖人可學而至。登弘治己未進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逆瑾矯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詔獄,廷杖四十,謫貴州龍場驛丞。瑾遣人跡而加害,先生托投水脫去,得至龍場。瑾誅,知廬陵縣,曆吏部主事、員外郎、郎中,陞南京太仆寺少卿、鴻臚寺卿。時虔、閩不靖,兵部尚書王瓊特舉先生以左僉都禦史巡撫南、贛。未幾,遂平漳南、橫水、桶岡、大帽、浰頭諸寇。己卯六月,奉敕勘處福建叛軍。至豐城而聞宸濠反,遂返吉安,起兵討之。宸濠方圍安慶,先生破南昌,濠返兵自救,遇之於樵舍,三戰,俘濠。武宗率師親征,群小張忠、許泰欲縱濠鄱湖,待武宗接戰而後奏凱。先生不聽,乘夜過玉山,集浙江三司,以濠付太監張永。張永者,為武宗親信,群小之所憚也。命兼江西巡撫。又明年,陞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嘉靖壬午,丁塚宰憂。丁亥,原官兼左都禦史,起征思、田。思、田平,以歸師襲八寨、斷藤峽,破之。先生幼夢謁馬伏波廟,題詩於壁。至是,道出祠下,怳如夢中。時先生已病,疏請告。至南安,門人周積侍疾,問遺言,先生曰:「此心光明,亦複何言?」頃之而逝,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七。

  先生之學,始氾濫於詞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於是出入於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自此以後,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之中,始能有發而中節之和,視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後,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良知即是中節之和,此知之後更無已發。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於收斂;此知自能發散,不須更期於發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居越以後,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後又有此三變也。先生憫宋儒之後學者,以知識為知,謂「人心之所有者不過明覺,而理為天地萬物之所公共,故必窮盡天地萬物之理,然後吾心之明覺與之渾合而無間」。說是無內外,其實全靠外來聞見以填補其靈明者也。先生以聖人之學,心學也。心即理也,故於致知格物之訓,不得不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識為知,則輕浮而不實,故必以力行為功夫。良知感應神速,無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於是,而或者以釋氏本心之說,頗近於心學,不知儒釋界限只一理字。釋氏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而止守此明覺;世儒則不恃此明覺,而求理於天地萬物之間,所為絕異。然其歸理於天地萬物,歸明覺於吾心,則一也。向外尋理,終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總使合得,本體上已費轉手,故沿門乞火與合眼見闇,相去不遠。先生點出心之所以為心,不在明覺而在天理,金鏡已墜而複收,遂使儒釋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睹也。試以孔、孟之言證之。致吾良知於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謂人能弘道乎?若在事物,則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義,豈滅義而不顧乎?亦於事物之間求其義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謂窮理也,孟子胡以不許之,而四端必歸之心哉!嗟乎,糠秕眯目,四方易位,而後先生可疑也。隆慶初,贈新建侯,諡文成。萬曆中,詔從祀孔廟,稱「先儒王子」。

  許半圭先生璋

  許璋字半圭,越之上虞人。淳質苦行,潛心性命之學。白袍草屨,挾一衾而出,欲訪白沙於嶺南。王司輿送之詩雲:「去歲逢黃石,今年訪白沙。」至楚,見白沙之門人李承箕,留大厓山中者三時,質疑問難。大厓語之以靜坐觀心,曰:「拘拘陳編,曰居敬窮理者,予不然。嘐嘐虛跡,曰傍花隨柳者,予不然。罔象無形,求長生不死之根者,予不然。」先生亦不至嶺南而返。陽明養病洞中,惟先生與司輿數人,相對危坐,忘言冥契。陽明自江右歸越,每訪先生,菜羹麥飯,合宿不厭。先生歿,陽明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先生於天文、地理、壬遁、孫吳之術,靡不究心。正德中,嘗指乾象謂陽明曰:「帝星今在楚矣。」已而世宗起於興邸。其占之奇中如此。

  王黃轝先生文轅

  王文轅字司輿,號黃轝子,越之山陰人。七歲時,拾遺金一鐉,坐待失者歸之。既長多病,遂習靜隱居,勵志力行,鄉人咸樂親之。讀書多自得,不牽章句。嘗曰:「朱子註說多不得經意。」聞者怪之。惟陽明與之友,莫逆也。陽明將之南、贛,先生語其門人曰:「陽明此行。必立事功」,問其故:曰「吾觸之不動矣。」其後先生歿,陽明方講良知之學,時多訕之者,歎曰:「安得起王司輿於九原乎?」

  陽明傳信錄

  暇日讀《陽明先生集》,摘其要語,得三卷。首《語錄》,錄先生及閘弟子論學諸書,存學則也;次《文錄》,錄先生贈遺雜著,存教法也;又次《傳習錄》,錄諸門弟子所口授於先生之為言學、言教者,存宗旨也。先生之學,始出詞章,繼逃佛,老,終乃求之《六經》而一變至道,世未有善學如先生者也,是謂學則。先生教人,吃緊在去人欲而存天理,進之以知行合一之說,其要歸於致良知,雖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為轉註,凡以使學者截去之繞,尋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謂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說,遠溯之精一之傳,蓋自程、朱一線中絕,而後補偏救弊,契聖歸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是謂宗旨。則後之學先生者,從可知已。不學其所悟而學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陰以叛孔、孟之道而不顧,又其弊也。說知說行,先後兩截,言悟言參,轉增學慮,吾不知於先生之道為何如!間嘗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時時權實互用,後人不得其解,未免轉增離歧乎?宗周因於手抄之餘,有可以發明先生之蘊者,僭存一二管窺,以質所疑,冀得藉手以就正於有道,庶幾有善學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傳之久而無弊也。因題之曰「傳信」雲。崇禎己卯七月既望,後學劉宗周書。

  語錄

  刊落聲華,務於切己處著實用力。所謂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拏,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功夫耳。明道雲:「才學便須知有著力處,既學便須知有得力處。」諸友宜於此處著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學要鞭辟近裏著己,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為名與為利,雖清濁不同,然其利心則一。謙受益,不求異於人而求同於理。此數語宜書之壁間,常目在之。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只如前日所約,循循為之,亦自兩無相礙。所謂知得,則灑掃應對便是精義入神也。(《與辰中諸生》)(刊落聲華,是學人第一義。)

  志道懇切,固是誠意,然急迫求之,則反為私己,不可不察也。日用間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則義理自熟。孟子所謂「勿忘勿助」,深造自得者矣。(《答徐成之》)(此語自是印過程、朱。)

  聖人之心,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雜之鏡,須痛加刮磨一番,盡去其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雜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亦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弗以為煩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向裏面意思,此工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昨論儒釋之異,明道所謂「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畢竟連敬以直內亦不是者,已說到八九分矣。(《答黃宗賢、應原忠》)(已見後方知難,政為此鏡子時時不廢拂拭。在儒釋之辨,明道尚泛調停,至先生始一刀截斷。)

  仆近時與朋友論學,惟說立誠二字。殺人須就咽喉上著刀,吾人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篤實光輝,雖私欲之萌,真是紅爐點雪,天下之大本立矣。若就標末籹綴比擬,凡平日所謂學問思辨者,適足以為長傲遂非之資,自以為進於高明光大,而不知陷於狠戾險嫉,亦誠可哀也已。(誠無為,便是心髓入微處,良知即從此發竅者,故謂之立天下之大本。看來良知猶是第二義也。)

  吾輩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隨開隨蔽。未論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無源,有源者由己,無源者從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輟者皆無源故耳。(以上《與黃宗賢》)(開處不是源,莫錯認。)

  變化氣質,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惺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天下事雖萬變,吾所以應之,不出乎喜怒哀樂四者,此為學之要,而為政亦在其中矣。(工夫只是致中和。)

  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在性為善,因所指而異其名,實皆吾之心也。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吾心之處事物,純乎理而無人偽之雜謂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處物為義,是吾心之得其宜也,義非在外可襲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個至善,是離而二之也。伊川所雲「才明彼,即曉此」,是猶謂之二。性無彼此,理無彼此,善無彼此也。(以上《與王純甫》)(先生恢復心體,一齊俱了,真是有大功於聖門,與孟子性善之說同。)

  《大學》之所謂誠意,即《中庸》之所謂誠身也;《大學》之所謂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謂明善也。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皆所以明善而為誠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豈別有所謂誠意之功乎?《書》之所謂精一,《語》之所謂博文約禮,《中庸》之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皆若此而已。(《答王天宇》)(生既言格致即《中庸》明善之功,不離學問思辨行,則與朱子之說何異?至又雲「格其物之不正以歸於正」,則不免自相齟齬,未知孰是。)

  學絕道喪,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濤中,且須援之登岸,然後可授之衣而與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濤中,是適重其溺,彼將不以為德而反以為尤矣。故凡居今之時,且須隨機導引,因事啟沃,寬心平氣以薰陶之,俟其感發興起,而後開之以其說,是故為力易而收效溥。(《寄李道夫》)(今且識援之登岸是何物。)

  使在我果無功利之心,雖錢穀兵甲,搬柴運水,何往而非實學,何事而非天理,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使在我尚有功利之心,則雖日談道德仁義,亦只是功利之事,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一切屏絕之說,猶是泥於舊聞,平日用功未有得力處。(《與陸原靜》)(勘得到。)

  數年切磋,只得立志辨義利。若於此未有得力處,卻是平日所講盡成虛話,平日所見皆非實得。(義利二字,是學問大關鍵,亦即儒釋分途處。)

  經一蹶者長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為後日之得,但已落第二義。須從第一義上著力,一真一切真。(以上皆《與薛尚謙》)(識得第一義,即遷善改過皆第一義。)

  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實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答羅整菴少宰》)(整菴又有答先生書雲:「前三物為物三,後三物為物一。」為自相矛盾。要之物一也,而不能不散而為兩,散而為萬。先生之言,自是八面玲瓏。)

  昔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然則聖人之學乃不有要乎?彼釋氏之外人倫、遺物理而墮於空寂者,固不得謂之明其心矣。若世儒之外務講求考索而不知本諸身者,其亦可謂窮理乎?(《與夏敦夫》)(洙、泗淵源,原是如此。得曾子發明,更是樸實頭地。曾子就誠處指點,先生就明處指點,一而已矣。)

  心無動靜者也。其靜也者,以言其體也;其動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學,無間於動靜。其靜也,常覺而未嘗無也,故常應;其動也,常定而未嘗有也,故常寂,常應常寂。動靜皆有事焉,是之謂集義。集義故能無祇悔,所謂動亦定、靜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靜其體也,而複求靜根焉,是撓其體也;動其用也,而懼其易動焉,是廢其用也。故求靜之心,即動也;惡動之心,非靜也。是之謂動亦動,靜亦動,將迎起伏,相尋於無窮矣。故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欲也者,非必聲色貨利外誘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雖酬酢萬變,皆靜也。濂溪所謂主靜無欲之謂也,是謂集義者也。從欲焉,雖心齋坐忘,亦動也。告子之強制,正助之謂也,是外義者也。(《答倫彥式》)(與《定性書》相為表裏)

  且以所見者實體諸心,必將有疑,果無疑,必將有得,果無得,又必有見。(《答方叔賢》)(如此用功,真不怕不長進。)

  孟子雲:「是非之心,智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謂良知也。孰無是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曷謂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良知之智,實自惻隱之仁來。)

  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恒照則恒動恒靜,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已耳。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槁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嘗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

  照心非動者,以其發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存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有二也,二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貳,不貳則不息矣。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作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

  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以上皆《答陸原靜》)(照心固照,妄心亦照」二語,先生自為註疏已明,讀者幸無作玄會。未病服藥之說,大是可思。)

  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有所恐懼憂患之謂也,乃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縱情肆意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於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君子之戒慎恐懼,惟恐其昭明靈覺者,或有所昏昧放逸,流於非僻邪妄,而失其本體之正耳。戒慎恐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無所虧蔽,無所牽擾,無所恐懼憂患,無所好樂忿懥,無所意必固我,無所歉餒愧怍,和融瑩徹,充塞流行,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踰,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增,反為樂之累耶!(《與舒國用》)(最是發明宋儒敬之說。)

  《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耶?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只是一個,更何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複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雲:「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如此,方與不思善惡之說迥異。)

  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者各執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以上《答周道通》)(先生之見,已到八九分。但雲「性即是氣,氣即是性」,則合更有商量在。)

  慎獨即是致良知。(《與黃勉之》)

  凡謂之行者,只是著實去做這件事,若著實做學問思辨工夫,則學問思辨亦便是行矣。學是學做這件事,問是問做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這件事,則行亦便是學問思辨矣。若謂學問思辨之然後去行,卻如何懸空先去學問思辨得?行時又如何去得個學問思辨的事?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覺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學而不思則罔,所以必須說個知;知而不能真切篤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必須說個行。原來只是一個工夫。凡古人說知行,皆是就一個工夫上補偏救弊說,不似今人截然分作兩件事做。某今說知行合一,雖亦是就今時補偏救弊說,然知行體段亦本來如是。

  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這一個工夫,須著此兩個字,方說得完全無弊病。若頭腦處見得分明,見得原是一個頭腦,則雖把知行分作兩個說,畢竟將來做那一個工夫,則始或未便融會,終所謂百慮而一致矣。若頭腦見得不分明,原看做兩個了,則雖把知行合作一個說,亦恐終未有湊泊處。況又分作兩截去做,則是從頭至尾更沒討下落處也。(以上《答友人問》)(所謂頭腦,是良知二字。)

  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耶?晦菴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於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

  明道雲:「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耶?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並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廣,以稗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複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以致其體察乎?

  夫良知之於節目事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事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事變,而天下之節目事變不可勝應矣。毫釐千里之謬,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吾子謂語孝於溫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凊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耶?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耶?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耶?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耶?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己而為此耶?使舜之心而非誠於為無後,武之心而非誠於為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於此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為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以上《答顧東橋》)(良知之說,只說得個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更無別法。)

  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缺,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若徒拘泥於古,不得於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禮之禮,行不著而習不察者矣。(一部禮經,皆如此看。)

  學絕道喪之余,苟有興起向慕於學者,皆可以為同志,不必銖稱寸度而求其盡合於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為造端立命者,則不容有毫髮之或爽矣。道,一而已。仁者見仁,知者見知。釋氏之所以為釋,老氏之所以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寧有二乎?今古學術之誠偽邪正,何啻碔砆美玉,有眩惑終身而不能辨者,正以此道之無二,而其變動不拘,充塞無間,縱橫顛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見,而又飾之以比擬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訓,其為習熟既足以自信,而條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誑己誑人,終身沒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釐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謬,非誠有求為聖人之志而從事於惟精惟一之學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發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蓋亦嘗陷溺於其間者幾年,倀倀然既自以為是矣。賴天之靈,偶有悟於良知之學,然後悔其向之所為者,固包藏禍機,作偽於外,而心勞日拙者也。十餘年來,雖痛自洗剔創艾,而病根深痼,萌孽時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猶舟之得舵,雖驚風巨浪,顛沛不無,尚猶得免於傾覆者也。夫舊習之溺人,雖已覺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難若此,又況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將何所抵極乎?(以上《寄鄒謙之》)(只一偽字,是神奸攸伏處。以先生之善變也,經如許鍛煉而渣滓未盡,猶然不廢力如此。)

  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答李明德》)

  大抵學問工夫,只要主意頭腦的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玫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答歐陽崇一》)

  學者往往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問之雲:「忘是忘個甚魔?助是助固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工夫全在必有事上,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工夫原不間斷,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不須更說勿助。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先破裂矣。所謂時時去集義者,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當下便有用工實地。(致良知,只是存天理之本然。)

  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而原來只是一個。(以上《答聶文蔚》)

  明道雲:「吾學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良知即是天理,體認者,實有諸己之謂耳。(《與馬子莘》)(此是先生的派明道處。)

  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工夫又自不難。(《與宗賢》)

  《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窮理,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於身。其亟所稱述以誨人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克己復禮」;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言者,孔、孟之言也,惡在其為空虛者乎?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於《系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晦菴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惡在其為支離者乎?獨其平日汲汲於訓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與之註釋考辨,而論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慮學者之獵等,而或失之於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後有以實之於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挂一漏萬,求之愈繁而失之愈遠,至有疲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則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後世學者之弊,當時晦菴之自為,亦豈至是乎?仆嘗以為晦菴之與象山,雖其所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聖人之徒。今晦菴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辨者。獨象山之學,則以其常與晦菴之有言,而遂籓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乃擯放廢斥,若碔砆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夫晦菴折衷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後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辨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後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實而概目之以禪學,則誠可冤也已。(《答徐成之》)

  凡工夫只是要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寄安福諸同志》)(簡易真切,是良知做手法。)

  傳習錄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註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徐愛記)(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處,奚必晚年定論?)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曰:「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愛曰:「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亦須講求否?」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之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熱,自去求凊的道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便是如此。」(至善本在吾心,首賴先生恢復。)

  愛問:「今人盡有知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知行分明是兩件。」曰:「此已被私欲間斷,不是知行本體。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複那本體。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後別立個心去惡。」愛曰:「古人分知行為兩,亦是要人見得分曉。一行工夫做知,一行工夫做行,則工夫始有下落。」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知又說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只是個揣摩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今若知得宗旨,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只見那好色時已是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只聞那惡臭時已是惡了,不是聞了後又立個心去惡。此是先生洞見心體處,既不是又立個心去好惡,則決不是起個意去好惡,可知固知意不可以起滅言也。)

  愛問:「格物,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以心之所發言意,意之所在言物。則心有未發之時,卻如何格物耶,請以前好惡之說參之。)

  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常人不能無私意,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複禮。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既雲至善是心之本體,又雲知是心之本體。蓋知只是知善知惡,知善知惡正是心之至善處。既謂之良知,決然私意障礙不得,常人與聖人同。)

  問「博約」。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這便是博學於文,便是約禮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命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以上《徐愛記》)(先生說人、道只是一心,極是。然細看來,依舊只是程、朱之見,恐尚有剩義在。孟子曰:「仁,人心也。」人心便只是「人心也」之人心,道心即是仁字。以此思之,是一是二?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說他是偽心欲心?敢以質之先生。)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熟,反身實踐,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旁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窮理是盡性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此類始皆落落難合,久之不覺手舞足蹈。(愚按:曰仁為先生入室弟子,所記《語錄》,其言去人欲存天理者不一而足。又曰:「至善是心之本體,然未嘗離事物。」又曰:「即盡乎天理之極處。」則先生心宗教法,居然只是宋儒矩矱,但先生提得頭腦清楚耳。)

  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又拈出天理。)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旁縱要種些嘉穀,上被此樹遮覆,下被此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是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養得此根。」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己工夫也。人須在事上磨煉,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先生又說個克己,即存理去欲之別名。)

  問「上達工夫」。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與其力哉!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裏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上達工夫。」

  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靜時念念去欲存理,動時念念去欲存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著寧靜,不惟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此所謂念,是無念之念,莫錯會。不然,才起一念,已是欲也,故曰:「凡有所向便是欲。」然先生之教,自是真切。)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處。(念本無念,故是天理,有念可存,即非天理。)

  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問:「知至然後可以言意誠,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天理私欲終不自見。如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才能到。今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管愁不能盡知,閑講何益?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耳。」

  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以前氣象,何如?」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作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未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只為本無前後際故也,先生頗主程子說。)

  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天理何以謂之中?」曰:「無所偏倚。」曰:「無所偏倚何等氣象?」曰:「如明鏡全體瑩徹,無纖塵點染。」曰:「當其已發,或著在好色好利名上,方見偏倚。若未發時,何以知其有所偏倚?」曰:「平日美色名利之心原未嘗無,病根不除,則暫時潛伏,偏倚仍在。須是平日私心蕩除潔淨,廓然純乎天理,方可謂中。」

  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問:「格物于動處用功否?」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此是先生定論。先生它日每言「意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云云,餘竊轉一語曰:「意不在於事親時是恁物?」先生又曰:「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云云。先生既以良知二字冒天下之道,安得又另有正修工夫?只因將意字看作已發,故工夫不盡,又要正心,又要修身。意是已發,心是未發,身又是已發。先生每譏宋學支離而躬自蹈之。千載而下,每欲起先生於九原質之而無從也。)

  問:「程子雲:‘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曰:「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自有漸。惟其有漸,所以必有發端處;惟有發端處,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於木,其始抽芽便是生意發端處,然後有幹有枝葉。父子兄弟之愛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如木之有幹有枝葉也。墨氏將父子兄弟與途人一例,便沒了發端處,安能生生?安得謂之仁?」(只此便可勘佛氏之學。)

  問:「延平雲:‘當理而無私心。’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即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又問:「釋氏於世間情欲之私不染,似無私心,外棄人倫,卻似未當理。」曰:「亦只是一統事,成就它一個私己的心。」(以上俱《陸澄記》)

  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猶煉金而求其足色耳。後世不知作聖之本,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敝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鍛煉成色,而乃妄希分兩,錫鉛銅銕雜然投之,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無複有金矣。

  侃去花間草,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複以草為善矣。」曰:「然則無善無惡乎?」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曰:「佛氏著在無上,便一切不管。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此之謂不動於氣。」曰:「草既非惡,是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理亦宜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著一分意思,即是不曾好惡一般。」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曰:「畢竟物無善惡。」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先生之言自是端的,與天泉證道之說迥異。)

  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於學,只做個義襲而取,非大本達道也。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曰:「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心並無動靜可言,必不得已,可說動可以見體,靜可以見用。)

  梁日孚問「主一」。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工夫只是一事。」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于此用功,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若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工夫,便支離。既戒懼,即是知己。」曰:「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耶?」曰:「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惡念。」(戒懼不是念,可言是思。思只是思誠。思是心之本官,思而動於欲為念。故念當除而思不可除。後人專喜言無思,至於念,則以為是心之妙用,不可除。是倒說了,他只要除理障耳。)

  蔡希淵問:「《大學》新本先格致而後誠意,工夫似與首章次第相合,若先生從舊本,誠意反在格致之前矣。」曰:「《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致。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致工夫,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身心上來,終沒根源。且既須敬字,緣何孔門倒將最要緊的落了,直待千餘年後人添補?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此學問大頭腦,於此不察,真是千里之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總是一般。」(以上俱《薛侃記》)(先生疏《大學》,惟此段最端的無病。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若意字看得分曉,不必說正心更有工夫矣。)

  九川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斂,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事過又尋舊功,覺內外打不成一片。」曰:「心何嘗有內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這講說時專一,即是那靜坐時心,工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須在事磨煉工夫得力。若只好靜,遇事便亂,那靜時工夫亦差,似收斂而實放溺也。」(「何須更起念頭」,是聖學入微真消息。他日卻曰:「實無無念時,只是要正念。」如講論時便起不得在內照管的念,則講論時不知又可起得個事親的意否?)

  問:「近來工夫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穩當。此便是致知的實功。」(先生每以念字與意字合說,恐念與意終有別。)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蘊,看來這裏再去不得。」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工夫愈久,愈覺不同。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埋沒。」(以上俱《陳九川記》)(此是獨體正當處,被先生一口打並出,到這裏說恁良不良、知不知。)

  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格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曰:「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複,便是天淵了。」因指天以示之曰:「如面前所見是昭昭之天,四外所見亦只是昭昭之天,只為許多牆壁遮蔽,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牆壁,總是一個天矣。於此便見一節之知即全體之知,全體之知即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聖賢非無功業氣節,但其循著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

  我輩致知,只是各隨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見在如此,則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開悟,便隨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此是先生漸教,頓不廢漸。)

  問「知行合一」。曰:「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如此說知行合一,真是絲絲見血。先生之學真切乃爾,後人何曾會得。)

  聖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聖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後,卻於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雖是本體明瞭,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聖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者,聖人自能問人。如「子入太廟,每事問」。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聖人于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數出來。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說名物象數,也拈出天理二字,先生之學,自是勺水不漏。)

  問:「儒者夜氣,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卻一般,此時何所分別?」曰:「動靜只是一個,那夜氣空空靜靜,天理在中,即是應事接物的心。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天理,便是夜氣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釐差處亦自莫掩矣。」(天理二字,是儒門得分家儅,釋氏空之,雖靜時也做不得主。)

  文公格物之說,只是少頭腦。如所謂「察之於念慮之微」,此一句不該與「求之文字之中,驗之事為之著,索之講論之際」混作一例看,是無輕重也。(以上俱《黃直記》)(文公功臣。)

  佛氏不著相,其實著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著相,便須逃避。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先生于佛氏一言而內外夾攻,更無剩義。)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但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何以免此?」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且如讀書時,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它讀書,亦只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又舉天理二字,如此方是真讀書,亦便是真格物處。朱子以讀書為格物窮理之要,與先生語不無差別。)

  諸君工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工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曾用工夫,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工夫都壞了。只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毀譽榮辱,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以上俱《黃修易記》)

  言立志。曰:「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矣。」

  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隻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煉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

  問:「不睹不聞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說工夫否?」曰:「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亦得。」(此非玄語。《中庸》使天下人齋明盛服以承祭祀,又是誰使他?只為今人解《中庸》鬼神二字,是造化之鬼神,所以信先生語不及。而巧者又於此播弄神通,入玄妙觀去。)

  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此語端的良知常發而常斂,便是獨體真消息。若一向在發用處求良知,便入情識窠臼去。然先生指點人處,都在發用上說,只要人知是知非上轉個為善去惡路頭,正是良工苦心。)

  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虛無的本色,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便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是辨三教異同大頭腦處,可見惟吾儒方擔得虛無二字起,二氏不與也。)

  問:「釋氏亦務養心,然不可以治天下,何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工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與世間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世間豈有離事之心?佛氏一差故百差。今謂佛氏心不差而事差,便是調停之說,亂道之言。問異端。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只在毫釐間。告子只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告子只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撓了。

  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只為性體原是萬物一源,故如人參溫,能補人,便是遇父子而知親,大黃苦,能瀉人,便是遇君臣而知義,如何無良知?又如人參能退邪火,便是遇君臣而知義,大黃能順陰氣,便是遇父子而知親,如何說此良知又是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者?)

  問:「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曰:「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顛沛患難之際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這條理,便謂之信。」(既是自然的條理,則不如此便是勉然的,更何條理?所以佛氏一切胡亂,只得粉碎,虛空,歸之儱侗。)

  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之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獨知原是如此。)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不同,何如?」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又攝在天理二字內。天理即良知,是先生前後打合指訣。又曰:「良知愈思愈精明。」蓋言天理愈精明也。思即是良知之柄,說不得個思良知。凡言思不必言良知,言良知不必言思,人心中容不得許多名目。)

  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大徹大悟,蒙又為先生轉一語曰:「先生言致良知以格物,便是先天而天弗違;先生言格物以致其良知,便昃後天而奉天時。」)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蒙嘗謂:「只有個知善知惡之心,更別無個好善惡惡之心。」正如此說。)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複其體矣。此處能看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工夫。」(人生一時離不得七情,七情即良知之魄,若謂良知在七情之外,則七情又從何處來?)

  人有過,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直須向前一步。)

  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良知無過不及,知得過不及的是良知。)

  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見上了。

  門人歎先生自征甯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願意思。在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才做得個狂者胸次,故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以上俱《錢德洪記》)(讀此,方知先生晚年真面目。我輩如何容易打過關捩子也。然向後正大有事在。)

  所謂人所不知而己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良知只是獨知時,然餘幹主慎獨,先生言致知手勢大不同,先生是出藍之見。)

  有言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灑掃應對。曰:「灑掃應對就是物,童子良知只到此,只教去灑掃應對,便是致他這一點良知。又如童子之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遨嬉,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我這裏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

  問:「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雲‘心即理’?」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是也。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只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便有許多病痛。如五霸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慕悅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干。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霸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取於義,便是王道之真。」

  夫子說「性相近」,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者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者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便日相遠了。(以上俱《黃以方記》)(此是先生道性善處。)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論學,德洪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無善惡,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是複性體工夫,若原無善惡,工夫亦不消說矣。」是夕,坐天泉橋,各舉請正。先生曰:「二君之見正好相資,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工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工夫熟後,渣滓去盡,本體亦明淨了。汝中之見是我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為其次立法的,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既而曰:「已後講學,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原是徹上徹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工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王畿《天泉證道記》)(先生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又曰:「至善只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錄》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時說「無善無惡者理之靜」,亦未嘗徑說「無善無惡是心體」,若心體果是無善無惡,則有善有惡之意又從何處來?知善知惡之知又從何處來?為善去惡之功又從何處起?無乃語語斷流絕港乎!快哉,四無之論!先生當於何處作答?卻又有「上根下根」之說,謂「教上根人只在心上用工夫,下根人只在意上用工夫」,又豈《大學》八目一貫之旨?又曰:「其次且教在意念上著實用為善去惡工夫,久之心體自明。」蒙謂才著念時,便非本體,人若只在念起念滅上用工夫,一世合不上本體,所謂南轅而北轍也。先生解《大學》,於「意」字原看不清楚,所以於四條目處未免架屋疊床至此。乃門之士一再摹之,益失本色矣。先生他日有言曰:「心意知物只是一事。」此是定論。既是一事,決不是一事皆無。蒙因為龍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無惡之心,則意亦是有善無惡之意,知亦是有善無惡之知,物亦是有善無惡之物。」不知先生首肯否?或曰:「如何定要說個有善無惡?」曰:「《大學》只說致知,如何先生定要說個致良知,多這良字?」其人默然,學術所關,不敢不辯。)

郎中徐橫山先生愛

  前言

  姚江之教,自近而遠,其最初學者,不過郡邑之士耳。龍場而後,四方弟子始益進焉。郡邑之以學鳴者,亦僅僅緒山、龍溪,此外則椎輪積水耳。然一時之盛,吾越尚講誦、習禮樂,絃歌之音不絕,其儒者不能一二數。若山陰範瓘,字廷潤,號栗齋,初師王司輿、許半圭,其後卒業於陽明。博考群經,恍然有悟,以為「孔、孟的傳,惟周、程得之、朱、陸而下,皆弗及也」。家貧不以關懷,曰:「天下有至寶,得而玩之,可以忘貧。」作古詩二十章,曆敘道統及太極之說,其奧義未易測也。余姚管州,字子行,號石屏。官兵部司務。每當入直,諷詠抑揚,司馬怪之。邊警至,司馬章皇,石屏曰:「古人度德量力,公自料才力有限,何不引退以空賢路。」司馬謾為好語謝之。以京察歸大洲,有宿四祖山詩:「四子堂堂特地來」,謂蔡白石、沈古林、龍溪、石屏也。範引年號半野,講學於青田,從遊者頗眾。夏淳字惟初,號複吾,以鄉舉卒官。思明府同知魏莊渠,主天根天機之說,複吾曰:「指其靜為天根,動為天機,則可;若以靜養天根,動察天機,是歧。動靜而二之,非所以語性也。」柴鳳字後愚,主教天真書院,衢、嚴之士多從之。孫應奎字文卿,號蒙泉,曆官右副都禦史,以《傳習錄》為規範,董天真之役。聞人銓字邦正,號北江,與緒山定《文錄》,刻之行世。即以寒宗而論,黃驥字德良,尤西川紀其言陽明事。黃文煥號吳南,開州學正,陽明使其子受業。有《東閣私抄》記其所聞。黃嘉愛字懋仁,號鶴溪,正德戊辰進士,官至欽州守。黃元釜號丁山,黃夔字子韶,號後川,皆篤實光明,墨守師說。以此推之,當時好修一世湮沒者,可勝道哉!

  郎中徐橫山先生愛

  徐愛字曰仁,號橫山,余姚之馬堰人。正德三年進士。出知祁州,陞南京兵部員外郎,轉南京工部郎中。十一年歸而省親,明年五月十七日卒,年三十一。緒山《傳》雲:「兵部」及「告病歸」,皆非。

  先生為海日公之婿,於陽明,內兄弟也。陽明出獄而歸,先生即北面稱弟子,及門莫有先之者。鄧元錫《皇明書》雲:「自龍場歸受學。」非。其後與陽明同官南中,朝夕不離。學者在疑信之間,先生為之騎郵以通彼我,於是門人益親。」陽明曰:「曰仁,吾之顏淵也。」先生嘗游衡山,夢老僧撫其背而歎曰:「子與顏子同德,亦與顏子同壽。」覺而異之。陽明在贛州聞訃,哭之慟。先生雖死,陽明每在講席,未嘗不念之。酬答之頃,機緣未契,則曰:「是意也,吾嘗與曰仁言之,年來未易及也。」一日講畢,環柱而走,歎曰:「安得起曰仁於泉下,而聞斯言乎!」乃率諸弟子之其墓所,酹酒而告之。先生始聞陽明之教,與先儒相出入,駭愕不定,無入頭處。聞之既熟,反身實踐,始信為孔門嫡傳,舍是皆旁蹊小徑,斷港絕河矣。

  陽明自龍場以後,其教再變。南中之時,大率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故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江右以後,則專提「致良知」三字。先生記《傳習》,初卷皆是南中所聞,其於「致良知」之說,固未之知也。然《錄》中有雲:「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為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使此心之良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則三字之提,不始於江右明矣。但江右以後,以此為宗旨耳。是故陽明之學,先生為得其真。聶雙江雲:「今之為良知之學者,於《傳習錄》前編所記真切處,具略之。乃駕空立籠罩語,似切近而實渺茫,終日逐外而自以為得手也。」蓋未嘗不太息於先生雲。

  文集

  吾師之教,謂人之心有體有用,猶之水木有根源有枝葉流派,學則如培浚溉疏,故木水在培溉其根,浚疏其源,根盛源深,則枝流自然茂且長。故學莫要於收放心,涵養省察克治是也,即培浚其根源也。讀書玩理皆所以溉疏之也。故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緩;文章名業者,人之枝葉也,而非所汲汲。學者先須辨此,即是辨義理之分。既能知所決擇,則在立志堅定以趨之而已。(《答邵思抑》)

  學者大患在於好名,今之稱好名者,類舉富貴誇耀以為言,抑末矣。凡其意有為而為,雖其跡在孝弟忠信禮義,猶其好名也,猶其私也。古之學者,其立心之始,即務去此,而以全吾性命之理為心。當其無事,以勿忘勿助而養吾公平正大大之體,勿先事落此蹊徑,故謂之存養;及其感應而察識其有無,故謂之省察;察知其有此而務決去之,勿苦其難,故謂之克治;專事乎此,而不以怠心間之,故謂之不息;去之盡而純,故謂之天德;推之純而達,故謂之王道。(《送甘欽采》)

  夫人之所以不宜於物者,私害之也。是故吾之私得以加諸彼,則忮心生焉。忮心,好勝之類也,凡天下計較、忌妒、驕淫、狠傲、攘奪、暴亂之惡皆從之矣。吾之私得以藉諸彼,則求心生焉。求心,好屈之類也,凡天下阿比、諂佞、柔懦、燕溺、污辱、咒詛之惡皆從之矣。二私交於中,則我所以為感應之地者,非公平正大之體矣。以此之機而應物之感,其有能宜乎否也?(《宜齋序》)

  古人謂:「未知學,須求有個用力處,既用力,須求有個得力處。」今以康齋之勇,殷勤辛苦不替七十年,然未見其大成,則疑其於得力處有未至。白沙之風,使人有「吾與點也」之意,然末流涉曠達,則疑其於用力處有缺。夫有體斯有用,有終必有始,將以康齋之踐履為體為始耶?將以白沙之造詣為用為終耶?是體用終始歧為二也。世固有謂某有體無用、有用無體者,仆竊不然。必求二公之所以蔽者而會歸之,此正關要所系,必透此,方有下手處也。(《答王承吉》)

  岩形方,外高幾百丈,內石骨空虛,圓洞徹天地,端若立甑。二洞門,自東門入,初見西露微光,若觀月自朏生。行漸入,至漸入,光漸長,至門內限,光半當上弦。循至正中,光乃圓,月在望。西出門,光微以隱,若月自望至晦。岩以月名本此。濂溪自幼日遊其間,因悟太極之理。(《月岩記》)

  予始學於先生,惟循跡而行。久而大疑且駭,然不敢遽非,必反而思之。思之稍通,複驗之身心,既乃怳若有見,已而大悟,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曰:「此道體也,此心也,此學也。人性本善也,而邪惡者客感也,感之在於一念,去之在於一念,無難事,無多術。」且自恃稟性柔,未能為大惡,則以為如是可以終身矣,而坦坦然、而蕩蕩然樂也。孰知久則私與憂複作也!通世之痼疾有二,文字也,功名也。予始以為姑毋攻焉,不以累於心可矣,絕之無之,不已甚乎?孰知二者之賊,素奪其宮,姑之雲者,是假之也。是故必絕之無之,而後可以進於道,否則終不免於虛見且自誣也。(《贈薛尚謙》)

督學蔡我齋先生宗兗

  正德丁卯,徐橫山、蔡我齋、朱白浦三先生舉於鄉,別文成而北。文成言:「徐曰仁之溫恭,蔡希淵之深潛,朱守中之明敏,皆予所不逮。」蓋三先生皆以丁卯來學,文成之弟子未之或先者也。癸酉,三先生從文成遊四明山,我齋自永樂寺返,白浦自妲溪返,橫山則同入雪竇,春風沂水之樂,真一時之盛事也。橫山為弟子之首,遂以兩先生次之。

  蔡宗兗字希淵,號我齋,山陰之白洋人。鄉書十年而取進士,留為庶起士,不可,以教授奉母。孤介不為當道所喜,輒棄去。文成以為「歸計良是,而傷於急迫。再過二三月,託病行,則形跡泯然。獨為君子,而人為小人,亦非仁人忠恕之心也。」已教授莆田,複不為當道所喜。文成戒之曰:「區區往謫龍場,橫逆之加日至,迄今思之,正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之地,其時乃止搪塞排遣,竟成空過,惜也。希淵省克精切,其肯遂自以為忠乎?」移教南康,入為太學助教、南考功,陞四川督學僉事。林見素謂:「先生中有餘養,祇見外者之輕,故能壁立千仞。」

禦史朱白浦先生節

  朱節字守中,號白浦,亦白洋人。舉進士,官禦史,以天下為己任。文成謂之曰:「德業外無事功,不由天德而求騁事功,則希高務外,非業也。」巡按山東,流賊之亂,勤事而卒,贈光祿少卿。先生嘗言:「平生於‘愛眾、親仁’二語得力,然親仁必從愛眾得來。」

員外錢緒山先生德洪

  錢德洪字洪甫,號緒山,浙之余姚人。王文成平濠歸越,先王與同邑範引年、管州、鄭寅、柴鳳、徐珊、吳仁數十人會於中天閣,同稟學焉。明年,舉於鄉。時四方之士來學於越者甚眾,先生與龍溪疏通其大旨,而後卒業於文成,一時稱為教授師。嘉靖五年舉於南宮,不廷試而歸。文成征思、田,先生與龍溪居守越中書院。七年,奔文成之喪,至於貴溪,問喪服,邵竹峰曰:「昔者孔子歿,子貢若喪父而無服,禮也。」先生曰:「吾夫子歿於道路,無主喪者,弟子不可以無服。然某也有父母在,麻衣布絰,弗敢有加焉。」築室於場,以終心制。十一年,始赴廷試,出為蘇學教授。丁內艱。服闋,補國子監丞,尋陞形部主事,稍遷員外郎,署陝西司事。上夜遊西山,召武定侯郭勳不至,給事中高時劾之,下勳錦衣獄,轉送刑部。勳驕恣不法,舉朝恨之,皆欲坐以不軌。先生據法以違敕十罪論死,再不上報。舉朝以上之不報,因按輕也,劾先生不明律法。上以先生為故人,故不報,遂因劾下先生於獄。蓋上之寵勳未衰,特因事稍折之,與廷臣之意故相左也。先生身嬰三木,與侍禦楊斛山、都督趙白樓講易不輟。勳死,始得出獄。九廟成,詔複冠帶。穆宗朝,進階朝列大夫,致仕。萬曆初,複進階一級。在野三十年,無日不講學。江、浙、宣、歙、楚、廣名區奧地,皆有講舍。先生與龍溪迭捧珠盤。年七十,作《頤閑疏》告四方,始不出遊。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卒,年七十九。

  陽明「致良知」之學,發於晚年。其初以靜坐澄心訓學者,學者多有喜靜惡動之弊,知本流行,故提掇未免過重。然曰:「良知是未發之中」,又曰「慎獨即是致良知」,則亦未嘗不以收斂為主也。故鄉東廓之戒懼,羅念菴之主靜,此真陽明之的傳也。先生與龍溪親炙陽明最久,習聞其過重之言。龍溪謂:「寂者心之本體,寂以照為用,守其空知而遺照,是乖其用也。」先生謂:「未發竟從何處覓?離已發而求未發,必不可得。」是兩先生之「良知」,俱以見在知覺而言,於聖賢凝聚處,盡與掃除,在師門之旨,不能無毫釐之差。龍溪從見在悟其變動不居之體,先生只於事物上實心磨煉,故先生之徹悟不如龍溪,龍溪之修持不如先生。乃龍溪竟入於禪,而先生不失儒者之矩矱,何也?龍溪懸崖撒手,非師門宗旨所可系縛,先生則把纜放船,雖無大得亦無大失耳。念菴曰:「緒山之學數變,其始也,有見於為善去惡者,以知為致良知也。已而曰:‘良知者,無善無惡者也,吾安得執以為有而為之而又去之?’已又曰:‘吾惡夫言之者之淆也,無善無惡者見也,非良知也。吾惟即吾所知以為善者而行之,以為惡者而去之,此吾可能為者也。其不出於此者,非吾所得為也。’又曰:‘向吾之言猶二也,非一也。夫子嘗有言矣,曰至善者心之本體,動而後有不善也。吾不能必其無不善,吾無動焉而已。彼所謂意者動也,非是之謂動也;吾所謂動,動於動焉者也。吾惟無動,則在吾者常一矣。’」按先生之無動,即慈湖之不起意也。不起意非未發乎?然則謂「離已發而求未發,必不可得」者,非先生之末後語矣。

  會語

  天地間只此靈竅,在造化統體而言,謂之鬼神;在人身而言,謂之良知。惟是靈竅至微不可見,至著不可掩,使此心精凝純固,常如對越神明之時,則真機活潑,上下昭格,何可掩得?若一念厭斁,則怳惚散漫矣。

  戒懼即是良知,覺得多此戒懼,只是工夫生;久則本體工夫自能相忘,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只一熟耳。

  思慮是人心生機,無一息可停。但此心主宰常定,思慮所發,自有條理。造化只是主宰常定,故四時,日月往來,自不紛亂。

  充塞天地間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虛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時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與萬物只此知之合散,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此知運行萬古有定體,故曰太極。原無聲臭可即,故曰無極。太極之運無跡,而陰陽之行有漸,故自一生二,生四,生八,以至庶物露生,極其萬而無窮焉。是順其往而數之,故曰數往者順。自萬物推本太極,以至於無極,逆其所從來而知之,故曰知來者逆。是故《易》逆數也,蓋示人以無聲無臭之源也。

  告子言性無善不善,與孟子言性善,亦不甚遠。告子只先見定一個性體,原來不動,有動處只在物感上,彼長我長,彼白我白,隨手應去,不失其宜便了,於吾性體,澹然無所關涉。自謂既不失內,又不失外,已是聖門全體之學。殊不知先著性體之見,將心與言氣分作三路,遂成內外二截,微顯兩用,而於一切感應俱入無情,非徒無益,反鑿其原矣。孟子工夫,不論心之動不動,念念精義,使動必以義,無歉於心,自然俯仰無虧,充塞無間,是之謂浩然之氣。告子見性在內,一切無動於外,取效若速,是以見為主,終非不動之根。孟子集義之久,而後行無不得,取效若遲,乃直從原不動處用功,不求不動,而自無不動矣。

  此心從無始中來,原是止的,雖千思百慮,只是天機自然,萬感萬應,原來本體常寂。只為吾人自有知識,便功利嗜好,技能聞見,一切意必固我,自作知見,自作憧擾,失卻至善本體,始不得止。須將此等習心一切放下,始信得本來自性原是如此。

  聖人於紛紜交錯之中,而指其不動之真體,良知是也。是知也,雖萬感紛紜而是非不昧,雖眾欲交錯而清明在躬,至變而無方,至神而無跡者,良知之體也。太虛之中,無物不有,而無一物之住,其有住則即為太虛之礙矣。人心感應,無時不有,而無一時之住,其有住則即為太虛之障矣。故忿懥、好樂、恐懼、憂患一著於有心,即不得其正矣。故正心之功不在他求,只在誠意之中,體當本體明徹,止於至善而已矣。

  除卻好惡,更有甚心體?除卻元亨利貞,更於何處覓太極?平旦之氣,好惡與人相近,此便是良心未泯。然其端甚微,故謂之幾希。今人認平旦之氣,只認虛明光景,所以無用功處。認得時,種種皆實際矣。

  春夏秋冬,在天道者無一刻停,喜怒哀樂,在人心者亦無一時息。千感萬應,莫知端倪,此體寂然,未嘗染著於物,雖曰發而實無所發也。所以既謂之中,又謂之和,實非有兩截事。致中和工夫,全在慎獨,所謂隱微顯見,已是指出中和本體,故慎獨即是致中和。

  只求不拂良知,於人情自然通得。若只求不拂人情,便是徇人忘己。

  問:「感人不動如何、」曰:「才說感人便不是了,聖賢只是正己而物自正。譬如太陽無蔽,容光自能照物,非是屑屑尋物來照。」

  問:「戒懼之功,不能無有事無事之分!」曰:「知得良知是一個頭腦,雖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處;雖獨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處。」

  真性流形,莫非自然,稍一起意,即如太虛中忽作雲翳。此不起意之教,不為不盡,但質美者習累未深,一與指示,全體廓然;習累既深之人,不指誠意實功,而一切禁其起意,是又使人以意見承也。久假不歸,即認意見作本體,欲根竊發,複以意見蓋之,終日兀兀守此虛見,而於人情物理常若有二,將流行活潑之真機,反養成一種不伶不俐之心也。慈湖欲人領悟太速,遂將洗心、正心、懲忿、窒欲等語、俱謂非聖人之言,是特以宗廟百官為到家之人指說,而不知在道之人尚涉程途也。

  去惡必窮其根,為善不居其有,格物之則也,然非究極本體,止於至善之學也。善惡之機,縱其生滅相尋於無窮,是藏其根而惡其萌蘖之生,濁其源而辨其末流之清也;是以知善、知惡為知之極,而不知良知之體本無善惡也;有為、有去之為功,而不知究極本體,施功於無為,乃真功也。正念無念,正念之念,本體常寂,才涉私邪,憧憧紛擾矣。

  問:「胸中擾擾,必猛加澄定,方得漸清。」曰:「此是見上轉,有事時,此知著在事上,事過,此知又著在虛上,動靜二見,不得成片。若透得此心徹底無欲,雖終日應酬百務,本體上如何加得一毫?事了即休,一過無跡,本體上又何減得一毫?

  問:「致知存乎心悟?」曰:「靈通妙覺,不離於人倫事物之中,在人實體而得之耳,是之謂心悟。世之學者,謂斯道神奇祕密,藏機隱竅,使人渺茫怳惚,無入頭處,固非真性之悟。若一聞良知,遂影響承受,不思極深研幾,以究透真體,是又得為心悟乎?」

  良知不假於見聞,故致知之功從不睹不聞而入。但才說不睹不聞,即著不睹不聞之見矣。今只念念在良知上精察,使是是非非無容毫髮欺蔽。

  致知之功,在究透全體,不專在一念一事之間。但除卻一念一事,又更無全體可透耳。

  良知廣大高明,原無妄念可去,才有妄念可去,已自失卻廣大高明之體矣。今只提醒本體,群妄自消。

  先師在越,甘泉官留都,移書辨正良知天理同異。先師不答,曰:「此須合併數月,無意中因事指發,必有沛然融釋處耳。若恃筆劄,徒起爭端。」先師起征思、田,歿於南安,終不得對語以究大同之旨,此亦千古遺恨也。

  予於戊申年冬,乞先君墓銘,往見公於增城。公曰:「良知不由學慮而能,天然自有之知也。今游先生之門者,皆曰良知無事學慮,任其意智而為之。其知已入不良,莫之覺矣,猶可謂之良知乎、所謂致知者,推極本然之知,功至密也。今游先生門者,乃雲只依良知,無非至道,而致之之功,全不言及。至有縱情恣肆,尚自信為良知者。立教本旨,果如是乎?」予起而謝曰:「公之教是也。」公請予言,予曰:「公勿助勿忘忘之訓,可謂苦心。」曰:「雲何苦心?」曰:「道體自然,無容強索,今欲矜持操執以必得,則本體之上無容有加,加此一念,病於助矣。然欲全體放下,若見自然,久之則又疑於忘焉。今之工夫,既不助又不忘,常見此體參前倚衡,活潑呈露。此正天然自得之機也。蓋欲揭此體以示人,誠難著辭,故曰苦心。」公乃矍然顧予曰:「吾子相別十年,猶如常聚一堂」。予又曰:「昔先師別公詩有「無欲見真體,忘助皆非功」之句,當時疑之,助可言功,忘亦可言功乎?及求見此體不得,注目所視,傾耳所聽,心心相持,不勝束縛。或時少舒,反覺視明聽聰,中無罣礙,乃疑忘可以得道。及久之,散漫無歸,漸淪於不知矣。是助固非功,忘亦非功也。始知只一無欲真體,乃見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活潑潑地,非真無欲,何以臻此?」公慨然謂諸友曰:「我輩朋友,誰肯究心及此。」蔣道林示《時習講義》。公曰:「後世學問,不在性情上求,終身勞苦,不知所學何事。比如作一詩,只見性情不見詩,是為好詩;作一文字,只見性情不見文字,是為好文字。若不是性情上學,疲神瘁思,終身無得,安得悅樂,又安得無慍?」

  人只有一道心,天命流行,不動纖毫聲臭,是之謂微。才動聲臭,便雜以人矣。然其中有多少不安處,故曰危。人要為惡,只可言自欺,良知本來無惡。

  學者工夫,不得伶俐直截,只為一虞字作祟耳。良知是非從違何嘗不明,但不能一時決斷,如自虞度曰:「此或無害於理否?或可苟同於俗否?或可欺人於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時以圖遷改否?」只此一虞,便是致吝之端。

  昔者吾師之立教也,揭誠意為《大學》之要,指致知格物為誠意之功,門弟子聞言之下,皆得入門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極此知之體,使天則流行,纖翳無作,千感萬應,而真體常寂。此誠意之極也。故誠意之功,自初學用之即得入手,自聖人用之精詣無盡。吾師既歿,吾党病學者善惡之機生滅不已,乃於本體提揭過重,聞者遂謂「誠意不足以盡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歸寂而物自化。」遂相與虛憶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則之常;執體以求寂,而無有乎圓神活潑之機。希高淩節,影響謬戾,而吾師平易切實之旨,壅而弗宣。師雲:「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是止至善也者,未嘗離誠意而得也。言止則不必言寂,而寂在其中;言至善則不必言悟,而悟在其中,然皆必本於誠意焉。何也?蓋心無體,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應感起物而好惡形焉,於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誠意之功極,則體自寂而應自順,初學以至成德,徹始徹終無二功也。是故不事誠意而求寂與悟,是不入門而思見宗廟百官也;知寂與悟而不示人以誠意之功,是欲人見宗廟百官而閉之門也,皆非融釋於道者也。

  至純而無雜者,性之本體也。兢兢恐恐有事勿忘者,複性之功也。有事勿忘而不見真體之活潑焉,強制之勞也;怳見本體而不加有事之功焉,虛狂之見也。故有事非功也,性之不容自已也;活潑非見也,性之不加一物也。

  心之本體,純粹無雜,至善也。良知者,至善之著察也。良知即至善也。心無體以知為體,無知即無心也。知無體以感應之是非為體,無是非即無知也。意也者,以言乎其感應也;物也者,以言乎其感應之事也,而知則主宰乎事物是非之則也。意有動靜,此知之體不因意之動靜有明暗也;物有去來,此知之體不因物之去來為有無也。性體流行,自然無息,通晝夜之道而知也。心之神明,本無方體,欲放則放,欲止則止。放可能也,止亦可能也,然皆非本體之自然也。何也?意見使之也。君子之學,必事於無欲,無欲則不必言止而心不動。

  毋求諸已放之心,求諸心之未放焉爾已。夫心之體,性也,性不可離,又惡得而放也?放之雲者,馳於物焉已爾。

  論學書

  良知天理原非三義,以心之靈虛昭察而言謂之知,以心之文理條析而言謂之理。靈虛昭察,無事學慮,自然而然,故謂之良;文理條析,無事學慮,自然而然,故謂之天然。曰靈虛昭察,則所謂昭察者即文理條析之謂也。靈虛昭察之中,而條理不著,固非所以為良知;而靈虛昭察之中,複求所謂條理,則亦非所謂天理矣。今日良知,不用天理,則知為空知,是疑以虛無空寂視良知,而又似以襲取外索為天理矣,恐非兩家立言之旨也。(《上甘泉》)

  久菴謂吾黨於學,未免落空。初若未以為然,細自磨勘,始知自懼。日來論本體處,說得十分清脫,及徵之行事,疏略處甚多。此便是學問落空處。譬之草木,生意在中,發在枝榦上,自是可見。(《複王龍溪》)

  人生與世情相感,如魚游於水,隨處逼塞,更無空隙處。波蕩亦從自心起,此心無所牽累,雖日與人情事變相接,真如自在,順應無滯,更無波蕩可動。所謂動亦定,靜亦定也。若此心不免留戀物情,雖日坐虛齋,不露風線,而百念自來熬煎,無容逃避。今之學者,才遇事來,便若攬擾,便思靜處,及到靜處,胸中攪擾猶昔。此正不思動與不動,只在自心,不在事上揀擇。致知格物工夫,只須於事上識取,本心乃見。心事非二,內外兩忘,非離卻事物又有學問可言也。(《答傅少岩》)

  吾心本與民物同體,此是位育之根,除卻應酬更無本體,失卻本體便非應酬。苟於應酬之中,隨事隨地不失此體,眼前大地何處非黃金。若厭卻應酬,心必欲去覓山中,養成一個枯寂,恐以黃金反混作頑鐵矣。(《複龍溪》)

  龍溪之見,伶俐直截,泥工夫於生滅者,聞其言自當省發。但渠於見上覺有著處,開口論說,千轉百折不出己意,便覺於人言尚有漏落耳。執事之著,多在過思,過思、則想像亦足以蔽道。(《與季彭山》)

  親蹈生死真境,身世盡空,獨留一念熒魂。耿耿中夜,豁然若省,乃知上天為我設此法象,示我以本來真性,不容絲發掛帶。平時一種姑容因循之念,常自以為不足害道,由今觀之,一塵可以矇目,一指可以障天,誠可懼也。噫!古人處動,忍而獲增益,吾不知增益者何物,減削則已盡矣。(《獄中寄龍溪》)

  夫鏡,物也,故斑垢駁雜得積於上,而可以先加磨去之功。吾心良知,虛靈也,虛靈非物也,非物則班垢駁雜停於吾心何所?而磨之之功又於何所乎?今所指吾心之班垢駁雜,非以氣拘物蔽而言乎?既曰氣拘,曰物蔽,則吾心之班垢駁雜,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後有也。既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後有,而今之致知也,則將於未涉人情事物之感之前,而先加致之之功,則夫所謂致之之功者,又將何所施耶?(《答聶雙江》)

  人之心體一也,指名曰善可也,曰至善無惡亦可也,曰無善無惡亦可也。曰善、曰至善,人皆信而無疑矣,又為無善無惡之說者,何也?至善之體,惡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至善之體,虛靈也,猶目之明、耳之聰也。虛靈之體不可先有乎善,猶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聰之不可先有乎聲也。目無一色,故能盡萬物之色;耳無一聲,故能盡萬物之聲;心無一善;故能盡天下萬事之善。今之論至善者,乃索之於事事物物之中,先求其所謂定理者,以為應事宰物之則,是虛靈之內先有乎善也。虛靈之內先有乎善,是耳未聽而先有乎聲,目未視而先有乎色也。塞其聰明之用,而窒其虛靈之體,非至善之謂矣。今人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惻隱是謂善矣,然未見孺子之前,皆加講求之功,預有此善以為之則耶?抑虛靈觸發其機,自不容已耶?赤子將入井,自聖人與塗人並而視之,其所謂怵惕惻隱者,聖人不能加而塗人未嘗減也。但塗人擬議於乍見之後,已洊入於內交要譽之私矣。然則塗人之學聖人也,果憂怵惕惻隱之不足耶?抑去其蔽,以還乍見之初心也。虛靈之蔽,不但邪思惡念,雖至美之念,先橫於中,積而不化,已落將迎意必之私,而非時止、時行之用矣。故先師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是對後世格物窮理之學,先有乎善者立言也。因時設法,不得已之辭焉耳。(《複楊斛山》)

  龍溪學日平實,每於毀譽紛冗中,益見奮惕。弟向與意見不同,雖承先師遺命,相取為益,終與入處異路,未見能渾接一體。歸來屢經多故,不肖始能純信本心,龍溪亦於事上肯自磨滌,自此正相當。能不出露頭面,以道自任,而毀譽之言,亦從此入。舊習未化,時出時入,容或有之,然其大頭放倒如群情所疑,非真信此心,千古不二,其誰與辨之。(《與張浮峰》)

  格物之學,實良知見在工夫,先儒所謂過去未來徒放心耳。見在工夫,時行時止,時默時語,念念精明,毫釐不放,此即行著習察、實地格物之功也。於此體當切實,著衣吃飯,即是盡心至命之功。(《與陳兩湖》)

  先師曰:「無善無噁心之體。」雙江即謂「良知本無善惡,未發寂然之體也。養此,則物自格矣。今隨其感物之際,而後加格物之功,是迷其體以索用,濁其源以澄流,工夫已落第二義。」論則善矣,殊不知未發寂然之體,未嘗離家國天下之感,而別有一物在其中也。即家國天下之感之中,而未發寂然者在焉耳。此格物為致知之實功,通寂感體用而無間,盡性之學也。(《複周羅山》)

  「人有未發之中,而後有發而中節之和。」此先師之言,為註《中庸》者說也。註《中庸》者,謂「未發之中,人皆有之,至發時而後有不中節「。曰:「此未知未發之中也。未發之中,譬若鏡體之明,豈有鏡體既明而又有照物不當者乎?」此言未為不確,然實未嘗使學者先求未發之中而養之也。未發之中,竟從何處覓耶?離已發而求未發必不可得,久之則養成一種枯寂之病,認虛景為實得,擬知見為性真,誠可慨也。故學者初入手時,良知不能無間,善惡念頭雜發難制,或防之於未發之前,或制之於臨發之際,或悔改於既發之後,皆實功也。由是而入微,雖聖人之知幾,亦只此工夫耳。(《複何吉陽》)

  覺即是善,不覺即是利。雞鳴而醒,目即見物,耳即聽物,心思即思物,無人不然。但主宰不精,怳惚因應,若有若無,故遇觸即動,物過即留,雖已覺醒,猶為夢晝。見性之人,真機明察,一醒即覺,少過不及,覺早反亟。明透之人,無醒無覺,天則自著,故耳目聰明,心思睿智,於遇無觸,於物無滯。善利之辨,此為未知學者分辨界頭,良知既得,又何擬議於意像之間乎?(《與甯國諸友》)

  古人以無欲言微。道心者,無欲之心也。研幾之功,只一無欲而真體自著,更不於念上作有無之見也。

  凡為愚夫愚婦立法者,皆聖人之言也。為聖人說道,妙發性真者,非聖人之言也。

  師在越時,同門有用功懇切,而泥於舊見,鬱而不化。師時出一險語以激之,如「投水石於烈焰之中,一時解化,纖滓不留,此亦千古之大快也」。聽者於此等處,多好傳誦,而不究其發言之端。故聖人立教,只指揭學問大端,使人自證自悟,不欲以峻言隱韻立偏勝之劑,以快一時聽聞,防其後之足以殺人也。(以上俱《答念菴》)

郎中王龍溪先生畿

  王畿字汝中,別號龍溪,浙之山陰人。弱冠舉於鄉,嘉靖癸未下第,歸而受業於文成。丙戌試期,遂不欲往。文成曰:「吾非以一第為子榮也,顧吾之學,疑信者半,子之京師,可以發明耳。」先生乃行,中是年會試。時當國者不說學,先生謂錢緒山曰:「此豈吾與子仕之時也?」皆不廷試而歸。文成門人益進,不能徧授,多使之見先生與緒山。先生和易宛轉,門人日親。文成征思、田,先生送至嚴灘而別。明年,文成卒於南安。先生方赴廷試,聞之,奔喪至廣信,斬衰以畢葬事,而後心喪。壬辰,始廷對。授南京職方主事,尋以病歸。起原官,稍遷至武選郎中。時相夏貴溪惡之。三殿災,吏科都給事中戚賢上疏,言先生學有淵源,可備顧問。貴溪草制:「偽學小人,黨同妄薦。」謫賢外任。先生因再疏乞休而歸。踰年,當考察,南考功薛方山與先生學術不同,欲借先生以正學術,遂填察典。先生林下四十餘年,無日不講學,自兩都及吳、楚、閩、越、江、浙,皆不有講舍,莫不以先生為宗盟。年八十,猶周流不倦。萬曆癸未六月七日卒,年八十六。

  《天泉證道記》謂師門教法,每提四句:「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緒山以為定本,不可移易。先生謂之權法,體用顯微只是一機,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則意知物俱是無善無惡。相與質之陽明,陽明曰:「吾教法原有此兩種,四無之說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者,即本體便是工夫,頓悟之學也。中根以下者,須用為善去惡工夫以漸複其本體也。」自此印正,而先生之論大抵歸於四無。以正心為先天之學,誠意為後天之學。從心上立根,無善無惡之心即是無善無惡之意,是先天統後天。從意上立根,不免有善惡兩端之決擇,而心亦不能無雜,是後天複先天。此先生論學大節目,傳之海內而學者不能無疑。以四有論之,惟善是心所固有,故意知物之善從中而發,惡從外而來。若心體既無善惡,則意知物之惡固妄也,善亦妄也。工夫既妄,安得謂之複還本體。斯言也,於陽明平日之言無所考見,獨先生言之耳。然先生他日答吳悟齋雲:「至善無惡者心之體也,有善有惡者意之動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此其說已不能歸一矣。以四無論之,《大學》正心之功從誠意入手,今曰從心上立根,是可以無事乎意矣!而意上立根者為中下人而設,將《大學》有此兩樣工夫歟?抑止為中下人立教乎?先生謂「良知原是無中生有,即是未發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即是中節之和。此知之後,更無已發,自能收斂,不須更主於收斂,自能發散,不須更期於發散,當下現成,不假工夫修整而後得。致良知原為未悟者設,信得良知過時,獨往獨來,如珠之走盤,不待拘管而自不過其則也。」以篤信謹守,一切矜名飾行之事,皆是犯手做作,唐荊川謂先生「篤於自信,不為形跡之防,包荒為大,無淨穢之擇,故世之議先生者不一而足。」夫良知既為知覺之流行,不落方所,不可典要,一著工夫,則未免有礙虛無之體,是不得不近於禪。流行即是主宰,懸崖撒手,茫無把柄,以心息相依為權法,是不得不近於老。雖雲真性流行,自見天則,而於儒者之矩矱,未免有出入矣。然先生親承陽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後不能無慈湖,文成之後不能無龍溪。以為學術之盛衰因之,慈湖決象山之瀾,而先生疏河導源,於文成之學,固多所發明也。

  語錄

  先師嘗謂人曰:「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戒慎恐懼若非本體,於本體上便生障礙;不睹不聞若非工夫,於一切處盡成支離。

  今人講學,以神明為極精,開口便說性說命;以日用飲食聲色貨利為極粗,人面前不肯出口,不知講解得性命到入微處,意見盤桓只是比擬蔔度,於本來生機了不相干,終成俗學。若能於日用貨色上料理,時時以天則應之,超脫淨盡,乃見定力。

  朋友有守一念靈明處,認為戒懼工夫,才涉言語應接,所守工夫便覺散緩。此是分了內外。靈明無內外,無方所,戒懼亦無內外,無方所,識得本體,原是變動不居,雖終日變化雲為,莫非本體之周流矣。(以上《沖元會紀》)

  聖人所以為聖,精神命脈全體內用,不求知於人,故常常自見己過,不自滿假,日進於無疆。鄉願惟以媚世為心,全體精神盡從外面照管,故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梅純甫問答》)

  致良知只是虛心應物,使人人各得盡其情,能剛能柔,觸機而應,迎刃而解,如明鏡當空妍媸自辨,方是經綸手段。才有些子才智伎倆與之相形,自己光明反為所蔽。(《維揚晤語》)

  有所不為不欲者,良知也。無為無欲者,致知也。(《複陽堂會語》)

  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從意生。心本至善,動於意,始有不善。若能在先天心體上立根,則意所動自無不善,世情嗜欲自無所容,致知工夫自然易簡省力。若在後天動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雜,致知工夫轉覺煩難。顏子,先天之學也;原憲,後天之學也。

  古者教人,只言藏修遊息,未嘗專說閉關靜坐。若日日應感,時時收攝精神,和暢充周,不動於欲,便與靜坐一般。若以見在感應不得力,必待閉關靜坐,養成無欲之體,始為了手,不惟蹉卻見在工夫,未免善靜厭動,與世間已無交涉,如何複經得世?

  乾元用九,是和而不倡之義。吾人之學,切忌起爐作灶。惟知和而不倡,應機而動,故曰「乃見天則」。有凶有咎,皆起於倡。以上(《三山麗澤錄》)

  良知宗說,同門雖不敢有違,然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擬議攙和。有謂良知非覺照,須本於歸寂而始得,如鏡之照物,明體寂然而妍媸自辨,滯於照,則明反眩矣。有謂良知無見成,由於修證而始全,如金之在礦,非火齊鍛煉,則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謂良知是從已發立教,非未發無知之本旨。有謂良知本來無欲,直心以動,無不是道,不待複加銷欲之功。有謂學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體用。有謂學貴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無內外,而以致知別始終。此皆論學同異之見,不容以不辨者也。

  寂者心之本體,寂以照為用,守其空知而遺照,是乖其用也。見入井孺子而惻隱,見呼蹴之食而羞惡,仁義之心本來完具,感觸神應,不學而能也。若謂良知由修而後全,撓其體也。良知原是未發之中,無知而無不知,若良知之前複求未發、即為沉空之見矣。古人立教,原為有欲設,銷欲,正所以複還無欲之體,非有所加也。主宰即流行之體,流行即主宰之用,體用一原,不可得而分,分則離矣。所求即得之之因,所得即求之之證,始終一貫,不可得而別,別則支矣。吾人服膺良知之訓,幸相默證,務求不失其宗,庶為善學也已。

  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太華岑。先師謂象山之學得力處全在積累,須知涓流即是滄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機,不由積累而成者也。(《擬峴台會語》)

  立志不真,故用力未免間斷,須從本原上徹底理會。種種嗜好,種種貪著,種種奇特技能,種種凡心習態,全體斬斷,令乾乾淨淨從混沌中立根基,始為本來生生真命脈。此志既真,工夫方有商量處。(《鬥山會語》)

  先師講學山中,一人資性警敏,先生漫然視之,屢問而不答;一人不顧非毀,見惡於鄉党,先師與之語,竟日忘倦。某疑而問焉,先師曰:「某也資雖警敏,世情機心不肯放舍,使不聞學,猶有敗露悔改之時,若又使之有聞,見解愈多,趨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圓融智慮,為惡不可複悛矣。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一時狂心銷遏不下,今既知悔,移此力量為善,何事不辨?此待兩人所以異也。」(《休寧會語》)

  念菴謂:「世間無有見成良知,非萬死工夫,斷不能生。」以此較勘虛見附和之輩,未為不可。若必以見在良知與堯、舜不同,必待工夫修證而後可得,則未免矯枉之過。曾謂昭昭之天與廣大之天有差別否、(《松原晤語》)

  夫一體之謂仁,萬物皆備於我,非意之也。吾之目,遇色自能辨青黃,是萬物之色備於目也。吾之耳,遇聲自能辨清濁,是萬物之聲備於耳也。吾心之良知,遇父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推之為五常,擴之為百行,萬物之變不可勝窮,無不有以應之,是萬物之變備於吾之良知也。夫目之能備五色,耳之能備五聲,良知之能備萬物之變,以其虛也。致虛,則自無物欲之間,吾之良知自與萬物相為流通而無所凝滯。後之儒者不明一體之義,不能自信其心,反疑良知涉虛,不足以備萬物。先取古人孝弟愛敬五常百行之跡指為典要,揣摩依彷,執之以為應物之則,而不復知有變動周流之義,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塗之以丹雘,耳之不能辨五聲而先聒之以宮羽,豈惟失卻視聽之用,而且汩其聰明之體,其不至聾且瞶者幾希!(《宛陵會語》)

  天機無安排,有寂有感即是安排。

  千古學術,只在一念之微上求。生死不違,不違此也;日月至,至此也。

  一念之微,只在慎獨。

  人心只有是非,是非不出好惡兩端。忿與欲,只好惡上略過些子,其幾甚微。懲忿室欲,複其是非之本心,是合本體的工夫。

  論工夫,聖人亦須困勉,方是小心緝熙。論本體,眾人亦是生知安行,方是真機直達。

  心久之官則思,出其位便是廢心職。學者須信得位之所在,始有用力處。

  古人說凝命凝道,真機透露即是凝。真若心透露前有個凝的工夫,便是沉空守寂。

  先師自雲:「吾龍場以前,稱之者十之九。鴻臚以前,稱之者十之五,議之者十之五。鴻臚以後,議之者十之九矣。學愈真切,則人愈見其有過,前之稱者,乃其包藏掩飾,人故不得而見也。」

  致良知是從生機入手,乃是見性之學,不落禪定。

  問:「閑思雜慮如何克去?」曰:「須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從真機上用功,自無此病。」

  常念天下無非,省多少忿戾。

  父子兄弟不責善,全得恩義行其中。如此,方是曲成之學。

  一友用功恐助長,落第二義。答雲:「真實用功,落第二義亦不妨。」

  人心要虛,惟虛集道,常使胸中豁豁,無些子積滯,方是學。

  張子《太和篇》尚未免認氣為道。若以清虛一大為道,則濁者、實者、散殊者獨非道乎?

  問:「應物了,即一返照,何如?」曰:「當其應時,真機之發即照,何更索照?」

  日往月來,月往日來,自然往來,不失常度,便是存之之法。以上(《水西會語》)

  樂是心之本體,本是活潑,本是脫灑,本無罣礙系縛。堯、舜、文、周之兢兢業業、翼翼乾乾,只是保任得此體,不失此活潑脫灑之機,非有加也。(《答汪南明》)

  靜者,心之本體。濂溪主靜,以無欲為要。一者,無欲也,則靜虛動直。主靜之靜,實兼動靜之義。動靜,所遇之時也。人心未免逐物,以其有欲也。無欲,則雖萬感紛擾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一念枯寂而未嘗靜也。(《答吳中淮》)

  良知是天然之靈竅,時時從天機運轉。變化雲為,自見天則,不須防檢,不須窮索,何嘗照管得?又何嘗不照管得!(《豐城問答》)

  劉師泉曰:「人之生,有性有命。吾心主宰謂之性,性,無為者也,故須出頭。吾心流行謂之命,命,有質者也,故須運化。常知不落念,所以立體也,常運不成念,所以致用也。二者不可相離,必兼修而後可為學。」先生曰:「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工夫只有一處用。若說要出頭運化,要不落念,不成念,如此分疏,即是二用。二即支離,到底不能歸一。」

  知者心之本體,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本明,不須假借,隨感而應,莫非自然。聖賢之學,惟自信得及,是是非非不從外來。故自信而是,斷然必行,雖遯世不見是而無悶。自信而非,斷然必不行,雖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如此方是毋自欺,方謂之王道,何等簡易直截。後世學者,不能自信,未免倚靠於外。動於榮辱,則以毀譽為是非;惕於利害,則以得失為是非。攙和假借,轉摺安排,益見繁難,到底只成就得霸者伎倆,而聖賢易簡之學不復可見。(以上《答林退齋》)

  耿楚侗曰:「陽明拈出良知二字,固是千古學脈,亦是時節因緣。春秋之時,功利習熾,天下四分五裂,人心大壞,不復知有一體之義,故孔子提出仁字,喚醒人心。求仁,便是孔氏學脈。到孟子時,楊、墨之道塞天下,人心戕賊,不得不嚴為之防,故孟子複提出義,非義則仁無由達。集義,便是孟氏學脈。晉、梁而下,佛、老之教淫於中國,禮法蕩然,故濂溪欲追復古禮,橫渠汲汲以禮為教。執禮,便是宋儒學脈。禮非外飾,人心之條理也。流傳既久,漸入支離,心理分為兩事,故陽明提出良知以覺天下,使知物理不外於吾心。致知,便是今日學脈。皆是因時立教。」先生曰:「良知是人身靈氣,醫家以手足痿痺為不仁,蓋言靈氣有所不貫也。故知之充滿處,即是仁,知之斷制處,即是義;知之節文處,即是禮。說個仁字,沿習既久,一時未易覺悟;說個良知,一念自反,當下便有歸著,尤為簡易。」

  良知是造化之精靈,吾人當以造化為學。造者自無而顯於有,化者自有而歸於無。吾之精靈生天生地生萬物,而天地萬物複歸於無,無時不造,無時不化,未嘗有一息之停。自元會運世,以至於食息微渺,莫不皆然。如此則造化在吾手,而吾致知之功自不容已矣。

  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原是變動周流,此便是學問頭腦。若不見得良知本體,只在動靜二境上揀擇取捨,不是妄動,便是著靜,均之為不得所養。以上(《東遊會語》)

  當下本體,如空中鳥跡,水中月影,若有若無,若沉若浮,擬議即乖,趨向轉背,神機妙應。當體本空,從何處識他?於此得個悟入,方是無形象中真面目,不著纖毫力中大著力處也。

  近溪之學,已得其大,轉機亦圓。自謂無所滯矣,然尚未離見在;雖雲全體放下,亦從見上承當過來,到毀譽利害真境相逼,尚未免有動。他卻將動處亦把作真性籠罩過去,認做煩惱即菩提,與吾儒盡精微、時時緝熙,工夫尚隔一塵。

  良知一點虛明,便是入聖之機。時時保任此一點虛明,不為旦畫牿亡,便是致知。蓋聖學原是無中生有,顏子從裏面無處做出來,子貢、子張從外面有處做進去。無者難尋,有者易見,故子貢、子張一派學術流傳後世,而顏子之學遂亡。後之學者沿習多學多聞多見之說,乃謂初須多學,到後方能一貫,初須多聞、多見,到後方能不藉聞見,而知此相沿之弊也。初學與聖人之學,只有生熟不同,前後更無兩路。假如不忍觳觫,怵惕入井,不屑呼蹴,真機神應,人力不得而與,豈待平時多學,而始能充不忍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充不屑不受一念便義不可勝用?此可以窺孔、孟宗傳之旨矣。

  忿不止於憤怒,凡嫉妒褊淺,不能容物,念中悻悻,一些子放不過,皆忿也。欲不止於淫邪,凡染溺蔽累,念中轉轉,貪戀不肯舍卻,皆欲也。懲窒之功有難易,有在事上用功者,有在念上用功者,有在心上用功者。事上是遏於已然,念上是制於將然,心上是防於未然。懲心忿,窒心欲,方是本原易簡功夫,在意與事上遏制,雖極力掃除,終無廓清之期。

  問:「伊川存中應外、制外養中之學,以為內外交養,何如?」曰:「古人之學,一頭一路,只從一處養。譬之種樹,只養其根,根得其養,枝棄自然暢茂。種種培壅、灌溉、條枝、剔葉,刪去繁冗,皆只是養根之法。若既養其根,又從枝葉養將來,便是二本支離之學。晦菴以尊德性為存心,以道問學為致知,取證於「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之說,以此為內外交養。知是心之虛靈,以主宰謂之心,以虛靈謂之知,原非二物。「舍心更有知,舍存心更有致知之功」,皆伊川之說誤之也。涵養工夫貴在精專接續,如雞抱卵,先正嘗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點真陽種子,方抱得成,若是無陽之卵,抱之雖勤,終成毈卵。學者須識得真種子,方不枉費工夫,明道雲:「學者須先識仁。」吾人心中一點靈明,便是真種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機。種子全在卵上,全體精神只是保護得,非能以其精神功益之也。」以上(《留都會記》)

  耿楚侗曰:「一念之動,無思無為,機不容已,是曰天根。一念之了,無聲無臭,退藏於密,是曰月窟。乍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心,動處即是天根,歸原處即是月窟。才攙和納交要譽惡聲意思,便人根非天根,鬼窟非月窟矣。」先生曰:「良知覺悟處謂之天根,良知翕聚處謂之月窟。一姤一複,如環無端。」

  有問近溪守中之訣者,羅子曰:「否否。吾人自咽喉以下是為鬼窟,天與吾此心神,如此廣大,如此高明,塞兩間,彌六合,奈何拘囚於鬼窟中乎?」問:「調息之術如何?」羅子曰:「否否。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形和,息安用調?」問:「何修而得心和?」羅子曰:「和妻子,宜兄弟,順父母,心斯和矣。」先生曰:「守中原是聖學,虞廷所謂道心之微,精者精此,一者一此,是謂允執厥中。情反於性,謂之「還丹」,學問只是理會性情。吾人此身,自頂至踵,皆道體之所寓,真我不離軀瞉。若謂咽喉以下是鬼窟,是強生分別,非至道之言也。調息之術,亦是古人立教權法,從靜中收攝精神,心息相依,以漸而入,亦補小學一段工夫,息息歸根,謂之丹母。若只以心和、氣和、形和世儒常談儱統承當,無入悟之機。」(以上《答楚侗》)(此可見二溪學問不同處。近溪入於禪,龍溪則兼乎老,故有調息法。)

  良知者,性之靈根,所謂本體也。知而曰致,翕聚緝熙,以完無欲之一,所謂工夫也。良知在人,不學不慮,爽然由於固有,神感神應,盎然出於天成。本來真頭面,固不待修證而後全。若徒任作用為率性,倚情識為通微,不能隨時翕聚以為之主,絛忽變化將至於蕩無所歸,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書同心冊》)

  良知二字,是徹上徹下語。良知知是知非,良知無是無非。知是知非即所謂規矩,忘是非而得其巧,即所謂悟也。

  鄉黨自好與賢者所為,分明是兩條路徑。賢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從人轉換。鄉黨自好即鄉願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毀譽為是非,始有違心之行,徇俗之情。虞廷觀人,先論九德,後及於事,乃言曰「載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觀人者,不在事功名義格套上,惟於心術微處密窺而得之。(以上《雲門問答》)

  良知不學不慮。終日學,只是複他不學之體;終日慮,只是複他不慮之體。無工夫中真工夫,非有所加也。工夫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盡便是聖人。後世學術,正是添的勾當,所以終日勤勞,更益其病。果能一念惺惺,冷然自會,窮其用處,了不可得,此便是究竟話。(《答徐存齋》)

  尹洞山舉陽明語莊渠「心常動」之說。先生曰:「然莊渠為嶺南學憲時,過贛。先師問:「才子如何是本心?」莊渠雲:「心是常靜的。」先師曰:「我道心是常動的。」莊渠遂拂衣而行。末年,予與荊川請教於莊渠,莊渠首舉前語,悔當時不及再問。予曰:「是雖有矯而然,其實心體亦原如此。天常運而不息,心常活而不死。動即活動之義,非以時言。」因問心常靜之說。莊渠曰:「聖學全在主靜,前念已往,後念未生,見念空寂,既不執持,亦不茫昧,靜中光景也。」又曰:「學有天根,有天機,天根所以立本,天機所以研慮。」予因問:「天根與邵子同否?」莊渠曰:「亦是此意。」予謂:「邵子以一陽初動為天根,天根即天機也。天根天機不可並舉而言。若如公分疏,亦是靜存動察之遺意,悟得時謂心是常靜,亦可謂心是常動,亦可謂之天根,亦可謂之天機,亦可心無動靜。動靜,所遇之時也。」(《南遊會記》)

  問:「知行合一」。曰:「天下只有個知,不行不足謂之知。知行有本體,有工夫,如眼見是知,然已是見了,即是行;耳聞得是知,然已是聞了,即是行。要之,只此一個知,已自盡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無不知敬其兄,止曰「知」而已。知便能了,更不消說能愛、能敬。本體原是合一,先師因後儒分為兩事,不得己說個合一。知非見解之謂,行非屐蹈之謂,只從一念上取證,知之真切篤實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即是知。知行兩字皆指工夫而言,亦原是合一的,非故為立說,以強人之信也。」

  人心虛明,湛然其體,原是活潑,豈容執得定。惟隨時練習,變動周流,或順或逆,或縱或橫,隨其所為,還他活潑之體,不為諸境所礙,斯謂之存。(以上《華陽會語》)

  天生蒸民,有物有則,良知是天然之則。是倫物所感應之跡。如有父子之物,斯有慈孝之則;有視聽之物,斯有聰明之則。感應跡上循其天則之自然,而後物得其理,是之謂格物,非即以物為理也。人生而靜,天之性也。物者因感而有,意之所用為物。意到動處,易流於欲,故須在應跡上用寡欲工夫。寡之又寡,以至於無,是之謂格物,非即以物為欲也。物從意上,意正則物正,意邪則物邪。認物為理,則為太過;訓物為欲,則為不及,皆非格物之原旨。(《鬥山會語》)

  鄧定宇曰:「良知渾然虛明,無知而無不知。知是知非者,良知自然之用,亦是權法;執以是非為知,失其本矣。」又曰:「學貴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聖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先生曰:「面承教議,知靜中所得甚深,所見甚大,然未免從見上轉換。此件事不是說了便休,須時時有用力處,時時有過可改,消除習氣,抵於光明,方是緝熙之學。此學無小無大,無內無外,言語威儀,所以凝道。密窺吾兄感應行持,尚涉做作,有疏漏。若是見性之人,真性流行,隨處平滿,天機常活,無有剩欠,自無安排,方為自信也。」定宇曰:「先生之意但欲此機常行而不住,常活而不死,思而不落想像,動而不屬安排,即此便是真種子,而習氣所牽,未免落在第二義。」(《龍南會語》)

  人生在世,雖萬變不齊,所以應之,不出喜怒哀樂四者。人之喜怒哀樂,如天之四時,溫涼寒熱,無有停機。樂是心之本體,順之則喜,逆之則怒,失之則哀,得之則樂。和者,樂之所由生也,古人謂哀亦是和,不傷生,不滅性,便是哀情之中節也。(《白雲山房問答》)

  良知之主宰,即所謂神;良知之流行,即所謂氣,其機不出於一念之微。(《易測》)

  良知本順,致之則逆。目之視,耳之聽,生機自然,是之謂順。視而思明,聽而思聰,天則森然,是之謂逆。(《跋圖書》)

  吾儒之學與禪學、俗學,只在過與不及之間。彼視世界為虛妄,等生死,為電泡,自成自住,自壤自空,天自信天,地自信地,萬變輪回,歸之太虛,漠然不以動心,佛氏之超脫也。牢籠世界,桎梏生死,以身徇物,悼往悲來,戚戚然若無所容,世俗之芥蔕也。修慝省愆,有懼心而無慼容,固不以數之成虧自委,亦不以物之得失自傷,內見者大而外化者齊,平壤坦坦,不為境遷,吾道之中行也。

  心跡未嘗判,跡有可疑,畢竟其心尚有不能盡信處。自信此生決無盜賊之心,雖有褊心之人,亦不以此疑我;若自信功名富貴之心與決無盜賊之心一般,則人之相信,自將不言而喻矣。(以上《自訟》)

  昔有人論學,謂須希天。一士人從旁謂曰:「諸公未須高論,且須希士。今以市井之心妄意希天,何異凡夫自稱國王,幾於無恥矣!願且希士而後希天,可馴至也。」一座聞之惕然。

  諸儒所得,不無淺深,初學不可輕議,且從他得力處效法修習,以求其所未至。如《大學》「格物無內外」《中庸》「慎獨無動靜」諸說,關係大節目,不得不與指破,不得已也。若大言無忌,恣口指摘,若執權衡以較輕重,不惟長傲,亦且損德。

  見在一念,無將迎、無住著,天機常活,便是了當千百年事業,更無剩欠。

  千古聖學,只從一念靈明識取。當下保此一念靈明便是學,以此觸發感通便是教。隨事不昧此一念靈明,謂之格物;不欺此一念靈明,謂之誠意;一念廓然,無有一毫固必之私,謂之正心。此是易簡直截根源。(以上《水西別言》)

  良知靈明原是無物不照,以其變化不可捉摸,故亦易於於隨物。古人謂之凝道,謂之凝命,亦是苦心話頭。吾人但知良知之靈明脫灑,而焂忽存亡,不知所以養,或借二氏作話頭,而不知於人情事變,煆煉超脫,即為養之之法,所以不免於有二學。若果信得良知及時,只此知是本體,只此知工夫,良知之外,更無致法,致良知之外,更無養法。良知原無一物,自能應萬物之變,有意有欲,皆為有物,皆為良知之障。(《魯江別言》)

  弘正間,京師倡為詞章之學,李、何擅其宗,先師更相倡和。既而棄去,社中人相與惜之。先師笑曰:「使學如韓、柳,不過為文人,辭如李、杜,不過為詩人,果有志於心性之學,以顏、閔為期,非第一等德業乎?」就論立言,亦須一一從圓明竅中流出,蓋天蓋地,始是大丈夫所為,傍人門戶,比量揣擬,皆小技也。(《曾舜徵別言》)

  思慮未起,不與已起相對,才有起時,便為鬼神覷破,非退藏密機。日逐應感,只默默理會,當下一念,凝然灑然,無起無不起,時時覿面相呈,時時全體放下,一切稱機逆順,不入於心,直心以動,自見天則。(《萬履菴漫語》)

  問:「白沙與師門異。」曰:「白沙是百原山中傳流,亦是孔門別派,得其環中以應無窮,乃景象也。緣世人精神撒潑,向外馳求,欲返其性情而無從入,只得假靜中一段行持,窺見本來面目,以為安身立命根基,所謂權法也。若致知宗旨,不論語默動靜,從人情事變徹底煉習以歸於玄,譬之真金為銅沿所雜,不遇烈火烹熬,則不可得而精。師門嘗有入悟三種教法:從知解而得者,謂之解悟,未離言詮;從靜中而得者,謂之證悟,猶有待於境;從人事煉習而得者,忘言忘境,觸處逢源,愈搖盪愈凝寂,始為徹悟。」(《霓川別語》)

  從真性流行,不涉安排,處處平鋪,方是天然真規矩。脫入些子方圓之跡,尚是典要挨排,與變動周流之旨,還隔幾重公案。(《示丁惟寅》)

  人心一點靈機,變動周流,為道屢遷而常體不易,譬之日月之明,往來無停機而未嘗有所動也。

  萬思默問:「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則必狂奔盡氣、運謀設法以拯救之,分明已起思慮,安得謂之未起?」曰:「若不轉念,一切運謀設法,皆是良知之妙用,皆未嘗有所起,所謂百慮而一致也。才有一毫納交、要譽、惡聲之心,即為轉念,方是起了。」

  凡處至親骨肉之間,輕重緩急自有天則,一毫不容加減。才著意處,便是固必之私,不是真性流行。真性流行,始見天則。

  思默自敍,初年讀書用心,專苦經書文史,句字研求、展卷意味便淺,自謂未足了此。始學靜坐,混混嘿嘿,不著寂、不守中、不數息,一味收攝此心,所苦者此念紛飛,變幻奔突,降伏不下,轉轉打疊。久之,忽覺此心推移不動,兩三日內如癡一般,念忽停息,若有一物胸中隱隱呈露,漸發光明。自喜此處可是白沙所謂「靜中養出端倪」?此處作得主定,便是把握虛空,覺得光明在內,虛空在外,以內合外,似有區宇,四面虛空,都是含育這些子,一般所謂「以至德凝至道」,似有印證。但時常覺有一點吸精沉滯為礙,兀兀守此,懶與朋友相接,人皆以為疏亢。近來悟得這個意思,些子光明須普散在世界上,方是明明得於天下。一體生生與萬物原是貫徹流通,無有間隔,故數時來喜與朋友聚會,相觀相取,出頭擔當,更無躲閃畏忌,人亦相親。但時當應感,未免靈氣與欲念一混出來,較之孩提直截虛明景象,打合不過。竊意古人寡欲工夫正在此,用時時攝念歸虛。念菴所謂「管虛不管念」,亦此意也。「但念與虛未免作對法,不能全體光明超脫,奈何?」曰:「此是思默靜中一路功課,當念停息時,是初息得世緣煩惱,如此用力,始可以觀未發氣象,此便是把柄初在手處。居常一點沉滯,猶是識陰區宇,未曾斷得無明種子。昔人謂之生死本一切欲念從此發,若忘得能所二見,自無前識,即內即外,即念即虛,當體平鋪,一點沉滯化為光明普照,方為大超脫耳。」(以上《贈思默》)

  工夫只在喜怒哀樂發處,體當致和,正所以致中也;內外合一,動靜無端,原是千聖學脈。(《書陳中圖卷》)

  良知知是知非,其實無是無非。無者,萬有之基,冥權密運,與天同遊。若是非分別太過,純白受傷,非所以畜德也。(《先師遺墨》)

  「繼之者善」,是天命流行,「成之者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有性之可名,即已屬在氣,非性之本然矣。性是心之生理,性善之端,須從發上始見,惻隱羞惡之心即是氣,無氣則亦無性之可名矣。(《性命合一說》)

  良知在人,百姓之日用,同於聖人之成能,原不容人為加損而後全。乞人與行道之人,怵惕羞惡之形,乃天機之神應,原無俟於收攝保聚而後有。此聖學之脈也。堯、舜之生知安行,其焦勞怨慕,未嘗不加困勉之功,但自然分數多,故謂之生安。愚夫愚婦其感觸神應亦是生安之本體,但勉然分數多,故謂之困勉。(《致知難易解》)

  念有二義:今心為念,是為見在心,所謂正念也:二心為念,是為將迎心,所謂邪念也。正與邪,本體之明,未嘗不知所謂良知也。念之所感,謂之物,物非外也。心為見在之心,則念為見在之念,知為見在之知,而物為見在之物,見在則無將迎而一之矣。(《念堂說》)

  人之所以為人,神與氣而已。神為氣之主宰,氣為神之流行。神為性,氣為命。良知者,神氣之奧,性命之靈樞也。良知致,則神氣交而性命全,其機不外於一念之微。(《吳同泰說》)

  乍見孺子入井怵惕,未嘗有三念之雜,乃不動於欲之真心。所謂良知也,與堯、舜未嘗有異者也,於此不能自信,幾於自誣矣。苟不用致知之功,不能時時保任此心,時時無雜,徒認見成虛見,附合欲根,而謂即與堯、舜相對,幾於自欺矣。(《壽念菴》)

  息有四種相:一風,二喘,三氣,四息。前三為不調相,後一為調相。坐時鼻息出入,覺有聲,是風相也。息雖無聲,而出入結滯不通,是喘相也。息雖無聲,亦無結滯,而出入不細,但氣相也。坐時無聲,不結不粗,出入綿綿,若存若亡,神資沖融,情抱悅豫,是息相也。守風則散,守喘則戾,守氣則勞,守息則密。前為假息,後為真息。欲習靜坐,以調息為入門,使心有所寄,神氣相守,亦權法也。調息與數息不同,數為有意,調為無意。委心虛無,不沉不亂,息調則心定,心定則息愈調,真息往來,呼吸之機自能奪天地之造化,心息相依,是謂息息歸根,命之蒂也。一念微明,常惺常寂,範圍三教之宗,吾儒謂之燕息,佛氏謂之反息,老氏謂之踵息,造化闔闢之玄樞也。以此徵學,亦以此衛生,了此便是徹上徹下之道。(《調息法》)

  論學書

  良知無分於已發未發,所謂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才認定些子,便有認定之病。後儒分寂、分感,所爭亦只在毫釐間。致知在格物,格物正是致知,實用力之地,不可以分內外者也。若謂工夫只是致知,而格物無工夫,其流之弊便至於絕物,便是二氏之學。徒知致知在格物,而不悟格物正是致其未發之知,其流之弊便至於逐物,便是支離之學。吾人一生學問只在改過,須常立於無過之地,不覺有過方是改過真工夫,所謂複者,複於無過者也。良知真體時時發用流行,便是無過,便是格物。過是妄生,本無安頓處,才求個安頓所在,便是認著,便落支離矣。

  無欲不是效,正是為學真路徑,正是致知真工夫,然不是懸空做得。故格物是致知下手實地,格是天則,良知所本有,猶所謂天然格式也。(《答聶雙江》)

  丈雲:「今之論心者,當以龍而不以鏡,惟水亦然。」按水鏡之喻,未為盡非。無情之照,因物顯象,應而皆實,過而不留,自妍自醜,自去自來,水鏡無與焉。蓋自然之所為,未嘗有欲,聖人無欲應世,經綸裁制之道,其中和性情,本原機括,不過如此而已。著虛之見,本非是學,只此著便是欲,已失其自然之用,聖人未嘗有此也。」又雲:「龍之為物,以警惕而主變化者也。自然是主宰之無滯,曷嘗以此為先哉!坤道也,非乾道也。」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貴自然,警惕時未可自然,自然時無事警惕,此是墮落兩邊見解。《大學》當以自然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謹恐懼未嘗致纖毫之力,有所恐懼,便不得其正,此正入門下手工夫。自古體《易》者莫如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乃是真自然;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乃是真警惕。乾坤二用,純亦不已,豈可以先後論哉!

  慈湖不起意,未為不是。蓋人心惟有一意,始能起經綸,成德業。意根於心,心不雖念,心無欲則念自一。一念萬年,主宰明定,無起作,無遷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艮背行庭之旨,終日變化酬酢而未嘗動也。才有起作,便涉二意,便是有欲而妄動,便為離根,便非經綸裁制之道。無意無必,非慈湖所倡也。惟其不知一念,用力脫卻主腦,莽蕩無據,自以為無意無必,而不足以經綸裁制,如今時之弊,則誠有所不可耳。(《答彭山》)

  吾人思慮,自朝至暮未嘗有一息之停。譬如日月自然往來,亦未嘗有一息之停,而實未嘗動也。若思慮出於自然,如日月之往來,則雖終日思慮,常感常寂,不失貞明之體,起而未嘗起也。若謂有未發之時,則日月有停輪,非貞明之謂矣。(《答萬履菴》)

  陽和謂予曰:「學者談空說妙,無當於日用,不要於典常,是之為詭。口周、孔而行商賈,是之為偽。懲詭與偽之過,獨學自信,冥行無聞,是之為蔽。行比一鄉,智效一官,自以為躬行,是之為畫。」(《與潘水簾》)

  當萬欲騰沸之中,若肯返諸一念良知,其真是真非,炯然未嘗不明,只此便是天命不容滅息所在,便是人心不容蔽昧所在。此是千古入賢入聖真正路頭。(《答茅治卿》)

  良知非知覺之謂,然舍知覺無良知。良知即是主宰,而主宰淵寂,原無一物。吾人見在感應,隨物流轉,固是失卻主宰。若曰:「我惟於此收斂握固,便有樞可執。」認以為致知之實,未免猶落內外二見。才有執著,終成管帶。只此管帶,是放失之因。且道孩提精神,曾有著到也無?鳶之飛,魚之躍,曾有管帶也無?驪龍護珠,終有珠在,以手持物,會有一時不捉執而自固,乃忘於手者也。惟無可忘而忘,故不待存而存,此可以自悟矣。

  致知在格物,言致知全在格物上,猶雲舍格物更無致知工夫也。如雙江所教格物上無工夫,則格物在於致知矣。

  見在良知,必待修證而後可與堯、舜相對,尚望兄一默體之。蓋不信得當下具足,到底不免有未瑩處。欲懲學者不用工夫之病,並其本體而疑之,亦矯枉之過也。(《答念菴》)

  未發之中,是太虛本體,隨處充滿,無有內外。發而中節處,即是未發之中。若有在中之中,另為本體與已發相對,則誠二本矣。

  良知知是知非,原是無是無非,正發真是真非之義,非以為從無是無非中來。以標末視之,使天下胥至於惛惛懂懂也。譬諸日月之往來,自然往來,即是無往無來,若謂有個無往無來之體,則日月有停輪,非往來生明之旨矣。(《答耿楚侗》)

  近溪解離塵俗,覺得澄湛安閒,不為好惡馳逐,卻將此體涵泳夷猶,率為準則。依據此,非但認虛見為實際,縱使實見,亦只二乘沉空守寂之學,才遇些子差別境界,便經綸宰割不下。(《與馮緯川》)

  真見本體之貞明,則行持保任自不容已。苟不得其不容自已之生機,雖日從事於行持保任,勉強操勵,自信以為無過,行而不著,習而不察,到底只成義襲之學。

  文公謂天下之物,方圓、輕重、長短皆有定理,必外之物至,而後內之知至。先師則謂事物之理皆不外於一念之良知,規矩在我,而天下方圓不可勝用,無權度,則無輕重、長短之理矣。

  文公分致知、格物為先知,誠意、正心為後行,故有遊騎無歸之慮。必須敬以成始,涵養本原,始於身心有所關涉,若知物生於意,格物正是誠意工夫,誠即是敬,一了百了,不待合之於敬,而後為全經也。(《答吳悟齋》)

  我朝理學開端是白沙,至先師而大明。(《與顏沖宇》)

  良知即是獨知,獨知即是天理。獨知之體,本是無聲無臭,本是無所知識,本是無所拈帶揀擇,本是徹上徹下。獨知便是本體,慎獨便是功夫,只此便是未發先天之學。若謂良知是屬後天,未能全體得力,須見得先天方有張本,卻是頭上安頭,斯亦惑矣。

  萬欲紛紜之中,反之一念獨知,未嘗不明。此便是天之明命不容磨滅所在。故謂慎獨功夫,影響揣摩,不能掃蕩欲根則可,謂獨知有欲則不可;謂獨知即是天理則可,謂獨知之中必存天理,為若二物則不可。(《答洪覺山》)

  獨知者,非念動而後知也,乃是先天靈竅,不因念有,不隨念遷,不與萬物作對。慎之雲者,非是強制之謂,只是兢業保護此靈竅,還他本來清淨而已。(《答王鯉湖》)

  矯情鎮物,似涉安排;坦懷任意,反覺真性流行。(《與荊川》)

  意見攙入用事,眼前自有許多好醜,高低未平滿處。若徹底只在良知上討生活,譬之有源之水流而不息,曲直方圓隨其所遇,到處平滿,乃是本性流行,真實受用。(《答譚二華》)

  所謂必有事者,獨處一室而此念常炯然,日應萬變而此念常寂然,閒時能不閑,忙時能不忙,方是不為境所轉。(《與趙麟陽》)

  吾人立於天地之間,須令我去處人,不可望人處我。(《與周順之》)

  致知議辨(九則)

  雙江子曰:「邵子雲:‘先天之學,心也;後天之學,跡也。先天言其體,後天言其用。’蓋以體用分先後,而初非以美惡分也。‘良知是未發之中’,先師嘗有是言。若曰‘良知亦即是發而中節之和’,詞涉迫促。寂性之體,天地之根也,而曰‘非內果在外乎’?感情之用,形器之跡也,而曰‘非外果在內乎?’抑豈內外之間,別有一片地界可安頓之乎?即寂而感,存焉;即感而寂,行焉。以此論見成似也。若為學者立法,恐當更下一轉語。《易》言內外,《中庸》亦言內外,今曰‘無內外’;《易》言先後,《大學》亦言先後,今曰‘無先後’。是皆以體統言工夫,如以百尺一貫論種樹,而不原枝葉之碩茂,由於根本之盛大,根本之盛大,由於培灌之積累。此鄙人內外先後之說也。‘良知之前無未發,良知之外無已發’,似是渾沌未判之前語。設曰良知之前無性,良知之外無情,即謂良知之前與外無心,語雖玄而意則舛矣。尊兄高明過人,自來論學,只從渾沌初生無所汙壞者而言,而以見在為具足,不犯做手為妙悟,以此自娛可也,恐非中人以下所能及也。」

  先生曰:「寂之一字,千古聖學之宗。感生於寂,寂不離感。舍寂而緣感,謂之逐物;離感而守寂,謂之泥虛。夫寂者未發之中,先天之學也。未發之功,卻在發上用,先天之功,卻在後天上用。明道雲:‘此是日用本領工夫,卻於已發處觀之。’康節《先天吟》雲:‘若說先天無個事,後天須用著工夫。’可謂得其旨矣。先天是心,後天是意,至善是心之本體。心體本正,才正心便有正心之病,才要正心,便已屬於意。欲正其心,先誠其意,猶雲舍了誠意,更無正心工夫可用也。良知是寂然之體,物是所感之用,意則其寂感所乘之機也。知之與物無先後可分,故曰‘致知在格物’。致知工夫在格物上用,猶雲《大學》明德在親民上用,離了親民,更無學也。良知是天然之則。格者正也,物猶事也。格物雲者,致此良知之天則於事事物物也。物得其所謂之格,非於天則之外,別有一段格之之功也。前謂未發之功,只在發上用者,非謂矯強矜飾於喜怒之末,徒以制之於外也。節是天則,即所謂未發之中也。中節雲者,循其天則而不過也。養於未發之豫,先天之學是矣。後天而奉時者,乘天時,行人力,不得而與。曰奉曰乘,正是養之之功,若外此而別求所養之豫,即是遺物而遠於人情,與聖門複性之旨為有間矣。即寂而感,行焉;即感而寂,存焉。正是合本體之工夫,無時不感,無時不歸於寂也。若以此為見成,而未見學問之功,又將何如其為用也?寂非內而感非外,蓋因世儒認寂為內、感為外,故言此以見寂感無內外之學,非故以寂為外,以感為內,而於內外之間,別有一片地界可安頓也。既雲寂是性之體,性無內外之分,則寂無內外,可不辨而明矣。良知之前無未發者,良知即是未發之中,若複求未發,則所謂沉空也。良知之外無已發者,致此良知,即是發而中節之和,若別有已發,即所謂依識也。語意似亦了然。設謂‘良知之前無性,良知之後無情’,即謂之‘無心’,而斷以為混沌未判之前語,則幾於推測之過矣。公謂不肖‘高明過人,自來論學,只從混沌初生無所汙壞者而言,而以見在為具足,不犯做手為妙悟’,不肖何敢當!然竊觀立言之意,卻實以為混沌無歸著,且非汙壞者所宜妄意而認也。觀後條於告子身上發例可見矣。愚則謂良知在人,本無汙壞,雖昏蔽之極,苟能一念自反,即得本心。譬之日月之明,偶為雲霧所翳,謂之晦耳,雲霧一開,明體即見,原未嘗有所傷也。此原是人人見在具足,不犯做手本領工夫,人之可以為堯、舜,小人之可使為君子,舍此更無從入之路。可變之幾,固非以為妙悟而妄意自信,亦未嘗謂非中人以下所能及也。」

  雙江子曰:「《本意》雲:‘乾主始物而坤作成之。’已似於經旨本明白。知字原屬下文,今提知字屬乾字,遂謂乾知為良知,不與萬物作對為獨知,七德鹹備為統天。《彖》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是以統天贊乾元,非贊乾也。及以下文照之,則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又以易簡為乾坤之德,而知能則其用也。人法乾坤之德,至於易簡,則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也。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恒簡以知阻。’健順,言其體;易簡,言其德;知,言其才;阻險,言其變;能說能研,言聖人之學;定吉凶,成亹亹,言聖人之功用。《六經》之言各有攸當,似難以一例牽合也。」

  先生曰:「乾知大始,大始之知,混沌初開之竅,萬物所資以始。知之為義本明,不須更訓主字。下文證之曰:‘乾以易知。’以易知為易主可乎?此是統天之學,贊元即所以贊乾,非二義也。其言以體、以德、以才、以變、以學、以功用,雖《經》、《傳》所有,屑屑分疏,亦涉意象,恐非易簡之旨。公將複以不肖為混沌語矣。」

  雙江子曰:「程子雲:‘不睹不聞,便是未發之中,說發便屬睹聞。’獨知是良知的萌芽處,與良知似隔一塵。此處著功,雖與半路修行不同,要亦是半路的路頭也。致虛守寂,方是不睹不聞之學,歸根複命之要。蓋嘗以學之未能為憂,而乃謂偏於虛寂不足,以該乎倫物之明察則過矣。夫明物察倫由仁義行,方是性體自然之覺,非以明察為格物之功也。如以明察為格物之功,是行仁義而襲焉者矣。以此言自然之覺,誤也。其曰:‘視於無形,聽於無聲。’不知指何者為無形聲而視之、聽之?非以日用倫物之內,別有一個虛不動明之體以宰之,而後明察之形聲俱泯。是則寂以主夫感,靜以禦乎動,顯微隱見,通一無二是也。夫子於《咸卦》,特地提出‘虛寂’二字,以立感應之本,而以至神贊之,蓋本卦之止而說以發其蘊,二氏得之而絕念,吾儒得之以通感,毫釐千里之差,又自可見。」

  先生曰:「公謂夫子於《咸卦》‘提出虛寂二字以立感應之本,本卦德之止而悅以發其蘊’是矣。而謂‘獨知是良知的萌芽,才發便屬睹聞,要亦是半路修行的路頭。明察是行仁義而襲,非格物之功,致虛守寂方是不睹不聞之學,日用倫物之內,別有一個虛明不動之體以主宰之,而後明察之形聲俱泯。’似於先師致知之旨,或有未盡契也。良知即所謂未發之中,原是不睹不聞,原是莫見莫顯。明物察倫,性體之覺由仁義行,覺之自然也。顯微隱見,通一無二,在舜所謂‘玄德’。自然之覺,即是虛,即是寂,即是無形、無聲,即是虛明不動之體,即為《易》之蘊。致者,致此而已;守此而已;視聽於無者,視聽此而已;主宰者,主宰此而已。止則感之專,悅則應之至,不離感應而常寂然,故曰:‘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今若以獨知為發而屬於睹聞,別求一個虛明不動之體,以為主宰,然後為歸複之學,則其疑致知不足以盡聖學之蘊,特未之明言耳。其曰:‘二氏得之以絕念,吾儒得之以通感’,恐亦非所以議上乘而語大成也。」

  雙江子曰:「兄謂聖學只在幾上用功,有無之間是人心真體用,當下具足,是以見成作工夫看。夫‘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今不謂誠、神為學問真工夫,而以有無之間為人心真體用,不幾於舍筏求岸,能免望洋之歎乎?誠精而明,寂而疑於無也,而萬象森然已具,無而未嘗無也。神應而妙,感而疑於有也,而本體寂然不動,有而未嘗有也。即是為有無之間,亦何不可?老子曰:‘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常寂常應,真常得性。常應常定,常清淨矣。’則是以無為有之幾,寂為感之幾,非以寂感有無隱度其文,故令人不可致詰為幾也。知幾之訓,《通書》得之《易傳》,子曰:‘知幾其神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即《書》之‘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之謂。《易》曰:‘介如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此夫子之斷案也。蓋六二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故能不溺於豫,上交不諂,下交不瀆,知幾也。盱豫之悔,諂也;冥貞之疾,瀆也。幾在介,而非以不諂不瀆為幾也。《易》曰:‘憂、悔、吝者,存乎介。’介非寂然不動之誠乎?《中庸》曰:‘至誠如神。’又曰:‘誠則明。’言幾也,舍誠而求幾,失幾遠矣。內外先後,混逐忘助之病,當有能辨之者。」

  先生曰:「周子雲:‘誠神幾曰聖人。’良知者,自然之覺,微而顯,隱而見,所謂幾也。良知之實體為誠,良知之妙用為神,幾則通乎體用而寂感一貫,故曰有無之間者幾也。有與無,正指誠與神而言。此是千聖從入之中道,過之則墮於無,不及則滯於有。多少精義在,非謂‘以見成作工夫,且隱度其文,令人不可致詰為幾也。’《豫》之六二,以中正自守,不溺於豫,故能觸幾而應,不俟終日而吉。良知是未發之中,良知自能知幾,非良知之外,別有介石以為之守,而後幾可見也。《大學》所謂誠意,《中庸》所謂複性,皆以慎獨為要,獨即幾也。」

  雙江子曰:「克己復禮,三月不違,是顏子不違於複,竭才之功也。複以自知,蓋言天德之剛複全於我,而非群陰之所能亂,卻是自家做主宰定。故曰:‘自知猶自主也。’子貢多識億中,為學誠與顏子相反。至領一貫之訓,而聞性與天道,當亦有見於具足之體,要未可以易視之也。先師良知之教,本於孟子,孟子言‘孩提之童,不學不慮,知愛知敬’,蓋言其中有物以主之,愛敬則主之所發也。今不從事於所主,以充滿乎本體之量,而欲坐享其不學不慮之成,難矣。」

  先生曰:「顏子德性之知,與子貢之多學以億而中,學術同異,不得不辨,非因其有優劣而易視之也。先師良知之說,仿於孟子不學不慮,乃天所為自然之良知也。惟其自然之良,不待學慮,故愛親敬兄觸機而發,神感神應。惟其觸幾而發,神感神應,而後為不學不慮,自然之良也。自然之良,即是愛敬之主,即是寂,即是虛,即是無聲無臭,天之所為也。若更於其中有物以主之,欲從事於所主以充滿某本然之量,而不學不慮為坐享其成,不幾於測度淵微之道乎?孟子曰:‘凡有四端於我,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天機所感,人力弗得而與。’不聞於知之上,複求有物以為之主也。公平時篤信白沙子‘靜中養出端倪’,與‘把柄在手’之說,若舍了自然之良,別有所謂‘端倪檽柄’,非愚之所知也。吾人致知之學,不能入微,未免攙入意見,知識無以充其自然之良,則誠有所不免。若謂‘自然之良,未足以盡學’,複求有物以主之,且謂‘覺無未發,亦不可以寂言’,將使人並其自然之覺而疑之。是謂矯枉之過而複為偏,不可以不察也。」

  雙江子曰:「時人以夫子‘多學而識,知足以待問’也,故凡問者必之焉。夫子不欲以知教人也,故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至於告人,則不敢不盡。‘有鄙夫問於我,空空焉,無所知,我必叩兩端而竭焉。’兩端之竭,非知之盡者,不能於是見夫子待物之洪,教人不倦之仁也。今謂‘良知之外別無知’,疑於本文為贅,而又以空為道體。聖人與鄙夫無異,則鄙夫已具聖人體段,聖人告之但與其空。如稱顏子之庶乎足矣,複何兩端之竭耶?心與耳目口鼻以空為體是也,但不知空空與虛寂何所別?」

  先生曰:「空空原是道體,象山雲:‘與有意見人說話,最難入,以其不空也。’鄙人之空,與聖人同,故能叩其兩端而竭。蓋是非本心,人所固有,雖聖人亦增減他一毫不得。若有一毫意見填實,即不能叩兩端矣。心口耳目皆以空為體,空空即是虛寂,此學脈也。」

  雙江子曰:「良知是‘性體自然之覺’,是也。故欲致知,當先養性。盍不觀《易》言蓍卦之神知乎?要聖人體《易》之功,則歸重於‘洗心藏密’之一語。洗心藏密所以神月其德也,而後神明之用,隨感而應,明天道、察民故、興神物以前民用,皆原於此。由是觀之,則致知格物之功,當有所歸,曰可見之雲者,《易》言潛龍之學,務修德以成其身,德成自信,則不疑於所行,曰可見於外也。潛之為言也,非退藏於密之謂乎?知之善物也,受命如響,神應而妙,不待致之而自無不致。今曰‘格物是致知’,曰可見之行,隨在致此良知,周無物而不過,是以推而行之為致,全屬人為,終日與物作對,雖免牽己而從之乎?其視性體自然之覺,何啻千里!兄謂‘覺無未發,亦不可以寂言,求覺於未發之前,不免於動靜之分,入於茫昧支離而不自覺’云云,疑於先師之言,又不類。師曰:‘良知是未發之中,寂然大公的本體,便自能發而中節,便自能感而遂通。感生於寂,和蘊於中,體用一原也。’磨鏡種樹之喻,歷歷可考,而謂之茫昧支離,則所未解。動靜之分,亦原於《易》,《易》曰:‘靜專動直,靜翕動闢。’周子曰:‘靜無而動有。’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周、程深於《易》者,一曰‘主靜’,一曰‘主定’。又曰:‘不專一,則不能直,遂不翕聚,則不能發散,是以廣大生焉。廣大之生,原於專翕,而直與闢,則專翕之發也,必如此而後可以言潛龍之學’。愚夫愚婦之知,未動於意欲之時,與聖人同,是也,則夫致知之功,要在於意欲之不動,非以周乎物而不過之為致也。‘鏡懸於此,而物自照,則所照者廣;若執鏡隨物以鑒其形,所照幾何!’延平此喻,未為無見。致知如磨鏡,格物如鏡之照,謂格物無工夫者,以此。」

  先生曰:「欲致其知,在於格物,若曰‘當先養性’,良知即是性體自然之覺,又孰從而先之耶?《易》言著之神,卦之知,神知即是良知。良知者,心之靈也。洗心退藏於密,只是良知潔潔淨淨,無一塵之累,不論有事無事,常是湛然的,常是肅然的,是謂齋戒以神明其德。神知,即是神明,非洗心藏密之後,方有神知之用也。公雲:‘致知格物之功,當有所歸。’良知即是神明之德,即是寂,複將何所歸乎?格物者,大學到頭,實下手處,故曰:‘致知在格物。’若曰‘格物無工夫’,則《大學》為贅詞,師門為勦說,求之於心,實所未解。理一而已,性則理之凝聚,心則凝聚之主宰,意則主宰之發動,知則其明覺之體,而物則應感之用也。天下無性外之理,豈複有性外之物乎?公見吾人為格致之學者,認知識為良知,不能入微,致其自然之覺,終日在應跡上執泥有象,安排湊泊以求其是,故當苦口拈出虛寂話頭,以救學者之弊,固非欲求異於師門也。然因此遂斬然謂格物無工夫,雖以不肖‘隨在致此良知,周乎物而不過’之說,亦以為全屬人為,終日與物作對,牽己而從之,恐亦不免於懲羹吹虀之過耳。寂是心之本體,不可以時言,時有動靜,寂則無分於動靜。濂溪曰:‘無欲故靜’明道雲:‘動亦定,靜亦定。’先師雲:‘定者心之本體。’動靜所遇之時,靜與定即寂也。良知如鏡之明,格物如鏡之照,鏡之在匣、在台,可以言動靜,鏡體之明,無時不照,無分於在匣、在台也。故吾儒格物之功,無間於動靜。故曰:‘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廣大之生,原於專翕,專翕即寂也。直與闢即是寂體之流行,非有二也。’自然之知,即是未發之中,後儒認才知即是已發,而別求未發之時,故謂之茫昧支離,非以寂感為支離也。‘致知之功,在意欲之不動’,是矣。‘周乎物而不過’,是性體之流行,便以為意欲之動,恐亦求情之過也。」

  雙江子曰:「仁是生理,亦是生氣,理與氣一也,但終當有別。告子曰:‘生之謂性。’亦是認氣為性,而不知系於所養之善否。杞柳、湍水、食色之喻,亦以當下為具足;勿求於心,勿求於氣之論,亦以不犯做手為妙悟。孟子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是從學問上驗消長,非以天地見成之息,冒認為己有而息之也。仁者與物同體,亦惟體仁者而後能與物同之。‘馭氣攝靈,與定息以接天地之根’諸說,恐是養生家所祕,與吾儒之息未可強同,而要以求斂為主,則一而己。」

  先生曰:「仁是生理,息即其生化之元,理與氣未嘗離也。人之息與天地之息原是一體,相資而生,《陰符》有三盜之說,非故冒認為己物而息之也。馭氣攝靈與呼吸定息之義,不可謂養生家之言,而遂非之方外。私之以襲氣母,吾儒公之以資化元,但取用不同耳。公謂‘仁者與物同體,亦惟體仁者而後能與物同之’,卻是名言,不敢不深省也。」

  雙江子曰:「息有二義,生滅之謂也。攻取之氣息,則湛一之氣複,此氣化升降之機,無與於學問也。予之所謂息者,蓋主得其所養,則氣命於性,配義與道,塞乎天地,生生之機也。《傳》曰:‘虛者氣之府,寂者生之機。’今以虛寂為禪定,謂非致知之旨,則異矣。佛氏以虛寂為性,亦以覺為性,又有皇覺、正覺、圓覺、明覺之異。佛學養覺而嗇於用,時儒用覺而失所養,此又是其大異處。」

  先生曰:「性體自然之覺,不離倫物,感應而機常生生。性定,則息自定,所謂盡性以至於命也。虛寂原是性體,歸是歸藏之義,而以為有所歸,與生生之機微若有待,故疑其入於禪定。佛家亦是二乘,證果之學,非即以虛寂為禪定也。佛學養覺而嗇於用,時儒用覺而失所養,末流之異則然,恐亦非所以別儒學之宗也。」

知府季彭山先生本

  季本字明德,號彭山,越之會稽人。正德十二年進士,授建寧府推官。宸濠反,先生守分水關,遏其入閩之路。禦史以科場事檄之入闈,先生曰:「是之謂不知務。」不應聘。召拜禦史。禦史馬明衡、朱淛爭昭聖皇太后(孝宗後)壽節,不宜殺於興國太后,下獄。先生救之,謫揭陽主簿。稍遷知弋陽。桂萼入相,道弋陽,先生言文成之功不可泯,遂寢,奪爵。轉蘇州同知,陞南京禮部郎中。時鄒東廓官主客,相聚講學,東廓被黜,連及先生,謫判辰州。尋同知吉安。陞長沙知府,鋤擊豪強過當,乃罷歸。嘉靖四十二年卒,年七十九。

  少師王司輿(名文轅),其後師事陽明。先生之學,貴主宰而惡自然,以為「理者陽之主宰,乾道也;氣者陰之流行,坤道也。流行則往而不返,非有主於內,則動靜皆失其則矣。」其議論大抵以此為指歸。夫大化只此一氣,氣之升為陽,氣之降為陰,以至於屈伸往來,生死鬼神,皆無二氣。故陰陽皆氣也,其升而必降,降而必升,雖有參差過不及之殊,而終必歸一,是即理也。今以理屬之陽,氣屬之陰,將可言一理一氣之為道乎?先生於理氣非明睿所照,從考索而得者,言之終是鶻突。弟其時同門諸君子單以流行為本體,玩弄光影,而其升其降之歸於畫一者無所事,此則先生主宰一言,其關係學術非輕也。故先生最著者為《龍惕》一書,謂「今之論心者,當以龍而不以鏡,龍之為物,以警惕而主變化者也。理自內出,鏡之照自外來,無所裁制,一歸自然。自然是主宰之無滯,曷常以此為先哉」?龍溪雲:「學當以自然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慎恐懼未嘗致纖毫之力,有所恐懼便不得其正矣。」東廓雲:「警惕變化,自然變化,其旨初無不同者,不警惕不足以言自然,不自然不足以言警惕,警惕而不自然,其失也滯,自然而不警惕,其失也蕩。」先生終自信其說,不為所動。先生閔學者之空疏,祇以講說為事,故苦力窮經。罷官以後,載書寓居禪寺,迄晝夜寒暑無間者二十餘年。而又窮九邊,考黃河故道,索海運之舊跡,別三代、春秋列國之疆土、川原,涉淮、泗,曆齊、魯,登泰山,踰江入閩而後歸。凡欲以為致君有用之學,所著有《易學四同》、《詩說解頤》、《春秋私考》、《四書私存》、《說理會編》、《讀禮疑圖》、《孔孟圖譜》、《廟制考義》、《樂律篡要》、《律呂別書》、《蓍法別傳》,總百二十卷。《易學四同》謂四聖皆同也,朱、邵分為羲皇之《易》,文、周之《易》,孔子之《易》,先生正之,是也。但辭變象占,一切不言,則過矣。至《大傳》則以為秦、漢而下學者之言,祖歐陽氏之說也。《春秋私考》則公、穀之義例,左氏之事實,摧破不遺餘力。《詩說解頤》不免惑於子貢之偽《傳》,如以《定之方中》為魯風,謂《春秋》書城楚丘,不言城衛,以內詞書之,蓋魯自城也,故《詩》之「秉心塞淵,騋牝三千」與《駉篇》恰合,由是以《三傳》、《小序》皆不足信。《蓍法》用四十八策,虛二,以為陰陽之母。分二掛一揲四歸奇,三變皆同。除掛一外,左一則右必二,左二則右必一,左三則右必四,左四則右必三。既以《大傳》非孔子之言,故不難改四十有九為四十八耳。此皆先生信心好異之過也。間有疑先生長沙之政,及家居著禮書,將以迎合時相,則張陽和辯之矣。

  說理會編

  理氣只於陽中陰,陰中陽,從微至著,自有歸無者,見之先儒謂「陰陽者氣也,所以一陰一陽者道也」。又曰:「不離乎陰陽,而亦不雜乎陰陽。」則似陰陽之中,自有一理也。殊不知理者陽之主宰,氣者陰之包含。時乎陽也,主宰彰焉,然必得陰以包含於內,而後氣不散。時乎陰也,包含密焉,然必得陽以主宰於中,而後理不昏。此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所謂道也。通乎晝夜之道而知,知即乾知大始之知,正謂主宰。晝之知,主宰之應於外也,雖當紛擾而一貞自如;夜之知,主宰之藏乎內也,雖入杳冥而一警即覺。此惟陰陽合德者能之。知主宰之為知,則知乾剛之為理矣;知理則知陽,知陽則知陰矣。

  自然者,順理之名也。理非惕若,何以能順?舍惕若而言順,則隨氣所動耳,故惕若者,自然之主宰也。夫坤,自然者也,然以承乾為德,則主乎坤者,乾也。命,自然者也,命曰天命,則天為命主矣。道,自然者也,道曰率性,則性為道主矣。和,自然者也,和曰中節,則中為和主矣。苟無主焉,則命也、道也、和也皆過其則,烏得謂之順哉?故聖人言學,不貴自然,而貴於慎獨,正恐一入自然,則易流於欲耳。

  自然者,流行之勢也,流行之勢屬於氣者也。勢以漸而重,重則不可反矣,惟理可以反之。故語自然者,必以理為主宰可也。

  性命一也,本無彼此之分,但幾不由我制者,命之運,則屬於氣,而自外來者也;由我制者,性之存,則屬於理,而自內出者也。性命,蓋隨理氣分焉,孟子意正如此。由理之一者而言,雖耳目口鼻之欲,情或得正,亦性也。但既為耳目口鼻,則命之拘也,體常暗塞,是不可以性言於命也,故曰:「君子不謂性也。」由氣之雜者而言,雖仁義禮智之行,明或不全,亦命也。但既為仁義禮智,則性之善也,體常虛靈,是不可以命言於性也,故曰:「君子不謂命也。」此明理欲相勝之幾,欲人盡性以制命耳。

  謂天非虛,不可。然就以虛言天,則恐著虛而倚於氣。其動也,為氣化,如日、月、星、辰、水、火、土、石、風、雨、露、雷、鳥、獸、蟲、魚之類,有隨其所重而莫節其過者矣。蓋虛貴有主,有主之虛,誠存於中,是為健德。健則虛明感應,因物曲成,無有不得其所者,是物之順也。夫誠,形而上者也。物,形而下者也,形而下者主於形而上者,則氣統於性矣。苟無以成其德,不健則為著空之虛,物無所主,任其往來而已,形而上者墮於形而下者,則性命於氣矣。人之性與天地之性一也,故陰陽和,風雨時,鳥獸若,草木裕,惟健故能順也。若夫日蝕星流,山崩川竭,歲歉年凶,胎衂卵殰,氣之不順,是健德不為主也。天之性,豈有不健哉?為氣所乘,則雖天之大,亦有時而可憾耳。故所惡於虛者,謂其體之非健也。

  性不可見,因生而可見,仁義禮智本無名,因見而有名。程子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謂性之本體無聲無臭,不可以言語形容也。又曰:「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謂感物而動,生意滋萌,有惻隱之心可見而其名為仁矣,有羞惡之心可見而其名為義矣。仁義者,由性而生,相繼不絕,善端之不能自已者也,故曰:「繼之者善也。」自其成善之本而言,則性矣,故曰:「成之者性也。」

  《中庸》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此處功夫,正見天命之本體,故‘不可’二字,非戒之之辭,亦非順之之辭,言戒,則著意嫌於苦難,言順,則從心恐流於欲。蓋「不可」者,心之所不安處也,與道為一則安,即孟子心之所同然也,離道則不安,即孟子羞惡之心也。於不睹不聞之中,而惕然有戒慎恐懼之念,此良知良能之不能自已處,天之則也。故《中庸》言學,惟以天命之性為宗。

  聖門所謂道者,自人率性而言,以剛健而主宰乎氣化者也,故其發也,至精不雜,謂之中節,若不就主宰上說道,則浮沉升降,自去自來,乃氣之動耳,犬牛與人全無所異。佛老之學於義不精,隨氣所動,惟任自然而不知其非者矣。

  聖人以龍言心而不言鏡,蓋心如明鏡之說,本於釋氏,照自外來,無所裁制者也。而龍則乾乾不息之誠,理自內出,變化在心者也。予力主此說,而同輩尚多未然。然此理髮於孔子居敬而行簡是也。敬則惕然有警,乾道也;簡則自然無為,坤道也。苟任自然而不以敬為主,則志不帥氣,而隨氣自動,雖無所為,不亦太簡乎?孟子又分別甚明,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此即言鏡之義也。行吾敬,故謂之內也,此即言龍之義也。告子仁內義外之說,正由不知此耳。

  先儒以知行分為二者,正為不知仁義禮智之本明,故以智為明,而仁義禮之行則若藉智以知者,是以仁義禮別為一物,繼智用事而智則照之,義襲之根,生於此矣。智發於仁,仁達於禮,禮裁於義,義歸於智,因動靜分合而異其名耳。故本體之明,智也,因其本體而行焉,仁也。禮義之明不過屬於仁智而已,安得謂知行之非合一哉?

  世儒多以實訓誠,亦有倚著之病。夫仁義禮智合德而為誠,誠固未有不實,但就以實為誠則不可。仁義禮智虛明在中,如穀種之生機未嘗息,何嘗有所倚著?是德雖實,不見其有實之跡者也,故言誠,惟惺惺字為切。凡人所為不善,本體之靈自然能覺。覺而少有容留,便屬自欺,欺則不惺惺矣。故戒慎恐懼於獨知之地,不使一毫不善雜於其中,即是惺惺而為敬也。

  聖人之道,不於用上求自然,而於體上做工夫。故雖至聖,猶孜孜亹亹以自勉,此工夫也。工夫只在不睹不聞上做,不睹不聞,蓋人所不知最微之處也,微則不為聞見所牽,而反復入身,其入身者即其本體之知也。故知為獨知,獨知處知謹,則天理中存,無有障礙,流行之勢自然阻遏不住。故自然者,道之著於顯處以言用也。然非本於微,則所謂顯者,乃在聞見,而物失其則矣,不可以言道。凡言道而主於自然者,以天道之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觀之,似亦由中流出,不假人為。然謂之中,則即是勉;謂之得,則即是思,而慎獨功夫在自然中所謂知微之顯者,即此是矣。舍慎獨而言自然,則自然者氣化也,必有忽於細微而愆於理義之正者,其入於佛老無疑矣。

  操則存,存其心也。苟得其養,無物不長,養其性也。存養二字,本於此。夫心是仁義植根之處,而性則仁義所以能生生之理也。理根於心,心存則性得所養,而生生之機不息,故養性工夫,惟在存心。心為物牽,不能自覺,是不操也,然後謂之不存。自覺則物來能察,一察即是操。操者,提醒此心,即是慎獨,豈有所著意操持哉!一操心即存矣,故省察之外,無存養,而省察之功,即是立大本也。在《易》之《頤》,以養為義,其卦震上艮下,動而止也。心動於欲則不止,止則不動於欲。所謂存也,養道盡於此矣。

  聖人之學,只是慎獨,獨處人所不見聞,最為隱微,而己之見顯莫過於此。故獨為獨知,蓋我所得於天之明命,我自知之,而非他人所能與者也。若閑思妄想,徇欲任情,此卻是外物蔽吾心之明,不知所謹,不可以言見顯矣。少有覺焉,而複容留將就,即為自欺。乃於人所見聞處,掩不善而著其善,雖點檢於言行之間,一一合度,不遐有愆,亦屬作偽,皆為自蔽其知也。故欺人不見之知,乃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處也,不可以為獨知。然則獨知者,其源頭不雜之知乎?源頭不雜之知,心之官虛靈而常覺者也。雜則著物,雖知亦倚於一偏,是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矣。

  予嘗載酒從陽明先師遊於鑑湖之濱,時黃石龍(綰)亦與焉。因論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義,先師舉手中箸示予曰:「見否?」對曰:「見。」既而隱箸桌下,又問曰:「見否?」對曰:「不見。」先師微哂,予私問之石龍,石龍曰:「此謂常睹常聞也。」終不解。其後思而得之。蓋不睹中有常睹,故能戒慎不睹,不聞中有常聞,故能恐懼不聞,此天命之於穆不已也。故當應而應,不因聲色而後起念;不當應而不應,雖遇聲色而能忘情,此心體之所以為得正而不為聞見所牽也。

  慎於獨知,即致知也。慎獨之功不已,即力行也。故獨知之外無知矣,常知之外無行矣,功夫何等簡易耶!良知良能本一體也,先師嘗曰:「知良能是良知,能良知是良能,此知行合一之本旨也。」但自發端而言,則以明覺之幾為主,故曰:「知者行之始」。自致極而言,則以流行之勢為主,故曰:「行者知之終」。雖若以知行分先後,而知為行始,行為知終,則知者即是行,所行者即是知也。

  求和即是求中。求中者,非可著意推求也,凡幾上有倚著處,即是不和。覺而化去,覺即是中為主處,故致和即所以致中也。但工夫未能合一,則止是一事之中耳。

  道之顯者謂之文,條理分明,脈絡通貫,無過不及之美名也。禮即天理之節,文之所從出也,苟非嘉會合禮,則妄行無序,烏得為文?故自本體而言,則以達德行達道,誠而明也。自工夫而言,則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明而誠也。本體工夫初無二事,蓋道之所顯者用也,而工夫則歸於本體,故凡言用者皆屬動,言工夫者皆屬靜。既曰文,則顯於用而可見可聞者也。曰學,則歸於靜而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不為見聞所動者也。為見聞所動,則紛亂而不得為文矣。學之外,無複有所謂約禮,而禮之約處,即是達德之一。道之本體如是,故工夫即本體也。

  明明德工夫,要於格物,此是實踐處,蓋外物而言德,則德入於虛矣。第其所謂物者,與「萬物皆備於我」之物同,蓋吾心所見之實理也,先師謂「心之感應謂之物」是也。心未感時,物皆已往,一有感焉,則物在我矣。物之所感,但見其象,往過來續,不滯於心,則物謂之理。滯而成形,則為一物,不可以理名矣。《易》曰:「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器則形而下之名也,故物與理之分,只在形而上下之間耳。成形之後,即為外物,而吾心之所感者,亦不過順應乎此而已,正不當為其所滯也。知此,則物不違則而謂之格矣。

  過是天理中流出,順勢自然,無撙節處,勢重則偏勝,即為黨矣,故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然人之良知,必能自覺,覺處著一毫將就,即自欺而為惡矣。過之發端處,藹然莫能遏,即是仁之根也。於過處觀之,可以知仁。欲人察識過,是仁之流而不中節者也。知其流而不中節,則仁即此而在矣。

  敬義本合內外之道,猶曰存心致知雲耳。蓋敬即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功,收斂此心,反入於內,故曰存心也。義即不睹不聞中之能分別事理者,此在獨知處求致其精,故日致知也。然能知者即是此心,於知上知謹,則心便在內,豈有二哉?敬義至於立處,即是本體之德。敬存乎靜虛之中,則以不偏而為正;敬行乎感應之際,則以得宜而為義。正則遂其本性,無所回曲,是其直也。直者,用之順而其主在內,故雲直內。義則因其定理,無所變遷,是其方也。方者,體之恒而其制在外,故雲方外。此《易》之所謂敬義,蓋以成德言也。德成則本體中正不疑,其所行而為順,故以言於《坤》之六二。若自工夫言,則當雲以敬直內,以義方外,主乎健矣。敬義不正助處即是順,安可外健以言敬義哉?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六陰晦極而陽未嘗亡,猶人心昏蔽已甚而天理未泯也。陽在陰中,惺然複覺,以為受侮於陰,將自振焉,故與之戰。主於戰者陽也,故以龍言,而所戰之地在陰。當陰陽有定位之時,天玄地黃,今陰陽相雜,猶理欲未明也,故曰「其血玄黃」。

  良心在人無有死時,此天命之本體。聖人作《易》,開之以吉凶悔吝,使人自複其本心而已矣。吉凶悔吝者,心之四德也。為善則吉,吉者心之安處也。為惡則凶,凶者心之不安處也。自凶而趨吉則悔,悔者心有所悟而必欲改也。自吉而向凶則吝,吝者心有所羞而不欲為也。此皆天命自動而不待於外求者,此心一覺,豈複蹈禍幾耶!

  聖人畫卦,全在心上見得此理,故其象皆狀德之剛柔,蓋不待觀於天地萬物而後可得也。天地萬物者氣也,德所成之形耳。知德則知天地,萬物在其中矣。《大傳》包犧氏仰觀云云,此是春秋以後學《易》者之說。

尚書黃久菴先生綰

  黃綰字叔賢,號久菴,台之黃岩人。以祖廕入官,授後軍都事。告病歸,家居十年。以薦起南京都察院經歷。同張璁、桂萼上疏主大禮,陞南京工部員外郎,累疏乞休。尚書席書纂修《明倫大典》,薦先生與之同事。起光祿寺少卿,轉大理寺,改少詹事兼侍講學士,充講官。《大典》成,陞詹事,兼侍讀學士。出為南京禮部右侍郎,轉禮部左侍郎。雲中之變,往撫平之。知乙未貢舉,丁憂服闋,起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充安南正使,以遲緩不行。閑住,遷家翠屏山中。寒署未嘗釋卷,享年七十有五。

  先生初師謝文肅,及官都事,聞陽明講學,請見。陽明曰:「作何功夫?」對曰:「初有志,工夫全未。」陽明曰:「人患無志,不患無工夫可用。」複見甘泉,相與矢志於學。陽明歸越,先生過之,聞致良知之教,曰:「簡易直截,聖學無疑。先生真吾師也,尚可自處於友乎?」乃稱門弟子。陽明既歿,桂萼齮齕之。先生上疏言:「昔議大禮,臣與萼合,臣遂直友以忠君。今萼毀臣師,臣不敢阿友以背師。」又以女妻陽明之子正億,攜之金陵,銷其外侮。先生立良止為學的,謂:「中涉世故,見不誠非禮之異,欲用其誠、行其理,而反羞之。既不羞而任諸己,則憤世嫉邪,有輕世肆志之意。於是當毀譽機阱之交作,鬱鬱困心無所自容,乃始窮理盡性以求樂天知命,庶幾可安矣。久之自相湊泊,則見理性天命皆在於我,無所容其窮盡樂知也,此之謂艮止。」其於《五經》皆有原古,《易》以《先天》諸圖有圖無書為伏羲《易》,《彖》辭為文王《易》,《爻辭》為周公《易》,《彖傳》、《小象傳》、《系辭傳》、《文言》、《說卦》、《序卦》、《雜卦》為孔子《易》。以《大象傳》為《大象辭》,為孔子明《先天易》,其卦序次亦依《先天橫圖》之先後。又以孔子《系辭》言神農、黃帝、堯、舜、周《易》之韞,為明歷代《易》。又以孔子始終萬物,莫盛乎艮,以闔戶之坤,先闢戶之乾,合先後天而推之,以見夏、商《連山》、《歸》《藏》之次序。《詩》以《南》、《雅》、《頌》合樂者,次第於先,退十三國於後,去《國風》之名,謂之「列國」。魯之有《頌》,僭也,亦降之為列國。《春秋》則痛掃諸儒義例之鑿,一皆以聖經明文為據。《禮經》則以身事世為三重,凡言身者以身為類(容貌之類),凡言事者以事為類(冠婚之類),凡言世者以世為類(朝聘之類)。《書》則正其錯簡而已。此皆師心自用,顛倒聖經,而其尤害理者《易》與《詩》。夫《先後天圖說》固康節一家之學也,朱子置之別傳,亦無不可。今以《先天諸圖》即為伏羲手筆,與三聖並列為經,無乃以草竊者為正統乎?《大象傳》之次第,又複從之,是使千年以上之聖人,俯首而從後人也。《詩》有《南》、《雅》、《頌》及列國之名,而曰《國風》者,非古也。此說本於宋之程泰之,泰之取《左氏》季劄觀樂為證,而於《左氏》所雲「風有《采繁》、《采蘋》」則又非之,是豈可信?然季劄觀樂次第,先《二南》,即繼之以十三國,而後《雅》、《頌》。今以《南》、《雅》、《頌》居先,列國居後,將複何所本乎?此又泰之所不取也。《識余錄》言先生「比羅一峰,以傾邃菴」,高忠憲《家譜》言「居鄉豪橫」。按先生規其同門,謂「吾黨於學,未免落空」。同門皆敬信無異言,未必大段放倒如是也。

  易經原古序

  《易》者,三才之道,聖人之學,憂患之樞也,有先天,有後天。先天之時,以氣流行,憂患尚淺,後天之時,以事成用,憂患日深。流行者,以象效法,成用者,以象趨避。先天以天地山澤雷風水火八者為象,變為六十四,以示人之效法。非此則憂患興,人道不彰。效而法之,其要始終於天地,觀天行健,以自強不息,觀地勢坤,以厚德載物。後天以言動、制器、蔔、筮四者為事,變為六十四,以示人之趨避。非此則憂患甚,人道危。趨而避之,其要亦始終於天地,為知崇,為禮卑,崇效天以厲志,卑法地以受物。此先天後天之教,予少學也。觀其卦,考其圖,玩其辭,繹其義,昧焉無知也。中涉世故,乃試於世,初見不誠非理之異,欲用其誠、行其理,而反羞之。既不羞而任諸己,則皆憤世疾邪,有輕世肆志之意。既知憤疾輕肆之不可,則反而修諸己。修諸己未得,每遭毀譽機阱之交,則多鬱鬱疑思,幽憂困心,若無所容其生者,則進之於窮理盡性,以求樂天知命,庶幾可安矣。然猶未也,又求而進之,則見理在於我,性在於我,天在於我,命在於我,無容窮於我,無容盡於我,無容樂於我,無容知於我,乃一而無二矣。惟艮其止,止於其所,時止而止,時行而行,以觀萬象,以進觀天健,以進觀地厚,又觀辭變象占,以進觀天崇,以進觀地卑,然後動靜可不失其時,其道可光明矣。然亦不敢為足,實不知予之為予,《易》之為《易》,聖人之為聖人,眾人之為眾人,執此以往,以履憂患,惟健惟厚,惟崇惟卑之當,孳孳日見其未已,然後知《易》之在予,皆因憂患而得之。學之不易,有如此者。今敢定之以《先天》諸圖有圖無書為伏羲《易》,以《彖辭》為文王《易》,以《爻辭》為周公《易》,以《彖傳》、《小象傳》、《系辭傳》、《文言》、《說卦》、《序卦》、《雜卦》、為孔子《易》。又以《大象傳》為《大象辭》,為孔子明《先天易》,其卦次序亦依《先天橫圖》之先後。又以孔子《系辭》言神農、黃帝、堯、舜、周《易》之韞為明歷代《易》。又以孔子始終萬物,莫盛乎艮,以闔戶之坤,先闢戶之乾,合先後天而推之,以見夏、商《連山》、《歸藏》卦位之次序。其《文言》之錯於《系辭》者,則歸之《文言》;其《系辭》之錯於《說卦》者,則歸之《系辭》;及凡諸錯者皆正之,皆詳於各篇。歷數十年,敢以生平所得之艱難者。釋其義,或先儒之說有同者亦不敢廢,謂之曰《易經原古》。故綴以俟君子,茲述其概雲。

  書經原古序

  古言功業之大,道德之盛無過於唐、虞、三代,言君則無過於堯、舜、禹、湯、文、武,言臣則無過於皋、夔、稷、契、伊、傅、周、召。人皆知其大矣,而不知其所以大;皆知其盛矣,而不知其所以盛。夫不知者,知為功業而不知所以為功業,知為道德而不知所以為道德。夫功業由道德,道德由其學,其學由於其心,必知其學,然後其心可得知也。蓋自伏羲以來,以「艮止」啟存心之法,至堯以「允執厥中」示由道之要,至舜、禹以「人心道心」、「危微精一」、「安止幾康」明「允執厥中」之要,至湯、文、武以「欽止艮背」明「建中綏極」之要,其實皆「艮止」也。苟得其要,雖在數千載之下,可見數千載之上。今予生數千載之下,竊嘗妄意欲窺當時君臣功業之大,道德之盛,每恨不獲生逢其時。早嘗有志,寤寐景行,黽勉從仕,雖幸有遭命與心違,歸臥窮山,掃跡蓬戶,乃取《典》、《謨》、《訓》、《誥》之文,反覆微言,潛心歲月,一旦怳然若有所啟,若見言外之旨,目擊其君臣雍雍濟濟,感德仰恩,相與揖讓於一堂之上。皆有以見其道德高明如天,容物之所不能容,博厚如地,載物之所不能載,悠久無疆,成物之所不能成,逆順萬途,賢愚萬類,公私取捨,皆不出其範圍,於是喟然歎曰:「斯學既絕,如斯道德,所以久不明於人,如斯功業,所以久不明於世,予何汩沒?」抱茲俯仰,耿耿不能自已。乃訂其文之錯簡與篇之錯簡,隨其所得,或因舊聞為箋,名之曰《書經原古》。庶幾其時其義,燦然可明,以俟君子有求於千古者,或有徵於斯雲。

  詩經原古序

  《詩》合於《樂》,古之教也。夫子定《樂》合於《詩》,當時在門弟子莫不知之。夫子歿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則知之者鮮矣。故後世《詩》分為四家,而皆謂《樂經》已亡。由此言之,則世不知《樂》矣。夫《樂》既不知,則《詩》亦不知矣。何哉?夫詩發之情而動之志,動之志而著之言,言永而依之聲,聲永而協之律,律和而諧之音,此五聲、六律、八音之所不廢而合於樂也。何謂五聲?宮、商、角、徵、羽是也。何謂六律?黃鍾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大呂夾鍾、仲呂林鍾、南呂應鍾,陰陽各六是也。何謂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是也。以此言《樂》而《詩》在焉。《周南》、《召南》,文王后妃之德,周、召二公之化,故嘗被之管絃,以為房中之樂,用之閨門、鄉党、邦國。《二雅》、《二頌》,文王、武王之功德、後稷,公劉、太王、王季之積累,故嘗協之鐘鼓管籥,以為朝廷、郊廟之樂,用之燕饗,薦之神明。以志感志,聲、律、音無不相感,聲律音無不相應,而氣無不融。氣融情動而幽明共和,以之治人,所以陶鎔變化,養其性情而莫知所為者;以之事神,上下、和應,莫不孚格。此《詩》、《樂》之所以為教,所謂「人事浹於下,天道備於上,而無一理之不具」,故古先聖王教冑子之必先,而移風易俗之必事。其他十三國,皆九州之舊域,皆有古聖賢之遺教。其後君非一人,賢否不一,教化亦異,風俗不能不變。然聖賢之遺,亦時有存者,或賢人貞婦之不得志,或裏巷男子之道情,或時有可感,或事有當憫,及夫公劉之肇基王業,周公之克艱王室,詩之得失,皆可見也。此雖可絃歌而樂不常用,但用之諷志,以備觀省觀懲而已。故夫子特舉其籍而討論之,皆因其舊,去其重複,正其紊亂,明其善惡,以為萬世教化之本。予少學之,白首方知其故。故敢以《南》、《雅》、《頌》合樂者,次第於先,乃退十三國於後,去其「國風」之名,謂之「列國」,亦因其舊也;魯之有《頌》,實僭天子禮樂,夫子魯之臣子,故不削,使讀者自知其非,今黜之於《列國》,以明夫子之志,庶幾《詩》、《樂》之兩全,他詩之不雜,總名之曰《詩經原古》,以俾審音、諷志之有考,陶鎔、孚格、勸戒之有法,以俟學《詩》學《樂》者之兩得也。

  春秋原古序

  《春秋》者,夫子經世之志,處變之書也。孟子嘗明夫子作《春秋》之志,曰:「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然則《春秋》,史也,而可為夫子經世處變歟?曰:「史載當時天下之事,夫子觀史而見其義,因義而見其所載之當否。其義有關於天下之故者,則書而存之,所謂夫子筆之也。其義無關於天下之故者,則削而去之,所謂夫子削之也。或筆或削,皆觀其義,因其義,設以身處之,以權其輕重,定其是非,則當時天下之事,皆夫子所以經綸裁制之宜也,故曰‘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夫君子之於天下也,處常易,處變難,君子之道本諸身,原諸天,是之謂王道也。方周之盛也,文、武、成、康相繼在上,周、召、畢、陳相繼在下,以身奉天,綏德諸侯,溥善氓庶。此上以道揆,下以法守,是王道之行於世,猶元氣之足於身,而百病不生,故曰‘處常易也’。及其衰也,幽、厲相繼在上,榮、尹、番、聚、蹶、楀相敗在下,以身拂天,播惡諸侯,流毒氓庶。此上無道揆,下無法守,是王道不行於世,猶元氣之不足於身,而百病交生,故曰‘處變難也’。迨至春秋,周室已東,文、武、成、康之澤日微,天下貿貿。百餘年來幸有齊桓、晉文者出,佐以管仲之輩,雖志在功利,猶能假王道之名以行,而謂之霸,雖成周之盛不可複睹,而天下生民亦賴之以少康矣。不久二霸沒而複亂,後雖有宋襄、秦穆諸君者欲效之,而不足霸。惟晉悼欲繼祖業,不久而歿,天下之亂,迄無已時。夫子懼其不已,乃求在上之故,以其甚者,托始於平王之四十九年,感瑞物之虛出,而絕筆於西狩之獲麟。其間《魯史》所記,君人之虐,臣子之逆,妾婦之亂,夷狄之橫,可勝言而可勝數哉!故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春秋》之作,豈夫子之得已哉?憂王道之不行也,故曰:‘吾志在《春秋》。’今之學《春秋》者,苟無夫子經世之志,處變之心,而欲窺其門牆,難矣!窺其門牆尚難,況欲入其閫奧乎?昔董仲舒嘗誦其師說曰:‘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之罪。’由此言之,則知夫子之作《春秋》,蓋不堪世變之感,思欲正之,無可奈何,故托《魯史》為《春秋》。今欲知夫子經世之志,處變之道,而以義例之鑿觀之,則非所以為《春秋》矣。且《春秋》之說,莫先於《三傳》,而《三傳》已不能無得失之議。今家傳人誦莫先於胡氏,而胡氏已不能無沿襲之弊。自漢、唐、宋迄今,凡學《春秋》者,皆不出《三傳》與胡氏之範圍。今甘泉湛子獨能一旦豁然以孟子所述夫子之言為主,痛掃諸儒義例之鑿,可謂難矣!但以周正改月,凡漢儒附會典禮之類,皆以為是,又以左氏盡據國史而不疑其龐誕,此乃湛子之瑜瑕不可掩者。予少有志於《春秋》,頗厭義例之鑿,學之白首,忽悟孟子與夫子之言而有省。時猶未見湛子之書,今偶見之,多與予合,乃取湛子之書及《三傳》、胡氏,參以諸儒之說而折衷焉,一皆以聖經明文為據。雖雲《經》、《傳》或由漢儒附會,後儒曲說,皆不敢信,必質諸真聖人之《經》而後敢安。此予之志也,故綴此以俟有志於《春秋》者共雲。

  禮經原古序

  夫《禮》之作,自天地來矣。有天地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親疏、長幼,朋友,而禮有所錯,則禮之制,自人倫始矣。天地之貴在人,人之貴在性,性有仁義禮智信,故制禮者必因人性之禮,錯之人倫而為之條理,必合仁義智信出之,然後行乎天地而成乎人倫也。其行有三重焉,曰身,曰事,曰世。總三者之綱言之,曰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總三者之目言之,曰冠、婚、喪、祭,曰吉、凶,軍、賓、嘉。其載也有籍焉,其出也有儀焉,有義焉。儀以言其節文,義以言其理意。有人以行乎三重,斯須不可去,造次顛沛不可違。在身所以周身,在事所以周事,在世所以周世,謂之周旋中禮。瑣瑣器數不與焉,拘拘刑名不與焉,屑屑祝史玉帛之雲不與焉。君子周此三者,所以施之家國天下莫之尚矣,雍熙太和所由致也。帝王代作,質文損益,雖或不同,然於三重,原於天地,始於人倫者,則未嘗一日有間。至周而後大備,故禮莫盛於周。及周之衰,諸侯將踰法度,惡其害己,皆去其籍。至孔子時,其籍已不全,故孔子曰:「吾欲觀夏禮,杞不足徵也。吾欲觀殷禮,宋不足徵也。吾欲觀周禮,幽、厲傷也。」幸而魯之史官猶能存之,故時曰周禮盡在於魯。孔子猶獲見之,故自衛反魯而討論之。所謂定禮者,定此籍為經也。孔子雖定之,孔子無位,但私藏而私傳之,未及大行於世。孔子歿而微言絕,壞亂至於戰國,上下恣橫,禮益為當時所惡。蓋孔子所定之經,不待秦火秦禁,先已散亡。至漢武帝之世,始弛挾書之禁,建收書之策,《禮》之篇章,藏於孔壁,散於山澤者,稍稍漸出,如高堂生所傳,二戴所記,《藝文志》所載,世曆唐、宋至今,雲古禮或存者,惟此而已,此外更無所謂禮者。故《六經》殘缺,惟《禮》為甚。予早嘗有志,思學諸身者未有所得,故置其稿於篋中以俟時。迨仕而或出或處,南北靡常,皆有未暇。至己亥投林之後,又以四子諸經未完,蹉跎至今,始獲措手。蓋《禮》之為經,非若他經,雖或錯亂,其經之規模猶在,尚可依據尋繹,求其意旨而訂定之。至於《禮》則散亡日久,雖有高堂生、二戴、《藝文志》所存遺簡,然已茫無頭緒,不知孰為先王之作,孰為後世之為,孰為洙、泗之傳,孰為漢儒之附會,孰為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禮,無以辨之。縱或辨之,亦不能全。今但據其儀之可觀,其義之可訓者,存其什一,推而達之纖悉貴賤之禮,總以三重輯之。凡言身者,以身為類;凡言事者,以事為類;凡言世者,以世為類。所謂綱與目者,亦次第其間。又取朱子《儀禮》經傳數篇,益之以成一經之綱領,總謂之曰《禮經原古》。俾學《禮》者知其源委,尋其脈絡,以為三重之條理,以立大本,以經大經,以贊化育,庶幾或少補於明時雲。

布衣董蘿石先生澐(附子穀)

  董澐字複宗,號蘿石,晚號從吾道人,海鹽人。以能詩聞江湖間。嘉靖甲申年六十八,遊會稽,聞陽明講學山中,往聽之。陽明與之語連日夜,先生喟然歎曰:「吾見世之儒者,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其下者,貪饕爭奪於富貴利欲之場,以為此豈真有所為聖賢之學乎?今聞夫子良知之說,若大夢之得醒,吾非至於夫子之門,則虛此生也。」因何秦以求北面,陽明不可,謂「豈有弟子之年過於師者乎?」先生再三而委質焉。其平日詩社之友招之曰:「翁老矣,何自苦!」先生笑曰:「吾今而後始得離於苦海耳,吾從吾之好。」自號從吾。丙戌歲盡雨雪,先生襆被而出,家人止之不可,與陽明守歲於書舍。至七十七而卒。先生晚而始學,卒能聞道。其悟道器無兩,費隱一致,從佛氏空有而入,然佛氏終沉於空,此毫釐之異,未知先生辨之否耶?

  董穀字石甫。嘉靖辛醜進士。曆知安義、漢陽二縣,與大吏不合而歸。少游陽明之門,陽明謂之曰:「汝習於舊說,故於吾言不無牴牾,不妨多問,為汝解惑。」先生因筆其所聞者,為《碧裏疑存》,然而多失陽明之意。其言「性無善惡」,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又言「性之體虛而已,萬有出焉,故氣質之不美,性實為之。全體皆是性,無性則並無氣質矣。」夫性既無善無惡,賦於人則有善有惡,將善惡皆無根柢歟?抑人生而靜以上是一性,靜以後又是一性乎?又言「複性之功,只要體會其影響俱無之意思而已」。信如斯言,則莫不墮於怳惚想像,所謂求見本體之失也。學者讀先生之書,以為盡出於陽明,亦何怪疑陽明之為禪學乎!

  日省錄

  凡事多著一分意思不得。多著一分意思,便私矣。

  從先師往天柱峰,一家樓閣高明,花竹清麗,先生悅之。往日曾以其地求售,悔不成約。既而幡然曰:「我愛則彼亦愛之,有貪而無恕心矣。」再四自克,行過朱華嶺四五裏,始得淨盡。先生言「去欲之難如此’。

  今人只是說性,故有異同之論,若見性,更無異同之可言。

  求心錄

  內不見己,外不見人,即是任理。

  千病萬痛從妄想生,故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

  知過即是良知,改過即是致知。

  恭默思道,凡思道者則自然恭默,非恭默以思道也。若一時不在道,則此心放逸,而恭默之容無矣。

  但要去邪念,不必去思,思者,吾心之變化也。正如風、雨、露、雷,種種各別,皆是太虛,太虛非此則亦無體,此雖可見,然實無作為,亦何從而見之也!

  但有一毫厭人之心,即謂之不敬,稍有此心,則人先厭我矣。

  但依得良知,禮法自在其中矣。

  心無所希,名之曰道。

  見性是性。

  聞驢悟道,因觸而碎。悟在聞前,道在驢外。

  橫逆之來,自謗訕怒駡,以至於不道之甚,無非是我實受用得力處。初不見其可憎,所謂山河大地,儘是黃金,滿世間皆藥物也。

  心無體也,綱常倫物、形質器用與心為體,舍萬象無太虛,舍萬事無心矣。分之則為物,合之則為心,見物便見心,離物見心亦是見鬼。此艮背行庭之義也。

  理之成形,因謂之氣。

  費處即是隱,不作體用看。

  五星聚奎,洛大儒斯出。五星聚室,陽明道行。

  碧裏疑存

  程子曰:「既思即是已發。」即如程子之言,則存養功夫如何下手?蓋謂之中者,無形象可求,只要體會其影響俱無之意思而已。太虛寂寥,無適無莫,是謂之中。惟人於已發處不能加省察之功,遂使未發無朕之時,亦結成有物之毒。陽明以瘧喻之,故發而中節,省察所致,和既得矣,體亦中焉。省察即是存養,非別有存養可以下手也。

  費者言道,無所不在也。隱者所以著其實也,妙不可思,無象與理之分。夫婦所能知行,自籩豆之事,以至屠沽之事,專一事則知一事,能幹當一事。此形而下者,聖人天地所不知。能形器無非是理,不可控揣此形而上者。蓋事哲理之別名,語事則千殊萬異,語理則聲臭俱無,大的就是小的。有見於此,則洞然無物,鳶飛魚躍,舉目所在,可迎刃而解矣。

  事之所以前知者,蓋前後時耳。而理無前後,萬古而上,千世而下,同一瞬耳,惟因人之有念,則念之所在,遂隔生死,而理之通達無間者始味矣。故不起念,便能前知。下此一等,則由數而得,數與理通一無二,但以數推則有所倚,故不如至誠。至誠之道如洪鐘,未嘗有聲,由扣乃有聲,而其聲固未嘗無也。數用則知,不用則不知。然既涉於知,則未免繫念,故用便近二,知不如不知之為愈也。

  《震澤語錄》載學者問天下歸仁,先須從事四勿,久當自見。先生曰:「固是。然自要便見得。」范伯達問曰:「天下歸仁只是物,物皆歸吾仁。」先生指窗問曰:「此還歸仁否?」范默然。其後陳齊之有詩雲:「大海因高起萬漚,形軀雖異總同流。風漚未狀端何若?此際應須要徹頭。」蓋仁之體段潔淨精微,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不容一毫粘帶,粘著即死而仁隱矣。今所以不能便見得者,止因粘帶之念不忘,起心思索即差千里。范之所以默然者,病在於轉念生疑,遂死於此。窗未嘗不歸吾仁,而吾自捍格之耳。粘帶不生,即風漚未狀時景象。蓋情順萬事而無情,即是粘帶不生。苟畏事而求無事,則粘帶益多矣。

  《震澤語錄》範元長曰:「此只是道體無窮。」先生曰:「道體有多少般?在人如何見?須是涵泳方有自得。」陳齊之有詩雲:「閑花亂蕊競紅青,誰信風光不暫停。向此果能知逝者,便須觸處盡相應。」蓋所謂道體,即是仁也。仁只是一團生生之意,而其要本於慎獨,慎獨而還其無聲無臭之天,則萬物一體而純亦不已矣。至此則潔淨精微而粘帶不生,杳無朕作而宛然可見。聖人非見水,乃自見其心也。天下無性外之物,而觸處相應,雖遇磐石亦不舍晝夜矣,豈必川哉?性者,天地萬物之一原,即理是也。初本無名,皆人自呼之。以其自然,故曰天;脈絡分明,故曰理;人所稟受,故曰性。生天生地,為人為物,皆此而已。至虛至靈,無聲無臭,非惟無惡,即善字亦不容言。然其無善無惡處,正其至善之所在也,即所謂未發之中也。窮推本始,雖在天亦有未發之中,即未賦物時是也。既賦即有不齊,乃陰陽奇偶,自然之象。天地無心,而成化雜然並賦,豈有美惡之分?要之美惡之名,亦起於人心違順愛憎之間雲爾。故性之在人,不能無美惡,然人生而靜以上,所謂天之性者,理之本然,不以美惡而增損,雖甚惡之人,亦未嘗不自知之也。人能全其無善無惡、人生而靜之本體,斯真性矣,斯至善矣。朱子析理氣為二物,以性之不善歸咎於氣質,而不知氣質之不美,性實為之。全體皆是性,無性則並無氣質矣,況美惡乎?性之體,虛而已,而萬有出焉。聖人未嘗有仁義禮智信之說也,至孟子始言四端,宋儒又以之分屬五行,(漢已分屬,不始於宋。)未免牽合附會。且天亦非有四時,乃陰陽細分耳。陰陽亦非二物,乃一氣屈伸耳。故先天惟一氣,氣惟一理,理惟一性,性惟一虛。

  所謂道者,非有物也,只是一個乾淨得緊。門人卻疑聖人有隱,無非推測、馳求,正坐不乾淨之病。聖人曰:「吾無隱乎爾!」吾無所往而不顯示於汝者,止是一個孔丘而已,此軀之外,更何有哉!

  性學之所以流於支離者,因泥於心性情才名色多而致然也。不知總是一性,初非二物,如惻隱字乃所性發而不忍之名,從微至著,充之則為仁,非是仁在中而緒見外也。餘仿此。

  仁義禮智,即是知覺運動之妙處。

  朱子言「渾然之中,萬理畢具」。要在學者善觀,如以為真有萬理,則誤矣。

  胡太常秀夫,因閱《大成樂》,始悟金聲玉振,非如註之所雲也。蓋樂按一聲八音並作,齊起齊止,不容斷續。然必始編鐘而末編磬,合八音而成一聲,故金石二音,相去但有毫釐之間。既要翕如,又要純如,又要皦如、繹如,又必自金以漸而至石,所以為難。條理雲者,既循序,又和美,且分明也。蓋樂作一聲,必主一字,如「大哉宣聖」之類,「大」字要如此條理,「哉」字亦要如此條理,字字相連如貫珠,不許生澀而間斷,謂之繹如。若先擊鏄鍾,後擊特磬,何難之有!況鏄鍾、特磬,古無是器,而樂之起止,乃是柷敔也。

主事陸原靜先生澄

  陸澄字原靜,又字清伯,湖之歸安人。正德丁醜進士。授刑部主事,議大禮不合,罷歸。後悔前議之非,上言「臣以經術淺短,雷同妄和,質之臣師王守仁,始有定論。臣不敢自昧本心,謹髮露前愆,以聽天誅」。詔復原官。《明倫大典》成,上見先生前疏,惡其反覆,遂斥不用。先生以多病,從事於養生,文成語之以養德。養身只是一事,果能戒慎恐懼,則神住、氣住、精住,而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有議文成之學者,先生條為六辨,欲上奏,文成聞而止之。《傳習錄》自曰仁發端,其次即為先生所記。朋友見之,因此多有省悟,蓋數條皆切問,非先生莫肯如此吐露,就吐露亦莫能如此曲折詳盡也。故陽明謂:「曰仁歿,吾道益孤,致望原靜者不淺。」執父喪,哀毀失明。徐學謨以先生複官一疏,不勝希用之念,曲逢時好,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也。大抵世儒之論過,以天下為重,而不返其本心之所安。永嘉或問,天下外物也,父子天倫也,瞽瞍殺人,舜竊負而逃,知有父而不知有天下也。聖人複起,不易斯言。陽明所謂心即理也,正在此等處見之。世儒以理在天地萬物,故牽挽前代以求準則,所以懸絕耳。先生初錮於世論,已而理明障落,其視前議猶糞土也。陽明知永嘉之為小人,不當言責,故不涉論為高。先生已經論列,知非改過,使人皆仰,豈不知嫌疑之當避哉?亦自信其心而已。學謨准之以鄙情,不知天下有不顧毀譽者,咥然笑其旁也。

尚書顧箬溪先生應祥

  顧應祥字惟賢,號箬溪,湖之長興人。弘治乙丑進士。授饒州府推官。桃源洞寇亂,掠樂平令以去,先生單身叩賊壘,出令,賊亦解去。入為錦衣衛經歷,出僉廣東嶺東道事,討平汀、漳寇、海寇、郴、桂寇,半歲間三捷。宸濠亂定,移江西副使,分巡南昌,撫循瘡痍,招集流亡,皆善後事宜。曆苑馬寺卿。奔母喪,不候代,家居者十五年。再起原任。時方議征元江,先生以那鑑孤豚,困獸不可急。會遷南兵部侍郎以去。後至者出師,布政徐波石死焉。嘉靖庚戌,陞刑部尚書。先生以例繁,引之者得意為出入,命郎官吳維岳、陸穩定為永例,在曹中獎拔於鱗、元美,由是知名天下。分宜在政府,同年生不敢鴈行。先生以耆舊自處,分宜不悅,以原官出南京。癸醜致仕,又十二年卒,年八十三。

  先生好讀書,九流百家皆識其首尾,而尤精於算學。今所傳《測淵海鏡》、《弧矢算術》、《授時曆撮要》,皆其所著也。少受業於陽明。陽明歿,先生見《傳習續錄》,門人問答多有未當於心者,作《傳習錄疑》。龍溪《致知議略》亦摘其可疑者辨之。大抵謂:「良知者,性之所發也,日用之間,念慮初發,或善或惡,或公或私,豈不自知之?知其不當為而猶為之者,私欲之心重而恕己之心昏也。苟能於一起之時,察其為惡也,則猛省而力去之,去一惡念,則生一善念矣。念念去惡為善,則意之所發,心之所存,皆天理,是之謂知行合一。知之非難,而行之為難。今曰‘聖人之學,致良知而已矣。人人皆聖人也,吾心中自有一聖人,自能孝,自能弟’。而於念慮之微,取捨之際,則未之講,任其意向而為之,曰‘是吾之良知也’。知行合一者,固如是乎?」先生之言,以陽明「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為格物」為准的,然陽明點出知善知惡原不從發處言,第明知善知惡為自然之本體,故又曰:「良知為未發之中。」若向發時認取,則善惡雜揉,終是不能清楚,即件件瞞不過照心,亦是克伐怨欲不行也。知之而後行之,方為合一。其視知行終判兩樣,皆非師門之旨也。

侍郎黃致齋先生宗明

  黃宗明字誠甫,號致齋,寧波鄞縣人。登正德甲戌進士第,授南京兵部主事,陞員外郎。諫上南巡,請告歸。除工部郎中,不起。嘉靖癸未補南刑部。張孚敬議大禮,在廷斥為奸邪,先生獨曰:「繼統者,三代通制,繼嗣者,王莽敝議。今制,公侯伯軍職承襲,弟之繼兄,姪之繼叔,皆曰弟曰姪,不曰子。公侯伯如是,天子何獨不然。」如其議,上之,出守吉安。有能名,轉福建鹽運使。召修《明倫大典》,丁母憂,不行。己醜,陞光祿寺卿,輯《光祿須知》以進。壬辰,轉兵部右侍郎,編修楊名言「齋醮無驗,徒開小人倖進之門」。上大怒,戍名。先生言名無罪,出為福建參政。明年冬,召補禮部侍郎。丙申十一月卒官。先生受學於陽明,陽明謂「誠甫自當一日千里,任重道遠,吾非誠甫誰望耶!」則其屬意亦至矣。

  論學書

  學問思辨,即是尊德性下手功夫,非與篤行為兩段事。如今人真有志於學,便須實履其事。中間行而未安、思而未通者,不得不用學問思辨之功。學問懇切處,是之謂篤行耳,故必知行合一,然後為真學。學而真者,知行必合一,並進之說,決無益於行,亦非所以為知也。故吾輩但於立志真偽處省察,學問懈弛時鞭策,即無不合,不必區區於講說為也。來諭以仆為格物者意,未有非意而格物者,分意與物為兩事。仆未嘗有此事也。蓋《大學》綱領雖有三,而人己只一物,初非有彼此也。條目雖有八,而工夫只一事,初非有先後也。天下國家身心意知物者,其本體也;格致、誠正、修齊、治平者,其工夫也。吉凶悔吝生乎動,動處乃善惡所萌,獨知之地,故惟誠意為實下手工夫。意之本體無不知,故格致即是誠意,無事於聞見也。意之所用,無非物,故致知在格物,不落於虛無也。此其大本大原,聖人複起,有所不能易者。若曰:「格物便有格物,致知便有致知,不容以混言。」不惟分析支離破碎,聖賢渾融之旨,亦焉能有如此學問而能有得乎?屋之喻,亦恐未然。若曰「此屋也,或自內而名之曰室,或自外而名之曰字。此意也,或自其所明而言之曰知,或自其所向而言之曰物」,則可。其曰梁、曰棟、曰柱,乃其屋中之名色各有不同,以為意知物之喻,則不可。如曰孝、曰弟、曰慈,乃父子兄弟所接之理。其念動於父子兄弟為意,孩提之愛親敬長為良知,知之所向為物。有物必有則,不過其則之為格物,不遏其知之為致知,父必慈、子必孝、兄必友、弟必恭之為誠意,達之天下無不然之為仁義、為性。蓋人未聞道之先,百姓日用而不知,又何工夫之有?一有求學之意,即善善惡惡自能知之,不待外求;為善去惡亦在不自欺耳。此所謂「我欲仁斯仁至」者,何等簡易!何等直截!今顧欲外此而求之煩難,獨何歟?(《與萬鹿園》)

  來諭謂:「此心之中,無欲即靜,遇事時不覺交戰,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論者。蓋無欲即靜,與周子《圖說》內自註無欲故靜之說,亦略相似。其謂遇事時不覺交戰,便是得力,亦謂心中有主,不為事物所勝雲耳。然嘗聞之,程子曰:「為學不可不知用力處,既學不可不知得力處。」周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寡之又寡,以至於無。」正不在得力,而在於知所以用力;不在無欲,而在寡欲耳。學必寡欲而後無欲,知用力而後知得力,此其工夫漸次,有不可獵而進者。若執事所言,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貧人說富,如學子論大賢,功效體當,自家終無受用時也。仆之所謂主靜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處,亦不過求之於心,體之於心,驗之於心。蓋心為事勝,與物交戰,旨欲為之累。仆之所謂主靜者,正以尋欲所從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賊者,必求賊所潛入之處而驅逐之也。是故善學者莫善於求靜,能求靜然後氣得休息,而良知發見。凡其思慮之煩雜,私欲之隱藏,自能覺察,自能拔去,是故無欲者本然之體也,寡欲者學問之要也,求靜者寡欲之方也,戒懼者求靜之功也。知用力而後得力處,可得而言無欲,真體常存常見矣。(《答林子仁(名春,心齋弟子也)》)

  王生師觀,淑於老先生(即陽明先生)者也,已而卒業於錢洪甫氏,來自吳門,問予以「已發未發之旨」。予殆未有以語生也,相與紬繹其辭,剔發其義,師觀莫予避也。曰:「未發只在已發上見,只觀於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平日涵養便是。」此語殆今日日用工夫為第一義,予因歎此理之同,真有不言而喻者。然而廿餘年來,相與從事於斯者,或出或入,或啟或蔽,致一之義曾未見彷彿,若古人者則何居?夫古人剛毅木訥,不尚言說,篤志以定其本,凝靜以固其基,致慎乎獨而微之又微焉,默成乎心而深之又深焉。不得已而言,若響之應,無遺聲焉,不得已而動,若坐窮山而群慮自息,若遊太古而群囂自寂,是以精不散而神不移,紛不亂而變不窮。然則吾徒相與講明斯義也,其尚古人之筌蹄矣乎?得魚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吾盍與子勉之。師觀嘗學於陳師魯氏、鄒謙之氏,今洪甫氏有《汶源紀聞錄》,師觀省焉,是皆筌蹄也已矣。(《贈王師觀序》)

中丞張浮峰先生元沖

  張元沖字叔謙,號浮峰,越之山陰人。嘉靖戊戌進士。授中書舍人,改吏科給事中。分宜入相,先生言其心術不光,不宜在天子左右。又請罷遣中官織造。遷工科都給事中,諫世廟玄修不視朝。一時稱為敢諫。出為江西參政,廣東按察使,江西左右布政使,陞右副都禦史,巡撫江西,奉旨回藉。又二年而卒,年六十二。

  先生登文成之門,以戒懼為入門,而一意求諸踐履。文成嘗曰:「吾門不乏慧辨之士,至於真切純篤,無如叔謙。」先生嘗謂學者曰:「孔子之道,一以貫之,孟子之道,萬物我備,良知之說,如是而已。」又曰:「學先立志,不學為聖人,非志也。聖人之學,在戒懼慎獨,不如是學,非學也。」揭坐右曰:「惟有主,則天地萬物自我而立,必無私,斯上下四旁咸得其平。」前後官江西,闢正學書院,與東廓、念菴、洛村、楓潭聯講會,以訂文成之學,又建懷玉書院於廣信,迎龍溪、緒山主講席,遂留緒山為《文成年譜》,惟恐同門之士,學之有出入也,其有功師門如此。

侍郎程松溪先生文德

  程文德字舜敷,號松溪,婺之永康人。嘉靖己醜進士第二,授翰林院編修。同年楊名下詔獄,方究主使,而先生與之通書。守者以聞,上大怒,誤逮禦史陳九德,先生自出承認,入獄。黜為信宜典史,總督陶諧延主蒼梧書院。移安福知縣。陞南京兵部主事,轉禮部郎中。丁艱,起補兵部,出為廣東副使,未行,轉南京國子祭酒,擢都禦史。丁內艱,起為禮部右侍郎,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上在齋宮,侍臣所進青書詞,爭為媚悅,獨先生寓意諷諫,上不悅也。會推南臬宰,以先生辭疏為謗訕,落職歸。三十八年十一月卒,年六十三。萬曆間贈禮部尚書,諡文恭。先生初學於楓山,其後卒業於陽明。以真心為學之要,雖所得淺深不可知,然用功有實地也。

  論學書

  來教謂:「木有根,則枝葉花實不假外求;人有志,則本體不虧萬法具足。」雖聖人複起,不能易也。至謂:「擇善固執,乃明覺之自然,而與時偕行,實大公順應之妙用。」亦未嘗不是。但學問未真切者聞之,未免有遺落工夫之病。蓋自然明覺,則良知也,擇善固執,謂之致其良知,則可也。與時偕行,固大公順應之妙用,然非精義入神者,未足以與此也。

  天下事過則有害。雨澤非不善也,過多則澇,其為害也與旱同。今有意為善,而任性自是者,皆雨澤之澇者也。澇可以災,斯人獨不可以為惡乎?故《易》曰「尚於中行為善,君子之常也。」而有意而自是,則必淪於惡矣。是好名之私累之也。

  此心不真,辨說雖明,畢竟何益?自雞鳴而起,以至向晦宴息,無非真心,則無非實功,一話、一言、一步、一趨皆受用處。不然,日談孔、孟,辨精毫釐,終不免為務外,為人之歸爾。

  大抵學問只是一真。天之生人,其理本真,有不真者,人雜之耳。今只全真以反其初,日用間視聽言動,都如穿衣吃飯,要飽要煖,真心略無文飾。但求是當,才不是說影,才不是弄精,才不是見聞,乃為解悟合一。若信得此過,即是致知,即是慎獨,即是求放心。不然,雖《六經》、《四書》之言,而非聖人之真心,亦不免於說影弄精矣。

  竊謂險夷順逆之來,若寒暑晝夜之必然,無足怪者。己不當,人必當之,孰非己也?是故君子之於憂患,不問其致之,而惟問其處之。故曰:「無入而不自得。」苟微有介焉,非自得也。

太常徐魯源先生用檢

  徐用檢字克賢,號魯源,金華蘭溪人。嘉靖壬戌進士,除刑部主事,調兵部、禮部,至郎中。出為山東副使,左遷江西參議,陞陝西提學副使、蘇松參政,坐失囚,降副使。丁憂。起補福建城福甯轉漕儲參政、廣東按察使、河南左布政。遷南太仆寺卿,複寺馬三分之一,召入為太常寺卿,兩載而回籍,萬曆辛亥十一月卒,年八十四。

  先生師事錢緒山,然其為學不以良知,而以志學。謂:「君子以複性為學,則必求其所以為性,而性囿於質,難使純明,故無事不學,學焉又恐就其性之所近,故無學不證諸孔氏。」又謂:「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聖;求之於聖者,所以求聖之心。」蓋其時學者執「心之精神謂之聖」一語,縱橫於氣質以為學,先生以孔氏為的,亦不得已之苦心也。耿楚倥與先生談數日,曰:「先生今之孟子也。」久之,寓書曰:「願君執禦,無專執射。」天臺譯其意曰:「夫射必有的,禦所以載人也。子輿氏願學孔子,其立之的乎?孔子善調禦狂狷,行無轍跡,故雲‘執禦’。吾仲氏欲門下損孟之高,為孔之大,如斯而已。」楚倥心信之士,其學與先生不合,謂先生為孟子,譏之也。先生嘗問羅近溪曰:「學當從何入?」近溪諧之曰:「兄欲入道,朝拜夕拜,空中有人傳汝。」先生不悅。後數年,在江省糧儲,方治文移,怳忽聞有唱者,「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先生大悟,自是心地日瑩,平生見解脫落。在都門從趙大洲講學,禮部司務李贄不肯赴會,先生以手書《金剛經》示之,曰:「此不死學問也,若亦不講乎?」贄始折節向學。嘗晨起候門,先生出,輒攝衣上馬去,不接一語。如是者再,贄信向益堅,語人曰:「徐公鉗錘如是。」此皆先生初學時事,其後漸歸平實,此等機鋒,不復弄矣。

  友聲編

  吾人之志,抖擻於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擻於上時,今時可受用否?若時時抖擻,可無屬人為造作否?其要在窮此心之量,靡有間息,其無間息,固天然也。

  《易》曰:「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夫心,天君也,時時尊之,俾常伸萬物之上,將眾動,可得其理而成天下之亹亹。然欲知事之之道,則須先見其面目。先儒令學者觀未發氣象,所以求見其面目也。由是而之焉,「發皆中節」,無所往而不尊矣。

  古人立言,惟以自得而不必其全,故出之恒難。陽和與諸公書,每有「虛而靈、寂而照、常應、常靜、有物、無物及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等語,其理未嘗不到,而言涉熟易,尚未盡脫詮解耳!

  生人相與,各有耳目心思,則可以言語相通,意氣感召。若鬼神無形與聲,言語意氣俱用不著,惟是此心之齋明誠敬,可以感通。即此心之齋明誠敬,可以通鬼神,則於有生之類,感之如運掌耳!

  問:「存順歿甯,甯與不甯,何別哉?」曰:「余知聖人之下學上達,俯仰無愧怍。爾身有死生,道有去來耶?而又安能索之茫茫乎?若曰甯與不寧,靡有分別。將錦衣肉食榮樂已足,何取於茅茨土階蔬水曲肱也。」曰:「善不善者與化徂矣,善惡不同,徂有二耶?」曰:「辟之放言,口舌之欲耳;恣聲色,耳目之欲耳。一放一恣,口舌耳目以為愉快,此中楻杌也。口舌耳目有成有壞,此中楻杌可磨滅乎?」

  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聖,求之於聖者,所以求聖之心。人未能純其心,故師心不免於偏雜,聖人先得其心之同然,故盡心必證之聖人。

  發育峻極之體量,不出於三千三百之細微,而堯、舜之兢兢業業,亦惟以「無教逸欲、無曠庶官」為先務,蓋天不變,則道亦不變,極固如是也。

  至善者,吾人本心之分量也,原無欠缺,不假安排。心思之必至善,猶目之必明,耳之必聰,日月之必照臨,江河之必流行也。

  人之精神,自能用世,自可出世。作止語默,日與天下相交接,此所以用也。而作止語默,一率其本然之知,能高不參以意見而求異,卑不入以貪欲而徇人,終日廓然,終身順應。能之,則為善而務遷之;未能,則為過而務改之。久久成熟,純乎率性之道,所以用世而實出世也。

  鄒瀘水雲:「公以求仁為宗旨,以學為實功,以孔氏為正鵠,而謂無事不學,無學不證諸孔氏。第不知無所事事時,何所為學,而應務酬酢之煩,又不遑一一證諸孔氏,而學之躊躇倉皇,反覺為適、為固。起念不化,將何以正之?」曰:「君子以複性為學,故必以學為修證。而步趨孔子者,亦非無所事事之時,作何所學,應務酬酢之際,又一一證所學,但惟日用尋常,不分寂感,務遜志時敏其間,以會降衷之極,久之將厥修乃來,道積於厥躬,蓋真際也。子貢多學而識,正坐一一以求證。子夏之徒流而為莊周,其學焉而就其性之所近,未範圍於聖人故也。」

  發膚、骨骼、知識、運動,是人所為生也。而發膚骨骼知識運動之表,有所炯然而常存,淵然而愈出,廓然而無際者,是人所以生也,統言之曰道,要言之曰仁,以身任之曰志。外此而富貴則為外物,功名則屬影事,蓋於毛髮、骨骼、知識、運動者為相親,而於炯然、淵然、廓然者無所與。於毛髮、骨骼、知識、運動相親者,有盡者也,可朽也;於發膚、骨骼、知識、運動無所與者,無盡者也,不可朽也。可朽者,非三才之精;而不可朽者,實與天地合其德也。

  蘭遊錄語

  學無多歧,只要還他本等。如人之為人,以有耳目聰明也,聰是天聰,明是天明,於聰明之外,更加損不得分毫。高者欲德無聲之聲,視無色之色,然安能脫離聲色?卑者或溺於淫聲邪色,流蕩忘返,皆失其本聰本明,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是為合其本然,乃見天則。禮者,天則也,非人之所能為也。

  如執定不信生死,然則《中庸》何以言至誠無息?將此理生人方有,未生既化之後俱息耶?抑高明博厚悠久無疆之理,異於天地耶?

  吾道一以貫之,若但理會念慮,而不能流貫於容色詞氣,畢竟是功夫滯塞之病。述學者多喜談存本體,曰「此體充塞宇宙,如何在方寸中執得此體」?須常學常思。吾輩尋常間,直須將千古聖人精神都來體會過,堯、舜是如何?文、周、孔、孟是如何?以下儒者是如何?此非較量人物,正是要印正從違。若只在一處摸所測度,如何叫做學問思辨?

  問:「先生既不非生死之說,何不專主之?而曰性、曰學,何也?」曰:「性率五常,學求複性,大公至正之道也。如此而生,如此而死,何不該焉。專言生死,生寄死歸,自私耳矣。」

  淺深原無兩路,即如父子君臣夫婦之倫,合內合外之道,此日用尋常,何等淺近!然此理不涉人為,天則自在,故謂之淵淵其淵。於此得力,方是下學上達。悟者悟此,密者密此。有無之間,原是本然,執之反滯,是謂知識之害。

  囂囂言自得也,必尊德樂義,斯可以自得。德義有何名象?即吾輩此時行坐謙讓,必要相安,精神和適不滯,是即所謂德義也。德義,己所自有也,故不失義乃為得己。得己者,得其心也。

  造化生草木鳥獸,都一定不可移易。人則耳目口鼻,生來只是一樣,更不分別。希聖希賢,由人自願,可見造化待人甚厚,人不可思仰承天意耶!

  問「生死之說」。曰:「譬如朋友在此,若不著實切磋,別後便有餘憾。存順歿寧,亦複如是。」

  問:「何謂天下之大本?」曰:「適從外來,見街頭孩子被母痛笞,孩子叫苦欲絕。已而母去,孩子牽母裾隨之而歸,終不忍舍。是非天下之大本乎?」

  問:「匹夫修道,名不出於閭裏,何以使一世法則?」曰:「即如吾輩在舟中,一事合道,千萬世行者,決不能出此範圍;一言合道,千萬世言者,決不能舍此法度。苟不如此,其行必難寡悔,其言必難寡尤,此之謂世法世則。」

  學者不消說性體如是如是,只當說治性之功如何。如禹治水,何曾講水清水濁、水寒水溫,只是道之入於海耳。若但說水如何,縱然辨淄、澠,分三峽,畢竟於治水之事分毫無與。

  人之為小人,豈其性哉?其初亦起於乍弄機智,漸習漸熟,至流於惡而不自知。

  問:「學問安得無間斷?」先生曰:「學有變者,有不變者。如諸公在齋閤靜坐,是一段光景;此時會講,是一段光景;明旦趨朝,又是一段光景;朝罷入部寺治事,又是一段光景,此其變者也。然能靜坐,能會講,能趨朝,能治事,卻是不變者。吾儕於此,正須體會於其變者,體會得徹,則應用不滯。於其不變者,體會得徹,則主宰常寧。二者交參,吾心體無間,學問亦無間。」

  自無始概之,人生百年為一息;自萬有計之,人於其中為一塵。然此一息一塵,在自己分上,蓋其大無外,其久無窮也。學者於此,可無周公之仰思,大禹之惜陰耶!

  孔門之求仁,即堯、舜之中,《大學》之至善,而《中庸》所謂未發之中也。故專求性,或涉於虛圓而生機不流;專求心,或涉於情欲而本體易淆。惟仁者,性之靈而心之真,先天後天,合為一致,形上形下,會為一原,凝於沖漠無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以此言性,非枯寂斷滅之性也,達於人倫庶物,而真體湛然,迥出塵累。以此言心,非知覺運動之心也,故孔子專言仁,傳之無弊。

  問:「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曰:「自孩提至壯老,其不同者,才識之遠近,經歷之生熟耳。若其天然自有之心,安所不同?在孩提為不學不慮,在大人為存神過化,如幹霄之木,仍是萌蘗時生意,原未曾改換。此古學也。古人從赤子所固有者學去,故從微至著,由誠而形,自可欲至於大而化之,總不失其固有之心。後人從赤子所未有者學去,故氣力日充,見聞日廣,智識日繁,而固有之心愈久愈失其真,不為庸人,則為小人已矣。」

  與友人坐,夜分,先生曰:「群動既息,天籟自鳴,鳴非外也,聽非內也,天人一也。一此不已也,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此,其庶幾乎!」

  吳康齋謂「三綱五常,天下元氣,一身一家亦然。」無元氣則天下國家墮矣。學者要知以綱常為重,扶綱常所以扶元氣也。即使舉世皆亂,大丈夫能自任以綱常之重,即一入赤手,可扶元氣。

  立志既真,貴在發腳不差,發腳一差,終走罔路,徒自罷苦,終不能至。問:「安得不差?」先生震聲曰:「切莫走閉眼路。」

  人性之虛而且靈者,無如心與耳目。目之所視,不離世間色,然其視之本明,不染於色。耳之所聽,不離世間聲,然其聽之本聰,不雜於聲。心之所思,不離世間事,然其思之本覺,不溷於事。學人誠能深心體究,豁然見耳目心思之大原,而達聰明睿知之天德,則終日視不為色轉,即出此色塵世界;終日聽不為聲轉,即出此聲塵世界;終日思不為事轉,即出此法塵世界,雖曰戴天履地,友人群物已超然天地民物之外。如此出世,豈不簡易?未達此者,縱棄身世走至非非想處,亦是生死中人。

都督萬鹿園先生表

  萬表字民望,號鹿園,寧波衛世襲指揮僉事。年十七襲職,讀書學古,不失儒生本分。寇守天敘勉以寧靜澹泊,先生揭諸座右。登正德庚辰武會試,曆浙江把總署都指揮僉事、督運,浙江掌印都指揮,南京大教場坐營漕運參將,南京錦衣衛僉書,廣西副總兵左軍都督漕運總兵僉書,南京中軍都督府。嘉靖丙辰正月卒,年五十九。

  先生功在漕運,其大議有三:一、三路轉運,以備不虞。置倉衛輝府,每年以十分之二撥中都運船,兌鳳陽各府糧米,由汴梁達武陽,陸路七十裏,輸於衛輝,由衛河以達於京。松江、通泰俱有沙船,淮安有海船,時常由海至山東轉貿,宜以南京各總缺船衛分坐,兌松江、太倉糧米,歲運四五萬石達於天津,以留海運舊路。於是並漕河而為三。一、本折通融。豐年米賤,全運本色,如遇災傷,則量減折色。凡本色至京,率四石而致一石,及其支給一石,不過易銀三錢;在外折色,每石七錢。若京師米貴,則散本色,米賤,則散折色,一石而當二石。是寓常平之法於漕運之中。一、原立法初意。天下運船萬艘,每艘軍旗十餘人,共計十萬餘人,每年輳集京師,苟其不廢操練,不缺甲仗,是京營之外,歲有勤王師十萬彈壓邊陲。其他利弊纖悉萬全,舉行而效之一時者,人共奇之。其大者卒莫之能行也。倭寇之亂,先生身親陷陣,肩中流矢。其所籌畫,亦多掣肘,故忠憤至死不忘。

  先生之學,多得之龍溪、念菴、緒山、荊川,而究竟於禪學。其時東南講會甚盛,先生不喜幹與,以為「此輩未曾發心為道,不過依傍門戶,雖終日與之言,徒費精神,彼此何益?譬礪石之齒頑鐵,縱使稍有漸磨,自家所損亦多矣。」先生嘗言:「聖賢切要工夫,莫先於格物,蓋吾心本來具足格物者,格吾心之物也,為情欲意見所蔽,本體始晦,必掃蕩一切,獨觀吾心,格之又格,愈研愈精,本體之物,始得呈露,為格物。格物則知自致也。龍溪謂:‘古人格物之說,是千聖經綸之實學。良知之感應謂之物,是從良知凝聚出來。格物是致知實下手處,不離倫物感應而證真修。離格物則知無從而致矣。’吾儒與二氏毫釐不同正在於此。」其實先生之論格物,最為諦當。格之又格,而後本體之物呈露,即白沙之「養出端倪」也。宋儒所謂未發氣象,亦即是此。龍溪之倫物感應,又豈能舍此而別有工夫?第兩家之言物不同,龍溪指物為實,先生指物為虛。凡天下之物攝於本體之物,本體之物又何嘗離倫物哉!然兩家皆精禪學,先生所謂本體呈露者,真空也;龍溪離物無知者,妙有也,與宋儒、白沙之論,雖似而有差別,學者又當有辨矣。先生如京師,大洲訪之郊外,與之談禪。議論蜂湧,先生唯唯不答。大洲大喜,歸語人曰:「今日降卻萬鹿園矣。」陸平泉聞而笑曰:「此是鹿園降卻大洲,何言大洲降卻鹿園也。」戚南玄與先生遇,戲曰:「鹿園名為旅禪,實未得理,是假和尚。」先生曰:「南玄名為宗儒,實未見性,是癡秀才。」相與大笑。先生一默一語,無非禪機如此。

  鹿園語要

  學不頓悟,才涉語言,雖勘到極精切處,總不離文字見解。聖學功夫,只在格物。所謂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凡不於自己心性上透徹得者,皆不可以言格。到得頓悟見性,則徹底明淨,不為一切情景所轉。如鏡照物,鏡無留物;如鳥飛空,空無鳥跡。日用感應,純乎誠一,莫非性天流行,無擬議,無將迎,融識歸真,反情還性,全體皆仁矣。

  世論克己,淺之乎其論顏子也!夫視、聽、言、動而溺焉,己也;視、聽、言、動而止焉,己也;視、聽、言、動而不溺不止焉,亦己也。禮者,中也,即吾之性也,仁之體之,不可絲毫容意於其間也,是故無思無為,感而遂通,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克之至也。

  緒山以「收放心說」質先生。先生曰:「子謂‘求之未放之心,使不馳於物’,無乃有以制之乎?求是尋求之義,苟求得其體,則千條萬緒,紛然而馳者,皆此體之呈見,即無放與不放也。不得其體,雖時時存之,猶放也。以心制心,是二之也。循其所是而去其所非,是取捨之心未忘,乃知識也,非不識不知也,皆放也。子謂‘性不可離,又惡得而放’,是矣!而又雲‘馳於物’,又誰馳也?」

  或問「易簡超脫」。先生曰:「性命玄妙,更無可擬議,易簡超脫,只在妙悟。如欲易簡超脫,便不易簡超脫也。蓋悟入即其礙處,便是超脫。今之超脫,便是滯礙。此即謂之玄關。若於方寸不超脫處,不要放過,極精研思,不隨人語言文字作解,自然有個悟入處,則脫灑滯礙自不相妨也。即此滯礙處,便是格,便是玄關,便是參性命之要,無出於此。」

  有兵憲問「慈悲解脫之說」。先生曰:「於人無所不愛,是為慈悲。貪官污吏之害人者,毅然去之,是為解脫。二者惟君所行,但看時節因緣一見之耳。」

  戒慎恐懼,雖是工夫,實無作用。不睹不聞,即是不識不知,便常是戒慎恐懼矣,故曰:「不睹不聞即戒慎恐懼也。」人心上何可加此四字?二義各殊,而體用極為微妙,須精察之。

  念菴以所得相證。答曰:「兄夙發真心,固應有此入處。然此猶涉解悟,未可遽以為是。正好著力研窮,必盡去此礙膺之物,觸處洞然,頭頭明瞭,此便是盡心知性,須一毫不要自瞞過去為好。第一要遠口談性命之友,懼其作混,轉為所蔽,不見自心。第二要將一切世事俱看得破,方不礙此性天作用。願兄愈加珍重,愈加精彩,如鑽木逢煙,切莫住手。」

  嘉靖庚寅,先生及心齋、東廓、南野、玉溪會講於金陵雞鳴寺。先生出《病懷詩》相質,其二曰:「三十始志學,德立待何時?往者既有悔,寧當複怠茲。由仕莫非學,開心未信斯。悅惡一何殊?此皆嘗在思。豈不貴格物,窮至乃真知。馳求外吾心,癡狂竟何為!微吾魯中叟,萬世將誰師?」心齋和詩曰:「人生貴知學,習之惟時時。天命是人心,萬古不易茲。鳶魚昭上下,聖聖本乎斯。安焉率此性,無為亦在思。我師誨吾儕,曰性即良知。宋代有真儒,《通書》或問之。曷為天下善,曰惟聖者師。」

侍郎王敬所先生宗沐

  王宗沐字新甫,號敬所,台之臨海人。嘉靖甲辰進士。在比部時,與王元美為詩社,七子中之一也。久曆藩臬。值河運艱滯,以先生為右副都禦史,查複祖宗舊法,一時漕政修舉。猶慮運道一線,有不足恃之時,講求海運,先以遮洋三百艘試之而效。其後為官所阻而罷。萬曆三年,轉工部侍郎,尋改刑部。先生師事歐陽南野,少從二氏而入,已知「所謂良知者,在天為不已之命,在人為不息之體,即孔氏之仁也。學以求其不息而已」。其辨儒釋之分,謂「佛氏專於內,俗學馳於外,聖人則合內外而一之」。此亦非究竟之論。蓋儒釋同此不息之體,釋氏但見其流行,儒者獨見其真常爾。先生之所謂「不息」者,將無猶是釋氏之見乎!

  論學書

  公雲:「格物欲釋作格之去格,然後互相發明,可以無弊。」然仆即渠言觀之,既雲「天下之萬象,皆目光所成,而十方之國土,皆本體所現」,則自於天下之物無複有礙我者,又何須格去而後為得乎?物有格則有取,有取有舍,則不惟以己性為有內外,程子已言其非,而種種簡擇,亦非佛家上乘。是於心上自加一病,而愈不可以相發明矣。且所謂格之使去,己則將盡格之乎?有格有不格者乎?盡格則不可,有不格則未盡,世間自君臣父子之大,以及於昆蟲草木之細,何者當格去而何者當留乎?無物不有者,道之體也;無物不包涵者,心之體也;以一貫萬物者,聖人之學也;徧周法界者,佛之旨也。且格去外物,以求致知,則知無所麗。其於致知致字,亦微有不可解者。公翰示之旨,大約以為世之把捉矜持者,於心上加一事,似非聖人之學,故立此法門,令其解脫。夫把捉矜持者,誠非矣,然資稟不同而悟見有異,誠使上根如公則可,若初學而語之以此則非。惟使其漸入於禪,而茫無下手,亦恐其始聞而樂,而終將無據爾。(《與裘魯江》)

  學術參差,千古所歎。大約以籹綴枝葉,與夫修飾詞說,則人各以見為地,故有不同。若實落從本體用功,則自開闢以至今日,惟有一心,更何不同之有?即於此有疏密迂徑之差,亦不過目前殊異,至其收功結局,當亦不遠。其嘗譬之腹痛,而撫者輕重下手,痛人自得,其母非不愛之,然特為之撫,決亦不能得痛之實際也。功夫緩急,皆是對質,施為即有不同,皆非忘助,亦非參差,惟空言爭高,即無不同。猶之指米意量,多寡難信,此某所不能仰合於門下之大略也。彌綸參贊,著有上下,心無二施,或小或大,要之皆滿其不息之體量。由此言之,某於門下所見,未嘗不同也。門下欲即物即心,而格兼正感二義,故以格物為格心,以合於慎獨,此門下之旨也。夫心本生道,常應乃其體段,而物無自性,待心而後周流。心之所著為物,心有正邪,物無揀擇,此陽明先生格物之旨所以異於先儒者。然陽明謂心之應處為物,而門下欲正「應處」二字,以為即心即物,此又門下之所以異於陽明先生者。然自鄙心思之,夫心之不正,而後有不正之應,則於此必求所以正,其所以應於感化者,以此合於慎獨,其理未嘗不同。然必去此而雲即心是物,則心物對峙,歷歷較然,而除物之心,或後生不察,番成是內非外。且又義粗機頓,是惟門下透徹而用以立教,若下根易疑,或未肯帖然信其然耳。夫心之應處為物,與即心即物,亦反覆掌耳,而門下必云云者,豈非以才有應處二字,則便有內外,於慎獨有不合耶?然「即心即佛」,道一禪師初悟語,亦懼人執著,旋亦雲「非心非佛」以救之。即以格物合慎獨,如鄙言頗無不通,而必欲雲即心即物,又不若以良知之應用周旋處為物,如門下初句為穩切也。蓋此乃門下苦心真切之見,為先儒道其未備,然意不病而語稍徑,則無瘡而傷之,更費門下分疏與後生耳。(《與陳明水》)

  象山之學,誠有未瑩者,坐在切磋涵養未能,非其所指心體有病。要之吾人所以貫三才、參天地、通古今為不息者,止此一事,一悟百通,一了百當,非複有纖毫可以加增籹綴者。然琢磨非頓養蹴具,積有齧鐵之志,乃能有立。今以好徑之心,則取其直截,以攻擊之心,則指其未瑩。而近來則又於象山所言上,更加一味見成,而聖人皆師心,隨手拈來儘是矣。(《與江少峰》)

  「未發已發」,自《或問》中所載程子之門人與朱子所論,不為不多,要已不可盡解。而今日之論,尤為紛紛然。此實聖學頭腦,不可不辨。今複以《中庸》為講,則辭雖費而愈不明,仆請與執事道見在之心可乎?見在心明,則《中書》自當了然矣。喜怒哀樂,仆與執事無一時不發者也,當其發時,若以為知即在喜怒哀樂中,則不當複有不中節處,而未發之中,常人皆有之矣。若以為知不在喜怒哀樂中,則別有一物存主於內,而隨物應付。今觀仆與執事之怒時也,知安在乎?而知於喜怒之際,不可指也。若以為學者但當求之未發也,則仆與執事未怒時功夫,可以打點其為知者乎?抑但求之於已發也?既知求即覺,覺即無不中節處,而已發之和,常人皆有之矣。比及睡時,不知又當屬在何處?以為未發,則庸有夢時,以為已發,則無物在。似此數論,似是而實非,似非而亦是者,良以心之神明兩在不測,指其一處,未或不是,而要其精微則又難定方所,以故須由自家帖然後,下一轉語,乃見分曉耳。若論其極,則一轉語尤為疣贅,蓋本體不息,不貳者也,不息則常,無起無滅,不貳則一,無內無外,此執事所謂「寂感無時,體用無界、無前後、無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故子思指喜怒哀樂未形之時,而謂之未發,而其所以為已發者,本體分毫不可得而減,有寂之名,而無滅相,良知是也。指喜怒哀樂有形之時,而謂之已發,而其所謂未發者,本體分毫未嘗有所增,有感之名,而無起相,良知之妙用是也。學者之所以與聖人異者,正緣私欲紛拏而意見業雜,才一念起,漓淳失真,雖其本體未嘗斷滅,而於中和固已遠矣。只是如此說,已是饒舌,此須於靜中密下戒慎功夫,使其空虛明淨,了然得所謂本體者,真是不息不貳,無複文字論說所能盡。知於此,自有怳然者,而他歧之論,始有歸一矣。(《與李見羅》)

  近來從事於道者,更相瞞誑,誤己誤人。師心自聖,則以觸處成真,是猶指本身之即仙胎也,而不知破敗之後,已非一元之初,則築基斂己之功,安可輕廢?隨處致知,則以揣摩求合,是猶指節宣之即是仙功也,而不知血肉之軀,已非飛昇之具,則煉神還虛之功,安可盡廢?二說相勝,此是彼非,終日言焉而不知流光不待,則已成埋沒此生。語之以真,則婉纏不透,投之以大,則懾縮不解。若使孔子門中於九泉有地獄,是流當無超度法矣。某本無所知,少自二氏入來,轉徙交馳,俱不得力。近始知有所謂不息之體者,本參天地而徹古今,如仲尼祖述堯、舜一章,吾人皆與有貲分焉。離是體則無功,故戒慎即所以完是體也;離是功則無效,故位育即所以滿此體也。(《與聶雙江》)

  文集

  聖人之言心,淵然無朕,其涵也;而有觸即動,其應也。佛氏語其涵者,圓明微妙,而祕之以為奇;俗學即其應者,籹綴繳繞,而離之以為博,要之不能無所近,而亦卒不可入。何者?其不能無所近者緣於心,而卒不可入者遠於體也。聖人者不獨語其涵,懼人之求於微;而不獨語其應,懼人之求於跡。故哀與欽者,心之體也;見廟與墓而興者,其應也。體無所不具,則無所不感;無所不感,則無所不應。因其應而為之文,於是乎有哭擗哀素之等,俎豆璧帛之儀。儀立而其心達,而儀非心也。此所以為聖人之學也。佛氏則從其應,而逆之以歸於無,曰墓與廟、哀與敬皆妄也,而性則離於是者也。俗學者非之曰:「此有也。」則從而煩其名數,深其辯博,而以為非是則無循也。然不知泯感與應者,既以玄遠空寂為性,而其溺於名數辯博者,又詳其末而忘其所以然。予故曰:「禪與俗卒不可入者,由遠於體也。」聖人之言心,詳於宋儒,最後象山陸氏出,盡去世之所謂繳繞者,而直指吾人之應心曰:「見墟墓哀而宗廟欽者心也,辨此心之真偽,而聖學在是矣。」其於致力之功,雖為稍徑,而於感應之全,則指之甚明,而俗學以為是禪也。其所未及者名數辨博也。嗟乎!象山指其應者,使人求其涵也。佛氏逆其應於無,而象山指其跡於應,以是為禪,然則為聖人者,其必在名數辯博乎?以儀為心,予惡乎哀欽之無從也。(《象山集序》)

  瞿曇之宗,其始以生死禍福之說,濟其必行,是以習聞其說者,皆抱必得之志而來,雖狂夫悍卒,皆能舍其舊而從於寂寞孤苦之鄉,甚或面壁投崖,刎身燃指而不悔者,其志誠切,而其事誠專也,而尚安假於言乎?後世之言聖學者,志本非有求為聖賢之心,因循前卻,與習相成,甚或姑以是而息其馳驟之倦,蓋其心以為詞說之不博,而記聞之不多,則其言不行。而其上焉者,始畢其力於訓註,涉獵以求為功果,朝移暮易,而翻於所謂痛切身心者,宜其有所遺而不及矣。此則立志之過也。為佛者,其說誠冥漠迂遠,而其為事則未嘗苟也。付法傳衣,登壇說法,號稱具眼,以續其師者,必其真證而自得焉,而猶或不敢當也。後世之言學者,實則不至,而急於立說,則固有窺之未精而見之未定者。固已遂為人人之所傳矣。雖其或旋覺於未妥,甚或自悔於晚年,而其書遂行,已不可改。則其言之多也,雖其本意尚有未慊,而況概之於聖人之道乎!此其立言之過也。夫佛者屏除翳障,獨懼有我,增慢之病,比於貪淫,而強附宗言,謂之譭謗,其於執著是己之戒,若是乎其嚴也。今學者之論,誠有智者之失矣,有愚者之得矣。苟其言之是而足以相濟也,則芻蕘鄙夫固當兼取以從,於是而乃有勝心焉。或原於偏倚而執之堅,或恥於相屈而必其勝,甚或分門異戶,又或而籓籬焉,則亦無怪乎其言之多而說之激矣,此則勝心之過也。凡是三者,相因為病,所謂本源,沉錮纏綿,雖有特出之才,一入其中,足起足陷,未能自拔,則文字訓解,縱其熠然,譬之古人畫蛇添足,而今更為之鱗爪也,粉飾彌工,去真彌遠。凡若是者,質之於禪,曾有不若此。(《象山粹言序》)

  道之簡易,不待於外襲,而心之本體,不萌於聞見,是孔門之的傳,而吾儒之上乘也。然理合內外,而事無精粗,所惡於聞見者,以其溺心於鬥靡侈觀,而不知有融會歸一之地,至有煩苦艱難,靡敝白首,而於道卒無得而已焉。斯為可擯廢而攘斥也矣。故此理在人,本自各足,譬之五臟四肢,各具以有生也。氣稟生質之清濁不能皆同,譬之厚薄寒熱之各異也。聖人用言以設教,著書以防流,譬之因人之病而藥之,寒熱上下從其所偏勝也。雖以孔子之書,如《大學》、《中庸》經文,悉言天命人心之奧,則固若《內經》、《素問》然後為一定不易之則。若夫《論語》多載問難之詞,其間固有當機而發,因人而施,如問仁問孝之類,已有非全體具備、本末兼舉者矣。朱、陸治方,寒熱各品,而矯厲至道全生則同。故凡君子之學,不溺於聞見。不離於聞見,而將以反約,則鳥附豨薟,固有藉以全生者,而況於聖賢之載籍乎?若皆不計其歸宿之何如,而但以近似者病之,則尊德性之似為禪,而道問學之似為俗,固無以為解矣。是何異執《內經》之理,以律偏勝之方,其不至於廢醫護疾,坐視夫人之劄瘥而莫之救乎?故細讀先生之書,如與呂子約、張敬夫,深以支離為病,而於其德性躬行,未嘗不諄切而屢言之也。若夫末流之弊,則泰山未頹,冉求聚斂,子夏之後卒為莊周,荀卿明王道,李斯具五刑,彼豈教者之過?而君子之立教也,固能使其後之必無弊歟?惟夫世之獵取糟粕,記誦成言,文之以為博也,則藉口於朱子;而虛談高視,空曠無據,執之以為固也,則藉口於象山。是以二氏之爭,比及數世,而煩言紛紛,求為勝負而於身心了無交涉,學者入其中,茫乎不知所以適從。蓋不考其實得,既無以窺見先賢所造之底裏,而緣習於先入,又有以漫失在己本心之真知,而況根有染而不能淨,見有偏而不能圓!是以雖其人誦家傳,而卒無得於真似。是非之際,一唱百和,群喙眾咻,此道之所以不明也。(《朱子私鈔序》)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在天為不已之命,而在人為不息之體,孔門之所謂仁者,先生之所謂知也。自程純公之歿,而聖人之學不傳,沉酣傳註,留心名物,從其求於外者,以為領略貫解,而一實萬分、主靜立極之義微矣。夫天下莫大於心,心無對者也,博厚高明,配於天地,而彌綸參贊,際於六合,雖堯、舜之治與夫湯、武之烈,皆心之照也。從事於心者,愈斂而愈不足,從事於言者,愈贅而愈有餘,不足者日益,而有餘者日損,聖愚上下之歧端在於是。此先生所以冒忌負謗,不息其身而爭之於幾絕之餘,而當時之士,亦遂投其本有,皆能脫馽解縶,翕然從先生於驟聞之日也。爭之不明而有言,言之稍聚而為錄,今不據其錄,而求其所以為學也,乃複事於言,是不得已者,反以誤後人而貽之爭耶?且先生之得,是亦不易矣。先生顧其始,亦嘗詞章而博物矣。輾轉抵觸,多方討究,粧綴於平時者,辨藝華藻,似複可恃。至於變故當前,流離生死,無複出路,旁視莫倚,而向之有餘者,茫然不可得力。於是知不息之體,炯然在中,悟則實,談則虛,譬之孤舟,顛沛於沖風駭浪之中,帆櫓莫施,碇纜無容,然後視柁力之強弱以為存亡。葉盡根呈,水落石出,而始強立不返矣。故余嘗謂先生,僅悟於百死一生之日,然後能咽余甘而臻實際,取而用之,己本不貳,而物亦莫能違,事功文詞,固其照中之隙光也,先生之所以得者,豈盡於是耶?嗣後一傳百訛,「師心即聖」,為虛無漭蕩之論,不可窮詰。內以馳其玄莫之見,而外以逃其踐履之失,於先生所道切近之處,未嘗加功,則於先生所指精微之地,終非實見,投之事則窒,施之用則敗。蓋先生得而言之,言先生之心爾,而今襲先生之語以求入,即句句不爽,猶之無當於心,而況不能無失乎?心不息,則萬古如一日,心不息,則萬人如一人,先生能用是倡之於幾絕,吾人不能緣是承之於已明,而方且較同異雌黃以為長,此予之所以謂先生始得之勤,而今之不能無憂也。夫從事於心敏而猶有不及,則於言有所不暇;從事於心精而後知所失,則於言有所不敢。默識深思,承擔負荷,此餘與二三子今日之所承先生之後者也。(刻《傳習錄序》)

  余嘗觀諸造化矣,有心則陰,而無心則陽也;有息則陰,而無息則陽也;有有則陰,而無無則陽也。山川流峙,萬物具茁,華春藏冬,形色機關,不能自得而莫不得,此天之所以流形品物者,莫非一乾體之健,運而不停一瞬,而況於元會寒暑乎?始於無心,繼於不息,極於無無,而天地之德備矣。人之生也,氣合靈為心,動則有間,自少至老,自興至寢,利害是非,酬酢擾動,其習無窮。以有間入無窮,沉私汩欲,滅頂迷心,積動為息,積息成陰,而沴戾鹵莽之習,烏睹其為健乎?故聖人之學,獨以其澄瑩昭徹之體常照於中,炯然不昏於知,而不起於意,泊然不貳於物,而非捍於應。處於中者有戒,則惕然矣,而矜持不事,未嘗不與天遊也。見於外者有嚴,則肅然矣,而心知不拘,未嘗不與體適也。此其所謂乾乾者,曾無一息之間,而又安問其日與夕也?故其德之成就,與造化相為參貳,居則對越上天,事親饗帝,而用則統物體天,至於不可知之神,夫然後稱龍焉。(《壽龍溪序》)

侍讀張陽和先生元忭

  張元忭字子藎,別號陽和,越之山陰人。父天複,行太仆卿。幼讀朱子《格致補傳》,曰:「無乃倒言之乎?當雲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而後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也。」嘉靖戊午,舉於鄉。隆慶戊辰,太仆就逮於滇,先生侍之以往。太仆釋歸,先生入京頌冤。事解,又歸慰太仆於家。一歲之中,往來凡三萬餘裏,年踰三十而發白種種,其至性如此。辛未,登進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尋丁外艱。萬曆己卯,教習內書堂。先生謂「寺人在天子左右,其賢不肖為國治亂所系」。因取《中鑒錄》諄諄誨之。江陵病,舉朝奔走醮事,先生以門生未嘗往也。壬午皇嗣誕生,齎詔至楚,丁內艱。丁亥陞右春坊,左諭德,兼翰林侍讀。明年三月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之學,從龍溪得其緒論,故篤信陽明四有教法。龍溪談本體而諱言工夫,識得本體,便是工夫。先生不信,而謂「本體本無可說,凡可說者皆工夫也」。嘗闢龍溪欲渾儒釋而一之,以良知二字為範圍三教之宗旨,何其悖也。故曰「吾以不可學龍溪之可」。先生可謂善學者也。第主意只在善有善幾,惡有惡幾,於此而慎察之,以為良知善必真好,惡必真惡,格不正以歸於正為格物,則其認良知都向發上。陽明獨不曰良知是未發之中乎?察識善幾、惡幾是照也,非良知之本體也。朱子《答呂子約》曰:「向來講論思索,直以心為已發,而所論致知格物,以察識端倪為初下手處,以故缺卻平日涵養一段工夫。」此即先生之言良知也。朱子易簀,改《誠意章句》曰:「實其心之所發。」。此即先生之言格物也。先生談文成之學,而究竟不出於朱子,恐於本體終有所未明也。

  不二齋論學書

  動靜者,時也。無動無靜,常翕而不張,常聚而不散者,心也。夫心無動靜,而存心之功,未有不自靜中得之者。初學之士,未能於靜中得其把柄,遽欲以憧憧擾擾之私,而妄意於動靜合一之妙,譬之駕無柁之舟,以浮江、漢,犯波濤,其不至覆且溺者鮮矣。(《寄張洪陽》)

  吾兄謂摹擬古人之言行,庶幾可進於忘物,以此為下學而上達。竊謂摹擬古人之言行,一一而求其合,所謂博而寡要,勞而無功也。曷若摹擬於吾一心之為易且簡乎?萬事萬物皆起於心,心無事而貫天下之事,心無物而貫天下之物,此一貫之旨也。故不離於事物言行之間,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下學上達無二事也。若以摹擬為下學,忘物為上達,是二之矣。(《答田文學》)

  人有知覺,禽獸亦有知覺,人之知覺命於理,禽獸之知覺命於氣。今但以知覺言良知,而曰良知不分善惡,不將混人性物性而無別耶?夫所謂良者,自然而然,純粹至善者也。參之以人為,蔽之以私欲,則可以言知,而不得謂之良知矣。謂良知有善無惡,則可;謂良知無善無惡,則不可。致知之功,全在察其善惡之端,方是實學。今人於種種妄念,俱認為良知,則不分善惡之言誤之也。

  有不善,未嘗不知,良知也;知之,未嘗複行,致良知也。知行合一以成其德,其顏子之學乎?

  周子曰:「幾,善惡。善有善幾,惡有惡幾。」於此而慎察之,善必真好,惡必真惡,研幾之學也。吾兄論幾,則曰:「善惡是非,未落對待,而以念上用功為幾淺,非第一義。」竊謂未然。所謂獨者,還是善念初動之時,人不及知,而己獨知之,非無可對待之謂也,無對待則不可以言幾矣。人心之欲,固以先事預防,禁於未發,為不犯手工夫。然豈易言哉!此心即是天理,方其未動,本無人欲,才一萌動,則有天理便有人欲。此危微之訓,堯、舜所為惓惓也。

  人心少有無念之時,方其未萌,著一防字,即屬思善一邊,是一念矣。克念作聖,只在一念之間,不分有事無事。此念常存,正是動靜合一之學,恐無淺深先後之可言也。

  幾一而已矣。自聖人言,則為神化之幾;自吾人言,則為善惡之幾,其實非有二也。作聖之功,則必由粗以入精,由可知以進於不可知,而知幾之學畢矣。

  意者,心之所發。心本無意也,動而後敬,言而後信,此心之本體,有時而息矣。不動而敬,敬以心也;不言而信,信以心也,此心之中,無非敬信,未發已發,純乎天理矣。

  釋氏以心為槁木死灰,而盡外聞見,吾儒亦從而宗之,是以吾心為有內也。心無內外,無隱顯,無寂感。不見不聞,此心也;獨見獨聞,此心也;共見共聞,此心也。目之視也,可得而見也,謂視非心也,可乎?耳之聽也,可得而聞也,謂聽非心也,可乎?天之高也,地之廣也,鳶飛魚躍於其間,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則孰非心也?而謂其偏於空虛,可乎?(以上《寄馮緯川》)

  楊複所談本體,而諱言功夫,以為識得本體便是功夫。某謂本體本無可說,凡可說者皆工夫也。識得本體,方可用工夫。明道言「識得本體,以誠敬存之」是也。(《寄羅近溪》)

  仁之為物,未易名狀,故孔門罕言仁,凡所言者,皆求仁之功而已。其曰「仁者,人也。仁人,心也」。此則直指仁體矣。生生不已者,天地之心也。人之生,以天地之心為心,虛而靈,寂而照,常應而常靜,謂其有物也,而一物不容,謂其無物也,而萬物皆備。無物,無我,無古今,無內外,無始終,謂之無生而實生,謂之有生而實未嘗生,渾然廓然,凝然炯然,仁之體倘若是乎!(《寄查毅齋》)

  近世談學者,但知良知本來具足,本來圓通,窺見影響,便以為把柄在手,而不復知有戒慎恐懼之功。以嗜欲為天機,以情識為智慧,自以為寂然不動,而妄動愈多,自以為廓然無我,而有我愈固,名檢蕩然,陽明之良知,果若是乎?一念之動,其正與否,人不及知而己獨知之,即此是獨,即此是良知,於此格之,即是慎獨,即是致良知。物與知無二體,格與致無二功也。但於意念之間,時時省克,自然欲淨理還。來教以則訓格,謂物物皆有定則,一循其則而不違,是為格物也。知體無窮,物則有定,若然,是將以知不足恃,而取則於物矣;是將舍吾心之天則,又索之於外矣;是將歧知與物而二之矣。請就兄之言而反覆之,知體無窮,物之體亦無窮,何也?凡物之理,千變萬化,不可為典要,若雲有定,不為子莫之執中乎?物則有定,知之則亦有定,何也?帝降之衷,天然自有,不爽毫髮,若曰無窮,則將舍規而為圓,舍矩而為方乎?(《與許敬菴》)

  兄嘗問:「相天下當用何術?」對曰:「無私。」兄曰:「無私不足以盡相之道,必加意於知人。知人有法,必令人舉一人,嚴連坐之法,而後舉必得人,人無遺舉,天下可理矣。」弟曰:「固也。獨不曰取人以身乎?自古才相、智相,代不乏人,往往徇私而敗,故無私而後能知人。辟之鑑常空,衡常平,妍媸輕重,自不患其或爽。且人舉一人之法,自昔亦常行之,而卒不能得人,何也?其人君子也,則所舉必多君子,雖舉百十人,亦何不可!其人小人也,則所舉必多小人,雖舉一人,亦安可聽耶?」兄又嘗問「聖學之要」。對曰:「在心。」兄曰:「心不足以盡天下之理,必存心以察天下之理,而後可以入聖。」弟曰:「萬物皆備於我,非心外有理也。孔、孟之學,但曰正心,曰存心,心正則理無不正,心存則理無不存,千古聖賢何曾於心外加得一毫。(《答呂心吾》)

  立人達人,畢竟是仁發用處。仁自有體,就如喜怒哀樂是心之發用處,心自有體也。《答孟我疆》。

  近時之弊,徒言良知而不言致,徒言悟而不言修。仆獨持議,不但曰良知,而必曰致良知;不但曰理以頓悟,而必曰事以漸修,蓋謂救時之意。(《答周海門》)

  心外無道,言心而曰易偏、易恣者,即非心也。道外無心,言道而不本於心者,即非道也。夫惟析心與道而為二,是故舍我喜怒哀樂本然之情性,而求之於難窮之物理,舍我事親敬長本然之知能,而索之於無常之事變,考之愈勤,講之愈徹,而以之應感、酬酢,漠然愈不相關,此則學術之過也。(《與毛文學》)

  秋遊記

  竊疑世儒口口說悟,乃其作用處,殊是未悟者。悟與修分兩途,終未能解。龍溪曰:「狂者志大而行不掩,乃是直心而動,無所掩飾,無所窩藏,時時有過可改,此是入聖真路頭。世人總說修持,終有掩飾窩藏意思在,此去聖學路徑,何啻千里?」定宇曰:「所貴乎不掩藏者,為其覺而能改也,非謂其冥然不顧,而執之以為是也。」

  予謂定宇曰:「昨所言天地都不做,得無駭人之聽耶?」定宇笑曰:「畢竟天地也多動了一下。」予曰:「子真出世之學,非予所及也。然嘗謂此體真無而實有,天不得不生,地不得不成,譬如木之有根,而發為枝葉花實,自不容已。天地亦何心哉?佛氏以大地山河為幻妄,此自迷者言之耳。苟自悟者觀之,一切幻相皆是真如,而況於天地乎?」定宇曰:「學在識真,不假斷妄,子言得之矣。」

  志學錄

  當思父母生我之始,光光淨淨,只有此性命,一切身外物,真如水上漚。奈何拋我之本來,而汲汲營營於身外暫生暫滅之浮漚乎!

  吾邑蕭靜菴曰:「目力有餘,則當遍讀《六經》,以窺聖賢之心事;足力有餘,則當縱遊五嶽,以觀天地之形骸。若夫蒔一花卉,畜一奇玩,雖力有餘,弗為也。」

  有壁立萬仞之節概,乃可以語光風霽月之襟懷。

  善樹木者芟其枝葉,則其本盛矣。善為學者斂其英華,則其神凝矣。

  眼前一草一木,皆欣欣向榮,一禽一鳥,皆嚶嚶自得,滿腔子是惻隱之心。

  以禍福得喪付之天,以贊毀予奪付之人,以修身立德責之己,豈不至易至簡乎!

  顏子當仰鑽瞻忽時,只是於本體上想像追尋,終不可得。後來得夫子之教,卻於博文約禮用工夫。工夫既到,而後本體卓爾,如有可見,始悟向者想像追尋之為非也。

  日之長短有時矣,然意有所營,若促之而短;事無所系,若引之而長,心之無時如此。身之所處有方矣,然神之所主,忽而九天,忽而萬里,心之無方如此。

教諭胡今山先生瀚

  胡瀚字川甫,號今山,余姚人。支湖鐸從子也。自幼承家學,動必以禮。年十八,從陽明先生游,論及致良知之學,反覆終日,則躍然起曰:「先生之教,劈破愚蒙矣。」陽明授以《傳習錄》、《博約說》,日歸而思之,蓋有省。支湖召而語之曰:「孺子知學乎?學在心,心以不欺為主。」瀚唯唯。於是日從事於求心,悟「心無內外,無動靜,無寂感,皆心也,即性也。其有內外動靜,寂感之不一也,皆心之不存焉故也」。作《心箴圖》以自課。就質於陽明,陽明面進之。先生益自信,危言篤行,繩簡甚密。陽明歿,諸弟子紛紛互講良知之學,其最盛者山陰王汝中、泰州王汝止、安福劉君亮、永豐聶文蔚,四家各有疏說,駸駸立為門戶,於是海內議者群起。先生曰:「先師標致良知三字,於支離汨沒之後,指點聖真,真所謂滴骨血也。吾黨慧者論證悟,深者研歸寂,達者樂高曠,精者窮主宰流行,俱得其說之一偏。且夫主宰既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君亮之分別太支。汝中無善無惡之悟,心若無善,知安得良?故言無善不如至善。《天泉證道》其說不無附會,汝止以自然為宗,季明德又矯之以龍惕。龍惕所以為自然也,龍惕而不恰於自然,則為拘束;自然而不本於龍惕,則為放曠。良知本無寂感,即感即寂,即寂即感,不可分別。文蔚曰:‘良知本寂,感於物而後有知,必自其寂者求之,使寂而常定,則感無不通。’似又偏向無處立腳矣。宋儒學尚分別,故勤註疏;明儒學尚渾成,故立宗旨。然明儒厭訓詁支離,而必標宗旨以為的,其弊不減於訓詁。道也者,天下之公道,學也者,天下之公學也,何必列標宗旨哉?」先生之學,則以求心為宗,所註《心箴圖》,列而為五:曰心圖,指本體也;曰存,曰死,曰出入,曰放心。各有箴,而功以存心為主。晚年造詣益深,每提本朝儒者曰:「文清之行,粹然師表,求其卓然之見,一貫之唯,似隔曾、顏一級。文成明睿,學幾上達,若夫動不踰矩,循循善誘,猶非孔氏之家法。白沙煞有曾點之趣,而行徑稍涉於孤高。敬齋慎密,似有子夏規模,而道業未臻於光大。孟子願學孔子,而於顏、閔猶曰‘姑舍’,吾於四先生亦雲。」以恩貢,就華亭訓導,陞崇明教諭。歸家三十年,築室今山。著有《今山集》一百卷。

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

  前言

  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念菴、兩峰、雙江其選也。再傳而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旨,是時越中流弊錯出,挾師說以杜學者之口,而江右獨能破之,陽明之道賴以不墜。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應之理宜也。

  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附子善,孫德涵、德溥、德泳)

  鄒守益字謙之,號東廓,江西安福人。九歲從父宦於南都,羅文莊欽順見而奇之。正德六年會試第一,廷試第三,授翰林編修。踰年丁憂。宸濠反,從文成建義。嘉靖改元,起用。大禮議起,上疏忤旨,下詔獄,謫判廣德州。毀淫祠,建複初書院講學。擢南京主客郎中,任滿告歸。起南考功,尋還翰林,司經局洗馬,上《聖功圖》。世宗猶以議禮前疏弗悅也,下禮部參勘而止。遷太常少卿,兼侍讀學士,掌南院。陞南京國子祭酒。九廟災,有旨大臣自陳,大臣皆惶恐引罪,先生上疏獨言君臣交儆之義,遂落職閑住。四十一年卒,年七十二。隆慶元年,贈禮部右侍郎,諡文莊。

  初見文成於虔台,求表父墓,殊無意於學也。文成顧日夕談學,先生忽有省曰:「往吾疑程、朱補《大學》,先格物窮理,而《中庸》首慎獨,兩不相蒙,今釋然,格致之即慎獨也。」遂稱弟子。又見文成於越,留月餘,既別而文成念之曰:「以能問於不能,謙之近之矣。」又自廣德至越,文成歎其不以遷謫為意,先生曰:「一官應跡優人,隨遇為故事耳。」文成默然,良久曰:「《書》稱‘允恭克讓’,謙之信恭讓矣。自省允克如何?」先生欿然,始悟平日之恭讓,不免於玩世也。

  先生之學,得力於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塵俗者也。吾性體行於日用倫物之中,不分動靜,不舍晝夜,無有停機。流行之合宜處謂之善,其障蔽而壅塞處謂之不善。蓋一忘戒懼則障蔽而壅塞矣,但令無往非戒懼之流行,即是性體之流行矣。離卻戒慎恐懼,無從覓性;離卻性,亦無從覓日用倫物也。故其言「道器無二,性在氣質」,皆是此意。其時雙江從寂處、體處用功夫,以感應、運用處為效驗,先生言其「倚於內,是裂心體而二之也」。彭山惡自然而標警惕,先生言其「滯而不化,非行所無事也」。夫子之後,源遠而流分,陽明之沒,不失其傳者,不得不以先生為宗子也。夫流行之為性體,釋氏亦能見之,第其捍禦外物,是非善惡一歸之空,以無礙我之流行。蓋有得於渾然一片者,而日用倫物之間,條理脈絡,不能分明矣。粗而不精,此學者所當論也。先生《青原贈處》記陽明赴兩廣,錢、王二子各言所學,緒山曰:「至善無惡者心,有善有惡者意,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龍溪曰:「心無善而無惡,意無善而無惡,知無善而無惡,物無善而無惡。」陽明笑曰:「洪甫須識汝中本體,汝中須識洪甫功夫。」此與龍溪《天泉證道記》同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蕺山先師嘗疑陽明《天泉》之言與平時不同。平時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又曰「至善只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錄》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時說「無善無惡者理之靜」,亦未嘗徑說「無善無惡是心體」。今觀先生所記,而四有之論,仍是以至善無惡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緒山之言,非陽明立以為教法也。今據《天泉》所記,以無善無惡議陽明者,盍亦有考於先生之記乎?

  善字某,號潁泉。嘉靖丙辰進士。由比部郎、藩臬使,曆官至太常寺卿。

  德涵字汝海,號聚所。隆慶辛未進士。從祀議起,上疏極言文成應祀。授刑部主事。江陵當國,方嚴學禁,而先生求友愈急。傅慎所、劉畏所先後詆江陵,皆先生之邑人,遂疑先生為一党,以河南僉事出之。禦史承江陵意,疏論鑴秩而歸。未幾卒,年五十六。先生受學於耿天臺,鄉舉後卒業太學。天臺謂:「公子寒士,一望而知,居之移氣若此。獨汝海不可辨其為何如人。」問學於耿楚倥,楚倥不答,先生憤然曰:「吾獨不能自參,而向人求乎?」反閉一室,攻苦至忘寢食,形軀減削。出而與楊道南、焦弱侯討論,久之,一旦霅然,忽若天牖,洞徹本真,象山所謂「此理已顯也」。然潁泉論學,於文莊之教,無所走作,入妙通玄,都成幻障,而先生以悟為入門,於家學又一轉手矣。

  德溥字汝光,號四山。舉進士,官至太子洗馬。所解《春秋》,逢掖之士多宗之。更掩關宴居,覃思名理,著為《易會》。自敍非四聖之《易》,而天壤自然之《易》,又非天壤之《易》,而心之《易》。其於《易》道,多所發明。先生浸浸向用,忽而中廢,其京師邸寓,為霍文炳之故居。文炳奄人,張誠之奴也,以罪籍沒,有埋金在屋。先生之家人發之,不以聞官。事覺,罪坐先生,革職追贓,門生為之醵金以償。潁泉素嚴,聞之怒甚,先生不敢歸者久之。

  德泳號瀘水,萬曆丙戌進士,授行人,轉雲南禦史。壬辰正月,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公疏請皇長子豫教,上怒,革獻可為民。先生救獻可,亦遂革職。累疏薦不起。先生既承家學,守「致良知」之宗,而於格物則別有深悟。論者謂「淮南之格物,出陽明之上」,以先生之言較之,則淮南未為定論也。

  東廓論學書

  向來起滅之意,尚是就事上體認,非本體流行。吾心本體,精明靈覺,浩浩乎日月之常照,淵淵乎江河之常流,其有所障蔽,有所滯礙,掃而決之,複見本體。古人所以造次於是,顛沛於是,正欲完此常照、常明之體耳。(《與君亮、伯光》)

  良知之教,乃從天命之性,指其精神靈覺而言。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無往而非良知之運用,故戒懼以致中和,則可以位育,擴充四端,則可以保四海,初無不足之患,所患者未能明耳。好問好察以用中也,誦詩讀書以尚友也,前言往行以畜德也,皆求明之功也。及其明也,只是原初明也,非合天下古今之明而增益之也。世之沒溺於聞見,勤苦於記誦,正坐以良知為不足,而求諸外以增益之,故比擬愈密,揣摩愈巧,而本體障蔽愈甚。博文格物,即戒懼擴充,一箇功夫,非有二也。果以為有二者,則子思開卷之首,得無舍其門而驟語其堂乎?(《複夏敦夫》)

  越中之論,誠有過高者,忘言絕意之辨,向亦駭之。及臥病江上,獲從緒山、龍溪切磋,漸以平實。其明透警發處,受教甚多。夫乾乾不息於誠,所以致良知也;懲忿、窒欲、遷善、改過,皆致良知之條目也。若以懲忿之功為第二義,則所謂「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已百已千」者,皆為剩語矣。源泉混混以放乎四海,性之本體也,有所壅蔽,則決而排之,未嘗以人力加損,故曰「行所無事」。若忿欲之壅,不加懲窒,而曰「本體原自流行」,是不決不排,而望放乎海也。苟認定懲窒為治性之功,而不察流行之體,原不可以人力加損,則亦非行所無事之旨矣。(《答聶雙江》)

  明德之明,人人完足。遇親而孝,遇長而弟,遇君而忠,遇夫婦而別,遇朋友而信,無往非明德之流行。流行之合宜處,謂之善,其障蔽而壅塞處,謂之不善。學問之道無他也,去其不善以歸於善而已矣。(《與鮑複之》)

  古人理會利害,便是義理;今人理會義理,猶是利害。(《答甘泉》)

  良知精明處,自有天然一定之則,可行則行,可止則止,真是鳶飛魚躍,天機活潑,初無妨礙,初無揀擇。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一障其精明,則糠秕眯目,天地為之易位矣。(《答周順之》)

  果能實見「敬」字面目,則即是性分,即是禮文,又何偏內偏外之患乎?若歧性分禮文而二之,則已不識敬,何以語聖學之中正乎?(《與方時勉》)

  來教謂:「心有主宰,遇非禮則勿視、勿聽,將無以非禮為,在事事物物上求之乎?」心有主宰,便是敬,便是禮;心無主宰,便是不敬,便是非禮。(《答林朝相》)

  聖門要旨,只在修己以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塵俗也。戒慎恐懼,常精常明,則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故道千乘之國,直以敬事為綱領。信也者,敬之不息者也,非敬之外複有信也。節用愛人,使民以時,即敬之流行於政者也。先儒謂「未及為政」,得毌以修己安百姓為二乎?(《與胡鹿厓》)

  遷善改過,即致良知之條目也。果能戒慎恐懼,常精常明,不為物欲所障蔽,則即此是善,更何所遷?即此非過,更何所改?一有障蔽,便與掃除,雷厲風行,複見本體。其謂「落在下乘」者,只是就事上點撿,則有起有滅,非本體之流行耳。(《答徐子弼》)

  是非逆順境界,猶時有礙,乃知聲臭未泯,還是形而下學問。(《薛中離語》)

  自其精明之無障礙謂之智,及自其精明之無間斷謂之仁守。(《答徐波石》)

  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私欲也,故出門使民,造次顛沛,參前倚衡,無往非戒懼之流行,方是須臾不離。

  天理人欲,同行異情,此正毫釐千里之幾,從良知精明流行,則文、武之好勇,公劉、太王之好貨色,皆是天理。若雜之以私欲,則桓、文之救魯、救衛,攘夷安夏,皆是人欲。先師所謂「須從根上求生死,莫向支流論濁清」。

  有疑聖人之功異於始學者,曰:「王逸少所寫‘上大人’,與初填硃模者,一點一直,不能一毫加損。」(以上《與呂涇野》)

  小人之起私意,昏迷放逸,作好作惡,至於穿窬剽劫,何往非心,特非心之本體耳。水之過顙在山,至於滔天襄陵,何往非水,然非水之本體矣。戒懼以不失其本體,禹之所以行水也。隄而遏之,與聽其壅橫而不決不排,二者胥失之矣。(《答曾弘之》)

  世俗通病,只認得箇有才能,有勳業,有著述的聖人,不認得箇無技能,無勳業,無著述的聖人。(《與洪峻之》)

  近有友人相語曰:「君子處世,只顧得是非,不須更顧利害。」仆答之曰:「天下真利害,便是天下真是非。即如捨生取義,殺身成仁,安得為害?而墦肉乞飽,壟上罔斷,安得為利?若論世情利害,亦有世情是非矣。」(《與師泉》)

  吾輩病痛,尚是對景時放過,故辨究雖精,終受用不得。須如象山所雲,「關津路口,一人不許放過」,方是須臾不離之學。(《與周順之》)

  雲「商量家事,矛盾則有我,合同則留情,自是對景增減,又安能與千聖同堂,天地並位?」誠然,誠然。至以貨色名利,比諸霧靄魑魅,則有所未穩。形色天性,初非嗜欲,惟聖踐形,只是大公順應之,無往非日月,無往非郊野鸞凰。若一有增減,則妻子家事,猶為霧靄魑魅,心體之損益,其能免乎?凡人與聖人,對景一也。無增減是本體,有增減是病症。今日亦無別法,去病症以複本體而已矣。(《與師泉》)

  兩城有數條相問,大意主於收視斂聽,一塵不攖,一波不興,為未發之時。當此不攖不興,意尚未動,吾儒謂之存存,存存則意發即誠。仆答之曰:「收視是誰收?斂聽是誰斂?即是戒懼功課,天德王道,只是此一脈。所謂去耳目支離之用,全圓融不測之神,神果何在?不睹不聞,無形與聲,而昭昭靈靈,體物不遺,寂感無時,體用無界,第從四時常行,百物常生處,體當天心,自得無極之真。」(《與雙江》)

  天命之性,純粹至善,昭昭靈靈,瞞昧不得,而無形與聲,不可睹聞。學者於此,無從體認,往往以強索懸悟,自增障蔽。此學不受世態點汙,不賴博聞充拓,不須億中測度,不可意氣承擔,不在枝節點檢,亦不藉著述,繼往開來,凡有倚著,便涉聲臭。(《與郭平川》)

  世之論者,謂曾子得之以魯,子貢失之於敏。果若而言,則敏劣於魯矣。古人學術,須到氣質脫化處,方是歸根複命。億則屢中,是不免挨傍氣習,猶有倚著。而戰戰兢兢,任重道遠,豈魯者所能了?故嘗謂「曾子能脫化得魯,故卒傳其宗;子貢不能脫化得敏,故終止於器。」(《與劉兩江》)

  指其明體之大公而無偏也,命之曰中;指其明體之順應而無所乖也,命之曰和,一物而二稱。世之以中和二致者,是靜存動省之說誤之也;以性上不可添戒懼者,是倡狂而蹈大方之說誤之也。(《答高仰之》)

  近來講學,多是意興,於戒懼實功,全不著力,便以為妨礙自然本體,故精神浮泛,全無歸根立命處。間有肯用戒懼之功者,止是點檢於事,為照管於念慮,不曾從不睹不聞上入微。

  寂感無二時,體用無二界,如稱名與字。然稱名而字在其中,稱字而名在其中,故中和有二稱,而慎獨無二功,今執事毅然自信,從寂處、體處用功夫,而以感應、運用處為效驗,無所用其力,環起而議之,無一言當意者。竊恐有隱然意見,默制其中,而不自覺。此於未發之中,得無已有倚乎?倚於感,則為逐外,倚於寂,則為專內,雖高下殊科,其病於本性均也。(以上《與余柳溪》)

  來教謂「良知是人生一箇真種子,本無是非、可否、相對。而言是非、可否、相對,此知之屬氣者。」不知精明貞純、無非無否處,將不屬氣否?(《答雙江》)

  過去未來之思,皆是失卻見在功夫,不免借此以系其心。緣平日戒懼功疏,此心無安頓處,佛家謂之猢孫失樹,更無伎倆。若是視於無形,聽於無聲,洞洞屬屬,精神見在,兢業不暇,那有閒工夫思量過去,理會未來?故「憧憧往來,朋從爾思」,此是將迎病症。「思曰睿,睿作聖」,此是見在本體功程,毫釐千里。(《答濮致昭》)

  陽明夫子之平兩廣也,錢、王二子送於富陽。夫子曰:「予別矣!盍各言所學。」德洪對曰:「至善無惡者心,有善有惡者意,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畿對曰:「心無善而無惡,意無善而無惡,知無善而無惡,物無善而無惡。」夫子笑曰:「洪甫須識汝中本體,汝中須識洪甫功夫,二子打並為一,不失吾傳矣。」

  聖門志學,便是志「不踰矩」之學。吾儕講學以修德,而日用踰矩處,乃以小過安之,何以協一?胸中一有所不安,自戒自懼,正是時時下學,時時上達,准四海,俟百聖,合德合明,只是一矩。(以上《青原贈處》)

  東廓語錄

  問「性固善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曰:「以目言之,明固目也,昏亦不可不謂之目。當其昏也,非目之本體矣。」

  古人以心體得失為吉凶,今人以外物得失為吉凶。作德日休,作偽日拙,方見影響不爽。奉身之物,事事整飾,而自家身心,先就破蕩,不祥莫大焉。

  性字從心從生,這心之生理,精明真純,是發育峻極的根本。戒慎恐懼,養此生理,從君臣父子交接處,周貫充出,無須臾虧損,便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古人發育峻極,只從三千三百充拓,不是懸空擔當。三千三百,只從戒懼真體流出,不是技節檢點。

  自天子至於庶人,皆有中和位育。中和不在戒懼外,只是喜怒哀樂,大公順應處;位育不在中和外,只是大公順應,與君臣父子交接處。

  人倫庶物,日與吾相接,無一刻離得,故庸德之行,庸言之謹,兢業不肯放過,如織絲者絲絲入簆,無一絲可斷,乃是經綸大經。

  問諸生:「平旦之氣奚若?」曰「覺得清明,覺得無好惡。」曰:「清明者心也,而無好惡則有心而無意;清明者知也,而無好惡則有知而無物。二三子試思之,果有無意之心,無物之知乎?」曰:「平旦之氣,湛然虛明。杲日當空,一物不留。」曰:「一物不留,卻是萬物畢照。一物不留,是常寂之體;萬物畢照,是常感之用。」

  濂溪主靜之靜,不對動而言,恐人誤認,故自註無欲。此靜字是指人生而靜真體,常主宰綱維萬化者。在天機,名之曰「無聲無臭」,故揭「無極」二字;在聖學,名之曰「不睹不聞」,故揭「無欲」二字。天心無言,而元亨利貞無停機,故百物生;聖心無欲,而仁義中正無停機,故萬物成。知太極本無極,則識天道之妙;知仁義中正而主靜,則識聖學之全。

  戒慎恐懼之功,命名雖同,而血脈各異。戒懼於事,識事而不識念;戒懼於念,識念而不識本體。本體戒懼,不睹不聞,常規常矩,常虛常靈,則沖漠無朕,未應非先,萬象森然,已應非後,念慮事為,一以貫之,是為全生全歸,仁孝之極。

  問「天下事變,必須講求」。曰:「聖門講求,只在規矩,規矩誠立,千方萬圓,自運用無窮。平天下之道,不外絜矩,直至瓊台,方補出許多節目,豈是曾子比丘氏疏略欠缺?」

  問「格致」。曰:「心不離意,知不離物。而今卻分知為內,物為外;知為寂,物為感,故動靜有二時,體用有二界,分明是破裂心體。是以有事為點檢,而良知卻藏伏病痛,有超脫事為,而自謂良知瑩徹,均之為害道。」

  徐少初謂:「真性超脫之幾,須從無極太極悟入。」曰:「某近始悟得此意,然只在二氣五行流運中,故從四時常行、百物常生處見太極,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處見真性,方是一滾出來,若隱隱見得真性本體,而日用應酬,湊泊不得,猶是有縫隙在。先師有雲:‘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了此便是下學上達之旨。」

  問「博約」。曰:「聖門之學,只從日用人倫庶物,兢兢理會自家真性,常令精明流行。從精明識得流行實際,三千三百,彌綸六合,便是博文。從流行識得精明主宰,無形無聲,退藏於密,便是約禮。故‘亦臨亦保,昭事上帝。不怨不尤,知我其天。’初無二塗轍。」

  問「不睹不聞」。曰:「汝信得良知否?」曰:「良知精明,真是瞞昧不得。」曰:「精明有形乎?」曰:「無形。」曰:「有聲乎?」曰:「無聲。」曰:「無形與聲,便是不睹不聞;瞞眛不得,便是莫見莫顯。」

  問「戒懼」。曰:「諸君試驗心體,是放縱的,是不放縱的?若是放縱的,添箇戒懼,卻是加了一物。若是不放縱的,則戒懼是複還本體。年來一種高妙口譚,不思不勉,從容中道精蘊,卻怕戒懼拘束,如流落三家村裏,爭描畫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於自家受用,無絲毫干涉。」

  有苦閑思雜念者,詰之曰:「汝自思閑,卻彭閑思;汝自念雜,卻惡雜念。辟諸汝自醉酒,卻惡酒醉。果能戒懼一念須臾不離,如何有功夫去浮思?」

  錢緒山論意見之弊,謂:「良知本體著於意見,猶規矩上著以方圓,方圓不可得而規矩先裂矣。」曰:「此病猶是認得良知粗了。良知精明,肫肫皜皜,不粘帶一物。意即良知之運行,見即良知之發越,若倚於意,便為意障,倚於見,便為見障。如秤天平者,手勢稍重便是弊端。」

  王泉石雲:「古人開物成務,實用須講求得定,庶當局時不失著。」曰:「某嘗看棋譜,局局皆奇,只是印我心體之變動不居。若執定成局,亦受用不得,緣下了二三十年棋,不曾遇得一局棋譜。不如專心致志,勿思鴻鵠,勿援弓矢,儘自家精神,隨機應變,方是權度在我,運用不窮。」

  龍溪曰:「不落意見,不涉言詮,如何?」曰:「何謂意見?」曰:「隱隱見得自家本體,而日用湊泊不得,是本體與我終為二物。」曰:「何謂言詮?」曰:「凡問答時,言語有起頭處,末稍有結束處,中間有說不了處,皆是言詮所縛。」曰:「融此二證如何?」曰:「只方是肫肫皜皜實際。」

  程門所雲「善惡皆天理,只過不及處便是惡」,正欲學者察見天則,不容一毫加損。雖一毫,終不免踰矩。此正研幾脈絡。

  《大學》言好惡,《中庸》言喜怒哀樂,《論語》言說樂不慍。舍自家性情,更無用功處。

  順逆境界,只是晴雨,出處節度,只是語默。此中潔淨,無往不潔淨,此中粘帶,無往不粘帶。

  問「道器之別」。曰:「盈天地皆形色也,就其不可著、不可聞、超然聲臭處指為道,就其可睹、可聞、體物不遺指為器,非二物也。今人卻以無形為道,有形為器,便是裂了宗旨。喜怒哀樂即形色也,就其未發渾然、不可睹聞指為中,就其發而中節、燦然可睹聞指為和。今人卻以無喜怒哀樂為中,有喜怒哀樂為和,如何得合?人若無喜怒哀樂則無情,除非是槁木死灰。」

  往年與周順之切磋。夢與同志講學,一廚子在旁切肉,用刀甚快。一貓升其幾,以刀逐之,旋複切肉如故。因指語同座曰:「使廚子只用心逐貓,貓則去矣,如何得肉待客?」醒以語順之,忻然有省。

  天性與氣質,更無二件。人此身都是氣質用事,目之能視,耳之能聽,口之能言,手足之能持行,皆是氣質,天性從此處流行。先師有曰:「惻隱之心,氣質之性也。」正與孟子形色天性同旨。其謂「浩然之氣,塞天地,配道義」,氣質與天性,一滾出來,如何說得「論性不論氣」。後儒說兩件,反更不明。除卻氣質,何處求天地之性?良知虛靈,晝夜不息,與天同運,與川同流,故必有事焉,無分於動靜。若分動靜而學,則交換時須有接續,雖妙手不能措巧。元公謂「靜而無靜,動而無動」,其善發良知之神乎!

  潁泉先生語錄

  學者真有必求為聖人之心,則即此必求一念,是作聖之基也。猛自奮迅一躍,躍出,頓覺此身迥異塵寰,豈非千載一快哉!

  和靖謂:「敬有甚形影,只收斂身心,便是主一。如人到神祠中致敬時,其心收斂,更著不得毫髮事,非主一而何?此最得濂、洛一脈。

  學莫要於識仁。仁,人心也。吾人天與之初,純是一團天理,後來種種嗜欲,種種思慮,雜而壞之。須是默坐澄心,久久體認,方能自見頭面。子曰:「默而識之。」識是識何物?謂之默則不靠聞見,不倚知識,不藉講論,不涉想像,方是孔門宗旨,方能不厭不倦。是故必識此體,而後操存涵養始有著落。

  學莫切於敦行,仁豈是一箇虛理?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而非仁也。知事外無仁,仁體時時流貫,則日用之間,大而人倫不敢以不察,小而庶物不敢以不明。人何嘗一息離卻倫物,則安可一息離卻體仁之功?一息離便非仁,便不可以語人矣。顏子視、聽、言、動,一毫不雜以非禮,正是時時敦行,時時善事吾心。

  先儒謂:「學成於靜。」此因人馳於紛擾,而欲其收斂之意。若究其極,則所謂不睹不聞。主靜之靜,乃吾心之真,本不對動而言也,即周子所謂「一」,程子所謂「定」。時有動靜,而心無動靜,乃真靜也。若時而靜存,時而動察,乃後儒分析之說。細玩「子在川上」章,可自見矣。

  孔子謂:「苟志於仁,無惡也。」若非有此真志,則終日縈縈,皆是私意,安可以言過?

  李卓吾倡為異說,破除名行,楚人從者甚眾,風習為之一變。劉元卿問於先生曰:「何近日從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誰不欲為聖賢,顧無奈聖賢礙手耳。今渠謂酒色財氣,一切不礙,菩提路有此便宜事,誰不從之?」

  夫子謂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為鮮,蓋真能見過,則即能見吾原無過處,真能自訟,則常如對讞獄吏,句句必求以自勝矣。但人情物理,不遠於吾身,苟能反身求之,又何齟齬困衡之多?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則人我無間,其順物之來,而毌以逆應之,則物理有不隨我而當者乎?

  格致之功,乃曾子發明一貫之傳。天下萬事萬物,莫不原於吾之一心,此處停妥,不致參差,即是大公之體。以此隨事應之,無所增損起滅,即是順應之流行矣。動容貌,出辭氣,正顏色,莫非以此貫之。

  所諭「應事接物,惟求本心安妥便行。否,雖遠眾勿恤」。學能常常如是,本心時時用事,久之可造於誠。世有以真實見羨者,吾因之以加勉,有以迂闊見誚者,吾不因之而稍改。何也?學所以求自信而已,非為人也。然所謂本心安妥,更亦當有辨真無私心,真無世界心,乃為本心,從此安妥,乃為真安妥,不然,恐夾帶世情,夾帶習見,未可以語本心安妥也。

  夫為吾一身之主,為天地萬物之主,孰有外於心?所以握其主以主天地萬物,孰有過於存心?非我公反身體貼,安能言之親切若此?第存心莫先於識心,識心莫先於靜,所謂心固不出乎腔子裏然退藏於密者此也,彌滿於六合者亦此也。所謂識,固始於反觀默認,然淨掃其塵念,而自識其靈明之體可也。識此靈明之呈露,而不極深研窮以得其全體不可也。所謂存,固始於靜時凝結,然「屋漏」,此操存之功也,「友君子」,亦此操存之功也。所謂靜亦有二:有以時言者,則動亦定、靜亦定之動靜是也;有以體言者,則不對動說,寂以宰感,翕聚以宰發散,無時不凝結,亦無時不融釋,所謂無欲故靜,即程門之定是也。若曰有嗜靜處,則能必其無厭動處耶?若曰常在裏面,停停當當,則方其在外時,又何者在裏面耶?心者,天下至神至靈者也。存心者,握其至神至靈,以應天下之感者也。苟認定吾靈明之相,而未盡吾真體之全,即不免在內在外之疑。苟分存心與應務為二時,即不能免靜時凝結,動時費力之疑。願公不以其所已得為極至,而深識此心之全體,盡得存心之全功,則自有渙然冰釋處矣。

  學不明諸心,則行為支;明不見諸行,則明為虛。明者,明其所行也。行者,行其所明也。故欲明吾孝德,非超悟乎孝之理已也,真竭吾之所以事父者,而後孝之德以明。欲明吾弟德,非超悟乎弟之理已也,真盡吾之所以事兄者,而後弟之德以明。舜為古今大聖,亦惟曰:「明於庶物,察於人倫。」舍人倫庶物,無所用其明察矣。若本吾之真心,以陳說經史,即此陳說,即行其所明也,安可以為逐物?本吾之真心,以習禮講《小學》,即此講習,即行其所明也,安可以為末藝?然今世所謂明心者,不過悟其影響,解其字義耳。果超果神者誰與?若能神解超識,則自不離日用常行矣。故下學上達,原非二時,分之即不可以語達,即不可以語學。故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作與語固為行,止與默亦為行,人一日何時可離行耶?行本重,然實不在明之外也。

  所謂將來學問,只須慎獨,不須防檢,而既往愆尤習心未退,當何以處之?夫吾之獨處,純然至一,無可對待。識得此獨,而時時慎之,又何愆尤能入、習心可發耶?但吾輩習心有二:有未能截斷其根,而目前暫卻者,此病尚在獨處,獨處受病,又何慎之可言?有既與之截斷,而舊日熟境不覺竊發者,於此處覺悟,即為之掃蕩,為之廓清,亦莫非慎之之功。譬之醫家,急治其標,亦所以調攝元氣。譬之治水,雖加疏鑿決排,亦莫非順水之性。見獵有喜心,正見程子用功密處,非習心之不去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此正是困勉之功,安可以為著意?但在本體上用,雖困且苦,亦不可以言防檢。今世之防檢者,亦有熟時,不可以其熟時為得操存之要,何如?何如?

  程門慎獨之旨,發於川上,正是不舍晝夜之幾。非禮勿視、聽、言、動,時時在禮上用力,即慎獨也。時時是禮,時時無非禮,安論境界?試淺言之,雖向晦宴息,吾心亦炯然不昧,吾耳目身口亦不能離,又安有無視、聽、言、動之時?雖在夢中,有呼即醒,何嘗俱入於滅?《易》所謂寂者,指吾心之本體不動者言也,非指閒靜之時也。功夫只是一箇,故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在知處討分曉,不在境上生分別。

  承示元城之學,力行七年而後成,上蔡別程子數年,始去一「矜」字,何其難?子曰:「欲仁而仁至」,又何其易?切問也,夫仁何物也?心也。心安在乎?吾一時無心,不可以為人,則心在吾,與生俱生者也。求吾之與生俱生者,安可以時日限?試自驗之。吾一念真切,惟求複吾之真體,則此欲仁一念,已渾然仁體矣,何有於妄?何處覓矜?無妄無矜,非仁體而何?至於用力之熟,消融之盡,則不能不假以歲月耳。今高明既信我夫子「欲仁仁至」之語,則即此處求之足矣,不必更於古人身上生疑,斯善求仁矣。

  聚所先生語錄

  今人只說我未嘗有大惡的事,未嘗有大惡的念頭,如此為人,也過得。不知日間昏昏慒慒,如醉如夢,便是大惡了。天地生我,為人豈徒昏慒天地間,與蟲蟻並活已耶?

  諸生夜侍,劉思徵問曰:「堯、舜之心至今在,其說如何?」先生曰:「汝知得堯、舜是聖人否?」曰:「知之。」曰:「即此便是堯、舜之心在。」時李肖、岑大行在坐,謂諸生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人孰不曉得父母當孝,兄弟當弟?這點心,即盜蹠亦是有的,但人都是為氣欲蔽了,不能依著這心行去。」先生謂諸生曰:「汝信得及否?」諸生對曰:「信得。」先生曰:「這箇心是人人都有的,是人人都做得堯、舜的,世人卻以堯、舜的心去做盜蹠的事,圖小小利欲,是猶以千金之璧而易壺飡也。可惜!」

  李如真述前年至楚侗先生家,與其弟楚倥同寢九日,數叩之不語。及將行時,楚倥乃問曰:「《論語》上不曰如之何、如之何,汝平日如何解?」如真對以為「我今日不遠千里特來究證,亦可謂如之何、如之何矣,子全無一言相教耶?」楚倥曰:「汝到不去如之何、如之何,又教我如之何。」先生甚歎其妙。凡至會者,輒以此語之。一友雲:「若行得路正,他如之何、如之何便好。若路不正,就是如之何、如之何也無用。」先生笑曰:「只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若曰如之何、如之何,路道自不會差了。」一友呈其見解之,先生曰:「解得不中用,只是要如之何、如之何就是。」

  問「自立自達」。曰:「自立是卓然自立於天地間,再無些倚靠人,推倒他不得。如太山之立於天地間,任他風雷俱不能動,這方是自立。既自立了,便能自達,再不假些幫助,停滯他不得。如黃河之決,一瀉千里,任是甚麼不能沮他,這方是自達。若如今人靠著聞見的,聞見不及處,便被他推倒了,沮滯了。小兒行路,須是倚牆靠壁,若是大人,須是自行。」

  凡功夫有間,只是志未立得起,然志不是凡志,須是必為聖人之志。若是必為聖人之志,亦不是立志。若是必為聖人之志,則凡行得一件好事,做得一上好功夫,也不把他算數。

  一友言己教姪,在聲色上放輕些。先生曰:「我則異於是。我只勸他立志向學。若勸得他向學之志重了,他於聲色上便自輕,不待我勸。昔孟子於齊王好樂,而曰‘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於好勇,則曰‘請好大勇’。曰好貨,就曰‘好貨也好,只要如公劉之好貨’。曰好色,就曰‘好色也好,只要如太王之好色’。今人若聽見說好貨、好色,便就說得好貨、好色甚不好了,更轉他不得。今人只說孟子是不得已遷就的話,其實不知孟子。」

  先生謂康曰:「為學只好信得‘人皆可以為堯、舜’一句。」康曰:「近來亦信得及,只是無長進。」曰:「試言信處何如?」康曰:「只一念善念,便是堯、舜。」曰:「如此卻是信不及矣。一日之中,善念有幾,卻有許多時不是堯、舜了。只無不善處,便是堯、舜。」康曰:「見在有不善處,何以是堯、舜?」曰:「只曉得不善處,非堯、舜而何?」

  先生問康曰:「近日用功何如?」康曰:「靜存。」曰:「如何靜存?」康曰:「時時想著箇天理。」曰:「此是人理,不是天理。天理天然自有之理,容一毫思想不得。所以陽明先生說‘良知是不慮而知’的。《易》曰:‘何思何慮。’顏淵曰:‘如有所立卓爾。’說如有,非真有一件物在前。本無方體,如何可以方體求得?到是如今不曾讀書人,有人指點與他,他肯做,還易得,緣他止有一箇欲障。讀書的人,又添了一箇理障,更難擺脫。你只靜坐,把念頭一齊放下,如青天一般,絕無一點雲霧作障,方有會悟處。若一心想箇天理,便受他纏縛,非惟無益,而反害之。《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你今想箇天理,反添了這箇人心,自家常是不安的。若是道心,無聲無臭,容意想測度不得。容意測度又不微了。《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怒而無有作惡,喜而無有作好,所謂情順萬物而無情,心普萬物而無心,無動無靜,方功夫的當處。譬之鏡然,本體光明,妍來妍照,媸來媸照,鏡裏原是空的,沒有妍媸。你今如此就謂之作好。」康曰:「如此莫落空否?」曰:「不要怕空,果能空得,自然有會悟處。」康曰:「如此恐流於佛學也。」曰:「空亦不同。有一等閒人的空,他這空,是昏昏慒慒,胸中全沒主宰,才遇事來,便被推倒,如醉如夢,虛度一生。有異教家的空,是有心去做空,事物之來,都是礙他空的,一切置此心於空虛無用之地。有吾儒之空,如太虛一般,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形色象貌,俱在太虛中發用流行,千變萬化,主宰常定,都礙他不得的,即無即有,即虛即實,不與二者相似。」康曰:「康初亦從空上用功,只緣不識空有三等之異,多了這箇意見,便添一箇理障。今已省得此意,當下卻空不來。」曰:「這等功夫,原急不得,今日減得些,明日又減得些,漸漸減得去,自有私意淨盡,心如太虛。日子忙不得,如忙,又是助長,又是前病復發了。」

  康問:「孟子雲‘必有事焉’,須時時去為善方是。即平常無善念時、無惡念時,恐也算不得有事否?。先生曰:「既無惡念,便是善念,更又何善念?卻又多了這分意思。」康曰:「亦有惡念發而不自知者。」先生曰:「這點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更無有惡念發而不自知者。今人錯解良知作善念,不知知此念善是良知,知此念惡亦是良知,知此無善念無惡念也是良知,常知,便是必有事焉。其不知者,非是你良知不知,卻是你志氣昏惰了。古人有言曰:‘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豈有不自知的?只緣清明不在躬耳。你只去責志,如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則私欲便退聽。所以陽明先生責志之說最妙。」

  先生謂康曰:「人之有是四端,猶其有是四體,信得及否?」康對曰:「康今說信得,只是口裏信得,不是心裏信得,緣未思量一番,未敢便謂信得。」先生曰:「倒不要思量,大抵世學之病,都是揣摩影響,如猜拳一般。聖門若顏子,便是開拳,見子箇數分明。且汝今要回,須要討箇分明,半明半暗,不濟得事。」康默自省有覺,因對曰:「只因老師之問,未實體認得,便在這裏痛,恐便是惻隱之心;愧其不知,恐便是羞惡之心;中心肅然,恐便是恭敬之心;心中辨決,有無當否,恐便是是非之心。即此一問,四端盡露,真如人之有四體一般,但平日未之察耳。」先生喜曰:「這便是信得及了。」康又曰:「四端總是一端,全在是非之心上,惻隱知其為惻隱,羞惡知其為羞惡,恭敬知其為恭敬。若沒是非之心,何由認得?亦何由信得?此便是良知,擴而充之則致矣。」先生曰:「會得時止說惻隱亦可,說羞惡亦可,說恭敬亦可。」

  「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有所見,便不是道。百姓之愚,沒有這見,卻常用著他,只不知是道。所以夫子曰:「中庸不可能也。」中是無所依著,庸是平常的道理。故孟子言孝,未嘗以割股廬墓的,卻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言弟則曰:「徐行後長者謂之弟。」今人要做忠臣的,只倚著在忠上,便不中了;為此驚世駭俗之事,便不庸了。自聖人看來,他還是索隱行怪,縱後世有述,聖人必不肯為。往年有一友問心齋先生雲「如何是無思而無不通?」先生呼其仆,即應,命之取茶,即捧茶至。其友複問,先生曰:「才此仆未嘗先有期我呼他的心,我一呼之便應,這便是無思無不通。」是友曰:「如此則滿天下都是聖人了。」先生曰:「卻是日用而不知,有時懶困著了,或作詐不應,便不是此時的心。」陽明先生一日及閘人講大公順應,不悟。忽同門人游田間,見耕者之妻送飯,其夫受之食,食畢與之持去。先生曰:「這便是大公順應。」門人疑之,先生曰:「他卻是日用不知的。若有事惱起來,便失這心體。」所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赤子是箇真聖人,真正大公順應,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凶的。

  一友謂「知人最難」。先生擘畫一「仁」字,且曰:「這箇仁難知,須是知得這箇仁,才知得那箇人。」是友駭問,先生曰:「唯仁人能好人,能惡人。」是友悚然。

  有問「仁體最大,近已識得此體,但靜時與動時不同,似不能不息」。曰:「爾所見者,妄也。所謂仁者,非仁也。似此懸想,乃背於聖門默識之旨,雖勞苦終身,不能彀一日不息。夫識仁者,識吾身本有之仁,故曰:‘仁者,人也。’今爾所見,是仁自仁,而人自人,想時方有,不想即無,靜時方明,才動即昏,豈有仁而可離者哉?豈有可離而謂之仁哉?故不假想像而自見者仁也,必俟想像而後見者非仁矣;不待安排佈置而自定者仁也,必俟安排佈置而後定者非仁矣;無所為而為者仁也,有所為而為者非仁矣;不知為不知者仁也,強不知以為知者非仁矣;與吾身不能離者仁也,可合可離非仁矣;不妨職業而可為者仁也,必棄職業而後可為者非仁矣;時時不可息者仁也,有一刻可息非仁矣;處處皆可體者仁也,有一處不可體者非仁矣;人皆可能者仁也,有一人不可能者非仁矣。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出乎此則入乎彼,一日不識仁,便是一日之不仁,一時不識仁,便是一時之不仁。不仁則非人矣,仁則不外於人矣。識仁者,毋求其有相之物,惟反求其無相者而識之,斯可矣。」

  先生曰:「言思忠,事思敬,只此便是學。」一友曰:「還要本體。」曰:「又有甚麼本體?忠敬便是本體,若無忠敬,本體在何處見得?吾輩學問,只要緊切,空空說箇本體,有何用?所以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便有甚麼?人人有箇不為不欲的,人只要尋究自家那件是不為不欲的,不為不欲他便了。」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人只行些好事,而不思索其理,則習矣而不察,終是昏昏慒慒,全無一毫自得意思,做成一箇冥行的人。人只思索其理,而不著實去行,懸空思索,終是無有真見,不過窺得些影響,做成一箇妄想的人。所以知行要合一。

  先生曰:「世人把有聲的作聞,有形的作見,不知無聲無形的方是真見聞。」康曰:「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若有所戒慎、恐懼,便睹聞了,功夫便通不得晝夜。」先生曰:「人心才住一毫便死了,不能生息。」

  看人太俗,是學者病痛。

  問:「如何是本心?」曰:「即此便是。」又問:「如何存養?」曰:「常能如此便是。」

  有疑於「當下便是」之說者,乃舉孟子之擴充為問。先生曰:「千年萬年只是一箇當下。信得此箇當下,便信得千萬箇。常如此際,有何不仁不義、無禮無智之失?孟子所謂擴充,即子思致中和之致,乃是無時不然,不可須臾離意思,非是從本心外要加添些子。加些子便非本心,恐不免有畫蛇添足之病。」

  實踐非他,解悟是已。解悟非他,實踐是已。外解悟無實踐,外實踐無解悟。外解悟言實踐者知識也,外實踐言解悟者亦知識也,均非帝之則,均非戒慎之旨。

  四山論學

  今世覓解脫者,宗自然,語及問學,輒曰此為法縛耳。顧不識人世種種規矩範圍,有欲離之而不能安者,此從何來?愚以為離卻戒慎恐懼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也。今世慕歸根者,守空寂,語及倫物,輒曰此謂義襲耳。顧不識吾人能視、能聽、能歡、能戚者,又是何物?愚以為離卻喜怒哀樂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也。今世取自成者,務獨學,語及經世,輒曰此逐情緣耳。顧不識吾人睹一民之傷、一物之毀,惻然必有動乎中,此又孰使之者?愚以為離卻天地萬物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也。

  思成求正草(瀘水)

  天有與我公共一理,從頭透徹,直信本心,通一無二,不落塵根,不覓窾會,靈明活潑,統備法象,廣大纖屑,無之非是,其於立人、達人,民饑、民溺,一切宇宙內事,更不容推而隔於分外,豈可與意識、卜度、理路、把捉者同日語哉!今學者動曰:「念愁起滅,功慮作輟。」夫念至於有起有滅,功見得有作有輟,毋論滅為斷絕,即起亦為生浪;毋論輟為墮落,即作亦屬添足。扶籬摸壁,妄意得手,參前倚衡,終非覿面。

  君子之於人也,虛心而照,平心而應,使其可容者自容,不可容者自不能容,不以察,與焉而已。若作意以含容為量,則恐打入世情隊裏,膠結不解,吾將不為君子所容矣。

  志於學問,與流俗自不期遠,安於流俗,與學問自不期遠。流俗之得意,不過在聲華豔羨之間,一或銷歇而意趣沮喪,毫無生色。學問之得意,反在收斂保聚之內,雖至窮窘,而志操益勵,越見光芒。

  天地鬼神,遇事警畏,然恐在禍福利害上著腳,終涉疏淺。古人亦臨、亦保,若淵、若冰,不論有事、無事,一是恂憟本來作主。

  古人以天地合德為志,故直從本體,亦臨亦保,不使一毫自私用智,沾蒂掛根。今人以世情調適為志,故止從事為安排佈置,終不能於不睹不聞上開眼立身。總之一達而上下分途。

  君子只憑最初一念,自中天則;若就中又起一念,搬弄伎倆,即無破綻,終與大道不符。

  今世學者,登壇坫,但曰默識,曰信,曰聞,曰參,以為不了義諦。夫參之為言,從二氏而後有,不必言也。顧為識、為信、為聞,就而質之究竟,不過參之之義。吾以為,總於人情世變,毫無著落,此等論且放下,須近裏著己求之中庸,以未發之中言性,而必冠之以喜怒哀樂。孟子言性善,而必發於惻隱羞惡四端,則知曰性、曰情,雖各立名而無分段。故知莫見、莫顯,亦無非不睹不聞,而慎獨之功,即從戒懼抽出言之,蓋未有獨處致慎,而不為戒慎、恐懼者,此聖學所以為實也。陽明洞見此旨,特提致知,而又恐人以意識為知,又點出一「良」字,蓋以性為統理,而知則其靈明發端處,從良覓知,則知不離根,從致完良,則功不後時,此正慎獨關鍵。吾人但當依此用功,喜怒哀樂歸於中節,而不任己,惻隱四端,一任初心而不轉念,則一針一血,入聖更複何疑!

  問「格物」。曰:「正心直曰正心,誠意直曰誠意,致知直曰致知,今於格物獨奈何必曰‘格其不正,以歸於正’耶?吾以為,聖人之學,盡於致知,而吾人從形生神發之後,方有此知,則亦屬於物焉已,故必格物而知乃化,故《大學》本文於此獨著一‘在’字,非致知之外別有一種格物功夫。《易》言‘乾知大始’即繼以‘坤作成物’,非物則知無所屬,非知則物無所跡。孟子曰:‘所過者化’,物格之謂也;‘所存者神’,知至之謂也。程子曰:‘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卻與天地同體。’此正致知格物之解也。」

  公以求仁為宗旨,而雲「無事不學,無學不證諸孔氏」。第不知無所事之時,何所為學?而應務酬酢之繁,又不遑一一證諸孔氏,而學之躊躇倉皇,反覺為適為固,起念不化,此將何以正之?(《與徐魯源》)

文莊歐陽南野先生德

  歐陽德字崇一,號南野,江西泰和人。甫冠舉鄉試,從學王文成於虔台,不赴春宮者二科,文成呼為小秀才。登嘉靖二年進士第,知六安州,遷刑部員外郎,改翰林院編修。踰年,遷南京國子司業,南京尚寶司卿,轉太仆寺少卿,尋出為南京鴻臚寺卿。丁父憂,除服起原官,疏乞終養,不許。遷南京太常寺卿。尋召為太常卿,掌祭酒事。陞禮部左侍郎,改吏部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母卒,廬墓服未闋,召拜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直無逸殿。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卒於官,年五十九。贈太子少保,諡文莊。

  先生立朝大節,在國本尤偉。是時上諱忌儲貳之事,蓋中妖人陶仲文「二龍不相見」之說,故自莊敬太子既薨,不欲舉行冊立,二子並封為王。先生起宗伯,即以為言,不報。會詔二王婚於外府,先生言:「昔太祖以父婚子,諸王皆處禁中。孝宗以兄婚弟,諸王始皆出府。今事與太祖同,宜如初制行之。」上不可,令二王出居外府。先生又言:「《會典醮詞》,主器則曰承宗,分藩則曰承家。今其何所適從?」上不悅曰:「既雲王禮,自有典制可遵,如若所言,則何不竟行冊立也?」先生即具冊立東宮儀注以上,上大怒。二王行禮訖,無軒輊。穆宗之母康妃死,先生上喪禮儀注,一依成化中紀淑妃故事。紀淑妃者孝宗之母也。上亦不以為然,以諸妃禮葬之。先生據禮守儀,不奪於上之喜怒如此。宗藩典禮,一裁以義,又其小小者耳。

  先生以講學為事。當是時,士鹹知誦「致良知」之說,而稱南野門人者半天下。癸醜甲寅間,京師靈濟宮之會,先生與徐少湖、聶雙江、程松溪為主盟,學徒雲集至千人,其盛為數百年所未有。羅整菴不契良知之旨,謂「佛氏有見於心,無見於性,故以知覺為性,今言吾心之良知即是天理,亦是以知覺為性矣。」先生申之曰:「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凡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皆知覺也,而未必其皆善。良知者,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謂本然之善也。本然之善,以知為體,不能離知而別有體。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條理;良知者,天理之靈明,知覺不足以言之也。」整菴難曰:「人之知識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今以知惻隱、羞惡、恭敬、是非為良知,知視、聽、言、動為知覺,殆如《楞伽》所謂真識及分別事識者。」先生申之曰:「非謂知識有二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知,不離乎視、聽、言、動,而視、聽、言、動未必皆得其惻隱、羞惡之本然者。故就視、聽、言、動而言,統謂之知覺;就其惻隱、羞惡而言,乃見其所謂良者。知覺未可謂之性,未可謂之理,知之良者,乃所謂天之理也,猶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氣質非有二性也。」整菴難曰:「誤認良知為天理,則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無以達夫一貫之妙。」先生申之曰:「良知必發於視聽、思慮,視聽、思慮必交於天地、人物,天地、人物無窮,視聽、思慮亦無窮,故良知亦無窮。離卻天地、人物,亦無所謂良知矣。」然先生之所謂良知,以知是知非之獨知為據,其體無時不發,非未感以前別有未發之時。所謂未發者,蓋即喜怒哀樂之發,而指其有未發者,是已發未發,與費隱微顯通為一義。當時同門之言良知者,雖有淺深詳略之不同,而緒山、龍溪、東廓、洛村、明水皆守「已發未發非有二候,致和即所以致中」,獨聶雙江以「歸寂為宗,功夫在於致中,而和即應之」。故同門環起難端,雙江往復良苦。微念菴,則雙江自傷其孤另矣。

  蓋致良知宗旨,陽明發於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然觀《傳習錄》雲:「吾昔居滁,見諸生多務知解,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隻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煉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其大意亦可見矣。後來學者只知在事上磨煉,勢不得不以知識為良知,陰流密陷於義襲、助長之病,其害更甚於喜靜厭動。蓋不從良知用功,只在動靜上用功,而又只在動上用功,於陽明所言分明倒卻一邊矣。雙江與先生議論,雖未歸一,雙江之歸寂,何嘗枯槁,先生之格物,不墮支離,發明陽明宗旨,始無遺憾,兩不相妨也。

  南野論學書

  靜而循其良知也,謂之致中,中非靜也;動而循其良知也,謂之致和,和非動也。蓋良知妙用,有常而本體不息,不息故常動,有常故常靜,常動常靜,故動而無動,靜而無靜。

  來教若只說致知,而不說勿忘、勿助,則恐學者只在動處用功夫。知忘助者良知也。勿忘助者致良知也。夫用功即用也,用即動也,故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亦動也。雖至澄然無際,亦莫非動也。動而不動於欲,則得其本體之靜,非外動而別有靜也。

  古人之學,只在善利之間,後來學者不知分善利於其心,而計較、揣量於形跡、文為之粗,紛紛擾擾,泛而無歸。故宋儒主靜之論,使人反求而得其本心。今既知得良知,更不須論動靜矣。夫知者心之神明,知是知非而不可欺者也。君子恒知其是非,而不自欺,致知也。故無感自虛,有感自直,所謂有為為應跡,明覺為自然也,是之謂靜。若有意於靜,其流將有是內非外、喜靜厭擾,如橫渠所謂「累於外物」者矣。

  見聞知識,真妄錯雜者,誤認以為良知,而疑其有所未盡,不知吾心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之本體,非見聞知識之可混。而見聞知識,莫非妙用,非有真妄之可言,而真妄是非、輕重厚薄,莫不有自然之知也。(以上《答陳盤溪》)

  夫良知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故雖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者,其見君子而厭然,亦不可不謂之良知。雖常人恕己則昏者,其責人則明,亦不可不謂之良知。苟能不欺其知,去其不善者以歸於善,勿以所惡於人者施之於人,則亦是致知誠意之功。即此一念,可以不異於聖人。(《答劉道夫》)

  來教謂動中求靜,順應不擾,殆有見於動中之靜,求不擾於應酬之中,而未究夫無動無靜之良知也。夫良知無動無靜,故時動時靜而不倚於動靜。君子之學,循其良知,故雖疲形餓體而非勞也,精思熟慮而非煩也,問察辨說而非聒也,清淨虛澹而非寂也,何往而不心逸?何往而不日休?故學貴循其良知,而動靜兩忘,然後為得。(《答周陸田》)

  《記》中反覆於心性之辨,謂「佛氏有見於心,無見於性,故以知覺為性。」又舉《傳習錄》雲:「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此言亦以知覺為性者。某嘗聞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凡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皆知覺也,而未必其皆善。良知者,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所謂本然之善也。本然之善,以知為體,不能離知而別有體。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者也,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條理;良知者,天理之靈明,知覺不足以言之也。

  謂人之識知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今以知惻隱、羞惡、恭敬、是非為良知,知視、聽、言、動為知覺,殆如《楞伽》所謂真識及分別事識者。某之所聞,非謂知覺有二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知,不離乎視、聽、言、動,而視、聽、言、動未必皆得其惻隱、羞惡之本然者。故就視、聽、言、動而言,統謂之知覺,就其惻隱、羞惡而言,乃見其所謂良者。知覺未可謂之性,未可謂之理。知之良者,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乃所謂天之理也。猶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氣質非有二性,源頭、支流非有二水。先儒所謂視聽、思慮、動作皆天也,人但於其中要識得真與妄耳。良字之義,正孟子性善之旨,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有知覺運動。性非知則無以為體,知非良則無以見性,性本善非有外鑠,故知本良不待安排。曰「不慮而知」者其良知,猶之曰「不待安排」者其良心,擴而充之,以達之天下,則仁義不可勝用,《楞伽》之真識,宜不得比而同之矣。

  謂有物必有則,故學必先於格物。今以良知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於事物,則道理全是人安排出,事物無複有本然之則矣。某竊意有耳目則有聰明之德,有父子則有慈孝之心,所謂良知也,天然自有之則也。視聽而不以私意蔽其聰明,是謂致良知於耳目之間;父子而不以私意奪其慈孝,是謂致良知於父子之間,是乃循其天然之則,所謂格物致知也。舍此則無所據,而不免於安排佈置,遠人以為道矣。(以上《辨整菴困知記》)

  意與知有辨。意者,心之意念;良知者,心之明覺。意有妄意,有私意,有意見,所謂幾善惡者也;良知不睹不聞,莫見莫顯,純粹無疵,所謂誠無為者也。學者但從意念認取,未免善惡混淆,浸淫失真;誠知所謂良知,而致之毋自欺而求自慊,則真妄公私,昭昭不昧,何至於誤意認見,任意所適也哉!(《答徐少湖》)

  良知上用功,則動靜自一。若動靜上用功,則見良知為二,不能合一矣。

  格致、誠正即是養。孟子言養氣,亦只在慊於心上用功,慊於心,即是致良知。後世所謂養,卻只守得箇虛靜,習得箇從容,興聖賢作用處,天懸地隔。(以上《答問》)

  良知乃本心之真誠惻怛,人為私意所雜,不能念念皆此真誠惻怛,故須用致知之功。致知雲者,去其私意之雜,使念念皆真誠惻怛,而無有虧欠耳。孟子言孩提知愛知敬,亦是指本心真誠惻怛、自然發見者,使人達此,於天下念念真誠惻怛,即是念念致其良知矣。故某嘗言一切應物處事,只要是良知。蓋一念不是良知,即不是致知矣。(《答胡仰齋》)

  理一分殊,渾融之中,燦然者在。親疏內外,皆具於天地萬物一體之心,其有親疏內外之分,即本體之條理,天理之流行。吾心實未嘗有親疏內外之分也,苟分別彼此,則同體之心未免有間,而其分之殊者皆非其本然之分矣。(《答王克齋》)

  兄謂:「近時學者,往往言良知,本體流行,無所用力,遂至認氣習為本性。不若說致知功夫,不生弊端。」鄙意則謂:「今之認氣習為本性者,正由不知良知之本體。不知良知之本體,則致知之功,未有靠實可據者。故欲救其弊,須是直指良知本體之自然流行,而無假用力者,使人知所以循之,然後為能實用其力,實致其知。不然,卻恐其以良知為所至之域,以致知為所入之途,未免歧而二之,不得入門內也。如好善惡惡,亦是徹上徹下語,循其本體之謂善,背其本體之謂惡,故好善惡惡亦只是本體功夫,本體流行只是好善惡惡。」(《答陳明水》)

  學者誠不失其良心,則雖種種異說,紛紛緒言,譬之吳、楚、閩、粵方言各出,而所同者義。苟失其良心,則雖字字句句無二,無別於古聖,猶之孩童玩戲,籹飾老態,語笑步趨,色色近似,去之益遠。(《答馬問菴》)

  覺則無病可去,患在於不覺耳。常覺則常無病,常存無病之心,是真能常以去病之心為心者矣。

  中離懲忿窒欲為第二義,亦是為志未徹底。徒用力於忿欲者,而發人心無聲無臭,一旦不可得而見,豈有二義三義也?(以上《答高公敬》)

  來教謂:「人心自靜自明,自能變化,自有條理,原非可商量者,不待著一毫力。」又謂:「百姓日用,不起一念,不作一善,何嘗鶻突無道理來!」又謂:「今世為學用功者,苟非得見真體,要皆助長。必不得已,不如萬緣放下,隨緣順應。」又謂:「人志苟真,必不至為惡,不勞過為猜防。」皆日新之語。(《答王士官》)

  《大學》言知止,止者,心之本體,亦即是功夫。苟非一切止息,何緣得定、靜、安?因便將見前酬應百慮,認作天機活潑,何啻千里!(《寄雙江》)

  大抵學不必過求精微,但粗重私意斷除不淨,真心未得透露,種種妙談皆違心之言,事事周密皆拂性行,向後無真實腳根可紮定得,安雍其有成也?(《寄橫溪弟》)

  好惡與人相近,言羞惡是非之知不容泯滅,後世舍獨知而求之虛明湛一,卻恐茫然無著落矣。(《答朱芝山》)

  自謂寬裕溫柔,焉知非優遊怠忽;自謂發強剛毅,焉知非躁妄激作。忿戾近齊莊,瑣細近密察,矯似正,流似和,毫釐不辨,離真逾遠。然非實致其精一之功,消其功利之萌,亦豈容以知見情識而能明辨之。(《寄敖純之》)

  先師謂「致知存乎心悟」,若認知識為良知,正是粗看了,未見所謂「不學不慮,不系於人」者。然非情無以見性,非知識意念則亦無以見良知。周子謂:「誠無為,神發知。知神之為知,方知得致知;知誠之無為,方知得誠意。」來書啟教甚明,知此即知未發之中矣。

  格物二字,先師以為致知之實。蓋性無體,以知為體,知無實,事物乃其實地。離事物則無知可致,亦無所用其致之之功,猶之曰「形色乃天性之實,無形色則無性可盡,惟踐形然後可以盡性」雲爾。大抵會得時,道器隱顯、有無本末一致;會未得,則滯有淪虛,皆足為病。(以上《答陳明水》)

  人心生意流行而變化無方。所謂意也,忽焉而紛紜者意之動,忽焉而專一者意之靜,靜非無意而動非始有。蓋紛紜專一,相形而互異。所謂易也,寂然者,言其體之不動於欲,感通者,言其用之不礙於私,體用一原,顯微無間。非時寂時感,而有未感以前,別有未發之時。蓋雖諸念悉泯,而兢業中存,即懼意也,即發也。雖憂患不作,而怡靜自如,即樂意也,即發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蓋即喜怒哀樂之發,而指其有未發者,猶之曰「視聽之未發謂之聰明」,聰明豈與視聽為對而各一其時乎?聖人之情,順萬事而無情,而常有意,而常無意也。常有意者,變化無方,而流行不息,故無始。常無意者,流行變化,而未嘗遲留重滯,故無所。(《答王堣齋》)

  夫人神發為知,五性感動而萬事出。物也者,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身之所有,知之所出者也。視聽、喜怒之類,有禮有非禮,有中節有不中節。苟密察其心之不可欺者,則莫不自知之。故知也者,事物之則,有條有理,無過不及者也。物出於知,知在於物,故致知之功,亦惟在於格物而已。夫隱顯動靜,通貫一理,特所從名言之異耳。故中也,和也,中節也,其名則二,其實一獨知也。故是是非非者,獨知感應之節,為天下之達道。其知則所謂貞靜隱微,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也。就是是非非之知而言,其至費而隱,無少偏倚,故謂之未發之中。就知之是是非非而言,其至微而顯,無少乖戾,故謂之中節之和。非離乎動靜顯見,別有貞靜隱微之體,不可以知是知非言者也。程子謂:「言和則中在其中,言中則涵喜怒哀樂在其中。」答蘇季明之問,謂:「知即是已發,已發但可謂之和,不可謂之中。」又謂:「既有知覺,卻是動,怎生言靜者?」蓋為季明欲求中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則二之矣,故反其詞以詰之,使驗諸其心,未有絕無知覺之時,則無時不發,無時不發,則安得有所謂未發之前?而已發又不可謂之中,則中之為道,與所謂未發者,斷可識矣,又安得前乎未發,而求其所謂中者也?既而季明自悟其旨曰:「莫是於動上求靜否?」程子始是其說而猶未深然之,恐其端倪微差,而毫釐之間,猶未免於二之也。

  來教雲:「虛靈是體,知覺是用,必虛而後靈。無欲則靜虛,靜虛則明。無事則虛,虛則明。此是周、程正法眼藏,可容以所知所覺混能知能覺耶?夫知覺一而已,欲動而知覺始失其虛靈,虛靈有時失而知覺未嘗無,似不可混而一之。然未有無知覺之虛靈,苟不虛不靈,亦未足以言覺,故不可歧而二之。然亦為後儒有此四字而為之分疏」雲爾。若求其實,則知之一字足矣,不必言虛與靈,而虛靈在其中。虛之一字足矣,不必言靈言知,而靈與知在其中。蓋心惟一知,知惟一念,一念之知,徹首徹尾,常動常靜,本無內外,本無彼此。

  來教以「能知覺為良,則格物自是功效;以所知覺為良,是宜以格物為功夫。」恐未然也。夫知以事為體,事以知為則,事不能皆循其知,則知不能皆極其至,故致知在格物,格物以致知,然後為全功。後世以格物為功者,既入於揣摩義襲,而不知有致知之物;以致知為功者,又近於圓覺真空,而不知有格物之知,去道愈遠矣。(以上《寄雙江》)

  夫心知覺運動而已,事者知覺之運動,照者運動之知覺,無內外動靜而渾然一體者也。《答王新甫》)

  夫身必有心,心必有意,意必有知,知必有事。若有無事之時,則亦當有無心、無意、無知之時耶?身心意知,物未始須臾無,則格致誠正之功,亦不可須臾離,又焉有未感之前,又焉有還須用功之疑耶?(《答陳履旋》)

  格物致知,後世學者以知識為知,以凡有聲色象貌於天地間者為物,失卻《大學》本旨。先師謂:「知是獨知,致知是不欺其獨知;物是身心上意之所用之事,如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詩》所謂‘有物有則’,《孟子》‘萬物皆備於我’是也。」格物是就視聽喜怒諸事慎其獨知而格之,循其本然之則,以自慊其知。(《答馮守》)

  立心之始,不見有時之順逆,事之繁簡,地之險易,人之難處易處,惟見吾心是非善惡,從之如不及,去之如探湯者,方為格物。苟分別種種順逆難易,如彼如此,則既有所擇取,而順逆難易之心為之主矣。順逆難易之心為之主,則雖有時主宰不亂,精神凝定,猶不足謂之格物。何者?從其好順惡逆之心也。而況遇逆,且難支吾牽強,意興沮撓,尚何格物之可言乎?

  良知無方無體,變動不居,故有昨以為是,而今覺其非;有己以為是,而因人覺其為非;亦有自見未當,必考證講求而後停妥。皆良知自然如此,故致知亦當如此。然一念良知,徹頭徹尾,本無今昨、人己、內外之分也。(以上《答沈思畏》)

  道塞乎天地之間,所謂「陰陽不測之神」也。神凝而成形,神發而為知,知感動而萬物出焉。萬物出於知,故曰:「皆備於我」;而知又萬事之取正焉者,故曰:「有物有則。」知也者,神之所為也。神無方無體,其在人為視聽,為言動,為喜怒哀樂,其在天地萬物,則發育峻極者,即人之視聽言動,喜怒哀樂者也。鳶之飛,魚之躍,以至山川之流峙,草木之生生化化,皆人之視聽言動、喜怒哀樂者也。故人之喜怒哀樂、視聽言動,與天地萬物周流貫徹,作則俱作,息則俱息,而無彼此之間,神無方體故也。故格吾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物,則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神無方體故也。視聽喜怒之外,更有何物?蓋古之言視聽喜怒者,有見於神通天地萬物而為言;後之言視聽喜怒者,有見於形對天地萬物而為言,通則一,對則二,不可不察也。(《答項甌東》)

  源委與體用稍異,謂源者,委所從出可也,謂非委則無以見源,源豈待委而後見乎?蓋源與委猶二也。若夫知之感應變化,則體之用;感應變化之知,則用之體。猶水之流,流之水,水外無流,流外無水。非若源之委,委之源,源外無委,委外無源,首尾相資,而非體用無間者也。

  無一刻無性,則無一刻無情,無一刻非發。雖思慮不作,閒靜虛融,俗語謂之自在,則亦樂之發也。閒靜虛融,不得為未發,則又焉有未發者在閒靜虛融之先乎?故未發言其體,已發言其用,其實一知也。

  人心常知,而知之一動一靜,莫非應感。雜念不作,閒靜虛融者,知之靜,蓋感於靜境而靜應也。思慮變化,紛紜交錯者,知之動,蓋感於動境而動應也。動則五官俱用,是為動之物;靜則五官俱不用,是為靜之物,動靜皆物也。閒靜虛融,五官不用,而此知精明不欺,不滅於紛紜交錯之時也;紛紜交錯,五官並用,而此知精明不欺,無加於閒靜虛融之時也,動靜皆知也。(以上《答雙江》)

  良知本虛,致知即是致虛。真實而無一毫邪妄者,本虛之體也;物物慎其獨知,而格之不以邪妄自欺者,致虛之功也。若有見於虛而求之,恐或離卻事物,安排一箇虛的本體,以為良知本來如是,事事物物皆從此中流出,習久得效,反成障蔽。(《答賀龍岡》

  凡兩念相牽,即是自欺根本。如此不了,卒歸於隨逐而已。(《答鄭元健》)

  性無不善,故良知無不中正。學者能依著見成,良知即無過中失正。苟過中失正,即是不曾依著見成良知,若謂依著見成良知,而未免過中失正,是人性本不中正矣,有是理乎?

  良知固能知古今事變,然非必知古今事變,而後謂之良知。生而知之者,非能生而知古今事變者也,生而無私意,不蔽其良知而已。然則學知、困知,亦惟去其私意,不蔽其良知而已。良知誠不蔽於私,則其知古今事變,莫非良知;苟有私意之蔽,則其知古今事變,莫非私意,體用一原者也。(以上《答董兆時》)

貞襄聶雙江先生豹

  聶豹字文蔚,號雙江,永豐人也。正德十二年進士。知華亭縣。清乾沒一萬八千金,以補逋賦,修水利,興學校。識徐存齋於諸生中。召入為禦史,劾奏大奄及柄臣,有能諫名。出為蘇州知府。丁內外艱,家居十年。以薦起,知平陽府,修關練卒,先事以待,寇至不敢入。世宗聞之,顧謂侍臣曰:「豹何狀乃能爾?」陞陝西按察司副使,為輔臣夏貴溪所惡,罷歸。尋複逮之,先生方與學人講《中庸》,校突至,械系之。先生系畢,複與學人終前說而去。既入詔獄,而貴溪亦至,先生無怨色。貴溪大慚。踰年得出。嘉靖二十九年,京師戒嚴,存齋為宗伯,因薦先生。召為巡撫薊州右僉都禦史,轉兵部侍郎,協理京營戎政。仇鸞請調宣、大兵入衛,先生不可而止。尋陞尚書,累以邊功加至太子少傅。東南倭亂,趙文華請視師,朱龍禧請差田賦開市舶,輔臣嚴嵩主之,先生皆以為不可,降俸二級。遂以老疾致仕。四十二年十一月四日卒,年七十七。隆慶元年,贈少保,諡貞襄。

  陽明在越,先生以禦史按閩,過武林,欲渡江見之。人言力阻,先生不聽。及見而大悅曰:「君子所為,眾人固不識也。」猶疑接人太濫,上書言之。陽明答曰:「吾之講學,非以蘄人之信己也,行吾不得已之心耳。若畏人之不信,必擇人而與之,是自喪其心也。」先生為之惕然。陽明征思、田,先生問「勿忘勿助之功」,陽明答書「此間只說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專言勿忘勿助,是空鍋而爨也。」陽明既歿,先生時官蘇州,曰:「昔之未稱門生者,冀再見耳,今不可得矣。」於是設位,北面再拜,始稱門生。以錢緒山為證,刻兩書於石,以識之。

  先生之學,獄中閑久靜極,忽見此心真體光明瑩徹,萬物皆備,乃喜曰:「此未發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從此出矣。」及出,與來學立靜坐法,使之歸寂以通感,執體以應用。是時同門為良知之學者,以為「未發即在已發之中,蓋發而未嘗發,故未發之功卻在發上用,先天之功卻在後天上用。」其疑先生之說者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今曰「動處無功」,是離之也。其一謂「道無分於動靜也」,今曰「功夫只是主靜」,是二之也。其一謂「心事合一,心體事而無不在」,今曰「感應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於禪悟也。王龍溪、黃洛村、陳明水、鄒東廓、劉兩峰各致難端,先生一一申之。惟羅念菴深相契合,謂「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莊大道,更無可疑。」兩峰晚乃信之,曰:「雙江之言是也。」夫心體流行不息,靜而動,動而靜。未發靜也,已發動也。發上用功,固為徇動;未發用功,亦為徇靜,皆陷於一偏。而《中庸》以大本歸之未發者,蓋心體即天體也。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其中為天樞,天無一息不運,至其樞紐處,實萬古常止,要不可不歸之靜。故心之主宰,雖不可以動靜言,而惟靜乃能存之。此濂溪以主靜立人極,龜山門下以體夫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為相傳口訣也。先生所以自別於非禪者,謂「歸寂以通天下之感,不似釋氏以感應為塵煩,一切斷除而寂滅之」。則是看釋氏尚未透。夫釋氏以作用為性,其所惡言者體也。其曰父母未生前,曰先天,曰主中主,皆指此流行者而言,但此流行不著於事為知覺者也。其曰後天,曰大用現前,曰賓,則指流行中之事為知覺也。其實體當處,皆在動一邊,故曰「無所住而生其心」,正與存心養性相反。蓋心體原是流行,而流行不失其則者,則終古如斯,乃所謂靜也、寂也。儒者存養之力,歸於此處,始不同夫釋氏耳。若區區以感應有無別之,彼釋氏又何嘗廢感應耶?陽明自江右以後,始拈良知。其在南中,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有未發之中,始能有中節之和,其後學者有喜靜厭動之弊,故以致良知救之。而曰良知是未發之中,則猶之乎前說也。先生亦何背乎師門?乃當時群起而難之哉!

  徐學謨《識餘錄》言:「楊忠湣劾嚴嵩假冒邊功,下部查覆。世蕃自草覆稿送部,先生即依稿具題。」按《識小編》:「先生勸嵩自辭軍賞,而覆疏竟不上,但以之歸功張時徹。」然則依稿具題之誣,不辯而自明矣。

  雙江論學書

  謂心無定體,其於心體疑失之遠矣。炯然在中,寂然不動而萬化攸基,此定體也。

  良知本寂,感於物而後有知。知其發也,不可遂以知發為良知,而忘其發之所自也。心主乎內,應於外,而後有外。外其影也,不可以其外應者為心,而遂求心於外也。故學者求道,自其主乎內之寂然者求之,使之寂而常定。

  原泉者,江、淮、河、漢之所從出也,然非江、淮、河、漢則亦無以見所謂原泉者。故浚原者浚其江、淮、河、漢所從出之原,非以江、淮、河、漢為原而浚之也。根本者,枝葉花實之所從出也。培根者,培其枝葉花實所從出之根,非以枝葉花實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應變化所從出之知,而即感應變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於容光必照之處,而遺其懸象著明之大也。

  本原之地,要不外乎不睹不聞之寂體也。不睹不聞之寂體,若因感應變化而後有,即感應變化而致之可也。實則所以主宰乎感應變化,而感應變化乃吾寂體之標末耳。相尋於吾者無窮,而吾不能一其無窮者而貞之於一,則吾寂然之體不幾於憧憧矣乎!寂體不勝其憧憧,而後忿則奮矣,欲則流矣,善日以泯,過日以長,即使懲之窒之,遷之改之,已不免義襲於外,其於涵養本原之功,疑若無與也。

  所貴乎本體之知,吾之動無不善也,動有不善而後知之,已落二義矣。

  以獨為知,以知為知覺,遂使聖人洗心藏密一段反本功夫,潛引而襲之於外。縱使良知念念精明,亦只於發處理會得一箇善惡而去取之,其於未發之中,純粹至善之體,更無歸複之期。

  心無定體之說,謂心不在內也。百體皆心也,萬感皆心也,亦嘗以是說而求之,譬之追風逐電,瞬息萬變,茫然無所措手,徒以亂吾之衷也。

  體得未發氣象,便是識取本來面目。敬以持之,常存而不失,到此地位,一些子習氣意見著不得,胸次灑然,可以概見,又何待遇事窮理而後然耶?即反覆推究,亦只推究乎此心之存否。(以上《與歐陽南野》)

  聖人過多,賢人過少,愚人無過。蓋過必學而後見也,不學者冥行妄作以為常,不復知過。(《答許玉林》)

  知者,心之體,虛靈不昧,即明德也。致者,充滿其虛靈之本體,江、漢濯之,秋陽暴之。致知即致中也,寂然不動,先天而天弗違者也。格物者,致知之功用,物各付物,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何思何慮,後天而奉天時也,如好好色、惡惡臭之類是也。此予之說也。格其不正以歸於正,乃是先師為下學反正之漸,故為是不得已之辭。所謂不正者,亦指夫意之所及者言,非本體有所不正也。不善體者,往往賺入襲取窠臼,無故為伯者立一赤幟,此予之所憂也。(《答亢子益》)

  夫無時不寂、無時不感者,心之體也。感惟其時而主之以寂者,學問之功也。故謂寂感有二時者,非也。謂功夫無分於寂感,而不知歸寂以主夫感者,又豈得為是哉。

  疑予說者,大略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今日動處無功,是離之也;其一謂道無分於動靜也,今日功夫只是主靜,是二之也;其一謂心事合一,仁體事而無不在,今日感應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於禪悟也。夫禪之異於儒者,以感應為塵煩,一切斷除而寂滅之,今乃歸寂以通天下之感,致虛以立天下之有,主靜以該天下之動,又何嫌於禪哉!

  自有人生以來,此心常發,如目之視也,耳之聽也,鼻嗅口味,心之思慮營欲也,雖禁之而使不發,不可得也。乃謂發處亦自有功,將助而使之發乎?抑懼其發之過,禁而使之不發也?且將抑其過,引其不及,使久發而中節乎?夫節者,心之則也,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惟養之豫者能之,豈能使之發而中乎?使之發而中者,宋人助長之故智也。後世所謂隨事精察,而不知其密陷於憧憧蔔度之私,禁之而使不發者,是又逆其生生之機,助而使之發者,長欲恣情,蹈於水火,焚溺而不顧,又其下者也。

  「良知」二字,始於《孟子》「孩提之童,不學不慮,知愛知敬,真純湛一,由仁義行」。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亦以其心之真純湛一,即赤子也。然則致良知者,將於其愛與敬而致之乎?抑求其真純湛一之體而致之也?

  □□□□□□□□□□□□□若以虛靈本體而言之,純粹至善,原無惡對。若於念慮事為之著,於所謂善惡者而致吾之知,縱使知為之知,去之亦不知,與義襲何異?故致知者必充滿其虛靈本體之量,以立天下之大本,使之發無不良,是謂貫顯微內外而一之也。(以上《答東廓》)

  虛明者,鑑之體也,照則虛明之發也。知覺猶之照也,即知覺而求寂體,其與即照而求虛明者何以異?盍觀孩提之愛敬,平旦之好惡乎?明覺自然,一念不起,誠寂矣,然謂之為寂體則未也。今不求寂體於孩提夜氣之先,而謂即愛敬好惡而寂之,則寂矣,然乎不然乎?蓋孩提之愛敬,純一未發為之也,平旦之好惡,夜氣之虛明為之也。

  達夫早年之學,病在於求脫化融釋之太速也。夫脫化融釋,原非功夫字眼,乃功夫熟後景界也。而速於求之,故遂為慈湖之說所入。以見在為具足,以知覺為良知,以不起意為功夫,樂超頓而鄙艱苦,崇虛見而略實功,自謂撒手懸崖,徧地黃金,而於《六經》、《四書》未嘗有一字當意,玩弄精魂,謂為自得,如是者十年矣。至於盤錯顛沛,則茫然無據,不能不動朱公之哭也。已而恍然自悟,考之《詩》《書》,乃知學有本原。心主乎內,寂以通感也,止以發慮也,無所不在,而所以存之養之者,止其所而不動也。動其影也,照也,發也。發有動靜而寂無動靜也。於是一以洗心退藏為主,虛寂未發為要,刊落究竟,日見天精,不屬睹聞,此其近時歸根複命,煞吃辛苦處。亦庶幾乎知微知彰之學,乃其自性自度,非不肖有所裨益也。(以上《寄王龍溪》)

  今之為良知之學者,於《傳習錄》前篇所記真切處,俱略之,乃駕空立籠罩語,似切近而實渺茫,終日逐外而自以為得手也。

  良知非《大學》之明德乎?明德足矣,何又言乎至善?至善者,言乎心之體也。知止者,止於是也。知止於是,而後能定靜安慮。慮非格物乎?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故致知便是知止。今必曰格物是致知之功,則能慮亦可謂知止之功乎?(以上《寄劉兩峰》)

  試以諸公之所以疑於仆者請之。有曰:「喜怒哀樂無未發之時,其曰‘未發’,特指其不動者言之。」誠如所論,則「發而中節」一句,無乃贅乎?大本達道,又當何所分屬乎?不曰「道之未發」,而曰「喜怒哀樂之未發」,此又何說也?蓋情之中節者為道,道無未發。又曰:「無時無喜怒哀樂,安得有未發之時?」此與無時無感之語相類,然則夜氣之所息,指何者為息乎?旦晝之所為,非指喜怒哀樂之發者言之乎?「虛寂」二字,夫子於《咸》卦特地提出,以立感應之體,非以寂與感對而言之也。今曰「寂本無歸,即感是寂,是為真寂。」夫寂,性也;感,情也。若曰「性本無歸,即情是性,乃為真性」,恐不免語病也。性具於心,心主乎內,艮其止,止其所也。於止,知其所止,是謂天下同歸。而曰「寂本無歸」,「性本無歸」,將由外鑠我,其能免於逐物而襲取乎?或又曰:「性體本寂,不應又加一寂字,反為寂體之累。」此告子「勿求」之見也。操之則存,舍之則亡,夫子固欲以此困人乎?(《答黃洛村》)

  子思以後無人識中字,隨事隨時,討求是當,謂是為中而執之,何啻千里?明道雲:「不睹不聞,便是未發之中。」不聞曰隱,不睹曰微,隱微曰獨。獨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學問只有此處,人生只有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獨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天下之能事畢矣。乃曰「求之於慎獨之前」,是誠失之荒唐也。(《答應容菴》)

  《誠意章》註,其入門下手全在「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十字。夫使好好色,惡惡臭,亦須實用其力,而其中亦有欺之可禁,則為不謬。世顧有見好色而不好,而好之不真者乎?有聞惡臭而不惡,而惡之不真者乎?絕無一毫人力,動以天也。故曰「誠者天之道也」,又曰「誠無為」,又曰「誠者自然而然」。稍涉人為,便是作好作惡。一有所作,便是自欺,其去自慊遠矣。故誠意之功,全在致知,致知雲者,充極吾虛靈本體之知,而不以一毫意欲自蔽,是謂先天之畫,未發之中,一毫人力不得與。一毫人力不與,是意而無意也。今不善養根,而求好色之好,不拔惡根,而求惡臭之惡,可謂苟且徇外而為人也,而可謂之誠乎?意者,隨感出現,因應變遷,萬起萬滅,其端無窮,乃欲一一制之,以人力去其欺而反其慊,是使初學之士,終身不復見定靜安慮境界,勞而無功,祇自疲以速化耳。(《答緒山》)

  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萬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誤,蔓延至此。(《答鄒西渠》)

  思慮營欲,心之變化,然無物以主之,皆能累心。惟主靜則氣定,氣定則澄然無事,此便是未發本然,非一蹴可至,須存優遊,不管紛擾與否,常覺此中定靜,積久當有效。

  心要在腔子裏,腔子是未發之中。

  氣有盛衰,而靈無老少,隨盛衰為昏明者,不學而局於氣也。

  心豈有出入,出入無時者放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動而不失其本然之靜,心之正也。

  自世之學者,不求浚其萬物一體之原,使之肫肫淵淵,生意流通,乃懸空杜撰儱侗籠罩之說,謂是為學問大頭腦。究其至,與墨子兼愛、鄉願媚世,又隔幾重公案?

  劉中山問學,曰:「不睹不聞者其則也,戒慎者其功也,不關道理,不屬意念,無而神,有而化,其殆天地之心,位育由之以命焉者也。」曰:「若然,則四端於我擴而充之者非耶?」曰:「感而遂通者神也,未之或知者也。知此者謂之助長,忘此者謂之無為,擴充雲者,蓋亦自其未發者,充之以極其量,是之謂精義以致用也。發而後充,離道遠矣。」曰:「若是,則今之以忘與不知為宗者是耶?」曰:「其佛老之緒餘乎!彼蓋有見於不睹不聞,而忌言乎戒懼,謂戒懼為不睹不聞累也,於是宗忘宗不知焉。夫以戒懼為累者,是戒懼而涉於睹聞,其為本體之累,固也,惡足以語不睹不聞之戒懼哉?」(以上《答戴伯常》)

  所貴乎良知者,誠以其無所不知,而謂之良哉!亦以其知之至誠惻怛,莫非天理之著見者,而後謂之良也。(《答董明建》)

  困辨錄

  人心道心,皆自其所發者言之,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是非之心是也。感應流行,一本乎道心之發,而不雜以人為,曰精;其常不雜,曰一。中是道心之本體,有未發之中,便有發而中節之和,和即道心也。天理流行,自然中節,動以天也,故曰微;人心雲者,只纖毫不從天理自然發出,便是動以人,動以人便是妄,故曰危。「乍見孺子入井」一段,二心可概見矣。

  不睹不聞,便是未發之中,常存此體,便是戒懼。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睹聞何有哉!

  過與不及,皆惡也。中也者,和也,言中即和也。致中而和出焉,故曰「至其中而已矣」。又曰「中焉,止矣」。

  龜山一派,每言「靜中體認」,又言「平日涵養,只此四字,便見吾儒真下手處。」考亭之悔,以誤認此心作已發,尤明白直指。

  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慎獨。中是天德,和是王道,故曰「苟非至德,至道不凝,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修德之功也。」

  性體本自戒懼,才頹惰便失性體。

  或問:「未發之中為靜乎?」蓋靜而常主夫動也。「戒懼恐懼為動乎」?蓋動而常求夫靜也。

  凡用功,似屬乎動,而用功的主腦,卻是靜根。

  感應神化,才涉思議,便是憧憧。如憧憧,則入於私意,其去未發之中,何啻千里!

  人自嬰兒以至老死,雖有動靜語默之不同,然其大體莫非已發,氣主之也。而立人極者,常主乎靜。

  或問:「周子言靜,而程子多言敬,有以異乎?」曰:「均之為寡欲也。周曰‘無欲故靜’,程曰‘主一之謂敬’。一者,無欲也。然由無欲入者,有所持循,久則內外齊莊,自無不靜。若入頭便主靜,惟上根者能之。蓋天資明健,合下便見本體,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厭棄事物,賺入別樣蹊徑。是在學者顧其天資力量而慎擇所由也。近世學者倡狂自恣,往往以主靜為禪學,主敬為迂學,哀哉!」

  問「情順萬事而無情」。曰:「聖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疾痛屙癢皆切於身,一隨乎感應自然之機而順應之。其曰‘無情’,特言其所過者化,無所凝滯留礙雲爾。若枯忍無情,斯逆矣,謂順應,可乎!」(以上《辨中》)

  至靜之時,雖無所知所覺之事,而能知能覺者自在,是即純坤不為無陽之象,星家以五行絕處便是胎元,亦此意。若論《複》卦,則宜以有所知覺者當之,蓋已涉於事矣。邵子詩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夫天心無改移,未發者,未嘗發也;一陽初動,乃平旦之好惡,太羹玄酒,淡而和也。未發氣象,猶可想見,靜中養出端倪,冷灰中迸出火焰,非坤之靜翕歸藏,潛而養之,則不食之果,可復種而生哉!知複之由於坤,則知善端之萌,未有不由於靜養也。

  寂然不動,中涵太虛,先天也。千變萬化,皆由此出,可以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故曰「天弗違」。觸之而動,感而後應,後天也。何思何慮,遂通而順應之,故曰「奉天時」,言人力一毫不與也。(以上《辨易》)

  寡欲之學,不善體貼,將與克伐、怨欲、不行同病,知意必固我、聲臭睹聞皆是欲,而後可以識寡欲之學。

  一毫矜持把捉,便是逆天。

  自得者,得其本體而自慊也。功夫不合本體,非助則忘,忘助皆非道。

  集猶斂集也,退藏於密,以敦萬化之原,由是感而遂通,沛然莫之能禦,猶草木之有生意也,故曰「生則惡可已矣」。襲而取之者,義自外至也;集義所生者,義由中出也。自三代而下,渾是一箇助的學問,故曰「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與其得助農,不若得惰農,惰則苗不長而生意猶存,若助則機心生而道心忘矣。

  鳶飛魚躍,渾是率性,全無一毫意必。程子謂「活潑潑地」,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同意。

  才離本體,便是遠。複不遠雲者,猶雲不離乎此也。其曰不善,恐於本體尚有未融化處,而不免有矜持意。未嘗不知明鏡纖塵,未嘗複行洪爐點雪,少有凝滯,而融化不速,便已屬行。(以上《辨心》)

  素者,本吾性所固有,而豫養於己者也。位之所值,雖有富貴、貧賤、夷狄、患難之不同,然不以富貴處富貴,而素乎富貴,不以貧賤處貧賤,而素乎貧賤。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而富貴、貧賤、夷狄、患難處之若一,則無入而不自得。得者,得其素也。佛氏雲「悟人在處一般」,又雲「隨所住處常安樂」,頗得此意。(《辨素》)

  一念之微,炯然在中,百體從令,小而辨也。

  止於至善,寂然不動,千變萬化,皆由此出,井養而不窮也。

  《易》以道義配陰陽,故凡言吉凶悔吝,皆主理欲存亡、淑慝消長處為言。世之所雲禍福,亦不外是戰戰兢兢,臨深履薄。曾子之震也,震莫大於生死之際,起而易簀曰:「吾得正而斃焉,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可謂不失其所主之常,不喪匕鬯也。(以上《辨易》)

  才覺無過,便是包藏禍心。故時時見過,時時改過,便是江、漢以灈,秋陽以暴。夫子只要改過,鄉願只要無過。

  機械變詐之巧,蓋其機心滑熟,久而安之。其始也,生於一念之無恥,其安也,習而熟之,充然無複廉恥之色,放僻邪侈,無所不為,無所用其恥也。

  天地以生物為心,人得之而為人之心。生生不已,故感於父子則為慈孝,感於昆弟則為友恭。故凡修道,一涉於營欲謀為,而不出於生生自然之機者,皆不可以言仁。不可以言仁,則襲也。襲而取之,則身與道二,不可以言合也。(以上《辨過》)

  先有箇有所主之心,曰「適」。先有箇無所主之心,曰「莫」。無所主而無所不主,無所不主而先無所主,曰「義」。

  不見所欲惡,而寂然不動者中也。欲惡不欺其本心者忠也,非中也,然於中為近。欲惡之際,不待推而自然中節者和也。推欲惡以公於人者恕也,非和也,然於和為近。忠恕是學者求複其本體一段切近功夫。(以上《辨仁》)

  心之生生不已者易也,即神也。未發之中,太極也。未發無動靜,而主乎動靜者,未發也。非此則心之生道或幾乎息,而何動靜之有哉!有動靜兩儀,而後有仁義禮智之四端,有四端,而後有健順動止、入陷麗說之八德。德有動有靜也,故健順動止而不失乎本然之則者,吉以之生。蓋得其本體,發而中節也。入陷麗說,靜而反累於動者,凶以之生。蓋失其本體,發而不中也。能說諸心,能研諸慮,舉而措之天下,而大業生焉。(《辨神》)

  養氣便知言,蓋權度在我,而天下之輕重、長短莫能欺,非養氣之外,別有知言之學也。

  子莫執中,蓋欲擇為我兼愛之中而執之,而不知為我兼愛皆中也。時當為我,則中在楊子;陋巷閉戶,顏子是也。時當兼愛,則中在墨子;過門不入,禹是也。蓋中無定體,惟權是體,權無定用,惟道是用。權也者,吾心天然自有之則,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然後能發無不中,變易從道,莫非自然之用。不然,則以中而賊道者何限?自堯、舜之學不明,往往以中涉事為,若將隨事隨處,精察而固執之,以求所謂當然之節,而不知瞬息萬變,一毫思慮營欲著不得,是謂「後天而奉天時也」。若臨事而擇,己不勝其憧憧,非但惟日不足,顧其端無窮,膠凝固滯,停閣廢棄,中亦襲也,況未必中乎!

  問:「遷善改過,將隨事隨處而遷之、改之乎?抑只於一處而遷之、改之也?」曰:「天下只有一善,更無別善,只有一過,更無別過。故一善遷而萬善融,一過改而萬過化。所謂‘一真一切真’。」

  問:「閑思雜慮,祛除不得,如何?」曰:「習心滑熟故也。習心滑熟,客慮只從滑熟路上往還,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若欲逐之而使去,禁之而使不生,隳突沖決反為本體之累。故欲去客慮者,先須求複本體。本體複得一分,客慮減去一分。然本體非敬不復,敬以持之,以作吾心體之健,心體健而後能廓清掃蕩,以收定靜之功,蓋盜賊無主,勢必解散,然非責效於日夕、用意於皮膚者可幾及也。」

  問:「良知之學何如?」曰:「此是王門相傳指訣。先師以世之學者,率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為聖人,以有所不知不能為儒者所深恥,一切入手,便從多學而識,考索記誦上鑽研,勞苦纏絆,擔閣了天下無限好資質的人,乃謂‘良知自知致而養之,不待學慮,千變萬化,皆由此出。’孟子所謂不學不慮,愛親敬長,蓋指良知之發用流行,切近精實處,而不悟者,遂以愛敬為良知,著在支節上求,雖極高手,不免賺入邪魔蹊徑,到底只從霸學裏改換頭目出來。蓋孩提之愛敬,即道心也,一本其純一未發,自然流行,而纖毫思慮營欲不與。故致良知者,只養這箇純一未發的本體。本體複則萬物備,所謂立天下之大本。先師雲:‘良知是未發之中,廓然大公的本體,便自能感而遂通,便自能物來順應。’此是《傳習錄》中正法眼藏,而誤以知覺為良知,無故為霸學張一赤幟,與邊見外修何異?而自畔其師說遠矣!」

  問:「隨處體認天理,何如?」曰:「此甘泉揭以教人之旨。甘泉得之羅豫章,豫章曰:‘為學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若見天理,則人欲便自退聽。由此持守,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得力處。’又曰:‘學者之病,在於無凍解冰釋處,雖用力持守,不過苟免,形顯過尤,無足道也。’究其旨意,全在‘天理’二字。所謂見天理者,非聞見之見,明道曰:「吾道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而世之揣摩測度、依傍假借為體認,而反害之者多矣。天理是本體,自然流行,知平旦之好惡,孩提之愛敬,孺子入井之怵惕、惻隱,不假些子幫助。學者體認到此,方是動以天。動以天,方可見天理,方是人欲退聽、凍解、冰釋處也。此等學問,非實見得未發之中、道心惟微者,不能及。」

  問:「今之學者何如?」曰:「今世之學,其上焉者則有三障:一曰道理障,一曰格式障,一曰知識障。講求義理,模仿古人行事之跡,多聞見博學,動有所引證。是障雖有三,然道理格式又俱從知識入,均之為知識障也。三家之學,不足以言豫,責之以變易從道,皆不免有跲疚困窮之患。蓋義理隨事變以適用,非講求所能備;事變因時勢而順應,非格式所能擬;義理事變有聖人所不知不能處,非一人所能周,故曰‘障’。然尚是儒者家法,可以維持世教,而無所謂敗常亂俗也。此外又有氣節文章二家。氣節多得之天性,可以勵世磨鈍、廉頑立懦。文章又有古文、時文,亦是學者二魔。魔則病心障,是障於道,故先儒常曰:‘聖賢既遠,道學不明,士大夫不知用心於內以立其本,而徒以其意氣之盛以有為於世者,多矣。’彼詞令之美,聞見之博,議論之韙,節概之高,自其外而觀之,誠有以過乎人者。然探其中而責其實,要其久而持其歸,求其充然,有以慰滿,人望而無一瑕之可疵者,千百中未見一二可數也。(以上《辨誠》)

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

  羅洪先字達夫,別號念菴,吉水人。父循,山東按察副使。先生自幼端重,年五歲,夢通衢市人擾擾,大呼曰:「汝往來者皆在吾夢中耳。」覺而以告其母李宜人,識者知非埃壒人也。十一歲,讀古文,慨然慕羅一峰之為人,即有志於聖學。嘉靖八年,舉進士第一。外舅太仆曾直聞報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先生曰:「丈夫事業更有許大在,此等三年遞一人,奚足為大事也。」授翰林修撰。明年告歸,已丁父艱,苫塊蔬食,不入室者三年。繼丁內艱,居後喪複如前喪。十八年召拜左春坊左贊善,踰年至京。上常不禦朝,十二月先生與司諫唐順之、較書趙時春請以來歲元日,皇太子禦文華殿,受百官朝賀。上曰:「朕方疾,遂欲儲貳臨朝,是必君父不能起也。」皆黜為民。三十七年,嚴相嵩起唐順之為兵部主事,次及先生。先生以畢志林壑報之。順之強之同出,先生曰:「天下事為之非甲則乙,某所欲為而未能者,有公為之,何必有我?」四十三年卒,年六十一。隆慶改元,贈光祿少卿,諡文恭。

  先生之學,始致力於踐履,中歸攝於寂靜,晚徹悟於仁體。幼聞陽明講學虔台,心即向慕,比《傳習錄》出,讀之至忘寢食。同裏谷平李中傳玉齋楊珠之學,先生師之,得其根柢。而聶雙江以歸寂之說,號於同志,惟先生獨心契之。是時陽明門下之談學者,皆曰「知善知惡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先生謂「良知者,至善之謂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惡,吾知之,不可謂非知也。善惡交雜,豈有為主於中者乎?中無所主,而謂知本常明,不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謂無乖戾於既發之後,能順應於事物之來,不可也。故非經枯槁寂寞之後,一切退聽,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莊大道,更無可疑。」闢石蓮洞居之,默坐半榻間,不出戶者三年。事能前知,人或訝之,答曰:「是偶然,不足道。」王龍溪恐其專守枯靜,不達當機順應之妙,訪之於松原。問曰:「近日行持,比前何似?」先生曰:「往年尚多斷續,近來無有雜念。雜念漸少,即感應處便自順適。即如均賦一事,從六月至今半年,終日紛紛,未嘗敢厭倦,未嘗敢執著,未嘗敢放縱,未嘗敢張惶,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雜念不入,亦不見動靜二境,自謂此即是靜定功夫。非紐定默坐時是靜,到動應時便無著靜處也。」龍溪嗟歎而退。先生於陽明之學,始而慕之,已見其門下承領本體太易,亦遂疑之。及至功夫純熟,而陽明進學次第,洞然無間。天下學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後得陽明之真。其嘵嘵以師說鼓動天下者,反不與焉。

  先生既定陽明《年譜》,錢緒山曰:「子於師門不稱門生,而稱後學者,以師存日未得及門委贄也。子謂古今門人之稱,其義止於及門委贄乎?子年十四時,欲見師於贛,父母不聽,則及門者其素志也。今學其學者,三紀於茲矣,非徒得其門,所謂升堂入室者,子且無歉焉,於門人乎何有?」《譜》中改稱門人,緒山龍溪證之也。先生以濂溪「無欲故靜」之旨為聖學的傳,有言「辭受取與」為小事者,先生謂「此言最害事」。請告歸,過儀真,一病幾殆。同年項甌東念其貧困,有富人坐死,行賄萬金,待先生一言,先生辭之而去。已念富人罪不當死,囑恤刑生之,不令其知也。先世田宅,盡推以與庶弟,別架數楹,僅蔽風雨。尋為水漂沒,假寓田家。撫院馬森以其故所卻餽,先後數千金,複致之立室,先生不受。其門下搆正學堂以居之。將卒,問疾者入室,視如懸罄,曰:「何至一貧如此?」先生曰:「貧固自好。」故於龍溪諸子,會講近城市、勞官府,則痛切相規,謂「借開來之說,以責後車傳食之報,為賄賂公行、廉恥道喪者助之瀾也」。先生靜坐之外,經年出遊,求師問友,不擇方內方外,一節之長,必虛心咨請,如病者之待醫。士大夫體貌規格,黜棄殆盡,獨往獨來,累饑寒,經跋踄,重湖驚濤之險,逆旅誶詈之加,漠然無所芥蒂。或疑其不絕二氏。先生嘗閱《楞嚴》,得返聞之旨,覺此身在太虛,視聽若寄世外。見者驚其神采,先生自省曰:「誤入禪定矣。」其功遂輟。登衡嶽絕頂,遇僧楚石,以外丹授之,先生曰:「吾無所事此也。」黃陂山人方與時自負得息心訣,謂:「聖學者亦須靜中恍見端倪始得。」先生與龍溪偕至黃陂習靜,龍溪先返,先生獨留,夜坐功夫愈密。自謂:「已入深山更深處,家書休遣雁來過。」蓋先生無處非學地,無人非學侶,同床各夢,豈二氏所能連染哉。耿天臺謂先生為與時所欺,憤悔疽發,還家而夫人又殂,由是益恨與時。今觀其夜坐諸詩,皆得之黃陂者,一時之所證入,固非與時所可窺見,又何至以妻子一訣自動其心乎?可謂不知先生者矣。鄧定宇曰:「陽明必為聖學無疑,然及門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菴。」此定論也。

  論學書

  心之本體至善也,然無善之可執。所謂善者,自明白,自周徧,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學而能,不慮而知,順之而已。惟於此上倚著為之,便是欲,便非本體,明白亦昏,周徧亦狹,是非亦錯,此非有大相懸隔,只落安排與不安排耳。孟子曰:「勿忘勿助。」助固欲速,忘豈無所用其心哉!必有所牽矣。故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欲也;有安排者,亦欲也。畢竟安排起於有己,故欲只是一原,夫子所謂「閑邪」者,其謂是乎?

  今之學者,以本體未複,必須博學以充之,然後無蔽。似周備矣,只恐捉摸想像牽己而從之,豈虛中安止之道?豈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者乎?譬之鑑然,去塵則明自複,未聞有定妍媸之形於補照之不及者也。故以是非之靈明為把柄,而不以所知之廣狹為是非,但求不失生意,如草木之區別,不必於同,或者以為得聖賢之正脈也。(以上《奉李谷平》)

  古人所謂至者,非今之所謂不間斷者也。今之不間斷者,欲常記憶此事,常不遺忘而已。若古人者,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如四時錯行,如日月代明,是以知識推測、想像、模仿為間斷,蓋與今所雲者,大有異矣。

  全無伎倆,始見真才。

  所謂良知者,至無而至有,無容假借,無事幫補,無可等待,自足焉者也。來書謂「無感而常樂」,此是良知本體,即是戒懼,即非放逸,即非蔽塞,不然便不應自知其樂若此矣。應而未嘗動,本體也,以其順應也。不得於心而有思者,亦本體也,以其澄然運用,而不容已者也。從而憧憧者,非本體也,以其動於外物者也。終夜以思,而未嘗涉於人為安排,未嘗雜以智識推測,庸何傷乎?但恐安排推測之不免,故須從事於學耳。學也者,學其出於良知而無所動焉者也。窮理者,窮此者也。自然條理,故曰「天理」,即所謂良知也。安排推測,非天理矣。(以上《答羅嶽霽》)

  真信得至善在我,不假外求,即時時刻刻、物物種種見在,不勞一毫安培排佈置。所謂「無邪」,原是不相粘著,不勞絕遣。所謂「敬」,原自不二不雜,齊莊中正,既不費力支持,即亦不見有歇腳時矣。何為不能時時習乎?(《答蕭仲敬》)

  千古聖賢,功夫無二端。只病痛不起,即是本心。本心自完,不勞照管。覓心失心,求物理失物理,求良知失良知,知靜非靜,知動非動。一切拚下,直任本心,則色色種種,平鋪見在。但不起即無,病原無作,又何輟乎?故曰「道不遠人」,又曰「道心」。天道流行,豈容人力撐持幫助?有尋求,便屬知識,已非所謂「帝則」矣。

  離卻意象,即無內外,忘內外,本心得矣。(以上《答陳豹穀》)

  以為良知之外,尚有所謂「義理」者在,是猶未免於幫補湊合之病,其於自信不亦遠乎!見聞不與,獨任真誠,矢死以終,更無外想,自非豪傑,其孰能任此?(《與林澉山》)

  良知有規矩而無樣式,有分曉而無意見,有主宰而無執著,有變化而無遷就,有渾厚而無鶻突,見好色自好,聞惡臭自惡,不思不勉,發自中節,天下達道,不外是矣。(《與夏太守》)

  來諭「辭受取予,雖關行檢,看來亦小」。此言最害事。辭受取與,元關心術,本無大小。以此當天來事看,即堯、舜事業,亦是浮雲過目。若率吾真心而行,即一介不取與,亦是大道,非小事業,而大一介也,此心無物可尚故也。(《答戚南玄》)

  學須靜中入手,然亦未可偏向此中躲閃過,凡難處與不欲之念,皆須察問從何來。若此間有承當不起,便是畏火之金,必是銅鉛錫鐵攙和,不得回互姑容,任其暫時雲爾也。除此無下手誅責處,平日卻只是陪奉一種清閒自在,終非有根之樹,冒雪披風,幹柯折矣。(《與王有訓》)

  大抵功夫未下手,即不知自己何病。又事未涉境,即病亦未甚害事。稍涉人事,乃知為病,又未知去病之方。蓋方任己,便欲回互,有回互則病乃是痛心處,豈肯割去?譬之浮躁,起於快意,有快意為之根,則浮躁之標末自現,欲去標末,當去其根。其根為吾之所回互,安能克哉?此其所以難也。(《答王西石》)

  千古病痛,在入處防閑,到既入後,濯洗縱放,終非根論。周子無欲,程子定性,皆率指此。置身千仞,則坎蛙穴螺爭競,豈特不足以當吾一視;著腳泥淖,得片瓦拳石,皆性命視之,此根論大抵象也。到此識見既別,卻犯手入場,皆吾遊刃,老叟與群兒調戲,終不成憂其攪溷吾心。但防閑入處,非有高睨宇宙,狠斷俗情,未可容易承當也。(《答尹洞山》)

  此中更不論如何,只血氣肯由心志,稍定貼己是有頭緒,不然是心逐氣走,非氣從心定也。(《與王有訓》)

  欲之有無,獨知之地,隨發隨覺,顧未有主靜之功以察之耳。誠察之固有,不待乎外者,而凡考古證今,親師取友,皆所以為寡欲之事。不然今之博文者有矣,其不救於私妄之恣肆者何歟?故嘗以為欲希聖,必自無欲始,求無欲,必自靜始。(《答高白坪》)

  某所嘗著力者,以無欲為主。辨欲之有無,以當下此心微微覺處為主,此覺處甚微,非志切與氣定,即不自見。(《答李二守》)

  立行是孔門第一義,今之言不睹不聞者,亦是欲立行至精密處,非有二義也。凡事狀之萌,有作有止,而吾心之知,無斷無續。即事狀而應之,不涉放肆,可謂有依據矣,安知不入安排理道與打貼世情彌逢人意乎?即使無是數者,事已作何歸宿,此不謂虛過日月者哉?又況處事原屬此心,心有時而不存,即事亦有時而不謹,所謹者在人之可聞耳。因見聞而後有著力,此之謂為人,非君子反求諸己之學也。故戒慎於不睹不聞者,乃全吾忠實之本然,而不睹不聞即吾心之常知處。自其常知,不可以形求者,謂之不睹;自其常知,不可以言顯者,謂之不聞,固非窈冥之狀也。吾心之知,無時無息,即所謂事狀之萌,應亦無時不有。若諸念皆泯,炯然中存,亦即吾之一事。此處不令他意攙和,即是必有事焉,又何茫蕩之足慮哉!(《答劉月川》)

  《識仁篇》卻在識得仁體上提得極重,下雲與物同體,則是己私分毫攙和不得。己私不入,方為識得仁體,如此卻只是誠敬守之。中庸者,是此仁體,現在平實,不容加損,非調停其間而謂之中也。急迫求之,總成私意;調停其間,亦難依據。惟有己私不入,始於天命之性,方能覿體。蓋不入己私,處處皆屬天然之則故也。然此私意不入,何緣直與分解?何緣不少干涉?何緣斷絕?何緣泯忘?既非意氣可能承當,亦非言說便得通曉,此是吾人生死路頭,非別有巧法,日漸月摩,令彼消退,可以幾及也。(《答張浮峰》)

  欲根不斷,常在世情上立腳,未是脫離得盡。如此根器,縱十分斂實,亦只是有此意思,非歸根也。(《與謝子貞》)

  來教雲:「良知非知覺之謂,然舍知覺無良知;良知即是主宰,而主宰淵寂,原無一物。」兄之精義,盡在於此。夫謂知覺即主宰,主宰即又淵寂,則是能淵寂亦即能主宰,能主宰亦即自能知覺矣,又何患於內外之二哉?今之不能主宰者,果知覺紛擾故耶?亦執著淵寂耶?其不淵寂者,非以知覺紛擾故耶?其果識淵寂者,可複容執著耶?自弟受病言之,全在知覺,則所以救其病者,舍淵寂無消除法矣。夫本體與功夫,固當合一,原頭與見在,終難盡同。弟平日持原頭本體之見解,遂一任知覺之流行,而於見在功夫之持行,不識淵寂之歸宿,是以終身轉換,卒無所成。兄謂弟「落在著到管帶」,弟實有之。在弟之意,以為但恐未識淵寂耳。若真識得,愈加著到,愈無執著,愈加照管,愈無掛帶。既曰「原無一物」矣,又何患執著之有無?可忘而忘,不待存而存,此是入悟語。然識得此處,即屬平常,不識得此處,即是弄玩精魄。去無可忘而忘,以其未嘗有存也。不待存而存,以其未嘗有忘也。無存無忘,此乃淵寂之極,正《莊子》「橫心所念,無非利害之境」。然彼則自不念利害,始自有次第矣。夫功夫與至極處,未可並論,何也?操存舍亡,夫子固已言之,非吾輩可以頃刻嘗試,遂自謂已得也。今之解良知者曰:「知無不良者也,欲致良知,即不可少有加於良知之外。」此其為說,亦何嘗不為精義,但不知幾微倏忽之際,便落見解。知果無不良矣,有不良者果孰為之?人品不齊,功力不等,未可盡以解縛語增它人之縱肆也。乃知致良知之致字,是先聖吃緊為人語。致上見得分明,即格物之義自具,固不必紛紜於章句字面之吻合,對證傳授言說之祖述發揮,而動多口也。來教雲:「良知之體本虛,而萬物皆備。」物是良知凝聚融結出來的,可謂真實的當矣。如此則良知愈致,其凝聚融結愈備,良知愈虛,知覺愈精,此非合內外乎?既合內外,則凡能致虛者,其必能格物,而自不落內外見解。兄之勤懇諄複者,自可以相忘於無言矣。(《答王龍溪》)

  靜中易收攝,動處便不然,此已是離本著境,更無別故,只是未有專心一意耳。(《與王以珍》)

  白沙致虛之說,乃千古獨見,致知續起,體用不遺。今或有誤認倡狂以為廣大,又喜動作,名為心體,情欲縱恣,意見橫行,後生小子敢為高論,蔑視宋儒,妄自居擬,竊慮貽禍斯世不小也。(《與吳疏山》)

  來教雲:「學問大要在自識本心,庶功夫有下落。」此言誠是也。雖然,本心果易識哉!來教雲:「心無定體,感無停機。凡可以致思著力者,感也,而所以出思發知者,不可得而指也。」謂「心有感而無寂」,是執事之識本心也。不肖驗之於心,則謂「心有定體,寂然不動」者是也:「時無定機,時動時靜」是也。心體惟其寂也,故雖出思發知,不可以見聞指。然其凝聚純一,淵默精深者,亦惟於著己近裏者能默識之,亦不容以言指也,是謂「天下之至誠」。動應惟其有時也,故雖出思發知,莫不為感。然其或作或息,或行或止,或語或默,或視或瞑,萬有不齊,而機難預定,固未始有常也,是謂「天下之至神」。惟至誠者乃可以語至神,此《中庸》通篇意也。來教雲:「欲於感前求寂,是謂畫蛇添足,欲於感中求寂,是謂騎驢覓驢。」不肖驗之於心,又皆有可言者。自其後念之未至,而吾寂然者未始不存,謂之「感前有寂」可也。自其今念之已行,而吾寂然者未始不存,謂之「感中有寂」可也。感有時而變易,而寂然者未始變易,感有萬殊,而寂然者惟一,此中與和,情與性,所由以名也。來教雲:「學至於研幾,神矣。《易》曰:‘幾者動之微’。周子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曰幾。’夫既曰動,則不可以言靜,聖人知幾,故動無不善也。」不肖驗之於心,又有大不然者。當吾心之動,機在倏忽,有與無俱未形也,斯時也,若何致力以為善惡之辨乎?且來教雲:「感無停機。」是又以心為動體,不見所謂靜矣。夫感無停機,機無停運,頃刻之間,前機方微,後機將著,牽連不斷,微著相尋,不為乍起乍滅矣乎?是正所謂相左者也。竊詳《周易》與周子之旨,亦與來教稍異。《易》贊「知幾為神」,而以介石先之。朱子曰:「介如石,理素定也。」是素定者,非所謂寂然者乎?又曰「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而以惟深先之。朱子曰:「極深者,至精也;研幾者,至變也。」是精深者,非寂然者乎?周子言幾,必先以誠,故其言曰:「誠無為,幾善惡。」又曰:「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而後繼之以幾。夫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謂之神,故曰「應而妙」;不落有無者謂之幾,故曰「微而幽」。夫妙與幽不可為也,惟誠則精而明矣。蓋言吾心之感,似涉於有矣。然雖顯而實微,雖見而實隱,又近於無。以其有無不形,故謂之幾。「幾善惡」者,言惟幾故能辨善惡,猶雲「非幾即惡焉耳」。必常戒懼,常能寂然,而後不逐於動,是乃所謂「研幾」也。今之議者,鹹曰「寂然」矣,「無為」矣,又何戒懼之有?將以功夫皆屬於動,無所謂靜者,不知「無欲故靜」,周子立極之功也。「誠則無事,果確無難」,周子思誠之功也。「背非見,止非為,為不止」者,周子立靜之功也。假使知幾之說,如來教所雲,是乃「聖門第一關頭」,何止略示其意於《易》之文,而周子亦不諄諄以告人耶?子思之傳《中庸》,使其功夫如來教所雲,則必曰「戒慎」乎?其初可睹恐懼乎?其初可聞,何乃以不睹不聞為言,如今之謎語乎?惟其於不睹不聞而戒懼焉,則是所持者至微至隱,故凡念之動,皆能入微,而不至於有形;凡思之用,皆可通微,而不至於憧憧。如此乃謂之知幾,如此乃可以語神,亦謂之先幾之學,此其把柄端可識矣。今以戒懼疑於屬動,既失子思之本旨,又因戒懼而疑吾心無寂,則並《大易》、周子之旨而滅之。推原其故,大抵誤認良知為祟耳。今為良知之說者,曰:「知是知非,不可欺瞞者良知也。常令此知炯炯不昧,便是致吾心之良知。」雖然此言似矣,而實有辨也。夫孟子所言良知,指不學不慮當之,是知乃所以良也。知者感也,而所以為良者,非感也。《傳習錄》有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夫至善者非良乎?此陽明之本旨也。而今之言良知者,一切以知覺簸弄,終日精神,隨知流轉,無複有凝聚純一之時,此豈所謂不失赤子之心者乎?恐陽明公複出,不能不矯前言而易之以他辭也。洛村嘗問「獨知時有念否?」公答以「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自朝至暮,自少至老,更無無念之時。」蓋指用功而言,亦即所謂不失赤子之心,非浮漫流轉之謂也。今之學者,誤相援引,便指一切凡心,俱謂是念,實以遂其放縱恣肆之習。執事所見雖高,然大要以心屬感,似與此輩微覺相類。自未聞良知之說以前,諸公之學,頗多得力。自良知之說盛行,今二十餘年矣,後之得力較先進似或不勇,此豈無故耶?(《答陳明水》)

  果能收斂翕聚,如嬰兒保護,自能孩笑,自能飲食,自能行走,豈容一毫人力安排。試於臨民時驗之,稍停詳妥貼,言動喜怒,自是不差;稍周章忽略,便有可悔。「從前為良知時時見在」一句誤卻,欠卻培養一段功夫,培養原屬收斂翕聚。甲辰夏,因靜坐十日,恍恍見得,又被「龍溪諸君」一句轉了。總為自家用功不深,內虛易搖也。孟子言「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由於「乍見」,言「平旦好惡與人相近」,由於「夜氣所息」,未嘗言「時時有是心」也。末後四端須擴而充之,自然火然泉達,可以保四海。夜氣苟得其養,無物不長。所以須養者,緣此心至易動故也。未嘗言「時時便可致用,皆可保四海也。」擴充不在四端後,卻在常無內交要譽惡聲之心,所謂以直養也。養是常息此心,常如夜之所息,如是則時時可似「乍見」與「平旦」時,此聖賢苦心語也。陽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擴養之意。良知良字,乃是發而中節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為可及,所謂不慮而知,正提出本來頭面也。今卻盡以知覺發用處為良知,至又易致字為依字,則是只有發用無生聚矣。木常發榮必速槁,人常動用必速死,天地猶有閉藏,況於人乎?是故必有未發之中,方有發而中節之和;必有廓然大公,方有物來順應之感。平日作文字,只謾說過去,更不知未發與廓然處何在,如何用功?誠鶻突半生也。真擴養得,便是集義,自浩然不奪於外,此非一朝一夕可得。然一朝一夕,亦便小小有驗,但不足放乎四海。譬之操舟,舵不應手,不免橫撐、直駕,終是費力。時時培此,卻是最密地也。(《與尹道輿》)

  朱子以不睹不聞屬靜,為未動念時;以獨屬動,為初動念時,故動靜交修。兄以不睹不聞之時,專屬念頭方動,又比朱子失卻一邊。不知所謂達之面目,發於政事,猶為不睹不聞時耶?否耶?豈無念時,遂無所謂戒慎恐懼耶?豈聖賢皆時時動念耶?

  寂然者一矣,無先後中外矣。然對感而言,寂其先也。以發而言,寂在中也。

  思固聖功之本,而周子以無思為言,是所以為思,誠也。思而無思,是謂研幾。

  常令此心寂然無為,便是戒懼。其所不睹不聞言戒懼,在本體上便覺隔越。

  《中庸》以慎獨為要。誠也,神也,幾也,獨也,一也,慎獨皆舉之矣。然須體周子分言之意。

  常知幾,即是致知,即是存義,到成熟時,便是知止,得所止,則知至矣。

  感無常,寂有常,寂其主也。周之靜,程之定,皆是物也。其曰「靜虛動直」,曰「靜定動定」,以時言也。時有動靜,寂無分於動靜,境有內外,寂無分於內外,然世之言無內外、無動靜者,多逐外而遺內,喜動而厭靜矣,是以析言之。

  夫體能發用,用不離體,所謂體用一源也。今夫舟車譬則體也,往來於水陸則其用也,欲泥一源之語,而惡學者之主寂,是猶舍車舟而適江湖與康莊也,烏乎可!

  陽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乍見入井、孩提愛敬、平旦好惡三者,以其皆有未發者存,故謂之良。朱子以為,良者,自然之謂是也。然以其一端之發見,而未能即複其本體,故言怵惕矣,必以擴充繼之;言好惡矣,必以長養繼之;言愛敬矣,必以達之天下繼之。孟子之意可見矣。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為足,而以致知為功。試以三言思之。其言充也,將即怵惕之已發者充之乎?將求之乍見之真乎?無亦不動於內交要譽惡聲之私己乎?其言養也,將即好惡之已發者養之乎?將求之平旦之氣乎?無亦不梏於旦晝所為矣乎?其言達也,將即愛敬之已發者達之乎?將不失孩提之心乎?無亦不涉於思慮矯強矣乎?終日之間,不動於私,不梏於為,不涉於思慮矯強,以是為致知之功,則其意為烏有不誠?而亦烏用以立誠二字附益之也?今也不然,但取足於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養其端,而惟任其所以發,遂以見存之知,為事物之則,而不察理欲之混淆;以外交之物,為知覺之體,而不知物我之倒置。豈先生之本旨也?(以上《答項甌東》)

  未感之前,寂未嘗增,非因無念無知而後有寂也。既感之後,寂未嘗減,非因有念有知而遂無寂也。此虛靈不昧之體,所謂至善,善惡對待者,不足以名之。知者,觸於感者也。念者,妙於應者也。知與念有斷續,而此寂無斷續,所謂感有萬殊,而寂者惟一是也。(《答郭平川》)

  今之言良知者,惡聞靜之一言,以為良知該動靜、合內外,主於靜焉,偏矣。此恐執言而未盡其意也。夫良知該動靜、合內外,其統體也,吾之主靜,所以致之。蓋言學也,學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戶者。苟入矣,雖謂良知本靜亦可也,雖謂致知為慎動亦可也,吾不能複無極之真者,孰為之乎?蓋動而後有不善,有欲而後有動,動於欲,而後有學,學者學其未動焉者也,學其未動而動斯善矣,動無動矣。(《答董蓉山》)

  周子所謂主靜者,乃無極以來真脈絡。其自注雲:「無欲故靜,是一切染不得,一切動不得,莊生所言混沌者近之,故能為立極種子。非就識情中認得箇幽閒暇逸者,便可替代為此物也。」指其立極處與天地合德則發育不窮,與日月合明則照應不遺,與四時合序則錯行不忒,與鬼神合吉凶則感應不爽。修此而忘安排,故謂之吉。悖此而費勞攘,故謂之凶。若識認幽閒暇逸,以為主靜,便與野狐禪相似,便是有欲。一切享用玩弄,安頓便宜,厭忽縱弛,隱忍狼狽之弊,紛然潛入,而不自覺。即使孤介清潔,自守一隅,亦不免於偏聽獨任,不足以倡率防檢,以濟天下之務,其與未知學者何異也?(《答門人》)

  靠絲毫不得,才靠一言一念,即是規矩外。惟有識徥得規矩,時時遊息其中,所謂終日對越在天也。識規矩不定,便有幫湊,便易和換。(《與王有訓》)

  當極靜時,恍然覺吾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有如長空雲氣流行,無有止極;有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外可指,無動靜可分,上下四方,往古來今,渾成一片,所謂無在而無不在。吾之一身,乃其發竅,固非形質所能限也。是故縱吾之目而天地不滿於吾視,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於吾聽,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於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極,即吾之精神,未嘗往也。否則,聞其行事,而能憬然憤然矣乎?四海遠矣,其疾痛相關,即吾之疾痛,未嘗遠也。否則,聞其患難,而能惻然衋然矣乎?是故感於親而為親焉,吾無分於親也,有分於吾與親,斯不親矣。感於民而為仁焉,吾無分於民也,有分於吾與民,斯不仁矣。感於物而為愛焉,吾無分於物也,有分於吾與物,斯不愛矣。是乃得之於天者,固然如是,而後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同體也者,謂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與物而同為一體,則前所謂虛寂而能貫通,渾上下四方,往古來今,內外動靜而一之者也。若二氏者有見於己,無見於物,養一指而失其肩背,比於自賊其身者耳。諸儒闢二氏矣,猥瑣於掃除防檢之勤,而迷謬於統體該括之大,安於近小,而弗睹其全,矜其智能,而不適於用。譬之一家,不知承藉祖父之遺,光復門祚,而顧棲棲於一室,身口是計,其堂奧未窺,積聚未複,終無逃於樊遲細民之譏,則亦何以服二氏之心哉!

  此學日入密處,紛紜轇轕中,自得泰然,不煩照應。「不煩照應」一語,雙老所極惡聞,卻是極用力,全體不相污染,乃有此景。如無為寇之念,縱百念縱橫,斷不須照應始無此念。明道「不須防檢,不待窮索,未嘗致纖毫之力」,意正如此。(以上《與蔣道林》)

  以身在天地間負荷,即一切俗情,自難染汙。(《答尹道輿》)

  來書責弟不合良知外提出「知止」二字,而以為「良知無內外,無動靜,無先後,一以貫之,除此更無事,除此別無格物。」言語雖似條暢,只不知緣何便無分毫出入?操則存,舍則亡,非即良知而何?終日談本體,不說功夫,攙拈功夫,便指為外道,恐陽明先生複生,亦當攢眉也。(《寄王龍溪》)

  來書「吾心全體大用,發見流行,雖昏壅之極,而自有昭明不泯之端。」此即陽明先生所謂良知。今時學者,指愚夫愚婦與聖人同處,乃其相傳妙訣也。曰「忠如」,即以此為本來端倪乎?是無容細微察識矣。若謂此中別有本來端倪,須察識而後稍見,則所謂全體大用,發見流行,又何如哉?且惻隱之端,須是逢赤子入井見之,平旦之氣,須於好惡與人相近見之,以此推端倪,似未有舍格物而言端倪者。如靜坐則清明和適,執事則精明安肅,居家則和柔愉婉,以此端倪而隨處得之,不知與來書所謂「拿此一物,看守在此,不今走作」者,又何以異?察識既不可緩,隨處又當理會,不知與所謂「靜息處玩其清明和適之體,則日用自有依據」,孰先孰後?為一為二乎?此處更無歇後語,更無訓釋語,始是真能明諸心,始是不落虛見。

  靜中隱然有物,此即是心體不昧處。此處常作主宰,是一生不了雜念;一切放下,是千休千處;得感動時變換,是把促太緊,故有厭動之病。一屬操持,即入把捉,此處正好調停,求其至當,未可畏其難操持,並動靜皆作疑也。合併不來,只是未久,如服藥人,藥力未至,不須疑病淺深。

  發與未發,《傳習錄》雲:「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此兩句精細,可破紛紜之論。知寒覺暖,聖人與人一也,而知覺處,有千頭萬緒不同,未發所由辨也。故陽明先生曰:「當知未發之中,常人亦未能皆有。」蓋《中庸》未發,在慎獨後言知,學而後有未發之中,謂其能知未發之體而存之也。言先後固不得,言是一是二亦不得。

  目之明為體,視為用,視處別有明在否?明與視何所斷際?若逐外為用,亦體非其體矣。

  心,神物也,動物也,攝之固難,凝之尤難。象山立大之論,於凝聚處煞有地步。(以上《答萬日忠》)

  內外兩忘,乃千古入聖祕密語。凡照應掃除,皆屬內境,安排酬應皆屬外境,二境了不相干,此心渾然中存,非所謂止其所乎?此非靜極,何以入悟。

  二氏亦以靜入,至所語靜,卻是迥異。(以上《答李石麓》)

  默默自修,真見時刻有不彀手處,時刻有不如人處,時刻只在自心內尋究虛靜根底安頓,不至出入,即有好商量矣。(《答王著久》)

  三四年間,曾以「主靜」一言,為談良知者告,以為良知固出於稟受之自然,而未嘗泯滅,然欲得流行發見,常如孩提之時,必有致之之功,非經枯槁寂寞之後,一切退聽,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陽明之龍場是也。學者舍龍場之懲創,而談晚年之熟化,譬之趨萬里者,不能蹈險出幽,而欲從容於九達之逵,豈止獵等而已哉!然聞之者惟恐失其師傳之語,而不究竟其師之入手何在,往往辨詰易生,徒多慨惜。(《寄謝高泉》)

  良知兩字,乃陽明先生一生經驗而後得之,使發於心者,一舉所知不應,即非其本旨矣。當時遷就初學,令易入,不免指見在發用以為左券。至於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謬承。而因仍其說者,類借口實,使人倡狂自恣,則失之又遠。(《寄張須野》)

  至寶不宜輕弄,此丹家語也,然於此件頗相類,千古聖賢,只有收斂保聚法,不肯輕弄以至於死,故曰「兢兢業業,過了一生」。(《寄王龍溪》)

  執事只欲主張良知常發,便於聖賢幾多凝聚處,盡與掃除解脫。夫心固常發,亦常不發,二者可倒一邊立說否?至謂「未發之中,竟從何處覓?」則立言亦太易矣。(《與錢緒山》)

  旁午之中,吾禦之者,轇轕紛紜,而為事物所勝,此即憧憧之思也。從容閒雅,而在事物之上,此即寂然之漸也。由憧憧而應之,必或至於錯謬;由寂然而應之,必自盡其條理,此即能寂與不能寂之驗。由一日而百年可知也。一日之間,無動無靜,皆由從容閒雅,進而至於澄然無事,未嘗有厭事之念,即此乃身心安著處。安著於此,不患明之不足於照矣。漸入細微,久而成熟,即為自得。明道不言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謂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夫必有事者,言乎心之常止於是;勿忘助者,言乎常止之無所增損;未嘗致纖毫之力者,言乎從容閒雅,又若未嘗有所事事。如此而後可以積久成熟,而入細微,蓋為學之彀率也。(《與徐大巡》)

  心感事而為物,感之之中,須委曲盡道,乃是格物。理固在心,亦即在事,事不外心,理不外事,無二致也。近時執「心即理」一句,學者多至率意任情,而於仔細曲盡處,略不照管。既非所以致知,卻與「在格物」一句正相反,但後儒認理為格式見套,以至支離。若知事無內外,心無內外,理無內外,即格式見套,又皆在乎中,非全格去舊物,乃為精微也。(《答劉汝周》)

  學有可以一言盡者,有不可以一言盡者。如此斂精神,並歸一處,常令凝聚,能為萬物萬事主宰,此可一言而盡,亦可以一息測識而悟。惟夫出入於酬應,牽引於情思,轉移於利害,纏固於計算,則微曖萬變,孔竅百出,非堅心苦志,持之歲月,萬死一生,莫能幾及也。(《與蕭雲皋》)

  劉師泉素持玄虛,即今肯向裏著己,收拾性命,正是好消息。(《寄聶雙江》)

  《易》言洗心,非為有染著;《易》言藏密,非為有滲漏。除卻洗心、藏密,更無功夫。十分發揮,乃是十分緊固,方是堯、舜兢業過一生處。(《答唐一菴》

  「無所存而自不忘」一句,說得太早。此最是毒藥,諸君一向用此為妙劑,如何自求不得,不見超身,何也?「執之則生機拂」一句,甚是。但容易為人開手,且吃苦過甚。「無妨操則存,舍則亡,孔子亦且」云云。操豈可已乎?愈操愈熟,斷不成便放開手。千古未有開手。「聖人懸崖撒手」,莊子有此言,吾儒方妄以目解,不知莊子所指何也?今有人到懸崖上撒手者乎?何獨在平時說撒手事?惟有時時收斂,務求不負此良知,庶幾樸實不落陷阱耳。(《與謝維世》)

  來諭「知至誠正之外,非別有格。心意識之外,非別有物。天性之外,非別有知」。格物誠正是一時事,所謂不落言詮,故能出此言也。(《與友人》)

  知縱肆,是良知;知不能,卻常自欺,是瞞良知。自知瞞良知,又是良知;形之紙筆,公然以為美談,是不肯致良知也。此病豈他人能醫耶?(《答門人》)

  龍溪之學,久知其詳,不俟今日。然其講功夫,又卻是無功夫可用,故謂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後天」之意。其說實出陽明口授,大抵本之佛氏。翻《傳燈》諸書,其旨洞然。直是與吾儒「兢兢業業,必有事」一段,絕不相蒙,分明二人屬兩家風氣。(言陽明、龍溪各為一家。)今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持此應世,安得不至蕩肆乎?(《與聶雙江》)

  往時喜書象山「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毋貳爾心。戰戰兢兢,那有閑言時候」一段,龍溪在旁,輒欲更書他語,心頗疑之。每觀《六經》言學,必先兢業戒懼,乃知必有事焉,自是孔門家法。(《與謝高泉》)

  來諭「凡應酬未盡,是良知本然條理,故於精神足時,太涉周旋,似有所加;到困憊後,便生厭心,似有所損。」此已說到良知本然條理,不可加、不可損處,但須於尋常言動處,識得此條理,方時時有辨別,又須於尋常中調習得熟,方處處有功夫。豈特遇人有厭心為有加損?即閑中快活處,亦皆有之。故精神如常,即應酬是格物;精神當養,即少事是格物。此是一事,不是兩事。(《答曾月塘》)

  寧息處,非可以人力為;精明處,亦不可以人力為。不可以人力為,而後功夫至密而可久。(《與王塘南》)

  謂良知與物無對,故謂之獨,誠是也。獨知之明,良知固不泯矣,蔔度擬議,果皆良知矣乎?《中庸》言獨,而《註》增「獨知」二字,言良知者,因喜附之,或非子思意也。來諭謂「獨指天命之性」,言得之矣。知幾其神,幾者,動之微也;微者,道心,而謂有惡幾,可乎?故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猶曰動而無動之雲也。而後人以念頭初動當之,遠矣。知此則幾前為二氏,幾後為五霸,而研幾者為動靜不偏。周子「幾善惡」之言,言惟幾,故別善惡,能知幾,非一念之善可能盡。吉之先見,蓋至善也,常以至善為主,是天命自主。常能慎獨,常依《中庸》,常服膺此一善,是謂先幾。如是而有失有過,其複而改,方不甚遠。若使兩物對待,去彼就此,豈所謂齋明,豈所謂擇善固執者乎?此宋儒傳失宗雲然。象山先立乎大,固不若是勞擾也。(《與詹毅齋》)

  自私二字,斷得二氏盡絕聖賢之道。當生而生,當死而死,致命遂志,殺身成仁,寧作此等見識。(《與淩洋山》)

  此學靜中覺覿體用事極難,大約只於自心欺瞞不得處,當提醒作主,久久精明,便有別白處。若只將日用間應酬知解處,便謂是心體,此卻作主不定,有差,自救不來。何也?只尋得差不得處,始有見耳。(《與周學諭》)

  《大學》絜矩,原從知止說來,卻不是無所本。能知止,方定靜安,然後善慮,善慮便能絜矩。故中無所倚,自然與物同體,自是絜矩。若只論絜矩,不問此心若何,即涉於倍奉媚世,牽己從人矣。

  儒釋之辨,只吾儒言中與仁處,便自不同。堯、舜之中,孔門之仁,言雖不同,一則指無所倚,一則指渾然與物同體,無二物也。中無所倚,釋之「無住」若近之,至於兢業允執,茫不相似。渾然同物,與其「覺海圓澄」又大相遠。不揣其端緒,舉言句之吻合以為歸,失其宗矣。中無所倚,自然與物同體,得此氣象,守而弗失,乃吾儒終日行持處。延平於喜怒哀樂未發以前,觀其氣象,蓋使人反求者也。良知二字,一經指點,便易摸索,但不知與所謂無倚,所謂同體處,當下氣象若何,故往往易至冒認,非謂良知之外,複有中與仁也。

  止處該括動靜,總攝內外,此止即萬物各得其所。若見物方絜,已屬支離。止則無倚,與物同體,便自能絜。今世與物酬應漠不相關,固不足以與此。有持萬物一體之說者,則又牽己從之,終日沉湎於世情,依阿附會,以為同體。不知本體淪喪,更無收攝安頓處,才拈定靜字面,即若傷我。不知無一物方能物物,吾心已化於物,安能運物哉?此處絲毫倒一邊不得。(以上《與劉仁山》)

  兄嘗謂弟落意見,此真實語。凡見中有此用處,不應總屬意見。苟未逼真,慈湖之無意,亦竟見也。若有嚮往,不妨其致力之勤,到脫然處,又當別論。力未至而先為解脫,不已過憂乎。(《答王龍溪》)

  除此真心作用,更無才力智巧。(《答胡正甫》)

  莊子所謂外者不入,內者不出,吾儒知止地位,正與相等。即此不入不出處,便是定,即定處,便是吾人心體本然,便是性命所在。守此一意不散,漸進於純熟,萬物無足以撓之,入聖賢域中矣。(《與王少參》)

  執著乃用功生疏所致,到純熟自當輕省,不可便生厭心。此處一有憎厭疑貳,便是邪魔作祟,絕不可放過也。

  此心皎然無掩蔽時,便與聖人不甚異。於此不涉絲毫搖兀,亦無改變,亦無執著,亦無忽略,此便是學。只時時有保護處,不傷皎然處,將容體自正,言語自謹,嗜欲自節,善自行,惡自止,好名好貨各色自覺澹,以此看書,以此處友,精神自聚不散渙矣。(以上《答劉可賢》)

  終日紛紛,不覺勞頓,緣動神而後有勞。神氣不動,即動應與靜中無有異境,此中虛而無物故也。

  自處與處人,未動絲發意,便自無事。稍涉動意,未有不應者,便是與物為敵。(《與王養明》)

  即處事中便是學,此間稍有作惡處便是過,稍有執泥處便是過,所謂養心也在此,擴知也在此。此處功夫愈密,知覺愈精,而不受變於物,此之謂格物之學。若自家執泥作惡尚不覺,是謂不知痛癢,便是幹極好事,亦是有己之私。到得此心不作惡執泥,明鏡止水相似,發又中節,便是巽以出之。此間磨煉得去,是謂時習。(《與劉可賢》)

  虛實寂感內外,原是一件,言其無有不是,故謂之實,言其無少夾雜,故謂之虛;言其隨事能應,故謂之感;言其隨處無有,故謂之寂;以此自了,故謂之內;以此俱了,故謂之外,真無有分別者。但謂虛寂本體,常止不動,卻要善看。不然就本體說止,說不動,便能作梗,便不真虛寂矣。(《答杜道升》)

  處處從小利害克治,便是克己實事,便是處生死成敗之根,亦不論有事無事。此處放過,更無是處。於克治知費力與濁亂,此是生熟安勉分限。不安分限,將下手實際,便欲並成德時論,此涉於比擬太過。不知功夫純熟,只在常明少昏,漸漸求進,到得成片段,卻真咽喉下能著刀。能下此刀,與一念一事,是非不同,卻是得先幾也。(《答曾於野》)

  靜中如何便計較功效,只管久久見得此心有逐物有不逐物時,卻認不逐物時心為本,日間動作皆依不逐物之心照應,一逐物便當收回,愈久漸漸成熟。如此功夫,不知用多少日子方有定貼處,如何一兩日坐後,就要他定貼動作不差,豈有此理!陽明先生叫人依良知,不是依眼前知解的良知,是此心瞞不過處,即所謂不逐物之心也。靜中識認他,漸漸有可尋求耳。(《答羅生》)

  來書未見有憤發改過之意,只是欲人相信,不得開口。(《答王龍溪》)

  終日眼前俱是假人,無一分真實意,自我待之,終日俱是真人,無一分作偽意,如此便是有進步。(《寄劉少衡》)

  凡習心混得去,皆緣日間太順適,未有操持,如舵工相似,終日看舵,便不至瞌睡,到得習熟,即身即舵,無有兩件。凡人學問真處,決定有操持,收束漸至其中,未有受用見成者。(《答歐陽文朝》)

  自覺得力,只管做去,微覺有病,又須轉手。此件功夫,如引小兒,隨時遷就,執著不得。(《與杜道升》)

  只是絲毫放過不得,時時與物無對,便是收斂功也。(《與胡正甫》)

  孔門博文約禮之教,無非即人身心,納之規矩,固非為玄遠也。夫不誘之以規矩,而惟玄遠之務,是猶閉之門而談天衢,不可得也。(《與劉見川》)

  雜著

  王鯉湖問:「慎獨之旨,但令善意必行,惡意必阻,如何?」王龍溪曰:「如此卻是大不慎矣。古人所言慎者,正指微處不放過說,正是污染不上,正是常得不欺,如好好色、惡惡臭始得。若善惡二念交起,此是做主不得,縱去得,已非全勝之道。(嘉靖己亥《冬遊記》)

  王道思曰:「念頭斷去不得,止是一任他過,便要如何斬除,恐更多事。此吾小歇腳法也。」(此宗門放蕩之語。後來羅近溪輩多習之,以為解縛之秘法)

  龍溪謂念庵曰:「汝學不脫知見,未逼真,若逼真來輪刀上陣,措手不迭,真心真意,人人皆得皆知,那得有許多遮瞞計較來。」問:「如何是真為性命?」龍溪曰:「棄得性命,是為性命。」又問,龍溪曰:「為性命不真,總是棄世界不下。如今說著為善不是真善,卻是要好心腸隨人口吻,毀譽得失之關不破,若是真打破,人被惡名埋沒一世,更無出頭,亦無分毫掛帶,此便是真為性命。真為性命,時時刻刻只有這裏著到,何暇陪奉他人,如此方是造化把柄在我,橫斜曲直、好醜高低,無往不可。如今只是依阿世界,非是自由自在。」因歎曰:「今世所謂得失,不知指何為得失?所謂毀譽,不知毀譽個甚?便說打破,已是可歎矣。」(惡名埋沒一段,亦是宗門語,不管是非好醜,顛倒做去,以為見性,究竟成一無忌憚小人耳。若流俗惡名,豈能埋沒得人?又何嘗出頭不得?故舉世非之而不顧,為流俗言也。茍其決裂名教,真有惡名可以埋沒者,則已入於禽獸,亦何性命之有?)

  王心齋論正己物正,曰:「此是吾人歸宿處。凡見人惡,只是己未盡善,己若盡善,自當轉易,以此見己一身不是小,一正百正,一了百了,此之謂天下善,此之謂通天下之故,聖人以此修己安百姓而天下平。」又論仁之于父子曰:「瞽瞍未化,舜是一樣命;瞽瞍既化,舜是一樣命。可見性能易命。」

  龍溪書曰:「以世界論之,是千百年習染;以人身論之,是半生倚靠。見在種種行持點檢,只在世情上尋得一件極好事業來做,終是看人口眼。若是超出世情漢子,必須從渾沌裏立定根基,將一種要好心腸洗滌乾淨。枝葉愈活,靈根愈固,從此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方是大生。故學問須識真性,獨往獨來,使真性常顯,始能不落陪奉。」

  王龍溪曰:「未發之中未易言,須知未發卻是何物。謂之未發,言不容發也。發於目為視矣,所以能視者,不隨視而發;發於耳為聽矣,所以能聽者,不隨聽而發。此乃萬古流行不息之根,未可以靜時論也。」

  予問龍溪曰:「凡去私欲,須於發根處破除始得。私欲之起,必有由來,皆緣自己原有貪好、原有計算,此處漫過,一時潔淨,不過潛伏,且恐陰為之培植矣。」錢緒山曰:「此件工夫零碎,但依良知運用,安事破除?」龍溪曰:「不然,此搗巢搜賊之法,勿謂盡無益也。」(緒山之言,與前冬遊記王道思所雲同一法門)

  龍溪之言曰:「先師提掇良知,乃道心之微,一念靈明,無內外,無寂感。吾人不昧此一念靈明,便是致知,隨事隨物不昧此一念靈明,便是格物。良知是虛,格物是實,虛實相生,天則乃見。蓋良知原是無知而無不知,原無一物,方能類萬物之情。或以良知未盡妙義,于良知上攙入無知意見,便是異學。或以良知不足以盡天下之變,必加見聞知識補益而助發之,便是俗學。吾人致知工夫不得力,第一意見為害。意見是良知之賊,卜度成悟,明體宛然,便認以為良知。若信得良知過時,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見即是良知之照察,徹內徹外,原無壅滯,原無幫補,所謂丹府一粒,點鐵成金。若認意見以為實際,本來靈覺生機封閉愈固,不得出頭。學術毫釐之辨,不可不察也。」然質之陽明先生所言,或未盡合。先生嘗曰:「良知者,天命之性,心之本體,自然照明靈覺者也。」是謂良知即天性矣。中庸言性,所指在於不睹不聞,蓋以君子之學,惟於其所不睹不聞者而戒慎恐懼耳,舍不睹不聞之外無所用其戒慎恐懼也。夫不睹不聞,可謂隱而未形、微而未著矣。然吾之發見於外者,即此未形者之所為,而未始有加;吾之彰顯於外者,即此未著者之所為,而未始有加。由是言之,謂良知之體至虛可也,謂其本虛而形實亦可也,今曰「良知是虛格物是實」,豈所謂不睹不聞有所待而後實乎?先生又曰:「至善者,心之本體,動而後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是以良知為至善矣。大學之言至善,其功在於能止,蓋以吾心之體固有至善,而有知之後,得止為難。知而常止,非天良之止,其所孰能與於此?故定靜安慮者,至善也,能定能靜能安能慮者,止至善也。能止而後至善,盡為己有,有諸己而後謂之有得。先之以定靜安者,物之所由以格,止之始也;後之以慮者,知之所以為至,止之終也。故謂致知以求其止可也,謂物則生於定靜亦可也,今曰「虛實相生天則乃見」,豈定靜反由慮而相生乎?先生又曰:「良知是未發之中。」又曰:「當知未發之中,常人亦未能皆有。」豈非以良知之發,為未泯之善端,未發之中,當因學而後致?蓋必常靜常定,然後可謂之中。則凡致知者,亦必即其所未泯,而益充其所未至,然後可以為誠意,固未嘗以一端之善為聖人之極則也。今曰「若信得良知過時,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見即是良知之照察」云云,夫利欲之盤固,遏之猶恐弗止,而欲從其知之所發,以為心體;以血氣之浮揚,斂之猶恐弗定,而欲任其意之所行,以為工夫。畏難茍安者,取便於易從;見小欲速者,堅主于自信。夫注念反觀,孰無少覺?因言發慮,理亦昭然。不息之真既未盡亡,先入之言又有可據,日滋日甚,日移日遠,將無有以存心為拘迫,以改過為粘綴,以取善為比擬,以盡倫為矯飾者乎?而其滅裂恣肆者,又從而譸張簧鼓之,使天下之人遂至於蕩然而無歸,則其陷溺之淺深,吾不知於俗學何如也!先生又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未嘗以物為知之體也。而緒山乃曰:「知無體,以人情事物之感應為體。」無人情事物之感應,則無知矣。夫人情事物感應之於知,猶色之於視、聲之於聽也,謂視不離色,固有視於無形者,而曰色即為視之體,無色則無視也,可乎?謂聽不離聲,固有聽於無聲者,而曰聲即為聽之體,無聲則無聽也,可乎?(以上戊申《夏遊記》)

  龍溪因前記有所異同,請面命,予曰:「陽明先生苦心犯難,提出良知為傳授口訣,蓋合內外前後一齊包括,稍有幫補,稍有遺漏,即失當時本旨矣。往年見談學者,皆曰‘知善知惡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嘗從此用力,竟無所入,久而後悔之。夫良知者,言乎不學不慮,自然之明覺,蓋即至善之謂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惡吾知之,不可謂非知也。善惡交雜,豈有為主於中者乎?中無所主,而謂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謂無乖戾於既發之後,能順應於事物之來,恐未可也。故知善知惡之知,隨出隨泯,特一時之發見焉耳。一時之發見,未可盡指為本體,則自然之明覺,固當反求其根源。蓋人生而靜,未有不善,不善動之妄也,主靜以複之,道斯凝而不流矣。神發為知,良知者靜而明也,妄動以雜之,幾始失而難複矣。故必有收攝保聚之功,以為充達長養之地,而後定靜安慮由此以出,必于家國天下感無不正,而未嘗為物所動,乃可為之格物。蓋處無弗當,而後知無弗明,此致知所以必在於格物,物格而後為知至也。故致知者,致其靜無而動有者也。知茍致矣,雖一念之微皆真實也;茍為勿致,隨出隨泯,終不免於虛蕩而無歸。是致與不致之間,虛與實之辨也。謂之曰「良知是虛格物是實,虛實相生天則乃見」,將無言之太深乎?即格物以致其知矣,收攝之功終始無間,則吾心之流行照察,自與初學意見萬萬不侔,謂之曰「意見是良知之賊」,誠是也,既而曰「若信得良知過時,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見即是良知之照察,所謂丹府一粒點鐵成金」,不已言之太易乎?龍溪曰:「近日覺何如?」曰:「一二年來與前又別,當時之為收攝保聚偏矣,蓋識吾心之本然者,猶未盡也。以為寂在感先,感由寂發,夫謂感由寂發可也,然不免於執寂有處;謂寂在感先可也,然不免于指感有時。彼此既分動靜為二,此乃二氏之所深非,以為邊見者。我堅信而固執之,其流之弊必至重於為我,疏于應物,蓋久而後疑之。夫心一而已,自其不出位而言,謂之寂,位有常尊,非守內之謂也;自其常通微而言,謂之感,發微而通,非逐外之謂也。寂非守內,故未可言處,以其能感故也,絕感之寂,寂非真寂矣;感非逐外,故未可言時,以其本寂故也,離寂之感,感非正感矣。此乃同出而異名,吾心之本然也。寂者一,感者不一,是故有動有靜,有作有止。人知動作之為感矣,不知靜與動、止與作之異者境也,而在吾心,未嘗隨境異也。隨境有異,是離寂之感矣。感而至於酬酢萬變,不可勝窮,而皆不外乎通微,是乃所謂幾也,故酬酢萬變而於寂者,未嘗有礙,非不礙也,吾有所主故也。茍無所主,則亦馳逐而不返矣。聲臭俱泯,而於感者未嘗有息,非不息也,吾無所倚故也。茍有所倚,則亦膠固而不通矣。此所謂收攝保聚之功,君子知幾之學也。學者自信于此灼然不移,即謂之守寂可也,謂之妙感亦可也;即謂之主靜可也,謂之慎動亦可也。此豈言說之可定哉!是何也?心也者,至神者也,以無物視之固泯然矣,以有物視之,固炯然矣,欲盡斂之,則亦塊然不知、凝然不動,無一物之可入也;欲兩用之,則亦忽然在此、倏然在彼,能兼體而不遺也。使於真寂端倪果能察識,隨動隨靜。無有出入。不與世界物事相對待。不倚自己知見作主宰,不著道理名目生證解,不藉言語發揮添精神,則收攝保聚之功自有準則。明道雲:‘識得仁體,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窮索,必有事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固其準則也。」龍溪笑曰:「夏遊記豈盡非是,只三轉語處手勢太重,便覺抑揚太過。兄已見破到此,弟複何言!」

  劉師泉謂:「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于無為,命雜於有質,故必兼修而後可以為學。蓋吾心主宰謂之性,性無為者也,故須首出庶物,以立其體。吾心流行謂之命,命有質者也,故須隨時運化,以致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體之功;常過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也,二者不可相雜,蓋知常止而念常微也。是說也,吾為見在良知所誤,極探而得之。」龍溪問「見在良知與聖人同異」,師泉曰:「不同。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婦之知能,如頑礦未經煆煉,不可名金。其視無聲無臭,自然之明覺,何啻千里!是何也?為其純陰無真陽也。複真陽者,更須開天闢地,鼎立乾坤,乃能得之。以見在良知為主,決無入道之期矣。」龍溪曰:「謂見在良知便是聖人體段,誠不可。然指一隙之光,以為決非照臨四表之光,亦所不可。譬之今日之日,非本不光,卻為雲氣掩蔽。以愚夫愚婦為純陰者,何以異此?」予曰:「聖賢只是要人從見在尋源頭,不曾別將一心換卻此心。師泉欲創業,不享見在,豈是懸空做得?只時時收攝保聚,使精神歸一便是。但不可直任見在以為止足耳。」

  謂龍溪曰:「陽明先生之學,其為聖學無疑矣。惜也速亡,未至究竟,是門下之責也。然為門下者有二:有往來未密、煆煉未久,而許可太早者,至於今或守師說以淑人,或就己見以成學,此非有負于先生,乃先生負斯人也;公等諸人,其與往來甚密,其受煆煉最久,其得證問最明,今年已過矣,猶不能究竟此學,以求先生之所未至,卻非先生負諸人,乃是公等負先生矣。」(以上甲寅《夏遊記》)

  緒山在陽明先生之門,號稱篤實而能用其力者。自餘十六七年來,凡六七見,而緒山之學亦且數變。其始也,有見於為善去惡者,以為致良知也。已而曰:「未矣。良知者,無善無惡者也,吾安得執以為有而為之。」而又去之。後十年會于京師,曰:「吾惡夫言之者之淆也。無善而無惡者見也,非良知也。吾惟即吾所知,以為善者而行之,以為惡者而去之,此吾可能為者也。其不出於此者,非吾所能為,亦非吾之所當聞也。」今年相見于青原,則曰:「向吾之言,猶二也,非一也。蓋先生嘗有言矣,曰:‘至善者心之本體,動而後有不善也。’吾不能必其無不善,吾無動焉而已。彼所謂意者動也,非是之謂動也,吾所謂動,動於動焉者也。吾惟無動,則在我者常一,在我者常一,則吾之力易易矣。」(《贈錢緒山》)

  王子之言曰:「始吾以致知為然也,而不知有遺於物。乃吾今而後知格物之為致知也。始之言知,亦曰格物雲爾,及而察之,以為物生於知,吾但知知而已,而何有於物?夫非知無物,非物無知,乃吾始之言知,則猶廓廓爾,而渾渾爾,若有厭於芸芸爾者,則猶未見物與知之為一也。此一知也,於物有格有不格,則是吾之知,亦有至有不至焉。」雖然,王子後此,又安知不以今之所言為未至也乎!物之有未格也,而求足於知焉。有所不足,是故為之可以已者,即不得謂之精。精不可已,以此心之幾希,易失而難窮故也。(《贈王龍溪》)

  雙江先生系詔獄,經年而後釋。方其系也,身不離接槢,視不逾垣戶,塊然守其素以獨居。久之,諸子群聖之言,涉於目者不慮而得,參之於身,動而有信,慨然曰:「嗟乎,不履斯境,疑安得盡忘乎!」於是著錄曰《困辨》,以明寂感之故。歸質之友人,友人或然或否,或正以師傳曰:「陽明子所謂良知不類。」往歲癸卯,洪先與洛村黃君聞先生言必主於寂,心亦疑之。後四年丁未,而先生逮,送之境上,含涕與訣,先生曰:「嘻,吾自勝之,無苦君輩也。」其容翛然,其氣夷然,其心淵然而素,自是乃益知先生,遂為辨曰:「先生于師傳如何,吾未之知,請言吾所試。昔者聞良知之學悅之,以為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吾惟即所感以求其自然之則,其亦庶乎有據矣。已而察之,執感以為心,即不免於為感所役。吾之心無時或息,則於是非者,亦將有時而淆也。又嘗凝精而待之以虛,無計其為感與否也。吾之心暫息矣,而是非之則,似亦不可得而欺。因自省曰:‘昔之役者,其逐於已發,而今之息者,其近於未發矣乎!’蓋自良知言之,無分於發與未發也。自知之所以能良者言之,則固有未發者以主之於中,而或至於不良,乃其發而不知返也。吾於暫息且有所試矣,而況有為之主者耶?夫至動莫如心,聖人尤且危之,茍無所主,隨感而發,譬之禦馬,銜勒去手,求斯須馳驟之中度,豈可得哉!道心之言微,性之言定,無欲之言靜,致虛之言立本,未發之言寂,一也,而何疑于先生?」先生聞之曰:「斯言知我哉!錄有之,‘良知者,未發之中,寂然大公之本體’,固吾師所傳也。」問之友人,或然或否,洪先曰:「吾學也,困辨弗明,弗可以措。」敘而梓之,告於知言者。(《困辨錄序》)

  余讀雙江聶君《困辨錄》,始而灑然無所疑,已而恍然有所會,久而津津然不能舍。於是附以己見,梓之以傳。而或者謂曰:「言何易也,自陽明先生為良知之說,天下議之為禪,嘵嘵然至於今未已也。夫良知合寂感內外而言之者也,議者猶曰:‘此遺物也,厭事理之討論者也。’今而曰:‘吾內守寂者也,其感於外者,皆非吾之所能與。’其不滋為可異歟?夫分寂感者,二其心者也;分內外者,析其形者也。心譬則形之目者也,目不能不發而為視,視不能不發而為萬物,離物以為視,離視以為目,其果有可指乎?吾懼嘵嘵然于聶君者,又未已也。」余應之曰:「言固未可齊也。孔子不雲乎?曰:‘吾道一以貫之。’當是時,未能以其一者示之人也,而曾子乃曰:‘是忠恕也。’今之言,與忠恕者同耶,異耶?彼以得之心者應之,而世儒之言從而分曰:‘孰為一之體,孰為一之用,而後忠恕者始明?’嗚呼,使曾子若然,其尚能聞言而唯乎?夫聶君亦各以其得之心者為言,固未暇為良知釋也。子以心譬目,有問於子曰:‘寂感于目奚譬?’必曰:‘視者感也,物之不留者寂也,無有分也。’嗚呼,似矣而未盡也。子謂目之所以能視而不容翳者,何哉?夫天地之化,有生有息,要之於穆者其本也。良知之感,有動有靜,要之致虛者其本也。本不虛則知不能良,知其發也,其未發則良也。事物者其應,理者其則也,應而不失其則,惟致虛者能之。故致虛者,乃所以致知也,知盡其天然之則於事事物物而理窮,理窮則性盡命至,而奚有於內外?雖然,知所先後,而後近道,此學之序也。故無樂乎其專內也,所以求當於外者,非是,則無以先也。無樂乎其守寂也,所以求神其感者,非是,則無以先也。彼禪固賊道也,而其內之寂者,固皆離事物以為言。彼視所謂理者,何啻於其目之眚也,而豈患其相入哉!故言有相徇而非也者,乃其無與當之謂也;言有相反而是也者,乃其喻所指之謂也。子徒畏人之嘵嘵矣,而獨不懼夫己之膠膠者乎?今世言聰明才辯見聞強敏,孰與聶君?所謂表然才丈夫也,其持世儒之學以見先生,友之也,非師之也,而卒俯首以聽。今又盡知其故,兢兢焉自守一言,以觸世之所諱,其為逐聲與塊也夫?且吾亦嘗聞而哂之,以其為億也,及逮而送之境,無戚言憐色以亂其常。蓋未幾而是錄作,其曰「困辨」,是遇困而益辨,非辨於困者也。而餘為之言者,亦若辨焉。何哉?蓋餘困而後能知,又信於未言故也。(《困辨錄後序》)

  《困辨錄》者,聶雙江公拘幽所書,其下附語,餘往年手所箋也。同年貴溪原山江君懋桓獲而讀之,取其契於心者,抄以自隨。已而作令新寧,將刻以授諸生,問決于餘。余惟白沙主靜之言出,而人以禪諍,至於陽明,諍益甚,以致良知之與主靜無殊旨也。而人之言良知者,乃複以主靜諍。其言曰:「良知者,人人自能知覺,本無分於動靜,獨以靜言,是病心也。」自夫指知覺為良知,而以靜病心,於是總總然但知即百姓之日用,以證聖人之精微,而不知反小人之中庸,以嚴君子之戒懼。不獨二先生之學脈日荒,即使禪者聞之,亦且咄唶而失笑,不亦遠乎!夫言有攸當,不知言無以學也。良知猶言良心,主靜者求以致之,收攝保聚自戒懼以入精微。彼徒知覺焉者,雜真妄而出之者也。主靜則不逐於妄,學之功也。何言乎其雜真妄也?譬之于水,良知源泉也,知覺其流也,流不能不雜於物,故須靜以澄汰之,與出於源泉者,其旨不能以不殊。此雙江公所為辨也。雖然,餘始手箋是錄,以為字字句句無一弗當於心,自今觀之,亦稍有辨矣。公之言曰:「心主乎內,應於外,而後有外,外其影也。」心果有內外乎?又曰:「未發非體也,於未發之時,而見吾之寂體。」未發非時也,寂無體不可見也。見之謂仁,見之謂知,道之鮮也。餘懼見寂之非寂也,是故自其發而不出位者言之,謂之寂;自其常寂而通微者言之,謂之發。蓋原其能戒懼而無思,為非實有可指,得以示之人也。故收攝保聚可以言靜,而不可謂為寂然之體;喜怒哀樂可以言時,而不可謂無未發之中。何也?心無時亦無體,執見而後有可指也。易曰:「聖人立象以盡意,系辭以盡言」,言固不盡意也。坤之震、剝之複,得之於言外,以證吾之學焉可也。必也時而靜、時而動,截然內外如卦爻然,果聖人意哉?餘不見公者四年,不知今之進退複何如也。江君早年亦嘗以禪諍學,已而入象山,得之靜坐,旁探博證,遂深有契於公。新寧故新會地,白沙之鄉也,豈無傳其遺言者乎。如有言主靜而異於公者,幸反覆之,不有益於我,必有益於人,是良知也。(《讀困辨錄抄序》)

  其與聶公友也,聞其所語此心寂感之機、歸寂之要,十餘年來未嘗輕一諾焉。一日忽自省曰:「公之言是也。」(《劉兩峰六十序》)

  致良知者,致吾心之虛靜而寂焉,以出吾之是非,非逐感應以求其是非,使人擾擾外馳,而無所於歸以為學也。夫知其發也,知而良則其未發,所謂虛靜而寂焉者也。吾能虛靜而寂,雖言不及感,亦可也。(《雙江七十序》)

  善學者竭力為上,解悟次之,聽言為下,蓋有密證殊資,默持妙契,而不知反躬,自求實際,以至不副夙期者矣,固未有曆涉諸難,深入真詮,而發之弗瑩,必俟明師面臨私授,而後信久遠也。(《陽明先生年譜考訂序》)

  龍溪子曰:「良知者,感觸神應,愚夫婦與聖人一也,奚以寂,奚以收攝為?」予不答。已而腹饑索食,龍溪子曰:「是須寂否,須收攝否?」予曰:「若是,則安取於學?饕餮與禮食固無辨乎?」他日,龍溪子曰:「良知本寂,無取乎歸寂。歸寂者,心槁矣。良知本神應,無取乎照應。照應者,義襲矣。吾人不能神應,不可持以病良知。良知未嘗增損也。」予曰:「吾人常寂乎?」曰:「不能。」曰:「不能則收攝以歸寂,于子何病?吾人不能神應,謂良知有蔽,可乎?」曰:「然。」曰:「然則去蔽,則良知明。謂聖愚有辨,奚不可?求則得、舍則失,不有存亡乎?養則長、失則消,不有增損乎?擬而言、議而動,不有照應乎?是故不可泯者,理之常也,是謂性;不易定者,氣之動也,是謂欲;不敢忘者,志之凝,命之主也,是謂學。任性而不知辨欲,失之罔;談學而不本真性,失之鑿;言性而不務力學,失之蕩。」龍溪子曰:「如子之言,固未足以病良知也。」(《良知辨》)

  白沙先生之學,以自然為宗,至其得要,則隨動隨靜,終日照應,而不離彼。(《跋白沙詩》)

  濂溪曰:「誠則無事。」又曰:「誠無為,終之以艮。」則曰艮非為也,為不止矣。夫自堯舜相傳精一之秘,莫不由兢業以得之。孔門格致戒慎,其功若不一而足也。今曰「無事」「無為」,不已悖乎?曰:「不然。無欲者至近而遠,至約而盡,至易而甚難者也。明道曰:‘所欲不必沉溺,只有所向便是欲。’夫有所向者欲也,所以必向是者,有以為之主也。夫意之所向,隨感易動,日用動靜,何往非意?於此辨別,使意無所向,自感自應,則心體泰然,他無干涉,靜虛動直,其於用力,不已切乎?是‘無事’者,乃所謂必有事,而‘無為’者,乃其至剛者也。」(《跋通書》)

  物者知之感也,知者意之靈也。知感于物,而後有意。意者心之動也,心者身之主也,身者天下國家之本也。感而正曰格,靈而虛曰致,動以天曰誠,居其所曰正,中有主曰修,無無物之知,無無知之意,無無意之心,無無心之身,無無身之家之國之天下。靈而感之以正,曰知止,感而以正,天下國家舉之矣,故曰至善。虛靈能感則意定,動以天則心靜,中有主則安,舉而措之天下國家,則慮無不當,大人之事畢矣。(《大學解》)

  告子能信其心者也,彼見心能主乎內外,故其意曰:「心能知言者也,凡言之來,以心接之而已。其有不得於言,必其所不必知,而不可因言以動乎心。心能帥氣者也。凡氣之用,以心禦之而已,其有不得於心,必其所不當發,而不可役心以從乎氣。」不因言以動心,則外無所入,不役心以從氣,則內無所牽。外無所入者,心離乎境也;內無所牽者,氣合乎心也。惟其以離境為心,故常主心之無事者以為正;惟其以無事為正,故不能順氣之生長者以有為。常主於心之無事以為正,故不免於內正其心;不能順氣之生長以有為,故不免於外助其長。其與孟子之學,真毫釐之辨耳。

  告子以無所事為心之正,故孟子曰:「我則必有事而不正心。」告子忘外一切作用,皆自安頓,是為助其生長。故孟子曰:「我則勿忘,而亦勿助其長。」(《孟子解》)

  落思想者,不思即無。落存守者,不存即無。欲得此理炯然,隨用具足,不由思得,不由存來,此中必有一竅生生,夐然不類。

  言此學常存亦得,言此學無存亦得。常存者非執著,無存者非放縱。不存而存,此非可以幸至也,卻從尋求中得,由人識取。(以上《別周少魯語》)

  此心倏忽不可執著,卻又凝定不染一物。

  向人說得伸,寫得出,解得去,謂之有才則可,於學問絲毫無與也。學問之道,須於眾人場中易鶻突者,條理分明一絲不亂。此非平日有涵養鎮靜之功,小大不疑,安能及此?(以上《別沈萬川語》)

  「天降大任」一節,於此卻有深辨。自心術中料理則為聖學,自時態料理則為俗情,二者雖相去懸絕,然皆有收密慎密增益不能之效。此正人鬼分胎,不可不自察也。孟子所言增益與改作者,指其氣性未平、情欲未盡,與才力未充,正求此心不移耳。而世人往往折節於隕獲,諧俗於圓熟,以為增益在是,不亦左乎。(《書楊武東卷》)

  言其收斂,謂之存養;言其辨別,謂之省察;言其決擇,謂之克治。省察者言其明,克治者言其決,決則愈明,而後存養之功純。內不失已,外不失人,動亦定,靜亦定,小大無敢慢,始終條理,可以希聖矣。(《書王有訓扇》)

  白沙詩雲:「千休千處得,一念一生持。」於千休之中而持一念,正出萬死於一生者也。今言休而不提一念,便涉茫蕩,必不能休。言念而未能千休,便涉支離,亦非真念。茍不知念則亦無所謂能休者,能念不期休而自休矣。(《示門人》)

  初及第,謁魏莊渠先生,先生曰:「達夫有志,必不以第為榮。」默坐終日,絕口不言利達事,私心為之悚然。承當此言,煞不容易。蓋不榮進取即忘名位,忘名位即忘世界,能忘世界,始是千古真正英雄。(《示胡正甫》)

  寂然不動者誠也,言藏於無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言發於有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言有而未嘗有也。三言皆狀心也。常有而不使其雜於有,是謂研幾。真能不雜於有,則常幽常微,而感應之妙,是知幾之神,謂幾為一念之始者,何足以知此。

  能以天地萬物為體,則我大;不以天地萬物為累,則我貴。夫以天地萬物為體者,與物為體,本無體也。於無體之中,而大用流行,發而未嘗發也。靜坐而清適,執事而安肅,處家而和婉,皆謂之發,而不可執以為體。常寂常虛,可卷可舒,全體廓如。(以上皆《示萬日忠》)

  知無不足之理,則凡不盡分者,皆吾安於肆欲而不竭才者也。吾人日用之間,戒懼稍縱,即言動作止之微,皆違天常而賊人道,可不省歟!(《示王有訓》)

  吾人當自立身放在天地間公共地步,一毫私己著不得,方是立志。只為平日有慣習處,軟熟滑瀏,易於因仍。今當一切斬然,只是不容放過,時時刻刻須此物出頭作主,更無纖微舊習在身,方是工夫,方是立命。(《日劄》)

  終日營營與外物交,以我應之,未始見其非我也,久而見化於物。故舍事無心,舍物無身,暫爾暝目,彷徨無垠,有如處於寂莫之鄉、曠莽之野,不與物對,我乃卓然。

  天地之間,萬生萬死,天地不為欣戚,以其在天地未嘗有增,未嘗有損也。生死不增於我,我何欣戚?故聖人冥之。

  麗吾形者,是物非我;擾吾思者,是事非我;釋吾累者,是理非我;斂吾散者,是學非我。置理學不講,離事物不為,我將何在?知我在者,古今不能限,智愚不能別,高之不為顯,卑之不為汙,故常泰然無懼。(以上《皆寤語》)

  王敬所訪余石蓮洞中,各請所得。敬所曰:「吾有見於不息之真體,天地之化生,日月之運行,不能外是體也,而況於人乎?吾觀於暮春,萬物熙熙,以繁以滋,而莫知為之,其殆庶幾乎?明道得之,名為‘識仁’。‘識仁’者,識此不息者也。吾時而言,吾時而嘿,吾時而作止進退,無所庸力也。其有主之者乎?」餘曰:「可聞者言也,所從出此言者,人不得而聞也。豈惟人不得聞,己亦不得而聞之,非至靜為之主乎?然而必雲‘歸靜’者,何也?今之言者,必與言馳,馳則離其主矣。離其主,則逐乎所引之物,吾雖言矣,而靜何有?所從出者存於其中,受命如響,如是而言,如是而嘿,語默殊而吾未嘗有二主也。從而推之作止進退,常變晝夜,吾未嘗有二主,靜矣,斯可以言歸矣。歸靜言乎其功也,而謂任心之流行以為功者,吾嘗用其言而未之有得也。」敬所曰:「是即吾之所謂不息者,而非以對待之靜言之也。」(《說靜》)

  貞明之體,常為主宰,雖流行不息,而未嘗有所作為。如石之介,內外敵應,兩不相與,寂之至也。(《贈周洞岩》)

  自來聖賢論學,未嘗有不犯做手一言,未有學而不由做者,惟佛家則立躋聖位,此龍溪極誤人處。

  陽明公門下爭知字,如敬師諱,不容人談破。

  吾儒不言息,只不暴氣,息自在其中。

  以一推行於事事物物,不攙入些子知識,便是由仁義行。才於事物上求之,便是知識,便是行仁義。

  察識端倪,以致夫擴充之功,謂識本體後,方好用功,不是發處才有工夫用也。

  孔門之學,教人即實事求之,俟其自得。後世分內分外、分心分事,自宋以來,便覺與孔門稍不類。(以上《讀雙江致知議略》)

  雜念漸少,即感應處便自順適。(《松原志晤》)

  妄意於此,二十餘年矣,亦嘗自矢,以為吾之於世,無所厚取,自欺二字,或者不至如人之甚。而兩年以來,稍加懲艾,則見為吾之所安而不懼者,正世之所謂大欺,而所指以為可惡而可恥者,皆吾之處心積慮,陰托之命而恃以終身者也。其使吾之安而不懼者,乃先儒論說之余,而冒以自足,以知解為智,以意氣為能,而處心積慮於可惡可恥之物,則知解之所不及,意氣之所不行,覺其缺漏,則蒙以一說,欲其宛轉,則加以眾證。先儒論說愈多,而吾之所安日密,譬之方技俱通,而痿痹不恤,搔爬能談,而痛癢未加,甘心於服鴆,而自以為神劑,如此者不知日凡幾矣。至聞長生久視之妙,津津然同聲應之,不謂其相遠也。嗚呼,以是為學,雖日有聞,時有習,明師臨之,良友輔之,猶恐成其私也。況于日之所聞,時之所習,出入於世俗之內,而又無明師良友之益,其能免於前病乎!夫所安者在此,則惟恐人或我窺,所蒙者在彼,則惟恐人不我與。托命既堅,固難於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於是毀譽得失之際,始不能不用其情。此其觸機而動、緣釁而起,乃餘症標見,所謂已病不治者也。且以隨用隨足之體,而寄寓於他人口吻之間,以不加不損之真,而貪竊于古人唾棄之穢,至樂不尋,而伺人之顏色以為欣戚;大寶不惜,而冀時之取予以為歉盈,如失路人之志歸,如喪家子之丐食,流離奔逐,至死不休,孟子之所謂哀哉。(《別蔡督學》)

  只在話頭上拈弄,至於自性自命,傷損不知。當下動氣處,自以為發強剛毅;纏粘處,自以為文理密察;加意陪奉,卻謂恭敬;明白依阿,卻謂寬仁。如此之類,千言萬語,莫能狀其情變。總之以一言,只是鶻突到了,雖自稱為學,而於自身邈不相干。卻又說精說一,說感說應,亦何益哉!

  佛與吾儒之辨,須是自身已有下落,方可開口。然此亦是閒話,辨若明白,亦于吾身何干?老兄將此等作大事件,以為講論不明,將至誤世。弟則以為伊川講明後,又出幾個聖人?濂溪未曾講明,又何曾誤了?舂陵夫子無生之說,門面終是不同,何須深論?今縱談禪,決未見有人削髮棄妻、薄視生死、拋卻名位。此數事乃吾儒詆毀佛氏大節目處,既不相犯,自可無憂。老兄「吾為此懼」一言,似可稍解矣。吾輩一個性命,千瘡百孔,醫治不暇,何得有許多為人說長道短耶?弟願老兄將精一還堯舜,感應還孔子,良知還陽明,無生還佛。直將當下胸中粘帶,設計斷除,眼前紛紜,設計平妥。原來性命,設計恢復。益於我者取之,而非徇其言也;害於我者違之,而非徒以言也。如是,尚何說之不同,而懼之不早已乎?(《答何善山》)

  尋常作工夫,便欲講求得無弊,此欲速之心,磨礱方有光輝。如今安得儘是?

  只用分別善惡工夫,安有許多牽絆,為言語分疏?

  既知培本,便是扶疏之勢,即為知止,一向愁東愁西,何故?(《詩注》)

  未發之中。思之位也,存乎情,發之中,而不與情俱發者也。俱發則出其位矣。常止其位而思以通之,故吾未嘗無作止語嘿往來進退,是靜為之主也,非吾主乎靜也。(《主靜堂記》)

處士劉兩峰先生文敏

  劉文敏字宜充,號兩峰,吉之安福人。自幼樸實,不知世有機械事。年二十三,與師泉共學,思所以自立於天地間者,每至夜分不能就寢。謂師泉曰:「學苟小成,猶不學也。」已讀《傳習錄》而好之,反躬實踐,唯覺動靜未融,曰:「此非師承不可。」乃入越而稟學焉。自此一以致良知為鵠,操存克治,瞬息不少懈。毋談高遠而行遺卑近,及門之士,不戒而孚,道存目擊。外艱既除,不應科目。華亭為學使,以貢士徵之,不起。雙江主於歸寂,同門辨說,動盈卷軸,而先生言:「發與未發本無二致,戒懼慎獨本無二事。若雲未發不足以兼已發,致中之外,別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順其自然之體而加損焉,以學而能,以慮而知者也。」又言:「事上用功,雖愈於事上講求道理,均之無益於得也。涵養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又言:「嘿坐澄心,反觀內照,庶幾外好日少,知慧日著,生理亦生生不已,所謂集義也。」又言:「吾心之體。本止本寂,參之以意念,飾之以道理,侑之以聞見,遂以感通為心之體,而不知吾心雖千酬萬應,紛紜變化之無已,而其體本自常止常寂。彼以靜病雲者,似涉靜景,非為物不貳、生物不測之體之靜也。」凡此所言,與雙江相視莫逆,故人謂雙江得先生而不傷孤另者,非虛言也。然先生謂:「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來起伏,非常生也,專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謂常止;止而不住,是謂常生。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其於師門之旨,未必盡同於雙江,蓋雙江以未發屬性,已發屬情,先生則以喜怒哀樂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年八十,猶陟三峰之巔,靜坐百餘日。謂其門人王時槐、陳嘉謨、賀涇曰:「知體本虛,虛乃生生,虛者天地萬物之原也。吾道以虛為宗,汝曹念哉,與後學言,即塗轍不一,慎勿違吾宗可耳。」隆慶六年五月卒,年八十有三。張子曰:「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於無,自然之論。」先生所謂知體本虛,虛乃生生,將無同乎?蓋老氏之虛,墮於斷滅,其生氣也,如空穀之聲,橐籥之風,虛與氣為二也。先生之虛,乃常止之真明,即所謂良知也。其常止之體,即是主宰,其常止之照,即是流行,為物不二者也。故言虛同而為虛實異,依然張子之學也。

  論學要語

  學力歸一,則卓爾之地,方有可幾。

  先師謂:「學者看致字太輕,故多不得力。」聖賢千言萬語,皆從致字上發揮工夫條理,非能於良知之體增益毫末也。生學困勉,皆致字工夫等級,非良知少有異焉者也。

  格致非判然兩事,蓋事事物物,殊塗百慮,初不外於吾心之良知,故萬物皆備於我。若以物為外,是析心與理為二,將以何者為備於我乎?是故致吾心是是非非、善善惡惡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之間,而莫非順帝之則,是之謂物格知致。

  有物有則,則者天然自有之中也。隨感而通,天則流行,纖毫智力無所安排,則良知益著益察,虛靈洞達,竭盡而無遺矣。

  心意知物,即不睹不聞之體;格致誠正,即不睹不聞之功。了此便達天德,便是齊家治國平天下,而與佛老異。蓋吾儒齊治均平,勳塞宇宙,而格致誠正,無所加也,雖窮約終身,一行未見,而心意知物,無所損也,故佛老之無思議、無善惡、超入精微者,吾儒皆足以貫之,而格致誠正便了。齊治均平者,佛老未之逮也。

  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來起伏,非常生也,專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謂常止,止而不住,是謂常生。無住無放,常感常寂,纖毫人力不與焉,是謂天然自有之則。故生生之謂易,而仁敬慈孝信之皆止者,聖德也,順乎其性者也。

  聖學不離於言行,而亦豈著於言行?不外於事物,而亦豈泥於事物?以為學,故曰:「性無內外,學無內外。」

  性命之不易者為體,體之不滯者為用,融化廓寂無所倚著,至一而不可少間焉者也。

  用因萬事萬物而顯,真體非因萬事萬物而有,是故體物而不可遺,體事而無不在。日與斯世酬酢,變通不窮,而吾之真體未嘗起滅加損也。雖無起滅加損,而天下之道,無不原於此。知此者謂之知性,知性則吾無始,功利氣習曰昭晰而無所藏伏。學此者謂之學道,學道則吾無始,功利氣習曰融化而未嘗複行。如此方是戒慎恐懼樸實工夫,所謂動靜無間,體用一原,庶乎會通之矣。

  自信本心,而一切經綸宰製由之,此聖學也。幹好事,眾皆悅之,求之此心,茫然不知所在,此鄉願之徒,孔子之所惡也。

  吾心之體,本止本寂,參之以意念,飾之以道理,侑之以聞見,遂以感通為心之體,而不知吾心雖千酬萬應、紛紜變化之無已,而其體本自常止常寂。故言行之著,若可睹聞,而謹之信之,則不睹不聞也。故有餘不足必知之,知之必不敢不勉,不敢盡,而其不敢不不然者,亦不睹不聞也。

  人之心,天之一也,俯仰兩間,左右民物,其感應之形著,因時順變,以行其典禮者,雖千變萬化,不可窮詰,孰非吾之一之所運耶?

  不識萬化之根源,則自淪於機巧習染之中,一切天下事,作千樣萬樣看,故精神眩惑,終身勞苦。

  屢省穿衣吃飯,猶有許多未中節處。此聖人於庸言庸行,一毫不敢自恕。

  學以靜入,亦以靜病雲者,似涉靜景,而非為物不貳,生物不測之體之靜也。蓋吾心之體,本不可須臾離,無人我遠近古今。於此透悟,便可與天地同量,堯、舜為徒。所謂「曲胘飲水,金革百萬,樂在其中,飯糗茹草,有天下而不與」,此皆性體之自然,未嘗致纖毫之力,乃天下之至靜也。是故煙雲泉石,案牘瑣屑,外境雖異,而吾良知之運無更局,乃可謂夫焉有所倚也。

  學者無必為聖人之志,故染逐隨時變態,自為障礙。猛省洗滌,直從志上著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工夫,則染處漸消,逐時漸寡,渣滓渾化,則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安有許多分別疑慮?

  學術同異,皆起於意根未離,尚落氣質,故意必固我皆所以害我。若中涵太虛、順吾自然之條理,則易簡理得,時措適宜,往聖精神心術,皆潛孚而默會之。

  究事之利害,而不求心之安否,是以禍亂至於相尋。惟中流砥柱,動必求諸心,以複天地萬物一體之量,一切世情,不使得以隱伏,則義精獨慎,天下之能事畢矣。

  遷善改過之功,無時可已。若謂「吾性一見,病症自去,如太陽一出,魍魎自消。」此則玩光景,逐影響,欲速助長之為害也,須力究而精辨之始可。

  透利害生死關,方是學之得力處。若風吹草動,便生疑惑,學在何處用?

  知命者士人之素節,吾未見隨分自靜者,而困乏不能存也;吾未見廣於幹求,工於貪取者,而有知足之時也。

  大丈夫進可以仕,退可以藏,常綽綽有餘裕,則此身常大常貴,而天下之物不足以尚之。不然,則物大我小,小大之相形,而攻取怨尤之念多矣。

  友朋中有志者不少,而不能大成者,只緣世情窠臼難超脫耳。須是吾心自作主宰,一切利害榮辱,不能淆吾見而奪吾守,方是希聖之志,始有大成之望也。

  人心本自太和,其不和者,狹隘、頹墮、乖戾、煩惱以為之梗。除卻此病,則本心沖澹,和粹之體複矣。以之養生何有!

  遇事不放過固好,然須先有一定之志,而後隨事隨時省察其是此志與否,則步步皆實地,處處皆實事,乃真不放過也。

  欲富貴而惡貧賤,吾獨無是情哉!吾性不與物作對,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欲惡不與存焉?

  心即所謂把柄也,生化不測,皆把柄中自然之條理,一以貫之,成性存而道義出也。

  聖人養民教民,無一事不至,非為人也,自盡其心,自滿其量,不忍小視其身也。

  凡器不可互用,局於形也。人為萬物之主,心為萬物之靈,常存此心,性靈日著,則萬物之命自我立矣。其處一身之吉凶悔吝何有!

  本然者,良知也。於此兢業存存,乃所謂致良知也。良知能開天下之物,能成天下之務,所謂莫顯莫見也。致知之功,能一動靜,有事無事,一以貫之,則一時雖未成章,夫固成章之漸也。一時雖未凝然不動,夫固凝然不動之基也。蓋學問頭腦,既當自將日新不已,舍此而別趨路徑,皆安排意必也。

  事上用功,雖愈於事上講求道理,均之無益於得也。涵養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

  千事萬事,只是一事,故古人精神不妄用,惟在志上磨礪。

  隨分自竭其力,當下具足,當下受用,過去未來,何益於思?徒得罪於天爾!

  上天之載,以無聲無臭為至;君子之學,以不睹不聞為功。知體常虛,則真明常止,千念萬念,總是無念。生生化化,自協天則,故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

  知無起滅,物無去來,雖擬言議動,同歸於成,變化複其不睹聞之體。

  天地萬物生於虛,而虛亦非出於天地萬物之外。

  耳目口鼻皆以虛為用,況心為統攝眾形之本,宰製萬靈之根,而可壅之以私乎?

  古人從心體點檢,故事事詣其極;今人從支派處照管,雖時有暗合,終不得力。此人才風俗之異於古也。

  吾道無絕續,曆千萬世如一日,但人自不著不察耳。

  精神不可閑用,須常理會本分事,本分事雖一物不染,卻萬物畢備。

  意根風波,一塵蔽天,豪傑之士,往往為其所誤,故學在於致虛,以澄其源。

  當急遽時,能不急遽;當怠緩時,能不怠緩;當震驚失措時,能不震驚失措。方是回天易命之學。

  喜怒哀樂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

  發與未發本無二致,戒懼慎獨本無二事。若雲未發不足以兼已發,而致中之外,別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順其自然之體加損焉。所謂「以學而能,以慮而知」,無忌憚以亂天之定命也。先師雲:「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能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

  功利之習,淪肌浹髓,苟非鞭辟近裏之學,常見無動之過,則一時感發之明,不足以勝隱微深痼之蔽,故雖高明,率喜頓悟而厭積漸,任超脫而畏檢束,談玄妙而鄙淺近,肆然無忌而猶以為無可無不可,任情恣意,遂以去病為第二義,不知自家身心尚蕩然無所歸也。

  引佛、老之言,以證其說,借修煉之術,以祕其養,皆非卓然以聖為歸者也。聖學一正百正,一了百了,不落影響,不靠幫助,通變宜民,真性自然流貫。古聖兢兢業業,好古敏求,精神命脈,惟在一處用。幾微少忽,即屬異端,可不謹乎?

同知劉師泉先生邦采

  劉邦采字君亮,號師泉,吉之安福人。初為邑諸生,即以希聖為志,曰:「學在求諸心,科舉非吾事也。」偕兩峰入越,謁陽明,稱弟子。陽明契之曰:「君亮會得容易。」先生資既穎敏,而行複峻拔。丁外艱,蔬水廬墓,服闋,不復應試,士論益歸。嘉靖七年秋,當鄉試,督學趙淵下教屬邑,迫之上道。先生入見,淵未離席,即卻立不前,淵亟起迎之。先生以棘闈故事,諸生必免冠袒裼而入,失待士禮,不願入。禦史儲良材令十三郡諸生並得以常服入闈,免其簡察。揭榜,先生得中式。已授壽寧教諭,陞嘉興府同知,尋棄官歸,年八十六卒。

  陽明亡後,學者承襲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為妙悟,縱恣為樂地,情愛為仁體,因循為自然,混同為歸一,先生惄然憂之。謂「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於無為,命雜於有質,故必兼修而後可以為學。蓋吾心主宰謂之性,性無為者也,故須首出庶物,以立其體。吾心流行謂之命,命有質者也,故須隨時運化以致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體之功,常過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二者不可相雜。常知常止,而愈常微也。是說也,吾為見在良知所誤,極探而得之。」龍溪問:「見在良知與聖人同異?」先生曰:「不同。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婦之知能,如頑礦未經煆煉,不可名金。其視無聲無臭自然之明覺,何啻千里!是何也?為其純陰無真陽也。複真陽者,更須開天闢地,鼎立乾坤,乃能得之,以見在良知為主,決無入道之期矣。」龍溪曰:「以一隙之光,謂非照臨四表之光不可。今日之日,非本不光,雲氣掩之耳。以愚夫愚婦為純陰者,何以異此。」念菴曰:「聖賢只要人從見在尋源頭,不是別將一心換卻此心。師泉欲創業,不享見在,豈是懸空做得?亦只是時時收攝此見在者,使之凝一耳。」先生著為《易蘊》,無非此意。所謂「性命兼修,立體之功,即宋儒之涵養;致用之功,即宋儒之省察。涵養即是致中,省察即是致和。立本致用,特異其名耳。然工夫終是兩用,兩用則支離,未免有顧彼失此之病,非純一之學也。總緣認理氣為二。造化只有一氣流行,流行之不失其則者,即為主宰,非有一物以主宰夫流行,然流行無可用功體,當其不失則者而已矣。」乃先生之言心意知物,較四有四無之說,最為諦當。謂「有感無動,無感無靜,心也;常感而通,常應而順,意也。常往而來,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運而照知也。見聞之知,其糟粕也;象著之物,其凝漚也;念慮之意,其流凘也;動靜之心,其遊塵也。心不失無體之心,則心正矣;意不失無欲之意,則意誠矣;物不失無住之物,則物格矣;知不失無動之知,則知致矣。」夫心無體,意無欲,知無動,物無住,則皆是有善無惡矣。劉念台夫子欲於龍溪之四無易一字,「心是有善無惡之心,意亦是有善無惡之意,知亦是有善無惡之知,物亦是有善無惡之物」,何其相符合也。念菴言:「師泉素持元虛,即今肯向裏著己,收拾性命,正是好消息。」雙江言:「師泉力大而說辨,排闥之嚴,四座咸屈,人皆避席而讓舍,莫敢攖其鋒。」疾亟,門人朱調問:「先生此視平時何如?」答曰:「夫形豈累性哉!今吾不動者,自若也,第形如槁木耳。」遂卒。先生之得力如此。

  劉師泉易蘊

  夫學何為者也?悟性、修命、知天地之化育者也。往來交錯,庶物露生,寂者無失其一也;沖廓無為,淵穆其容,賾者無失其精也。惟悟也,故能成天地之大;惟修也,故能體天地之塞。悟實者,非修性,陽而弗駁也;修達者,非悟命,陰而弗窒也。性隱於命,精儲於魄,是故命也有性焉,君子不淆諸命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伏諸性也,原始反終,知之至也。

  有感無動,無感無靜,心也;常感而通,常應而順,意也;常往而來,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運而照,知也。見聞之知,其糟粕也;象著之物,其凝漚也;念慮之意,其流凘也;動靜之心,其遊塵也。心不失無體之心,則心正矣;意不失無欲之意,則意誠矣;物不失無住之物,則物格矣;知不失無動之知,則知致矣。身、心、意、知、物者,工夫所用之條理;格、致、誠、正、修者,條理所用之工夫。知所先後者,始條理也,天序也。忘其所有事者昏,索其所無事者紛,昏不勝紛者雜,紛不勝昏者塞。紛猶夢也,昏猶醉也,醒醉遺夢者,惺惺也。瞬有存,息有養,前無迎,後無將,何病乎塞?何憂乎雜?

  德非潛不光,心非澹不體。識恒斂曰潛。欲恒釋曰澹。澹以平感物而動之情,潛以立人生而靜之本,是故清明在躬,志氣如神,潛且澹者與!

  己者命之所稟,禮者性之所具。人之生也,性一而命殊,故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虞仲之放,伯夷之隘,柳下之不恭,子貢之達,子路之勇,原憲之狷,曾點之狂,子張之堂堂,皆己也,雖痛克之,猶恐守己者固而從人者輕也。惟堯、舜為能舍,非竭才力不能克,是故能見無動之過,通乎微矣,能淨無垢之塵,可與幾矣。草昧之險,無動之過也,野馬之運,無垢之塵也,故聖人洗心退藏於密,神武而不殺也夫。(依然氣質之性之論。)

  能心忘則心謙,勝心忘則心平,侈心忘則心淡,躁心忘則心泰,嫉心忘則心和。謙以受益,平以稱施,淡以發智,泰以明威,和以通知,成性存存,九德鹹事。

  心之為體也虛,其為用也實。義質禮行,遜出信成,致其實也;無意無必,無固無我,致其虛也。虛以通天下之志,實以成天下之務,虛實相生則德不孤。是故常無我以觀其體,心普萬物而無心也;常無欲以觀其用,情順萬事而無情也。

  見元而不影響者鮮矣,務博而不支離者鮮矣。見過以致元,元而質也;務約以致博,博而寂也。高明效天,博厚法地,弘心澄意之學也。

  感應而無起滅,太虛之流行,優優生化之學也。著察而落感應,照心之為用,憧憧往來之私也。優優則時止時行,議擬以成變,改過遷善,同歸於不識不知而已。

  伯玉不以昭昭申節,冥冥墮行,感應之著察者也。原憲之克伐怨欲不行,著察之感應者也。念念謹念,其知也遷,念念一念,其知也凝。顏子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主宰流行,明照俱至,猶之赤日當空,照四方而不落萬象矣。曰:「明道之獵心複萌,何也?」曰:「斯固顏子之學,過而不成念者也。未嘗嬰明體而起知端。」曰:「然則曾子之易簀,得於童子之執燭,非嬰明體而起端乎?」曰:「猶之日月雲滃空照一也。蓋良知流行變通,有定徙而無典常,曾子之以虛受人,又非過焉改焉者可論也。」曰:「其謂得正而斃焉,何也?」曰:「正無定體,唯意所安,是故學莫踰於致知,訣莫要於知止。」

  多聞不畜聞,無聞也;多見不宿見,無見也。獨聞者塞,獨見者執,小成而已矣。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大畜也。

  九容不修,是無身也;九思不慎,是無心也;九疇不敘,是無天下國家也。修容以立人道,慎思以達天德,敘疇以順帝則,君子理此三者,故全也。

  建極在君,修極在公卿,遵極在守令,徵極在庶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庶民徵矣;省刑平稅,敬老慈幼,守令遵矣;尊賢任能,謹度宣化,公卿修矣;敬天勤民,禮敘樂和,皇極建矣。惟皇作極,惟帝時克,一哉王心,協哉眾志,元氣充塞,太和保合,人感天應,雨暘時若,寒暑不侵,治之極也。

  問「嘗著察而感應者,本體也,不起不滅,隨感應而著察者,念也,憧憧往來,此蓋有主宰與無主宰之別」。曰:「固然矣,此有說焉。感應從心不從意,聖人之事也。未至於聖,則亦不可無誠意之功。至論主宰,有從乎意見者,有從乎義理者,有從乎義理而未得乎本體發育之學者。從乎意見者,有適有莫,執乎己;從乎義理者,知適知莫,成乎己;從乎本體者,無適無莫,達乎己。執乎己者,病物;成乎己者,公物;達乎己者,仁物。故曰‘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知則物格,而與天地萬物流通矣,故為仁。是故主宰著察者,求仁也。夫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謂此也。」

禦史劉三五先生陽(附劉印山、王柳川)

  劉陽字一舒,號三五,安福縣人。少受業於彭石屋、劉梅源。見陽明語錄而好之,遂如虔問學。泊舟野水,風雪清苦,不以為惡。陽明見之,顧謂諸生曰:「此生清福人也。」於是語先生,苟不能甘至貧至賤,不可以為聖人。嘉靖四年,舉鄉試。任碭山知縣。邑多盜,治以沉命之法,盜為衰止。旋示以禮教,變其風俗。入拜福建道禦史。世宗改建萬壽宮為永禧仙宮,百官表賀,禦史以先生為首,先生曰:「此當諫,不當賀。」在廷以危言動之,卒不可。中官持章奏至,故事南面立,各衙門北面受之,受畢,複如前對揖。先生以為北面者,重章奏,非重中官也,章奏脫手,安得複如前哉。改揖為東向,無以難也。相嵩欲親之,先生竟引疾歸。徐文貞當國,陪推光祿寺少卿,不起。築雲霞洞於三峰,與士子談學。兩峰過之,蕭然如在世外。先生曰:「境寂我寂,已落一層。」兩峰曰:「此徹骨語也。」自東廓沒,江右學者皆以先生為歸。東至岱宗,南至祝融,夜半登山頂而觀日焉,殘冰剩雪,柱杖鏗爾。陽明所謂清福者,懸記之矣。先生於師門之旨,身體精研,曰:「中,知之不倚於睹聞也;敬,知之無怠者也;誠,知之無妄者也;靜,知之無欲者也;寂,知之無思為者也;仁,知之生生與物同體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致知焉盡矣。」由先生言之,則陽明之學,仍是不異於宋儒也,故先生之傳兩峰也,謂「宋學門戶,謹守繩墨,兩峰有之。」其一時講席之盛,皆非先生所深契。嘗謂師泉曰:「海內講學而實踐者有人,足為人師者有人,而求得先師之學未一人見。」蓋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劉秉監字遵教,號印山,三五同邑人也。父宣,工部尚書。先生登正德戊辰進士第。曆刑部主事。署員外郎。出為河南僉事。遷大名兵備副使。以忤巨奄,逮系詔獄,得不死,謫判韶州,量移貳潮州,知臨安府,未至而卒。河南之俗惑鬼,多淫祠,先生為文諭之曰:「災祥在德,淫鬼焉能禍福。」於是毀境內淫祠以千數,已而就逮,寓書其僚長曰:「淫祠傷害民俗,風教者之責。監以禍行,奸人惑眾,必為報應之說,非明府力持,鮮不動搖。」其守正不撓如此。事兄甚謹,俸入不私於室。先生初學於甘泉,而尤篤志於陽明,講學之會,匹馬奚童,往來山谷之間,儉約如寒士。母夫人勞之曰:「兒孝且弟,何必講學。」先生對曰:「人見其外,未見其內,將求吾真,不敢不學。」歿時年未五十。劉三五評之曰:「先輩有言,名節一變而至道,印山早勵名節,烈烈不挫,至臨死生靡惑,宜其變而至道無難也?」

  王釗字子懋,號柳川,安成人。始受學梅源、東廓,既學於文成。嘗為諸生,棄之。棲棲於山顛水涯寂莫之鄉,以求所謂身心性命。蓋三十年未嘗不一日勤懇於心,善不善之在友朋無異於己,逆耳之言,時施於廣座。人但見其惻怛,不以為怨,皆曰:「今之講學不空談者,柳川也。」時有康南村者,性耿介,善善惡惡,與人不諱。嘗酌古禮為圖,摭善行為規,歲時拄杖造諸大家之門,家家倒屣以迎。先生視南村如一人,南村貧,先生亦貧,敝衣糲食,終其身,非矯也。

  三五先生洞語

  清明在躬,知之至也,養知莫善於寡欲。

  有生之變,有死之變,人知死之變,而不知生之變也。魂遊變也,孰主張是?孔子曰:「合鬼與神,教之至也。」

  學者不察,率因其質以滋長,而自易其惡之功蓋寡。善學者,不易其惡不已也。

  眾人囿於數。君子治則防,亂則修,《易》以知來,有變易之道,聽其自完自裂,一歸之數已哉。

  天下有難處之事乎?利害之計也難,道義之從也無難,義不甘於食粟,則有死餒而已矣。天下之不為利害計者寡矣,故戚戚者多。

  君子以歲月為貴,譬如為山,德日崇也,苟為罔修,奚貴焉?況積過者耶!

  惟待其身者小,故可苟;惟自任者不重,故逸。

  古人求治於身,後人求治於天下。休天下而不煩,身求者也;擾天下而不恤,求之天下者也,是故執《周官》而不能執好惡之矩者,不可以治天下。

  水之激,失水之真矣;情之激,失情之真矣。君子之情不激也,故不激其言。

  不善之聞,懲創之益少,而潛損者多,故言人不善,自損也,又聽者損。

  動有掩護,非德之宜,好名者也,故好名者心勞。

  獨行君子,出於實心,而於聖人之誠有辨焉。孝弟通神明,而於聖人之察倫有辨焉。

  志於開來者,不足以盡性命,志於性命者,足以開來。

  賢哉,未信者之自信也!雖聖人弗之信,而信其自知者焉。其自知不惑,其自求不小。

  德者得也,無得於己而言之,恥也;無得於己而言之,不信乎人矣。

  惟虛故神,惟敬乃虛。

  知幾而後能知言,知己之言,而後能知人之言。

  動出於至誠惻怛為王道,動責之我為大人之業。

  知者,心之神明者。知善,知不善,知好善,知惡不善,知必為善,知必不為不善,是至善也,是人之明德也,天之明命也,故曰:「良致」。言學也,致者力而後天者全,曰「明明德」,曰「顧諟天之明命」,舉致之之謂也。五常百行,明焉察焉,神明充周,是謂能致其知。古聖人莫如堯,贊曰「欽明」,非知之至而何?中,知之不倚於睹聞者也;敬,知之無怠者也;誠,知之無妄者也;靜,知之無欲者也;寂,知之無思為者也;仁,知之生生與物同體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故曰「致知」焉盡矣。

  獨知之明,大明懸象,照臨天下者似之,蓋觀於《晉》。人有失則者,明入於地矣,有邪僻之見者,入左腹矣,蓋觀於《明夷》。

  著焉察焉,無或遺焉者,聖人之無不知;踐焉履焉,無不勝焉者,聖人之無不能。洽聞亦知,多藝亦能,闇於其大者矣。

  至健者知之健,至順者知之順,唯健也不可險之而知險,唯順也不可阻之而知阻。人心惟危,險阻之謂也;健順,精一之至也,君子蓋無時而不懼夫危也。

  置我身於人人之中,而非之是之惡之愛之奪之予之者,夫然後可與無我。

  物不可厭,厭物者不能格物。

  晚程記

  齒發衰,不可返已,志氣衰,奚有不可返者哉?日三牲,日袒割,無關志氣。日孜孜,斃而後已,善自養老者乎?

  剛健中正,純粹精,無一毫髮歉,而後一毫髮非乾體。

  境寂我寂,已落一層。

  閱時事而傷神,徐自察之,嫉之也,非矜之也。矜之仁,嫉之偏。

  潛谷鄧子儒釋之辨數千言,諸友有求其說者,子謂之曰:「只格物致知,日以身辨之矣。」

  海內講學而實踐者有人,足為人師者有人,而求得先師之學者未一人見。

  有不善未嘗不知,是致知;知之未嘗複行,是格物。

縣令劉梅源先生曉

  劉曉字伯光,號梅源,安福人。鄉舉為新寧令。見陽明於南京,遂稟受焉。陽明贈詩「謾道《六經》皆註腳,還誰一語悟真機。」歸集同志為惜陰會。吉安之多學者,先生為之五丁也。先生下語無有枝葉,嘗誦少陵「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句,歎曰:「可惜枉費心力,不當雲‘學不聖人死不休’耶?」學者舉質鬼神無疑,先生曰:「人可欺,鬼神不可欺,今世可欺,後聖有作,真偽不可欺。」

員外劉晴川先生魁

  劉魁字煥吾,號晴川,泰和人。由鄉舉,嘉靖間判寶慶五年,守鈞州七年,貳潮州六年。陞工部員外郎,上安攘十事,皆為要務。詔徙雷壇禁中,先生上疏,請緩雷殿工作,以成廟建,足邊備。上怒,杖四十。入獄,創甚,百戶戴經藥之,得不死,與楊斛山、周訥溪講學不輟,自壬寅至乙巳,凡四年。秋八月,上齋醮,神降於箕,為先生三人頌冤,釋之。未抵家而複逮,十月還獄,又二年。丁未十一月五日夜,高元殿火,上怳忽聞火中呼先生三人名氏,赦還家。

  先生受學於陽明,卒業東廓。以直節著名,而陶融於學問。李脈泉言在鈞州與先生同僚一年,未嘗見其疾言遽色。鄉人飲酒,令之唱曲,先生歌詩,抑揚可聽。門人尤熙問「為學之要」,曰:「在立誠。」每舉陽明遺事,以淑門人。言陽明「轉人輕快。一友與人訟,來問是非,陽明曰:‘待汝數日後,心平氣和,當為汝說。’後數日,其人曰:‘弟子此時心平氣和,願賜教。’陽明曰:‘既是心平氣和了,又教甚麼?’朋友在書院投壺,陽明過之,呼曰:‘休離了根。’問陽明言動氣象,先生曰:‘只是常人。’黃德良說陽明學問,初亦未成片段,因從遊者眾,夾持起,歇不得,所以成就如此。有舉似先生者,曰:「也是如此,朋友之益甚大。」

主事黃洛村先生弘綱

  黃弘綱字正之,號洛村,江西雩縣人。舉正德十一年鄉試。從陽明於虔台。陽明教法,士子初至者,先令高第弟子教之,而後與之語。先生列於高第。陽明歸越,先生不離者四五年。陽明卒,居守其家,又三年。嘉靖二十三年,始任為汀州府推官,陞刑部主事。時塞上多故,將校下獄者,吏率刻深以逢上意。先生按法不輕上下,以故不為人所喜,遂請致仕。歸與東廓、雙江、念菴講學,流連旬月。士子有所請質,先生不遽發言,瞠視注聽,待其意盡詞畢,徐以一二言中其竅會,莫不融然。四十年五月二十日八日卒,年七十。

  先生之學再變,始者持守甚堅,其後以不致纖毫之力,一順自然為主。其生平厚於自信,而薄迎合,長於持重,而短機械,蓋望而知其為有道者也。陽明之良知,原即周子誠一無偽之本體,然其與學者言,多在發用上,要人從知是知非處轉個路頭。此方便法門也,而及門之承其說者,遂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先生曰:「以意念之善為良知,終非天然自有之良。知為有意之知,覺為有意之覺,胎骨未淨,卒成凡體。於是而知陽明有善有惡之意,知善知惡之知,皆非定本。意既有善有惡,則知不得不逐於善惡,只在念起念滅上工夫,一世合不上本體矣。」四句教法,先生所不用也。雙江「歸寂」,先生曰:「寂與感不可一例觀也,有得其本體者,有失其本體者。自得其本體之寂者言之,雖存之彌久,涵之極深,而淵微之精未嘗無也。自得其本體之感者言之,雖紛然而至,杳然而來,而應用之妙未嘗有也。未嘗有,則感也寂在其中矣;未嘗無,則寂也感在其中矣。不睹不聞其體也,戒慎恐懼其功也,皆合寂感而言之者也。」按雙江之寂,即先生之所謂「本體」也。知主靜非動靜之靜,則歸寂非寂感之寂矣。然其間正自有說。自來儒者以未發為性,已發為情,其實性情二字,無處可容分析。性之於情,猶理之於氣,非情亦何從見性,故喜怒哀樂,情也;中和,性也。於未發言喜怒哀樂,是明明言未發有情矣,奈何分析性情?則求性者必求之未發,此歸寂之宗所由立也。一時同門與雙江辨者,皆從已發見未發,亦仍是析情於發,析性於未發,其情性不能歸一同也。

  洛村語錄

  自先師提揭良知,莫不知有良知之說,亦莫不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以意念之善為良知,終非天然自有之良。知為有意之知,覺為有意之覺,胎骨未淨,卒成凡體。

  治病之藥,利在去病,苟無病,臭腐神奇同為元氣。本領既是知覺,意念莫非良知,更無二本。

  喜怒哀樂之未發,且不論其有時與否。但子思子雲:「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曾謂天下之大本,可以時言乎?未發非時,則體道之功,似不專於歸寂而已也,故子思子曰:「致中和」,蓋合寂感以為功者也。

  或疑慈湖之學,只道一光明境界而已,稍涉用力,則為著意。恐未盡慈湖。精於用力者,莫慈湖若也,所謂不起意者,其用力處也。《絕四記》中云云,慈湖之用力精且密矣。明道雲:「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善用其力者,固若是。慈湖千言萬語,只從至靈、至明、廣大、聖知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中提掇出來,使人於此有省,不患其無用力處,不患不能善用其力矣。徒見其喋喋於此也,遂謂其未嘗用力焉,恐未盡慈湖意也。

  存主之明,何嘗離照?流行之照,何嘗離明?是則天然良知,無體用先後,內外深淺,精粗上下,一以貫之者也。

  人心只此獨知,出乎身而加乎民者,只此視聽喜怒諸物,舍此更別無著力處矣。謂天下之物,觸於前者有正有不正,又謂知意心身,無能離天下國家之物而獨立,是以物為身之所接,而非所謂備於我者,雖視聽喜怒未嘗不在其中,而本末賓主則大有間。後世格物之學,所以異於聖人者,正惟差認此一物字。故格物致知之功,不容不差,亦不容不補,主敬存養以攝歸身心,而內外動靜不得不為二矣。

  往歲讀先師書,有惑而未通處,即反求自心,密察精進,便見自己惑所從來,或是礙著舊聞,或是自己工夫猶未免在事蹟上揣量,文義上比擬,與後儒作用處相似,是以有惑。細玩先師之言,真是直從本心上發出,非徒聞見知識輪轉。所謂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乃知篤信聖人者,必反求諸己。反求諸己,然後能篤信聖人。故道必深造自得,乃能決古訓之是非,以解蔽辨惑,不然則相與滋惑也已。

  謂謝子曰:「太古無為,中古無私;太古至道,中古至德。吾將與子由至德而觀至道,由無私而游無為乎?」謝子曰:「古道遼矣,孰從而觀之,孰從而遊之?」曰:「子不見耳目口鼻視聽言臭乎?今之人耳目口鼻之於視聽言臭也,猶古之人耳目口鼻之於視聽言臭也,吾何疑焉?則吾心之於是非誠偽,無古今之殊焉,吾又何疑焉?日往而月來,寒往而暑來,今之日月寒暑,猶古之日月寒暑也,則又何爽焉?吾心至德,吾心至道,吾心無私,吾心無為,而奚觀乎?而奚遊乎?苟有志於希古者,反而求之吾心,將無往而非古也已。」

  先師之學,雖頓悟於居常之日,而曆艱備險,動心忍性,積之歲月,驗諸事履,乃始脫然有悟於良知。雖至易至簡,而心則獨苦矣。何學者聞之之易,而信之之難耶!

  有遷官而較遠近勞逸者,曰:「不然。責望於人者謂之遠,求盡於己者謂之近,較計於遠者謂之勞,相忘於遠近之外者謂之逸。苟有以盡吾心,遠近勞逸,吾何擇焉,吾惟盡吾之心而已矣。」

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何廷仁字性之,號善山,初名秦,江西雩縣人。舉嘉靖元年鄉試。至二十年,始謁選,知新會縣。喜曰:「吾雖不及白沙之門,幸在其鄉,敢以俗吏臨其子弟耶?」釋菜於祠,而後視事。遷南京工部主事,滿考致仕。三十年卒,年六十六。

  初聞陽明講學,慨然曰:「吾恨不得為白沙弟子,今又可失之耶!」相見陽明於南康。當是時,學人聚會南、贛,而陽明師旅旁午,希臨講席。先生即與中離、藥湖諸子接引來學。先生心誠氣和,不厭縷覼,由是學者益親。已從陽明至越,先生接引越中,一如南、贛。陽明歿後,與同志會於南都,諸生往來者恒數百人。故一時為之語曰:「浙有錢、王,江有何、黃。」指緒山、龍溪、洛村與先生也。先生論學,務為平實,使學者有所持循。嘗曰:「吾人須從起端發念處察識,於此有得,思過半矣。」又曰:「知過即是良知,改過即是本體。」又曰:「聖人所謂無意無情者,非真無也,不起私意,自無留意留情耳。若果無意,孰從而誠?若果無情,孰從而精?」或謂:「求之於心,全無所得,日用雲為,茫無定守。」先生曰:「夫良知在人為易曉,誠不在於過求也。如知無所得,無所定守,即良知也。就於知無所得者,安心以為無得,知無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豈非入門下手之實功乎?況心性既無形聲,何從而得?既無定體,何從而守?但知無所得,即有所悟矣,知無定守,即有定主矣。」其言不為過高如此。故聞談學稍涉玄遠,輒搖手戒曰:「先生之言,無是無是。」南都一時之論,謂「工夫只在心上用,才涉意,便已落第二義,故為善去惡工夫,非師門最上乘之教也。」先生曰:「師稱無善無惡者,指心之應感無跡,過而不留,天然至善之體也。心之應感謂之意,有善有惡,物而不化,著於有矣,故曰:‘意之動’。若以心為無,以意為有,是分心意為二見,離用以求體,非合內外之道矣。」乃作《格物說》,以示來學,使之為善去惡,實地用功,斯之謂致良知也。

  細詳先生之言,蓋難四無而伸四有也。謂無善無惡,是應感無跡,則心體非無善無惡明矣。謂著於有為意之動,則有善有惡是意之病也。若心既無善無惡,此意知物之善惡,從何而來?不相貫通。意既雜於善惡,雖極力為善去惡,源頭終不清楚,故龍溪得以四無之說勝之。心意知物,俱無善惡,第心上用功,一切俱了,為善去惡,無所事事矣,佛家之立躋聖位是也。由先生言之,心既至善,意本澄然無動,意之靈即是知,意之照即是物,為善去惡,固是意上工夫也,然則陽明之四有,豈為下根人說教哉!

  善山語錄

  聖人所謂無意無情者,非真無也,不起私意,自無留意留情耳。若果無意,孰從而誠?若果無情,孰從而精?是堯、舜不必惟精,孔子不必徙義改過矣。吾故曰:「學務無情,斷滅天性,學務有情,緣情起釁。不識本心,二者皆病。」

  有意固謂之意見,而必欲求為無意,是亦不可謂非意見也。是故論學,不必太高,但須識本領耳。苟識本領,雖曰用意,自無留情;苟不識本領,雖曰欲無意,只是影響。

  或謂:「求之於心,全無所得,日用雲為,茫無定守。」夫良知在人為易曉,誠不在於過求也。如知無所得,無所定守,即良知也。就於知無所得者,安心以為無得,知無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豈非入門下手之實功乎?況心性既無形聲,何從而得?既無定體,何從而守?但知無所得,即有所悟矣,豈真無所得耶?知無定守,即有定主矣,豈真無定守耶?

  後世儒者,不能至於聖人,其毫釐之差,只不信此。使果真知,即刻一了百當,自是了得終身。見在此心,合下圓成、合下具足,更有何意可起?何理可思?苟有所思慮,蓋不過殊塗同歸,一致百慮而已。

  有欲絕感以求靜者,曰:「非也。君子亦惟致其良知而已矣,知至則視無不明,聽無不聰,言無不中,動無不敬。是知應物之心非動也,有欲故謂之動耳。絕感之心非靜也,無欲故謂之靜耳。苟有欲焉,雖閉關習靜,心齋坐忘,而其心未嘗不動也。苟無欲焉,雖紛華雜擾,酬酢萬變,而其心未嘗不靜也。動而無欲,故動而無動,而其動也自定。靜而無欲,故靜而無靜,而其靜也常精。動定靜定庶矣。

  所論「個中擬議差毫髮,就裏光明障幾重。肯信良知無適莫,何須事後費磨礱」即此知直造先天。夫本來面目,豈特無容擬議,雖光明亦何所有!誠知本體無容用其力,則凡從前著意尋求,要皆敲門瓦礫耳,門開則瓦礫誠無所施。雖太虛中何物不有,門戶瓦礫,色色具列,而不能染於太虛。思而無思,擬議而無擬議,道本如是耳。是故戒慎恐懼,格物致知,雖為眾人設法,在聖人惟精亦不廢。不然,孔子嘗謂「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而又憂「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以上達不離下學中得之,則磨礱改過,正見聖人潔淨精微。

  天下之事,原無善惡,學者不可揀擇去取,只要自審主意。若主意是個真心,隨所處皆是矣;若主意是個私心,縱揀好事為之,卻皆非矣。譬如戲謔是不好事,但本根是個與人為善之心,雖說幾句笑話,動人機括,自揣也是真心。但本根是個好名之心,則雖孝親敬長,溫凊定省,自揣還是欺心。

  此學是日用尋常事,自知自足,無事旁求,習之則悅,順之則裕,真天下之至樂也。今之同志,負高明之志者,嘉虛玄之說,厲敦確之行者,樂繩墨之趨,意各有所用,而不能忘所見,此君子之道所以為鮮。

  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者,如或動於客氣,梏於物欲,覺得胸中勞耗錯亂,天地即已翻覆,親而父子兄弟,近而童僕,遠而天下之人,皆見得不好。至於山川草木,雞犬椅桌,若無相干,也自不好。天下雖大,我自不得其平矣。少即平其心,易其氣,良知精察,無有私意,便覺與天地相似矣。不惟父子兄弟童僕自無不好,而天下之人亦無不好,以至雞犬椅桌、山川草木,亦無不好,真見萬物皆有春意。至於中間有不得其所者,自惻然相關,必思處之而後安。故盡天下之性,只是自盡其性。(位育之理確然。)

  天地萬物與吾原同一體,知吾與天地萬物既同一體,則知人情物理要皆良知之用也,故除卻人情物理,則良知無從可致矣。是知人情物理,雖曰常感,要之感而順應者,皆為應跡,實則感而無感。良知無欲,雖曰常寂,要之原無聲臭者,恒神應無方,實則寂而無寂。此致知所以在於格物,而格物乃所以實致其良知也。明道以窮理盡性至命,一下便了,於此可見。

  象山雲:「老夫無所能,只是識病。」可見聖賢不貴無病,而貴知病,不貴無過,而貴改過。今之學者,乃不慮知病即改,卻只慮有病。豈知今之學者,要皆半路修行者也,習染既深,焉能無病?況有病何傷?過而能改,雖曰有病,皆是本來不染,而工夫亦為精一實學耳。

  今日論學,只當辨良知本領,果與慎獨工夫同與不同,不當論其行事標末,律之古人出處異與不異。使其本領既同,而行事或過,自可速改而進誠明之域;使其本領已失,而操履無過,雖賢如諸葛、韓、範、明道、尚惜其不著不察,而有未聞道之歎!

  謂「近來勉強體究,凡動私意,一覺便欲放下。」如此豈不是切實工夫?但說得似易,恐放下甚難。若私意已嘗掛根,雖欲放下,卻不能矣。須有好仁無以尚之之心,然後私意始不掛根。如此一覺放下,便就是潔淨精微之學。

郎中陳明水先生九川

  陳九川字惟浚,號明水,臨川人也。母夢吞星而娠。年十九,為李空同所知。正德甲戌進士。請告三年,授太常博士。武宗欲南巡,先生與舒芬、夏良勝、萬潮連疏諫止,午門荷校五日,杖五十,除名。世宗即位,起原官。進禮部員外郎、郎中,以主客裁革妄費,群小恨之。張桂與鉛山有隙,誣先生以貢玉餽宏,使通事胡士紳訟之,下詔獄榜掠,謫鎮海衛。已遇恩詔複官。致仕。周流講學名山,如台宕、羅浮、九華、匡廬,無不至也。晚而失聽,書劄論學不休。一時講學諸公,謂明水辯駁甚嚴,令人無躲避處。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卒,年六十九。

  先生自請告入虔師陽明,即自焚其著書。後凡再見,竟所未聞。陽明歿,往拜其墓,複經理其家。先生自敍謂:「自服先師致知之訓,中間凡三起意見,三易工夫,而莫得其宗。始從念慮上長善消惡,以視求之於事物者要矣。久之自謂瀹注支流,輪回善惡,複從無善無惡處認取本性,以為不落念慮直悟本體矣。既已複覺其空倚見悟,未化渣滓,複就中恒致廓清之功,使善惡俱化,無一毫將迎意必之翳,若見全體,炯然炳於幾先,千思百慮,皆從此出。即意無不誠,發無不中,才是無善無惡實功。從大本上致知,乃是知幾之學。自謂此是聖門絕四正派,應悟入先師致知宗旨矣。乃後入越,就正龍溪,始覺見悟成象,怳然自失。歸而求之,畢見差謬,卻將誠意看作效驗,與格物分作兩截,反若欲誠其意者,在先正其心,與師訓聖經矛盾倒亂,應酬知解,兩不湊泊,始自愧心汗背,盡掃平日一種精思妙解之見,從獨知幾微處謹緝熙,工夫才得實落於應感處。若得個真幾,即遷善改過,俱入精微,方見得良知體物而不可遺,格物是致知之實,日用之間都是此體,充塞貫通,無有間礙。致字工夫,盡無窮盡,即無善無惡非虛也,遷善改過非粗也。始信致知二字,即此立本,即此達用,即此川流,即此敦化,即此成務,即此入神,更無本末精粗內外先後之間。證之古本序中,句句吻合,而今而後,庶幾可以弗畔矣。」

  按陽明以致良知為宗旨,門人漸失其傳,總以未發之中,認作已發之和,故工夫只在致知上,甚之而輕浮淺露,待其善惡之形而為克治之事,已不勝其艱難雜糅矣。故雙江、念菴以歸寂救之,自是延平一路上人。先生則合寂感為一,寂在感中,即感之本體,感在寂中,即寂之妙用。陽明所謂「未發時驚天動地,已發時寂天寞地」,其義一也,故其謂雙江曰:「吾丈胸次廣大,蕩蕩淵淵,十年之前,卻為蟄龍屈蠖二蟲中作祟,欠欲竊效砭箴,愧非國手,今賴吾丈精采仙方,密煉丹餌,將使凡胎盡化,二蟲不知所之矣。」是先生與偏力於致知者大相逕庭。顧念菴銘其墓猶雲:「良知即未發之中,無分於動靜者也。」指感應於酬酢之跡,而不於未發之中,恐於致良知微有未盡。是未契先生宗旨也。

  明水論學書

  古之學者為己,天下事盡矣。堯、舜之治天下,亦盡其性充其君道而已,何嘗有人己先後於其間哉!後儒不知性情之學,有始有為國為民,不為身謀以為公者。此賢豪之士,所以自別於流俗。而其運動設施,不合於中道,不可語天德王道也。(《與聶雙江》)

  便安氣習,往往認作自然,要識勉強,亦是天命。用功修治,莫非勉強人力,然皆天命自然合如此者。

  近年體驗此學,始得真機,腳跟下方是實地,步有不容自己者。從前見悟轉換,自謂超脫,而於此真體,若存若亡,則知凡倚知解者,其擔閣支吾虛度不少矣。(以上《與董兆明》)

  日用應酬,信手從心,未嘗加意。間亦有稍經思慮區畫者,自以為良知變化原合如此,然皆不免祗悔。及反觀之,信有未盡未當處,豈所謂認得良知不真耶?

  夫逐事省克,而不灼見本體流行之自然,則雖飭身勵行,不足以言天德固矣。然遂以窒欲懲忿為下乘,遷善改過為妄萌,使初學之士,驟窺影響者,皆欲言下了當,自立無過之境,乃徒安其偏質,便其故習,而自以為率性從心,卻使良知之精微緊切,知是知非所藉以明而誠之者,反蔑視不足輕重,而遂非長過,蕩然忘返,其流弊豈但如舊時支離之習哉!

  本體至善,不敢以善念為善也。若以善念為善,則惡念起時,善固滅矣,惡在其為至善天命不已者耶!

  戒懼兢惕工夫,即是天機不息之誠,非因此為入道複性之功也。

  不當以知覺為良知固矣,然乃良知之發用,不容有二。先師雲:「除卻見聞,無知可致。」況知覺乎?故知覺廢則良知或幾乎息矣。近諸公只說本體自然流行,不容人力,似若超悟真性,恐實未見性也。緣私意一萌,即本體已蔽蝕阻滯,無複流行光照之本然也。故必決去之,而後其流行照臨之體,得以充達。此良知所以必致,而後德明身修也。

  心齋晚年所言,多欲自出機軸,殊失先師宗旨。豈亦微有門戶在耶?慨惟先失患難困衡之餘,磨礱此志,直得千聖之祕,發明良知之學,而流傳未遠。諸賢各以意見攙和其間,精一之義無由睹矣。

  先師所以悟入聖域,實得於《大學》之書,而有功於天下後世,在於古本之複,雖直揭良知之宗,而指其實下手處,在於格物,古本《序》中及《傳習錄》所載詳矣。豈有入門下手處,猶略而未言,直待心齋言之耶?惟其已有成訓,以物知意身心為一事,格致誠正修為一工,故作聖者有實地可據。而又別立說以為教,苟非門戶之私,則亦未免意見之殊耳。

  誠意之學,卻在意上用不得工夫,直須良知全體洞徹普照,旁燭無纖毫翳障,即百慮萬幾,皆從此出,方是知幾其神,乃所謂誠其意也。若俟意之不善,倚一念之覺,即已非誠意,落第二義矣。卻似正心,別是上面一層工夫,故竊謂炳於幾先,方是誠意之學。先師雲:「致知者,誠意之本也。」若謂誠意之功,則非矣。格物卻是誠意之功,故曰「致知在格物」。夫知之所以不致者,物未格耳。物雖意之所在,然不化則物矣,誠能萬感俱化,胸中無一物矣。夫然後本體擴然,與天地同體,即意無不誠矣。

  象山人情事變上用工,是於事變間尊其德性也。性無外也,事無外道也,動而無動者也。白沙靜中養出端倪,是磨煉於妄念朋思之間,體貼天理出來。性無內也,道外無事也,靜而無靜者也。是謂同歸一致。

  夫收視返聽於中,有個出頭,此對精神浮動務外逐末者言,良為對病之藥。然於大道,卻恐有妨,正為不識心體故耳。心無定體,感無停機,凡可以致思著力者,俱謂之感,其所以出思發知者,不可得而指也。故欲於感前求寂,是謂畫蛇添足,欲於感中求寂,是謂騎驢覓驢。夫學至於研幾,神矣。然《易》曰:「幾者,動之微。」周子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既謂之動,則不可言靜矣,感斯動矣。聖人知幾,故動無不善。學聖者舍是,無所致其力。過此以往則失幾,不可以言聖學矣。

  心本寂而恒感者也,寂在感中,即感之本體,若複於感中求寂,辟之謂「騎驢覓驢」,非謂無寂也。感在寂中,即寂之妙用,若複於感前求寂,辟之謂「畫蛇添足」,非未感時也。《易》以寂感為神,非感則寂,不可得而見矣。

  念菴謂:「感有時而變易,而寂然者未嘗變易,感有萬殊,而寂然者惟一。」先生言:「念已形,而寂然者未嘗不存,豈感前複有寂乎?雙江雖在寂上用工,然寂感不分時,則寂亦感也。念菴則分時,與雙江之意又微異矣。」夫寂即未發之中,即良知,即是至善。先儒謂未發二字,費多少分疏,竟不明白,只為認有未發時故耳。惟周子洞見心體,直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去卻大本一邊。彼豈不知未發之中者哉?正恐認作兩截,故合一言之,慮至深也。而晦翁複以己意釋之,則周子之意荒矣。有友人問川曰:「涵養於未發之前,是致中工夫?」川答曰:「此處下不得前字。喜怒哀樂如春夏秋冬,有前乎?未發之中,是太和元氣,亦有未發為四序之時者乎?只緣今人看粗了喜怒哀樂,故添許多意見耳。先師雲:‘良知者,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致之,便是天下之達道,則行天下之達道,乃實致良知也。實致良知,乃立大本也。非立大本後,乃推而為達道也。」

  近時學者,不知心意知物是一件,格致誠正是一功,以心應物,即心物為二矣。心者意之體,意者心之動也;知者意之靈,物者意之實也。知意為心,而不知物之為知,則致知之功,即無下落,故未免欲先澄其心,以為應物之則,所以似精專而實支離也。

  兄不知何者為感。若以流動為感,則寂感異象,微波即蕩,感皆為寂累,固不待梏之反覆,而後失其湛然虛明之體矣。若以鑑物為感,則終日鑑固無傷於止也,止與鑑未始相離,亦不得言有止而不鑑時也。若患體之不止,故鑑之不明,亦當即鑑時定之,不當離鑑以求止也。何者?其本體恒鑑,不可得而離也。(以上《與王龍溪》)

  吾丈近年宗旨,謂不當以知覺為良知,卻不知將發用知覺竟作何觀?若本體自然之明覺即良知也,若夫私智小慧,緣情流轉,是乃聲聞緣入,憶度成性,即非本體之靈覺矣。故知覺二字,義涵虛實,顧所指用何如。如曰「正知正覺」,即屬實作體觀,「恒知恒覺」,即屬虛作用觀。然恒知即正知無倚處,恒覺即正覺無障處,無生髮,無間離也,非別有一段光照,從此脫胎著於境物也,奈何其欲貳之耶?今夫聲有起滅,而聞性無起滅也,色有明暗,而見性無明暗,見聞性即知覺性也。若離知覺於本體,是從聲色有無處認見聞,即知覺有起滅,反失卻恒見恒聞之本體矣。

  昔晦翁以戒懼為涵養本原,為未發,為致中,以慎獨為察識端倪,為已發,為致和,兼修交養,似若精密,而強析動靜作兩項工夫,不歸精一。今吾丈以察識端倪為第二義,獨取其涵養本原之說,已掃支離之弊。但吾丈又將感應發用,另作一層在後面看,若從此發生流出者,則所謂毫釐之差爾。夫不睹不聞之獨,即莫見莫顯,乃本體自然之明覺,發而未發,動而無動者也,以為未發之中可也。既曰「戒裫慎」,曰「恐懼」,於是乎致力用功矣,而猶謂之未感未發,其可乎哉?夫屈伸翕闢,互為其根,複奮潛飛,後先異候,欲其恒複而終潛,與並行而同出,即永劫不可得。其與主靜藏密,感應流行,無時可息者,不可同象而例觀,亦較然明矣。弟觀至顯於至微,公言由微以之顯,所見在毫釐之隔耳。

  物者意之實也,知者物之則也,故只在發見幾微處用功致謹焉,即是達用,即是立本。若欲涵養本原停當,而後待其發而中節,此延平以來相沿之學,雖若精微,恐非孔門宗旨矣。(以上《與聶雙江》)

大常魏水洲先生良弼

  魏良弼字師說,號水洲,南昌新建人。嘉靖癸未進士。知松陽縣,入為給事中,累遷禮科都給事中。十年,召王瓊為塚宰,南京禦史馬揚等劾之,下詔獄。先生疏救,亦下獄拷訊。尋複職。明年,彗見東方,先生以為應在張孚敬,孚敬疏辯,先生受杖於殿廷,死而復蘇,孚敬亦自陳致仕,彗果滅。越月,改汪鋐為吏部尚書,先生又劾之。又明年,副都禦史王應鵬上疏失書職名下獄,先生以為細故當原,又下獄拷訊。先生累遭廷杖,膚盡而骨不續,言之愈激。上訝其不死,收之輒赦,或且遷官,不欲其去。永嘉復位,始以京察罷。先生居鄉,情味真至。鄉人見先生有所告誡,退輒稱其說以教家人。其偶然流為方語,而深切者垂為法言,曰「魏水洲云云,不可易也。」疾痛則問藥,旱潦則問捄,先生因而付之,各畢所願,閭裏頓化,爭訟亦息。人有夜夢先生者,明旦得嘉客。生兒者夢先生過其家,則裏中相賀以為瑞。稻初登,果未落,家有老人不敢嘗,必以奉先生。其為鄉里所親敬如此。先生兄弟皆於陽明撫豫時受學,故以「致良知自明而誠,知微以顯,天地萬物之情與我之情自相應照,能使天回象,君父易慮,夫大夫永思,至愚夫孺子,亦徵於寤寐」。何者?不慮之知,達之天下,智愚疏戚,萬有不同,孰無良焉?此所以不戒而孚也。歿之日,詔其子孫曰:「予平生仗忠信,皇天鑒不得已之言,後土憐欲速朽之骨,陵穀有變,人心無改,不必銘志。」隆慶改元,晉太常少卿致仕。萬曆乙亥卒,年八十有四。弟良政、良器。

解元魏師伊先生良政

  良政字師伊。燕居無墮容,嘗曰:「學問頭腦既明,惟專一得之。氣專則精,精專則明,神專則靈。」又曰:「不尤人,何人不可處?不累事,何事不可為?」舉鄉試第一,尋卒。水洲言:「吾夢中見師伊輒流汗浹背。」其方嚴如此。

處士魏藥湖先生良器

  良器字師顏,號藥湖。洪都從學之後,隨陽明至越。時龍溪為諸生,落魄不羈,每見方巾中衣往來講學者,竊罵之。居與陽明鄰,不見也。先生多方誘之,一日先生與同門友投壺雅歌,龍溪過而見之曰:「腐儒亦為是耶?」先生答曰:「吾等為學,未嘗擔板,汝自不知耳。」龍溪於是稍相嬺就,已而有味乎其言,遂北面陽明。緒山臨事多滯,則戒之曰:「心何不灑脫?」龍溪工夫懶散,則戒之曰:「心何不嚴栗?」其不為姑息如此。嘗與龍溪同行遇雨,先生手蓋,龍溪不得已亦手蓋,而有怍容,顧先生自如,乃始惕然。陽明有內喪,先生、龍溪司庫,不厭煩縟。陽明曰:「二子可謂執事敬矣。」歸主白鹿洞,生徒數百人,皆知宗王門之學。疽發背,醫欲割去腐肉,不可,卒年四十二。先生雲:「理無定在,心之所安,即是理。孝無定法,親之所安,即是孝。」龍溪與先生最稱莫逆,然龍溪之玄遠不如先生之淺近也。

  水洲先生集

  道無動靜,性無內外,故言「動亦定,靜亦定。」又曰:「未感不是先,已應不是後。」近論多於觸處、動念處體認良知,不於一定處下著,故不免支離之病。(《答鄒東廓》)

  先師謂「良知存乎心悟」,悟由心得,信非講求得來。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神凝知自致耳。要得神凝,須絕外誘,固非頑空打坐,亦非歌舞講求,要自有悟處。(《答羅念菴》)

  操與致自是有辯,致是全功,操特始事,致可包操,而操未可以言致。(《復會中諸子》)

  「己所不欲」,吾心之知也,「勿施於人」,致吾心之良知也。誠「勿施於人」,則「己所不欲」之物格矣。所惡於下,吾心之矩也,毋以事上,絜吾心之矩也。誠毋以事上焉,則吾心所惡於下之矩絜矣。

  或問:「未發之中如何?」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聖人之學莫大於無我。性之本體無我也,梏形體而生私欲,作聰明而生私智,於是始有我爾。去二者之累,無我之體複矣」。

  君子有諸己,則得失不足易也,故得之自是,不得自是。小人無諸己,惟見於得失而已矣,故患得患失,無所不至。

  君子以誠身為貴,實有於身,謂之誠身。夫天下之物,可以實有於身者,惟善為然。由其為固有之實理,故可實有焉耳。彼取諸外者,夫豈可得而行之耶?

  良知之教不之學,故以入井怵惕、孩提愛敬、平旦好惡為證。然以三者皆一端之發見,而未見乎全,故言怵惕必以擴充繼之,言好惡必以長養繼之,言愛敬必以達之天下繼之。

  問「良知天理異同」。曰:「知之良處即是天理。昧其知,失其良,則為人欲。蓋自明覺而言,謂之知,自條理而言,謂之理,非二也。」

  由仁義行,即根心、生色、睟面、盎背之意。行仁義,非不是由此心也,終是知得為好。必如此做方好,乃第二義,便不是從中生,故曰「義外」。

  人本得天地之生意自能生,但被習心遮蔽,故不能生。但去其蔽,則本體自然呈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自然流出,乃其生意也。(以上《示諸生》)

太常王塘南先生時槐

  王時槐字子植,號塘南,吉之安福人。嘉靖丁未進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曆員外郎、禮部郎中。出僉漳南兵巡道事,改川南道。陞尚寶司少卿,曆太仆、光祿。隆慶辛未,出為陝西參政,乞致仕。萬曆辛卯,詔起貴州參政,尋陞南京鴻臚卿、太常卿,皆不赴新銜,致仕。乙巳十月八日卒,年八十四。

  先生弱冠師事同邑劉兩峰,刻意為學,仕而求質於四方之言學者,未之或怠,終不敢自以為得。五十罷官,屏絕外務,反躬密體,如是三年,有見於空寂之體。又十年,漸悟生生真機,無有停息,不從念慮起滅。學從收斂而入,方能入微,故以透性為宗,研幾為要。陽明沒後,致良知一語,學者不深究其旨,多以情識承當,見諸行事,殊不得力。雙江念菴舉未發以究其弊,中流一壺,王學賴以不墜,然終不免頭上安頭。先生謂:「知者,先天之發竅也。謂之發竅,則已屬後天矣。雖屬後天,而形氣不足以幹之。故知之一字,內不倚於空寂,外不墮於形氣,此孔門之所謂中也。」言良知者未有如此諦當。先生嘗究心禪學,故於彌近理而亂真之處,剖判得出。夏樸齋問:「無善無噁心之體,於義雲何?」先生曰:「是也。」曰:「與性善之旨同乎?」曰:「無善乃至善,亦無弗同也。」朴齋不以為然,先生亦不然朴哉。後先生看《大乘止觀》,謂「性空如鏡,妍來妍見,媸來媸見」,因省曰:「然則性亦空寂,隨物善惡乎?此說大害道。乃知孟子性善之說,終是穩當。向使性中本無仁義,則惻隱、羞惡從何處出來?吾人應事處人,如此則安,不如此則不安,此非善而何?由此推之,不但無善無惡之說,即所謂‘性中只有箇善而已,何嘗有仁義來’。此說亦不穩。」又言:「佛家欲直悟未有天地之先,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此正邪說淫辭。彼蓋不知盈宇宙間一氣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銷盡,只一空虛,亦屬氣耳。此至真之氣,本無終始,不可以先後天言,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若謂‘別有先天在形氣之外’,不知此理安頓何處?蓋佛氏以氣為幻,不得不以理為妄,世儒分理氣為二,而求理於氣之先,遂墮佛氏障中。」非先生豈能辨其毫釐耶?高忠憲曰:「塘南之學,八十年磨勘至此。」可為洞徹心境者矣。

  論學書

  所謂「去念守心」,念不可去,心不可守。真念本無念也,何去之有?真心本無相也,何守之有?惟寂而常照,即是本體,即是功夫,原無許多歧路費講說也。(《答王永卿》)

  知者先天之發竅也,謂之發竅,則已屬後天矣。雖屬後天,而形氣不足以幹之。故知之一字,內不倚於空寂,外不墮於形氣,此孔門之所謂中也。末世學者,往往以墮於形氣之靈識為知,此聖學之所以晦也。(《答朱易菴》)

  靜中欲根起滅不斷者,是志之不立也。凡人志有所專,則雜念自息。如人好聲色者,當其豔冶奪心之時,豈複有他念乎?如人畏死亡者,當其刀鋸逼體之時,豈複有他念乎?

  學無分於動靜者也。特以初學之士,紛擾日久,本心真機,盡汩沒蒙蔽於塵埃中,是以先覺立教,欲人於初下手時,暫省外事,稍息塵緣,於靜坐中默識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徹而靈光露,靜固如是,動亦如是。到此時,終日應事接物,周旋於人情事變中而不舍,與靜坐一體無二,此定靜之所以先於能慮也。豈謂終身滅倫絕物,塊然枯坐,待守頑空冷靜,以為究竟哉!(《答周守甫》)

  吾輩學不加進,正為不識真宰,是以雖曰為學,然未免依傍道理,只在世俗眼目上做得箇無大破綻之人而止耳。(《答鄒潁泉》)

  所舉佛家以默照為非,而謂「廣額屠兒,立地成佛」等語,此皆近世交朋,自不肯痛下苦功,真修實證,乞人殘羹剩汁以自活者也。彼禪家語,蓋亦有為而發。彼見有等專內趨寂,死其心而不知活者,不得已發此言以救弊耳。今以紛紛擾擾嗜欲之心,全不用功,卻不許其靜坐,即欲以現在嗜欲之心立地成佛,且稱塵勞為如來種以文飾之,此等毒藥,陷人於死。

  學無多說,若真有志者,但自覺此中勞攘,不得不靜坐以體察之,便須靜坐;或自覺人倫事物上欠實修,不得不於動中著力,便須事上練習,此處原無定方。(《答賀弘任》)

  所雲「居敬窮理」,二者不可廢一,要之「居敬」二字盡之矣。自其居敬之精明了悟處而言,即謂之「窮理」,非有二事也。縱使考索古今,討論經史,亦是居敬中之一條件耳,敬無所不該,敬外更無餘事也。認得居敬窮理,只是一件,則功夫更無歇手。若認作二事,便有換手,便有斷續,非致一之道也。

  此心湛然至虛,廓然無物,是心之本體,原如是也。常能如是,即謂之敬。陽明所謂「合得本體是,功夫也。」若以心起敬,則心是一物,敬又是一物,反似於心體上添此一項贅疣,是有所恐懼,而不得其正,非敬也。(以上《答郭以濟》)

  弟昔年自探本窮源起手,誠不無執戀枯寂。然執之之極,真機自生,所謂「與萬物同體」者,亦自盎然出之,有不容已者。非學有轉換,殆如臘畫陽回,不自知其然而然也。兄之學本從「與物同體」入手,此中最宜精研,若未能入微,則亦不無儱侗漫過,隨情流轉之病。(《與蕭兌嵎》)

  所諭「欲根盤結,理原於性,是有根者也」,欲生於染,是無根者也。惟理有根,故雖戕賊之久,而竟不可泯,惟欲無根,故雖習染之深,而竟不能滅性也。使欲果有根,則是欲亦原於天性,人力豈能克去之哉!

  吾輩無一刻無習氣,但以覺性為主,時時照察之,則習氣之面目亦無一刻不自見得。既能時時刻刻見得習氣,則必不為習氣所奪。蓋凡可睹聞者皆習氣也,情欲意見又習氣之粗者也。

  學貴能疑,但點點滴滴只在心體上用力,則其疑亦只在一處疑。一處疑者,疑之極,必自豁然矣。若只泛然測度道理,則其疑未免離根。離根之疑,愈疑而愈增多歧之惑矣。

  舍發而別求未發,恐無是理。既曰戒慎,曰恐懼,非發而何?但今人將發字看得粗了,故以澄然無念時為未發,不知澄然無念正是發也。

  未發之中固是性,然天下無性外之物,則視聽言動、百行萬事皆性矣,皆中矣。若謂中只是性,性無過不及,則此性反為枯寂之物,只可謂之偏,不可謂之中也。如佛老自謂悟性,而遺棄倫理,正是不知性。

  澄然無念,是謂一念。非無念也,乃念之至隱至微者也。此正所謂生生之真幾,所謂動之微、幾之先見者也。此幾更無一息之停,正所謂發也。若至於念頭斷續,轉換不一,則又是發之標末矣。譬之澄潭之水也,非不流也,乃流之至平至細者也;若至於急灘迅波,則又是流之奔放者矣。然則所謂未發者安在?此尤難言矣。澄潭之水固發也,山下源泉亦發也,水之性乃未發也。離水而求水性曰支,即水以為性曰混,以水與性為二物曰歧,惟時時冥念,研精入微,固道之所存也。

  一陰一陽,自其著者而言之,則寂感理欲,皆是也;自其微者而言之,則一息之呼吸、一念之起伏,以至於浮塵野馬之眇忽,皆是也。豈截然為奇為偶,真若兩物之相為對待者哉!識得此理,則知一陰一陽,即所謂其為物不貳也。舍陰陽之外,而世之欲超陰陽、離奇偶以求性者,其舛誤可知矣。(以上《答錢啟新》)

  事之體強名曰心,心之用強名曰事,其實只是一件,無內外彼此之分也。故未有有心而無事者,未有有事而無心者,故曰「必有事焉」,又曰「萬物皆備於我」,故充塞宇宙皆心也,皆事也、物也。吾心之大,包羅天地,貫徹古今,故但言盡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學者誤認區區之心,渺焉在胸膈之內,而紛紛之事,雜焉在形骸之外,故逐外專內,兩不相入,終不足以入道矣。(《答郭墨池》)

  生幾者,天地萬物之所從出,不屬有無,不分體用。此幾以前,更無未發,此幾以後,更無已發。若謂生幾以前,更有無生之本體,便落二見。陽明曰:「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格物致知者,誠意之功也。知者意之體,非意之外有知也;物者意之用,非意之外有物也。但舉意之一字,則寂感體用悉具矣。意非念慮起滅之謂也,是生幾之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也。獨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機不克則不能生,故學貴從收斂入,收斂即為慎獨,此凝道之樞要也。孟子言「不學不慮」,乃指孩提愛敬而言。今人以孩提愛敬便屬後天,而擴充四端皆為下乘,只欲人直悟未有天地之先,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乃為不學不慮之體,此正邪說淫辭。彼蓋不知盈宇宙間一氣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消盡,只一空虛,亦屬氣耳。此至真之氣,本無終始,不可以先後天言,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若謂別有先天在形氣之外,不知此理安頓何處?通乎此,則知灑掃應對,便是形而上者。

  宇宙萬古不息,只此生生之理,無體用可分,無聲臭可即,亦非可以強探力索而得之。故後學往往到此無可捉摸處,便謂此理只是空寂,原無生幾,而以念頭動轉為生機,甘落第二義,遂使體用為二,空有頓分,本末不貫,而孔門求仁真脈,遂不明於天下矣。(以上《與賀汝定》)

  來諭:「識得生幾自然,火然泉達,安用人為?」但鄙意真識生幾者,則必兢兢業業,所謂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方為實學。今人亦有自謂能識生幾者,往往玩弄光景以為了悟,則涉於無忌憚矣。(《答王夢峰》)

  禪家之學,與孔門正脈絕不相侔。今人謂孔、釋之見性本同,但其作用始異,非也。心跡猶形影,影分曲直,則形之欹正可知。孔門真見,盈天地間只一生生之理,是之謂性,學者默識而敬存之,則親親仁民愛物,自不容已。何也?此性原是生生,由本之末,萬古生生,孰能遏之?故明物察倫,非強為也,以盡性也。釋氏以空寂為性,以生生為幻妄,則自其萌芽處便已斬斷,安得不棄君親、離事物哉?故釋氏之異於孔子,正以其原初見性,便入偏枯,惟其本原處所見毫釐有差,是以至於作用大相背馳,遂成千里之謬也。

  此心之生理,本無聲臭而非枯槁,實為天地萬物所從出之原,所謂性也。生理之呈露,脈脈不息,亦本無聲臭,所謂意也。凡有聲臭可睹聞,皆形氣也。形氣雲者,非血肉粗質之謂,凡一切光景閃爍、變換不常、滯礙不化者,皆可睹聞,即形氣也。形氣無時無之,不可著,亦不可厭也。不著不厭,亦無能不著不厭之體,若外不著不厭,而內更有能不著不厭之體,則此體亦屬聲臭,亦為形氣矣。於此有契,則終日無分動靜,皆真性用事,不隨境轉,而習氣自銷,亦不見有真性之可執,不言收斂,自得其本然之真收斂矣。(以上《寄汝定》)

  善由性生,惡自外染,程子所謂「善固性,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者,猶言清固水,濁亦不可不謂之水耳。然水之本性豈有濁乎?其流之濁,乃染於外物耳。(《答郭墨池》)

  夫本心常生者也,自其生生而言,即謂之事,故心無一刻不生,即無一刻無事。事即本心,故視聽言動、子臣弟友、辭受取予,皆心也。灑掃應對,便是形而上者。學者終日乾乾,只是默識此心之生理而已。時時默識,內不落空,外不逐物,一了百了,無有零碎本領之分也。(《答周時卿》)

  心之官則思,中常惺惺,即思也,思即窮理之謂也。此思乃極深研幾之思,是謂近思,是謂不出位,非馳神外索之思。(《答曾肖伯》)

  此理至大而至約,惟「虛而生」三字盡之。其虛也,包六合以無外,而無虛之相也;其生也,徹萬古以不息,而無生之跡。只此謂之本心,時時刻刻還他本來,即謂之學。

  太虛之中,萬古一息,綿綿不絕,原無應感與不應感之分。識得此理,雖瞑目獨坐,亦應感也。時時應感,即時時是動也,常動即常靜也。一切有相,即是無相,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皆無相也。真性本無杳冥,時時呈露,即有相也。相與無相,了不可得,言思路絕,強名之曰本心。(以上《與歐克敬》)

  有謂靜中不可著操字,則孔子所謂「操則存」者,果妄語乎?彼蓋不知,操者,非以此操彼之謂也,此心兢兢業業,即是心之本體,即是操也。惟操即是本體,純一不雜即是靜也,非以蕩然無所用心為靜也。何思何慮,言思慮一出於正,所謂「心之官則思」,「思睿而作聖」,非妄想雜念之思慮也,豈可以不操冒認為何思何慮乎。(《答曾得卿》)

  白手起家,勿在他人腳跟下湊泊。(《答郭以濟》)

  性之一字,本不容言,無可致力。知覺意念,總是性之呈露,皆命也。性者,先天之理,知屬發竅,是先天之子,後天之母也。此知在體用之間,若知前求體則著空,知後求用則逐物,知前更無未發,知後更無已發,合下一齊俱了,更無二功,故曰獨。獨者無對也,無對則一,故曰不貳。意者知之默運,非與之對立而為二也,是故性不假修,只可雲悟。命則性之呈露,不無習氣隱伏其中。此則有可修矣,修命者盡性之功。(《答蕭勿庵》)

  性命雖雲不二,而亦不容混稱,蓋自其真常不變之理而言曰性,自其默運不息之機而言曰命,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中庸「天命之謂性」,正恐人於命外求性,則離體用而二之,故特發此一言。若執此語,遂謂性命果無分辨,則言性便剩一命字,言命便剩一性字,而「盡性至命」等語皆贅矣。故曰性命雖不二,而亦不容混稱也。盡性者,完我本來真常不變之體。至命者,極我純一不息之用。而造化在我,神變無方,此神聖之極致也。(《答鄒子尹》)

  知生知死者,非謂硬作主張,固守靈識,以俟去路不迷之謂也。蓋直透真性,本非生死,乃為真解脫耳。(《答王養卿》)

  時習者,時時知至善為本而止之,約情以複性雲耳。大學止至善,即中庸慎獨之功,無二事也。舍此更有何學。(《答王敬所》)

  學不知止,則意必不能誠。何謂知止?蓋意心身家國天下總為一物也,而有本末焉。何謂本?意之所從出者是也,意之所從出者性也,是至善也。知止於至善之性,則意心身家國天下一以貫之矣,是謂物格而後知至。何謂格?格者,通徹之謂也。

  朱子格物之說,本于程子。程子以窮至物理為格物。性即理也,性無內外,理無內外,即我之知識念慮,與天地日月山河草木鳥獸,皆物也,皆理也。天下無性外之物,無理外之物,故窮此理至於物,物皆一理之貫徹,則充塞宇宙,綿亙古今,總之一理而已矣。此之謂窮理盡性之學,與陽明致良知之旨,又何異乎!蓋自此理之昭明而言,謂之良知,良知非情識之謂,即程門所謂理也、性也。良知通徹於天地萬物,不可以內外言也。通乎此,則朱子之格物非逐外,而陽明致良知非專內,明矣。但朱子之說,欲人究徹彌宇宙、亙古今之一理,在初學遽難下手,教以姑從讀書而入,即事察理,以漸而融會之。後學不悟,遂不免尋枝摘葉、零碎支離,則是徒逐物而不達理,其失程朱之本旨遠矣。陽明以學為求諸心而救正之,大有功於後學,而後學複以心為在內,物為在外,且謂理只在心不在物,殊不知心無內外,物無內外,徒執內而遺外,又失陽明之本旨也。

  意不可以動靜言也,動靜者念也,非意也。意者,生生之密機,有性則常生而為意,有意則漸著而為念,未有性而不意者,性而不意,則為頑空;亦未有意而不念者,意而不念,則為滯機。(以上《答楊晉山》)

  虞廷曰中,孔門曰獨,舂陵曰幾,程門主一,白沙端倪,會稽良知,總無二理。雖立言似別,皆直指本心真面目,不沈空,不滯有,此是千古正學。(《寄錢啟新》)

  易曰「乾知大始」,此知即天之明命,是謂性體,非以此知彼之謂也。易曰「坤作成物」,此作即明命之流行,是謂性之用,非造作強為之謂也。故知者體,行者用,善學者常完此大始之知,即所謂明得盡便與天地同體。故即知便是行,即體便是用,是之謂知行一、體用一也。

  夫以此知彼,揣摩測度,則謂之空知。若乾知大始之知,即是本性,即是實事,不可以空知言也。以此想彼,如射覆然,則謂之懸想。若默而識之,即是自性自識,覿體無二,不可以懸想言也。(《答龔修默》)

  靜中涵養,勿思前慮後,但澄然若忘,常如游于洪蒙未判之初。此樂當自得之,則真機躍如,其進自不能已矣。(《答劉心蘧》)

  性本不二,探奇逐物,總屬二見。若未免見有妙性超於物外,猶為法塵影事。學者果能透到水窮山盡,最上之上更無去處,然後有信。當下小心翼翼,動不逾矩,便為究竟耳。(《寄劉公霽》)

  釋氏所以與吾儒異者,以其最初志願在於出世,即與吾儒之志在明明德於天下者分塗轍矣。故悟性之說似同,而最初嚮往之志願實異;最初之志願既異,則悟處因之不同,悟處不同,則用自別。(《答唐凝庵》)

  聖學失傳,自紫陽以後,為學者往往守定一個天理在方寸之間,以為功夫,於聖門無聲無臭之旨不相契。故陽明特揭無善無惡,正恐落一善字,便覺涉於形象;提出心體,令人知本心善,亦著不得也。第宗其說者,致有流弊,不若無聲無臭字義直截穩當。(《答吳安》)

  本性真覺,原無靈明一點之相。此性遍滿十方,貫徹古今,蓋覺本無覺。孔子之無知,文王之不識不知,乃真知也。若有一點靈明不化,即是識神,放下識神,則渾然先天境界,非思議所及也。(《答鄒子予》)

  文者,禮之散殊,如視聽言動、子臣弟友,一切應酬皆是也。以其散殊,故曰博。禮者,文之根底,如孔子言「所以行之者一」是也。以其至一,故曰約。學者時時修實行,謂之博文;事事協天則,謂之約禮。即事是禮而非滯跡,即禮是事而非落空,此博約合一之學也。(《答周宗濂》)

  性本不容言,若強而言之,則虞廷曰「道心惟微」,孔子曰「未發之中」、曰「所以行之者一」、曰「形而上」、曰「不睹聞」,周子曰「無極」,程子曰「人生而靜以上」,所謂密也,無思為也,總之,一性之別名也。學者真能透悟此性,則橫說豎說,只是此理。一切文字語言,俱屬描畫,不必執泥。若執言之不一,而遂疑性有多名,則如不識其人,而執其姓氏、名諱、別號以辯同異,則愈遠矣。性之體本廣大高明,性之用自精微中庸,若複疑只以透性為宗,恐落空流於佛老,而以尋枝逐節為實學,以為如此,乃可自別於二氏。不知二氏之異處,到透性後自能辨之。今未透性,而強以猜想立說,終是隔靴爬癢,有何干涉?反使自己真性不明,到頭只做得個講說道理,過了一生,安得謂之聞道也。(《答龔修默》)

  性體本寂,萬古不變,然非頑空,故密運而常生。惟幾萌知發,不學以反其本,則情馳而性蔽矣。故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答唐凝庵》)

  心體本寂念者,心之用也。真識心體,則時時常寂,非假人力,其體本如是也。此本常寂,雖欲擾之而不可得。念之應感,自然中節,而心體之寂自若也。心體之寂,萬古不變,此正所謂未發之中。舍此則學不歸根,未免逐末,將涉於憧憧往來,於道遠矣。(《答陸仰峰》)

  大抵佛家主於出世,故一悟便了,更不言慎獨。吾儒主於經世學問,正在人倫事物中實修,故吃緊於慎獨。但獨處一慎,則人倫事物無不中節矣。何也?以獨是先天之子、後天之母,出無入有之樞機,莫要於此也。若只雲見性,不言慎獨,恐後學略見性體而非真悟者,便謂性中無人倫事物,一切離有而趨無,則體用分而事理判,甚至行檢不修,反雲與性無干,其害有不可勝言者也。善學者亦非一途,有徹悟本性,而慎獨即在其中者;有精研慎獨,而悟性即在其中者。總之,於此理洞然真透,既非截然執為二見,亦非混然儱侗無別,此在自得者默契而已。(《答郭存甫》)

  語錄

  性不容言,知者性之靈也。知非察識照了分別之謂也,是性之虛圓瑩徹,清通淨妙,不落有無,能為天地萬物之根,彌六合、亙萬古而炳然獨存者也。性不可得而分合增減,知亦不可得而分合增減也。而聖凡與禽獸草木異者,惟在明與蔽耳,是故學莫大於致知。(以下皆《三益軒會語》)

  識察照了分明者,意與形之靈也,亦性之末流也。性靈之真知,非動作計慮以知,故無生滅。意與形之靈,必動作計慮以緣外境,則有生滅。性靈之真知無欲,意與形之靈則有欲矣。今人以識察照了分別為性靈之真知,是以奴為主也。

  道心體也,故無改易;人心用也,故有去來。孔子所謂「操存舍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亦是指人心而言。若道心,為萬古天地人物之根,豈有存亡出入之可言。

  問:「情識思慮可去乎?」曰:「悟心體者,則情識思慮皆其運行之用,何可去也?且此心廓然充塞宇宙,只此一心,更無餘事,亦不見有情識思慮之可言。如水常流而無波,如日常照而無翳,性情體用,皆為剩語。」

  千聖語學,皆指中道,不落二邊。如言中、言仁、言知、言獨、言誠是也。若言寂,則必言感而後全言無,則必言有而後備,以其涉於偏也。

  心廓然如太虛無有邊際,日用雲為,酬酢萬事,皆太虛變化也,非以內心而應外事也。若誤認以內心應外事,則心事相對成敵,而牽引梏亡之害乘之矣。

  性本無欲,惟不悟自性而貪外境,斯為欲矣。善學者深達自性,無欲之體,本無一物,如太虛然。浮雲往來,太虛固不受也。所謂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是矣。

  問:「四時行,百物生,莫非動也。而曰有不動者,豈其不與四時偕行、不隨百物以生乎?」曰:「非然也,所謂不動者,非塊然一物出於四時百物之外也,能行四時而不可以寒暑代謝言,能生百物而不可以榮瘁枯落言,故曰不動也。」

  問:「知一也,今謂心體之知與情識之知不同,何也?」曰:「心體之知,譬則石中之火也,擊而出之為焚燎,則為情識矣;又譬則銅中之明也,磨而出之為鑒照,則為情識矣。致知者,致其心體之知,非情識之謂也。」

  心體之知,非作意而覺以為知,亦非頑空而無知也,是謂天德之良知。致者,極也,還其本然而無虧欠之謂。

  情識即意也,意安從生?從本心虛明中生也。故誠意在致知,知者意之體也,若又以情識為知,則誠意竟為無體之學,而聖門盡性之脈絕也。

  問:「陽明以知善知惡為良知,此與情識何別?」曰:「善惡為情識,知者天聰明也,不隨善惡之念而遷轉者也。」

  問:「致知焉盡矣,何必格物?」曰:「知無體,不可執也。物者知之顯達也,舍物則何以達此知之用?如窒水之流,非所以盡水之性也,故致知必在格物。」

  陽明以意之所在為物,此義最精。蓋一念未萌,則萬境俱寂;念之所涉,境則隨生。且如念不注於目前,則雖泰山覿面而不睹;念茍注於世外,則雖蓬壺遙隔而成象矣。故意之所在為物,此物非內非外,是本心之影也。

  盈天地間皆物也,何以格之?惟以意之所在為物,則格物之功,非逐物亦非離物也,至博而至約矣。

  意在於空鏡,則空鏡亦物也。知此,則知格物之功無間於動靜。

  太極者,性也,先天也。動而生陽,以下即屬氣,後天也。性能生氣,而性非在氣外,然不悟性,則無以融化形氣之渣滓。故必悟先天以修後天,是以謂聖學。

  朱子以知覺運動為形而下之氣,仁義禮智為形而上之理,以此辟佛氏,既未可為定論。羅整庵遂援此以辟良知之說,不知所謂良知者,正指仁義禮智之知,而非知覺運動之知,是性靈,而非情識也。故良知即是天理,原無二也。

  見其大則心泰,必真悟此心之彌六合而無邊際,貫萬古而無終始,然後謂之見大也。既見大,且無生死之可言,又何順逆窮通之足介意乎?

  斷續可以言念,不可以言意;生機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虛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於性,則不容言矣。

  人自有生以來,一向逐外,今欲其不著於境、不著於念、不著於生生之根,而直透其性,彼將茫然無所倚靠,大以落空為懼也。不知此無倚靠處,乃是萬古穩坐之道場、大安樂之鄉也。

  「致良知」一語,惜陽明發此於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其旨。先生沒後,學者大率以情識為良知,是以見諸行事,殊不得力。羅念庵乃舉未發以究其弊,然似未免于頭上安頭。夫所謂良知者,即本心不慮之真明,原自寂然,不屬分別者也,此外豈更有未發耶?

  問「知行之辨」,曰:「本心之真明,即知也。本心之真明,貫徹於念慮事為,無少昏蔽,即行也。知者體,行者用,非可離為二也。」

  問:「情識既非良知,而孟子所言孩提之愛敬,見入井之怵惕,平旦之好惡,呼蹴之不受不屑,皆指情上言之,何也?」曰:「性不容言,姑即情以驗性,猶如即煙以驗火,即苗以驗種。後學不達此旨,遂認定愛敬怵惕好惡等,以為真性在是,則未免執情而障性矣」。

  學者以任情為率性,以媚世為與物同體,以破戒為不好名,以不事檢束為孔顏樂地,以虛見為超悟,以無所用恥為不動心,以放其心而不求為未嘗致纖毫之力者,多矣,可歎哉!

  淪于陰,則漸滯於形質矣;反于陽,則漸近於超化矣。真陽出現,則積陰自消,此變化氣質之道也。

  吾心廓然之體曰乾,生生之用曰神。

  夫乾,靜專動直吾心之知體,寂然一也,故曰靜專;知發而為照,有直達而無委曲,故曰動直。夫坤靜翕動辟,吾心之意根,凝然定也,故曰靜翕;意發為念,則開張而成變化,故曰動辟。

  知包羅宇宙,以統體言,故曰大;意裁成萬務,以應用言,故曰廣。

  問:「知發為照,則屬意矣,然則乾之動直,即屬坤矣。」曰:「不然。知之照無分別者也,意則有分別者也,安得以照為意?」

  告子但知本性無善惡無修證,一切任其自然而已,才涉修為,便目為意外而拒之,落在偏空一邊。孟子洞悟中道,原無內外,其與告子言,皆就用上一邊幫補說,以救告子之所不足。

  問:「事上磨煉如何?」曰:「當知所磨煉者何物,若只要世情上行得通融周匝,則去道遠矣。」

  無欲即未發之謂[發便是欲]。

  《傳習續錄》言「心無體,以人情事物之感應為體」,此語未善。夫事者心之影也,心固無聲臭,而事則心之變化,豈有實體也?如水與波然,謂水無體,以波為體,其可乎?為此語者,蓋欲破執心之失,而不知複起執事之病。

  未發之中,性也,有謂必收斂凝聚,以歸未發之體者,恐未然。夫未發之性,不容擬議,不容湊泊,可以默會而不可以強執者也。在情識則可收斂可凝聚,若本性,無可措手,何以施收斂凝聚之功?收斂凝聚以為未發,恐未免執見為障,其去未發也益遠。

  問「研幾之說」,曰:「周子謂『動而未形,有無之間為幾』。蓋本心常生常寂,不可以有無言,強而名之曰幾。幾者微也,言其無聲臭而非斷滅也。今人以念頭初起為幾,未免落第二義,非聖門之所謂幾矣。」

  問:「有謂性無可致力,惟於念上操存、事上修飭,則性自在。」曰:「悟性矣,而操存于念、修飭於事,可矣。性之未悟,而徒念與事之致力,所謂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陽明之學,悟性以禦氣者也;白沙之學,養氣以契性者也。此二先生所從入之辨。

  後儒誤以情識為心體,於情識上安排佈置,欲求其安定純淨而竟不能也。假使能之,亦不過守一意見,執一光景,強作主張,以為有所得矣,而終非此心本色,到底不能廓徹疑猜,而朗然大醒也。

  複言「至日閉關」:夫一陽潛萌於至靜之中,吾心真幾本來如是,不分時刻皆至也。(《瑞華剩語》)

  未發之性,以為有乎則非色相,以為無乎則非頑空,不墮有無二邊,故直名之曰中。(以下《潛思劄記》)

  大學言「知止」,蓋未發之性萬古常止也。常止則能生天地萬物,故止為天地萬物之本。故大學以「知止」「知本」釋格致之義。

  乾用九「見群龍無首」,坤用六「利永貞」,蓋乾元者性也,首出庶物者也,然首不可見,若見有首則非矣,故曰天德不可為首也。坤者乾之用也,坤必從乾。貞者,收斂歸根以從乎乾也,故曰利永貞。

  氣者性之用也,性無生滅故常一,氣有屈伸故常二,然氣在性中,雖有屈伸,亦不可以生滅言。故盡性則至命矣,學者深達此,則無疑於生死之說。

  性無為者也,性之用為神,神密,密常生謂之意,意者一也。以其靈謂之識,以其動謂之念,意識念,名三而實一,總謂之神也。神貴凝,收斂歸根以凝,神也。神凝之極,於穆不已,而一於性,則潛見飛躍,無方無跡,是謂聖不可知。

  致知主悟,誠意主修,能知止,則悟於性也徹矣;能慎獨,則修於意也微矣。

  學未徹性者,則內執心,外執境,兩俱礙矣。於性徹者,心境雙忘,廓然無際。

  乾元為天地萬物之資始,故曰首出;能潛見惕躍飛亢而不涉于跡,莫測其變化雲為之所以然,故曰無首。若有首可睹,則亦一物而已,安能時乘六龍乎!

  或謂「性無可致力,必也攝用以歸體乎?」餘謂:「是固有然者矣,是中庸所謂『其次致曲』、程子所謂『其次則莊敬持養』之說也。若中庸所謂『盡性』、程子所謂『明得盡渣滓便渾化』者,則又當別論。孟子謂『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小者不能奪』,夫曰天『與我』,則乾元之性,我固有之,學者真志密詣,久之能默契而深信,實見其大本在我,原是具足不假外求,則一切瞬息作止,日可見之行,由原泉而盈科放海,即所以致力處也。非別以性為一物,執捉把持而後謂之致力也。」

  「性之生,而後有氣有形,則直悟其性足矣,何必後天之修乎?」曰:「非然也,夫徹古今彌宇宙皆後天也,先天無體,舍後天亦無所謂先天矣。故必修於後天,正所以完先天之性也。」(以下《病筆》)

  「性無為,而後天有修,然則性為兀然無用之物乎?」曰:「非然也,性無體,而天地萬物由之以生。通乎,此則謂一塵一毛皆先天可也。一切皆性,性之外豈更有天地萬物哉!」

  「性貴悟,而後天貴修,然則二者當並致其力乎?」曰「非然也,是分性相,判有無,歧隱顯,自作二見,非知道者也。善學者,自生身立命之初,逆溯於天地一氣之始,窮之至於無可措心處,庶其有悟矣。則信一切皆性,戒慎於一瞬一息,以極于經綸事業,皆盡性之實學也。故全修是性,全性是修,豈有二者並致力之說?所謂修者,非念念而堤防之、事事而安排之之謂也。蓋性本寂然,充塞宇宙,渾然至善者也。性之用為神,神動而不知返,於是乎有惡矣。善學者,息息歸寂,以還我至善之本性,是之謂真修。」

  或曰「性本寂也,故一悟便了。若曰歸寂,是以此合彼終為二之。」曰:「非然也,夫性生萬物,則物物皆性。物物歸寂,即是自性自寂,何二之有?」

  昔人有背觸皆非之說,蓋謂遺一切而執性者是觸也,如臣子之觸犯君父也;狥一切而遺性者是背也,如臣子之叛棄君父也。

  念念歸根謂之格物,念念外馳謂之逐物。

  宇宙此生理,以其萬古不息,謂之命;以其為天地人性所從出,謂之性;以其不可以有無言,謂之中;以其純粹精至極而不可名狀,謂之至善;以其無對謂之獨以其不二,謂之一;以其天則自然非假人力,謂之天理;以其生生謂之易;以其為天地人物之胚胎如果核之含生,謂之仁。(以下《仰慈膚見》)

  異學喜談父母未生前以為言,思路絕殊。不知萬古此生理充塞宇宙,徹乎表裏始終,豈離一切,別有未生前可容駐腳?若雲即於一切中要悟未生前乃為見性,亦未免落空有二見,非致一不二之學也。

  天地之生無不貫,故草木鳥獸、一塵一毛,莫不受氣而呈形;聖人之生理無不貫,故人倫庶物、一瞬一息,莫不中節而盡分。是以聖門教人,大閑不逾,細行必謹,非矯飾也,實以全吾生理,是盡性之極功也。故曰灑掃應對,便是形而上者。

  生理浩乎無窮,不可以方所求,不可以端倪執,不可以邊際窺。彼以一念初萌為生理,殊未然。

  聖學主於求仁,而仁體最難識。若未能識仁,只從孝弟實事上懇惻以盡其分,當其真切孝弟時,此心油然藹然不能自己,則仁體即此可默會矣。

  中庸言「至誠無息,純亦不已,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孟子言「直養無害,塞乎天地之間」,到此境界,安有生死之可言?夫無生死可言,非斷滅之謂也。不斷滅,非精魂留住之謂也,亦非泛論此理常存,而於人無與之謂也,惟深造者自知之。

  屈伸往來之理備于易。屈伸往來非兩物,以其能屈伸往來者,本一也。一而能屈伸往來,故謂之易。能屈伸往來而不息,易之所為不毀也,是謂生生之易。知易則知生死之說。

  由真修而悟者實際也,由見解而悟者影響也,此誠偽之辨也。(以下《靜攝寤言》)

  性廓然無際,生幾者,性之呈露處也。性無可致力,善學者惟研幾。研幾者,非於念頭萌動辨別邪正之謂也,此幾生而無生,至微至密,非有非無,惟綿綿若存退藏於密,庶其近之矣。

  問:「人之死也,形既朽滅,神亦飄散,故舜蹠同歸於必朽,所僅存者惟留善惡之名於後世耳。」予曰:「不然。」又問:「君子之修身力學,義當然也,非為生死而為也。倘為生死而為善,則是有所為而為矣。」予亦曰:「不然。夫學以全生全歸為准的,既雲全歸,安得謂與形而俱朽乎?全歸者,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至誠之所以悠久而無疆也,孰謂舜蹠之同朽乎?以全歸為學,安得謂有為而為乎?」曰:「天地合德日月合明悠久無疆,特言其理耳,豈真有精神靈爽長存而不泯乎?是反為沉滯不化之物矣。」予曰:「理果有乎?有即沉滯矣。理果無乎?無即斷滅矣。沉滯則非德非明非至誠也,斷滅則無合無悠久也。此等見解,一切透過,乃可以語知生之學。」(《朝聞臆說》)

  自本性之中涵生理曰仁,自本性之中涵靈通曰知,此仁知皆無聲臭,故曰性之德也。若惻隱是非,乃仁知之端倪發用於外者,是情也,所謂性之用也。後儒以愛言仁,以照言知,遂執此以為學,是徒認情之流行,而不達性之蘊奧矣。(以下《仁知說》)

  孔門以求仁為宗,而姚江特揭致知,蓋當其時,皆以博聞廣見求知於外為學,故先生以其根於性而本良者救之。觀其言曰「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既雲未發之中,仁知豈有二哉!今末學往往以分別照了為良知,固昩其本矣。

  或謂「只將一念之愛,擴而充之,至於無不愛,便是仁,不必深探性體之仁」,此與執知善知惡為良知而不深探性體之知者無異。噫,性學之晦久矣!

  未發之中,仁知渾成,不可睹聞。本無愛之可言,而能發之為無不愛;本無照之可言,而能發之為無不照,故曰「溥博淵泉而時出之。」

  古人有所謂不朽者,夫身外之物固必朽,文章勳業名譽皆必朽也,精氣體魄靈識亦必朽也。然則不朽者何事?非深於道者,孰能知之!(以下《唐曙台索書》)

  寂然不動者誠,感而遂通者神,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此是描寫本心最親切處。夫心一也,寂其體,感其用,幾者體用不二之端倪也。當知幾前無別體,幾後無別用,只幾之一字盡之,希聖者終日乾乾,惟研幾為要矣。

  程子曰「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格物致知者,識得此體也。誠意者,以誠敬存之也。格物存乎悟,誠意存乎修,大學之要盡於此矣。(以下《石經大學略義》)

  問:「大學但言至善,未嘗指其為性;但言獨,未嘗描寫其為動而未形;但言慎,未嘗極示其為潛藏收斂。今何所征而知其然乎?」曰:「吾征於中庸而知其然矣。中庸首揭天命之性,而謂未發為天下之大本,篇中言明善擇善,正指性之至善為本之說也。其言獨曰不睹聞隱微,而即曰莫見莫顯,正所謂動而未形,有無之間。其描寫獨之面目可謂親切矣。既言戒慎恐懼,而末章詳言尚絅、闇然,由微自以入德,潛伏於人所不見,敬信於不動不言,篤恭於不顯,不大於聲色之末,而歸極於無聲臭之至,正潛藏收斂研幾入微之旨也。大學舉其略,中庸示其詳也。賈逵謂大學為經、中庸為緯,皆出於子思之筆,其信然哉!」

  問:「性本自止,非假人力而後止也。學惟一悟便了,何必慎獨?」曰:「性先天也,獨幾一萌,便屬後天。後天不能無習氣之隱伏,習氣不盡,終為性之障,故必慎之。至於習氣銷盡,而後為悟之實際,故真修乃所以成其悟,亦非二事也。」

  性貴悟而已,無可措心處,才一拈動,即屬染汙矣。獨為性之用,藏用則形氣不用事以複其初,所謂陰必從陽,坤必「東北喪朋」而後有慶,後天而奉天時也。

文潔鄧定宇先生以讚

  鄧以讚字汝德,號定宇,南昌新建人。隆慶辛未會試第一。選庶起士,曆官編修,右中允,管國子監司業事,南京祭酒,至吏部侍郎。入仕二十餘年,受俸僅六年。以國本兩上公疏。先生澄神內照,洞徹性靈。與龍溪言:「學問須求自得,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聖人也不做他。」陽和謂「所言駭世人之聽」。先生曰:「畢竟天地也多動了一下,此是不向如來行處行手段。」而先生記中刪此數語,亦慮其太露宗風乎?謂「陽明知是知非為良知,特是權論。夫知是知非不落於是非者也,發而有是有非,吾從而知之謂之照,無是無非,澄然在中,而不可不謂之知是知非,則是知之體也。猶之好好色、惡惡臭,好惡之體,何嘗落於色臭哉!」在陽明實非權論,後來學者多在用處求,辨之於有是有非之中,多不得力,先生墮其義,不可謂非藥石也。先生私淑陽明之門人,龍溪、陽和其最也。

  定宇語錄

  《大學》之為心性也,靜所以攝心而非心也,所以求性而非性也。夫是物也,在目為視,在耳為聽,在手足為持行,安往而不存焉?惡在其必靜也?故古之聖賢,於惻隱而驗其端,於知能而觀其良,要以直參其體而已。

  吾人耳目口鼻雖是箇人,還有箇生意貫洽於其間。仁乃人之生意有此生意,人才成得。如心不在,視不見,聽不聞,食不知味,則不成矣。

  天地間皆《易》,即所見天風木葉鳥聲,無非《易》者。吾人在此一動,即落一爻。道本至中,稍有一毫倚著,即是過處。

  形色天性也,天性原在形色之內,如眼能視,耳能聽,手足能持行,這是什麼?就有箇天性。在聖人之踐形,全得這箇,視聽言動,以理自然,聲為律,身為度,耳成箇耳,目成箇目,手足成箇手足。賢智者知有天性,而不知其在形色之內,是知天而不知人;愚不肖者徒:知有形色,而不知有天性,是知人而不知天。

  用之則行,大行其道也;舍之則藏,退藏於密也。夫子在魯國一用,便幹出許多大行事出來。顏子居陋巷,豈止藏他一身?將生平所學儘是藏了。故到今人只知他是箇聖人,即求他言語文字之粗,了不可得,何曾識得此中之深深?此是聖人最妙處。

  人之真心,到鬼神前,毋論好醜,盡皆宣洩,有是不能泯滅處。

  制以方矩,至極方處就是巧;制圓以規,至極圓處亦是巧。方圓之上更複可加,就非規矩。

  學問從身心上尋求,縱千差萬錯,走來走去,及至水窮山盡,終要到這路上來。

  人之生也,直如日用之間。人呼我應,人施我答,遇渴即飲,遇饑即食便是。若於此中起半點思維計較,牽強裝飾,即謂之罔。

  人之氣不要他用事,凡從性上發出的便中和,從氣上起的便乖戾。

  居家處事,有不慊意處,只求本體常真,有一毫求人知意思,就不是,只以至誠相處。

  不占而已,占非是蔔筮,擬議在我,吉凶亦在我。《易》曰:「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凡舉動言語進退,不妨慢些。

  學問只在向內,不論朝市山林,皆須正己物正,不然,而徒陪奉世情,愈周密,愈散漫,到頭終不得力。

  老子曰:「恍惚有物,窈冥有精。」即今如我身中,所謂物與精者何也?蓋嘗求之,庶幾有似,而近見則又異矣。以為有聚則有散也,有生則有滅也,有天地則有混沌也,故不欲別凡聖,不欲揀是非,不欲忻寂,不欲厭動。常自笑曰:「吾無聚,胡散?吾無生,胡死?吾無天地,胡混沌?」然則此愈難矣。

  論心者皆曰:「須識其本體。」餘謂心之本體,在順其初者也。初者,萬慮俱忘之時也。突然感之,卒然應之,則純乎天者也。意氣一動,而二三之念則繼乎後。又其甚者,此念方萌,而二與三已並出其間,繼與並皆非初也。故親,我愛也,謂當愛而加之意則否;長,吾敬也,謂當敬而加之意則否。守死是也,爭死未是;專財非也,散財亦非。貴而益謙與傲同,醉而益恭與亂同。何也?徇外之心,為人之心也,所謂繼與並者也。此心之原,不墮方體,不落計較,翛然而往,倏然而來,見其前而不見其後,知其一而不知其兩,如此而已矣。此則所謂初者也。

  心者,天之所以與我,何以與之?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何以異之?胡為而能喜?胡為而能怒?其思也於何而起?其寂也於何而斂?人皆曰:「莫為而為,莫致而致」,夫天地之運,日夜不息,豈誠無以主張是也。

  論學書

  夫性者,不思不勉,天之謂也;意者,有識有知,人之謂也。彼其求覺者,果不落於思勉,則毋論觀也,即推求尋達皆性也。何則?分別亦非意也,似不得獨以觀為性也。倘其求覺者,或未離於知識,則毌論察也,即靈心絕待皆意也。何則?聖諦亦階級也,似不得獨以察為意也。蓋觀察皆方便之門,但可以止兒啼,不問何葉也。性意即天人之分,即有以似楮葉,必非真楮也,故以為諸君不必辨觀察,而但在辨性意也。(《答張陽和》)

  古之哲人,置心一處,然率以數十年而解,其難也如是。藉以生滅之心,猥希妙悟,誰誑乎?(《與吳安節》)

  後不省方,商旅不行。省方主於察,所謂意見是也;商旅主於求,所謂畔援是也。《與徐魯源》)

  非悟無念,則未知今念之多危。非見天心,則未知物則之有自。源清而後流潔,心寂而後感神。(《與許敬菴》)

  陽明先生以知是知非為良知,權論耳。夫良知何是何非,知者其照也。今不直指人月與鏡,而使觀其光,愈求愈遠矣。且及其是非並出而後致,是大不致也。

  直心而動,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不然,猶藏也。我輩擇地而蹈,詎不自謂躬行,予嘗度之,猶然在譽毀之間,假饒一規一矩,曾何當於本心!(以上《秋遊記》)

參政陳蒙山先生嘉謨

  陳嘉謨字世顯,號蒙山,廬陵人,嘉靖丁未進士,授廬州推官。召為戶科給事中,曆吏兵二科,不為分宜所喜。出任四川副使,分巡上川,南擒高酋,平白蓮教,平鳳土官,皆有功績。丁憂歸。萬曆甲戌起湖廣參政,不赴。以學未大明,非息機忘世,無以深造,遂乞休。癸卯年八十三卒。

  少讀書西塔,值劉兩峰在焉,即師事之。間以其說語塘南,塘南心動,亦往師之。一時同志鄒光祖、敖宗濂、王時松、劉爾松輩,十有七人,共學兩峰之門。螺川人士始知有學,先生倡之也。歸田後為會青原,與塘南相印正。慨然士習之卑陋,時舉江門名節藩籬之語,以振作之。凡來及門者,先生曰:「學非一家之私也,有塘南在,賢輩盍往師之。」其忘人我如此。

  蒙山論學書

  《答友人書》曰:「人之生而來也,不曾帶得性命來,其死而往也,不曾帶得性命去,以性命本無去來也。乾性坤命之理,合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悟性修命之學,還複其性命之本然,通天地萬物為一貫者也。孔子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苦心哉聖言!正以明乾坤無可毀之理。此理萬古常然,一瞬息未嘗不然。有去來則有動搖有增損有方所,惡得謂之一體?惡得謂之一貫?予故曰:‘性命本無去來也。’姑借譬之明月之夜,兩人分路而行,一人往南,月隨之而往南,一人往北月,隨之而北,自一人以至千萬人,自南北二路歧,以至千萬路歧皆然。謂月不隨人去來,眾人疑之,謂月隨人去來,智者笑之。然則月未嘗隨人去來也,斷可知矣。雖然懸象之月,其體魄可指而見,蓋形也而非形形者。性命則形形者,惟形形者而後能形天下之形。天地萬物孰為之始?鹹資始於乾元,乾元性也。天地萬物孰為之生?鹹資生於坤元,坤元命也。天地萬物由性命而生,猶之人子由父母而生,不得不謂之一體也。惟一體,故稱一貫,惟一貫,故無去來。後儒誤認錯解,以為‘人生時全帶一副當性命來,人死時全帶一副當性命去,如此而後為之備,道全美略無虧欠’。此言近理而易信,不知其割裂支離,其悖一貫之旨遠矣。」

  《乾惕齋警語》曰:「夫人一心之應感,一身之勤動,其事殊矣。其在五倫上用心,則一也。於此盡道,便是聖賢胚胎。於此造業,便是輪回種子。於此一切置之不問,便是釋氏作用。所以吾徙與釋氏決分兩路,決難合併。釋氏之言與吾儒相近者,間一借證,以相發明,使人易曉,亦自無妨。必欲一一效其所為,則舛矣。」又曰:「天地絪縕,即氣即理,即理即氣,萬物化醇。人一物也,人在天地絪縕之中,如魚在水中,不可須臾離也。魚不能離水而未嘗知水,人不能須臾離道而未嘗知道,故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明道之責歸君子,賢遠言湮,名得其性之近,莫知所取衷也,故曰‘君子之道鮮矣’。又曰‘苦修後悟,方是真悟,了悟後修,方是真修。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此名徹悟,亦名真修。悟修並舉,譬則學與思,缺一不可。而思最易混見,故孔子謂‘思無益’,其教人曰‘慎思’。子夏亦曰‘切問近思’。」又曰:「此學尋求到四面迫塞無路可行,方漸漸有真實路頭出。此路須是自己尋出,不是自己尋出的,辟如畫圖上看出山川,照他路徑行不得。」又曰:「學莫大於變化氣質,而變化必本於乾道,故曰‘乾道變化’。」又曰:「知來者逆,謂以乾道變化其氣質而逆修之。聖賢變化其氣質之偏長,學者變化其氣質之偏蔽,一本之乾道也。《既》、《未濟》兩言伐鬼方,教學者變化其不美之質當如此。一為氣質護短,包藏禍心,誤己誤人,終身無出頭之日。」又曰:「此理非常目在之不能悟,非常目在之不能守。象山先生雲:‘人精神逐外,到死也勞攘。’精神逐外不逐外,只在阿堵中辨之。修德者以此自辨,取友者以此辨人。」又曰:「死心二字,是學問斬關將。身死易,心死難,自古慨慷殺身者,身死矣,心未可知也。故曰‘身死易,心死難’。天嘗以死心機會教人,而人未易受。一切危境危病,及遭際人倫之變,異常拂逆,皆教人心死也。甚矣,天心之仁也!世人福薄,故未易受。龍場驛萬死一生,陽明先生福氣大,故能受死盡世情心。洞見萬物一體本原,然後靜坐功夫可安而久。久則用功愈密,心量愈無窮際,無終始,見得一體愈親切有味,此心與此理,漸漸有湊泊時也。一或不見己過,一或執見解為實際,精神便外照。象山所謂‘到死也勞攘’者,假饒屏絕萬事,趺坐深山,積以年歲,何益乎?」又曰:「《複》見天地之心,以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心之外,無天地也。這箇天地之心,便是學問大頭腦,便是萬物一體大本原。只因不復,故不能見,故曰‘《複》見天地之心’。」又曰:「《複》而後有《無妄》,學問未見頭腦時,舉心動用,無非妄也。」

徵君劉瀘瀟先生元卿

  劉元卿字調父,號瀘瀟,吉之安福人。鄉舉不仕,徵為禮部主事。有明江右之徵聘者,吳康齋、鄧潛谷、章本清及先生,為四君子。初先生游青原,聞之輿人曰:「青原詩書之地也,笙歌徹夜,自兩鄒公子來,此風遂絕。」兩公子者,汝梅、汝光也。先生契其言,兩鄒與之談學,遂有憤悱之志。歸而考索於先儒語錄,未之有得也。乃稟學劉三五,以科舉妨學,萬曆甲戌不第,遂謝公車,遊學於蘭谿徐魯源、黃安耿天臺。聞天臺「生生不容已」之旨,欣然自信曰:「孟子不雲乎,四端充之,足保四海!吾方幸泉不流也而故遏之,火不然也而故滅之。彼滅與遏者,二氏之流,吾所不忍。」先生惡釋氏,即平生所最信服者天臺、塘南,亦不輕相附和。故言:「天地之間,無往非神。神凝則生,雖形質藐然,而其所以生者已具;神盡則死,雖形體如故,而其所以生者已亡。然而,統體之神,則萬古長存,原不斷滅,各具之殘魂舊魄,竟歸烏有。」此即張橫渠「水漚聚散」之說。核而論之,統體之神,與各具之神,一而已矣。舍各具之外,無所謂統體也。其生生不息,自一本而萬殊者,寧有聚散之可言?夫苟了當其生生不息之原,自然與乾元合體。醉生夢死,即其生時,神已不存,況死而能不散乎?故佛氏之必有輪回,與儒者之賢愚同盡,皆不可言於天下人之際者也。

  劉調父論學語

  曰:「必明於行之原,乃知所以修行,若逐事檢點,無事則離,所謂‘可離非道’也。故行也者,行乎其所不容不行,則無往而非修行矣。」趙純父曰:「即今擁爐向火,亦修行乎?」劉大冶曰:「向火能不放心,即是學問。」調父曰:「即好色能不放心,亦是學問乎?」劉任之曰:「恐是不著察。」調父曰:「只今孰不著察?抑曾見有人置足爐中者乎?」周思極曰:「心體至大至妙,當向火自向火,當應對自應對,當惻隱自惻隱,當羞惡自羞惡。舜之用中,顏之擇乎中庸,孔子之祖述憲章,只是能全盡此向火之心體耳。不放心者,放,失也,不失此心體之全也。著察者,猶默識也,默識此心體之全而存之也。曰不放,曰著察,豈能於無思無為上加得一毫?今之所謂不放心,所謂著察,皆有所造作於心之內矣。」(《複禮會語》)

  夫耳目口鼻形也,而所以主夫耳目口鼻者性也。或謂落形氣之性,尚屬後天,必求所謂未生以前者而完之。夫曰未生矣,則安用完之?而又安所致力?以是不得不托之想像。想像則終非實見,雖有呈露,勢必難恒,用功愈密,入穴愈深。夫耳之欲聲,目之欲色,無生之真機也。然而視非禮之色,聽非禮之聲,則其中若有不自安者,亦無生之真機也。故君子之治性,惟於吾心之所安者,而必滿其量焉。則凡欲聲欲色之欲,無非真機之流動,又焉往而不得性哉!天地有盡,此性無窮,彼外生生而求無生面目者,轉瞬之際,已不可持,能不朽乎?

  知味心也,遇飲食則知味,遇父知孝,遇兄知悌,遇孺子入井知怵惕。窮天徹地,無非此知體充塞,故曰致知焉盡矣。(以上《與王中石》)

  存心者,能盡其心體之量者也。盡其心體之量,則知乃光大,無遠不燭。(《與章鬥津》)

  聖人本吾不容已之真心,撫世酬物,以事處事,何其空也?天地有盡,此不容己之心,實無有盡,何其不磨也?(《與趙純父》)

  近溪羅先生會講,有僧在座,近溪問之曰:「儒者言心言性言念言意言慮言才,紛若繭絲,諸微細惑,試一一為我破。」僧久之謂近溪曰:「我今見近溪,喚作近溪矣,不知夫人作何稱謂?」曰:「稱相公。」曰:「父母雲何?」曰:「稱行。」曰:「為諸生時廣文雲何?」曰:「稱字。」僧大聲向近溪雲:「汝乃有許多名色!」近溪恍然下拜。丘汝止述之。調父曰:「夫紛紛名號,由人所稱,信矣。然令夫人喚先生名,家公稱先生號,先生能安之耶?以斯知三千三百,探之則漠然而無,達之則森然而有。強有其所無,命之曰鑿,強無其所有,命之曰滅。鑿與滅,皆不可以為道。)《論名理》)

  夫欲有二,有不容不然之欲,有心所沉溺之欲。自不容不然者而言,無論欲明明德之欲,不可去,即聲色臭味之欲,何可一日無。何也?皆天也。自心所沉溺而言,無論聲色臭味之欲,不可不去,即行仁義之欲,亦不可一日有。何也?皆障天者也。

  去欲特學中之一事耳。辟如人君統六官治四海,孰非其事?而專以捕盜為役,一追胥之能耳,何國之能為?曰:「如子之說,則心無事矣。」曰:「心自有事。尋事持心,障心實大。如目之為用,本無所不睹,若注視棘猴,將迷天地;凝神吳馬,或失輿薪。舍去欲去念等事,則宇宙內事,無非事矣。」(以上《去欲說》)

  耿先生謂:「學有三關,始見即心即道,方有入頭;又見即事即心,方有進步;又要分別大人之事與小人之事,方有成就。我安福彬彬多談,學者或從性體造作以為明,或從格式修檢以為行,或從聞見知解以為得,則於即心即道已遠,又何論第二三關也?

  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見天而不見人。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見人而不見天,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則天與人互見其半。惟孟子曰「乃若其情,可以為善」,則知天知人,一以貫之。(以上《複禮會語序》)

督學萬思默先生廷言

  萬廷言字以忠,號思默,南昌之東溪人。父虞愷,刑部侍郎。受業於陽明先生,登進士第。曆禮部郎官,出為提學僉事。罷官歸,杜門三十餘年,匿跡韜光,研幾極深。念菴之學得先生而傳。先生自序為學雲:「弱冠即知收拾此心,甚苦思,強難息,一意靜坐,稍覺此中恰好有箇自歇處,如猿猴得宿,漸可柔馴,頗為自喜。一日讀《易》石蓮洞,至艮‘思不出位’,恍有契證。請於念菴師,師甚肯之。入仕後,交遊頗廣,聞見議論遂雜,心淺力浮,漸為搖眩,商度於動靜寂感之間,參訂於空覺有無之辨,上下沉掉,擬議安排,幾二十年。時有解悟,見謂弘深,反之自心,終苦起滅,未有寧帖處。心源未淨,一切皆浮,幸得還山,益複杜門靜攝,默識自心。久之,一種浮妄鬧熱習心,忽爾銷落,覺此中有箇正思,惟隱隱寓吾形氣,若思若無思,洞徹淵澄,廓然邊際,敻與常念不同,日用動靜初不相離,自是精神歸併在此。漸覺氣靜神恬,耳目各歸其所,頗有天清地寧,沖然太和氣象,化化生生,機皆在我。真如遊子還故鄉,草樹風煙皆為佳境矣。」先生深於《易》,三百八十四爻,無非心體之流行,不著爻象,而又不離爻象。自來說《易》者,程《傳》而外,未之或見也。蓋深見乾元至善之體,融結為孩提之愛敬,若先生始可謂之知性矣。

  萬思默約語

  人於事上應得去,是才未必是學。須應酬語默聲色形氣之外,於自心有箇見處,時時向此凝攝,常若無事,然一切事從此應付,一一合節,始是學。心者,人之神明,所以為天地萬物萬事之主,雖無物,未嘗一息不與物應酬,故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但其感處常寂,至無而有,甚微甚深,不可測度,必極潛極退藏,庶其可見。眾人心常浮動隨物,祗在事上安泊,舍事如胡孫失樹,無時寧息,以事實心,蔽塞天竅,何由見得此體?是以雜念紛紛,全無歸泊,心源不淨,一切皆浮。雖向好事,亦是意氣意見,總屬才質耳,與真正性命,生幾感通流行,了無相干,安得為學!

  自人生而靜以上,至日用見前渾成一片,無分天人。

  《坤》者《乾》之用,不《坤》則非《乾》,故用九貴「無首」。《坤》初惡「堅冰」,夫資生之後,形分神發,類誘知開,陽亢陰凝,隨才各異,不能皆順《乾》為用,於是必有保合太和之功。蓋《坤》在人是意,意動處必有物,物必有類,朋類相引,意便有著重處,便是陰凝。是「堅冰」亦是有首。失卻《乾》陽本色,所謂先迷失道也。所以聖人於意動微處,謹「履霜」之漸,收斂精神,時時退藏齋戒,務以一陽為主,消蝕意中一點陰凝習氣。喪類從《乾》,使合中和,所謂後順得常也。到德不孤;不疑所行,方是「黃裳元吉」。

  堯、舜兢業,文王小心,孔子一切有所不敢,不如此則非《乾》。《乾》所謂以誠敬存之也,故學者先須識得乾元本體,方有頭腦。蓋《坤》以乾元為主,元是生理,須時時有天地變化草木蕃意思,以此意自存,始不失乾元太始氣象。故曰「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夫不習即不學不慮,是自然的。如耳聰目明,手持足行,孩提啼笑愛敬,何嘗習來?自與天地變化,同其妙用。若待一一習得,能做幾多事業?動手便滯,只區區形局中一物而已。故說敬必如明道所雲:「勿忘勿助,未嘗致纖毫之力」,方是合本體功夫,不似後儒拘滯於形局也。

  誠意功夫,只好惡不自欺其知耳。要不自欺其知,依舊在知上討分曉,故曰「必慎其獨」。獨是知體靈然不昧處,雖絕無聲臭,然是非一些瞞他不得,自寂然自照,不與物對,故謂之獨。須此處奉為嚴君,一好一惡皆敬依著他,方是慎。

  小人一節,或雲自欺之蔽。不然,此正見他不受欺,人欺蔽他不得,所以可畏,不容不慎。蓋此中全是天命至精,人為一毫汙染不上,縱如何欺蔽,必要出頭。緣他從天得來,純清絕點,萬古獨真,誰欺得他?如別教有雲,丈夫食少金剛,終竟不消,要穿出身外。何以故?金剛不與身中雜穢同止,故所以小人見君子,便厭然欲掩其不善,便肺肝如見。此厭此見,豈小人所欲?正是他實有此件在中,務穿過諸不善欺瞞處,由不得小人,必要形將出來,決不肯與不善共住,故謂之誠。誠則必形,所以至嚴可畏,意從此動,方謂之誠意,故君子必慎其獨。若是由人欺蔽得,何嚴之有?

  或謂:「致良知於事事物物,就用說知止,就是心止處,說似有不同。」曰:「體用原是一心,物我皆同此止,未有心止物不得所止,亦未有物得所止心不止者。如處事一有不當,則人情不安,是物失所止,自心亦便有悔吝不安處,是吾心亦失所止。須一一停當合天則,人己俱安,各得所止,方謂之止,非謂我一人能獨止也。此正是致良知於事事物物也。致良知於事事物物,即所謂知止也,故知止致知是一箇功夫。」

  平天下「平」字最妙,深味之,令人當下恬然,有與天地萬物同止其所氣象。一道清冷,萬古常寂,學者須見此氣象,格致誠正與修齊治,皆行所無事,不作頗僻,不落有所,人人孝弟慈,便人人定靜安,浪靜風恬,廓然無事,總一箇至善境界,所謂安汝止也,何等太平!蓋古之帝王,起手皆是平的意思,故結果還他一箇天下平。後世不然,多屬意氣,意見、造作功能,自己心浪未平,安能使人心太平?古人平的氣象,未夢見在。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知之不知之知是所知,因感而有,用之發也。是知之知是能知,不因感有,常知而常無知,體之微也。此體是古今天地人物之靈根,於穆中一點必不能自己之命脈。夫子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全是發明此件。聖門學者,惟顏子在能知上用功,終日如愚,直要瑩徹心源,透根安立。其餘多在所知上用力,子貢所謂「文章可聞」,皆是所知,惟「性與天道不可聞」者,始是知體。

  顏子資高,其初以為,事物不必留心,便要徑約,直從形而上處究竟,仰鑽瞻忽,無有入處。故夫子教他須一一從事物上理會,由博文,方有依據,事物透徹,方是形而上者。顏子竭才做去,久之豁然覺得何處有高堅前後,渾然只當前自己一箇心,便是前日能仰鑽瞻忽者。視聽言動,處處顯露,不加減分毫,無上下亦無前後,故曰「如有所立卓爾。」但顏子博約,與後儒說不同。博便是博乃約的,如處事必討自心一箇分寸,如讀書必本自心一箇是非,如聖賢格言至論,一一消歸自心,一切種種散見處,皆見得從自心條理中出,久之覺得只是自己一箇心,凡不遷、不貳、不遠複,皆在此一處分曉,又何等約!故自博而約,語有次第,博即是約,理無先後,同一時事。若後儒所雲,博是從外面討,分明作兩截,做精神耗蝕,何由得「卓爾」?

  孔子一段生活意思,惟顏子得之最深,故於言而悅,在陋巷而樂,卻以如愚守之。其餘則多執滯。若非曾點說此段光景,孔子之意,幾於莫傳。以三子照看,便見點意活,三子意滯,於此反照自身,便知自己精神。是處一切不應執著,識此便是識仁。蓋生活是仁體,夫子言語實落又卻圓活,要善體會。如言敬,雲「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有甚形狀,借賓祭點出甚實落,然如字又不著賓祭上,令人照看,便可悟敬的意思。如雲「言忠信,行篤敬」,以忠敬屬言行,煞是著實,卻雲「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是見何物參倚?亦是令人當下自見,有箇不著在言行上的時時存主。蓋夫子處處指點心體,令人自見現前一箇如有立卓體段,乃天所以與我者,所謂仁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不是推深說,正要見性命之實。在人尋常喜怒哀樂中,其未發就是那能喜怒哀樂的,常自然在也,明其至近至易也。聖人位育功化,皆從平常自在中來,無為而成,不須造作,所以謂之淡而不厭,謂之中庸。然民鮮能者,非理有難能,人自好起風作浪,不肯安常,任其自然耳。

  日間常令恬澹虛閑之意多,便漸次見未發氣象。

  凡有聲色臭味可著聰明技巧者,雖絕精妙,只用心皆可入。惟此德既稱不顯,無絲毫聲臭可尋,聰明技巧總無著處,愈用心愈遠,所以難入。何也?為其原無,故無可入。須將自己聰明技巧習氣淨盡,斂得,方可入。故有滋味,有文理,便不得;一切淡、簡、溫,方得。稍求之遠與顯,則不得;一切攢簇向裏從近,自微處透,方得。故曰可與入德。所謂入,只心氣斂到極微,此德自在。如水,濁澄清現,非有所入之處也。

  費而隱,正對索隱說。言隱不必索,就在面前用的,便是日日用著他,卻又無些聲臭可睹聞得,故曰費而隱也。若費外有隱,則須待索,語大語小,夫婦鳶魚,何處不是費,便有何空閒處可藏隱而待索耶?

  性天皆心也,只盡心便知性知天,只存心便養性事天。其實只一存字,但存不容易,須死生判斷始得。故必夭壽不貳,修身以俟,命自我立,一切自做主宰,方是存的功夫。常存便是盡,故夭壽不貳,乃存心功夫極緊切真實耳。久存自明,性天在我,非存外更有一箇知天養性立命之功也。

  孩提愛敬,世儒看作形生以後,最切一竅發念最好處,卻小看了。乾坤只是一箇生理,一箇太和元氣,故愛敬是乾坤骨髓,生人的命脈,從這些子結聚方成人,故生來便會愛敬,不是生後始發此竅也。不然,既非學慮,此念愛敬的,從何處交割得來?孟子深於《易》,從資始處看透這消息,故斷以性善,若人深體此意,則天地日月風雷山川鳥獸草木,皆是此竅,無物不是孩提,無時不是孩提,形色天性渾然平鋪,故曰無他,達之天下也。

  日間嘗驗心有所可,又隱然若有以為不可者;有所不可,又隱然若有以為可者,依之則吉,不則凶悔吝。是常若有一物,□居無事而默默在中,為酬應之主,人偽都移易他不得,所謂未發之中,道心惟微是也。人豈有二心?只精則一,不精則二,一則微,二則危矣。前有所可,有所不可,是有生習氣,逐物慣習之心,謂之人心,胸中若有二物,交搆相似,故危。後隱然以為不可,又以為可,是天則自然,謂之道心,萬事皆從此出,而胸中常恬澹靜深,無有一事,故微。要之,人心是客感客形耳,總只是箇道心,故用功全在惟精。所謂精者,非精察之精,乃精專之精也。闇然收斂,屏浮偽雜駁習氣之累,氣潛神凝,胸中漸一,一則微,常微常顯,是謂「允執厥中」。

  所謂一念羲《圖》者,如處一事,斂念注思,是坤;思而得之,泰然行去,是複。或遇事念中大銳,便銼斂,是坤;少間意氣和平做去,是複。懲忿窒欲皆然。若能常自退藏,則總是一箇乾元,自卷自舒,自專自直,先天在我。心急操之則二,有馳者,有操之者。蓋渾而孝之則一,是謂立誠。有道者神常勝形,形雖槁寂,自有一種在形骸之外,油然襲人。愈久愈有味,蓋得之涵養之素也。

  學問養到氣下慮恬;見前便覺宇宙間廓然無一絲間隔,無一毫事,受用不可言說。

  日間涵養此中,常有沖然恬愉和適,不著物象之意,始是自得。

  所謂元吉者,元是一團生生之意,若常是這意流行,無處不吉。易以知險,簡以知阻,不是要知險阻,是當險阻處,一味易簡之理應之,目不見險阻耳。蓋聖人隨處總一箇乾元世界,六十四卦皆要見此意。

  心體無量廣大,不是一人一箇心。三才萬物,亙古至今,總在裏許存得,便首出庶物,萬國咸寧,是謂立人極。

  《詩》稱文王之德,必曰「和敬」,和是敬之自然處,敬便和也。所謂自然,亦非由勉,心念雖紛雜,天生有箇恰好存處,尋到恰好處,自然一便是敬。明道所謂勿忘勿助,中間正當處也。故存是合他自然恰好處,非能強存,若強存祇益紛擾,即勉到至處,亦是以敬直內。

  或曰:「先生恒言存心以下,然歟?」曰:「然。惡其牽於物而浮以強,故下之下則近乎潛矣。」「又言以息,然歟?」曰:「然。惡其作於為而梏以亡,故息之息則幾乎止矣。」曰:「抑之而愈亢,息之而愈馳,奈何?」曰:「抑之愈亢,為以有下下之,不知心體之自下也,乾所以為潛也。息之愈馳,為以有息息之,不知心體之本息也,《書》所以稱止也。潛則藏乎淵,止則幾乎寂。淵寂者,天地之靈根,學《易》之歸趣也。」「然則兩者不一乎?」曰:「否。息而後能下也,是存存之妙旨也。一旦不可得,而況不一乎?嗟夫!浮陽之亢,緣慮之馳,吾人習心流注久矣,世方倚以立事,而孰能息之?孰能下之?」

  存久自明,何待窮索?窮索是意路名言,與性命之理無干。蓋明處即存處,非存外別有理可明。天地萬物,古今萬事,總自這裏來,常存得,便都在裏許,志氣清明,漸自顯露。

  思不出位,思是能止,位是所止,雲不出,是常行而常止也。然思是活物,位有何形?總天則自然耳。親切體此,無如「儼若思」三字,蓋思則非無,儼若則非有,有無之間,神明之位,昭然心目。

  息,止也,生也,才息便生。平旦雨露,潤澤萬物,功德遍天下,焂忽之間,從何處生來,妙不可測,知道者,默成而已。周、程後,儒者少知此理,向有作思惟處,理會功業,終有方局,為不從廣生大生中來也。

  予官祠部,與寮友至一寺中,友問篤恭天下平意旨,予未答。時一僧端坐誦經,誦畢起,問訊就坐,閒靜無一言,目平視不瞬。時又兩官人提熱柄者偕來,意氣甚盛,以語挑問之,不答;稍頃,各默然;又頃,則皆有斂衽消歇意。予留坐終日,則皆茫然自失。予因與友人言,此便是篤恭天下平之理,只患反己不深,不造至處耳。今人不說此理,要以聲色動人,即動亦淺。然此理自周、程後,未有深信者。使此僧當時答問往復,這意思便都浮散了,安能感人?

  心,火也,性本躁動,夙生又不知費多少薪標樵蘊積之,故光明外鑠,附物蔓延,思慮煩而神氣竭。如膏窮燼滅,其生幾何!古之善養心者,必求一掬清淨定水,旦夕澆浸之,庶轉濁溽為清涼,化強陽為和粹。故《大學》定靜,《中庸》淵泉,《孟子》平旦之息,《大易》艮背之旨,洗心之密,皆先此為務,潤身潤家、國、天下,一自此流出。不然,即見高論徹,終屬意氣,是熱鬧欲機,人己間恐增薪槱耳。但此水別有一竅,發自天源,洞無涯涘,未可意取,必闇然君子,晦跡韜光,抑氣沉心,庶其冥會,則天源浚發,一點靈光,孕育大淵之中,清和渾合,默收中和位育之效於眉睫間,肫肫浩浩淵淵,造化在我。蓋是資始以上,生涯不作,雲雨流行,以後活計也。

  忠恕盡乾坤之理,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是心體,凡事只如這箇心做去,便是恕。明道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不其忠乎?天地變化草木蕃,不其恕乎?」語最徹,其餘都說粗了。

  予學以收放心為主,每少有馳散,便攝歸正念,不令遠去。久之,於心源一竅漸有窺測,惟自覺反身默識一路滋味頗長耳。

  欲立欲達,人有同情,惟一向為己則為私,積之則是天地閉,賢人隱。若能就將此欲譬諸人,人不必更別起念,只本念上不動絲毫,當下人己渾然,分願各足,便是天地變化草木蕃也。然此在一念微處,轉移毫忽,便有誠偽王霸之辨,故學貴研幾。

  誠無為幾,則有善惡。何者?凡動便涉於為,為便易逐於有,逐於有則雖善亦粗,多流於惡,故學問全要研幾。研者,磨研之謂。研磨其逐有而粗的,務到極深極微處,常還他動而未形者,有無之間的本色,則無動非神,故曰「誠神幾」,曰「聖人」。

  《大學》知是寂,物是感,意卻是幾,故必先誠意。夫天地人,總是箇動幾。自有天地,此幾無一息不動,一息不動,則乾坤毀。自有此人,此意無一息不生,一息不生,則人心死。但只要識得動而常寂之妙體耳,非動外有寂,即動是寂,能動處不涉於為,所動處不滯於跡,便是真寂。

  《易》所謂是安頓自己身子處,身子安頓停當,事事停當,故曰「位正當」。又曰「以剛正」,皆安其身而後動之意。若自身安頓不停當,事事不停當,故曰「位不當」。可見士君子處天下國家,無論窮達,先要安頓此身。

  或曰:「亂臣賊子已住安知懼?」曰:「此拘儒之見也。萬古此君臣,萬古此人心,則亦萬古此一點懼心。夫子視萬古如一息,只剔得這點懼心昭然在天地間,便自君臣上下各自竦懼,各安其分,各盡其職。今亦猶古,古亦猶今,有何已往?有何現在未來?此皆世儒小見,在形骸世界上分別,與論遷、固之史何異!

憲使胡廬山先生直

  胡直字正甫,號廬山,吉之泰和人。嘉靖丙辰進士。初授比部主事,出為湖廣僉事,領湖北道。晉四川參議。尋以副使督其學政,請告歸。詔起湖廣督學,移廣西參政,廣東按察使。疏乞終養。起福建按察使。萬曆乙酉五月卒官,年六十九。先生少駘蕩,好攻古文詞。年二十六,始從歐陽文莊問學,即語以道藝之辨。先生疾惡甚嚴,文莊曰:「人孰不好惡人,何以能好能惡歸之仁者?蓋不得其本心,則好惡反為所累,一切忿忿不平,是先已失仁體而墮於惡矣。」先生聞之,憮然汗背。年三十複從學羅文恭,文恭教以靜坐。及其入蜀,文恭謂之曰:「正甫所言者見也,非實也。自朝至暮,不漫不執,無一刻之暇,而時時覿體,是之謂實。知有餘而行不足,常若有歉於中,而絲毫不盡,是之謂見。」歸蜀以後,先生之淺深,文恭不及見矣。先生著書,專明學的大意,以理在心,不在天地萬物,疏通文成之旨。夫所謂理者,氣之流行而不失其則者也。太虛中無處非氣,則亦無處非理。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言我與天地萬物一氣流通,無有礙隔,故人心之理,即天地萬物之理,非二也。若有我之私未去,墮落形骸,則不能備萬物矣。不能備萬物,而徒向萬物求理,與我了無干涉,故曰理在心,不在天地萬物,非謂天地萬物竟無理也。先生謂:「吾心者,所以造天地萬物者也,匪是,則黝沒荒忽,而天地萬物熄矣。故鳶之飛,魚之躍,雖曰無心,然不過為形氣驅之使然,非鳶魚能一一循乎道也。」此與文成一氣相通之旨,不能相似矣。先生之旨,既與釋氏所稱「三界惟心,山河大地,為妙明心中物」不遠。其言與釋氏異者,釋氏雖知天地萬物不外乎心,而主在出世,故其學止於明心。明心則雖照乎天地萬物,而終歸於無有。吾儒主在經世,故其學盡心。盡心則能察乎天地萬物,而常處於有。只在盡心與不盡心之分。羲則以為不然。釋氏正認理在天地萬物,非吾之所得有,故以理為障而去之。其謂山河大地為心者,不見有山河大地,山河大地無礙於其所為空,則山河大地為妙明心中物矣。故世儒之求理,與釋氏之不求理,學術雖殊,其視理在天地萬物則一也。

  鬍子衡齊

  既曰在物為理,又曰處物為義,謂義非理也可乎?既曰在物為理,又曰性即理也,謂性為在物可乎?

  今夫理之說曷始乎?《詩》曰:「我疆我理。」釋者曰:「理定其溝塗也,謂人定之也,非謂溝塗自定也。」然則謂理在溝塗可乎?《書》曰:「燮理陰陽」。釋者曰:「燮理,和調之也,謂人調之也,非謂陰陽之自調也。」然則謂理在陰陽可乎?夫子贊《易》曰:「黃中通理。」言至正至中而理通焉,未聞中正之在物也。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言易知簡能而理得焉,未聞知能之在物也。曰:「聖人作《易》,將以順性命之理。」夫子固明言性命之理,而世必以為在物,何哉?(以上《理問》。)

  世儒以萬理為實,天地實天地,萬物實萬物,君臣父子皆然。惟其實而後天下不以幻視,若惟求理於心,則將幻天地萬物於無何有矣,又何有於父子君臣哉?鬍子曰:「夫萬理之實,豈端在物哉!其謂實理,即實心是也。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即繼之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若實理皆在於物,則萬物奚與於我?又奚能反身以求誠哉?何則?人心惟誠,則其視天地也實天地,視萬物也實萬物,父子之親,君臣之義,不可解於心者,皆實理也。若人心一偽,彼且視父子君臣浮浮然也,烏睹父子君臣之為實理哉?彼其視天地萬物夢夢然也,烏睹天地萬物之為實理哉?故曰‘不誠無物’者此也。世儒自幻視其本實之心,而反瞿瞿焉索物以求理,認外以為實,所謂以幻求幻,其幻不可究竟矣。」(《虛實》)

  程叔子言:「聖人本天,釋氏本心。本天者以為道之大原出於天,故天敘、天秩、天命、天討、天工、天官鹹自天定之,非人心所得增損者也。聖人本之,故其求諸物理者,將求出於天者以為定也,而人心之私不與焉,彼釋氏三界惟心,山河大地,皆妙用心中物,是獨以心法起滅乎天地,視三界山河大地不足為有無,非本心者之誤歟?」鬍子曰:「當皇降之衷,天命之性固已在人心久矣。聖人本天,舍人心又孰為本哉?非心之外別有天也。苟一私意奸於其間,雖自悍夫行之,必有厭然而不中慊;雖自愚夫當之,必有咈然而不中甘。彼悍夫愚夫豈嘗考物理哉?則心天者為之也。審如叔子之言,則天之生物莫不有理,而人心獨無理乎?凡本心者即有釋氏之失,則此心固為人之大祟乎?所謂皇極帝則,明命天理,皆當刳心剔性,別有一物,以索諸棼棼芸芸而後為得也?孟子謂仁義禮智根於心,愛親敬長為良知,皆非也?夫苟不能自信其心為天,索諸棼棼芸芸以求之,吾見其劈積磔裂,膠固紛披,不勝推測,不勝安排,窮搜愈精,比擬愈似,而天者愈離,吾未見其能本也。」(《天人》)

  曰:「先儒以為心者,止於知覺,而知覺所具之理為性,故其言曰:‘能覺心者,所覺者理’。覺虛而理實,心虛而性實,心性雖不可離,尤不可混。」曰:「以知覺為心,以實理為性,固可謂之不混矣。然以理為在物,則性亦當為在物,是性雖不與心混,而不免與物淆矣。其可通乎?」曰:「先儒有言:‘性者,心之理。’又曰:「心統性情。’則未嘗不以性具於心者也,獨未認知覺為性耳。」曰:「若是,則先儒之語理與性也,一以為在物,一以為在心,是在物在心,其各居半焉已矣。又可通乎?嘗試譬之,心猶之火,性猶之明,明不在火之表;性猶火之明,情猶明之光,光不在明之後。故謂火明光三者異號則可,謂為異物則不可也;謂心性情三者異文則可,謂為異體則不可也。性之文從心從生,夫人心惟覺則生,弗覺則弗生,惟生則理,弗生則弗理。假令捧土揭木,儼若人形,而告之曰:‘是為父子之親,君臣之義’。蓋塊如也。何者?以土木無覺故也。是以舍人心之覺,則無性矣,又焉有理哉?是故仁義禮智非有物焉,以分貯於中也,則覺為之宰也,亦非有物焉,以分佈於外也,則覺為之運也。方其宰也而無不運,雖天下之至虛而無不實也;方其運也而無不宰,雖天下之至實而無不虛也。故覺即性,非覺之外有性也;性即理,非性之外有理也。然則所覺者,即能覺者為之也。」問:「無能覺者,則亦捧土揭木而已爾,又烏有夫所覺者哉?」曰:「先儒又言:‘覺於理,則為道心;覺於欲,則為人心。’以覺語性,安知其不覺於欲,而為人心歟?」曰:「若是,烏足以言覺?醫書以手足痿痺為不仁,言弗覺也。誠覺,則痛癢流行,而仁理在其中矣。豈覺之外而別有痛癢,別有仁理哉?是故覺即道心,亦非覺之外而別有道心也。人惟蔽其本覺,而後為多欲,為人心。當其為多欲,為人心,則雖有見聞知識,辨別物理,亦均為痿痺而已,而奚其覺?然則謂覺為覺於欲者,非也。」曰:「釋氏以作用為性,若是,則胡以異也?」曰:「吾儒之語性,有專以體言者,《記》所為‘生而靜者’是也;有專以用言者,所謂‘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也。若獨以作用罪釋氏,則孟子亦失矣。夫覺性者,儒釋一理也,而所以異者,則盡與未盡由分也。」(《心性》)

  曰:「道有體有用,未有有體而無用,有用而無體者也。今子辨理以察,而語性以覺,無乃溺於用而遺於體歟?」曰:「古之君子語體而用無不存,語用而體無不存,以其心無不貫也。豈若世儒語體則截然曰‘是不可為用’,語用則截然曰‘是不可為體’,語物語理,必應體用而成四片,不知文義愈析,論辨愈執,而道愈不明矣。」(《體用》)

  曰:「古之小學,學於《詩》、《書》、《禮》、《樂》,未有先從事心性者也。今子嘐嘐然,惟心性之務先,靈覺之獨切,無乃紊先後之序乎?」曰:「古人以先本後末先始後終為序,未聞先末與終之為序也。種樹必先植其根,治水必先浚其源,心性者,學之根與源也。世儒反以先本為非,必欲窮索物理而豫求於末終,是不為紊也哉?自天子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若以理為在物,從物物而索之,則上必不能通於天子,下必不能通於庶人,又奚足以言理?」(《循序》)

  曰:「東越訓格物曰:‘正其不正,以歸於正’。初學猝難了也。」曰:「致知在格物者,蓋言古人之致其良知,雖曰循吾覺性,無感不應,而猶懼其泛也,則恒在於通物之本末,而無以末先其本。夫是則知本即格物,而致知之功不雜施矣。其下文曰:「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更不添一物字,則格物之為知本明矣。夫子曰‘反求諸其身’,孟子曰‘反求諸己’,又曰‘萬物皆備’,‘反身而誠’,皆格物疏義也。括而言之,知本而已。夫致知非遺本也,而求其端,用力孜孜,反顧尤在於本,而後能不泛也。」曰:「格物則然,窮理何居?」曰:「窮之義,盡也,極也,非謂窮索也。窮理者,即極夫天理之謂也,誠極夫天理,則人欲滅矣。」(《格物》)

  問「博文約禮」。曰:「文者,學之事也,至不一者,故稱博。莫非文也,而莫不有,吾心不可損益之靈則以行乎其間者,禮是已。禮,至一者也,故稱約。苟不約禮,則文失其則,雖博而非學矣。是故散之視聽言動者,博文也;存之勿非禮視聽言動者,約禮也。(《博辨》)

  語其藏,則渾渾淵淵空空,一者不得不一,非必合之而後一也。語其放,則井井斤斤睽睽,殊者不得不殊,非必析之而後殊也。吾惟虞人之不理一也,奚虞分之不殊哉!又寧先析之為殊,後合之為一哉!苟無分殊,則不得謂理一;無理一,又孰為理之使分殊也?何則?理者,吾心之燦燦者也,以其至一理至不一者也,非謂漫漶而靡所區分之為物也。(《明中》)

  儒者必曰,先知後行。夫子十五而學,三十而立,則為先行,四十不感,其與先知後行之訓,又自悖矣!儒者以窮至物理為入門,所謂窮其當然與其所以然,皆始學事也。今訓不惑,則謂知其所當然,訓知天命,則謂知其所以然,是孔子以四五十之年,乃得為始學之事,則在學者為過早,而在孔子為過晚矣,不又悖之甚乎?(《徵孔》)

  氣有陰陽五行,揉雜不一者也。二五之氣,成質為形,而性宅焉。性者,即維天之命,所以宰陰陽五行者也,在天為命,在人為性,而統於心。故言心即言性,猶言水即言泉也。泉無弗清,後雖2於泥淖,澄之則清複矣。性無弗善,後雖汩於氣質,存之則善複矣。由是觀之,性是性,氣質是氣質,又烏有氣質之性哉!且古未聞有兩性也。性之文,從心從生。今夫物斃矣,其質猶存,而生奚在?人之初死,其氣猶存,而生奚在?然則謂氣質有性者,贅也,亦舛也。

  合吾之本心,即為無私,即為合天。

  問:「龍溪有‘真達性真,惡名埋沒,一世弗恤’之語,然否?」曰:「君子複其性真,固不知前有譽而趨之,後有毀而避之。若欲冒毀以達性真,是前後皆意之矣,非真體也。君子即有不得已,蒙世之大詬,固皆付之無意,而天下後世,亦未嘗不終諒其心精也。何者?以人心至神故也。」

  問「學以聚之」。曰:「聚即凝聚之謂,非襞積而聚之之謂也。」

  問「獨知」。曰:「夫獨知者,宰夫念慮,而不以念慮著;貫乎動靜,而不以動靜殊也。慎之義,猶慎固封守之謂,功在幾先,于時保之者是也。若曰必待動念於善惡而後慎之,則不慎多矣。」

  門人問曰:「先生奚學?」曰:「吾學以盡性至命為宗,以存神過化為功。性也者,神也。神不可以意念滯,故常化。程伯子所謂‘明覺自然’,言存神也;所謂‘有為應跡’,言過化也。今之語盡性者失之,則意念累之也。」曰:「請下之。」曰:「以仁為宗,以覺為功,以萬物各得其所為量,以通晝夜忘物我為驗,以無聲無臭為至。」曰:「複請下之。」曰:「以一體為宗,以獨知為體,以戒懼不昧為功,以恭忠敬為日履,以無欲達於靈明為至。」曰:「若是,則敢請事矣。」曰:「是與性命神化豈有二哉!第見有遲速,故功有難易,習有生熟,要之皆非可以意念滯也。」(以上《續問》)

  蓋嘗觀之,盈天地間,升降闔闢,凡有聚有散者,疇非氣也?而孰宰之?則帝天為之宰焉者,是命也,即理也,故《詩》稱「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者是也。人生天地間,呼吸作止,凡有聚有散者,疇非氣也?而孰宰之?則心覺為之宰焉者,是性也,即理也,故《書》稱「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者是也。故理之在人也,宰之一心,而達之天下,不期而准;主之一時,而施之千萬世,不約而協。是我之知覺,本通乎人之知覺,本通於天下後世之知覺,本非有我之所得私。所謂以我為主,以覺為性者,本未為非,亦未為私也,覺即理也。然至於無准與權者,則所謂感物而動,失其本知本覺者也。失其本知本覺,而本知本覺之體固未亡也,故精者此精也,准與權者,此為之也。

  思未起而覺不昧,即喜怒哀樂未發之中。

  生平忿欲矜名諸病,反觀尚未盡瘳。所以然者,猶是依違在形骸上取滋味,而不信有不依形之天味也;向世界上爭勝負,而不信有不著世之天勝也。(以上《申言》)

  困學記

  予童頗質任,嘗聞先府君論學,而不知從事。年十七,遊學邑城,讀書學舍,遂致駘蕩喜放。是歲臘,先府君卒,愈自放。然慕奇名,好談孔文舉、郭元振、李太白、蘇子瞻、文信國之為人,如文舉、太白,夢寐見之。酷嗜詞章,時傳李、何詩文,輒自仿傚。又多忿欲,躁動不知檢,嘗著格物論,駁陽明先生之說。年十九,與歐陽文朝同硯席,最契。時或覺非,忽自奮為學,要文朝(諱昌,號蜀南,庠生,南野先生族孫)共為之。勉修一二月,不知方,遂仍墮舊習。嘉靖壬寅,予年二十六,方買居白鶴觀下,適歐陽南野先生(諱德,字祟一,號南野。仕至禮部尚書。諡「文莊」。為陽明先生高第弟子)自鄉出邑城,會友講學,傾城士友往會,而予獨否。既數日,文朝則語予曰:「汝獨不可行造訪禮耶?」予乃隨文朝往訪先生於普覺寺。先生一見,輒呼予舊字,曰:「宜舉來何晚?」又問齒,對若干。先生曰:「以汝齒當坐某人下。」予時見先生辭禮簡,當不為時態,遽歸心焉。先生因講「惟仁者能好人」一章,言「惟仁者有生生之心,故見人有善,若己有之,而未嘗有作好之意,故能好人;見人有惡,若瘝厥躬,而未嘗有作惡之意,故能惡人。今之人作好作惡,則多為好惡累,未可謂能好惡也。」予素有疾惡之病,聞其言憮然,若為予設者。已乃走拜先生,語以立志曰:「明明德於天下,是吾人立志處,而其功在致吾之良知。」又曰:「唯志真則吾良知自無蔽虧。」語若有契。一日,先生歌文公「欸乃聲中萬古心」之句,予一時豁然,若覺平日習氣可除,始有嚮往真意。次年癸卯春,為小試之迫,此意雖未寢,而志則馳矣。秋舉於鄉,歸見先生,又北行赴辭,而先生屬望殷甚,予亦頗承當,及甲辰會試下第,歸途與同侶者撓亂,既歸,雖複見先生,然屢興屢仆,第其中耿耿有不甘自己之念。乙巳秋,丁祖母承重憂。丙午複同文朝及羅日表讀書龍洲,(名鵬,癸卯同鄉舉)因與康東沔公倡和(諱恕,字求仁,縣令)自遣,而向學功愈弛。至丁未,為先祖母卜兆致訟。適先生起少宗伯,予送至省城。既歸,複畢訟事。自覺學無力,因悔時日之過,大病在好詞章,又多忿欲,三者交剚於胸中,雖時有戰勝,不能持久,此予志不立之罪,無可言也。時年已三十一矣。

  丁未冬,予忽有飄然遐舉離世之興,及就友人王有訓語。(名託,號未菴,一號石壁病農)有訓曰:「遐舉不如力學。」因偕予往訪羅念菴先生,(諱洪先,字達夫,吉水人。官贊善。諡文恭)居石蓮洞,既一月,日聞先生語感發,乃北面稟學焉。先生初不甚喜良知,亦不盡信陽明先生之學,訓吾黨專在主靜無欲。予雖未甚契,然日承無欲之訓,熟矣,其精神日履,因是知嚴取予之義。戊申春,予游韶,太守陳公,(諱大倫,南寧人。官至太守)闢明經書院,延教六邑諸俊。又先延鄉縉紳鄧鈍峰,居書院中為侶,(諱魯,樂昌人。官學正)陳公嘗從陽明先生學,後專意玄門。予少病肺,咳血怔忡,夜多不寐,則就拜陳公學玄,未有入。鈍峰始為魏莊渠公(諱校,官至祭酒,崑山人)弟子,亦游南野先生門,後專意禪宗。予亦就鈍峰問禪,鈍峰曰:「汝病乃火症,當以禪治。」每日見予與諸生講業畢,則要共坐。或踞床,或席地,常坐夜分。少就寢,雞鳴複坐。其功以休心無雜念為主,其究在見性。予以賓士之久,初坐至一二月,寤寐間見諸異相。鈍峰曰:「是二氏家所謂魔境者也。汝平日忿欲利名,種種念慮,變為茲相,《易》所為‘遊魂為變’是也。汝勿異,功久當自息。」四五月果漸息。至六月遂寂然。一日,心思忽開悟,自無雜念,洞見天地萬物,皆吾心體。喟然歎曰:「予乃知天地萬物非外也。」自是事至亦不甚起念。似稍能順應,四體鹹鬯泰,而十餘年之火症向愈,夜寢能寐。予心竊喜,以告鈍峰。鈍峰曰:「子之性露矣。」之久,雖寐猶覺,凡寐時聞人一語一步,皆了了。鈍峰曰:「是乃通晝夜之漸也,子勉進之,可以出死生矣。」予乃問:「出死生何謂也?」鈍峰言:「不出死生,則前病猶在。」予因是從鈍峰究出死生之旨,若日有所悟。又偕游曹溪,瞻六祖塔,感異夢,遂又有忘世意。至秋,越錢緒山公至韶,陳公延留書院中。(名德洪,余姚人,陽明先生弟子)予甚喜,請益。然見錢公以憂制未大祥,遽遠遊,又乘青幃,張皂蓋,前呼導,予心私計曰:「予雖學出世事,亦未敢謂然也。」亡何,冬盡,予方圖歸。因起念,遂失初悟。忽若痞悶,雖極尋繹,宿見意象俱似,而真體昏塞,甚不自得。述其故,質於錢公,錢公發明頗詳,迄不當予意。一日,同諸君游九成台,坐地方久身起,忽複悟天地萬物果非在外。印諸子思「上下察」,孟子「萬物皆備」,程明道「渾然與物同體」,陸子「宇宙即是吾心」,靡不合旨。視前所見,灑然徹矣。因自審曰:「吾幸減宿障,從此了事,又何可更纏世網,從事殘蠹,致汩吾真耶?」既歸,以先君方待吉淺土,蔔葬不果,此中不自安。又家人輩不善事老母,致有不懌意。予衷亦常怏怏無以遣,已隱隱有儒釋旨歸之辨,而猶未決也。己酉家居,因結邑中曾思健、(諱於乾,號月塘)羅東之、(諱潮。俱庠生)蕭天寵(名隆佑,吏員,官縣丞)及王有訓、歐陽文朝為會,頗有興發。至冬,予赴會試,與王武陽(諱翥,有訓叔,教諭)同舟,昕夕惟論學。方浮彭蠡,值風濤夜作,不能泊岸,舟顛幾覆數矣。同舟人士皆號呼達旦,予獨命酒痛飲,浩歌熟寢。天明,風稍定,始醒。同侶有詈予不情者,予自若也。庚戌落第後,舍南翁先生宅。一日,以舟顛熟寢事請正,先生曰:「此固其難,然謂仁體未也。」予曰:「仁體當如何?」曰:「臨危不動心,而又能措畫捄援,乃仁體也。」予雖聆服,然未繹其旨。仲夏,李石鹿公(諱春芳,字子實,興化人。官元輔)延予過家,訓諸子,因盡聞王心齋公之學,(諱艮,字汝止,安豊場人,陽明先生高弟子)誠一時傑出,獨其徒傳失真,往往放達自恣,興化士以是不信學。久之熟予履,乃偕來問學立會。冬杪,予歸自儀真,發舟三日,皆遇劇盜,以風猛得脫。同舟亦有泣者,予獨計寇至,則當倒橐輸之,它無虞也,以是亦不為動。辛亥,予挈家歸義和滄洲故居,獨學寡侶,力有少弛。又明年壬子,館虔,舊習大作,幾自墮。至冬,同歐陽曰穡赴會試。(諱紹慶,號乾江,南野先生仲子,官工部主事)時曰穡延思健赴京訓諸子,亦在舟。雖日常切琢,而予故未瘳。

  癸醜落第,初擬就選學職,至期悔止。友人周仲含(名賢宜,號洞岩,萬安人。官至右布政使)及思健、曰穡,鹹勸予選,而思健至拍案作色,奮曰:「子母老,不及時祿養,非孝。」予勉從謁選,得教句容。既至,方牽業舉,日課諸士文,而自以出世之學難語人,又負高氣,處上下多窒,每自疚。已乃疑曰:「豈吾昔所悟者有未盡耶?」時甲寅二月,聞南野先生訃,已為位痛哭,因念師資既遠,學業無就,始自悔數年弛放,自負生平,又負師門為痛恨。尋又作博文約禮題,遂舍而思曰:「孔、顏授受,莫此為切,故必出此乃為聖人之學,而非此必非聖人之學者也。」於是反覆而紬之,平心而求之,不敢徇近儒,亦不敢參己見。久之,於先儒終不能強合,其疑有四。於近儒亦不能盡合,其疑有三。蓋先儒以窮理訓博文,其說要推極吾心之知,窮至事物之理。予所最不能無疑者,以先儒語理,專在物而不在人。蓋理莫大乎五常之性,曰仁義禮智信是也。今以理為在物而窮之,此則五常之性,亦在物不在人矣,是人皆為虛器,無一理之相屬,恐必不然。此一疑也。先儒訓複禮之禮,曰「人事之儀則,天理之節文」,不知此天理仍在物耶?抑在身耶?如其在身,則是先窮在物之埋,後複在身之理,是果有二理矣,恐亦不然。此二疑也。《大學》之道貴知本,故曰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今語《大學》,則反後身心而先物理,竊恐聖門格物之旨,《易傳》窮理之義不如此,且此學通天子庶人,若必欲窮盡物理,吾恐天子一日二日萬幾,庶人耕田鑿井,皆有所不暇。故孔子又曰:「周其所察,聖人病諸。」孔子恒教弟子先孝弟,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未聞先教人以窮盡物理者也。此三疑也。先儒所謂窮理,則專以多聞多見為事,以讀書為功,然孔子則嘗以多聞多見為知之次,今乃獨舉其次者語顏子,而其所語曾子、子貢一貫之旨,顏子不得與焉,何其厚曾子、子貢而薄顏子也?恐亦不然。況其對哀公並不言顏子聞見之多,讀書之富,惟獨稱曰「不遷怒,不貳過」,以此為好學之實而已。則顏子之所學者可知,而博文亦必有在矣。此四疑也。凡此四疑,予未敢一徇人,己但反諸心,誠有不能解者。至若近儒,訓致吾心良知於事事物物之間,此雖孔、曾複生,無以易也。但其訓格物曰:「物者意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其正。」則似與正心之義,微有相涉,惟達者用功,知所歸一。若初學未達者用之,恐不免增繳繞之病。此一疑也。嘗觀先儒言事事物物,皆有至當不易之理,先儒豈敢謾哉!彼見學者多太過不及之弊,故必求至當,天則所在,是欲為堯、舜之中,箕子之極,文王之則,孔子之矩,曾子之至善,子思之中庸,程伯子之停停當當者是也。是其所疑者未可非,但不知此至當、此中、此極、此則、此矩、此至善、此中庸、此停停當當者,固出於心而通於物也,非物有之也。出於心者,一致而百慮,亦非必能應一物而膠定一則也。此先儒之未達也,今近儒懲而過之,第雲致其良知,而未言良知之有天則。以故承學之士,惟求良知之變化圓通,不可為典要者,而不復知有至當、中、極、則、矩、至善、中庸、停停當當之所歸,一切太過不及,皆抹摋而不顧,以致出處取予,多不中節,一種倡狂自恣,妨人病物,視先儒質行反有不逮。可見近儒之訓,亦不能無弊。竊意顏子約禮者,必約諸此心之天則,而非止變化圓融已耳。此二疑也。近儒又曰:「文者禮之見於外者也,禮者文之存於中者也。」予則以文不專在外,禮不專在中,專以文在外,則舍吾心,又焉有天地萬物?專以禮在中,則舍天地萬物,又焉有吾心?是文與禮均不可以內外言也。今之語良知者,皆不免涉於重內輕外,其言亦專在內,不知夫子言禮而不言理者,正恐人專求之內耳。是近儒之訓,亦似於孔、顏宗旨未悉。此三疑也。予既有是疑,因日夜默求孔、顏宗旨,粗若有明,蓋夫子因顏子求之高堅前後,不免探索測度,而無所歸著,不知日用應酬即文也。文至不一者也,而學之事在焉,故博之以文,俾知日用應酬,可見之行者,皆所學之事,而不必探索於高深。日用應酬,准諸吾心之天則者,禮也。禮至一者也,而學之功在焉,故約之以禮,俾知日用應酬,必准諸吾心之天則,而不可損益者,乃為學之功,而不必測度於渺茫。是無往非文,則無往非禮,無地可間,而未可以內外言也。無往非博,則無往非約,無時可息,而未可以先後言也。夫子教之如此,故顏子學之,亦無地可間,無時可息,無有內外先後,其為功非不欲罷,不可得而罷也。已而既竭吾才,所立卓爾,此天則昭然常存,不復有探索測度之勞,至是顏子之學,始有歸著。則凡學孔、顏者,舍此非正脈。予又悟「克己複體」章,即博文約禮之實。何則?夫子教顏子從事於視聽言動,即博文也;勿非禮視聽言動,即約禮也。視聽言動不在禮之外,勿非禮不在視聽言動之後,是可見先儒言內外先後者固非,而近儒涉於重內輕外者亦未盡,乃若出世之學,一切在內,則尤非也。由是用功,似不落空,日用應酬,似稍得其理,處上下亦似稍安,悟南野先生所論仁體之旨。始嘗出赴南都會友,與何吉陽、(諱遷,德安人。官至刑部侍郎)譚二華(名綸,宜黃人,今大司馬)二公遊,又因唐荊川公(諱順之,武進人,官都禦史。念菴先生執友)枉顧衙舍,遂偕晤趙大洲公。(諱貞吉,內江人。官至大學士)時見諸公論學,似於博學之旨,多有異同,予雖未敢辨難,然因是自信者多矣。又二年丙辰,予登第,始得盡友海內諸學士,相與切劘商訂,要不能外此天則,而迄不可以內外先後言之。得此,則顏氏之卓爾在我矣。苟非此而謂之孔門正脈,恐俱北指而南轅也。異時歸以質諸念菴先生,先生初恐予求諸意象,則詰之曰:「今滿眼是事,則滿眼是天則,可乎?」予未敢悉也。又數歲壬戌,予在楚,先生則多移書示曰:「吾與執事博約之說,洞然無疑,斯學其有興乎!」已而再歸,再請質於先生,先生曰:「所貴足目俱到耳。」蓋恐予墮目長足短之弊也。予既自蜀乞休,三年複起,督楚學,遷西粵,又東粵,二十年間,倏忽老矣。尚自慚未有真得,豈亦終墮足短之弊也與?於今萬曆癸酉,複乞休為養,益懼悠悠,以為古今莫予困也。予曰:「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則果何時耶?」遂記以自飭。

  論學書

  去冬承寄《白沙先生文編》,因思足下素不喜言心學,今一旦取白沙文表章之,豈非學漸歸原,不欲以一善名其志力不大且遠哉?不穀昔常相期至再三之瀆者,固知有今日也。甚慰!甚賀!第令其間不共相究,竟則徒負平日。蓋先此有睹見是編者,謂「此書題評,雖揚白沙,其實抑陽明。即語不幹處,必宛轉詆及陽明,近於文致。」不穀不肯信,已而得來編,讀之良然。如雲:「近儒疑先生引進後學,頗不惓惓。」嘗遍觀陽明語意,並無是說。不知足下何從得之?夫陽明不語及白沙,亦猶白沙不語及薛敬軒,此在二先生自知之,而吾輩未臻其地,未可代為之說,又代為之爭勝負,則鑿矣。曆觀諸評中,似不免為白沙立赤幟,恐亦非白沙之心也。古人之學,皆求以複性,非欲以習聞虛見立言相雄長,故必從自身磨練,虛心參究,由壯逮老,不知用多少功力,實有諸己,方敢自信以號於人,是之謂言行相顧而道可明。若周子則從無欲以入,明道則從識仁以入,既鹹有得,而後出之。孟子亦在不動心以後,乃筆之書。白沙先生一坐碧玉樓二十年,久之有得,始主張致虛立本之學,一毫不徇於聞見,彼豈謾而雲哉!陽明先生抱命世之才,挺致身之節,亦可以自樹矣,然不肯已,亦其天性向道故也。過岳麓時,謁紫陽祠,賦詩景仰,豈有意於異同?及至龍場處困,動忍刮磨,已乃豁然悟道,原本不在外物,而在吾心,始與紫陽傳註稍異。及居滁陽,多教學者靜坐,要在存天理去人欲。至虔台,始提致良知一體為訓,其意以《大學》致知,乃致吾良知,非窮索諸物也。良知者,乃吾性靈之出於天也,有天然之條理焉,是即明德,即天理。蓋其學三變,而教亦三變,則其平日良工心苦可從知矣,亦豈謾而雲哉!不穀輩非私陽明也,亦嘗平心較之矣。曾聞陽明居龍場時,曆試諸艱,惟死生心未了,遂置石棺,臥以自練。既歸遭謗,則以其語置諸《中庸》中和章,並觀以克化之。今之學者,非不有美行也,其處困亨毀譽之間有是乎?不穀有一族祖贛歸者,每歸,語陽明事頗悉。今不暇細述,但言其童時赴塾學,見軍門輿從至,鹹奔避。軍門即令吏呼無奔,教俱叉手旁立。有酒徒唱於市肆,則貸其撲,令從教讀者習歌詩,卒為善士。又有啞子叩之,則書字為訓,亦令有省。今之學者,非不有美政也,其都尊位能勤,勤於童子,於市人,於啞子,有是乎?夜分方與諸士講論,少入噓吸間,即遣將出征,已行複出,氣色如常,坐者不知其發兵也。方督征濠也,日坐中堂,開門延士友講學,無異平時。有言伍公焚鬚小卻,暫如側席,遣牌取伍首,座中惴惴,而先生略不見顏色。後聞濠就擒,詢實給賞,還坐,徐曰:「聞濠已擒,當不偽。第傷死者多耳。」已而武皇遣威武大將軍牌追取濠,先生不肯出迎,且曰:「此父母亂命,忍從臾乎?」其後江彬等讒以大逆,事叵測,先生特為老親加念,其他迄不動心。異時又與張忠輩爭席,卒不為屈,未嘗一動氣。臨終,家人問後事,不答。門人周積問遺言,微哂曰:「此心光明,亦複何言!」今之學者,平居非不侃侃,其臨艱大之境,處非常之變,能不動心有是乎?若非真能致其良知,而有萬物一體之實者,未易臻也。先師羅文恭至晚年,始嘆服先生雖未聖,而其學聖學也。然則陽明不為充實光輝之大賢矣乎?獨當時桂文襄以私憾謗之,又有以紫陽異同,且不襲後儒硬格,故致多口,迄無證據,識者冤之。昔在大舜尚有臣父之譏,伊尹亦有要君之誚,李大伯詆孟子之欲為佐命,大聖賢則有大謗議,蓋自古已然矣。足下豈亦緣是遂詆之耶?抑未以身體而參究之故耶?夫吾黨虛心求道,則雖一畸士,未忍以無影相加,而況於大賢乎?恐明眼者不議陽明,而反議議者也。《編》中雲:「良知醒而蕩。」夫醒則無蕩,蕩則非醒,謂醒而蕩,恐未見良知真面目也。又詆其「張惶一體」,吾人分也,觀今學者,只見爾我藩籬,一語不合,輒起戈矛,幾曾有真見一體,而肯張惶示人者哉!斯語甯無亦自左耶?雖然,足下令之高明者也,昔不喜心學,今表章之,安知異日不並契陽明,將如文恭之晚年篤信耶?近百年內,海內得此學表,表裨於世者不鮮,屢當權奸,亦惟知此學者能自屹立,今居然可數矣。其間雖有靜言庸違者,此在孔門程門亦有之,於斯學何貶焉!不穀辱公提攜斯道如疇昔,小有過誤,相咎不言。今關學術不小,曷忍默默?固知希聖者舍己從人,又安知不如往昔不假言而自易耶?且知足下必從事致虛立本,是日新得,仍冀指示,益隆久要,豈謂唐突耶!

  前論《白沙文編》,嚽答想未達,複承《石經大學》刻本之寄。讀刻後《考辨》諸篇,知足下論議勤矣。締觀之,嘻其甚矣。仆本欲忘言,猶不忍於坐視,聊複言其概。夫《考辨》諸作,類以經語剪綴,頓挫鼓舞,見於筆端。其大略曰「修身為本,格物為知本」,曰「崇禮」,曰「謹獨」,若亦可以不畔矣。及竟其終篇,繹其旨歸,則與孔子、孟子之學,一何其霄淵相絕也。夫《大學》修身為本,格物為知本,足下雖能言之,然止求之動作威儀之間,則皆末焉而已矣。夫修身者,非脩其血肉之軀,亦非血肉能自修也。故正心、誠意、致知,乃所以修動作威儀之身,而立家國天下之本也。格物者,正在於知此本而不泛求於末也。今足下必欲截去正心誠意致知以言修身,抹摋定靜安慮而飭末節,則是以血肉修血肉,而卒何以為之修哉?譬之瞽者,以暮夜行於歧路,鮮有不顛蹶而迷謬者。是足下未始在修身,亦未始知本也。孟氏所謂「行之不著,習矣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正謂此耳。將謂足下真能從事《大學》可乎?禮也者,雖修身之事,然禮有本有文,此合內外之道,蓋孔子言之也。今足下言禮,乃專在於動作威儀之間,凡涉威儀,則諄切而不已,一及心性,則裁削而不錄,獨詳其文,而重違其本,乃不知無本不可以成文。姑不它言,即孔子論孝曰:「不敬何以別乎?」曰「色難」。豈非有吾心之敬,而後有能養之文,不敬則近獸畜;有吾心之愛,而後有愉婉之文,不愛則為貌敬。若足下所言,似但取於獸畜貌敬,而不顧中心敬愛何如也。此可為孝,亦可為禮乎?《易系》言「美在其中,而後能暢於四肢」,孟氏言「所性根心,而後能睟面盎背。」今足下但知詳於威儀,而不知威儀從出者由「美在其中」,「所性根心」也。《大學》言「恂栗威儀」,蓋由恂栗而後有威儀,威儀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足下又曰:「言語必信,容貌必莊,論必准諸古者,不論所得淺深,而皆謂之誠。」若是則後世之不侵然諾,與夫色莊象恭之徒,皆可為誠矣。又如王莽,厚履高冠,色厲言方,恭儉下士,曲有禮意。及其居位,一令一政,皆准諸《虞典》、《周禮》。據其文,未可謂非古也,其如心之不古何哉!此亦可謂誠耶?況今昔之語心學者,以仆所事所與,言語曷嘗不信?容貌曷嘗不莊,動止曷嘗不准諸古?且見其中美外暢,根心生色,優優乎有道氣象,曷嘗不可畏可象?而足下必欲以無禮坐誣之,仆誠不知足下之所謂禮也。《記》曰:「君子撙節退讓以明禮。」《傳》曰:「讓者禮之實。」今豈以攘臂作色,詆訶它人者,遂為禮耶?慎獨者,慎其獨知,朱子固言之矣。惟出於獨知,始有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嚴,始有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之幾,夫是以不得不慎也。今足下必以獨處訓之,吾恐獨處之時,雖或能禁伏粗跡,然此中之憧憧朋從,且有健於詛盟,慘於劍鋩者矣。足下又不知何以用其功也?蓋足下惟恐其近於心,不知慎之字義,從心從真,非心則又誰獨而誰慎耶?足下又言「聖人諱言心」,甚哉!始言之敢也。夫堯、舜始言「道心」,此不暇論;至伊尹言「一哉王心」,周公言「殫厥心」,《書》又曰「雖收放心,閑之維艱」,曰「乃心罔不在王室」,曰,不二心之臣」,孔子則明指曰「心之精神是謂聖。」此皆非聖人之言乎?夫聖人語心若是詳也,足下獨謂之諱言,是固謂有稽乎?無稽乎?於聖言為侮乎?非侮乎?且曾、孟語心,亦不暇論;即《論語》一書,其言悅樂,言主忠信,言仁,言敬恕,言內省不疚,言忠信篤敬,參前倚衡,疇非心乎?聖人之語心,恐非足下一手能盡掩也。又謂「聖人不語心,不得已言思」。思果非心乎?此猶知人之數二五,而不知二五即十也。約禮之約,本對博而言,乃不謂之要約,而謂之「約束」;先立其大,本對小體而言,乃不謂之立心,而謂之「強立」。則欲必異於孔、孟也。是皆有稽乎?無稽乎?於聖人為侮乎?非侮乎?又以「求放心立其大,見大心泰,內重外輕,皆非下學者事」。天下學子,十五入大學,凡皆責之以明德親民正心誠意致知之事,寧有既登仕籍,臨民久矣,而猶謂不當求放心立大者,聖門有是訓乎?且今不教學者以見大重內,則當教之以見小重外可乎?此皆仆未之前聞也。竊詳足下著書旨歸,專在尊稱韓愈,闖予諸儒之上,故首序中屢屢見之。夫韓之文詞氣節,及其功在潮,非不偉也。至其言道,以為孟軻、楊雄之道,又以臧孫長與孟子並稱。及登華嶽,則震悼呼號,若嬰兒狀,淹潮陽則疏請封禪,甘為相如。良由未有心性存養之功,故致然耳。安得謂之知道?賈逵以獻頌為郎,附會圖讖,遂致貴顯;徐榦為魏曹氏賓客,名在七子之列。二子尤不可以言道。足下悅其外,便其文,以為是亦足儒矣。則其視存養自得,掘井及泉者,寧不迂而笑之,且拒之矣?乃不知飾土偶獵馬捶者,正中足下之說,足下亦何樂以是導天下而禍之也?且夫古今學者,不出於心性,而獨逞其意見,如荀卿好言禮,乃非及子思、孟子,詆子張、子夏為飲食賤儒,況其他乎?近時舒梓溪,賢士也,亦疑白沙之學,將為王莽,為馮道。以今觀之,白沙果可以是疑乎?皆意見過也。聞足下近上當路書,極訾陽明,加以醜詆。又詆先師羅文恭,以為雜於新學。是皆可忍乎?仆不能不自疚心,以曩日精誠,不足回足下之左轅故也。雖然,猶幸人心之良知,雖萬世不可殄滅,子思、孟子之道終不以荀氏貶。至白沙、陽明,乃蒙天子昭察,如日月之明,豈非天定終能勝人也哉!矧天下學者,其日見之行存養自得者不鮮。而在足下,既負高明,自不當操戈以阻善,自當虛己求相益為當也。仆不難於默然,心實不忍,一恃疇昔之誼,一恐真阻天下之善,故不辭多言,亦是既厥心爾。程子有言:「若不能存養,終是說話。」今望足下姑自養,積而後章,審而後發,有言逆心,必求諸道。仆自是言不再。(以上《與唐仁卿》)

忠介鄒南臬先生元標

  鄒元標字爾瞻,別號南臬,豫(?)之吉水人。萬曆丁醜進士。其年十月,江陵奪情,先生言:「伏讀聖諭:‘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而去,墮其前功。’夫帝王以仁義為學,繼學為志,居正道之功利,則學非其學,忘親不孝,則志非其志。皇上而學之志之,其流害有不可勝言者。亦幸而皇上之學未成,志未定,猶可得儒者而救其未然也。」懷疏入長安門,值吳、趙、艾、沈以論奪情受杖。先生視其杖畢,出疏以授寺人。寺人不肯接,曰:「汝豈不怕死,得無妄有所論乎?」先生曰:「此告假本也。」始收之。有旨杖八十,戍貴州都勻衛。

  江陵敗,擢吏科給事中。上陳五事:培君德,親臣工,肅憲紀,崇儒術,飭撫臣。又劾禮部尚書徐學謨、南京戶部尚書張士佩,罷之。學謨者,首輔申時行之兒女姻也。既非時行所堪,而是時党論方興,謂「趙定宇、吳複菴號召一等浮薄輕進好言喜事之人,與公卿大臣為難」,大臣與言官相論訐不已,先生尤其所忌,故因災異封事,降南京刑部照磨。乙酉三月,錄建言諸臣,以為南京兵部主事,轉吏部,曆吏刑二部員外、刑部郎中。罷官家居,建仁文書院,聚徒講學。光宗起為大理卿。天啟初,陞刑部右侍郎,轉左都禦史。建首善書院,與副都禦史馮恭定講學。群小憚先生嚴毅,恐明年大計不利黨人。兵科朱童蒙言:「憲臣議開講學之壇,國家恐啟門戶之漸,宜安心本分,以東林為戒。」工科郭興治言:「當此干戈倥傯之際,即禮樂潤色,性命精微,無裨短長。」先生言:「先正雲:‘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人生聞道,始知本分內事,不聞道,則所謂本分者,未知果是本分當否也。天下治亂,系於人心,人心邪正,系於學術,法度風俗,刑清罰省,進賢退不肖,舍明學則其道無由。湛湛晴空,鳶自飛,魚自躍,天自高,地自下,無一物不備,亦無一事可少。琳宮會館,開目如林,唄語新聲,拂耳如雷,豈獨礙此嘐嘐,則古昔談先王之壇坫耶?臣弱冠從諸長者游,一登講堂,此心戚戚。既謝計偕,獨處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棲遲田畝又三十餘年。賴有此學,死生患難,未嘗隕志。若只以臣等講學,惟宜放棄斥逐之,日以此澆其磊塊,消其抑鬱無聊之氣,則如切如磋道學之語,端為濟窮救若良方,非盡性至命妙理,亦視斯道太輕,視諸林下臣太淺矣。人生墮地,高者自訓詁帖括外,別無功課,自青紫榮名外,別無意趣,惡聞講學也,實繁有徒。蓋不知不聞道,即位極人臣,動勒旂常,了不得本分事,生是虛生,死是虛死,朽骨青山,黃鳥數聲,不知天與昭昭者飄泊何所!此臣所以束發至老,不敢退墮自甘者也。前二十年,東林諸臣,有文有行,九原已往,惟是在昔朝貴,自歧意見,一唱眾和,幾付清流。懲前覆轍,不在臣等。」有旨慰留。

  給事中郭允厚言:「侍郎陳大道請恤張居正,元標不悅,修舊怨也。」先生言:「當居正敗時,露章者何止數百人,其間不無望風匿影之徒。臣有疏雲:‘昔稱伊、呂,今異類唾之矣。昔稱恩師,今仇敵視之矣。’當時臣無隻字發其隱,豈至今四十餘年,與朽骨為仇乎?虛名浮譽,空中鳥影,世不以大人長者休休有容之度教臣,望臣如村樵裏媼,睚眥必報之流,則未與臣習也。」郭興治又言:「元標無是非之心。」先生言:「興治蓋為馮三元傅言發也。三元初起官見臣,臣語之曰:‘往事再勿提起。’渠曰:‘是非卻要說明。’臣曰:‘今之邊事家,具一錐鑿,越講是非,越不明白,不如忘言為愈。’蓋熊廷弼所少者惟一死,廷弼死,法不能獨無。但皇上初登寶位,才二年所,如尚書、如待郎中丞、如藩臬撫鎮諸臣,累纍槁街,血腥燕市,成何景象?老成守法,議獄緩死之意,非過也。是非從惻隱中流出,是為真心之是非,即方從哲滿朝以酖毒為言,臣謂姑待千秋者,亦是非不必太分明之一證也。」再疏乞歸,始允。未幾卒。逆奄追削為民,奪誥命。莊烈禦極,贈太子太保,諡忠介。

  先生自序為學曰:「年少氣盛時,妄從光影中窺瞷,自以為覺矣。不知意氣用事,去道何啻天壤。又七年,再調刑部,雖略有所入,而流於狂路。賴文潔鄧公來南提醒,不敢放浪。閱三年,入計歸山,十餘年失之繆悠,又十餘年過於調停,不無以神識為家舍,視先覺尚遠,淨幾明窗,水落根見,始知覺者,學之有見也。如人在夢,既醒覺,亦不必言矣。學而實有之已,亦不必言覺矣。」先生之學,以識心體為入手,以行恕於人倫事物之間、與愚夫愚婦同體為功夫,以不起意、空空為極致。離達道,無所謂大本;離和,無所謂中,故先生禪學,亦所不諱。求見本體,即是佛氏之本來面目也。其所謂恕,亦非孔門之恕,乃佛氏之事事無礙也。佛氏之作用是性,則離達道無大本之謂矣。然先生即摧剛為柔,融嚴毅方正之氣,而與世推移,其一規一矩,必合當然之天則,而介然有所不可者,仍是儒家本色,不從佛氏來也。

  會語

  以情識與人混者,情識散時,如湯沃雪;以性真與世遊者,性天融後,如漆因膠。

  五倫是真性命,詞氣是真涵養,交接是真心髓,家庭是真政事。父母就是天地,赤子就是聖賢,奴僕就是朋友,寢室就是明堂。平旦可見唐、虞,村市可觀三代,愚民可行古禮,貧窮可認真心。疲癃皆我同胞,四海皆我族類,魚鳥皆我天機,要荒皆我種姓。

  問「為之不厭」。曰:「知爾之厭,則知夫子之不厭矣。今世從形跡上學,所以厭;聖人從天地生機處學,生機自生生不已,安得厭?」

  善處身者,必善處世;不善處世,賊身者也。善處世者,必嚴修身,不嚴修身,媚世者也。

  學者有志於道,須要鐵石心腸,人生百年轉盻耳,貴乎自立。

  後生不信學有三病:一曰耽閣舉業,不知學問事,如以萬金商,做賣菜傭;二曰講學人多迂闊無才,不知真才從講學中出,性根靈透,遇大事如湛盧刈薪;三曰講學人多假,不知真從假中出,彼既假矣,我棄其真,是因噎廢食也。

  問「儒佛同異。」曰:「且理會儒家極致處,佛家同異不用我告汝。不然,隨人口下說同說異何益?」

  問「如何得分明」。曰:「要胸中分明,愈不分明。須知昏昏亦是分明,不可任清明一邊。昭昭是天,冥冥是天。」

  馬上最好用功,不可放過。若待到家休息,便是馳逐。

  老成持重,與持立保祿相似;收斂定靜,與躲閑避事相似;謙和遜順,與柔媚諧俗相似。中間間不容髮,非研幾者鮮不自害害人。

  說清者便不清,言躬行者未必躬行,言知性命便未知性命,終日說一便是不一,終日說合便是不合,但有心求,求不著便著。

  人只說要收斂,須自有箇頭腦,終日說話,終日幹事,是真收斂。不然,終日兀坐,絕人逃世,究竟忙迫。

  橫逆之來,愚者以為遭辱,智者以為拜賜;毀言之集,不肖以為罪府,賢者以為福地。小人相處,矜己者以為荊棘,取人者以為砥礪。

  目無青白則目明,耳無邪正則耳聰,心無愛憎則心正。置身天地間,平平鋪去,不見崖異,方是為己之學。學者好說嚴毅方正,予思與造物者游,春風習習,猶恐物之與我拂也。苟未有嚴毅方正之實,而徒襲其跡,徒足與人隔絕。

  未知學人,卻要知學,既知學人,卻要不知有學;未修行人,卻要修行,既修行人,卻要不知有修。予見世之稍學修者,嘵嘵自別於人,其病與不知學修者,有甚差別?

  予別無得力處,但覺本分二字親切,做本分人,說本分話,行本分事。本分外不得加減毫末,識得本分,更有何事!

  道無揀擇,學無精粗。

  下學便是上達,非是下學了才上達,若下學後上達,是作兩層事了。

  學問原是家常茶飯,濃釅不得,有一毫濃釅,與學便遠。(以上《龍華密證》)

  孟我疆問:「如何是道心人心?」曰:「不由人力,純乎自然者,道心也;由思勉而得者,人心也。」

  我疆問:「孔子雲:‘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故曰,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子思發之為不睹不聞,陽明又雲:‘若睹聞一於理,即不睹不聞也。’其言不同如此!」曰:「孔子懼人看得太粗,指隱處與人看,陽明恐人看得甚細,指顯處與人看,其實合內外之道也。」(以上《燕台會記》)

  問「吾有知乎哉章」。曰:「鄙夫只為有這兩端,所以未能廓然。聖人將他兩端空盡無餘了,同歸於空空。」曰:「然則致知之功如何?」曰:「聖人致之無知而已。」曰:「然則格物之說如何?」曰:「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體物而不可遺,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真格物也。」(《南都會記》)

  識仁即是格物。

  問「識仁」。曰:「夫子論仁,無過‘仁者,人也’一語。當日我看仁做箇幽深玄遠,是奇特的東西,如今看到我輩在一堂之上,即是仁,再無虧欠,切莫錯過。」

  問:「夫子只言仁之用,何以不言仁之體?」曰:「今人體用做兩件看,如何明得?餘近來知體即用,用即體,離用無體,離情無性,離顯無微,離已發無未發。非予言也。孟子曰:‘惻隱之人,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體會自見。」

  問:「生機時有開發,奈不接續何?」曰:「無斷續者體也,有斷續者見也。」曰:「功將何處?」曰:「識得病處即是藥,識得斷處就是續。」

  一堂之上,有問即答,茶到即接,此處還添得否?此理不須湊泊,不須幫帖。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盡者了無一物,渾然太虛之謂,心性亦是強名。(以上《龍華會記》)

  問:「其心三月不違仁,仁與心何所分別?」曰:「公適走上來問,豈有帶了一箇心,又帶了一箇仁來?公且退。」

  恕者,如心之謂。人只是要如己之心,不思如人之心,如己如人,均齊方正,更說甚一貫。

  有言「不能安人,如何算得修己」。曰:「我二十年前,熱中亦欲安人,今安不得,且歸來。我與公且論修己。修己之方,在思不出其位,在素位而行。公且素位,老實以行誼表於鄉,便是安人。不然,你欲安人,別人安了你。」

  塘南先生問:「佛法只是一生死動人,故學佛者在了生死。」曰:「人只是意在作祟,有意則有生死,無意則無生死。」(以上《元潭會記》)

  歐陽明卿問曰:「釋氏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曰:「子何見其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曰:「樣樣都拋了。」曰:「此處難言,有飯在此,儒會吃,釋亦會吃,既能吃飯,總之皆可以治天下國家。子謂釋樣樣拋了,故不可;儒者樣樣不拋,又何獨不能治天下國家?」

  (所謂不能治天下國家,如唐、虞、三代之治,治之也。若如後世之治,無論釋氏,即胥吏科舉之士,及盜賊菜傭牛表,無不可以治天下國家,而可以謂之能治乎?先生之許釋氏,亦不過後世之治也。)

  私慮不了,私欲不斷,畢竟是未曾靜,未有入處。心迷則天理為人欲,心悟則人欲為天理。(以上《鐵佛會記》)

  問「天下歸仁」,曰:「子無得看歸仁是奇特事,胸中只芝麻大,外面有天大。子齋中有諸友,與諸友相處,無一毫間隔,即是歸仁;與妻子僮仆,無一毫間隔,便是歸仁。若舍見在境界,說天下歸仁,越遠越不著身。」(《太樸會記》)

  有因持志入者,如識仁則氣自定;有由養氣入者,如氣定則神目凝;又有由交養入者,如白沙詩雲:「時時心氣要調停,心氣功夫一體成。莫道求心不求氣,須教心氣兩和平。」此是先輩用過苦功語。(《青原會記》)

  問:「誠意之功,須先其意之所未動而誠之,苦待善惡既動而後致力,則已晚矣。果若此,則慎獨之功,從何下手?」曰:「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無敵真慎獨也。人所不知,己所獨知,多流入識神去。‘先其意之所未動而誠之’,愚謂既雲未動,誠將何下手?莫若易誠而識之,即識仁之謂。未發前,觀何氣象意思?‘善惡既動而後致力,則已晚’,此為老學者言,初學者既發後,肯致力亦佳」。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此心依舊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

  問「生死」。曰:「子死乎?」曰:「未死。」曰:「何未死?」曰:「胸中耳目聰明,色色如赤子時。」曰:「子知生矣,知生則知死,不必問我。」

  問「知天命」。曰:「日間問子以時義,子必曰:‘知。’問子以家宅鄉里事,子必曰:‘知。’此知之所在,即命也,即陰陽五行之數也,亦即天命也。說到知之透徹地,少一件不得。」

  名世不系名位,每一代必有司此道之柄者,即名世也。

  求放心者,使人知心之可求也。心要放者,使人知無心之可守也。卑者認著形色一邊,高者認著天性一邊,誰知形色即是天性,天性不外形色,即「仁者人也」宗旨。

  予歸山十五年,只信得感應二字。

  問「《複卦》」。曰:「有人於此,所為不善,開心告語之,渠泫然泣下,即刻來複矣。」

  問「《有孚》於小人,乃去佞如拔山,何也?」曰:「欲去佞,所以如拔山,君子惟有解,解者悟也,悟則不以小人待小人,所以孚小人。」

  問「居德則忌」。曰:「即如今講學先生,不自知與愚夫愚婦同體,只要居德,所以取忌。」

  有學可循,是曰洗心,無心可洗,是曰藏密。

  除知無獨,除自知無慎獨。

  真正入手,時時覷不睹不聞是甚物,識得此物,真戒懼不必言矣。(以上《問仁會錄》)

  問:「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不知四十以後,尚可為善否?」曰:「八十尚可,況四十乎?此俱從軀殼上起念。」問:「邇日學者始學,先要箇存守,是未擇中庸而先服膺,未明善而先固執,證之博學審問之說無當也。」曰:「學貴存守,但存守之方不一,故問辨以擇之。蓋學而後有問,學即存守也,不學何問之有?如行者遇歧路即問,問了又行,原非二事。若謂不待存守而先擇,則是未出門而空談路徑也。」(《鷺洲會記》)

  止原無處所,正無可止,則知止矣。

  問:「心如何為盡?」曰:「盡者水窮山盡之謂。人心原是太虛,若有箇心,則不能盡矣。」

  萬古學脈,人人所公共的,漁樵耕牧,均是覺世之人,即童子之一斟酒處,俱是學之所在。若曰「我是道,而人非道」,則喪天地之元氣也。

  新安王文軫曰:「丁酉在南都參訪祝師,認心不真,無可撈摸。坐間日影正照,祝師指曰:‘爾認此日影為真日,不知彼陰暗處也是真日。’因此有省。」曰:「爾道認心不真,無可撈摸,不知無可撈摸處,便是真心。」

  問:「吾人學問,不勾手者,正以有所把捉,有好功夫做故也。有把捉時,便有不把捉時,有好功夫時,便有不好功夫時。」曰:「此可與透身貼體做功夫者商量,若是此學茫茫蕩蕩,且與說把捉做功夫不妨。」

  先生謂王文軫曰:「到不得措手處,還有功夫也無?」軫曰:「無功夫。」先生曰:「仍須要退轉來。」軫曰:「有功夫而不落常,無功夫而非落斷,為而無為,謂之無功夫也可。」先生曰:「就說有功夫,又何不可!」

  問「不孝有三章」。曰:「看來箇箇犯此。子輩不莊敬嚴肅,即是惰其四肢。予四十以後,出入不經我母之手,非貨財私妻子乎?飲食起居,任從自便,非從耳目之欲乎?不受人言,即是鬥狠。體貼在身,時時是不孝。」

  天地萬物皆生於無,而歸於無。一切蠢動含靈之物,來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往,故其體本空。我輩學問,切不可向形器上佈置,一時若妍好,終屬枯落。雖然空非斷滅之謂也,浮雲而作蒼狗白衣,皆空中之變幻所必有者,吾惟信其空空之體,而不為變幻所轉,是以天地在手,萬化生身。今有一種議論,只是享用現在,才說克治防檢,便去紐捏造作,日用穿衣吃飯,即同聖人妙用,我竊以為不然。夫聖凡之別也,豈止千里?

  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如何證得學問?只是不起意,便是一體,便是渾然。所以乍見非有為而不為,齊王有不知其心之所然也。(以上《仁文會記》)

  講義

  人若真仁,直心而言為德言,根心而發為生色。不然,強排道理,遮飾有德,皆巧言也;危冠危服,一面笑容,皆令色也。彼方自負道統,自認涵養,不知去仁何啻千山萬水,到不如鄉里樸實老農老圃,可與之入道。(以上《巧言令色》)

  有子說和,又必以禮節,是看和自和,禮自禮。子思子曰:「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若又要以禮節之,何以謂之和?(《禮之用》)

  口之於味,耳之於聲,目之於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安逸,非性乎?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禮之於賓主,智之於賢者,聖人之於天道,非性之故物乎?(《溫故》)

  近世學者,以知是知非為良知。夫是非熾然,且從流於情識而不自覺,惡在其為良知?(《誨女知之》)

  仕學一道,隱顯一心,孝友即是政事。若曰「居位別有政事」,此托詞以答,或人則視政事孝弟為兩事矣。(《子奚不為政》)

  夫道一而已矣。以為有一,卻又是萬,以為有萬,卻又是一。一即萬,萬即一。如學者雲「以一貫萬」,是一是一,萬是萬,豈不是兩件?(《一貫》)

  舊說思與之齊,是從他人身上比擬,一團世俗心腸。思與之齊,必不能思齊,原齊則無不齊。不賢只是一念差了。我自省不賴此學,一念而差,與渠爭多少,待人自無不恕。(《見賢見不賢》)

  學道之士,在世途極是不便,向道不篤的,易生退轉。若真信千古而得一知者,猶比肩也,何孤立之有?不能自立,東挨西靠,口嘴上討得箇好字,眼前容易過,誤卻平生事業矣。(《德不孤》)

  伯夷是清,伊尹是任,柳下惠是和,還有箇器在。(《女器也》)

  學不見體,動輒落顯微二邊。(《文章性天》)

  出戶即是由道,非是由戶與由道有分別。(《出不由戶》)

  學者若不從大光明藏磨勘,露出精彩,群居終日,雖說若何為心,若何為性,若何為孔門之旨,若何為宋儒之旨,是言不及義也。終日依倚名節之跡,彷彿義理之事,是好行小慧也。(《群居終日》)

  吾輩在此一堂講學,所親就者大人,不虛心受益,卻是狎大人。所講究者聖言,不虛心體貼,卻是,侮聖言。記得少年時,在青原,當時我邦濟濟大人在席,今皆物化,蹈狎大人之弊。又記得一友。將《四書》諸論,互相比擬,一先正答曰:「總只是非禮之言。」(《畏天命》)

  鄉願一副精神,只在媚世,東也好,西也好,全在毀譽是非之中。聖人精神,不顧東,不顧西,惟安我心之本然,超出毀譽是非利害之外。(《鄉願》)

  德本明也,人只爭一箇覺耳。

  「須知人人具有至善,只是不止,一止而至善在是」。曰:「何以止?」「無意必固我是已。」

  學不知止,漫言修身,如農夫運石為糞,力愈勤而愈遠矣。(《大學》)

  《大學》之要,無意而已。無意入門,誠意而已。然徒知誠意,不知意之面目,未有能誠意者。故教人以觀意之所自來,何處看得?只在毋自欺。毋自欺何處體貼?你看人聞惡臭那箇不掩鼻?見好色那箇不喜歡?這箇好惡,就是意根。那箇人不求自慊?又小人為不善,見君子厭然,厭然處亦是真意。這箇真意發根處,至貴無對,所以謂之獨。君子慎獨,從心從真,只是認得此真心,不為意所掩,故通天通地,指視莫違,心寬體胖,斯為真慎獨。後儒之所謂慎獨者,則以身為桎梏,如何得廣與胖?無意之旨荒矣。(《誠意》)

  學者一向說明德,說親民,說止至善,說格物,千言萬語,旁引曲譬,那箇是宋儒說,那箇是我明大儒說,縱說得伶俐,與自家身心無干。一到知止,則水盡山窮,無複可言。說如此方謂之致知,方謂之格物,此謂之本。(《知止》)

  先生以知止為《大學》之宗。

  離已發求未發,即孔子複生不能。子且觀中節之和,即知未發之中,離和無中,離達道無大本。(《中和》)

  何謂之索隱?今講學者外倫理日用說心性,入牛毛者是已。何以謂之行怪?今服堯服,冠伊川冠之類。(《索隱行怪》)

  一字,即吾道一以貫之之一。聖人說道理零碎了,恐人從零碎處尋道理,說天德也說到一來,說王道也說到一來。正如地之行龍,到緊關處,一束精神便不散亂。(《所以行之者一》)

  人之生也直,直道而行,不直則曲,所以須致曲。如見孺子入井,自然怵惕惻隱之心,直也;納交要譽惡聲,斯曲矣。然則何以致之?程子雲:「人須是識其真心。」此致曲之旨也。(《致曲》)

  有問:「自成自道者。」曰:「子適來問我,還是有人叫子來問我,還是自來問的?」曰:「此發於自己,如何人使得?」曰:「即此是自成自道。」(《自成自道》)

  善與人同,不是將善去同人,亦不是將人善來同我。人人本有,箇箇圓成,魚游於水,鳥翔於天,無一物能問之也。(《善與人同》)

  赤子之心,真心也。見著父母,一團親愛,見著兄弟,一團歡欣,何嘗費些擬議思慮?何曾費些商量?大人只是不失這箇真心,便是聖學不明。愁赤子之心空虛,把聞見填實,厭赤子之心真率,把禮文遮飾。儒者以為希聖要務,不知議論日繁,去真心日遠。無怪乎大人不多見也。象山雲:「縱不識一字,終是還他堂堂大人。」(《赤子之心》)

  文集

  「從心所欲不踰矩」。世儒謂從者縱也,縱其心,無之非是。此近世流弊。竊謂矩,方也;從心所欲,圓也。圓不離方,欲不離矩。

  心,神物也,豈能使之不動?要知動亦不動耳,寂感體用,原未有不合一,故求合一,便生分別,去合一之旨愈遠。

  吾輩動輒以天下國家自任,貧子說金,其誰信之。古人雲,了得吾身,方能了得天地萬物。吾身未了,縱了得天地萬物,亦只是五霸路上人物。自今以往,直當徹髓做去,有一毫病痛,必自照自磨,如拔眼前之釘,時時刻刻始無媿心。

  吾輩無論出處,各各有事,肯沉埋仕途便沉埋,不肯沉埋,即在十八重幽暗中,亦自驤首青霄。世豈有錮得人?人自無志耳。

  夫道以為有,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未嘗有也。以為無,出往遊衍,莫非帝則,未嘗無也。有無不可以定論者,道之妙也。知道者言有亦可,言無亦可,不知道者言無著空,言有滯跡。

  道心為主者,世情日淡,世情日淡而後能以宰世,不為世所推移。識情為主者,世情日濃,世情日濃且不能善其身,又安能善天下!

  敬者,主一無適之謂。夫所謂一者,必有所指,莊嚴以為敬者,涉於安排;存想以為敬者,流於意識。不安排而莊,不意識而存,此非透所謂一者不能。一者無一處不到,而不可以方所求,無一息不運,而不可以斷續言。知一則知敬,知敬則知聖學矣。

  舜為法天下,自天下起念,可傳後世。自後世起念,如今人只在自家一身一家起念,較是非毀譽,眼在一鄉,則結果亦在一鄉。

給諫羅匡湖先生大紘

  羅大紘字公廓,號匡湖,吉之安福人。萬曆丙戌進士。辛卯九月,吳門為首輔,方註籍新安山陰,以停止冊立,具揭力爭,列吳門於首。上怒甚,吳門言不與聞,特循閣中故事列名耳。時先生以禮科給事中守科,憤甚,上疏糾之,遂謫歸。先生學於徐魯源,林下與南臬講學。南臬謂先生敏而善入,眾人所卻步躇躊四顧者,先生提刀直入;眾人經數年始入者,先生先闖其奧。然觀其所得,破除默照,以為一念既滯,五官俱墮。於江右先正之脈,又一轉矣。野史言:「吳門歿,其子求南臬立傳。南臬為之作傳,先生大怒,欲具揭告海內,南臬囑申氏弗刻乃止。」按吳門墓表見刻南臬《存真集》,野史之非,可勿辨矣。

  匡湖會語

  心非專在內,俯仰今古無非是心。性非專是心,耳目口鼻無非是性。故知心量之無外,則存心者不必專收於內,知性體之無二,則盡性者不必苦求於心。一念迷即為放,而心非自內出也。一念覺則為收,而心非自外來也。當其視,心即在目,心量如是,眼量亦如是,迷則皆迷,悟則皆悟,不必舍視而別求心也。當其聽,心即在耳,心量如是,耳量亦如是,迷則皆迷,悟則皆悟,不必舍聽而別求心也。語默動靜,周旋屈伸,一切與心相印,元氣充周,於天地靈光,徧照於宇宙,必拘守一塊肉,乃為存心哉!

  既曰氣質,即不是性,既雲性,便不墮氣質。不識天命之性,只管在氣質上修治,所以變化不生。

  性之身之,是千古兩派學脈,一則視聽言動不離乎性;一則視聽言動不離乎身。堯、舜「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所謂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此性之之學也。湯、武以義制事,以禮制心,以敬勝怠,以義勝欲,所謂修身道立,履准蹈繩,此身之之學也。堯、舜固是自然,即當其憂嗟咨歎,兢業勞苦,亦從性之來;湯、武固是勉然,即當其動,罔不臧身,安用利,亦從身之發。故學者初入門時,劈空從性命上參求,竟是性之之學起手,從身心上操存,終是身之之學。

  問:「夫子言仁,何不直指仁體,而必曰複禮,何也?」曰:「《乾》之元亨利貞,即我性之仁義禮智。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蓋乾元資始統天,蕩蕩難名。至於亨,當《巽》、《離》之交,雲行雨施,品物流行,枝葉華蕋,蒼翠丹綠,雜然並陳,所謂萬物皆相見也。即此相見者,而資始統天之元,灼然宇宙,悟此而複禮歸仁,不待贅辭矣。故《擊傳》曰:‘顯諸仁。’」

  仁之渾然全體,難於思求,而其條理,則有可覺悟,故複禮即歸仁。仁一而已矣,在目為視,在耳為聽,發於聲為言,運於身為動,此仁之條理,所為禮也。舍禮之外無仁,舍視聽言動之外無禮,故一日之間,能於視聽言動忽然覺悟,而仁之全體呈露矣。問:「何以見天下歸仁?」曰「人但看得仁大,看得視聽言動小,不知仁體隨在具足,即視而仁之體全在視,即聽而仁之體全在聽,言動亦然。始以視明之:今人在室見一室,在堂見一堂,在野見四境,仰視而見高天之無窮,俯視而見大地之無盡,見親則愛,見長則敬,見幼則慈,見入井之孺子則惻隱,見釁鍾之牛則不忍,孰非與吾之視為一體者?即此一覺,而天下歸仁,不待轉盻矣。五官之貌,言視聽思也,五倫之親,義序別信也,人皆生而具之,日而用之,所謂故也,時時從此體認,從此覺悟,事親知人,可以知天,聰明聖智,達乎天德,是為溫故而知新。」

  蘭舟雜述(劉調父記)

  習俗移人,非求友不能變。一家有一家氣習,非友一鄉之善士,必不能超一家之習。推之一國天下皆然,至於友天下盡矣。然一朝又有一朝之氣習,非尚友千古不可以脫一世之習,此孟子所以超脫於戰國風習之外也。

  吾輩無論友千古、友四方,此身自房中出,到廳上便覺超然,自廳上出,到門外又覺超然。

  孔子去魯,不以女樂,而以燔肉。其一段肫肫之仁,淵深而不淺露,容蓄而不迫隘,不倚於意見,不倚於名節,全是天德用事,人則不免於有所倚矣。

  安土敦乎仁,故能愛人。各有所處之地,所謂土也。惟不安其所處之地,則一室之內,不勝異意。我既嫌人,人亦嫌我,如之何能安乎仁而相親愛乎?若安土者,見處處皆好,人人皆好,是以能無不愛,無不愛,是謂敦厚以居仁。

  仁本與萬物同體,只為人自生分別,所以小了。古人天下一家,中國一人,非意之也,其心量原自如此。今處中國,只爭箇江西,江西又爭箇吉安,吉安又爭箇安福,安福又爭箇某房,某房又爭箇某祖父位下,某祖父位下又只爭我一人,終生營營,不出一身一家之內,此豈不是自小乎?故善學者愈充之則愈大,不善學者愈分之而愈小。

中丞宋望之先生儀望

  宋儀望字望之,吉之永豊人。由進士知吳縣。入為禦史。劾仇鸞擁兵居肘掖,無人臣禮。複劾分宜之党胡宗憲、阮鶚。遷大理丞。分宜中之,出備兵霸州,移福建。大計歸,以薦補四川僉事。遷副使,視福建學政。陞參政。入為太仆大理卿。巡撫南直隸僉都禦史。建表忠祠,祀遜國忠臣。表宋忠臣楊邦義墓。卒年六十五。

  先生從學於聶貞襄,聞良知之旨。時方議從祀陽明,而論不歸一,因著《或問》,以解時人之惑。其論河東、白沙,亦未有如先生之親切者也。

  陽明先生從祀或問

  或有問於予曰:「古今學問,自堯、舜至於孔、孟,原是一箇,後之談學者,何其紛紛也?」予答之曰:「自古及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謂理者,非自外至也。《易系》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所為生理也。此謂生理,即謂之性,故性字從心從生。程子曰:‘心如穀種。’又曰:「心生道也。’人之心,只有此箇生理,故其真誠惻怛之意流行,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以至萬事萬物之間,親親疏疏,厚厚薄薄,自然各有條理,不俟安排,非由外鑠,是所謂天命之性,真實無妄者也。自堯、舜以來,其聖君賢相,名儒哲士,相與講求而力行者,亦只完得此心生理而已。此學術之原也。」

  或曰:「人之心只有此箇生理,則學術亦無多說,乃至紛紛籍籍,各立異論,何也?」予曰:「子何以為異也?」曰:「‘精一執中’說者以為三聖人相與授受,萬世心學之原至矣。成、湯、文、武、周公以後,又曰‘以禮制心,以義制事’,曰‘緝熙敬止’,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孔門之學,專務求仁,孟子又專言集義,曾子、子思述孔子之意,作《大學》、《中庸》,聖門體用一原之學,發明殆盡。至宋儒朱子,乃本程子而疑《大學》古本缺釋格物致知,於是發明其說,不遺餘力。說者謂孔子集群聖之大成,而朱子則集諸儒之大成。其說已三百餘年,至陽明先生始反其說。初則言‘知行合一’,既則專言‘致良知’,以為朱子格物之說,不免求理於物,梏心於外。此其說然歟?否歟?」予答之曰:「上古之時,人含淳樸,上下涵浸於斯道而不自知。伏羲氏仰觀俯察,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然當時未有文字,學者無從論說。至堯、舜、禹三大聖人,更相授受,學始大明。其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蓋此心本體純一不雜,是謂道心,即所謂中也;若動之以人,則為人心矣,非中也。微者言乎心之微妙也,危則殆矣。精者,察乎此心之不一,而一於道心也。一者一乎此心之精,而勿奪於人心也。如此則能‘允執厥中’,天命可保矣。此傳心之祖也。以禮制心者,言‘此心只有此箇天理,禮即天理之謂也’,故制心者惟不欺此心之天理,則心之體全矣。以義制事者,言‘天下之事,莫非吾心流行之用’,制事者惟順吾心之條理裁制,而不以己私與焉,則心之用行矣。此體用合一之說也。若謂禮屬心,義屬事,是心與事二矣。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說者謂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審如此說,是理與義果為二物乎?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物,自吾心之條理精察而言,則謂之理,自吾心之泛應曲當而言,則謂之義,其實一也。緝熙者,言心體本自光明,緝熙則常存此光明也;敬止者,言此心無動無靜、無內無外,常一於天理而能止也。文王緝熙光明,使此心之本體常敬,而得所止,故曰‘純亦不已,文王之德之純’,此之謂也。敬以直內者,言心之體本直,但能常主於敬,則內常直矣;義以方外者,言心之神明,自能裁制萬物萬事,但能常依於義,則外常方矣。敬者義之主宰,在內而言謂之敬,義者敬之裁制,在外而言謂之義,惟其敬義一致,內外無間,則德日大,而不習無不利矣。故曰‘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嗟乎!堯、舜、禹、湯聖君也,文王周公聖臣也,古之君臣,相與講究此學,先後一揆,其力量所到,特有性反之不同耳。若相傳學脈,則千古一理,萬聖一心,不可得而異也。時至春秋,聖君賢相不作,人心陷溺,功利橫流,孔子以匹夫生於其時,力欲挽回之,故與群弟子相與講明正學,惓惓焉惟以求仁為至。夫仁,人心也,即心之生理也。其言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解之者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手足痿痹即為不仁。’此仁體之說也。當時在門之徒,如予、賜、由、求最稱高等,然或膠擾於事功,出入於聞見,孔子皆不許其為仁。惟顏子請事竭才,直悟本體,故孔子贊《易》之後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顏氏之子,殆遮幾焉!’此知行合一之功,孔門求仁宗旨也。孟子集義之說,因告子以仁為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以義為外,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故孟子專言集義。義者,心之宜,天理之公也。言集義,則此心天理充滿,而仁體全矣。大抵古人立言,莫非因病立方,隨機生悟,如言敬義,或止言敬,言忠恕,或止言恕。孔子答顏子問仁,專在複禮,至答仲弓,又言敬恕,要之莫非所以求仁也。至於《大學》之書,乃孔門傳授心法,析之則條目有八,合之則功夫一敬。蓋千古以來,人心只有此箇生理,自其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其發動而言謂之意,自其靈覺而言謂之知,自其著見而言謂之物,故心主於身,發於意,統於知,察於物,即是一時原無等待,即是一事原無彼此,此《大學》本旨也。家國天下莫非格物也,格致誠正莫非修身也,其實一也。朱子既以致知格物專為窮理,而正心誠意功夫又條分縷析,且謂窮理功夫與誠正功夫各有次第,又為之說以補其《傳》。其言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未盡。’又曰:‘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吾之一心。’說者謂其一分一合之間,不免析心與理而二之。當時象山陸氏,嘗與反覆辨論,謂其求理於物,梏心於外,非知行合一之旨。兩家門人,各持勝心,遂以陸學主於尊德性,而疑其近於禪寂,朱學專於道問學,而疑其涉於支離。三百年間,未有定論。至我朝敬齋薛氏白沙陳氏起,而知行合一之說,稍稍複明。世宗始以陸氏從祀孔庭,甚大惠也。正德、嘉靖間,陽明先生起,而與海內大夫學士講尋知行合一之旨。其後因悟《大學》、《中庸》二書,乃孔門傳心要法。故論《大學》謂其‘本末兼該,體用一致,格物非先,致知非後,格致誠正,非有兩功,修齊治平,非有兩事’。論《中庸》則謂‘中和原是一箇,不睹不聞,即是本體,戒慎恐懼,即是功夫。慎獨雲者,即所謂獨知也。慎吾獨知,則天德王道,一以貫之,固不可分養靜慎獨為兩事也。’學者初聞其說,莫不詫異,既而反之吾心,驗之躬行,考之孔、孟,既又參之濂溪、明道之說,無不吻合。蓋人心本體,常虛常寂,常感常應,心外無理,理即是心,理外無事,事即是理。若謂致知格物為窮理功夫,誠意正心又有一段功夫,則是心體有許多等級,日用功夫有許多次第,堯、舜、孔、孟先後相傳之學,果如是乎?至於致良知一語,又是先生平日苦心懇到,恍然特悟,自謂得千古聖人不傳之祕。然參互考訂,又卻是《學》、《庸》中相傳緊語,非是懸空杜撰,自開一門戶,自生一意見,而欲為是以立異也。後來儒者不知精思反求,徒取必在物為理之一語,至析心與理而二之。又謂‘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知,如此則禮樂名物,古今事變,與此心義理為兩物矣’。此陽明先生所以力為之辨,而其學脈宗旨,與時之論者,委若冰炭黑白,此又不可強為之說也。」

  或曰:「陽明先生言知行合一,其說詳矣。其在《六經》,亦有不甚同處,不可不辨。傅說之告高宗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是知在先,行在後。《易系》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是知屬乾,行坤屬。《中庸》言‘未發’‘已發’,亦屬先後,‘生知’‘學知’,‘安行’‘利行’,亦有等級。《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凡如此說,皆可例推。今陽明先生卻雲‘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精察明覺處,即是知。’如此是知行滾作一箇,便無已發未發,先後次第,與古先哲賢亦是有間。又如程子以格物為窮理,《易系》亦言‘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今陽明言格致誠正原是一事,而極言格物窮理之說,似為支離。其說可得聞歟?」予曰:「自天地生物以來,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所謂靈者,即吾心之昭明靈覺,炯然不昧者也。人自孩提以來,即能知愛知敬。夫知愛知敬,即良知也。知愛而愛,知敬而敬,即良能也。此謂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也。極而至於參天貳地,經世宰物,以至通古今,達事變,亦莫不是循吾良知,充吾良能,非外此知能,而別有一路徑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此知行合一之原也。傅說所謂‘非知之艱,行之惟艱’者,言人主一日之間,萬幾叢集,多少紛奪,多少索引,非真能以天地萬物為心,以敬天勤民為事,則怠樂易生,生機易喪,非不知賢士大夫之當親,邪佞寵倖之當遠,而有不能親不能遠者,欲奪之也。故為人主者,惟在親賢講學,養成此心,知而必行,不為邪佞搖惑,不為寵倖牽引,乃為知而能行,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此傅說所以惓惓於高宗也。‘乾以易知,坤以簡能’者,天地之氣,原是一箇,乾以一氣而知大始,有始則終可知,故曰易;坤以一氣而作成物,能成則始可見,故曰簡。若天地之氣,各自為用,則感應不通,二氣錯雜,造化或幾乎息矣。人心之生理,即乾坤之生理也,率吾良知,則無所不知,故曰‘易則易知’;率吾良能,則無所不能,故曰‘簡則易從’。知者,知乎此也;能者,能乎此也,實一理也,故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此又知行合一之旨也。《中庸》‘未發’‘已發’雲者,言人心本體,常虛常寂,常感常應,未應不是先,故體即是用,已應不是後,故用即是體。後來儒者,正於此處看得不透,卻去未發上做守寂功夫,到應事時,又去做慎動功夫,卻是自入支離窠臼。明道雲:「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周子恐人誤認中和作先後看,故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孟子指親親敬長為達之天下,即達道之說也。親親敬長,良知也,達之天下,良能也,又何嘗有先後?李延平今學者看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夫未發氣象,即孟子夜氣之說。若未發之中,原無氣象可言。譬之鏡然,置之廣室大眾之中,無所不照,未嘗有動也;收之一匣之內,照固自在,未嘗有寂也。陽明先生正恐人於此處未透,故其答門人曰:‘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其言發明殆盡矣。‘生知’‘安行’‘學知’‘利行’等語,乃就人品學問力量上看,譬之行路者,或一日能百里,能六七十裏,能三四十裏,其力量所到,雖有不同,然同此一路,非外此路而別有所知也,同此一行,非外此行而別有所行也。但就知而言,則有生知、學知、困知不同,就行而言,則有安行、利行、勉行不同,故曰‘及其知之與其成功一也’,又何嘗截然謂知與行為兩事哉!《大學》‘本末’‘終始’‘先後’等語,極為分曉。蓋此心本體,即至善之謂。至善者,心之止處。《易》曰:‘艮其止,止其所也。’學問功夫,必先知吾至善所在,看得分曉,則生意流動,曲暢旁通,安靜安慮,自然全備,《易》所謂‘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亦是此意。先儒所謂‘知止為始,能得為終’,言一致也。從生天生地生人以來,只是一箇生理,由本達末,由根達枝,亦只是此箇生理。先儒謂‘明德為本,親民為末’,本即體也,末即用也,民者對己而言。此身無無對之時,亦無無用之體。體常用也,民常親也。明德者,心之體也,親民者,明德之用也,如明明德以事父,則孝之德明,明明德以事君,則忠之德明。此本末之說,一以貫之。陽明先生辨之已詳,若夫‘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二句,其義最精。夫率性之道,徹天徹地,徹古徹今,原無先後,聖人全體,此心通乎晝夜,察乎天地,亦無先後可言。吾人心體與聖人何常有異,惟落氣質以後,則清濁厚薄迥然不同。氣稟既殊,意見自分,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則貿貿焉日用不知,而君子之道鮮矣。《大學》一書,發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所謂至善者,即本然之良知,而明德親民之極則也。是良知也,至虛至靈,無古今,無聖愚,一也。故意念所動,有善有不善,有過有不及,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吾人但當循吾本然之良知,而察乎天理人欲之際,使吾明德親民之學,皆從真性流出,真妄錯雜,不至混淆,如此而後,可以近道。道即率性之道也。苟或不知真性一脈,而或入於空虛,或流於支離,如二氏五霸,其失於道也遠矣。《中庸》所謂‘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以入德’。意正如此。孔門作《大學》而歸結在於‘知所先後’一語,雖為學者入手而言,然知之一字,則千古以來學脈,惟在於此。此致良知之傳,陽明先生所以吃緊言之。故曰:‘乃若致知,則存於心悟,致知焉盡矣。’若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非所謂窮至事物之理之謂也。理也、性也、命也,一也。明道雲‘只窮理便盡性至命’,窮字非言考索,即窮盡吾心天理之窮。故窮仁之理,則仁之性盡矣。窮義之理,則義之性盡矣。性,天之命也,窮理盡性,則至命也,所謂知天地之化育也。且格物窮理之說,自程、朱以至今日,學者孰不尊而信之?今朱子《或問》具在,試取其說而論之。如雲:‘《大學》之道,先致知而後誠意。’夫心之所發為意,意之所在為物,今曰‘先致知而後誠意’,則所知者果何物耶?物果在於意之外耶?又曰:‘惟其燭理之明,乃能不待勉強而自樂循理。’夫不待勉強而自樂循理,聖人之事也,豈誠意功夫又在循理之後耶?又雲:‘學莫先於正心誠意,欲正心誠意,必先致知格物。凡有一物,必有一理,窮而至之。所謂格也。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讀書講明道義,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皆窮理也。’又曰:‘窮理者,非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止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累多後,自當脫然有悟處。如窮孝之理,當求所以為孝者如何。若一事上窮不得,且別窮一事,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難者,但得一道而入,則可以推類而通。’又謂:‘今日格一物,窮一理,久則自然浹洽貫通,此伊川先生窮理格物之說也。’今試反之吾心,考之堯、舜精一之旨,與此同乎?異乎?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理即天理也。學者所以學乎此,心也。如讀書窮理,講論古今,豈是不由意念所發,輒去讀書講明古今之理?如事親從兄,豈是不由意念所發,輒去窮究事親從兄之理?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不知舍意念,則何從應接?何從處得當否?又謂‘今日格一物,明日窮一理’,則孔子所學功夫,自志學至於不踰矩,原是一箇,若必待盡窮事物之理,而後加誠正功夫,恐古人未有此一路學脈。且人每日之間,自雞鳴起來,便將何理去窮?何物去格?又如一日事變萬狀,今日從二十以後,能取科第,入仕途,便要接應上下,躬理民社,一日之間,豈暇去格物窮理,方才加誠正一段功夫?又豈是二十年以前,便將理窮得盡,物格得到,便能做得好官,幹得好事?一如此想,便覺有未通處。若陽明先生論《大學》古本,則謂‘身心意知物,一事也,格物誠正修,一功夫也。’何也?身之主宰為心,故修身在於正心;心之發動為意,故正心在於誠意;意之所發有善有不善,而此心靈明,是是非非,昭然不昧,故誠意在於致知;知之所在則謂之物,物者其事也,格,正也,至也,格其不正,以歸於正,則知致矣,故致知在於格物。《詩》雲:‘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孟子》雲:‘萬物皆備於我。’夫大人之學,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故言物則知有所察,意有所用,心有所主,是不可以先後彼此分也。《大學》一書,直將本體功夫,一下說盡,一失俱失,一得俱得。先生《大學或問》一篇,發明殆盡,而世之論者,猶或疑信相半,未肯一洗舊聞,力求本心,以至今議論紛然不一。以愚測之,彼但謂致良知功夫,未免專求於內,將古人讀書窮理,禮樂名物,古今事變,都不講求,此全非先生本旨,《大學》有體有要,不先於體要,而欲從事於學,謬矣。譬之讀書窮理,何嘗不是。如我意在於讀書,則講習討論,莫非致知,莫非格物;我意在於事親,則溫凊定省,服勞奉養,莫非致知,莫非格物。故物格則知至,知至則意誠,意誠則心正,心正則身修,此孔門一以貫之之學也。晦翁晚年定論,亦悔其向來所著亦有未到,且深以誤己誤人為罪,其答門人諸書可考也。至於伊川門人,亦疑格物之說非,程子定論,具載《大學或問》中,是其說在當時已未免異同之議,非至今日始相牴牾也。」

  或曰:「知行合一之說,則既聞教矣,先生又專提出致良知三字,以為千古不傳之祕,何也?」予答之曰:「此先生悟後語也。大學既言格致誠正,《中庸》又專言慎獨。獨即所謂獨知也,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慎獨。’意蓋如此。孔門之學,專論求仁,然當時學者各有從人,惟顏子在孔門力求本心,直悟全體,故《易》之《複》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頻氏之子,殆庶幾焉。’此致良知一語,蓋孔門傳心要訣也。何也?良知者,吾人是非之本心也,致其是非之心,則善之真妄,如辨黑白,希望希天,別無路徑。孔子雲:‘道二,仁與不仁而已。’出乎此則入乎彼。《大學》所謂誠意,《中庸》所謂慎獨,皆不外此。此致良知之學,先生所以吃緊語人,自以為入聖要訣,意固如此。吾輩當深思之。」

  或曰:「陽明之學既自聖門正脈,不知即可稱聖人否?」予答之曰:「昔人有問程子雲:‘孟子是聖人否?’程子曰:‘未敢便道他是聖人,然學已到至處。’先生早歲以詩文氣節自負,既有志此學,乃盡棄前業,確然以聖人為必可至,然猶未免沿襲於宋儒之理語,浸淫於二氏之虛寂。龍場之謫,困心衡慮,力求本心,然後真見千古以來人心,只有此箇靈靈明明,圓圓滿滿,徹古今,通晝夜,無內外,兼動靜,常虛常寂,常感常應之獨知真體。故後來提出致良知三字,開悟學者,竊謂先生所論學脈,直與程子所謂‘已到至處’,非過也。」

  或曰:「子謂我朝理學,薛、陳、王三公開之,然其學脈果皆同歟?」予答之曰:「三子者,皆有志於聖人者也。然薛學雖祖宋儒居敬窮理之說,而躬行實踐,動准古人,故其居身立朝,皆有法度,但真性一脈,尚涉測度。若論其人品,蓋司馬君實之流也。白沙之學,得於自悟,日用功夫,已見性體,但其力量氣魄,尚欠開拓。蓋其學祖於濂溪,而所造近於康節也。若夫陽明之學,從仁體處開發生機,而良知一語,直造無前,其氣魄力量似孟子,其斬截似陸象山,其學問脈絡蓋直接濂溪、明道也。雖然今之論者,語薛氏則合口同詞,語陳王則議論未一,信乎學術之難明也已。」

  或曰:「陽明之學,吾子以為得孔子正脈,是矣。然在當時,其訾而議者不少,至於勦擒逆濠,其功誠大矣。然至今尚憎多口,此何故也?」予答之曰:「從古以來,忌功妒成,豈止今日?江西之功,先生不顧覆宗滅族,為國家當此大事,而論者猶不能無忌心。奉天之變,德宗歎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義應者。當時非顏魯公兄弟起,則唐社稷危矣。宸濠蓄謀積慮,藉口內詔,左右親信,皆其心腹。其後乘輿親征,江彬諸人,欲挾為變。先生深機曲算,內戢凶倖,外防賊黨,日夜如對勁敵。蓋先生苦心費力,不難於逆濠之擒,而難於調護乘輿之輕出也。其後逆濠伏誅,乘輿還京,此其功勞,誰則知之?當其時,內閣銜先生歸功本兵,遂扼其賞,一時同事諸臣,多加黜削,即桂公生長江西,猶橫異議。近來好事之徒,又生一種異論,至以金帛子女議公,此又不足置辨。先生平日輕富貴,一死生。方其疏劾逆瑾,備受箠楚,問關流離,幾陷不測。彼其死生之不足動,又何金帛子女之雲乎哉!甚矣!人之好為異論,而不反觀於事理之有無也。善乎司寇鄭公之言曰:‘王公才高學邃,兼資文武,近時名卿,鮮能及之,特以講學,故眾口交訾。蓋公功名昭揭,不可蓋覆,惟學術邪正,未易詮測,以是指斥則讒說易行,媚心稱快耳。今人鹹謂公異端,如陸子靜之流。嗟乎!以異端視子靜,則游、夏純於顏、曾,思、孟劣於雄、況矣。今公所論,敘古本《大學》、《傳習錄》諸書具在,學者虛心平氣,反覆融玩,久當見之。’嗟乎!使鄭公而愚人也則可,鄭公而非愚人也則是,豈非後世之定論哉!」

  或曰:「近聞祠部止擬薛文清公從祀,王、陳二公姑俟論定,何也?」予答之曰:「當時任部事者,不能素知此學,又安能知先生?孔子,大聖也,其在當時,群而議者,奚啻叔孫武叔輩。孟子英氣下視千古,當時猶不免傳食之疑。有明理學,尚多有人,如三公者,則固傑然者也。乃欲進薛而遲於王、陳,其於二公又何損益?陸象山在當時皆議其為禪,而世宗朝又從而表章之。愚謂二公之祀與否,不足論,所可惜者,好議者之不樂國家有此盛舉也。」

徵君鄧潛谷先生元錫

  鄧元錫字汝極,號潛穀,江西南城人。年十三,從黃在川學,喜觀經史,人以為不利舉業,在川曰:「譬之豢龍,隨其所嗜,豈必膏粱耶?」年十七,即能行社倉法,以惠其鄉人。聞羅近溪講學,從之遊。繼往吉州,謁諸老先生,求明此學,遂欲棄舉子業。大母不許。舉嘉靖乙卯鄉試。志在養母,不赴計偕。就學於鄒東廓、劉三五,得其旨要。居家著述,成《五經繹函史》。數為當路薦舉,萬曆壬辰,授翰林待詔,府縣敦趣就道。明年,辭墓將行,以七月十四日卒於墓所,年六十六。

  時心宗盛行,謂「學惟無覺,一覺無餘蘊,九思、九容、四教、六藝,桎梏也。」先生謂:「九容不修,是無身也;九思不慎,是無心也。」每日晨起,令學者靜坐收攝放心,至食時,次第問當下心體,語畢,各因所至為覺悟之。先生之辨儒釋,自以為發先儒之所未發,然不過謂本同而末異。先儒謂:「釋氏之學,於敬以直內則有之矣,義以方外則未之有也。」又曰:「禪學只到止處,無用處。」又曰:「釋氏談道,非不上下一貫,觀其用處,便作兩截。」先生之意,不能出此,但先儒言簡,先生言潔耳。

  論學書

  近世心宗盛行,說者無慮歸於禪乘。公獨揭天命本然純粹至善為宗,異於諸法空相;以格物日可見之行,以有物有則為不過物之旨,異於空諸所有。此公深造獨得之旨,而元錫竊自附於見知者也。今改而曰:「蕩清物欲。」竊以為,物不可須臾離。誠者,物之終始,內而身心意知,外而家國天下,無非物者,各有其則。九容、九思、三省、四勿皆日用格物之實功,誠致行之,物欲自不得行乎其中,此四科、六藝、五禮、六樂之所以教也。

  《曲禮》稱:「敖不可長,欲不可縱。」敖欲即物,不可長不可縱,即物之則,不長敖縱欲,即不過乎物則。去欲固格物中之一事。(以上《複許敬菴》)

  心之著於物也,神為之也。心之神,上炎而外明,猶火然,得膏而明,得薰而香,得臭腐而羶,故火無體,著物以為體。心無形,著物以為形,而其端莫大於好惡。物感於外,好惡形於內,不能內反,則其為好惡也作,而平康之體微。故聖門之學,止於存誠,精於研幾。幾者,神之精而明,微而幽者也,非逆以知來,退以藏往,未之或知也。孔門之論性曰「至善」,論幾曰「動之微」,言好惡不作,則無不康也,無不平也。神疑而定,知止而藏,又何感應之為累矣。夫浮由氣作,妄緣見生者也。氣之善者十之五,見之善者十之三,神為氣揚,知隨見流,譬諸觀火乎,目熒熒而心化矣。故神不浮則氣歸其宅,見不執則知反其虛。古人所以日兢兢於克己、舍己、擇中、用中,而不能自已也。(《報萬思默》)

  古學平易簡實,不離日用,「誠明」二字,實其樞紐。近裏著己,時時從獨覺處著察,俾與古人洞無間隔。

  承諭「學不分內外寂感,渾然天則」,此極則語。第雲「默自檢點,內多遷移,雖吾丈檢身若不及之誠,而以真性未悟,真功未精為疑,定猶惑於近學。謂‘一悟皆真’,亦紐於故學,為功深始得耶?」又雲:「過此一關,想有平康之路,似猶懸臆。」竊意平康之體,即所謂無內外寂感,渾然無間,近在目前,不可得離者。而人心之危,無時無鄉,即在上聖,猶之人也,則心猶之人,何能無遷移過則矣乎?惟在上聖,精一之功,一息匪懈,而所為學者,又精之一之,無一息離乎平康正直之體,故內外寂感,渾然一天,才有流轉,自知自克。此古人所以死而後已者也。一息懈者肆矣,安肆日偷,於平康之則遠矣。則平康實際,固非可一悟皆真,平康本體,又豈緣功深而得耶?(以上《寄王秦關書》)

  昔東廓先生以先公墓表詣陽明公,而虔州夜雪,渙然仁體,以為世儒宗。今我公以先公墓石詣敬菴公,而苕溪暑雨,淪浹深至,當必有相觀一笑者。(《答張親屏書》)

  辱諭又複於儒釋異同之辨,開示覺悟,厚幸,厚幸!自釋氏之說興,而辨之者嚴,且千數百年於此矣,則聖學不明之過也。聖學之不明者,由於不擇而不精。彼其為道,宏闊勝大,其為言,深精敏妙;其為實,日用平等;其為虛,交融徧徹;其為心,十方三界;其為教,宏濟普度。漢拾其苴,晉揚其瀾,入唐來,遂大發其窔奧。世之為儒學者,高未嘗扣其閫奧,卑未嘗涉其藩籬。其甚者,又陽攻其名,而陰攘其實。宜拒之者堅,而其為惑,滋不可解也。是故昌黎韓子推吾道於仁義,而斥其教以為不耕不蠶,不父不君,有衛道功矣。考亭朱子則謂「以粗而角精,以外而角內,固無以大厭其心也。」至其卓然自信於精一不惑者,代不數人,而約之數端。有以為主於經世,主於出世,而判之以公私者矣。有以為吾儒萬理皆實,釋氏萬理皆虛,而判之以虛實者矣。有以為釋氏本心,吾儒本天,而判之以本天本心者矣。有以為妄意天性,不知範圍天用,以六根之微,因緣天地,而誣之以妄幻者矣。有以為厭生死,惡輪回,而求所謂脫離,棄人倫,遺事物,而求明其所謂心者矣。是舉其精者內者,以剖析摘示,俾人不迷於所向,而深於道者,亦卒未能以終厭其心也。夫聖人之學,惟至於盡性至命,天下國家者,皆吾性命之物,修齊治平者,皆吾盡性至命中之事也。不求以經世,而經世之業成焉,以為主於經世,則有意矣。佛氏之學,惟主於了性明心,十方三世者,皆其妙覺性中之物,慈悲普度者,皆其了性命中之事也。無三界可出,而出世之教行焉,以為主於出世,則誣矣。吾儒理無不實,而「無方無體」,《易》實言之:「無聲無臭」,《詩》實言之。則實者,曷嘗不虛?釋氏理無不虛,而搬柴運水,皆見真如,坐臥行住,悉為平等,則虛者,曷嘗不實?釋氏之所謂心,指夫性命之理,妙明真常,生化自然,圓融遍體者言之,即所謂天之命也,直異名耳,而直斥以本心,不無辭矣。夫其為妙明真常之心也,則天地之闔闢,古今之往來,皆變化出入於其間,故以為如夢如幻,如泡如影,而其真而常者,固其常住而不滅者也。豈其執幻有之心,以起滅天地,執幻有之相,以塵芥六合也乎?其生死輪回之說,則為世人執著於情識,沈迷於嗜欲,頃刻之中,生東滅西,變現出沒,大可憐憫,欲使其悟夫性命之本,無生死無輪回者,而拔濟之,為迷人設也。其棄人倫、遺事物之跡,則為世人執著於情識,沈迷於嗜欲,相攻相取,膠不可解,故群其徒而聚之,令其出家,以深明夫無生之本,而上報四恩,下濟三塗,如儒者之聚徒入山耳,為未悟人設也。至於枯寂守空,排物逆機,彼教中以為支辟;見玄見妙,靈怪恍忽,彼教中以為邪魔,而儒者一舉而委之於佛。彼方慈憫悲仰,弘濟普度,而吾徒斥之以自私自利;彼方心佛中間,泯然不立,而吾徒斥之以是內非外。即其一不究其二,得其言不得其所以言,彼有啞然笑耳,又何能大厭其心乎?乃其毫釐千里之辨,則有端矣。蓋道合三才而一之者也,其體盡於陰陽而無體,故謂之易;其用盡於陰陽而無方,故謂之神。其燦然有理,謂之理;其粹然至善,謂之性;其沛然流行,謂之命。無聲無臭矣,而體物不遺;不見不聞矣,而莫見莫顯。是中庸之所以為體,異教者欲以自異焉而不可得也。聖人者知是道人之盡於心,是心若是其微也。知此而精之之謂精,守此而固之之謂一,達此於五品、五常、百官、萬務之交也,之謂明倫,之謂察物。變動不拘,周流六虛矣,而未始無典常之可揆;成文定象,精義利用矣,而未始有方體之可執。故無聲無臭,無方無體者,道之體也。聖人於此體未嘗一毫有所增,是以能立天下之大本。有物有則,有典有禮,道之用也。聖人於此體未嘗一毫有所減,是以能行天下之達道。立大本,行達道,是以能盡天地人物之性,而與之參。《易》象其理,《詩》、《書》、《禮》、《樂》、《春秋》致其用,猶之天然,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四時百物,自行自生也。故窮神知化,而適足以開物成務,廣大悉備,而不遺於周旋曲折,幾微神明,而不出於彝常物則,三至三無而不外於聲詩禮樂。上智者克復於一日,夕死於朝聞,而未始無密修之功。中下者終始於典學,恒修於困勉,而未始無貫通之漸。同仁一視,而篤近以舉遠,汎愛相容,而尊賢以尚功。夫是以範圍不過,曲成不遺,以故能建三極之大中。釋氏之於此體,其見甚親,其悟甚超脫敏妙矣。然見其無聲臭矣,而舉其體物不遺者,一之於無物;見其無睹聞矣,而舉其生化自然者,一之於無生。既無物矣,而物之終不可得無者,以非有非無,而一之於幻妄;既無生矣,而生之終不可得盡者,以為不盡而盡,而一之於滅度。明幻之為幻,而十方三界,億由旬劫者,此無生之法界也。明生之無生,而胎卵濕化,十二種生者,此無生之心量也。弘濟普度者,此之謂濟也;平等日用者,此之謂平也;圓覺昭融者,此之謂覺也。雖其極則至於粟粒之藏真界,乾屎橛之為真人,噓氣舉手,瞬目揚眉,近於吾道之中庸,而吾學之道中庸者,終未嘗以庸其慮。雖其授受至於拈花一笑,棒喝交馳,擬議俱泯,心行路絕,近於聖門之一唯,而吾學之盡精微者,終未嘗以攖其心。雖其行願至於信住回向,層次階級,近於聖門之積累,而聖門之《詩》、《書》、《禮》、《樂》經緯萬古者,終未嘗一或循其方。雖其功德至於六度萬行,普濟萬靈,近於聖門之博愛,而聖門之《九經》三重範圍曲成者,終未嘗一以研諸慮。蓋悟其無矣,而欲以無者空諸所有;悟其虛矣,而欲以虛者空諸所實。欲空諸所有,而有物有則,有典有禮者,不能不歸諸幻也。欲空諸所實,而明物察倫,惇典庸禮者,不能不歸諸虛也。故其道虛闊勝大,而不能不外於倫理;其言精深敏妙,而不能開物以成務。文中子曰:「其人聖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行於中國則泥。」誠使地殷中土,人集靈聖,神跡怪異,理絕人區,威證明顯,事出天表,信如其書之言,然後其教可得而行也。今居中國之地,而欲行西方之教,以之行己,則髡發緇衣,斥妻屏子,苦節而不堪,矯異而難行也。然且行之,斯泥矣。以之處物,則久習同於初學,毀禁等於持戒,眾生齊於一子,普濟極於含靈,必外於斯世而生,而後其說可通也。處斯世斯生,而欲以其說通之,斯泥也。以之理財,則施捨盛而耕桑本業之教荒。以之用人,則賢否混而舉錯命討之防失。以之垂訓,則好大不經,語怪語神,荒忽罔象之教作。烏往而不泥哉?今所居者中國,堯、舜、禹、湯、文、武之所立也;所業者《六經》,堯、舜、禹、湯、文、武之所作,周公、仲尼之所述也。所與處者人倫庶物,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所修而明也。乃欲信從其教而揚詡之,亦為誕且惑矣。況吾之修身格致,以研精而不離明體誠正,以守一而不違行願。懲忿窒欲,以去損而非有所減,遷善改過,以致益而非有所增。愛惡不與以己,而何有憎愛?視聽一閑以禮,而何有淨染?精義至於入神,理障亡矣;利用所以崇德,事障絕矣。孝弟通於神明,條理通於神化,則舉其精且至者,不旁給他借而足,又何必從其教之為快哉?仆少而局方,壯未聞道,達者病其小,廉曠者誚其曲,謹約者病其泛涉,乃中心恒患其有惑志也。其於釋宗何啻千里,而欲抽關鍵於眇微,析異同於疑似,祗見其不知量也。然為是縷縷者,念非執事,無以一發其狂言。(《論儒釋書》)

  學自宋嘉定來,歧窮理居敬為二事。而知行先後之辨,廉級已嚴令學者,且謂「物理必知之盡,乃可行也」。便文析說之儒,爭支辟,析句字,為窮理而身心罔措。於是,王文成公實始悟「知後非知」,即本心良知為知,「踐跡非行」,得本心真知為行。而尚書增城湛公,本師說以「勿忘勿助」為心之中正,為天理,自然隨處體認之也。人士洗然,內反其視聽而學焉者,薄典訓,卑修省,一比於己。

  高公學南太學時,二先生說盛行。增城官南太宰,稱湛氏學。公往造業投刺,見閽者擲筆抵掌歎,蓋歆之也。問焉,指尺牘曰:「是赫蹏所請,請書地,直累千金者也。」公曰:「亟反吾刺,是於所謂天理何居乎?」不見而反。王門高第弟子,官郎署,名王氏學有聲,公造焉。於彈碁時,得其人慧而多機。退歎曰:「郎多機而慧,名良知,弊安所極哉!」亦竟謝不復往。於是就高陵呂先生於奉常邸學焉。

  常存戒慎恐懼,則心體自明,勿任意必固我,則物宜自順。

  問「知」,曰「先自知」。問「仁」,曰「先自愛」。問「勇」,曰「先自強」。而以無自欺為致知,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為格物,尤吾黨所未發,立本深矣。

  余姚之論,信本心之知已過,故增城以為空知。增城以勿忘勿助之間,即為天理,故余姚以為虛見。然余姚言致知,未嘗遺問思辨行,專之者過,遂以為空知。增城言勿忘勿助時,天理自見,語固未嘗不確也。蓋權衡已審,而世有求端於一悟,謂即悟皆真,有觀察即為外馳,有循持即為行仁義,則痛闢之以為蔽陷虛蕩,妨教而病道。(以上《王稚川行狀》)

徵君章本清先生潢

  章潢字本清,南昌人。幼而顈悟,張本山出「趨庭孔鯉曾從《詩》、《禮》之傳」句,即對「《大學》曾參獨得明新之旨。」十三歲,見鄉人負債縲絏者惻然,為之代償。與萬思默同業舉,已而同問學。有問先生近日談經不似前日之煩者,先生曰:「昔讀書如以物磨鏡,磨久而鏡得明;今讀書如以鏡照物,鏡明而物自見。」搆洗堂於東湖,聚徒講學。聘主白鹿洞書院。甲午,廬陵會講,有問「學以何為宗?」曰:「學要明善誠身,只與人為善,便是宗。」又問:「善各不齊,安能歸併一路?」曰:「繼善成性,此是極歸一處,明善明此也。如主敬窮理,致良知,言各不同,皆求明性善之功,豈必專執一說,然後為所宗耶?」又問:「會友如何得力?」曰:「將我這箇身子,公共放在大爐冶中,燬煉其習氣,銷鎔其勝心,何等得力?」入青原山,王塘南曰:「禪宗欲超生死何如?」曰:「孔子朝聞夕死,周子原始反終,大意終始皆無,便是儒者超生死處。」鄒南臬曰:「今之學者,不能超脫生死,皆緣念上起念,各有牽絆,豈能如孔子之毋意、必、固、我。」曰:「意、必、固、我,眾人之通患,毋意、必、固、我,賢者之實功。孔子則並此禁止而絕之矣。」禦史吳安節疏薦,少宰楊止菴奏授順天儒學訓導。萬曆戊申,年八十二卒。所著《圖書編》百二十七卷。先生論止修則近於李見羅,論歸寂則近於聶雙江,而其最諦當者,無如辨氣質之非性,離氣質又不可覓性,則與蕺山先師之言,若合符節矣。

  章本清論學書

  象山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四海百世有聖人出焉,此心皆同。」甚喜吾心得同聖人,而作聖之功,亦易為力。於是舉日用之功,惟從心所欲。既而覺師心之非也,始悟孔子之從心所欲,有矩在焉,始悟象山所謂聖無不同者,不徒曰心,而曰理,指盡心之聖人而言之也。今吾未識真心,何敢遽同於往聖。往聖諄諄教人辨危微存亡之機,求明此理之同然者,以自盡焉耳,然而未易辨也。心之廣大,舉六合而無所不包,虎豹豺狼,莫非生意,而慈悲普度,雖摩頂放踵,在所必為,皆心之廣大也。心之精微,析萬殊而無所不入,垢穢瓦礫,莫非妙道,而探索隱僻,雖鉤玄鏤塵,剖析虛空,皆心之精微也。心之神明,千變萬化,而無所不用,縱橫翕張,莫非圓機,而與世推移,雖神通妙解,焂忽流轉,皆心之靈變也。天理人欲,同行異情,焦火凝冰,變幻靡定。雖曰觀諸孩提之愛敬,人生之初,其心本無不善,觀之行道,乞人不受呼蹴,梏亡之後,本心未泯,不知此乃聖賢多方引誘,或指點於未喪之前,或指點於既喪之後,克念罔念,聖狂攸分,無非欲人自識其真心,以自存也。不然,人莫不為孩提也,曾有漸長不為物引習移者乎?乞人不受呼蹴,曾有永保此心而勿喪者乎?近之論心學者,如之何競指眾人見在之心,即與聖人同也?孔子之皜皜不可尚者,以濯之暴之而後有此也,乃遽以眾人見在之習心未嘗暴濯者,強同之立躋聖位,非吾所知也。

  書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是下民之恒性,即上帝之降衷,孟子謂:「形色天性也。」是氣質即天性也。孔子言:「有物有則。」即形色天性之謂。性固合有無隱顯內外精粗而一之者也,後儒乃謂有氣質之性。夫人不能離氣質以有生,性不能外氣質以別賦也。謂氣即性,性即氣,渾然無別,固不可謂氣之外有性,性之外有氣,不免裂性與氣而二之,何怪其分天地之性,氣質之性,而自二其性哉!天地化生,遊氣紛擾,參差萬殊,故人之所稟,清濁厚薄,亦因以異是。不齊者,氣質也,非氣質之性也。氣質有清濁、厚薄、強弱之不同,性則一也,能擴而充之,氣質不能拘矣。陽明子曰:「氣質猶器也,性猶水也,有得一缸者,有得一桶者,有得一甕者,局於器也。水不因器之拘,而變其潤下之性,人性豈因氣質之拘而變其本然之善哉!」是氣也,質也,性也,分言之可也,兼言之可也。謂氣質天性可也,謂氣質之性則非矣。謂人當養性以變化其氣質可也,謂變化氣質之性以存天地義理之性則非矣。

  問:「止之雲者,歸寂之謂乎?」曰:「於穆之體,運而不息,天之止也;宥密之衷,應而無方,人之止也。寂而未嘗不感,感而未嘗不寂,顯密渾淪,淵浩無際,故《易》以動靜不失其時,發明止之義也,何可專以寂言耶?」曰:「以至善為歸宿,果有方體可指歟?」曰:「人性本善,至動而神,至感而寂,虛融恢廓,本無外內顯微之間,而一有方所,非至善也。雖至善,乃天理之渾融,不可名狀,而性善隨人倫以散見,不待安排,隨其萬感萬應,各當天則,一而真凝然,無聚散無隱顯,自爾安所止也。」曰:「知一也,既雲知止,又雲知本,何也?」曰:「知為此身之神靈,身為此神之宅舍,是良知具足於身中,惟本諸身以求之,則根苗著土,自爾生意條達。故止即此身之止於善,本即此善之本諸身,止外無本,本外無止,一以貫之耳。」

  「萬物皆備於我」,今之談者,必曰「萬物之理,皆備我之性。」「致知格物」,必曰「致吾心之知,窮在物之理。」不識聖賢著述,何為吝一理字,必待後人增之,而後能明其說也?《易》謂「乾陽物,坤陰物」,《中庸》「不誠無物」,亦將加一理字而後明乎?理一分殊,言各有攸當也。自物之本末言之,天下國家身心意知,物之分殊何如也?自事之終始言之,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事之分殊何如也?然合天下國家身心意知,而統之為一物,合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統之為一事,而事之先惟在格物,事物之理一為何如也?且《大學》之道,探本窮源,惟在格物,而身為物本,(格物者,格此身也。)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聖賢垂訓,何其詳切簡明,一至此哉!諒哉!物一而已矣。無而未嘗無,有而未嘗有,一實而萬殊,萬分而一本。故一言以盡天地之道,曰「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易》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又曰:「複以自知。」複小而辨於物,合而觀之,知果一乎?否也。物果一乎?否也。知之與物一乎?否也。真信其體之一,則用自不容以不一,皆不待辨而自明矣。

  天命之於穆不已也,人性之淵淵浩浩、不睹不聞也,欲從而形容之,是欲描畫虛空。而虛空何色象乎?雖然,虛空不可描畫矣。而虛空萬物之有無,不可以形容其近似乎?彼由太虛有天之名,則太虛即天也,雷風雨雪亦莫非天也。雷風之未動,雨雪之未零,寂然杳然一太虛而已矣。時乎雷之震,風之噓,雨之潤,雪之寒,陰陽各以其時,不其沖然太和矣乎?自雷風雨雪之藏諸寂,謂之為太虛也。太虛本含乎太和之氣,謂其本無此雷風雨雪,不可也。何也?及其有也,由太虛而出,非自太虛之外來也。自雷風雨雪之動以時,謂之為太和也。太和即寓於太虛之中,謂其始有此雷風雨雪,不可也。何也?方其無也,未嘗不太和,特不可乙太和名也。是太虛之中,本自有太和者在,而太和之外,未嘗別有太虛者存。太虛太和名有不同,天則一而已矣,太虛太和亦一而已矣。可見喜怒哀樂一人性之雷風雨雪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非人之太虛乎?發皆中節,非人之太和乎?太虛之中,朕兆莫窺,而無一不包,無一非天;未發之中,沖漠無朕,而何一不備,何一非性乎?故未發非無也,特不可以有言也。雖由己之所獨知也,然默而識之,無形之可睹,無聲之可聞,亦廓然太虛而已矣。及一有所感,遇可喜而喜,遇可怒而怒,遇可哀而哀,遇可樂而樂,發雖在我,而一無所與。《記》曰:「哀樂相生。」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則是發非有也,特不可以無言也,盎然太和而已矣。是發與未發,皆自喜怒哀樂言,雖謂未發即性之未發,發即性之發焉,亦可也。若舍而別求未發之體,則惑矣。

  言性之故,如故吾、故人、故物、故事,皆因其舊所有者言之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是以故言性也。而故者以利為本,何也?仁乃性之故也,乍見入井之怵惕,睨視之顙泚,而惻隱即故之利也。義乃性之故也,乞人不受呼蹴,妻妾相泣中庭,而羞惡即故之利也。孩提之能,不待學慮,乃其性之故,莫不知愛敬其親長,即其故之利也。雖牿亡之後,而夜氣之好惡相近,亦莫非其故之利也。惟其故之利,所以又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情善才亦善,故之所以利也歟?是利之雲者,自然而然,不容一毫矯強作為於其間耳。順性而動則利,強性而動則不利而鑿矣。雖然戕賊杞柳,搏激乎水,其為鑿易知也。至於性無善無不善,不有似於故之利乎?彼以無為宗,並情才知能悉以為流行發用而掃除之,是其鑿也。更甚夫不慮而知,非無知也,不學而能,非無能也。無欲其所不欲,如無欲害人之類是也。並欲立欲達而無之可乎?無為其所不為,如無為穿窬之類是也。並見義而不為焉可乎?行所無事,特無事智巧以作為之雲耳,並必有事焉而無之可乎?

  指點本體,仁即是心。指點功夫,義即是路。一事合宜,即此心之運用也,一時合宜,即此心之流行也。然則事事合宜,非即事事心在而為仁之體事不遺乎?時時合宜,非即時時心在而為仁之與時偕行乎?

  道之得名,謂共由之路也。南之粵,北之燕,莫不各有蕩平坦夷之途,而聖仁義之途,皆實地也。在賢智者,可俯而就,在愚不肖者,可企而及。愛親敬長,日用不知,而盡性至命,聖人豈能舍此而他由哉!此教之所以近,道之所以一也。若二氏既以虛寂認心性,因以虛寂為妙道,曰「旁日月,挾宇宙,揮斥八極,神氣不變,日光明照,無所不通,不動道場,周遍法界」,直欲縱步太虛,頓超三界,如之何可同日語也?嘗觀諸天時,物皆在其包涵遍覆中之,然萬有異類矣,並育不相害,四時異候矣,並行不相悖,孰主張是?《易》曰:「乾知大始」。乾以易知,宜乎有知莫天若也。然天命本於穆也,天載無聲臭也,天之知終莫之窺焉,人獨異於天乎?故知一也,在耳為聰,在目為明,在心為思、為睿智也。聲未接於耳,聰與聲俱寂也,然聽五聲者聰也,雖既竭耳力,隨其音響,悉聽容之不淆焉,似乎聰之有定在矣。即此以反聽之聰,則畢竟無可執也。苟自以為聰,執之以辨天下之聲,則先已自塞其聰,何以達四聰乎?色未交於目,明與色俱泯也,然見五色者明也,雖既竭目力,隨其形貌,悉詳睹之不紊焉,似乎明之有定方矣。即此以反觀之明,則畢竟無可象也。苟自以為明,執之以察天下之色,則先已自蔽其明,何以明四目乎?思慮未萌,睿智與事物而俱斂矣,然神通萬變者思之睿也,雖竭心思,隨其事物以酬酢之而盡。入幾微,似乎睿智有所定矣。即此以自反焉睿,則畢竟無可窺也。若自以為睿,執之以盡天下之變,則先已自窒其思,何以無思無不通乎?

  天地萬物之理,皆具此心,人之所以為人,亦為學存此心而已。心寂而感者也,感有萬端而寂貞於一,是心之所以為心,又惟寂而已。

  學箴四條

  一曰《大學》明德親民,止至善;《中庸》經綸立本,知化育。此是聖人全學,庶幾學有歸宿。

  一曰虞廷危微精一,孔子操存舍亡。此是心學正傳,庶幾學有入路。

  一曰顏子欲罷不能,曾子死而後已。此是為學真機。庶幾不廢半塗。

  一曰明道每思彝倫間有多少不盡分處,象山在人情物理事變上用功夫。此是為學實地,庶幾不惑異端。

僉事馮慕岡先生應京

  馮應京字大可,號慕岡,盱眙人也。萬曆壬辰進士。授戶部主事,改兵部稅監。陳奉播惡楚中,朝議恐地方激變,移先生僉事鎮武、漢、黃三郡。先生下車,約束邑令於學宮曰:「邑故無礦,而每邑歲輸金四千餘緡,豈天降地出乎?吾以三尺從事矣。」於是邑令以無礦移稅監,稅監雖怒而無以難也,即走鄖、襄以避先生。辛醜孟春,三司宴稅監,陳奉兵舉炮,思泄怒於先生。百姓聚而噪之,奉黨鉤其聚者,殺傷百餘人。先生因疏奉不法九大罪,奉亦疏阻撓國課,惡語相加,詔遂逮先生下鎮撫司獄。三楚之民,叩闕鳴冤,哭聲震地,上不為省。先生在獄四年,與同事司李何棟如、華玨講學不輟。甲辰始出,卒於家。先生師事鄒南臬,其拘幽書草,皆從憂患之際,言其得力。棟如字子極,號天玉,官至太仆寺卿,亦講學於廣陵,則先生之傳也。

前言

  南中之名王氏學者,陽明在時,王心齋、黃五嶽、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馮南江,其著也。陽明歿後,緒山、龍溪所在講學,於是涇縣有水西會,寧國有同善會,江陰有君山會,貴池有光岳會,太平有九龍會,廣德有複初會,江北有南譙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廟會,泰州複有心齋講堂,幾乎比戶可封矣。而又東廓、南野、善山先後官留都,興起者甚眾。略載其論學語於後。其無語錄可考見者附此。

  戚賢字秀夫,號南玄。江北之全椒人。嘉靖丙戌進士。仕至刑科都給事中,以薦龍溪,失貴谿指,謫官致仕。陽明在滁州,南玄以諸生旅見,未知信向。其後為歸安令,讀論學諸書,始契於心,遂通書受學。為會於安定書院,語學者「千聖之學,不外於心,惟梏於意見,蔽於嗜欲,始有所失。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在京師會中,有談二氏者,即正色阻之。龍溪偶舉黃葉止兒啼公案,南玄勃然曰:「君是吾党宗盟,一言假借,便為害不淺。」龍溪為之愧謝。南玄談學,不離良知,而意氣激昂,足以發之。

  馮恩字子仁,號南江,華亭人。嘉靖丙戌進士。陽明征思、田,南江以行人使其軍,因束脩為弟子。擢為南道禦史,劾都禦史汪鋐、大學士張孚敬,下詔獄。會審,鋐執筆,南江立而庭辯,論死。其後減戍赦歸。

  貢安國字元略,號受軒,宣州人。師南野、龍溪。主水西、同善之會。緒山與之書曰:「昔人言‘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吾党金針是前人所傳,實未繡得鴛鴦,即嘵嘵然空持金針,欲以度人,人不見鴛鴦,而見金針,非徒使之不信,並願繡鴛鴦之心,亦阻之矣。」後官山東州守,講學於志學書院。

  查鐸字子警,號毅齋,涇縣人。嘉靖乙丑進士,為刑科給事中。不悅於新鄭,外轉至廣西副使。學於龍溪、緒山,謂「良知簡易直截,其他宗旨,無出於是。不執於見即曰虛,不染於欲即曰寂,不累於物即曰樂,無有無,無始終,無階級,俛焉日有孳孳,終其身而已。」

  沈寵字思畏,號古林,宣城人。登嘉靖丁酉鄉書。官至廣西參議。師事受軒。受軒學於南野、龍溪而返,謂古林曰:「王門之學在南畿,盍往從之?」於是古林又師南野、龍溪。在閩建養正書院,在蘄黃建崇正書院。近溪立開元之會於宣州,古林與梅宛溪主其席。疾革,有問其胸次如何,曰:「已無物矣。」宛溪名守德,字純甫。官至雲南左參政。其守紹興時,重修陽明講堂,延龍溪主之。式祕圖楊珂之閭,非俗吏也。

  蕭彥號念渠,戶部侍郎。諡定肅。涇縣人。師事緒山。

  蕭良榦字以寧,號拙齋。仕至陝西布政使。師緒山、龍溪。水西講學之盛,蕭氏之力也。

  戚袞字補之,號竹坡,宣城人。項城知縣。初及東廓、南野之門,已受業龍溪。龍溪語之曰:「所謂志者,以其不可奪也。至於意氣,則有時而衰。良知者,不學不慮,自然之明覺,無欲之體也。吾人不能純於無欲,故有致知之功。學也者,複其不學之體也;慮也者,複其不慮之體也。故學雖博而守則約,慮雖百而致則一,非有假於外也。若見聞測識之知,從門而入,非良知之本然矣。吾人謹於步趨,循守方圓,謂之典要,致知之學,變動周流,惟變所適。蓋規矩在我,而方圓自不可勝用,此實毫釐之辯也。」竹坡往來出入,就正於師友者,凡七八年,於是始知意氣不可以為志,聞識不可以為知,格式不可以為守。志益定,業益精,其及人益廣也。

  張棨字士儀,號本靜,涇縣人。五歲口授諸書,即能了了。夜聞雞聲,呼其母曰:「《小學》雲:‘事父母,雞初鳴,鹹盥漱。’今雞鳴矣,何不起?」母笑曰:「汝才讀書,便曉其義耶?」曰:「便當為之,豈徒曉焉而已?」南野為司成,因往從之,累年不歸。繼從東廓、緒山、龍溪,歸而聚徒講學。以收斂精神為切要,以對景磨瑩為實功,以萬物一體為志願,意氣眉睫之間,能轉移人心。

  章時鸞號孟泉,青陽人。河南副吏。學於東廓。

  程大賓字汝見,號心泉,歙人。貴州參政,受學緒山。緒山謂之曰:「古人學問,不離七情中用功,而病痛亦多由七情中作。」

  程默字子木,休寧人。廣州府同知。負笈千里,從學陽明。疾革,指《六經》謂其子曰:「當從此中尋我,莫視為陳言也。」

  鄭燭字景明,歙人。河間府通判。及東廓之門。人見其衣冠質樸,以為率真者,曰:「率真未易言,先須識真耳。」

  姚汝循字敘卿,號鳳麓,南京人。嘉靖丙辰進士。官終嘉定知州。近溪嘗論明德之學,鳳麓舉日說雲:「德猶鑑也,匪翳弗昏,匪磨弗明。」近溪笑曰:「明德無體,非喻所及。且公一人耳,為鑑為翳,複為磨者,可乎?」聞之遂有省,浸浸寤入。有妄子以陽明為詬病,鳳麓曰:「何病?」曰:「惡其良知之說也。」曰:「世以聖人為天授,不可學久矣。自良知之說出,乃知人人固有之,即庸夫小童,皆可反求以入道,此萬世功也,子曷病?」

  殷邁字時訓,號秋溟,留守衛人。曆官禮部侍郎。與何善山游,與聞緒言,所著有《懲忿窒欲編》。

  薑寶字廷善,丹陽人。曆官南禮部尚書。受業荊川之門。

孝廉黃五嶽先生省曾

  黃省曾字勉之,號五嶽,蘇州人也。少好古文辭,通《爾雅》,為王濟之、楊君謙所知。喬白岩參贊南都,聘纂《遊山記》。李空同就醫京口,先生問疾,空同以全集授之。嘉靖辛卯,以《春秋》魁鄉榜。母老,遂罷南宮。陽明講道於越,先生執贄為弟子。時四方從學者眾,每晨班坐,次第請疑,問至即答,無不圓中。先生一日徹領,汗洽重襟,謂門人咸隆頌陟聖,而不知公方廑理過,恒視坎途;門人擬滯度跡,而不知公隨新酬應,了無定景。作《會稽問道錄》十卷。東廓、南野、心齋、龍溪,皆相視而莫逆也。陽明以先生筆雄見朗,欲以《王氏論語》屬之,出山不果,未幾母死,先生亦卒。錢牧齋抵轢,空同謂先生傾心北學,識者哂之。先生雖與空同上下其論,然文體竟自成一家,固未嘗承流接響也,豈可謂之傾心哉?《傳習後錄》有先生所記數十條,當是採之《問道錄》中,往往失陽明之意。然無如儀、秦一條雲:「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只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耳。」夫良知為未發之中,本體澄然,而無人偽之雜,其妙用亦是感應之自然,皆天機也。儀、秦打入情識窠臼,一往不返,純以人偽為事,無論用之於不善,即用之於善,亦是襲取於外,生機槁滅,非良知也。安得謂其末異而本同哉?以情識為良知,其失陽明之旨甚矣。

  陳曉問性

  陳曉問曰:「性可以善惡名乎?」曰:「不可。性猶命也,道也。謂之命也,命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惡言命也;謂之性也,性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惡言性也;謂之道也,道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惡言道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孔子但以不可離言道,而未嘗以善惡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明目傾耳,不可得而睹聞者也,而可名言之乎?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是誠非睹聞可及也。故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言其所言,至精至微,仰高鑽堅,瞻前忽後,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其不可得而聞者如此。非若文章然,威儀可瞻,文詞可聆,可得而聞者也。孔子之言性與天道,且不可得而聞,而儒家者流,兢兢然以善惡本原氣質種種諸名而擬議也,然而道心惟微,雖欲聞之,不可得而聞也,是以人心擬議之也。」曰:「然則性無善惡乎?」曰:「有善惡者,性之用也,豈特善惡而已矣。善之用,有萬殊焉,惡之用,有萬殊焉,皆性之用也,而不可以名性也。猶之陰陽之用,萬殊焉,皆天道之用也。剛柔之用,萬殊焉,皆地道之用也,而陰陽不可以名天,剛柔不可以名地也。仁義之用,萬殊焉,皆人道之用也,而仁義不可以名人也。善惡者,非用而不可得見者也,如天道寒暑雨暘之愆,地道山崩水溢之患也,皆用之而見焉者。何以有是也?順則善,逆則惡,生則善。剋則惡,不外二端而已,皆出乎所遭,不可以前定也。如二人之相語也,其語之相契也,頃刻而德之;其或語之相戾也,又頃刻而仇之。民之為道,有恆產者,有恒心,無恆產者,無恒心,不可得而定者,故君子貴習至於死而後已者也。習與性成,功在習,不在性也。若徒恃性所成也,何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聖人兢兢焉,其重習也,言習善則善,習否則否也。世儒終身談性之善,而未嘗一措足於善,終身談性之無惡,而未嘗一時有離於惡,是性越南而習冀北也。天下之昧是久矣,予不得不申乎仲尼之說。」

長史周靜菴先生沖

  周沖字道通,號靜菴,常之宜興人。正德庚午鄉舉。授萬安訓導,知應城縣,以耳疾改邵武教授,陞唐府紀善,進長史而卒,年四十七。陽明講道於虔,先生往受業。繼又從於甘泉,謂「湛師之體認天理,即王師之致良知也。」與蔣道林集師說,為《新泉問辨錄》。暇則行鄉射投壺禮,士皆斂衽推讓。呂涇野、鄒東廓鹹稱其有淳雅氣象。當時王、湛二家門人弟子,未免互相短長,先生獨疏通其旨。故先生死而甘泉歎曰:「道通真心聽受,以求實益,其異於死守門戶以相訾而不悟者遠矣!」

  周靜菴論學語

  存心為為學之要,知恥為入道之機。

  學以成身而已,其要只在慎獨。博約知行,皆慎獨功夫內事目也。

  凡學須先有知識,然後力行以至之,則幾矣。

  講學須腳踏實地,敬義夾持,此為己規模大略。夫君子之學,終日終身,只此一事。蓋理不外乎一中,即吾中正之心是已。無事時戒慎,照管吾中正之心而常存,有事時亦只戒慎,凡事循吾中正之心而不雜,是謂敬義夾持。心外無理,理外無事,學者知不可須臾離,又何患腳踏不實乎?

  日用功夫,只是立志。然須朋友講習,則此意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今於無朋友相講之時,還只靜坐,或看書,或行動,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講學時,生意更多也。

  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雲:「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墜於無也。須是不滯於有,不墜於無方得。」學者才曉得做功夫,便要識認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作準的,乃就實地做功夫去,才不會差。

  事上磨煉,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

  正學不明已久,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若其人果能立志,決意要如此學,已自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覺得。

明經朱近齋先生得之

  朱得之字本思,號近齋,直隸靖江人。貢為江西新城丞,邑人稱之。從學於陽明,所著有《參玄三語》。其學頗近於老氏,蓋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者也。其語尤西川雲:「格物之見,雖多自得,未免尚為見聞所梏。雖脫聞見於童習,尚滯聞見於聞學之後,此篤信先師之故也。不若盡滌舊聞,空洞其中,聽其有觸而覺,如此得者尤為真實。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途徑堂室,萬世昭然。」即此可以觀其自得矣。

  語錄

  董蘿石平生好善惡惡甚嚴,自舉以問陽明先生,曰:「好字原是好字,惡字原是惡字。」董於言下躍然。

  董實夫問:「心即理,心外無理,不能無疑。」陽明先生曰:「道無形體,萬象皆是形體;逆無顯晦,人所見有顯晦。以形體言天地,一物也;以顯晦言人心,其機也。所謂心即理者,以其充塞氤氳,謂之氣;以其脈絡分明,謂之理;以其流行賦畀,謂之命;以其稟受一定,謂之性;以其物無不由,謂之道;以其妙用不測,謂之神;以其凝聚,謂之精;以其主宰,謂之心;以其無妄,謂之誠;以其無所倚著,謂之中;以其無物可加,謂之極,以其屈伸消息往來,謂之易。其實則一而已。今夫茫茫堪輿,蒼然隤然,其氣之最粗者歟?稍精則為日月星宿風雨山川,又稍精則為雷電鬼怪草木花蘤,又精而為鳥獸魚鱉昆蟲之屬,至精而為人,至靈至明而為心。故無萬象則無天地,無吾心則無萬象矣。故萬象者,吾心之所為也,天地者,萬象之所為也。天地萬象,吾心之糟粕也。要其極致,乃見天地無心,而人為之心。心失其正,則吾亦萬象而已;心得其正,乃謂之人。此所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惟在於吾心。此可見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所謂心者,非今一團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靈至明能作能知,此所謂良知也。然本無聲無臭無方無體,此所謂道心惟微也。此大人之學,所以與天地萬物一體也。一物有外,便是吾心未盡處,不足謂之學。

  問「喜怒哀樂」。陽明先生曰:「樂者心之本體也,得所樂則喜,反所樂則怒,失所樂則哀。不喜不怒不哀時,此真樂也。」

  楊文澄問:「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陽明先生曰:「無善無惡者,格物也。」曰:「意固有善惡乎?」曰:「意者心之發,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於私欲而後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

  或問「客氣」。陽明先生曰:「客與主對,讓盡所對之賓,而安心居於卑末,又能盡心盡力供養諸賓,賓有失錯,又能包容,此主氣也。惟恐人加於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氣。」

  人生不可不講者學也,不可暫留者光陰也。光陰不能暫留,甚為可惜!學不講自失為人之機,誠為可恥!自甘無恥,自不知惜,老至而悔,不可哀乎!孔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朝聞道,夕死可矣。」旨哉!

  或問「三教同異」。陽明先生曰:「道大無名,若曰各道其道,是小其道矣。」心學純明之時,天下同風,各求自盡。就如此廳事,元是統成一間,其後子孫分居,便有中有傍,又傳,漸設籓籬,猶能往來相助。再久來,漸有相較相爭,甚而至於相敵。其初只是一家,去其籓籬,仍舊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如此,其初各以資質相近處,學成片段,再傳至四五,則失其本之同,而從之者亦各以資質之近者而往,是以遂不相通。名利所在,至於相爭相敵,亦其勢然也。故曰:「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才有所見便有所偏。

  天地萬物之機,生生不息者,只是翕聚,翕聚不已,故有發散,發散是其不得已。且如嬰兒在母腹中,其混沌皮內有兩乳端,生近兒口,是兒在胎中翕而成者也,故出胎便能吸乳。

  人之養生,只是降意火。意火降得不已,漸有餘溢,自然上升,只管降,只管自然升,非是一升一降相對也。降便是水,升便是火,《參同契》「真人潛深淵,浮游守規中」,此其指也。

  或問「金丹」。曰:「金者至堅王利之象,丹者赤也,言吾赤子之人也。煉者,喜怒哀樂,發動處是火也。喜怒哀樂之發,是有物牽引,重重輕輕,冷冷熱熱,煆煉得此心端然在此,不出不入,則赤子之心不失,久久純熟,此便是丹成也。故曰:‘貧賤優戚,玉汝於成。動心忍性,增益不能。’此便是出世,此是飛昇沖舉之實。謂其利者,百凡應處,迎之而解,萬古不變,萬物不離,大人之心,常如嬰兒,知識不遂,純氣不散,則所以延年者在是,所以作聖者在是。故曰:‘專氣致柔如嬰兒,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所以知幾者在是,所以知天者在是。」

  太虛浮雲,過化也。乾乾不息於誠,存神也。存神則過化矣,所過不化,不存神也。存神而過化,所以與天地同流。

  此身之外,一絲一縷皆裝綴。故緊隨身不可須臾離者,貧賤也。或得或失者,富貴也。於其不可離者,必求離之,於其不可保者,必欲得之,此所以終身役役,卒歸於惡也。

  三代教人,年未五十者,不可衣帛,未七十者,不得食肉,是天下莫非素縞也。今自嬰兒時便厚味華衣,豈知古人愛養生命之道。佛法戒殺,其徒不腥不錦,意正如此。若得天下如此風味,便省許多貨財,便有許多豊裕,息貪息爭,無限好處,雍熙之風,指日可見。惜乎欲重情勝,而不能從也。

  往古聖人,立言垂訓,宗旨不同,只是因時立教,精明此性耳。堯、舜曰「中」,湯、文曰「敬」,蓋以中有糊塗之景,將生兩可之病,故以敬為中,提省人,使之常惺惺也。敬則易流於有意,故孔子曰「仁」。仁易無斷,故孟子曰「仁義」。仁義流而為假仁襲義,故周子曰「誠」。誠之景,乃本體無思無為者也。人不易明,將流於訐直,故程子複以敬為宗。敬漸流於孤陋,故朱子以致知補之。致知漸流於支離,故先師辨明聞見與良知,特揭良知為宗。千古聖學之要,天地鬼神之機,良知二字盡之矣。

  混沌開闢之說,亦是懸度,只是就一日晝夜昏明之間,便可見戌亥時,果人消物盡乎?但自古至今,生氣漸促,其醇氣之耗,智巧之深,終非古比。

  或問「事物有大小,應之不能無取捨」。此正是功利之心,千駟萬踵之取予一念也。眾人在事上見,故有大小;聖人卻只在發念處見,故不論事物之大小,一念不安,即不忍為人,無善可為,只不可為惡,有心為善,善亦惡也。

  尤西川紀聞

  近齋說:「陽明始教人存天理,去人欲。他日謂門人曰:‘何謂天理?’門人請問,曰:‘心之良知是也。’他日又曰:‘何謂良知?’門人請問,曰:‘是非之心是也。’」

  近齋言:「陽明雲:‘諸友皆數千里外來,人皆謂我有益於朋友,我自覺我取朋友之益為多。’又雲:‘我全得朋友講聚,所以此中日覺精明,若一二日無朋友,志氣便覺自滿,便覺怠惰之習複生。’」又說:「陽明逢人便與講學,門人疑之。歎曰:‘我如今譬如一箇食館相似,有客過此,吃與不吃,都讓他一讓,當有吃者。’」

  近齋曰:「陽明在南都時,有私怨陽明者,誣奏極其醜詆。始見頗怒,旋自省曰:‘此不得放過。’掩卷自反,俟其心平氣和再展看。又怒,又掩卷自反。久之真如飄風浮靄,略無芥帶。是後雖有大譭謗,大利害,皆不為動。嘗告學者曰:‘君子之學,務求在己,而己毀譽榮辱之來,非惟不以動其心,且資之以為切磋砥礪之地,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正以無入而非學也。’」

  近齋說:「陽明不自用,善用人。人有一分才也,用了再不錯,故所向成功。」

  近齋曰:「昔侍先師,一友自言:‘覺功夫不濟,無奈人欲間斷天理何?’師曰:‘若如汝言,功夫盡好了,如何說不濟,我只怕你是天理間斷人欲耳。’其友茫然。」

  近齋解格物之格,與陽明大指不殊,而字說稍異。予問:「曾就正否?」近齋歎曰:「此終天之恨也。」

  一日與近齋夜坐,予曰:「由先生說沒有甚麼。」曰:「沒有甚麼呀!」

  近齋曰:「精粗一理,精上用功。」他日舉似,則曰:「本無精粗。」

  近齋曰:「三年前悟知止為徹底,為聖功之准。近六月中病臥,忽覺前輩言過不及與中,皆是汗浸之言,必須知分之所在,然後可以考其過不及與中之所在。為其分之所當為中也,無為也。不當為而為者,便是過,便是有為;至於當為而不為,便是不及,便是有為。

恭節周訥谿先生怡

  周怡字順之,號訥谿,宣州太平人。嘉靖戊戌進士。授順德推官,入為吏科給事中。上疏劾相嵩,且言:「陞下日事禱祀,而四方水旱愈甚。」杖闕下,系錦衣衛獄,曆三年。上用箕神之言,釋先生與楊斛山、劉晴川三人。未彌月,上為箕神造台,太宰熊浹極言不可,上怒,罷浹,而複逮三人獄中。又曆兩年,內殿災,上於火光中,恍惚聞神語令釋三人者,於是得釋。家居十九年。穆宗登極,起太常少卿。所上封事,刺及內侍,出為山東僉事,轉南京司業,複入為太常。隆慶三年十月,卒於家,年六十四。早歲師事東廓、龍溪,於《傳習錄》身體而力行之。海內凡名王氏學者,不遠千里,求其印證。不喜為無實之談,所謂節義而至於道者也。

  尤西川紀聞

  訥谿說:「陽明一日早起看天,欲有事,即自覺曰:‘人方望雨,我乃欲天晴。’其省如此。」

  訥谿說:「東廓講學京師,一士人誚之曰:‘今之講學者,皆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桀之行者也。’東廓曰:‘如子所言,固亦有之。然未聞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而行堯之行者也。如欲得行堯之行者,須於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者求之。且不服堯之服,不誦堯之言,又惡在其行堯之行也?’士人愧服。」

  訥谿謂:「司訓邵西林曰:‘子憤士之不率教乎?譬諸津濟,遊人喧渡,則長年三老,艤舟受直,擇可而載。若野岸舟橫,客行不顧,則招招舟子,豈容自已?凡教倦即是學厭。’」

  西川問學,曰:「信心。」

  思不出位,是不過其則。

  士有改行者,西川謂「初念未真」。曰:「不然,惟聖罔念作狂,君子小人,何常之有?」

  當此世界,若無二三子,未免孤立無徒。

  囚對

  周子被罪下獄,手有梏,足有鐐,坐臥有匣,日有數人監之,喟然曰:「餘今而始知檢也。手有梏則恭,足有鐐則重,臥坐有匣則不敢以妄動,監之眾則不敢以妄言,行有鐐則疾徐有節,餘今而始知檢也。」

提學薛方山先生應旂

  薛應旂號方山,武進人。嘉靖乙未進士。知慈谿縣,轉南考功,陞浙江提學副使。其鋻識甚精,試慈谿,得向程卷曰:「今科元也。」及試余姚,得諸大圭卷,謂向程曰:「子非元矣,有大圭在。」已果如其言。先生為考功時,寘龍溪於察典,論者以為逢迎貴溪。其實龍溪言行不掩,先生蓋借龍溪以正學術也。先生嘗及南野之門,而一時諸儒,不許其名王氏學者,以此節也。然東林之學,顧導源於此,豈可沒哉!

  薛方山紀述

  古之學者,知即為行,事即為學。今之學者,離行言知,外事言學。一念不敢自恕,斯可謂之修;一語不敢苟徇,斯可謂之直;一介不敢自汙,斯可謂之廉。

  氣者所以運乎天地萬物者也。有清則有濁,有厚則有薄,窮則變,變則通,故一治一亂,皆非一日之積也。

  聖人制命,賢者安焉,不肖者逆焉。

  萬物皆備於我,不可以物為非我也,然而有我則私矣。萬物皆具於心,不可以心為無物也,然而有物則滯矣。

  陰陽之氣,凝者為石,流者為水。凝者無變,信也;流者無滯,智也。孔惡其硜窒也,孟非其激逆也。信立而通則不窒矣,智運而正則不逆矣。

  畫者象也,值其畫者變也。潛龍勿用者辭也,用其辭者占也。斯義不明,附會無不至矣。

  時之汙隆,民之休戚,其幾安在哉?存乎士風之直與佞耳。

  改過則長善矣,甘貧則足用矣。

  治世之教也,上主之,故德一而俗同。季世之教也,下主之,故德二三而俗異。

  義協則禮皆可以經世,不必出於先王;理達則言皆可以喻物,不必授之故典。

  薛文清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當時若辭而不往,豈不愈於抗而得禍乎?此崔後渠夢中所得之言。

  古諸侯多天子繼別之支子,故不得犯天子以祭始祖;大夫多諸候繼禰之支子,故不得犯諸侯以祭先祖。漢、唐以來,則無是矣。禮以義起,報宜從厚,今士大夫之家廟,雖推以祭始祖亦可也。

  古者諫無官,以天下之公議,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為盛也。

副使薛畏齋先生甲

  薛甲字應登,號畏齋,江陰人也。嘉靖乙丑進士。授兵科給事中。劾方士邵元節,降湖廣布政司照磨。曆寧波通判,保定同知,四川、贛州僉事副使。以忤相嵩,拾遺免。先生篤信象山陽明之學,其言格物即所以致知,慎獨即所以存養,成物即所以成己,無暴即所以持志,與夫一在精中,貫在一中,約在博中,恕在忠中,皆合一之旨,此學之所以易簡也。先生曰:「古今學術,至於陽明漸爾昭融。天不假年,不能使此公縷析條分,以破訓詁之惑,用是學者雖略知領悟,而入之無從。區區不自量,妄意欲補其缺,會缺所聞,總成一書,名曰《心學淵源》,冀傳之來世,以俟知者。」羲按,陽明之格物,謂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意在於事親,則致吾良知於事親之物,去其事親之不正者,以歸於正。事親之物格,而後事親之知至。先生之格物,以感物為格,不能感物,是知之不致。陽明以正訓格,先生以感訓格,均為有病。何不以他經證之?意以知為體,知以物為體。毋自欺,良知也;好惡,物也。好惡至於自慊,則致之至於物矣。不忍堂下之牛,良知也,舉斯心而加諸彼,則致之至於物矣。蓋至於物,則此知才非石火電光,所謂達之天下也。此正致之之法,與擴充同一義耳。格當訓之為至,與神之格思同。二先生言正言感,反覺多此一轉。所致者既是良知,又何患乎不正不感乎?

  文集

  陸子之學,在「先立其大」;朱子之學在,「居敬窮理」。學者苟能存先立其大之心,而務朱子之功,則所謂居敬者,居之心也,所謂窮理者,窮之心也,則朱、陸合一矣。

  論道者,須精且詳。精則理透,詳則意完。如惟精惟一之語,更建中建極,一貫性善,數聖賢發明,而理始徹。豈非精耶?又本之以《六經》,輔之以四子,而意始完。然則精與詳,信乎不可缺一也。若孟氏以後,曆千年而有象山,有陽明,可為精矣,而享年不永,不獲有所著述以示後人,雖欲詳,不可得也。至於朱子,字字而議,句句而論,可詳矣,然改易《大學》,而以格物為窮物之理,集義為事事求合於義,則與義襲而取者,何以異耶?循此而求之,雖欲精亦不可得也。

  致知格物之說,夫子傳之曾子,曾子傳之子思,而有「明善誠身」之論。所謂明善,即致知也;所謂誠身,即誠意也。雖不言感物,然獲上治民,悅親信友,乃其驗處,即格物也。至子思傳之孟子,則述師傳而備言之,而曰「至誠而不動,未之有也。」則格物之為感物,彰彰明矣。(夫不能感物者,必其知有未致,致有未盡也。故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反之者,致之也。此之謂致知在格物。)

  釋氏之說,欲使人離垢明心,其意未嘗不善也。然不知心即是理,理不離事,而過用其意。至欲遠離事物以求心,則其勢必至於反性情,滅人倫,為一切襲取之法。認其所謂漠然無情者為心,至於中庸精微之妙,茫無所知,而誤以幻天地,絕人道者為事。知者所宜原其意以通之,而約其過甚者以歸於中,亦歸斯受之之意也。

  或問:「存心致知,有分乎?」曰:「致知乃以存心也。」

襄文唐荊川先生順之

  唐順之字應德,號荊川,武進人也。嘉靖己醜會試第一。授武選主事。丁內艱。起補稽勳,調考功,以校對《實錄》,改翰林編修。不欲與羅峰為緣,告歸。羅峰恨之,用吏部原職致仕。皇太子立,選宮僚,起為春坊司諫。上常不禦朝,先生與念菴、浚穀請於元日皇太子出文華殿,百官朝見。上大怒,奪職為民。東南倭亂,先生痛憤時艱,指畫方略於當事,當事以知兵薦之,起南部車駕主事。未上,改北部職方員外。先生至京,即陞本司郎中,查勘邊務,繼而視師浙、直。以為禦島寇當在海外,鯨背機宜,豈可懸斷華屋之下?身泛大洋,以習海路,敗賊於崇明沙。陞太仆少卿,右通政。未上,擢僉都禦史,巡撫淮、揚。先生方勦三沙賊,江北告急,乃以三沙付總兵盧鏜,而擊賊於江北,敗賊姚家蕩,又敗賊廟灣,幾不能軍。先生複向三沙,賊遁至江北。先生急督兵過江蹙之,賊漸平。會淮、揚大祲,賑饑民數十萬。行部至泰州,卒於舟中,庚申四月一日也。年五十四。先生晚年之出,由於分宜,故人多議之。先生固嘗謀之念菴,念菴謂:「向嘗隸名仕籍,此身已非己有,當軍旅不得辭難之日,與徵士處士論進止,是私此身也。兄之學力安在?」於是遂決。龜山應蔡京之召,龜山徵士處士也,論者尚且原之,況於先生乎?

  初喜空同詩文,篇篇成誦,下筆即刻畫之。王道思見而歎曰:「文章自有正法眼藏,奈何襲其皮毛哉!」自此幡然取道歐、曾,得史遷之神理,久之從廣大胸中隨地湧出,無意為文自至。較之道思,尚是有意欲為好文者也。其著述之大者為五編:《儒編》、《左編》、《右編》、《文編》、《稗編》是也。先生之學,得之龍溪者為多,故言於龍溪,只少一拜。以天機為宗,無欲為工夫。謂「此心天機活潑,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惟順此天機而已,障天機者莫如欲,欲根洗淨,機不握而自運矣。成、湯、周公坐以待旦,高宗恭默三年,孔子不食不寢,不知肉味。凡求之枯寂之中,如是艱苦者,雖聖人亦自覺此心未能純是天機流行,不得不如此著力也。」先生之辨儒釋,言「儒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順而達之,其順而達之也,至於天地萬物,皆吾喜怒哀樂之所融貫。佛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逆而銷之,其逆而銷之也,至於天地萬物澹然無一喜怒哀樂之交。故儒佛分途,只在天機之順逆耳。夫所謂天機者,即心體之流行不息者是也。佛氏無所住而生其心,何嘗不順?逆與流行,正是相反,既已流行,則不逆可知。佛氏以喜怒哀樂,天地萬物,皆是空中起滅,不礙吾流行,何所用銷?但佛氏之流行,一往不返,有一本而無萬殊,懷人襄陵之水也。儒者之流行,盈科而行,脈絡分明,一本而萬殊,先河後海之水也。其順固未嘗不同也。或言三千威儀,八萬細行,靡不具足,佛氏未嘗不萬殊。然佛氏心體事為,每分兩截,禪律殊門,不相和會,威儀細行,與本體了不相干,亦不可以此比而同之也。」崇禎初,諡襄文。

  荊川論學語

  近來談學,謂認得本體,一超直入,不假階級。竊恐雖中人以上,有所不能,竟成一番議論,一番意見而已。天理愈見,則愈見其精微之難致,人欲愈克,則愈見其植根之甚深。彼其易之者,或皆未嘗寶下手用力,與用力未嘗懇切者也。(《與張士宜》)

  古之所謂儒者,豈盡律以苦身縛體,如屍如齋,言貌如土木人,不得搖動,而後可謂之學也哉!天機儘是圓活,性地儘是灑落,顧人情樂率易而苦拘束。然人知恣睢者之為率易矣,而不知見天機者之尤為率易也;人知任情宕佚之為無拘束矣,而不知造性地者之尤為無拘束也。(《與陳兩湖》)

  小心兩字,誠是學者對病靈藥,細細照察,細細洗滌,使一些私見習氣,不留下種子在心裏,便是小心矣。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謂也,若以為矜持把捉,則便與鳶飛魚躍意思相妨矣。江左諸人,任情恣肆,不顧名檢,謂之灑脫,聖賢胸中,一物不礙,亦是灑脫,在辨之而已,兄以為灑脫與小心相妨耶?惟小心,而後能洞見天理流行之實,惟洞見天理流行之實,而後能灑脫,非二致也。(《與蔡子木》)

  近來痛苦心切,死中求活,將四十年前伎倆,頭頭放舍。四十年前見解,種種抹摋,於清明中稍見得些影子,原是徹天徹地,靈明渾成的東西。生時一物帶不來,此物卻原自帶來,死時一物帶不去,此物卻要完全還他去。然以為有物,則何睹何聞?以為無物,則參前倚衡,瞻前忽後。非胸中不停世間一物,則不能見得此物,非心心念念,晝夜不舍,如養珠抱卵,下數十年無滲漏的工夫,則不能收攝此物,完養此物。自古宇宙間豪傑經多少人,而聞道者絕歎其難也。

  嘗驗得此心,天機活潑,其寂與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與之寂,與之感,只是順此天機而已,不障此天機而已。障天機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盡,則機不握而自運,所以為感也,所以為寂也。天機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所使也。立命在人,人只立此天之所命者而已。白沙「色色信他本來」一語,最是形容天機好處。若欲求寂,便不寂矣,若有意於感,非真感矣。(以上《與王道思》)

  出入無時,莫知其向,此真心也,非妄心之謂也。出入本無時,欲有其時,則強把捉矣。其向本無知,欲知其向,則強猜度矣。無時即此心之時,無向即此心之向,無定向者,即此心之定體也。(《答雙江》)

  《中庸》所謂無聲無臭,實自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中之得。本體不落聲臭,功夫不落聞見,然其辨只在有欲無欲之間。欲根銷盡,便是戒慎恐懼,雖終日酬酢雲為,莫非神明妙用,而未嘗涉於聲臭也。欲根絲忽不盡,便不是戒慎恐懼,雖使棲心虛寂,亦是未離乎聲臭也。(《答張甬川》)

  白沙「靜中養出端倪」,此語須是活看。蓋世人病痛,多緣隨波逐浪,迷失真源,故發此耳。若識得無欲為靜,則真源波浪,本來無二,正不必厭此而求彼也。兄雲「山中無靜味,而欲閉關獨臥,以待心志之定」,即此便有欣羨畔援在矣。請且無求靜味,只於無靜味中尋討,毋必閉關,只於開門應酬時尋討。至於紛紜轇轕,往來不窮之中,試觀此心如何。其應酬轇轕,與閉關獨臥時,自還有二見否?若有二見,還是我自為障礙否?其障礙還是欲根不斷否?兄更於此著力一番,有得有疑,不惜見教也。(《答呂沃州》)

  近會一二方外人,見其用心甚專,用工最苦,慨然有歎於吾道之衰。蓋禪家必欲作佛,不坐化超脫,則無功;道人必欲成仙,不留形住世,則無功。兩者皆假不得。惟聖賢與人同而與人異,故為其道者皆可假託溷帳,自誤誤人。竊意當時聖賢用心專而用工苦者,豈特百倍方外人之修煉而已?必有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者。而世人乃欲安坐而得之,以其世間功名富貴之習心,而高談性命之學,不亦遠乎!(《與念菴》)

  當時篡弑之人,必有自見己之為是,而見君父之甚不是處,又必有邪說以階之。如所謂邪說作而弑君弑父之禍起者,《春秋》特與辨別題目,正其為弑。如「州籲弑完」一句,即曲直便自了然,曲直了然,誒即是非便自分曉。亂臣賊子,其初為氣所使,昧了是非,迷了本來君父秉彝之心,是以其時惡力甚勁。有人一與指點是非,中其骨髓,則不覺回心,一回心後,便自動憚不得,蓋其真心如此,所謂懼也。舊說以為亂臣賊子懼於見書而知懼,則所懼者,既是有所為而非真心,且其所懼,能及於好名之人,而不及於勃然不顧名義之人。以為《春秋》書其名,脇持恐動人而使之懼,此又只說得董孤、南史之作用,而非所以語於聖人撥轉人心之妙用也。(《答姪孫》)

  慈湖之學,以無意為宗。竊以學者能自悟本心,則意念往來如雲,物相蕩於太虛,不惟不足為太虛之障,而其往來相蕩,乃即太虛之本體也。何病於意而欲掃除之?苟未悟本心,則其無意者,乃即所以為意也。心本活物,在人默自體認處何如。不然,則得力處即受病處矣。(《答南野》)

  世間伎倆,世間好事,不可掛在胸中。學之滲漏多,正兜攬多耳。昔人所以絕利□□□□一原,不如是則不足以收斂精神,而凝聚此道也。(《答胡青崖》)

  近來學者病痛,本不刻苦搜剔,洗空欲障,以玄妙之語,文夾帶之心,直如空花,竟成自誤。要之與禪家鬥機鋒相似,使豪傑之士,又成一番塗塞。此風在處有之,而號為學者多處,則此風尤甚。惟默然無說,坐斷言語意見路頭,使學者有窮而反本處,庶幾挽歸真實。力行一路,乃是一帖救急良方。(《答張士宜》)

  儒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順而達之。其順而達之也,至於天地萬物,皆吾喜怒哀樂之所融貫,而後一原無間者可識也。佛者於喜怒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逆而銷之。其逆而銷之也,至於天地萬物,泊然無一喜怒哀樂之交,而後一原無間者可識也。其機常主於逆,故其所謂旋聞反見,與其不住聲色香觸,乃在於聞見聲色香觸之外。其機常主於順,故其所謂不睹不聞,與其無聲無臭者,乃即在於睹聞聲臭之中。是以雖其求之於內者,窮深極微,幾與吾聖人不異,而其天機之順與逆,有必不可得而強同者。(《中庸輯略序》)

  《乾》、《坤》之心不可見,而見之於《複》,學默識其動而存之可矣。是以聖人於《乾》則曰「其動也直」,於《坤》則曰「敬以直內」。《乾》、《坤》一於直也,動本直也,內本直也,非直之而後直也。蓋其醞釀流行,無斷無續,乃吾心天機自然之妙,而非人力之可為。其所謂默識而存之者,則亦順其天機自然之妙,而不容纖毫人力參乎其間也。學者往往欲以自私用智求之,故有欲息思慮以求此心之靜者矣,而不知思慮即心也;有欲絕去外物之誘,而專求諸內者矣,而不知離物無心也;有患此心之無著,而每存一中字以著之者矣,不知心本無著,中本無體也。若此者,彼亦自以為求之於心者詳矣,而不知其弊乃至於別以一心操此一心,心心相捽,是以欲求乎靜而愈見其紛擾也。(《明道語略序》)

太常唐凝菴先生鶴徵

  唐鶴徵字元卿,號凝菴,荊川之子也。隆慶辛未進士。選禮部主事,與江陵不合,中以浮躁。江陵敗,起曆工部郎,遷尚寶司丞,陞光祿寺少卿,又陞太常寺少卿。歸。起南京太常,與司馬孫月峰定妖人劉天緒之變。謝病歸。萬曆已未,年八十二卒。先生始尚意氣,繼之以園林絲竹,而後泊然歸之道術。其道自九流、百氏、天文、地理、稗官野史,無不究極,而繼乃歸之莊生《逍遙》、《齊物》,又繼乃歸之湖南之求仁,濂溪之尋樂,而後恍然悟乾元所為,生天地,生人物,生一生萬,生生不已之理,真太和奧窔也。物欲不排而自調,世情不除而自盡,聰明才伎之昭灼,旁蹊曲徑之賓士,不收攝而瑩然無有矣。語其甥孫文介曰:「人到生死不亂,方是得手。居常當歸並精神一路,毋令漏泄。」先生言:「心性之辨,今古紛然,不明其所自來,故有謂義理之性、氣質之性,有謂義理之心、血氣之心,皆非也。性不過是此氣之極有條理處,舍氣之外,安得有性?心不過五臟之心,舍五臟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處在方寸之虛,則性之所宅也。」此數言者,從來心性者所不及也。乃先生又曰:「知天地之間只有一氣,則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氣。乾元之條理,雖無不清,人之受氣於乾元,猶其取水於海也,海水有鹹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鹹淡之兼取,未必鹹淡之適中也。間有取其鹹淡之交而適中,則盡得乾元之條理,而為聖為賢無疑也。固謂之性,或取其鹹,或取其淡,則剛柔強弱昏明萬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謂之性也。」則此言尚有未瑩,蓋此氣雖有條理,而其往來屈伸,不能無過不及,聖賢得其中氣,常人所受,或得其過,或得其不及,以至萬有不齊。先生既言性是氣之極有條理處,過不及便非條理矣,故人受此過不及之氣,但可謂之氣質,不可謂之性。則只言氣是性足矣,不必言氣之極有條理處是性也,無乃自墮其說乎?然則常人有氣質而無性乎?蓋氣之往來屈伸,雖有過不及,而終歸於條理者,則是氣中之主宰,故雨暘寒燠,恒者暫而時者常也。惟此氣中一點主宰,不可埋沒,所以常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其權歸之學矣。

  桃溪劄記

  (鶴徵避暑於桃溪,偶校先君子所纂《諸儒語要》,寄吳侍禦叔行。入梓時,有觸發處,隨筆記之,以請於同志,幸有以正之也。)

  乾元所生三子,曰天,曰人,曰地。人何以先於地也?地,坤道也,承天時行,不得先天也。故後則得主,先則迷矣。人卻可先可後者,故曰「禦天」,故曰「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世人皆謂天能生人,不知生人者卻是統天之乾元耳。人生於乾元,天地亦生於乾元,故並稱之曰三才。

  《中庸》首言「天命之謂性」,後又言「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何也?人與天並生於乾元,乾元每生一物,必以全體付之,天得一箇乾元,人也得一箇乾元,其所得於乾元,絕無大小厚薄之差殊。《中庸》後面言:「《詩》雲:‘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天與文王,毫爽不差,特在天名之曰「不已」,在文名之曰「純」耳。非其本來之同文王之「純」,安能同天之「不已」哉?然惟天則萬古不變,而人不皆文也,人不皆文,且以為天非文之所可及矣,故告之曰「在天為命,在人則謂之性」,其實一也,故曰「天命之謂性」。欲知人之性,非知天之命,不能知性之大也,故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示人以盡性之則也。太甲曰:「顧諟天之明命。」時時看此樣子也。孟子亦曰:「知其性則知天矣。」斯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也。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極也,太和也,皆氣之別名也。自其分陰分陽,千變萬化,條理精詳,卒不可亂,故謂之理。非氣外別有理也。自其條理之不可亂,若有宰之者,故謂之帝。生之為天,則謂之命,以乾坤之所由不毀言也。生之為人,則謂之性,以吾心舍此生機言也。天率是命而運,則謂之天道,人率是性而行,則謂之人道,惜道路之道以名之也。人以為斯理斯道性斯命,極天下之至靈,非氣之所能為,不知舍氣則無有此靈矣。試觀人死而氣散,尚有靈否?

  心性之辨,今古紛然,不明其所自來,故有謂義理之性氣質之性,有謂義理之心血氣之心,皆非也。性不過是此氣之極有條理處,舍氣之外,安得有性?心不過五臟之心,舍五臟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處在方寸之虛,則性之所宅也。觀制字之義,則知之矣。心中之生,則性也,蓋完完全全是一箇乾元托體於此,故此方寸之虛,實與太虛同體。故凡太虛之所包涵,吾心無不備焉,是心之靈,即性也。《詩》、《書》言心不言性,言性不言心,非偏也,舉心而性在其中,舉性而心在其中矣。蓋舍心則性無所於宅,舍性則心安得而靈哉?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始兼舉而言之,實謂知得心中所藏之性而盡之,乃所以盡心也。非知性則心又何所盡耶?其不可分言益明矣。試觀人病痰迷心竅,則神不守舍,亦一驗也。

  知天地之間,只有一氣,則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氣。知乾元之生生皆此氣,而後可言性矣。乾元之條理,雖無不清,人之受氣於乾元,猶其取水於海也。海水有鹹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鹹淡之兼取,未必鹹淡之適中也。間有取其鹹淡之交而適中,則盡得乾元之條埋,而為聖為賢無疑也。固謂之性,或取其鹹,或取其淡,則剛柔強弱昏明萬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謂之性也。凡可以學而矯之者,其氣皆未其偏。至於下愚不移,斯偏之極矣。全以其困,而終不能學也。孔子謂之相近,亦自中人言之耳,上智下愚不與也。然要之下愚而下,則為禽獸為草木。乾元生生之機,則無不在也,他不能同,好生惡死之心同也,蓋以乾元之氣無非生也。

  《乾》之《彖》曰:「各正性命。」《九五》之《文言》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此則所謂各正矣。然則雖聖人在上,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亦豈能使禽獸草木之靈同於人?亦豈能使下愚之同於上智哉?則己不害其為各正矣。

  世儒爭言萬物一體,盡人性盡物性,參贊化育。不明其所以然,終是人自人,物自物,天地自天地,我自我,勉強湊合,豈能由中而無間?須知我之性,全體是乾元,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無不是這性。人物之性,有一毫不盡天地之化育,有一毫參贊不來,即是吾性之纖毫欠缺矣,則知盡人物,贊化育之不容已也。

  人見《中庸》遞言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贊化育,參天地,似是盡己性外,別有盡人物之性,而盡人物之性外,仍有參贊之功。不知盡人物之性,乃所以自盡其性,而盡人物之性,即所以參贊化育。蓋緣吾人除卻生人生物,別無己性;天地除卻生人生物,別無化育。故至誠盡得人物之性,方是自盡其性,即是贊化育矣。

  何謂盡人性,盡物性?俾各不失其生機而已。故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

  聖人於盡人物之性,以自盡其性,未嘗時刻放過。然子貢說起博施濟眾,聖人卻又推開了,曰:「堯、舜其猶病諸。」蓋聖人能必得己所可盡處,而不能必得時位之不可必,博施濟眾非有加於欲立欲達之外也,但必須得時得位,乃可為之,合下只有一箇立人達人之心而已。

  惟《易》標出一箇乾元來統天,見天之生生有箇本來。其餘經書,只說到天地之化育而已,蓋自有天地而乾元不可見矣。然學者不見乾元,總是無頭學問。

  孔子舍贊《易》之外,教人更不從乾元說起,故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及諸門弟子,猶不能解,直欲無言。孔子總是善誘,說來只是孔子的,與學者絕無用處,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其自得之也。」其教也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皆所以使之自得耳。為學為教,舍自得別無入路。欲自得,舍悟別無得路。孔子之無言,乃所以深言之也。晦菴先生謂:「以悟為則,乃釋氏之法,而吾儒所無有。」不知其用字不同耳。伊尹之先覺後覺,則覺即悟也。聖門之生知、學知、困知,則知即悟也。即後儒之所謂察識,亦悟也。豈可以用之不同而論其有無哉!

  聖人到保合太和,全是一箇乾元矣,蓋天下之物,和則生,乖戾則不生,此無疑也。乾元之生生,亦只此一團太和之氣而已。人人有此太和之氣,特以乖戾失之。《中庸》曰:「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孟子曰:「其平旦之氣,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然則中節即是和,與人同即是中節。《大學》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此所謂與人同,所謂中節也。然則求複其太和之氣,豈在遠哉?亦自其與人相近者察之而已。

  自古聖人論學,惟曰心、曰性、曰命,並未有言氣者。至孟子始有養氣之說,真見得盈天地只有一氣。其所謂理,所謂性,所謂神,總之是此氣之最清處。清便虛,便明,便靈,便覺,只是養得氣清,虛明靈覺種種皆具矣。然所謂養者,又非如養生家之養也,以直養之而已。必有事焉,所謂養也,正、忘、助皆暴也害也。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所謂直也,然非可漫然言養也,須要識得,然後養得。其識法則平旦之氣是也。蓋氣原載此虛明靈覺而來養之,所以使氣虛明靈覺,仍舊混然為一,不失其本來而已。

  盈天地間,只有此氣,則吾之氣,即天地萬物之氣也,吾之性,即天地之命,萬物之性也。所以天地自天地,我自我,物自物者,我自以乖戾塞其流通之機耳。以直養則未發即是中,已發即是和,吾之氣,吾之性,仍與天地萬物為一矣,故曰「塞乎天地之間」,故曰「保合太和」。吾之氣,吾之性,至與天地萬物為一,此所謂純亦不已,尚何仙佛之足言!學不至此,不若不學也。

  仁生機也,己者形骸,即耳目口鼻四肢也,禮則物之則也。《中庸》曰:「仁者人也。」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則人之形骸,耳目口鼻四肢,何莫非此生機?而生我者,即是生天、生地、生人、生物者也,何以不相流通,必待於克己復禮也?人惟形骸,耳目口鼻四肢之失其則,斯有所間隔,非特人我天地不相流通,雖其一身生機,亦不貫徹矣,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苟能非禮勿視,目得其則矣;非禮勿聽,耳得其則矣;非禮勿言,口得其則矣;非禮勿動,四肢得其則矣。耳目口鼻四肢各得其則,則吾一身無往非生機之所貫徹,其有不與天地萬物相流通者乎?生機與天地萬物相流通,則天地萬物皆吾之所生生者矣,故曰「天下歸仁」。《中庸》曰:「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則歸仁之驗也。

  致知致曲之致,即孟子所謂「擴而充之」矣。然必知皆擴而充之,不知,則所擴充者是何物?故致知在得止之後,致曲在明善之後,皆先有所知而後致也。知即明德也,此知豈曰人所本無哉!情識用事,而真知晦矣,即有真知發見於其間,無由識矣,故曰「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非悟,非自得,何由知哉!然徒曰「致良知」,而未識所謂良知者何狀,幾何不認賊作子也!

  東萊氏曰:「致知格物,修身之本也。知者,良知也。」則陽明先生之致良知,前人既言之矣。特格物之說,真如聚訟,萬世不決,何歟?亦未深求之經文耳。論格物之相左,無如晦菴、陽明二先生,然其論明德之本明,卒不可以異也。私欲之蔽,而失其明,故大人思以明其明,亦不可以異也。則格物者,明明德之首務,亦明明德之實功也。陽明以心意知為物而格之,則心意知不可謂物也。晦菴謂事事物物而格之,則是昧其德性之真知,而求之聞見之知也。涑水有格去物欲之說,不知物非欲也。近世泰州謂物物有本末之物,則但知身為本,天下國家為末之說,皆可謂之格物,皆可謂之明明德乎?必不然矣。《詩》雲:「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孟子曰:「物交物則引之而已。」則凡言物,必有五官矣。則即格也。格字之義,以格式之訓為正,格式非則而何?要知物失其則,則物物皆明德之蔽;物得其則,則物物皆明德之用。既灼見其所謂明德,而欲致之以全其明,非物物得則,何以致之?孔子告顏子之為仁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格物之功也。視聽言動,悉無非禮,則五官各就其明矣。明德尚何弗明哉!此所謂物格而知至也。《中庸》「或生而知之」以下六之字,皆指性也。生而知,安而行,是率性之謂道也。學而知,困而知,求知此性而率之也。舍率性之外別無道,舍知性之外別無學。學知困知者,較之生知,只是多費一倍功夫於未知之先耳,及既知之後,與生知各各具足矣,故曰「及其知之一也。」世謂生知不待學,故朱夫子於凡聖人好古敏求,好學發憤,皆以為謙己誨人,非也。知而勿行,猶勿知也,即曰「安行」。在聖人自視,未嘗不曰「望道」,未見未嘗不曰「學如不及」。即舜之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若決江河,莫之能禦,亦學也。蓋行處即是學處,特視利與勉強者,能出於自然耳,不可謂非學也。

  遵道而行,即是君子深造之以道,不至於自得,即所謂半塗而廢也。然自得亦難言矣。深造以道,可以力為,自得不可以力為也。即有明師,亦惟為勞來匡直,輔翼以使之而已,不能必之也。有言下即得者,有俟之數年而得者,有終身不得者,有無心於感觸而得者,有有心於參求而得者,有有心無心俱不得者,及其得之也,師不能必其時必其事,己亦不能必其時必其事也。學者須是辨必得之志,一生不得,他生亦必期得之,則無不得者矣。

  或謂未悟以前之苦功,皆是虛費之力。此不然也。悟前悟後,凡有實功,皆實際也。顏子悟後而非禮勿視聽言動,固真修也,使原憲而有悟,則其克伐怨欲之不行,亦真修也。

  盈天地之間,只有一氣,惟橫渠先生知之。故其言曰:「太和所謂道。」又曰:「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於《易》者也。

  宋人惟以聖人之好學為謙己誨人,遂謂生知無學。後來宗門更生出一種議論,謂一悟便一了百當,從此使人未少有見,輒以自足,儒為狂儒,禪為狂禪。不知自凡民視之,可使由不可使知,行似易而知難;自聖人視之,則知猶易,而行之未有能盡者也,故曰:「堯、舜其猶病諸。」蓋斯道之大,雖極於無外,而中則甚密,無纖毫滲漏。倘有滲漏,則是有虛而不滿之處,不足以為大矣。故《中庸》曰:「優優乎大哉!」言其充足之為大也。非學之密其功,與之俱無滲漏,何以完吾之大乎?聖人之俛焉,日有孳孳,死而後已,過此以往,未之或知,皆此意也,學其有止息乎?此子貢請息,而孔子告之以死也。

  孟子既曰:「持其志」,又曰「無暴其氣」,似掃性宗之學;既曰「勿忘」,又曰「勿助長」,似掃命宗之學。孟子時,佛法未入中國,已豫為塞其竇矣。至於勿助長,人皆謂即是義襲,然孟子之自解曰:「助之長者,揠苗者也。」揠苗者,斷其根也。夫義襲誠有害,然何至斷根?憬然悟,憣然改,則根本在矣。獨以揠苗為喻者,自老氏禦氣之說,以至玄門之煉氣,皆是也。蓋惟是則將氣矯揉造作,盡失本來,雖有人與說破直養之道,念頭到處,依然走過熟路矣,奚複能直養哉?此所以為斷根也。

  管登之嘗分別學有透得乾元者,有只透得坤元者,此千古儒者所不能道語,亦千古學者所不可不知語。透得坤元,只見得盡人物之性,是人當為之事,猶似替人了事;惟透得乾元,才知盡人物之性,是人不容不為之事,直是了自己事。

  少時讀孟子告齊宣好貨好色之說,以為聖賢教人點鐵成金手段。及今思之,乃知是單刀直入,不著絲毫處,與孔子欲立欲達,只換得一箇名目。蓋舉得箇百姓同一之念,便是民之所好好之矣。

  學莫嚴於似是之辨,故《中庸》聖經之下,首別君子小人之中庸。《孟子》七篇之將終,極稱鄉願之亂德。則夫孔子誅少正卯之「行僻而堅」等語,猶是可刺可非,未足為似也。直至非之無非,刺之無刺,則其似處,真有不可以言語名狀分別者,焉得不惑世誣民也。故孔子於老子謂之曰「猶」,孟子於鄉願謂之曰「似」,皆《春秋》一字之斧鉞也。然真實自為之人,反之吾心,自有炯然不可昧者。

  古稱異端者,非於吾性之外,別有所謂異也,端即吾之四端耳。蓋吾之四端,非可分而為道者也,其出本於一源,其道實相為用。見之未審,執其一曰吾性如是,吾道在是矣,則非惟其三者缺焉而莫知,即其所見之一,亦非吾之所謂一矣,焉得不謂之異乎?楊氏之始,豈不自以為仁?卒至無父而賊仁莫大焉。惟其不知吾之四端,不可分而為道也。至於無忌憚之小人,則與君子均窺其全矣。惟窺其全,則以吾性如是,吾道在是,無複顧忌。天地惟吾所上下,民物惟吾所顛倒,而不得以拘曲之見繩之,卒之與君子分背而馳,遂有君子小人之別,正由不知莫見莫顯之後,真慎獨之功也。曾子曰:「《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此聖學之真血脈也。《大學》取於正心,孟子曰「勿正心」,何也?正謂養氣則己正其源矣。《大學》曰:「欲正其心者,必誠其意。」意非自誠也。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誠之也。是正心者,好惡之正也。孟子曰:「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與人相近,則好惡幾於正矣。氣得其養,則無時非平旦之氣,無時非好惡之正矣,尚何有正心之功也?此所謂正其源也。苟氣之失養,而徒欲正心,則以心操心,反滋勞擾,心安可得而正哉!

  餘訓慎獨之獨,為不與萬法為侶,至尊無對,非世儒所謂獨知之地。或曰:「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說,亦不可廢。」餘因反復思惟,乃知終不然也。傳者引曾子十目十手之雲,則既吃緊破此見矣。小人正謂念之初發,人不及知,可為掩飾,故閒居為不善,見君子而掩之,不知其念發時,已是十目十手之所指視,君子已見其肺肝矣。藉令一念之發,好善不如好好色,惡惡不如惡惡臭,則十目十手亦已指視,即欲挽回,必不可得。且既欲挽回,則較之小人之著善,相去幾何!反之此心,亦必不慊。故所稱獨者,必是萬感未至,一靈炯然,在《大學》即明德之明,在《中庸》正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也。於此加慎,乃可意無不誠,發無不中節耳;於此而不慎,一念之發,如弩箭既已離弦,其中不中之機,安得複由乎我也?

  一切喜怒哀樂,俱是此生機作用,除卻喜怒哀樂,別無見生機處。

  一切喜怒哀樂,正是我位天地育萬物的本子,故曰「大本」。《大學》以好惡貫孝弟慈,故以「所惡於上,毋以使下」等語證之。《中庸》以喜怒哀樂貫子臣弟友,故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證。

  《中庸》一書,統論性體,大無不包,其實際處,全是細無不滿,所以成其大。大無不包,天命之謂性,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是也。既已知得時,功夫卻在細無不滿處做,故雲「君子之道費而隱」。自夫婦之與知與能,以至天地聖人之所不知不能,莫非性體之所貫徹,故凡達德達道,九經三重,以至草木禽獸,與夫天地鬼神,至繁至賾,莫非吾性體中一毫滲漏不得者。蓋凡為乾元之所資始,則莫非吾性之所兼該。其大非是空大,實實填滿,無有纖微空隙,方是真大。故既曰「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又曰「優優乎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觀優優,蓋充足而且有餘,其大斯無一毫虧欠耳。不然,少有虧欠處,便是大體不全矣。始知學人見地,尚有到處行,願真難得滿,聖賢一生兢兢業業,履薄臨深,皆只為此。彼謂一悟便了百當,真聖門中第一罪案也。

  孔子語學,曰「約禮」,曰「複禮」,禮是何物?即《易》所謂天則,《詩》所言物則也。蓋禮之所由名,正謂事事物物,皆有一箇恰好至當處,秩然有序,而不可亂,所謂則也。恰好至當之處,便是天理人心之至。天理人心之至處,安得不約、複?此安得非仁?

  善解博文約禮之說,無如孟子。其言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添卻「詳說」二字,便有歸約之路矣。何者?說之不詳,則一物自有一物,一事自有一事,判然各不相通,惟詳究其至當恰好處,寧複有二乎哉!世謂博即是約,理無後先,恐未究竟。

  《中庸》內省不疚,無惡於志,正是獨處,正是未發。故曰「人所不見,若省之念發時,則十目所視矣。」安得尚言不見也?「知微」之微,正是「莫顯乎微」之微,猶非獨體。蓋惟其知微之不可掩,故於微之先求無惡耳。

  孟子言「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明道先生謂:「即是鳶飛魚躍氣象。」又雲:「會得活潑潑地,會不得只是弄精魂。」白沙先生雲:「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一口打並出來。」千古以為直道上乘妙語,細繹之,猶在活潑瀟灑赤地,潔潔淨淨窠臼,未是孟子血脈,乾元體段也。

  平旦之氣,一念未起,何以好惡與人相近?正所以指明獨體也。但是一念未著好惡,明德之明,炯然暫露,乃是《大學》知體,《中庸》性體,能好能惡能哀樂能喜怒之本,於此得正,所以好惡與人近。

  人身之氣,未嘗不與天通,只為人之喜怒哀樂不能中節,則乖戾而不和,遂與太和之氣有間隔。果如孟子所謂直養,於本分上不加一分,不減一分,則一身之氣,即元始生生之氣,萬物且由我而各正保合,天地且由我參贊矣。氣至於此,死生猶晝夜,一闔一闢而已。

文貞徐存齋先生階

  徐階字子升,號存齋,松江華亭人。生甫周歲,女奴墮之眢井,小吏之婦號而出之,則絕矣。後三日蘇。五歲,從父之任,道墮括蒼嶺,衣絓於樹,得不死。登嘉靖癸未進士第三人,授翰林編修。張羅峰欲去孔子王號,變像設為木主。爭之不得,黜為延平推官。移浙江提學僉事,晉副使,視學江西。諸生文有「顏苦孔之卓」語,先生加以橫筆,生白此出《揚子法言》,非杜撰也。先生即離席向生揖曰:「仆少年科第,未嘗學問,謹謝教矣。」聞者服其虛懷。召拜司經局洗馬兼侍講。居憂。除服起國子祭酒,擢禮部侍郎,改吏部。久之以學士掌翰林院事,進禮部尚書。召入直無逸殿廬,撰青詞。京師戒嚴,召對,頗枝柱分宜口。上多用其言,分宜恨之,中於上。先生贊玄恭謹,上怒亦漸解。加少保,兼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滿考,進武英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加少傅。上所居永壽宮災,徙居玉熙殿,隘甚,分宜請幸南城。南城者,英宗失國時所居,上不悅。先生主建萬壽宮,令其子璠閱視,當於上意,進少師。分宜之勢頗絀,亡何而敗。進階建極殿。自分宜敗後,先生秉國成,內以揣摩人主之隱,外以收拾士大夫之心,益有所發舒,天下亦頗安之。而與同官新鄭不相能。世宗崩,先生悉反其疵政,而以末命行之,四方感動,為之泣下。新鄭以為帝骨肉未寒,臣子何忍倍之,眾中面折之。在朝皆不直新鄭,新鄭遂罷。穆宗初政,舉動稍不厭人心者,先生皆為之杜漸。宮奴不得伸其志,皆不悅。而江陵亦意忌先生,以宮奴為內主而去先生。先生去而新鄭複相,修報復,欲曲殺之,使其門人蔡春台國熙為蘇松副使,批其室家三子皆在縲絏。先生乃上書新鄭,辭甚苦,新鄭亦心動。未幾新鄭罷,三子皆複官。天子使行人存問,先生年八十矣。明年卒。贈太師,諡文貞。

  聶雙江初令華亭,先生受業其門,故得名王氏學。及在政府,為講會於靈濟宮,使南野、雙江、松溪程文德分主之,學徒雲集,至千人。其時癸醜甲寅,為自來未有之盛。丙辰以後,諸公或歿或去,講壇為之一空。戊午,何吉陽自南京來,複推先生為主盟,仍為靈濟之會,然不能及前矣。先生之去分宜,誠有功於天下,然純以機巧用事。敬齋曰:「處事不用智計,只循天理,便是儒者氣象。」故無論先生田連阡陌,鄉論雌黃,即其立朝大節觀之,絕無儒者氣象,陷於霸術而不自知者也。諸儒徒以其主張講學,許之知道,此是回護門面之見也。

  存齋論學語

  親親仁民愛物,是天理自然,非聖人強為之差等。只如人身,雖無尺寸之膚不愛,然卻於頭目腹心重,於手足皮毛爪齒覺漸輕,遇有急時,卻濡手足,焦毛髮,以衛腹心頭目。此是自然之理,然又不可因此就說人原不愛手足毛髮。故親親仁民愛物,總言之又只是一個仁愛也。

  人須自做得主起,方不為物所奪。今人富便驕,貧便諂者,只為自做主不起。

  程子雲:「既思即是已發。」故戒慎恐懼,人都說是靜,不知此乃是動處也。知此則知所用力矣。

  為學只在立志,志一放倒,百事都做不成。且如夜坐讀書,若志立得住,自不要睡,放倒下去,便自睡著。此非有兩人也。志譬如樹根,樹根既立,才可加培溉。百凡問學,都是培溉底事,若根不立,即培溉無處施耳。

  凡為善,畏人非笑而止者,只是為善之心未誠,若誠,自止不得。且如世間貪財好色之徒,不獨不畏非笑,直至冒刑辟而為之,此其故何哉?只為於貪財好色上誠耳。吾輩為善,須有此樣心,乃能日進也。

  心不可放者,不是要使頑然不動,只看動處如何。若動在天理,雖思及四海,慮周萬世,只是存;若動在人欲,一舉念便是放也。人心之虛靈,應感無方,故心只是動物。所以說聖人之心靜者,乃形容其常虛常靈,無私欲之擾耳,非謂如槁木死灰也。吾輩今日靜功,正須於克己上著力。世儒乃欲深居默坐,自謂主靜乎?今人見上官甚敬,雖匍匐泥雨中,不以為辱。及事父兄,卻反有怠惰不甘之意,欲利薰心故也。

  人未飲酒時,事事清楚;到醉後,事事昏忘;及酒醒後,照舊清楚。乃知昏忘是酒,清楚是心之本然。人苟不以利欲迷其本心,則於事斷無昏忘之患。克己二字,此醒酒方也。

  知行只是一事,知運於行之中。知也者,以主其行者也;行也者,以實其知者也。近有以知配天屬氣,行配地屬質,分而為二,不知天之氣固行乎地之中,凡地之久載而不陷,發行而不窮者,孰非氣之所為乎?

  默識是主本,講學是工夫。今人親師觀書冊等,是講學事。然非於心上切實理會,而泛然從事口耳,必不能有得,得亦不能不忘。故孔子直指用功主本處言之,非欲其兀然高坐,以求冥契也。

  道者器之主,器者道之跡。以人事言,朝廷之上,家庭之間,許多禮文是器,其尊尊親親之理是道。以草木言,許多枝葉花實是器,其生生之理是道。原不是兩物,故只說形而上下,不說在上在下也。

  有言學只力行,不必談說性命道德者,譬如登萬仞之山,必見山頭所在,乃有進步處,非可瞑目求前也。除性命道德,行個甚麼?

  人只是一個心,心只是一個理,但對父則曰「孝」,對君則曰「忠」,其用殊耳。故學先治心,苟能治心,則所謂忠孝,時措而宜矣。

  人言千蹊萬徑,皆可以適國,然謂之蹊徑,則非正路矣。由之而行,入之愈遠,迷之愈深,或至於榛莽荊棘之間,而漸入窮山空穀之內,去國遠矣,況能有至乎?故學須辨路徑,路徑既明,縱行之不能至,猶不失日日在康莊也。

  《大學》絜矩,只是一個仁心。蓋仁則於人無不愛,上下前後左右皆欲使不失所,故能推己以及之,所謂惟仁人能愛人,能惡人。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也。學者須豫養此心始得。

中丞楊幼殷先生豫孫

  楊豫孫字幼殷,華亭人。嘉靖丁未進士。授南考功主事,轉禮部員外郎中。出為福建監軍副使,移督湖廣學政。陞河南參政。入為太仆寺少卿,改太常。華亭當國,引先生自輔。凡海內人物,國家典故,悉諮而後行。由是士大夫欲求知華亭者,無不輻輳其門。先生謝之不得,力求出。以右僉都禦史巡撫湖廣,卒官。

  先生以「知識即性,習為善者固此知識,習為不善者亦此知識」,故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曰:「剛柔氣也,即性也。剛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善不善,習也,其剛柔則性也。」竊以為氣即性也,偏於剛,偏於柔,則是氣之過不及也。其無過不及之處,方是性,所謂中也。周子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氣之流行,不能無過不及,而往而必返,其中體未嘗不在。如天之亢陽過矣,然而必返於陰。天之恒雨不及矣,然而必返於晴。向若一往不返,成何造化乎?人性雖偏於剛柔,其偏剛之處,未嘗忘柔,其偏柔之處,未嘗忘剛,即是中體。若以過不及之氣便謂之性,則聖賢單言氣足矣,何必又添一性字,留之為疑惑之府乎?古今言性不明,總坐程子「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一語,由是將孟子性善置之在疑信之間,而荀、楊之說,紛紛起廢矣。

  西堂日記

  古詩雲:「百年三萬日。」有能全受三萬日者幾人哉!童兒戲豫,暗撇十年。稍丱便習章句,以至學校之比較,棘闈之奔走,又明去了二三十年。中間有能用力於仁者,能幾時哉!夫子自衛反魯,子夏年二十九,子遊年二十八,曾子最少,皆已卓然為儒。就今觀之,彼何人哉!此何人哉!今人登第,大概三四十歲,人方有一二知向學者。古之學者,先學而仕,故兩得之;今之學者,既仕方學,故兩失之。然就三十登仕者言之,若肯勵朝聞夕死之志,學到五六十歲,亦必稍別於流俗。奈何志之不立也,恁地悠悠消受歲月。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者人之本。人才反本,便知乾父坤母之義,知天便是人。仁便能孝,未有仁而不孝者;若止言孝,則未必有仁也。人之愛父母也,以其為身之本也。乾坤與父母初無二本,故曰「事天如事親」。知得一本,則虞、舜、曾參原無天人之別,訂頑正欲發此,又被解得分析。今人說孝,曷嘗知有本來?只是從幼見人親愛父母也。去親愛父母,豈有徹上徹下之道?便做得成時,祗到得薛包、王祥,更無進步,所謂可使由之者也。孔子曰:「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說仁孝者,莫辨於此。

  古初生民,大較與天相近,堯非親,桀非疏,人之不能分天,猶魚之不能離水也。故動必本天,言必稱天,非以下合上之意。中古聖人,替以道字,本欲易曉,後來卻只往道上求,便覺與天稍隔一塵。末世並道字不識,支離淆雜,日日戴皇天履後土,不知天地在於何處,所以人小而天大,遂謂禮樂為顯,鬼神為幽,肝肺為內,耳目為外,幾席為近,燕、貊為遠。《詩》雲:「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是在何處?

  人之一身即理也,深愛己者,須先識己,識得在己,何暇奉人。今人為不善,欲害人,為穿窬,非本心也,以為不如是,不足以取勝於鄉黨之間,故為人而冒為之。其為善者,不忮不求,亦非本心也,以為不如是不足以酬士大夫之義,故亦為人而強為善。是善固為人而不善亦為人也。孟子曰「人役」,莊子曰「謏人」,此輩是也。率性之理,有何光景?有何聲采?天下之至淡在焉。今人祇為世情束縛,不能埋頭反己,理會性分,只是揀題選事,供奉它人耳目,竟與自家無干。孔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性無善不善,所謂人生而靜也。程子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性」,張子曰「性未成則善惡溷」是也,其有善者,是繼之者也。所謂元者善之長,無對者也。性體空洞,何嘗有孝弟來!孝弟者,善之有徵而易見者耳。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知善也,非知孝也。有知則有善,無知則無善也,是習之初也。由是而稍長,未有妻子而慕父母,是習於善以保其善也。由是而慕少艾慕妻子以懟父母,是習於不善以喪其善也。其習為善者固此知識,其習為不善者亦此知識,知識即性也,故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民可使由之,順帝之則也;不可使知之,不識不知也。民用智,則不能由;聖人以人治人,用智則鑿矣。夫人安之難,起之易,聖人不使知之,安之也。老子曰:「道非明民,將以愚之。」是以知為明之也。

  古之學者必有宗,學無宗則無以一道德。孔子既沒,此時當立宗,子夏、子游、子張欲事有若,正此意也。時年長莫如子貢,學醇莫如曾子,然子貢又獨居三年,曾子年最少,惟有若年亞子貢,而學亦大醇,故門人多宗焉。使曾子稍能推之,則宗立矣。七十子之徒,朝夕相依,各陳孔子之業,則微言豈易絕哉!惟失此舉,其後子夏居魏,子張居陳,子貢居齊,漫無統一,闕裏散後,諸賢再無麗澤之資。西河之人疑子夏為夫子,而荀況、莊周、吳起、田子方之徒,皆學於孔子,而自為偏見,惟其無以就正之耳。漢時《五經》師傅最盛,有數百年之宗。彼經術耳,且以有宗而傳,我孔氏之道德,再傳而失之者,宗之散也。余觀有若言行,如《魯論》、《檀弓》所載者,最為近道。其論夫子出類處,比之宰我、子貢以聞見品題者自別。故《家語》有古道之目,《左傳》有稷門之望。其沒也,魯悼公弔之。《魯論》一書出其門人所記,為萬世準繩,後世只為四科無名,又被《史記》說得鄙陋,而孝弟行仁之義,記者之詞不達其意,遂與伊川、象山有異同之說,不得列於十哲。今躋子張而詘有若於東廡,反居原憲、南容之下,豈禮也哉?必有能正之者。

  周公不之魯,次子世為周公,於畿內共和是也。周之周、召,世為三公,猶魯之三桓世卿也,故曰「季氏富於周公」,非謂文公旦也。

  異哉公父文伯之母也,文伯之喪,其妻哭之哀,母以為子之好內也而責之。子之好內,以訓其生則可也,若夫沒而哭,禮也。蓋穆伯之喪,穆薑以有禮稱,然而皆枝葉也。居夫之喪,而往來於季康子之家,嘵嘵辨論,忘己之失,而撓婦之得,《檀弓》、《國語》皆喜稱之,豈《草蟲》、《卷耳》之義,相君、孟薑之節為非禮乎?且曰:「朝哭穆伯,後哭文伯。」以為有不夜哭之禮。夫寡婦不夜哭,以男子之殯,必於正寢,夜行不便,故輟以待旦。非如漢人所謂避床第之嫌也。古者哀至則哭,何朝暮之有?枝葉如此,本根之撥,可窺矣。

  《鄉飲酒》為賓興而舉,雖曰「鄉飲」,實王朝之禮也。故其樂歌,先王事,後家事。始歌《四牡》、《皇華》、《鹿鳴》,臣道也;次《南陔》、《白華》、《華黍》,子道也;次間《魚麗》、《由庚》、《嘉魚》、《崇丘》、《南山》、《由儀》,自臣道而推之治國之事也;次合《關雎》、《葛覃》、《卷耳》、《鵲巢》、《采蘋》、《采蘩》,自子道而推之齊家之事也。至於《鄉射》,則州長所以演其鄉子弟,而未及於王事,止歌《關雎》以下而已。蓋臣子之筮仕,必有先公後私之心,然後有事可做,此聖人之意也。

  江河亦土也,得水以名,未嘗有水。水流相禪,一瞬不居,非江河之有也。人見江河之多水,而孰知非其有哉!惟其不有,是以能生,負舟充查,蕃魚長龍,為世之需也。沼者,有其水者也,故留之,水性不遂,而生道息,故曰「江河競注而不流」。

  生之謂性,性即氣也,言氣則不必言性。伊川曰:「論性不論氣不備。」是二性也。剛柔氣也,即性也。剛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皆性也。試以不善者言之,剛之惡,必為強梁而不為陰忮,柔之惡,必為陰忮而不為強梁。陰忮者習也,其不能互為者,以其根於性也。使其人一旦蟠然焉,則剛者必為爽闓,而不能為縝密,柔者必為縝密,而不能為爽闓,是亦性矣,故曰「善惡皆天理也」。

  三代而上,體統正,論議明,不惟君子有可用,雖小人亦有可用。性非瓦礫,雖小人亦有寸長可用,上有主張之者,則亦掩庇其醜,以技奉上之欲。今之星卜醫巫,皆出羲、農,豈其自為之算五行、嘗百草哉?亦眾人之能也。後世則不然,不惟君子無以展布,雖小人亦無以展布。彼小人者,雖無恁大見識,就其所蘊,亦必平生之志,欲有立於天下。但秕政之朝,蹊徑不一,內以彌縫婦寺之間,外以揣摩人主之隱,精神心術竭盡於此,以博其富貴榮寵之私,幾時能展布其平生之一二?人見李林甫在位十九年,以為志無不行,不知幾時行得一事?蓋其精力機巧,能使祿山懾服,假使得用其才,亦足以制范陽之命。然其心方內蠱君欲,外抗楊釗,晝夜之力,窮於蹊徑,何嘗得少用其才?嗚呼!鼓舞作用之人才,非聖人,其孰能之?

  人畜羊豕,逐豺虎,善惡至明矣。其所謂善惡,抑物之情耶?人之情耶?羊豕以其利於己也而愛之,豺虎以其害於己也而憎之,非天之生物,果有所擇也。天之賦物,惟有生理,騶虞之不殺,豺虎之食人,總是率性,於人有何恩怨?但鳥獸不可與同群,為人計者,惟遠之而已。周公驅猛獸,程子放蠍,皆不殺之。此處須理會天之生人生物,是生理也;其為人,為羊豕,為豺虎,是各正性命也。豺虎而不吞噬,則何以為生哉?且人之畜羊豕也,豈惟愛之,亦噬之而已矣。佛戒殺,聖人不戒殺,此處難著愛憎字。或曰:「人之食鳥獸也,亦大之噬小與?」餘曰:「大豈能噬小,鼠之食肉,鳥之啄牛,蠅蚋之食人,豈盡噬小哉!此理相循無端,人不能泥,泥則無易矣。」

  方長不折,非止愛物,只自養仁,不獨賢者有此心也。今人見折花將蕋,便自不忍;及斬刈合抱,就以為當然,了無顧惜。其不忍之心,沒於見材之可用也,有欲故也。惟有欲便不能充。

僉憲蔣道林先生信

  前言

  楚學之盛,惟耿天臺一派,自泰州流入。當陽明在時,其信從者尚少。道林、闇齋、劉觀時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門,獨冠全楚。觀徐曰仁同遊德山詩,王文鳴應奎、胡珊鳴玉、劉瓛德重、楊礿介誠、何鳳韶汝諧、唐演汝淵、龍起霄止之,尚可攷也。然道林實得陽明之傳,天臺之派雖盛,反多破壞良知學脈,惡可較哉!

  僉憲蔣道林先生信

  蔣信字卿實,號道林,楚之常德人。少而端嚴,盛暑未嘗袒裼。不信形家術,母歿,自擇高爽之地以葬。登嘉靖十一年進士第。授戶部主事,轉兵部員外郎。出為四川僉事,興利除害,若嗜欲。有道士以妖術禁人,先生召之,術不復驗,寘之於法。陞貴州提學副使。建書院二所,曰正學,曰文明,擇士之秀出者養之於中,而示以趨向,使不汩沒於流俗。龍場有陽明祠,置祭田以永其香火。湖廣清浪五衛諸生鄉試,去省險遠,多不能達,乃增貴州解額,使之附試。尋告病歸。禦史以擅離職守劾之,削籍。後奉恩例,冠帶閑住。先生築精舍於桃花岡,學徒雲集,遠方來者,即以精舍學田廩之。先生危坐其中,絃歌不輟,惟家祭始一入城。間或出遊,則所至迎請開講。三十八年十二月庚子卒,年七十七。屬纊時作詩曰:「吾儒傳性即傳神,豈向風埃滯此身?分付萬桃岡上月,要須今夜一齊明。」

  先生初無所師授,與冀闇齋考索於書本之間。先生謂:「《大學》知止,當是識仁體。」闇齋躍然曰:「如此則定靜安慮,即是以誠敬存之。」陽明在龍場,見先生之詩而稱之,先生遂與闇齋師事焉。已應貢入京師,師事甘泉。及甘泉在南雍,及其門者甚眾,則令先生分教之。先生棄官歸,甘泉游南嶽,先生從之彌月。後四年入廣東,省甘泉。又八年甘泉再游南嶽,先生又從之。是故先生之學,得於甘泉者為多也。先生初看《論語》與《定性西銘》,領得「萬物一體,是聖學立根處」。三十二、三時病肺,至道林寺靜坐,久之,並怕死與念母之心俱斷。一日,忽覺洞然宇宙,渾屬一身,乃信明道「廓然大公無內外」是如此,「自身與萬物平等看」是如此,始知向來領會,元是思索,去默識尚遠;向來靜坐,雖有湛然時節,亦只是光景。先生自此一悟,於理氣心性人我,貫通無二,以為「《六經》具在,何嘗言有個氣,又有個理?凡言命、言道、言誠、言太極、言仁,皆是指氣而言。宇宙渾是一塊氣,氣自於穆,自無妄,自中正純粹精,自生生不息,只就自心體認。心是氣,生生之心,便是所言天命之性,豈有個心,又有個性?此氣充塞,無絲毫空缺,一寒一暑,風雨露雷,凡人物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與一片精靈知覺,總是此生生變化,如何分得人我?」又曰:「宇宙只是一氣,渾是一團太和,中間清濁剛柔,多少參差不齊,故自形生神發,五性感動後觀之,智愚賢不肖、剛柔善惡中,自有許多不同。既同出一個太和,則智者是性,愚者豈不是性?善者是性,惡者豈不是性?孟子卻又何故獨言性善?此處非功夫與天命合一,不能知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一動一靜之間,是天命本體,造化所以神者在此。故功夫到得勿忘勿助,即便是本體,那純粹至善的頭面便現出來,便知性知天知柔知剛,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便隨感而應。孟子言性善,正是於此處見得。」又曰:「二五之精,即是理,無極之真原是氣,無極之流行變易,便為二五之精。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便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萬物。知二氣五行與男女萬物,本自無而有,則知中正仁義之極,由靜而立。」先生既從一動一靜之間,握此頭腦,謂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所謂幾者,聖賢戒慎恐懼,正是於此精一。用處,即是體,和處,即是未發之中。夫周子之所謂動者,從無為中,指其不泯滅者而言,此生生不已,天地之心也。誠神幾,名異而實同,以其無謂之誠,以其無而實有謂之幾,以其不落於有無謂之神。先生以念起處為幾,念起則形而為有矣。有起則有滅,總極力體當,只在分殊邊事,非先生約歸理一之旨也。先生之論理氣心性,可謂獨得其要,而工夫下手反遠之,何也?

  桃岡日錄

  人除卻血肉,只有這一片精靈,喚做心。一動一靜之間,正是這精靈元初本體。故心也者,無知而無不知,無為而無不為,不當於心外更求知。得此心者,又是何物?

  只須在天命上立根,久則氣質自會融化。天命上立根,時時約氣質歸於一動一靜之間,即氣質便是剛中柔中,無聲無臭,幾矣。若只就氣質上強治,何時得他融化!

  心亦是氣,虛靈知覺,乃氣之至精者耳。心才喜,容色便喜,心才怒,容色便怒。此便見心與氣貫通在,未嘗二也。

  浩然之氣,與夜氣、平旦之氣同,乃指精靈之心而言。

  智崇是心體高明處,禮卑是應用中庸處,智崇是理一處透徹,禮卑是分殊處停當。如釋氏見得本來是空,亦是智崇,卻外人倫日用,何處得禮卑?古今賢者,非無人倫日用處用功,有個禮卑,卻於大本處未能見得,便不是智崇。合智禮乃是性之中正處,中正乃可言天地合德。要之,聖學與釋氏,智原是不同,釋氏只要見一個空,聖人卻是於空處見萬物一體。自身與萬物一例,所以此心便無所不貫,人倫日用,何處容增減一毫?故萬物一體之學,即智崇便已,天下歸仁即禮卑,便是智之流行處,非有二也。

  聖賢之學,全在好惡取捨上用力,隨所好惡取捨,此心皆不失其正,便是存養。

  盈天地間,有形之物,皆同此氣此性,生生之機,無物不可見。子思獨舉鳶魚言生生之機,即其飛躍尤易見也。只順這生生之機,日用百為,無非天聰明用事。

  明道語游、楊二子曰:「且靜坐三字,極有斟酌。蓋謂初學之心,平日未嘗收拾,譬如震盪之水,未有甯時,不教他默坐,何緣認得此心。」元來清淨湛一,能為萬化根本,認出來時,自家已信得了,方好教他就動處調習,非是教人屏日用離事物做工夫,乃是為初學開方便法門也。

  赤子之心,便是聖胎,如何得不失?須是戒慎恐懼。知戒慎恐懼,防非窒欲,保守得這赤子時,愛親敬長,一點真切的心長在,便自會生聰明睿智,日漸純熟,便自會由善信而美大,美大而神聖,克到萬物一體之極,如堯、舜光被四表,亦只是元初愛親敬長真切的心,非有別心。譬如果核,一點生意,投之地,便會長出根苗來,這根苗便如赤子之心,切不要傷害著他,須是十分愛護,這根苗便自會生榦生枝,生葉生花實,及長到參天蔽日,千花萬實,總只是元初根苗一點生意,非別有生意。曰:「赤子之心,即可雲未發之中否?」曰:「未發之中,便已是寂然不動,赤子如何說得寂然不動?須是不失赤子之心,則便是未發之中。」曰:「工夫全在不失上否?」曰:「不失即是知戒慎恐懼,時時在幾上覺,不然緣何會上達?」曰:「朱傳似謂不失了此心,然後能擴充,以至於大,如何?」曰:「擴充二字,本出《孟子》,只不失赤子之心,便是擴充四端,便是致曲,便是慎獨。孔、孟之學,至簡至易。」

  橫渠言形而後有氣質之性,須要善看。蓋其意為剛柔合德者,乃天命之性,偏剛偏柔之性,乃其形而後有者也。善反之,則剛中柔中之性存焉。其曰氣質之性,曰天命之性,乃其言欠瑩處,故不可不善看也。後之儒者,但泥其立言之失,而不究其本旨,一誤百和,遂以為真有天命之性,有氣質之性。若然,則氣質者,果非太和之用,而天命者,果超然於一氣五行之外乎?

  凡看聖賢論學,論義理處,須是優柔厭飫,久之乃能忽然覺悟到。忽然覺悟,卻全不假思索安排矣。強探力索,即是邪思,何緣有見?惟用而不用,乃是正思也。

  虛無寂滅,與權謀霸術,皆是墮在一邊,知有夜不知有晝,知有晝不知有夜。聖人從中道上行,故終日有事,實無一事,終日有為,實未嘗為,情順萬事而無情。此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忠恕是體用合一的心,聖人言心,皆是合體用,皆要學者於幾上認心,即用即體。

  心是人之神氣之精靈知覺者也,命之曰心,本取主宰之義。心之活潑潑處是性,故性字從心從生,指生生之心而言者也。

  博文約禮,不是兩段工夫,總於念才起動而未形處,惟精惟一,則二者一齊俱致矣。禮是心之本體,文是感通燦然處。

  心元是純粹至善,《大學》雲:「止至善。」其實只在人止之耳。失其止,便如純陽之氣變而為陰了,此便是惡。故周子揭無欲二字,為聖功之要。非收拾此心,到得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處,不得言無欲。非無欲,卻何從見得性善?

  宇宙只是一氣,渾是一個太和,中間清濁剛柔多少參差不齊。故自形生神發、五性感動後觀之,知愚賢不肖、剛柔善惡中,如皋陶論九德,孔子所言柴、參、師、由,偏處自有許多不同。既同出一個太和,則知的是性,愚的豈不是性?善的是性,惡的豈不是性?孟子卻又何故獨言性善?此處非功夫與天命合一,不能知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一動一靜之間,是天命本體,造化所以神者在此。故工夫到得,勿忘勿助之間,即便是此體,那純粹至善底頭面便現出來,便知天知性,知柔知剛,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便隨感而應。孟子言性善,正於此處見得。荀、韓諸子不知性,正由不知此一段學問工夫。如今只須用功,不須想像他如何。工夫到得真默處,即識之矣。蓋氣一分殊,即分殊約歸動靜之間,便是本體。先儒卻以美惡不齊為氣質,性是理,理無不善,是氣質外別尋理矣。

  言忠信,便該了靈明,言靈明,豈能該得忠信?今人喜說靈明,把忠信只當死殺格子。忠信是甚麼?譬之水,無絲毫泥滓,十分澄澈,便喚做忠信。世間伶俐的人,卻將泥滓的水,一切認作靈明。

  《六經》具在,何嘗言有個氣,又有個理?凡言命、言道、言誠、言太極、言仁,皆是指氣而言。宇宙渾是一塊氣,氣自於穆,自無妄,自中正純粹精,自生生不息,謂之命,謂之道,謂之誠,謂之太極,總是這一個神理,只就自心體認便見。心是氣,生生之心,便是天命之性,豈有個心,又有個性?問:「所當然,所以然之說,如何?」曰:「只一個心,千事萬事,總皆變化,又何顯何微?只形色便是天性。」

  心無時不動,獨正是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所謂幾是也。聖賢戒慎恐懼,正是於此處精一,此處精一即用處,就是體和處,就是未發之中。

  《六經》並不曾空空說聖人之心如何樣子,都在事上見他心。

  上面蒼然,下面塊然,中間萬象森然,我此身卻在空處立著。這空處是甚麼?都是氣充塞在,無絲毫空缺。這個便是天,更向何處說天?知眼前這空是天,便知極四方上下,往古來今,渾是這一個空,一個天,無中邊,無遠近。亦便知眼前一寒一暑,風雨露雷,我此身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與一片精靈知覺,總是這一個空。生生變化,世人隔形骸,分爾汝,隔藩牆,分比鄰,見得時,便是剖破藩籬,即大家已登堯、舜、孔子、禹、皋、顏、孟路上行矣。何由見得?收拾此心,到默處,即是天聰明,便照破矣。故曰:「盡其心,則知性知天。」

  磨礱細一番,乃見得一番,前日不認得是過處,今日卻認得是過。

  見得理一,又須理會分殊。不獨理會分殊,非聖門之旨,「見得理一」一言,亦恐未盡。學者若真實默識,得此體,只要存,更無事。一片廣大的心,自然做出無限精微。

  四時行,百物生,萬古是如此,這便是於穆不已。即萬物觀之,發生一番,便又收斂,收斂一番,便又發生,何曾一暫止息?這於穆不已,是甚麼?是元氣如此。故元氣者,天之神理。先儒謂陰陽是氣,所以然者是理。陰陽形而下,太極形而上,謂有氣別有理,二之矣。

  問:「何以五性感動,遂有善惡?」曰:「人生而靜以上。純粹至善,觀四時行,百物生,豈容更說形生神發?五性感動,便已非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理本體,便隨所稟剛柔不齊,分數發出來,所以有慈祥、巽順、儒弱、無斷、邪佞、嚴毅、正固、猛隘、強梁,許多不同。故程子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然神理本體,元只是無而已。善學者約其情以複於靜,則剛柔之氣皆變而複於中,聰明睿智中正仁義出矣。」

  無欲即是盡心,盡心是謂心無虧欠,心無虧欠,方說得心在。

  二五之精,即是理;無極之真,元是氣。無極之真流行變易,便為二五之精;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便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萬物。知二氣五行,與男女萬物,本自無而有,則知中正仁義之極,由靜而立,此圖書言不盡言之深意。

  有問「動靜皆寂,恐落空」者,曰:「似賢輩且落空亦不妨。」

  戒慎恐懼之念,時時不息,不待言行事見而後有,謂之前定,定即誠也。

  戒慎恐懼,乃是定時一點真念,所謂主宰者便是。

孝廉冀闇齋先生元亨

  冀元亨字惟乾,號闇齋,楚之武陵人。陽明謫龍場,先生與蔣道林往師焉,從之之廬陵,踰年而歸。正德十一年,湖廣鄉試,有司以「格物致知」發策,先生不從朱註,以所聞於陽明者為對,主司奇而錄之。陽明在贛,先生又從之,主教濂溪書院。宸濠致書問學,陽明使先生往答之。濠談王霸之略,先生昧昧,第與之言學而已。濠拊掌謂人曰:「人癡一至是耶!」一日講《西銘》,先生反復陳君臣之義,本於一體,以動濠。濠大詫之,先生從容複理前語。濠曰:「此生大有膽氣。」遂遣歸。濠敗,忌陽明者欲借先生以陷之,逮至京師,榜掠不服,科道交章頌冤,出獄五日而卒。在獄與諸囚講說,使囚能忘其苦。先生常謂道林曰:「贛中諸子,頗能靜坐,茍無見於仁體,槁坐何益?」觀其不挫志於艱危,信所言之非虛也。癸未南宮發策,以心學為譏,余姚有徐珊者,亦陽明之門人,不對而出。先生之對,與徐珊之不對,一時兩高之。而珊為辰州同知,侵餉縊死,(時人為之語曰:「君子學道則害人,小人學道則縊死。」)人羞稱之。所謂蓋棺論定者非耶!

文簡穆玄菴先生孔暉

  前言

  北方之為王氏學者獨少,穆玄菴既無問答,而王道字純甫者,受業陽明之門,陽明言其「自以為是,無求益之心」,其後趨向果異,不可列之王門。非二孟嗣響,即有賢者,亦不過跡象聞見之學,而自得者鮮矣。

  文簡穆玄菴先生孔暉

  穆孔暉字伯潛,號玄菴,山東堂邑人。弘治乙丑進士。由庶起士除簡討,為劉瑾所惡,調南京禮部主事。瑾敗,複官。曆司業、侍講、春坊庶子、學士、太常寺卿。嘉靖己亥八月卒,年六十一。贈禮部右侍郎,諡文簡。

  陽明主試山東,取先生為第一。初習古文詞,已而潛心理學。其論學雲:「古人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今於性命之原,習其讀而未始自得之也。顧謂有見,安知非汩慮於俗思耶?」又雲:「鑑照妍媸,而妍媸不著於鑑,心應事物,而事物不著於心,自來自去,隨應隨寂,如鳥過空,空體弗礙。」又雲:「性中無分,別想何佛何老。」臨卒時,有「到此方為了事人」之偈。蓋先生學陽明而流於禪,未嘗經師門之煆煉,故《陽明集》中未有問答。乃黃泰泉遂謂:「雖陽明所取士,未嘗宗其說而菲薄宋儒。」既冤先生,而陽明豈菲薄宋儒者?且冤陽明矣。一言以為不知,此之謂也。

教諭張弘山先生後覺

  張後覺字志仁,號弘山,山東茌平人。仕終華陰教諭。早歲受業於顏中溪、徐波石,深思力踐,洞朗無礙。猶以取友未廣,南結會於香山,西結會於丁塊,北結會於大雲,東結會於王遇,齊、魯間遂多學者。近溪、潁泉官東郡,為先生兩建書院,曰願學,曰見大。先生聞水西講席之盛,就而證其所學。萬曆戊寅七月卒,年七十六。其論學曰:「耳本天聰,目本天明,順帝之則,何慮何營。」曰:「良即是知,知即是良,良外無知,知外無良。」曰:「人心不死,無不動時,動而無動,是名主靜。」曰:「真知是忿忿自懲,真知是欲欲自窒,懲忿如沸釜抽薪,窒欲如紅爐點雪,推山填壑,愈難愈遠。」

尚寶孟我疆先生秋

  孟秋字子成,號我疆,山東茌平人。隆慶辛未進士。知昌黎縣。曆大理評事、職方郎中,致仕。起刑部主事、尚寶寺丞、少卿而卒,年六十五。先生少授《毛詩》,至桑間濮上,不肯竟讀。聞邑人張宏山講學,即往從之。因《尚書》明目達聰語,灑然有悟。鄒聚所、周訥溪官其地,相與印證,所至惟發明良知,改定《明儒經翼》,去其駁雜者。時唐仁卿不喜心學,先生謂顧涇陽曰:「仁卿何如人也?」涇陽曰:「君子也。」先生曰:「彼排陽明,惡得為君子?」涇陽曰:「朱子以象山為告子,文成以朱子為楊、墨,皆甚辭也,何但仁卿。」先生終不以為然。許敬菴嘗訪先生,盈丈之地,瓦屋數椽,其旁茅舍倍之。敬菴謂:「此風味,大江以南所未有也。」先生大指以「心體本自澄澈,有意克己,便生翳障。蓋真如的的,一齊現前,如如而妙自在,必克己而後言仁,則宣父何不以克伐仁原憲耶?弘山謂‘良即是知,知即是良,良外無知,知外無良’,師門之宗傳固如是也。此即現成良知之說,不煩造作,動念即乖。夫良知固未有不現成者,而現成之體,極是難認,此明道所以先識仁也。」先生之論,加於識仁之後則可,若未識仁,則克己之功誠不可已,但克己即是識仁。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仁體絲毫不清楚,便是不善,原憲之克伐怨欲,有名件可指,已是出柙之虎兕,安可相提而論哉!

  我疆論學語

  心無方無體,凡耳目視聽,一切應感皆心也。指腔子內為言者,是血肉之軀,非靈瑩之天君矣。

  天道曾有一刻不感時?地道曾有一刻不應時?人心曾有一刻無事時?一刻無事是槁滅也,故時時必有事,亦時時未發。未發雲者,發而無發之謂,非可以有感而感論也。

  自聖學不傳,而性善之旨日晦。入聖無門,人是其見,雖盡力洗滌,渣滓尚在,以故終身盤桓,只在改過間。就其所造,僅以小儒而止。皆由「克去人欲,複還天理」之說誤之也。人欲無窮,去一日,生一日,去一年,生一年,終身去欲,終身多欲,勞苦煩難,何日是清淨甯一時耶!來書雲「有病不得不服藥」是也。有人於此,養其元氣,保其四肢,血氣和平,雖有風寒暑濕,不得乘間而入。使不保元氣,藥劑日來,則精神日耗,邪氣日侵,因藥而發病者,日相尋焉,終身病夫而已,豈善養身者乎?又雲:「必有主人,方可逐賊。」此就多積者言耳。若家無長物,空空如也,吾且高枕而臥,盜賊自不吾擾,又何用未來則防,既來則逐乎?此兩喻者,乃志仁之說,無欲之證也。

  曾子之學,一貫之學也,此曾子作《大學》之宗旨也。故析而言之曰修身也,正心也,誠意也,致知也,格物也,若名目之不同。合而言之則一也。何也?自身之神明謂之心,自心之發動謂之意,自意之靈覺謂之知,自知之感應謂之物。心意知物,總而言之一身也。正者正其身之心也,誠者誠其心之意也,致者致其意之知也,格者格其知之物也。格致誠正,總而言之修身也。道無二致,一時俱到,學無二功,一了百當,此一貫之道也。

  道有本門,路無多歧,會道以心,不泥文字間。性原有本,利原無根,端本澄源,則萬派千流,一清徹底矣,又何塵垢之染乎?

主事尤西川先生時熙

  尤時熙字季美,號西川,河南洛陽人。舉嘉靖壬午鄉試,曆元氏、章丘學諭,國子學正,戶部主事,終養歸。歸三十餘年,萬曆庚辰九月卒,年七十八。先生因讀《傳習錄》,始信聖人可學而至,然學無師,終不能有成,於是師事劉晴川。晴川言事下獄,先生時書所疑,從獄中質之。又從朱近齋、周訥溪、黃德良(名驥)考究陽明之言行,雖尋常瞽欬,亦必籍記。先生以道理於發見處始可見,學者只於發動處用功,故工夫即是本體,不當求其起處。濂溪之無極而太極,亦是求其起處,為談學之弊。堯、舜之執中,只是存心。明道之識仁,猶雲擇術。以白沙「靜中端倪」為異學,此與胡敬齋所言「古人只言涵養,言操存,曷嘗言求見本體」,及晦翁「惟應酬酢處特達見本根工夫」一也。靜中養出端倪,亦是方便法門,所謂觀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總是存養名目。先生既掃養出端倪,則不得不就察識端倪一路,此是晦翁晚年自悔「缺卻平時涵養一節工夫」者也,安可據此以為學的?先生言「近談學者多說良知上還有一層」為非,此說固非,然亦由當時學者以情識為良知,失卻陽明之旨,蓋言情識上還有一層耳。若知良知為未發之中,決不如此下語矣。

  擬學小記

  人情多在過動邊,此過則彼不及。格物只是節其過,節其過則無馳逐,始合天則,故能止。良知,本體止乃見。

  義理無窮,行一程見一程,非可以預期前定也,故但言致良知。

  天命者,本然之真,是之謂性,無所使之,無所受之。

  前輩以「不睹不聞」為道體,是不睹不聞為道,而睹聞非道矣。下文何以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耶?竊詳此兩句,蒙上道字來,則所睹所聞者道也。戒慎不睹,欲其常睹,恐懼不聞,欲其常聞,只是常存此心之意。獨字即道字,慎字即常睹常聞。道無隱見,無顯微,天地間只有此,故曰獨;莫非此,故曰獨。

  凡物對立,則相形為有二也。道一而已,見即隱,無有見乎隱;顯即微,無有顯乎微。見顯隱微,物相有然,道一而已,故謂之獨。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既雲未發,豈惟無偏倚,即不偏不倚亦無。可見指其近似,但可言其在中而已。故中和之中,亦只是裏許之義。

  道理只是一個,未發無形,不可名狀,多於下字影出之。如人以魄載魂,可指可名者魄也,所以多重下一字。忠,心也,忠無可指。可指者信與恕,事與行也,皆就發用處說。

  喜怒哀樂,本體元是中和的。

  莫非天也。冬至祀天,祀生物之天也;夏至祀地,祀成物之天也,故曰:「郊社之禮,所以祀上帝也。」莫非天也,不言後土,非省文。

  為政以德,主意在德,則凡所施為,無往非德矣,若眾星之拱極也。

  視吾以,觀吾由,察吾安,人欲無所匿矣。以此待人,便是逆詐億不信。

  「吾道一以貫之」,貫,該貫也,言吾道只是一。若謂一以貫萬,是以此貫彼,是二也。道一而已,萬即一之萬也。

  舜、禹有天下而不與,行所無事也。

  執中之雲,猶言存心也。堯之命契以教比屋之民者,猶之與舜、禹諸臣都俞籲咈於廟堂者也,無二道也。後世學者,遂以存心為常語,而以執中為秘傳,豈心外有法,抑心外二法耶?

  集義之集,從隹從木,《說文》「鳥止木上曰集」。心之所宜曰義。集義雲者,謂集在義上,猶言即乎人心之安也。君子之學,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即乎此心之安而已。

  擴充是去障礙以複本體,不是外面增益來。

  《春秋》不立傳者,凡《春秋》所書之事,皆當時人所共知,但傳說不同,隱微之地為奸雄所欺耳。夫子直筆奸雄之真蹟實情,而破其曲說,使天下曉然知是非所在而不可欺,而奸雄之計有所不能行,故亂臣賊子聞之而懼。

  唐、虞、三代,不知斷過多少事,或善或惡,可懲可勸,若必事事為之立傳,何止汗牛充棟?聖人之意,正不在此,故曰:「堯、舜事業,如浮雲過太虛。」《春秋》之作,何以異是?是非既明,亦隨過隨化,聖人之心,固太虛也。

  道理只是一個,諸子論學,謂之未精則可,謂別有一種道理則不可。聖人之學,較之諸子,只是精一,亦非別有一道也。

  道理不當說起處,若說起處,從何處起,便生意見。

  一氣流行,成功者退,曰互根,是二本也。

  道理於發見處始可見,學者於發動處用功。未發動,自無可見,自無著力處。

  天地萬物皆道之發見,此道不論人物,各各有分,覺即為主,則千變萬化,皆由我出。

  道無方體,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學者各以聞見所及立論,而道實非方體可拘也。

  聖人言工夫,不言道體,工夫即道體也。隨人分量所及,自修自證,若別求道體,是意見也。

  天下道理,只是一個,學者工夫,亦只是一個。言知似不必說行,言行似不必說知,知行一也。故雖不能行者,其本心之明,原未嘗息。今指未息之明,為知邊事,而以不能行處,為行邊事,遂分知行為二,不知其不能行者,只是此明未完複耳,而其所以能行者,乃其未嘗息者為之也。豈別有一物,能使之行耶?本體只是一個,知即行,行即知,原非有分合也。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無我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真我也。分殊即理一,學者泛應,未能曲當,未得理之一耳。

  才說當然,便是義外,聖人只是情不容已,不說當然不當然。

  學術差處,只為認方便為究竟。

  眾人之蔽在利欲,賢者之蔽在意見,竟見是利欲之細塵。

  性分上欠真切,只因心有所逐。

  意有所便即是利,昏惰亦是利,意所便也。

  不求自慊,只在他人口頭上討個好字,終不長進。

  人雖至愚,亦能自覺不是,只不能改,遂日流於汙下。聖愚之機在此,不在賦稟。

  今天下只是智巧,為政者與民鬥智巧,恐被人欺壞聲價,是名利心。

  萬物津液與河海潮汐是一氣,萬物精光與日月星辰是一象,象即氣之象,氣即象之氣,非有二也。潮汐隨日月,皆一氣之動也,不當分陰陽看。

  學問是陶冶造化之功,若在陰陽五行上立腳,是隨物化也。

  君子處盛衰之際,獨有守禮安命,是職分當為,舍是而他求,皆無益妄作也。

  格訓通解多,陽明格物,其說有二。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只要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故曰‘格者正也’。」又曰:「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物格也。」前說似專指一念,後說則並舉事物,若相戾者,然性無內外,而心外無物,二說只一說也。愚妄意格訓則,物指好惡,吾心自有天則,學問由心,心只有好惡耳,頗本陽明前說。近齋乃訓格為通,專以通物情為指,謂物我異形,其可以相通而無間者情也,頗本陽明後說。然得其理必通其情,而通其情乃得其理,二說亦一說也。但曰「正」,曰「則取裁於我」,曰「通則物各付物」。「取裁於我」,意見易生:「物各付物」天則乃見。且理若虛懸,情為實地,能格亦是當時能通物情,斯盡物理而曰「正」,曰「則」,曰「至」,兼舉之矣。

  好惡情也,好惡所在則物也,好之惡之事也。學本性情通物我,故於好惡所在用功,而其要則在體悉物我好惡之情。蓋物我一體,人情不通,吾心不安。且如子不通父之情,子心安乎?子職盡乎?是以必物格而後知乃至也。

  則字雖曰天則,然易流於意見。通則物各付物,意見自無所容。蓋才著意見,即為意見所蔽,便於人情不通,便非天則。天則須通乃可驗,故通字是工夫。

  物字只指吾心好惡說,是從天下國家,根究到一念發端處。

  雖師友之言,亦只是培植灌溉我,我亦不以此為家當。

  質疑是學問起頭,便是落腳,只有意無意之間耳。即今見在工夫,生死有以異乎?豈別有一著?必俟另說透也。

  「致知」「知止」二義,只爭毫釐。以止為功,則必謙虛抑畏,其氣下。以致為功,則或自任自是,其氣揚。雖曰同遊於善,而其歸遠也。只在意念向背之間,若知「知止」,則致即止矣。

  天理人情本非有二,但天理無可捉摸,須於人情驗之。故不若只就人情為言,雖愚夫愚婦,亦可易曉。究其極至,聖人天地有不能盡也。

  日用常行間檢點,即心所安,行之不必一一古格也。且古格,亦是當時即心所安之糟粕耳。

  人只要做有用的人,不肯做沒用的人,有些聰明伎倆,便要盡情髮露,不肯與造物存留些少。生機太過,由造物乎?由人事乎?

  今只要做得起個沒用的人,便是學問。

  道理在平易處,不是古人聰明過後人,是後人從聰明邊差了。只此心真切,則不中不遠。

  此志興起時,自覺不愧古人,更無節次。及怠惰,即是世俗。

  沿襲舊說,非講說則不明。若吾心要求是當,則講說即是躬行,非外講說另有躬行也。若果洞然無疑,則不言亦是講說,倘未洞然而廢講說,是鶻突也。

  道理只在日用常行間,百姓日用但不知,不自作主宰耳。

  問:「如何入門?」曰:「只此發問,便是入門。」

  心體把持不定,亦是吾輩通患,只要主意不移,定要如此,譬之行路,雖有傾跌起倒,但以必至為心,則由我也。

  本體無物,何一何萬?應酬是本體發用,此處用功。

  凡應酬面前只一事,無兩事,況萬乎?聖人得一,故曲當。常人逐萬,故紛錯起於自私用智。

  做工夫的即是本體。

  一向謂儒釋大同,老師卻說只爭毫釐。愚意不爭毫釐也。年來偶見無生要議,談空甚劇,忽悟雲:「無情毫釐,爭處在此。」

  茍知父母之生成此身甚難,則所以愛其身者不容不至,而義理不可勝用矣。

  心地須常教舒暢歡悅,若拘迫鬱惱,必有私意隱伏。人物自得處,俱是遊,如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是性之本體遊,而非此卻是放失,私意憂惱,不為樂事。

  近談學者,多說良知上還有一層。此言自靜中端倪之說啟之。夫良知,無始終,無內外,安得更有上面一層?此異學也。

  陽明雖夙成其言,以江西以後為定。

  程子須先識仁之言,猶雲先須擇術雲耳。後人遂謂先須靜坐,識見本體,然後以誠敬存之,若次第然。失程子之意矣。

  舍見在「乍見」「皆有」之幾,而另去默坐以俟端倪,此異學也。

  改過之人,不遮護,欣然受規。才有遮護,便不著底。

  蓍龜無言,聖人闡之,若非一體,何以相契?是故探賾者探吾心之賾,索隱者索吾心之隱,鉤吾心之深,致吾心之遠,審乎善惡之幾,謹於念慮之微而已。

  蓍龜知吉凶,吉凶本善惡。謂吉凶在彼,善惡在彼乎?趨吉避凶,只為善去惡而已。

  人情本然,只是相親相愛,如忠君、孝親、敬兄、友弟。刑家、睦鄰、恤孤、賑窮,是上愛下,下愛上,不得已而去惡,只為保全善類,莫非仁也。若世人,惡人全是勝心,是亦不仁而已矣。

  喪禮哭踴有數,主於節哀,為賢者設也。人之忘哀,必有分心處,以致哀為推極,非制禮之本意。

  彼謂怒於甲者,不移於乙,固為粗淺。而謂顏子之怒,在物不在己者,亦為無情。

  謂春生秋成則可,謂春生秋殺不可。殺機自是戾氣,非性中所宜有。

  葬埋之禮,起於其顙有泚,則禍福之說,疑其為無泚者設,猶佛氏之怖令,蓋權教也。彼之怖令,雖若近誣,猶能懼人於善,而此之權教,茫無理據,乃至陷人於惡。

  解「舜之深山野人」者,曰:「身與野人同,心與野人異也。」噫!使舜之心果與野人異也,曷足以為舜也?蓋野人之心質實,舜之心亦質實,無以異也。(以上《經疑》)

  王雲野雲:「陽明曾說:‘譬如這一碗飯,他人不曾吃,白沙是曾吃來,只是不曾吃了。’」

  許函谷與陽明在同年中最厚。別久再會,函穀舉舊學相證,陽明不言,但微笑曰:「吾輩此時,只說自家話,還翻那舊本子作甚!」

  人常言聖人憂天下,憂後世,故生許多假意,懸空料想,無病呻吟。君子思不出位,只是照管眼下,即天下後世一齊皆在。

  凡所有相,皆道之發見。學者能修自己職分,則萬物皆備於我,無極太極,只是此心。此真道之起處,不必求之深幽玄遠也。

  物各合其天則乃止。不合天則,心自不安,不安不止,只因逐物。(以上《紀聞》)

文選孟雲浦先生化鯉

  孟化鯉字叔龍,號雲浦,河南新安人。由進士授南戶部主事,曆稽勳文選郎中。萬曆二十年,給事中張棟以國本外謫,會兵科缺都給事中,先生推棟補之。上怒,謫先生雜職。西川既傳晴川之學,先生因往師之。凡所言「發動處用功」,及「集義即乎心之所安」,皆師說也。在都下與孟我疆相砥礪,聯舍而寓,自公之暇,輒徒步過從,飲食起居,無弗同者,時人稱為二孟。張陽和作《二孟歌》記之。罷官家居,中丞張仁軒餽之亦不受。書問都絕,宦其地者,欲蹤跡之而不得也。

  論學書

  人者天地之心,而人之心即浩然之氣,浩然者感而遂通,不學不慮,真心之所溢而流也。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順,是故愛親敬長達之天下,怵惕惻隱保乎四海。愚不肖夫婦之與知與能,察乎天地者以此,君子居室,言行之加民見遠,動乎天地者以此。其功在於必有事,其幾在於集義。集義者,即乎心之所安,不學不慮,感而遂通者也。時時即心所安,是謂時時集義,時時集義,是謂時時有事,時時有事,是謂時時浩然,時時浩然,是謂時時為天地立心,是謂時時塞天地。緣天地間本如是,其廣大亦本如是。其易簡或者知氣塞天地,而不求諸心,而不本之集義,心非真心,氣非浩然,欲希天地我塞難矣。

  心之發動處用工夫,只是照管不著,還是心之不定。

  要將講說,亦只是口頭語,又不能躬行,意欲不用講說。

侍郎楊晉菴先生東明

  楊東明號晉菴,河南虞城人。萬曆庚辰進士。授中書舍人,曆禮科給事中,掌吏垣,降陝西照磨,起太常少卿,光祿寺卿,通政使,刑部侍郎,乞休回籍。天啟甲子卒,年七十七。先生所與問辨者,鄒南臬、馮少墟、呂新吾、孟我疆、耿天臺、張陽和、楊複所諸人,故能得陽明之肯綮。家居,凡有民間利病,無不身任,嘗曰:「身有顯晦,道無窮達,還覺窮,則獨善其身之言,有所未盡。」其學之要領,在論氣質之外無性,謂「盈宇宙間只是渾淪元氣,生天生地,生人物萬殊,都是此氣為之。而此氣靈妙,自有條理,便謂之理。夫惟理氣一也,則得氣清者,理自昭著,得氣濁者,理自昏暗。蓋氣分陰陽,中含五行,不得不雜揉,不得不偏勝,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太極本體,立二五根宗,雖雜揉而本質自在,縱偏勝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無不善也。」先生此言,可謂一洗理氣為二之謬矣。而其間有未瑩者,則以不皆善者之認為性也。夫不皆善者,是氣之雜揉,而非氣之本然,其本然者,可指之為性,其雜揉者,不可以言性也。天地之氣,寒往暑來,寒必於冬,暑必於夏,其本然也。有時冬而暑,夏而寒,是為愆陽伏陰,失其本然之理矣。失其本然,便不可名之為理也。然天地不能無愆陽伏陰之寒暑,而萬古此冬寒夏暑之常道,則一定之理也。人生之雜揉偏勝,即愆陽伏陰也。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謂厥有恆性,豈可以雜揉偏勝者當之?雜揉偏勝,不恒者也。是故氣質之外無性,氣質即性也。第氣質之本然是性,失其本然者非性,此毫釐之辨,而孟子之言性善,即不可易也。陽明言「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東林多以此為議論,先生雲:「陽明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猶孔子之言無知,無知豈有病乎?」此真得陽明之肯綮也。

  晉菴論性臆言

  盈宇宙間只是一塊渾淪元氣,生天生地,生人物萬殊,都是此氣為之,而此氣靈妙,自有條理,便謂之理。蓋氣猶水火,而理則其寒暑之性,氣猶薑桂,而理則其辛辣之性,渾是一物,毫無分別。所稱與生俱生,與形俱形,猶非至當歸一之論也。夫惟理氣一也,則得氣清者理自昭著,人之所以為聖賢者此也,非理隆於清氣之內也;得氣濁者理自昏暗,人之所以為愚不肖者此也,非理殺於濁氣之內也。此理氣斷非二物也。正惟是稟氣以生也,於是有氣質之性。凡所稱人心惟危也,人生有欲也,幾善惡也,惡亦是性也,皆從氣邊言也。蓋氣分陰陽,中含五行,不得不雜揉,不得不偏勝,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此氣即所以為理也,故又命之曰義理之性。凡所稱帝降之衷也,民秉之彝也,繼善成性也,道心惟微也,皆指理邊言也。蓋太極本體,立二五根宗,雖雜揉而本質自在,縱偏勝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無不善也。夫一邊言氣,一邊言理,氣與理豈分道而馳哉?蓋氣者理之質也,理者氣之靈也,譬猶銅鏡生明,有時言銅,有時言明,不得不兩稱之也。然銅生乎明,明本乎銅,孰能分而為二哉?人性之大較如此,如曰專言理義之性,則有善無惡,專言氣質之性,則有善有惡,是人有二性矣,非至當之論也。

  氣質之性四字,宋儒此論適得吾性之真體,非但補前輩之所未發也。蓋盈天地間皆氣質也,即天地亦氣質也,五行亦陰陽也,陰陽亦太極也,太極固亦氣也,特未落於質耳。然則何以為義之性?曰氣質者義理之體段,義理者氣質之性情,舉一而二者自備,不必兼舉也。然二者名雖並立而體有專主,今謂義理之性出於氣質則可,謂氣質之性出於義理則不可,謂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合併而來,則不通之論也。猶夫醋然,謂酸出於醋則可,謂醋出於酸則不可,謂醋與酸合併而來,則不通之論也。且氣質可以性名也,謂其能為義理也;氣質而不能為義理,則亦塊然之物耳,惡得以性稱之?四字出於宋儒,亦但謂補性之所未備,而氣質外無性,恐宋儒亦不得而知也。

  王陽明先生雲:「無善無惡者心之體。」史玉池作性善說闢之,餘乃遺玉池書曰:「某往亦有是疑,近乃會得無善無惡之說。蓋指心體而言,非謂性中一無所有也。夫人心寂然不動之時,一念未起,固無所謂惡,亦何所謂善哉!夫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夫知且無矣,何處覓善惡?譬如鑒本至明,而未臨於照,有何妍媸?故其原文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非言性之體也。今謂其說與告子同,將無錯會其旨歟!」

  問:「孟子道性善,是專言義理之性乎?」曰:「世儒都是此見解。蓋曰專言義理,則有善無惡,兼言氣質,則有善有惡,是義理至善而氣質有不善也。夫氣質二五之所凝成也,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則二五原非不善之物也。何以生不善之氣質哉?惟是既雲二五,則錯綜分佈,自有偏勝雜揉之病,於是氣質有不純然善者矣。雖不純然善,而太極本體自在,故見孺子入井而惻隱,遇呼蹴之食而不屑,氣質清純者固如此,氣質薄濁者未必不如此。此人性所以為皆善也。孟子道性善,就是道這個性。從古聖賢論性,就只此一個,如曰厥有恆性,繼善成性,天命謂性,皆是這箇性。孟子雲‘動心忍性’,‘性也,有命焉’,則又明指氣質為性。蓋性為氣質所成,而氣質外無性,則安得外氣質以言性也?自宋儒分為氣質義理兩途,而性之義始晦,豈惟不知人無二性,而一物分為兩物,於所謂義理氣質者,亦何嘗窺其面目哉!故識得氣質之性,不必言義理可也,蓋氣質即義理,不必更言義理也。識得氣質之性,不必言氣質可也,蓋氣質即義理,不可專目為氣質也。學者悟此,則不惑於氣質義理兩說矣。」

  善字有二義。本性之善,乃為至善,如眼之明,鑑之明,明即善也,無一善而乃善之所從出也。此外,有意之感動而為善者,如發善念,行善事之類,此善有感則生,無感則無,無乃適得至善之本體,若有一善,則為一善所障,而失其湛空之體矣。這善字,正是眼中金屑,鏡中美貌,美則美矣,其為障一也。文成所雲「無善無惡者」,正指感動之善而言,然不言性之體,而言心之體者,性主其靜,心主其感,故心可言有無,而性不可言有無也。今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性之謂與?」則說不去矣。

郡守南瑞泉先生大吉

  南大吉字元善,號瑞泉,陝之渭南人。正德辛未進士。授戶部主事,曆員外郎、郎中,出守紹興府,致仕。嘉靖辛醜卒,年五十五。先生幼穎敏絕倫,稍長讀書為文,即知求聖賢之學,然猶豪曠不拘小節。及知紹興府,文成方倡道東南,四方負笈來學者,至於寺觀不容。先生故文成分房所取士也,觀摩之久,因悟人心自有聖賢,奚必他求?一日質於文成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文成曰:「何過?」先生歷數其事。文成曰:「吾言之矣。」先生曰:「無之。」文成曰:「然則何以知之?」曰:「良知自知之。」文成曰:「良知獨非我言乎?」先生笑謝而去。居數日,數過加密,謂文成曰:「與有其過而悔,不若先言之,使其不至於過也。」文成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又笑謝而去。居數日,謂文成曰:「身過可免,心過奈何?」文成曰:「昔鏡未開,可以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先生謝別而去。闢稽山書院,身親講習,而文成之門人益進。入覲以考察罷官。先生治郡以循良重一時,而執政者方惡文成之學,因文成以及先生也。先生致書文成,惟以不得聞道為恨,無一語及於得喪榮辱之間。文成歎曰:「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不能也。」家居搆湭西書院,以教四方來學之士。其示門人詩雲:「昔我在英齡,駕車詞賦場。朝夕工步驟,追蹤班與楊。中歲遇達人,授我大道方。歸來三秦地,墜緒何茫茫。前訪周公跡,後竊橫渠芳。願言偕數子,教學此相將。」

前言

  嶺、海之士,學於文成者,自方西樵始。及文成開府贛州,從學者甚眾。文成言:「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姪,既足盛矣,而又有楊氏之昆季。其餘聰明特達、毅然任道之器,以數十。」乃今之著者,唯薛氏學耳。

  西樵名獻夫,字叔賢。弱冠舉進士。為吏部主事,遷員外郎。陽明起自謫所,為主事,官階亞於西樵。一日與語,西樵有當於心,即進拜稱弟子。未幾引疾歸,將十餘年,而大禮議起,西樵自家上疏,請追崇興獻帝後。召入,擢侍講學士,至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複引疾歸。起兼武英殿大學士,未幾請歸。歸十餘年卒。贈太保,諡文襄。

  薛尚賢以學行著於鄉,中離自虔歸,述其所聞於陽明者,尚賢說之,遂稟學焉。後官國子助教。

  楊驥字仕德。初從甘泉遊,卒業於陽明。陽明方征橫水,謂之曰:「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未幾卒。甘泉謂其是內非外,失本體之自然,為文哀之。(《皇明書》言志墓,非也)

  楊仕鳴與兄同學,初錄所聞,備載陽明之語,陽明以為不得其意。其後直書己意,所得反印可之。仕鳴言:「日用講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擴充以盡其本體,不可遷就氣習,以趨時好。」又謂東廓曰:「公往治舉子業,竭其才否?」東廓曰:「然。」曰:「今致良知,亦竭其才否?」東廓曰:「未能也。」曰:「微竭才,曷克見卓爾?竭才二字,希顏之的也。」東廓每舉斯語以告學者,亦未幾卒。

  梁焯字日孚,南海人。登進士第。官至職方主事,以諫南巡被杖。武宗畜外國人為駕下人,日孚以法繩之,不少貸。日孚嘗過贛,從陽明學,辨問居敬窮理,悚然有悟。同門冀闇齋死詔獄,日孚棺斂之。

  鄭一初字朝朔,揭陽人。弘治乙丑進士。居紫陌山,閉門習靜,召為禦史。陽明在吏部,因陳世傑請受學。聞其說,以為昔多歧而今大道也。時朝朔已病,人勸其緩學,曰:「夕死可矣。」卒於浙。

  閩中自子莘以外無著者焉。明衡字子莘,莆人也。父思聰,死宸濠之亂。子莘立志勇猛,與鄭善夫為古文。陽明曰:「草木之花千葉者無實,其花繁者其實鮮。」嘉靖三年,以禦史諫上隆興國而薄昭聖為非禮,下獄削籍歸。

行人薛中離先生侃

  薛侃字尚謙,號中離,廣東揭陽人。舉正德十二年進士。疏乞歸養。從學王文成於贛,四年而後歸。十六年授行人。丁母憂。服闋入京,聞文成訃,會同門南野諸子為位而哭。使山東,謁孔、孟廟,刻《杏壇講授儀》。尋陞司正。張孚敬方用程篁墩舊議,改孔廟從祀。先生請增祀象山、白沙,允祀象山。莊敬太子薨,嗣位久虛,先生私草一疏,引祖制,請於親藩中擇其親而賢者,迎取一人入京為守城王,以俟東宮生長,出封大國。初以示光祿卿黃宗明,宗明勸弗上。已示其同年太常卿彭澤。澤傾險人也,時張孚敬、夏言交惡,澤方附孚敬,欲借此以中言,即袖其疏,私於孚敬曰:「儲事上所諱言,而侃與言同年,若指侃疏為言所為,則罪不可解矣。」孚敬以為然。先錄其稿,進之於上曰:「言與侃之謀如此,姑勿發以待其疏入。」澤於是語先生曰:「張少傅見公疏甚喜,可亟上。」先生遂上。上大怒,逮至午門,會官鞫其主使,先生不服。澤微詞諷之,使連染於言。先生瞋目視澤曰:「汝謂張少傅有意餘言,趣我上之,於言何與?」都禦史汪鋐黨孚敬,攘臂謂言實使之。言拍案大罵,幾欲毆鋐,遂罷訊。上複命武定侯郭勳、大學士翟鑾、司禮監官及九卿科道錦衣衛官用刑重鞫,先生曰:「以皇上之明,猶為彭所欺,況愚昧如侃者乎?」上乃出孚敬二密疏以示群臣,斥其冒嫉,著致仕去。澤遣戍。先生納贖為民。行至潞河,遇聖壽節,參議項喬行禮舟中,有報喬者曰:「小舟有服民服,而具香案叩首者,不知何等人也。」喬曰:「此必薛中離。」訪之果然。

  先生歸田,從游者百餘人。十五年遠遊江、浙,會念菴於青原書院。已入羅浮,講學於永福寺,二十四年始還家。門人記所聞曰《研幾錄》。周海門《聖學宗傳》雲:「先生釋歸,南過會稽,見陽明。陽明曰:‘當是時吾子如何?’先生曰:‘侃惟一良知而已,炯然無物也。’陽明首肯之。」按先生釋歸在十年,陽明之卒在七年,安得歸而複見之也?世疑陽明先生之學類禪者三,曰廢書,曰背考亭,曰涉虛。先生一一辨之。然皆不足辨也,此淺於疑陽明者也。深於疑陽明者,以為理在天地萬物,吾亦萬物中之一物,不得私理為己有。陽明以理在乎心,是遺棄天地萬物,與釋氏識心無寸土之言相似。不知陽明之理在乎心者,以天地萬物之理具於一心,循此一心,即是循乎天地萬物,若以理在天地萬物而循之,是道能弘人,非人能弘道也。釋氏之所謂心,以無心為心,天地萬物之變化,皆吾心之變化也。譬之於水,釋氏為橫流之水,吾儒為原泉,混混不舍晝夜之水也。又其所疑者,在無善無惡之一言。考之《傳習錄》,因先生去花間草,陽明言:「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蓋言靜無善無惡,不言理為無善無惡,理即是善也。猶程子言「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周子「太極而加之無極」耳。獨《天泉證道記》有「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之語。夫心之體即理也,心體無間於動靜,若心體無善無惡,則理是無善無惡,陽明不當但指其靜時言之矣。釋氏言無善無惡,正言無理也。善惡之名,從理而立耳,既已有理,惡得言無善無惡乎?就先生去草之言證之,則知天泉之言,未必出自陽明也。二疑既釋,而猶曰陽明類於禪學,此無與於學問之事,甯容與之辨乎!

  語錄

  《語》雲:「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何是聞道?由知德者鮮矣。如何是知德?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如何是見大意?於此省悟一分,是入頭學問,省悟十分,是到頭學問,卻去閑理會,何益!

  文王於庶獄庶慎罔敢知,知者何事?孩提不學而知,知從何來?此可以見聖學矣。

  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是忘軀求道之意,後人不省,指為仗節死義之事,則疏矣。治亂興亡,是豈人人所遭者哉!惟其重生則有欲,舍生則無欲,重生是養口體者也,成仁取義,是養大體者也。道本家常茶飯,無甚奇異,好奇趨異,反失之。故賢知過求,愚不肖不知求,此道所以不明不行也。聖人揭個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正是平平淡淡日用常事,然能常知,則心常在常明,久而純,即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凶,皆自目前精去,非別有神通可歆慕者。世人好怪,忽近就遠,舍易求難,故君子之道鮮矣。

  孟子只說是心足以王,充之足以保四海,不失赤子之心。此之謂失其本心,此乃天地易簡之理,古今傳受之要,加一些是世儒,減一些是異學。

  後儒謂:「釋空老無為,異。」非也。二氏之蔽,在遺倫,不在虛無。著空淪無,二氏且以為非,以是罪之,故弗服也。聖人亦曰「虛明」,曰「以虛受人」,亦曰「無極」,曰「無聲無臭」,雖至玄渺,不外彝倫日用,即聖學也,安可以虛無二字歸之二氏。以是歸之二氏,則必落形器,守方隅,泥文義,此聖學所以不明也。

  要知此理,人人可為,資質無有不可者,但不肯耳;精力無不足者,只有漏耳;本體無有不見在者,只自蔽耳。於此睹破,信及真可,一立便起,一得永得。

  高明博厚悠遠,吾心之體本如是也。有欲則昏下,則淺狹,則局促耳。試於心平氣和,以忿生欲發之時觀之,自可見心平氣和,萬境皆春。忿生欲發,一物難容,此能覆載與不能之驗也。

  問:「致中和,如何位得天地?育得萬物?」曰:「識得天地萬物,便見位育。」曰:「天地萬物亦有不識乎?」曰:「人之所見,已隔形氣,天地自天地,萬物自萬物,故每每有此疑。天地萬物,本吾一體,有形屬地,無形屬天,統言之曰‘天地’,分之曰‘萬物’。今除了山川土石,何者為地?除了日月星辰風雲雷雨寒暑,何者為天?除了吾心之靈,惡知天地?惡有萬物?故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五倫本乎一身,庶徵應乎五事,故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能盡其性,則能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

  直甫問:「虛無乃老、釋之非,先生謂吾儒亦然,終未安。」曰:「虛者太虛也,太虛原無一物,是虛無也。天下萬物萬事,豈能有外太虛者乎?生生化化,皆從此出。為人子能虛以事親則孝,為人臣能虛以事君則忠,若實之以慕少艾,私妻子,懷寵計利,則不能矣。」曰:「老、釋之虛,虛而虛,吾儒之虛,虛而實,亦有辨。」曰:「如子之言,是亦虛矣。何謂不然!且虛而虛、虛而實之言亦未明。須知離乎人倫物理而虛無者,二氏之謬也。不離人倫日用而虛無者,吾儒之學也。」

  問:「古聖彙出,後來成仙成佛者多,成聖者寡,何也?」曰:「此在教與學異也。五三之世,執中建極,教簡而學專,故人人君子。後世,中極之義不明,孔子申一貫之旨,一以上非顏不聞,一以下遂分兩截,尚謂且學貫,未可學一,其支離不經亦甚矣。學者見為繁艱,皆委心不能,雖周、程倡可學之要,再傳複晦。既不得其門而入,而辭章功利之習,又從而薰爍之,奈何有成?若佛以見性,仙以超昇,學之者直欲作佛,必求超昇,件件放下,其道雖偏,其教簡徑,其學精專,以此成就者眾。今知其然,盡洗世陋,直以易簡為學,以聖人為歸,然而不成,未之有也。」

  問:「聖愚一致,始終本末,同條共貫處,何如?」曰:「孔子無言之教,至精者也。百姓日用飲食,至粗者也。然無言,此虛明也;日用飲食,此虛明也,故曰‘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也’。食能知味,行能知步,瞬能知存,息能知養,為子知孝,為臣知忠,至於知化知天,一也。」

  儒學不明,其障有五:有文字之障,有事業之障,有聲華之障,有格式之障,有道義之障。五障有一,自蔽真體,若至寶埋地,誰知拾之?間為異學竊柄,誰複顧之?曰:「五者皆理所有,曷謂障?」曰:「惟其滯有,故障。」

  良知自存自照,渾無方體,無涯限,若著個良知,亦是障。

  或問:「聖可學與?」曰:「可。」或問:「聖不可學與?」曰:「不可。」「然則何以自戾乎?」曰:「學其可學,斯可學已,學其不可學,斯不可學已。」「胡謂可?」曰:「求盡吾心而已矣。」「胡謂不可?」曰:「求全其才而已矣。」「夫求盡吾心者,懲吾忿,窒吾欲,遷吾善,改吾過,窮吾之神,知吾之化,自有而自為之,夫誰謂不能?求諸易者也。求全其才者,天有所短,地有所長,智有所不及,神有所不通,九官弗兼其能,堯、舜其猶有病,求諸難者也。舍難就易,可謂善學也已。」

  大遊問:「治世以何為緊要?」曰:「只有這件緊要,世人事事緊要,只為這件不緊要。」曰:「法度亦莫可廢。」曰:「徒善徒法,有明訓矣。然善無定善,以不戾本然為善,法無定法,以遂善成物為法。」

  王道即是天德,即是眼前學問,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一言盡矣。自其廓然,名曰「天德」,自其順應,名曰「王道」,非有甚高難行之事。《書》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作是作意為之,非廓然順應者也。無作無偏,是無意必將迎之私,用舍舉措自得其宜,此其性情用功,豈人不能也?不為耳。後世將王道比作天上事看,講來做去,務求高出,反致著善著法與此相背,如何做得三代時事?

  問:「理欲不明。」曰:「賊是人做的,人是天生的。」未達。曰:「自不欺心,有甚欲不明?自不違天,有甚理不明?」

  無染則本體自淨,無著則應用自通,故經綸大經,立大本,知化育,只在夫焉有所倚,一倚便不能。

  子思戒慎恐懼工夫,聖人只道個敬。顏子非禮勿視聽言動,於《乾卦》只道個閑。《禮經》正目而視之,無他見,傾耳而聽之,無他聞。在成湯曰:「顧諟而已。」顧諟只是一照,只是良知常在,其功一也。而照尤易曉,一照體用為一,無內外,無動靜,無久近,始學下手,此照也。通乎晝夜,知性知天,此照也。問:「顧諟何如緝熙?」曰:「顧諟亦即緝熙,但顧諟照則明,照上著力;緝熙自明自照,無二無息,已得其本然者也。故曰‘反觀內照’,曰‘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

  所向有物,即為物縛,所存有善,即為善累。

  不言而信,信是何物?不動而敬,敬見何處?吾心之本體,即是誠,即是忠信,即是一。此體常存,便是主一,便是思誠。學不明,世儒只在可見可聞、有思有為上尋學,舍之,便昏憒無用力處。

  問「讀書之法」。曰:「程子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栽培必先有根,以根為主,既栽既培,自有生生之意。是讀書時優遊諷詠,得書之益,不讀時體貼充養,尤得書之益也。今人讀書,以書為主,心為奴隸,敝精務博,反為心害,釋卷則茫然,均為亡羊,皆非栽培之意也。」

  學未知頭腦,不是認賊作子,便是指玉為石。

  後儒紛紛理氣之辨,為理無不正,而氣有不正,不知以其條理謂之理,以其運用謂之氣,非可離而二也。

  文章性與天道,乃形而上下之意,非有彼此,非有先後淺深也。但未悟者見其文章而已,悟了莫非性也,莫非天也,更無差別。

  以心安心,即不安,有心可安,亦不安。

  客有問「知識不足,故其心未明者」。先生曰:「去其知識則明矣。」

  子夏篤信聖人,不如漆雕開之求自信。冉有說夫子之道,不如顏子於言無不說。

  問「學須博求,乃能有見」。曰:「見個甚麼?」曰:「見道。」曰:「見道如見天,或隔一紗,或隔一紙,或隔一壁,或隔一垣,明暗不同,其蔽一也。欲見,須是闢開垣壁,徹了紗紙,便自見,何須博求?博求正為未闢未徹耳。舍此而言博求,是記醜而博者也,非聖賢之學。」

  問「喜怒哀樂未發氣象」。曰:「未發謂中,中節為和,一齊見在,分析不得。若以時地分得開,便是體用二源,形影為二物。蓋和非順適人意之謂,不戾本體之謂也。」

  過出無心,聖賢不免,後人看得太重,反生文過遂非之惡。曾子易簀,古今稱美,然易時是,則用時非,非過乎?殛鯀為是,則任鯀為非,非過乎?

  或問「學莫先義利之辨」。曰:「古之所謂義與利者,不可見也,不可聞也。子之所謂義與利者,可見耳,可聞耳。夫自可見可聞而辨之,則其所是者似是也。非天下之似是也,其所非者似非也,非天下之真非也。是故捧檄而喜,喜可見也,孝不可見也。故雖張奉之賢,不能不失之毛義,其跡鄙也。一物釋西伯,物可見也,忠不可見也。故雖商受之暴,不能不轉移於閎夭,其機微也。是故見其可見,聞其可聞,則義可襲也,過可文也,聲音笑貌可以為於外也。見所不見,聞所不聞,則莫見乎隱矣,莫顯乎微矣,誠之不可掩矣。然則不可見不可聞者,何也?心體也。可見可聞者,何也?事蹟也。心體是則事蹟皆是矣,心體非則事蹟皆非矣。故知堯然後知堯步,知舜然後知舜趨,知孔非以周流,知顏非以簞瓢也。以步學堯,非堯矣;以趨學舜,非舜矣;以周流學孔,非孔矣;以簞瓢學顏,非顏矣。」曰:「夫然則自見自聞耳,奚以見聞於人乎?」曰:「欲見於人,欲聞於人,此義利之所以弗明也。夫義罔常在,利罔常行。尊周非義乎?以其為己則霸矣。好貨非利乎?以其同民則王矣。故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未嘗求見求聞也,而卒無弗見,無弗聞。今之君子,修邊幅,避形跡,守信果,墜適莫,將以求見,而卒無可見,將以求聞,而卒無可聞。善乎先正之言曰:‘無所為而為者義也,有所為而為者利也。’此依心體與顧事蹟之異也。又曰:‘有意於為公,皆私也。’公私義利之辨明,則聖學其庶幾乎!」

  或問陽明先生于侃曰:「其學類禪,信有諸?」曰:「否。禪之得罪聖人也有三:省事則髡焉,去欲則割愛焉,厭世則遺倫焉。三者,禪有之,而陽明亦有之乎?」曰:「弗有。」曰:「聖學之異於禪者,亦有三焉:以言乎靜無弗具也,以言乎動無弗體也,以言乎用之天下無弗能也。是故一本立焉,五倫備焉,此陽明有之,而禪亦有之乎?」曰:「弗有。」「然則曷疑其為禪也乎?」曰:「以廢書,以背朱,以涉虛也。」曰:「噫!子誤矣。不然,以告者過也。先生奚廢書乎?昔者郭善甫見先生於南台,善甫嗜書者也,先生戒之曰:‘子姑靜坐。’善甫坐月餘,無所事,複告之曰:‘子姑讀書。’善甫憝而過我曰:‘吾滋惑矣。始也教慶以廢書而靜坐,終也教慶廢坐而讀書,吾將奚適矣?’侃告之曰:‘是可思而入矣。書果學乎?孔子之謂子貢曰:「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予一以貫之。」學果廢書乎?孔子贊《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可思而入矣。’故言之弗一,教之因材而篤也。先生奚廢書乎?」「然則背朱則何居?」曰:「先生其遵之甚者,爾豈曰背之雲乎?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夫今之樂,非古之樂也,而孟子以為庶幾,何也?彼其於樂,孰無好?好之而已,聽之而已,稱美之而已,好之弗甚者也。若體其和,推其意,而得乎樂之本,則必妙之乎聲容之外者矣。先生於朱子亦若是焉耳,惡在其為背也乎?且朱子遵程者也,其為《本義》多戾《易傳》;孔子、孟子述古者也,其稱《詩》、《書》多自為說。先生之於朱,亦若是焉耳,惡在其為背也乎?」「然則涉虛何謂也」,曰:「子以虛為非乎?以偏於虛而後為非乎?夫以虛為非,則在天為太虛,在人為虛明,又曰‘有主則虛’,曰‘君子以虛受人’,曰‘聖人虛之至也’。今子以虛為禪,而必以勿虛為學,則糟粕足以醉人之魂,而弗靈矣;骨董足以膠人之柱,而勿清矣;藩籬格式足以掣人之肘,而勿神矣。」曰:「若然則儒釋奚辨?」曰:「仙釋之虛,遺世離倫,虛而虛者也。聖賢之虛,不外彝倫日用,虛而實者也。故沖漠無朕,而曰萬象森然,是故靜無勿具也。視之不見,聽之弗聞,而曰體物不遺,是故動無弗體也。神無方而易無體,而曰通乎晝夜而知,斯良知也,致之之極,時靡勿存,是故無方無體,虛之至也。至虛而後不器,不器而後無弗能。」

縣令周謙齋先生坦

  周坦號謙齋,羅浮人也。仕為縣令。自幼有志聖賢之學,從學於中離,出遊湖、湘、維揚、新泉、天真、天關,以親講席。衰老,猶與徐魯源相往復。其論學語雲:「日之明也,必照於物,有不照者,陰霾之蔽也。心之知也,必格乎物,有不格者,物欲之蔽也。」又雲:「一陽生於下為《複》,內陽外陰為《泰》,於《複》則曰‘見天地之心’,於《泰》則曰‘內健而外順’,是可見學不遺乎外,而內者其本也。故曰‘《複》,德之本也。’惟《複》則《無妄》,而剛來主於內矣,此內健之為《泰》也。」又雲:「不可於無喜怒哀樂覓無聲無臭,只喜怒哀樂中節處,便是無聲無臭所在。」又雲:「瞑目靜坐,此可暫為之。心體原是活潑流行,若長習瞑坐,局守空寂,則心體日就枯槁,非聖人之心學也。」又雲:「白沙之學,以自然為宗,至謂‘靜中須養出端倪’,吾人要識得靜中心體,只是個澄然無事,炯然不昧而已,原無一物可著,若謂‘靜中養出端倪’,則靜中又添出一‘端倪’矣。且道體本是自然,但自然非意想可得,心下要自然,便不是自然也。」

中丞李見羅先生材

  李材字孟誠,別號見羅,豐城人。南京兵部尚書諡襄敏遂之子。登嘉靖壬戌進士第。授刑部主事,曆官至雲南按察使。金騰故患緬,而孟養、蠻莫兩土司介其間,叛服不常。先生用以蠻攻蠻之法,遣使入蠻莫,誘令合孟養,襲迤西,殺緬之心膂大朗長。緬酋遂攻迤西,孟養告急,先生命將士犄角之。土司大破緬於遮浪之上,叩闕謝恩,貢象二。以功陞撫治鄖陽右僉都禦史。先生與諸生講學,諸生因形家言,請改參將公署為書院,遷公署於舊學,許之。事已定,參將米萬春始至。萬春政府門生也,嗾士卒為亂。先生方視事,擁入逼之。守備王鳴鶴持刀向萬春,厲聲曰:「汝殺李都爺,我殺汝。」乃得免事。聞先生閑住,而萬春視事如故。明年萬曆戊子,雲南巡按蘇瓚逢政府之意,劾先生破緬之役,攘冒蠻功,首級多偽。有旨逮問,上必欲殺之。刑部初擬徒,再擬戍,皆不聽。言者強諍,上持愈堅,法吏皆震怖。刑部郎中高從禮曰:「明主可以理奪。」乃操筆為奏曰:「材用蠻敗緬,不無闢地之功,據揭申文,自抵罔上之罪。臣子報功失實,死有餘辜,君父宥罪矜疑,人將效命。」天子視奏,頗為色動。長系十餘年,發戍閩中,遂終於林下。

  先生初學於鄒文莊,學致良知之學。已稍變其說,謂「致知者,致其知體。良知者,發而不加其本體之知,非知體也」。已變為性覺之說,久之喟然曰:「總是鼠遷穴中,未離窠臼也。」於是拈「止修」兩字,以為得孔、曾之真傳。「止修者,謂性自人生而靜以上,此至善也,發之而為惻隱四端,有善便有不善。知便是流動之物,都向已發邊去,以此為致,則日遠於人生而靜以上之體。攝知歸止,止於人生而靜以上之體也。然天命之真,即在人視聽言動之間,即所謂身也。若刻刻能止,則視聽言動各當其則,不言修而修在其中矣。使稍有出入,不過一點簡提撕修之工夫,使之常歸於止而已。故謂格致誠正,四者平鋪。四者何病?何所容修?苟病其一,隨病隨修。」著書數十萬言,大指不越於此。夫《大學》修身為本,而修身之法,到歸於格致,則下手之在格致明矣。故以天下國家而言,則身為本,以修身而言,則格致又其本矣。先生欲到歸於修身,以知本之本,與修身為本之本,合而為一,終覺齟齬而不安也。性情二字,原是分析不開,故《易》言利貞者,性情也。無情何以覓性?《孟子》言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仁義禮智,非側隱羞惡辭讓是非之上,又有一層仁義禮智也。虞廷之言道心,即中也。道心豈中之所發乎?此在前賢不能無差,先生析之又加甚耳。即如先生之所謂修,亦豈能舍此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可以為主宰者,而求之杳冥不可知者乎?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此四端者,亦曾有聲臭乎?無聲無臭猶不足以當性體乎?猶非人生而靜以上乎?然則必如釋氏之所謂語言道斷,父母未生前,而後可以言性也。止修兩挈,東瞻西顧,畢竟多了頭面。若單以知止為宗,則攝知歸止,與聶雙江之歸寂一也。先生恐其鄰於禪寂,故實之以修身。若單以修身為宗,則形色天性。先生恐其出於義襲,故主之以知止。其實先生之學,以止為存養,修為省察,不過換一名目,與宋儒大段無異,反多一張惶耳。許敬菴曰:「見羅謂道心人心,總皆屬用心,意與知總非指體。此等立言,不免主張太過。中固是性之至德,舍道心之微,更從何處覓中?善固是道之止宿,離心意與知,卻從何處明善?性無內外,心亦無內外,體用何從而分乎?」高忠憲曰:「《大學》格致,即《中庸》明善,所以使學者辨志定業,絕利一源,分剖為己為人之界,精研義利是非之極,要使此心光明洞達,無毫髮含糊疑似於隱微之地,以為自欺之主。不然,非不欲止欲修,而氣稟物欲拘蔽萬端,皆緣知之不至也。工夫吃緊沈著,豈可平鋪放在,說得都無氣力。」兩公所論,皆深中其病。

  論學書

  百步激於寸括,燕、粵判於庭除,未有種桃李而得松柏之實者。毫釐千里,此學之宗趣,所以必謹其初也。《大學》之所以先知止,程門之所以先識仁者,其意亦由此也乎!故嘗以為合下的工夫,即是到底的學問,到底的學問,只了結得合下的工夫。自昔聖賢懇懇諄諄,分漏分更。辨析研窮者,豈有他事,只是辨此毫釐耳。(《上徐存齋》)

  捉定修身為本,將一副當精神,盡力倒歸自己,凝然如有持,屹然如有立,恍然常若有見,翼翼小心,昭事上帝。上帝臨女,毋貳爾心,視聽言動之間,時切檢點提撕,管歸於則,自然嗜欲不得幹,狂浪不得奪,常止常修,漸近道理。切不可將本之一字,又作懸空之想,啟蔔度支離之證,於坦平地無端橫起風波,耽延歲月。所雲「月在澄潭,花存明鏡,急切撈摸不著」者,正坐此病也。(《答弟孟乾》)

  精神兩字,去本體尚隔一層。「心之精神謂之聖」,先輩謂非孔子之語。今人動欲辨體,只為一向以知為體,故概以遊揚活潑者當之。此程伯子所以謂「認得時活潑潑地,認不得時只是弄精魂也」。(《答朱汝欽》)

  挈出修身為本,齊家不作家想,治國不作國想,平天下不作天下想,自然意念不分,漸近本地。(《答丁重甫》)

  大率一到發靈後,終日終夜只是向外馳走,聞聲隨聲,見色隨色,即無聲色在前,亦只一味思前忖後,所以去性轉遠。故就性一步,則無非善者,無非正者,離性一步,反是。

  《六經》無口訣,每謂只有艮其背一句,其實即是知止。但《大學》說止善,似止無定方,《易》說艮背,似止有定所。以背為頑然不動之物,如宋儒之說,未足以盡艮背之妙。因而指曰「陰方」,名曰「北極」,如世所雲,又不免落於虛玄之見。予嘗看《剝》、《複》兩卦,同為五陰一陽,但陽在內能為主,則陰無不從陽者,故為《複》;陽在外不能為主,則陰無不消陽者,故為《剝》。知陰陽內外之辨,而知止之妙可得;識《剝》、《複》消長之機,而艮背之理可求。艮背者,非專向後,只是一個複,暫複為複,常複為艮。晦翁雲:「自有人生來,此心常發,無時無刻不是向外馳走,非知止如何收拾得?非艮其背如何止宿得?不獲其身,不見其人,內外兩忘,渾然執中氣象,此艮背所以為千聖秘密也。」知止執中,蓋是一脈相傳,故程伯子以為「與其是內而非外,不若內外之兩忘」。內外兩忘,不專形容未感時氣象,無我無人,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心溥萬物而無心矣,常止矣,仁敬孝慈信,隨感流行,自然發皆中節,真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也。(以上《答李汝潛》)

  人豈有二心?人知之,知其無二心,而虞廷授受,何以有人心道心之別?須知有二者心,無二者性,有二者用,無二者體。此堯之命,舜所以只說「允執厥中」也。危微者,以言乎其幾也。道心人心者,以言乎其辨也。惟精者何?正有見於道心人心之不一,而恐其或二於中也。惟一者何?正有慮於道心人心之不一,而欲其常一於中也。常一常精,厥中允執,乃無適而非道心之流行,而中常用事矣。《中庸》曰:「率性之謂道。」故道心者,中之用事也。劉子所謂「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湯亦曰「維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民之中,天之命也,故子思直以喜怒哀樂之未發者當之。從古言中,未有若此之端的者。《大學》直將心意知物列在目中,歸本修身,歸止至善,意亦如此。獨所雲道心人心者,似正審幾之要,《大學》不及之耳。不知心何為而用正,為其有不正之而正也;意何為而用誠,為其有不誠而誠之也。知物皆然,正而誠者,即所謂道心也;不正不誠者,即所謂人心也。但虞廷之所言者略,而《大學》之所列者詳,頭面稍不同,致讀者未解耳。執字昭然與止不異,蓋皆不是影響蔔度轉換遷移之法。

  知即是行,行只是知,此知行所以本來合體也。知到極處,只體當得所以行,行到極處,只了當得所以知,此知行所以本來同用也。(以上《答陳汝修》)

  陽明以命世之才,有度越千古之見,諸所論著者,無一非學聖之真功,而獨其所提揭者,以救弊補偏,乃未愜孔、曾之矩。要今致知二字,雖並列於八目之中,而知本知止,乃特揭於八目之外。以致知為知本,於理固所不通,謂知止即致知,於用亦有未協。必欲略知本而揭致知,五尺童子知其不可。孔子之所以開宗立教者,舍知本之外,別何所宗?曾氏所以獨得其宗者,舍知本之外,別何所學?三省則修之矩矱,一貫則止之淵源。世之學致知者,既不肯認多識之科,而知上立家,其致則一,失在於習陽明之熟,而不覺其信之深,於孔、曾反入之淺也。

  二十年前,曾見一先輩,謂乾知即良知,不覺失笑。乾主始物,坤主成物,知者主也,昔賢之解不謬。就令作知字看,亦如知府知州之類,謂乾知此事,即乾管此事也,豈得截斷乾知,謂天壤間信有乾知與良知作證印乎?果然,則坤作成物,又將何以截之?何以解之?此真可謂欲明良知,而不復究事理之實,且不察文理矣。乾,陽物也。坤,陰物也。程子曰:「乾者天之性情。」乾坤兩字,已是無名之名,而又謂乾有知,杜撰無端,可為滋甚。曰:「然則如子所雲,乾知既無,良知亦無有乎?」曰:「非然也。知一也,不可以體用分,然慮不慮判矣,則良不良之所由分。譬之情一也,亦不可以體用分,然有為無為判矣,則善不善之所由別。情固性之用,知亦心之發也,鄙所謂分別為知者是也。雖良知亦分別也。孩提之愛敬,非良知乎?知親、知長、知愛、知敬,分別也。乍見之怵惕惻隱,非良知乎?知孺子之入井、知可矜憐,分別也。故知為分別,無分於知之良與不良也。若以良知為體,又曰良知即是天之明命,則《大學》一經之內,於致知之外,又揭至善,又點知本,則所謂本與善者,又將安所屬乎?若雲知即是本,《大學》只合說知知,又安得說知本?若雲知即是善,《大學》只合說知止,又安得說止善?《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性亦何名?只合說善。故《孟子》道性善,《大學》說至善,《中庸》要明善,以為不明乎善,則不能誠乎身也。正是不知止於至善,則不能修乎身也。豈可強心之用為體?抑天之命為知?

  《困知記》曰:‘天,吾未見其有良知也。地,吾未見其有良知也。日月星辰,吾未見其有良知也。山川草木,吾未見其有良知也。求其良知而不得,安得不置天地萬物於度外乎?’其言似樸,其理卻是大率與萬物同體者,乃能同萬物之體,與萬物作對者,即不能同萬物之體。知親知長,畢竟愛行於親而敬行於長也。有分別,即有彼此,非所謂與萬物作對者乎?而欲持之以同萬物之體,以是為大人之學,所以立教開宗,複命歸根之宗窾也,可乎?不可乎?」曰:「然則如子所雲,知果無分於良與不良,則將任其知之良不良,而亦無貴於良知矣乎?恐於理不盡也。」曰:「不然。孟子曰:‘人之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良知之名,雖雲起自孟子,而指點良知之親切者,亦莫過於孟子。世之學者,但漫曰良知良知,曾不思知之所以良者,自何而良?所以不良者,自何而不良?知之所以良者,自於不慮,則學之在我者,亦當反之於不慮,而後可以致。知之必良,乃直於知上立家,用上磨擦,分別上求討,是欲以求不慮之名,而先求之以有慮之實也,而可乎?孔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以知為體,孔子不聞。知及者,當求其所及之事,而知非體也。仁守者,當求其所守之事,而仁非體也。此等仁知,又就用之德看,蓋指能擇者為知,而能守者為仁也,不可便執為實體也。智譬則巧,亦同此類。若必執智為體,則所謂聖與仁者,又將安所屬乎?譬之《大學》言知本矣,又言知止矣,《孟子》言知性矣,又言知天矣,若脫卻止本,而直謂《大學》以知立教,以知為體,遺去性天,而直謂《孟子》以知立教,以知為體,不幾於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按圖之似而直指之為駿也乎?故《大學》未嘗廢知也,只不以知為體,蓋知本非體也。《大學》未嘗不致知,只不揭知為宗,蓋知本用,不可為宗也。惓惓善誘一篇經文,定萬古立命之宗,總千聖淵源之的,只是教人知本,只是教人知止。身心意知,並列於八目之中,特揭修身,不復及心意知也,此豈無謂而然,無所見而為是說乎?此其中真有千聖不傳之秘,而非豪傑之士,必欲繼往聖,開來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者,不足以與聞乎斯義也。」

  從古立教,未有以知為體者,明道先生曰:「心之體則性也。」伊川先生曰:「心如穀種,仁則其生之理也。」橫渠先生曰:「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亦是性為心體之見。晦菴先生曰:「仁者必覺,而覺不可以名仁。」知果心之體也,謂知即性可乎?仁為生理,生理即性也,覺不可以名仁,知獨可以名仁乎?知不可以名仁,又可以為心之體乎?釋氏本心,聖人本天,蓋伊川先生理到之語。古有以公私辨儒釋者,有以義利辨儒釋者,分界雖清,卒未若本心本天之論,為覆海翻蒼,根極於要領也。故其斥釋氏也,專以知覺運動言性,謂之不曾知性。此固章句士所熟聞而熟講者,乃獨於學問之際,欲悉掃成言,以附一家之說,盡違儒訓,以狥釋學之宗,恐少有仁心者,有所不忍也。吾儒惟本天也,故於性上,只是道得一個善字。就於發用之際,覘其善之條理於惻隱也,而名其仁於羞惡也,而名其義於辭讓也,而名其禮於是非也,而名其智亦總之只是一個善而已。未嘗雲有善無不善,將善與不善對說也;有仁無不仁,將仁與不仁對說也。義禮智亦准此。後儒則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此無他,則以其就知上看體。知固有良,亦有不良,夫安得不以無善無惡者為心之體乎?今有玉焉,本無瑕也,只合道得一個白字,不可雲有白而無黑也。有水焉,本無汙也,只合道得一個清字,不可雲有清而無濁也。清濁對說,必自混後言之。善惡對說,必由動後有之。告子學問非淺,只為他見性一差,遂至以義為外。何以明之?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以無善無不善為性,正後儒之以無善無惡為心之體也。在告子則闢之,在後儒則宗之,在釋氏則謂之異端,在後儒則宗為教本。惟鄙論似頗稍公,而友朋之間,又玩而不信也。公者何?即所雲諸所論著者,無一而非聖學之真功,而獨其所提揭者,以救弊補偏,乃未愜孔、曾之心。要吾輩善學先儒者,有志聖學者,學其諸所論著,學聖之真功可也,而必並其所提揭者,不諒其救弊補偏之原有不得已也,而直據以為不易之定論也,可乎?心齋非陽明之徒乎?其學聖之真功,心齋不易也,未聞並其所提揭者而宗之不易也。雙江非陽明之徒乎?其聖學之真功,雙江不易也,亦未聞並其所提揭者而宗之不易也。今而敢廢陽明先生學聖之真功,則友朋間宜群訿而議之矣。苟未廢學聖之真功,而獨議其所提揭也,則心齋、雙江兩先生固已先言之矣。歸寂非雙江旨乎?而修身為本,則非鄙人所獨倡也。常有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貧子說金,人誰肯信,仆今日之謂也。仆少有識知,亦何者而非陽明先生之教之也。念在學問之際,不為其私,所謂學公。學公,言之而已矣,求之心而不得,雖其言之出於孔子,未敢信也,亦陽明先生之教之也。(以上《答董蓉山》)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戒慎恐懼,要歸不睹不聞。昭昭靈靈者,斷不是體,然除卻昭昭靈靈,亦無別可用以入止地之法門矣。攝知歸止,原是不得已而形容之語,易詞言之,即是個攝靈歸虛,攝情歸性也。但不可如此道耳。悟得此,則兩者俱是工夫,悟不得,則兩者俱成病痛。(《答朱鳴洪》)

  知常止,自能慮,不必更添覺字;本常立,即是敬,不必更添敬字。(《答賴維新》)

  本末始終,括盡吉凶趨避之理。三百八十四爻,其所判吉凶趨避,有一不是此知所先後者乎?知所先後,則步步皆吉。倒亂了本末始終之序,則步步皆凶。所謂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渾是一個止法。止其所以能定、能靜、能安,著著吉先,從本立宗,不至流到末上。只一到末上,即神聖工巧,亦無有善著矣。(《答友》)

  一步離身,即走向玉皇上帝邊去,亦非是。蓋以我對上帝,則上帝亦末也。(《答塗清甫》)

  學問只有工夫,雖主意亦工夫也,但有自歸宿言者,有自條理言者。自歸宿上說工夫,恰好是個主意,自條理上做主意,恰好說是工夫。此止為主意,修為工夫,原非二事也。譬之作文,未有無主意而可落筆,亦未有非落筆修詞,順理成章,而可以了卻主意者也。意到然後詞到,詞順然後理明,不可將主意視作深,修詞視作淺,又不可謂修詞有可下手,而主意則無可用工夫也。至於無工夫處是工夫,又自是止之深處,修之妙手,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者也。

  丁巳秋,侍東廓老師於青原會上時,講不善非才之罪,廓翁命材,材曰:「世間事但屬伎倆知解者,信乎有能有不能,此所以可諉罪於才。若夫為子而不孝,為臣而不忠,是所謂為不善也,豈亦可雲才不能孝,才不能忠,而直以不善之罪諉之於才乎?」

  靈之體雖本虛,而靈之用必乘氣發竅之後,後天之分數居多。故任靈則必至從質,從質則其流必至滅天。除卻返本還源,歸性攝知,別無可收拾之處。

  學問之講,只在辨宗之難。宗在致知,則雖說知本,說知止,一切以知為體。宗在知本,則雖用致知,用格物,一切以止為歸。(以上《答李汝潛》)

  主致知,是直以有睹聞者為本體矣。以有睹聞者為體,而欲希不睹聞之用,恐本體工夫未易合一。

  「自有天地以來,此氣常運,自有人生以來,此心常發」。晦翁此言,仆竊以為至到之語。未有孤坐兀兀,寂然如枯木倚寒岩,無一生髮者也。《書》雲:「惟天生民,無主乃亂。」彼言雖為命世者發,吾徒學問之方,豈不如是?此《大學》所以必先知止也。知得止,則不論動靜閑忙,自然常有事幹,翼翼小心,昭事上帝,不顯亦臨,無射亦保矣。

  從古立教,未有以知為體者,餘二十年前,即不信之矣,故有「致知者,致其知體」之說。良知者,發而不加其本體之知者也,非知體也。辛酉之歲,又覺其非,複為性覺之說。今思之,總之鼠遷穴中,未離窠臼。陽明先生曰:「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寂然不動,廓然而大公的本體。盡力推向體邊,其實良知畢竟是用,豈可移易?大率救敝補偏。」陽明先生蓋是不得已而為說,已有大功於當世矣。今亦何煩更論?只學者入頭本領處,不得不當下討明白耳。間複書存翁有雲:「先儒曰:‘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鄙人則曰:‘乃若知本,則存乎心悟,知本焉至矣。’」蓋在致知,則以知為體,在知本,則以知為用。以致知為宗,則所吃緊者,要在求知;以知本為宗,則所吃緊者,又當明本矣。肯信此學,直截從止上求竅,本地歸宗。無端更疊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屋,則所雲籠內之光,籠外之光,知覺之知,德性之知,與夫或以獨知為良知,或以獨之一字為良知,總屬閒談,俱可暫停高閣。倘猶未信斯言,則煙波萬頃,滅沒由君,附贅懸疣,疑團正結,真令千佛禁口,七聖皆迷。豈予末學,區區言語,斯須所能判決。舊答敬菴有雲:「昔之支離者,不過支離於訓解,今之支離者,乃至支離於心體。夫支離於訓解,昔賢猶且憂之,而況支離於心體乎?」此語真可為痛傷者也。(以上《答詹養澹》)

  儒者之論學,事事歸實,釋氏之論學,事事歸空。事事歸實,蓋直從立教開宗,合下見性處便實,直說到無聲無臭、不睹不聞、至隱至微處,亦無往而非實也。故善所必有,豈可言無?惡所本無,又不待說。無善,則仁義禮智從何植種?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從何發苗?無善無惡既均,則作善作惡亦等,蓋總之非吾性之固有也。見性一差,弊蓋至此。推原其故,以其只就用上看體,直於知覺運動之中,認其發機之良者,據之以為天命之體。豈知天之髮露,固有人之作用,亦多不然,則何以同一心也。端緒之危微稍分,而道心人心截然若兩敵者乎?即此而觀,則知知覺運動不可言性,儒者之學斷須本天。程、朱之論,固自有理之到處者也。(《答塗清甫》)

  才說知本,便將本涉虛玄;才說知止,便爾止歸空寂;才說修身為本,卻又不免守局拘方、狥生執有。此學所以悟之難也。(《答李思忠》)

  體則萬物皆備,用則一物當幾。格物者格其一物,當幾之物也。鄙人誠有是說,亦因學不明本者,故將格物懸空講之,無有事實,不得已而為之言。其實闔家國天下,通為一身,自是萬物皆備,固無煩於解說。

  在家修之家,在國修之國,在天下修之天下,亦自是一物當幾,何所容其擬議雲然者?若有似於言之近工描畫支離,亦恐漸遠本實落舊見解。此鄙人所以不甚道也。只實實落落與他挈出知本為歸宗,知止為入竅,使人隨事隨物而實止之,實修之,即所雲格致誠正者,一切並是實事實功,豈不痛快簡易?心無不正,不必更動正的手腳,有不正焉而修之,即止之矣。意無不誠,不必更動誠的手腳,有不誠焉而修之,即止之矣。知無不致,不必更動致的手腳,有不致焉而修之,即止之矣。物無不格,不必更動格的手腳,有不格焉而修之,即止之矣。是皆所謂格物也,致知也。然齊家也,齊其固有之家,治國也,治其固有之國,平天下也,平其固有之天下,非因齊治均平之事至,而後有是家國天下也。此吾所以謂之體,則萬物皆備也。然當其齊家也,不可二之國矣,當其治國也,不可二之天下矣。雖均平治齊之事交至於吾前,而吾所以應之者,其當幾之際,畢竟只是一物而已。雖誠正格致之用屢遷,變動不居,若甚無有典要,而究其當幾之際,吾所以格之者,亦畢竟只是一物而已。此吾所以謂之用,則一物當幾也。格物者,格其一物當幾之物也,可謂理不然乎?

  癸亥前,曾因讀《易》,偶有觸於本末始終之序,於時全學未明,知止之法亦所未悟,只以《易》語強自支撐,謂「安其身,而後動其身,未安,寧可不動。易其心,而後語其心,未易,寧可不語」。彷彿十年來,乃近止地。止地稍固,作用處乃漸見輕省也。大率同一格物,以知本之旨用之,則一切皆己分事,以應務之心用之,則一切盡人分事。

  聖人之知,要從止出,故必定靜安,而後貴其能慮。後世之學,先從慮上下手,知上充拓,此實本末始終之辨。(以上《答李汝潛》)

  予學三十年矣,自省己躬,絕無有悟。願從予學者,學予之不悟可也,切不可虛誇,作慕大希高之想也。(《答友人》)

  誰能不用靈明,但用之以向外馳走,則為眾人之任情滅天;用之以反躬歸複,則為君子之立極定命。

  由仁義而行者,即是本天路徑,由仁義而襲者,即是本心路徑。知有良不良,總是一知,決不可以駐腳。本天而動,則知自良,本知而求良,一切皆慮後事,而知不可雲良矣。

  須思命脈只是一個善,訣竅只是一個止,如何反反覆覆,必要說歸修身為本,必要揭出修身為本,必悟此,而後止真有入竅,善真有諦當,乃不為墮於邊見也。不然無寂感,無內外,無動靜,豈不玄妙?少失分毫,便落捕風鏤塵,弄影舞像之中,依舊是辨體的家風也。(以上《答龔葛山》)

  夫天載,實體也;無聲無臭,讚語也,後之專言無聲無臭者,皆是道讚語,而遺其實體者也。故談至善,而專指為無聲無臭者,亦猶是也。

  允執之中,不是專主流行,而隨時處中之中,自備其內;至善之善,亦不專主流行,而隨感而應之善,自存其中。以致知為主腦者,是知有流行,而不知有歸宿者也。恐至命一脈,遂截然斷路,不復有歸複之期矣。(以上《答董蓉山》)

  先儒謂「不得以天地萬物撓己,己立後,自能了當得天地萬物」者,亦是吃緊為人之意。要在善看,不然天地萬物果撓己者乎?等待己立,乃了天地萬物乎?忘本逐末者,狥人者也,誠不可為知本;知有己,不知有人,了己者,自了者也,亦不得謂之知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說仁者之體,非說仁者之造。認得是體,即所謂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認得為造,己未立,何暇立人?己未達,何時達人?即所謂若不為己,自與己不相干,名曰求仁,去仁遠矣。知本兩字,即是求仁,但稍換卻頭面,故不但知本者,不可著人,即求仁者,亦決無有狥人之理,摩頂放踵,病此兆矣。不但求仁者,不可守株,即知本者,亦決無有守株之理,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弊有由矣。(《答詹世輯》。)

  有疑止修兩挈,為多了頭面者,不知全經總是發明止於至善,婉婉轉轉,直說到修身為本,乃為大歸。結實下手,此吾所以專揭修身為本,其實正是實做止於至善,故曰知修身為本,而止之是也。(《答蔣崇文》)

  一個念頭稍涉虛玄,便流意見,一句話頭稍欠填實,便托空詮。己之自進工夫,由此固疏,人之觀視察安,亦即便分誠偽矣。(《答董蓉山》)

  雷陽一夕,透體通融,獨來獨往,得無罣礙。(《答滕少崧》)

  自悟徹知本後,學得湊手,乃知從前說者作者,大抵偽也。說本體固恍恍惚惚,認似作真;說工夫亦恍恍惚惚,將無作有。或認靜邊有者,透不到事上,或認見地明者,合不到身上,大率皆是意可揣得,口可說得,而實在落手做不得也。此其所為偽也。(《答從弟孟育》)

  三十載注情問學,何處不參承?到處如油入面,攪金銀銅鐵為一器。及此七載間,戊寅經涉多艱,乃豁然洞然,知正正堂堂,自有儒家的學脈也。(《與沈從周》)

  有友主保守靈明之說者,予曰:「兄既主靈明,必令無時不明,無事不靈。未論爪生髮長,筋轉脈搖,為兄不明。兄純孝人也,即兄母死初哀一段,果祇激於一慟,而不容自已乎?將主以靈明,而必為之加減劑量,使之適協乎?若不照則是靈有不保,若必照則恐孝有未至。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是兄用情,反恒人之情之不若矣。」其友為之蹙然,請質。予曰:「兄毋訝,亦毋驚,此蓋孔聖人之所不能與以知者也,而兄必欲與之,此其所以異於孔子之學。」其友曰:「然則將奈何?」予曰:「顏淵死,子哭之慟矣。孔子全然不知,因人喚醒,恰好回頭照出自中之則,乃曰:‘有慟乎!非夫人之慟而誰為?’惟不識知,乃能順則,若必識知,去則遠矣。」其友為之豁然,乃盡棄從前之學。(《答週三泉》)

  孔子以知止入門,而後之儒者卻先格物,不知止。不知,則身心尚無歸宿,而所謂格物者,安得不病於支離?本不悟,則意緒尚不免於二三,而所謂致知者,安得不流為意見?(《與張洪陽》)

  止此則自虛,然卻不肯揭虛為本;修此則自寂,然卻不可執寂為宗。(《答塗清甫》)

  學之以修身為本也尚矣,複以為必先知本者,豈修身為本之外,又別有所謂知本乎?曰:「非然也。蓋必知本,而後有以知家國天下之舉非身外物也,知均平齊治之舉非修外事也。知本者,知修身為本也,非知修身為本之外,又別有所謂知本也。」(《答李汝潛》)

  知本一脈,當官尤為日著之效,只一點念頭,上向監司處迎揣,下向百姓處猜防,自謂之用明,即所謂能疑為明,何啻千里矣!與本風光毫髮不相蒙涉,端拱垂裳,豈無照智?只其所注宿者,不於人,必於己耳。(《答劉良弼》)

  大學約言

  《大學》首節何謂也?以揭言學之大綱也。蓋三者備,而後學之道全也,而即倒歸於知止。謂「定靜安慮之必自於知止」,何謂也?以申言止之為要也。繼之曰「物之本末」云云者,何謂也?以教人知止之法也。經世之人,無一刻離得物,如何止?經世之人,無一刻離得事,如何止?蓋物雖有萬矣,本末分焉;事雖有萬矣,始終判焉。知本始在所當先,即當下可討歸宿,直於攘攘紛紛之中,示以歸宿至止之竅,故曰「是教人以知止之法也。」古之欲明明德,至修身為本,何謂也?蓋詳數事物,各分先後,而歸本於修身也。本在此,止在此矣,豈有更別馳求之理?故曰:「其本亂,至未之有也。」蓋決言之也,結歸知本,若曰「知修身為本,斯知本矣,知修身為本,斯知至矣。」

  至善其體,而明德其用也,止至善其歸宿,而明新其流行也。

  定而後能靜,非靜生於定也;靜而後能安,非安生於靜也。要以見必自知止始也。舊有語「定靜安總是止,但漸入佳境耳」,最得立言之意。非止則如人之未有家,非止則如種之未得地,而慮烏從出乎!

  止為主意,修為工夫。

  身外無有家國天下,修外無有格致誠正。均平齊治,但一事而不本諸身者,即是五霸功利之學。格致誠正,但一念而不本諸身者,即是佛老虛玄之學。故身即本也,即始也,即所當先者也。知修身為本,即知本也,知止也,知所當先者也。精神凝聚,意端融結,一毫熒惑不及其他,浩然一身,通乎天地萬物,直與上下同流,而通體渾然,一至善矣。故止於至善者,命脈也,修身為本者,歸宿也。家此齊焉,國此治焉,天下此平焉,所謂篤恭而平,垂衣而理,無為而治者,用此道也。(《知本義》)

  善一也,有自主宰言者,有自流行言者。故止一也,有自歸宿言者,有自應感言者。君臣父子朋友之交,所謂止之應感者也,故仁敬孝慈信,所謂善之流行者也。歸宿不明,而直於應感之上討止,猶主宰不悟,而直於流行之際看善也。「止將得乎聽訟」云云,則正所謂止之歸宿者也。止有歸宿,隨其身之所接,於為君也而止仁,於為臣也而止敬,於為子也而止孝,於為父也而止慈,於與國人交也而止信,則無適而非止也。舊答某人書,謂隨事計止,正與後人隨事求中意同,未必非中,只恐非允執厥中之消息也。

  至善兩字,蓋孔子摹性本色,就虞淵底揭出示人,猶恐杳杳冥冥,無可據以循入,故又就經事宰物中,分別本末始終先後,指定修身為本,使人當地有可歸宿。故止於至善者命脈也,修身為本者訣竅也,知本乎身,即知止乎善。

  僭謂學急明宗,不在辨體。宗者何?則旨意之所歸宿者是也。從古論學,必以格致為先,即陽明天啟聰明,亦祇以致知為奧。《大學》之旨意歸宿,果在知乎?止於至善,恐不可以知名之也。不可以知名善,則止之主意,不以知為歸宿也決矣。故曰:「知止而後有定。」蓋是要將知歸於止,不是直以止歸於知,此宗之辨也。此攝知歸止,鄙人之所以敢力提撕也。

  至善兩字,原是直挈性命之宗。止於至善者,如根之必歸土,如水之必浚源。極則者,何嘗不是善,是就流行言也。極致者,何嘗不是善,是以造詣言也。落根有地,而後可以取勘於流行,造詣有基,而後可以要歸於極致。後之學者,大率知有流行而不知有歸複,圖為造極,而不知有歸宿之根源者也。學先知止,蓋斬關第一義也。

  每謂修身為本之學,允執厥中之學也。非知本,固不可以執中,而非厥中允執,亦未可以言知本也。左之非左,右之非右,前之非前,後之非後,停停當當,直上直下,乃成位其中,天下之大本立矣。格致誠正,不過就其中缺漏處,檢點提撕,使之常止於中耳。常止即常修,心常正,意常誠,知常致,而物自格矣。

  止不得者,只是不知本,知修身為本,斯止矣。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豈有更別馳求之理?故止不得者,病在本也。友朋中有苦知本難者,予曰:「本即至善,有何形聲?故聖人只以修身為本,不肯懸空說本,正恐世人遺落尋常,揣之不可測知之地,以致虛縻意解,耽誤光陰。只揭出修身為本,使人實止實修,止得深一分,則本之見處透一分,止得深兩分,則本之見處深兩分。定則本有立而不搖,靜則本體虛而能固,安則本境融而常寂。只是一個止的做手,隨止淺深,本地風光,自漸見佳境也。切不可懸空撈摸,作空頭想也。故本不知,又是病在止也。此予所謂交互法也。」其實知本者,知修身為本而本之也,知止者,知修身為本而止之也,總是一事,有何交互之有?但因病立方,不得不如此提掇,令人有做手耳。換作法,不換主腦,且不因藥發病也。

  齊家不是兜攬家,蓋在家身,家即是修之事矣。治國不是兜攬國,蓋在國身,國即是修之事矣。平天下不是兜攬天下,蓋在天下身,天下即是修之事矣。故家國天下者,分量也,齊治均平者,事緒也。余嘗雲家國天下者,修身地頭也,此所以天子與庶人一也。說到性分上所以學無差等,說到性分上如何分得物我,真所謂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矣,無二本也。

  或問:「致知格物,學問之功,莫要於此也。獨無傳者,何與?」曰:「知非他也,即意之分別者是也。物非他也,即知之感觸者是也。除卻家國天下身心意知,無別有物矣。除卻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無別有知矣。故格致無傳者,一部之全書,即所以傳格致也。如傳誠意,則意物也,而所以誠之者,即知也。傳正心,則心物也,而所以正之者,即知也。傳修身,則身物也,而所以修之者,即知也。傳齊家,傳治國平天下,則家國天下者物也,而所以齊之治之平之者即知也。則格致奚庸傳哉?」曰:「然則所以格之致之者,何如以用其力耶?」曰:「此不攷於經者之過也。如戒自欺,求自慊,慎其獨,必其意之所發,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而無有不誠,而所以格誠意之物,而致其知者可知也。身之有所忿懥四者,所以使心之失其正者此也,心不在焉,所以使身之失其修者此也,而所以格修正之物,而致其知者可知也。之其所而辟焉,身之所以不修者此也,家之所以不齊者此也,而必由其好惡之正,而所以格修齊之物,而致其知者可知也。正其身以刑家,不出家而成教於國,而所以格齊治之物,而致其知者可知也。絜矩以同好惡,而所以格治乎之物,而致其知者可知也。故曰:‘不攷於經者之過也。’」(《格致義》)

  安其身而後動,易其心而後語,定其交而後求,《易》言之矣,皆灼然本末始終之序,而學者不悟也。只於此不能知所先後,即步步離根,到處無可著腳,直以其身為萬物之役,如牛馬然,聽其驅策而馳走矣。故就一事一物言,固自有個本末終始,總事物言,又只有個本末終始。下條備舉事物,各分先後,斷以修身為本,正為此也。悟得此,真如走盤之珠,到處圓成,無有定體,亦無定方,而本常在我。此其所以為經世之竅,即悟不徹,只捉定修身為本,如立表建極相似,亦自隨事隨物,就此取衷,而本常保其不亂。

  未嘗不是逐事逐件著功,而運量精神,只是常在一處。未嘗不是要得檢束此身,俾無敗缺,而主腦皈依,只是收拾一副當精神,使其返本還元,無有滲漏。此其所以為盡性之學。

  修身為本,只是一個本,隨身所接,無非末者。延平曰:「事雖紛紜,還須我處置。畢竟宰天宰地宰人宰物,運轉樞機,皆是於我。離身之外,無別有本。雖天地君親師,亦末也。」

  問:「致知兩字,不但陽明挈之,有宋諸儒,無不以為學之始事。先生獨以為必先知止者,何也?」曰:「至小經綸也,須定個主意,豈有歸宿茫然,可望集事之理。運斤者操柄,測景者取中,若無知止這一步,真所謂無主意的文章。正誠格致,將一切渙而無統矣。更有一說,心有不正,故用正之之功,意有不誠,故用誠之之功,知有不致,物有不格,故用致之格之之功。今此一時,爾試反觀,覺心尚有不正否?」曰:「無有。」「意有不誠否?」曰:「無有。」「知有不致,物有不格否?」曰:「此中祇對,歷歷分明,亦似無有不致不格。」曰:「如此,則學問工夫一時間便為空缺矣。」問者躍然有悟,曰:「允若先生之言,複命歸根,全在一止,格致誠正,不過就其中缺漏處檢照提撕,使之常歸於止耳。」

  必有以信身外之無有家國天下也,而後本體一。必有以信修外之無有格致誠正也,而後工夫一。本體一,則精神不至外有滲漏;工夫一,則意念不復他有馳求,而知止矣。

  道性善編

  孟子說個入井,又說個孺子入井,又說個乍見入井。蓋入井者,事之最可矜憐者也;孺子於人,最無冤親者也;而又得於乍見,是又最不容於打點者也。不知不覺發出怵惕惻隱,苦口苦心,只要形容一個順字。蓋不順,則外面的便有打點粧飾,不與裏面的相為對證矣。此正所謂以故言性也,以利為本也,以見非如此不容打點,則情之所發,便未必能順,豈可便道情善?故信得性,而後學有歸宿。若以為道情善,直於情上歸宗,則有惻隱者,亦容有不惻隱者矣,有羞惡者,亦容有不羞惡者矣。善不善雜出,教人如何駐腳!

  性有定體,故言性者無不是體;情意知能有定用,故言情意知能者無不是用。惟心為不然,以心統性情者也。故程子曰:「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指體而言者,孰為之體?性其體也。指用而言者,孰為之用?情意知能其用也。」虞廷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豈有二心?此亦所謂指用而言者也。孔子「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心豈有出入?此亦所謂指用而言者也。孟子曰:「仁,人心也。」此則所謂指體而言者也,而用在其中矣。他章之言仁,必以屬性,惟此章之言仁,直以屬心。求放心,人只漫說,畢竟向何方求?前念不管後念,後念不續前念,陽明先生為轉一語甚好,曰:「學問之道,無他求,仁而已矣。」亦是見得放之不可為方所也,求之無可為依據也,惟仁可求。惟仁可求者,則性之有常善也。所謂「夫道一而已矣」。不就一上認取,何處歸宗!

  性者生之理也,知生之為性,而不知所以生者,非知性者也。《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謂兩儀外別有太極,固不可,指兩儀而即謂之太極,亦未可。故《中庸》只說隱微,只說未發,只說不可睹聞。大率顯見睹聞,皆所謂發也,正告子之所謂生者也。凡有知覺運動者,孰非生乎?若不失其生之由,而惟據其跡之所可見,則知禮知義者,固知覺也,而知食知色,亦知覺也,以至於知有食色,而不知有禮義,亦知覺也。同一知覺,同一運動,可雲何者非生生?既是同,可雲何者非性?噫!孟子之不以生之謂性,則知孟子之以利求,故而必求其善之所自來矣。

  「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孟子認定了性善,故情可以為善。「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認定了情善,故才無不善。只怕人不信得性善,無地歸宗,故又以知能之良者表之。知能之良者,則正所謂情之可以為善者也,才之無有不善者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孰為之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又孰為之也?故曰:「親親,仁也」,即所謂「惻隱之心,仁之端」者是也。性中若無仁,孩提之童如何知愛親?「敬長,義也」,即所謂「羞惡之心,義之端」者是也。性中若無義,孩提之童如何知敬長?達之一字,義尤明白,只是一個順,所謂「火然泉達,充之足以保四海」者是也。然充者,非是尋取既往之怵惕惻隱來充;達者,不是尋取孩提之愛敬來達。信其性之本善,而知所歸宗,達其性之本善,而知能之用,莫非良矣。

  知本同參

  興古疑問 溫陵王任重尹卿著

  視聽言動四字,雖若有形之實跡,而勿之一字,則實動而未形之真心也。故體認得真,視聽言動之非禮,即在不睹不聞中,而勿之一念,即戒慎恐懼之心也。未發之前,以理言之,則為有,以象言之,則為無。所雲看者,亦於其中而默探其理之何似耳,豈真以象求哉!吾嘗於靜中以一真惺惺者,而默與之會。久之若見其中之盎然,而無所間隔者焉。若見其中之肅然,而無所偏倚者焉。又若見其中特然,而無所依隨者焉。又若見其中之瑩然,而無所遮蔽者焉。即其盎然者,看作寬裕溫柔之氣象可乎?即其肅然者,看作齊莊中正之氣象可乎?即其特然者,看作發強剛毅之氣象可乎?即其瑩然者,看作文理密察之氣象可乎?此亦心靈與性真默會,若見其似則然耳,而豈實有氣象之可見耶?

  本一也,為君在君,為臣在臣,為父在父,為子在子,與國人交在交國人,若是其無定方也。然為君為臣此身,為父為子此身,與國人交此身,實非有二身也。何嘗無定分乎?故善一也,君曰止仁,臣曰止敬,子曰止孝,父曰止慈,與國人交曰止信,若是其無定名也。然仁孝吾身之善,敬慈吾身之善,信亦吾身之善,實非有他善也。何嘗無定體乎?所以歸本之學,隨所處而地異,地異而修同;隨所遇而時異,時異而止同。雖日錯綜於人倫事物之交,亦日歸宿於根元命脈之處。歸宿處雖妙入無聲無臭之微,錯綜處實曲盡至頤至動之變。可見修法原非粗跡,不待兼止言而後知;止法原非空寂,不待兼修言而後知。此經世之實學,而盡性至命之正宗也。

  崇聞錄 樂安陳致和永寧著

  問:「乍見孺子入井,必有怵惕惻隱之心,此良知也。擴而充之,足以保四海,致良知也。如何不以致良知為是?」曰:「擴充之說,原從性根上擴充。若見入井而有惻隱之心,孟子所謂仁之端倪,張子所謂天理髮見。自然之苗裔,必欲從端倪上、苗裔上擴充,充不去矣。」曰:「何為充不去?」曰:「事物之感於我者何常,而善端之發見於感應者非一。乍見孺子入井,勃然惻隱,良矣,是心之發,石火電光,一過即化,豈複留滯記憶以為後來張本耶?繼此而有王公高軒之過,恭敬之心生矣,當是時非可哀也,豈容複擴充惻隱以待此大賓耶?已而王公以呼蹴之食加我,羞惡之心生矣,當是時亦非可哀也,豈容複擴充惻隱以應此可羞之感耶?藉令見聾瞽,吾哀其不成人,見孤獨,吾哀其無告,雖與入井之哀同一機括,畢竟是隨感而見,前念後念,不相照應,豈嘗思曰‘吾前日哀入井矣,今當擴充入井之哀以哀此輩’耶?必擴充入井之哀,而後能哀後來之可哀,勞甚矣!狹亦甚矣!性體發用,不如是矣!」

  四端之發,固自有性根在也。吾養吾性,隨在皆至善之流行矣。曰:「然則性何如而養乎?」曰:「孟子道性善,指天命之體言也。天命之性,無聲無臭,從何處下手?只用得一個養字,即止至善之止字,即成性存存之存字是也。養而無害,順性而動,達之天下,見可哀而惻隱,見可恥而羞惡,見長上而恭敬,見賢否而是是非非,毫髮不爽。所謂從止發慮,無往而非不慮之良知矣。良知上豈容更加擴充?加擴充,便是慮而後知,知非良矣。」

  天地人物,原是一個主腦生來,原是一體而分,故曰:「天地人物皆己也。」人己如何分析得?是故立不獨立。與人俱立,達不獨達,與人皆達,視人猶己,視己猶人,渾然一個仁體,程子所謂「認得為己,何所不至」是也。若曰:「己立己達後,方能了得天地萬物。吾未立何暇立人?吾未達何暇達人?」即此便是自私自利,隔藩籬而分爾我,與天地萬物間隔不相關接,便不仁矣。所謂「若不為己,自與己不相干」是也。

  默識,正識認之識。仲弓問仁,夫子告之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義備矣!又必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本無賓,本無祭,如見如承者,何事?子張問行,夫子告之以「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其可行矣!又必曰:「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無言無行,忠信篤敬亦何有?此正所謂「默而識之」的消息也,「止於至善」之脈絡也。學問有這一步,才入微,才知本,才上達天德。陽明先生見山中一老叟,自雲做「言忠信行篤敬」工夫三十九年。此其人亦可尚矣,只此默識一步,未之知耳。

  問致中和致字,曰:「天命之性,不可睹聞,此喜怒哀樂之所以為根者也。本目未發,渾然至善,故謂之‘中’。君子於此乎戒慎恐懼工夫,都從性根上用,是曰‘致中’。喜怒哀樂發皆中節,此順性而動,其流行恰當主腦,適相吻合而無所乖戾,故謂之‘和’。君子亦順性之自然,率之而已矣,率之則道在矣,是曰‘致和’。致字須如此看,若從念上與事為上去致,恐去天命之性尚遠。」

  心者性之發靈,是活物,是用神。帝王用之以保民,桀、紂用之以縱欲,宿儒用之以博聞強記,舉子用之以弄巧趨新,儀、秦用之以縱橫捭闔,仙家用之呼吸長生,佛氏用之灰心槁性,農工醫蔔各有所用。《大學》教人收攝此心,歸止至善,亦臨亦保,如見如承,直用他歸根複命,庶源潔而流自清,根深而葉自茂,德無不明,民無不親,天德王道,一以貫之,此複性之宗。

  井天萃測 南海韋憲文純顯著

  泉翁雲:「物至而後義生,義生而後知有所措。夫知有所措而後格之,則未履其物,不必豫格之也。」與吾師「所格只當機之物」頗合。

  俗儒求知於外者也,文成求知於內者也,學不同而所主同於知也。見羅先生之學,攝知歸止,故其言曰:「用知以入止,則所雲知者,原是止之用神;主知以求致,則所雲致者,恐非善之歸宿。是以止自淺而入深,則有定靜安慮之異;修由內而及外,則有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之分。」

  意為心之運用,則統之於心,尚未發之於情。緒山謂「知為意之體」者,亦謂意為已發,故不得不以知為體,所以未妥。

  唐仁卿信石經《大學》,謂「置知止能得於格物之前」,似乎先深而後淺,殆不知聖學之止為入竅,修為工夫也。謂「儒者學問思辨之功,無所容於八目之內」,殆不知止惟一法,修有多方,萬物皆備,格其當機之旨也。謂「物有本末一條,次致知在格物之下」,以釋格物,殆不知此條教人以知止之法,是混止而為修也。

  近代之流弊,既專於知覺上用功,而不知以知歸止。仁卿之矯偏,又專於法象上安命,而不知以止求修。此學未嘗不貴虛,未嘗不貴寂,只以修身為本,一切皆為實體。未嘗不致知,未嘗不格物,只以修身為本,一切皆為實功。

  知本不言內外,自是內外合一之體,知止不言動靜,自有動靜合一之妙。談止修之法,以為異說之防,莫過於此。

  日新蠡測 楚雄朱萬元汝桓著

  善一而已,有自主宰言者,有自流行言者。緝熙敬止,所謂善之主宰,止之歸宿;而仁敬孝慈信,則善之流行,止之應感者也。道有旨歸,原不向逐事精察,學有要領,亦只在一處歸宗。此孔門之止修博約,正一貫之真傳也。

  聖人常止,賢人知止,果在一點靈光著力乎?抑在未發之中下手乎?戒懼必於不睹不聞,天載自然,無聲無臭,皆不可以知名也,故曰「聖人無知」。

  《大學》專教知止,而修之工夫,不過一點檢提撕,使之常歸於止耳。

  自古聖賢,常見自己不是,常知自己不足,時時刻刻用省身克己工夫,故聖如孔子,且以不善不改為憂,無大過自歉。此豈謙詞,真見得渾身皆性命之流行,通體皆至善之充周也。歸宗處,豈不直透性根?落手處,斷然修身為本。

  修身為本,即是止於至善,踐形乃所以盡善,形神俱妙,莫備於此。止到穩時,渾身皆善,又何心術人品之足言?修到極處,通體皆仁,又奚久暫窮通之足慮?

  一止一修,即一約一博,互用而不偏。

敬學錄 吳興陸典以典著

  人性上雖不容添一物,然一墮形骸,便不若天之行所無事。故堯曰「執中」,孔曰「擇善固執」,子思「慎獨」,孟子「直養無害」,周子「主靜立極」,皆就太虛中默默保任。謂其有,曾不著相,謂其無,曾不落空,真宰天地人物之根源。世儒雲「一著工夫,便乖本體」,大抵認性命一切無有,理窮無理,性盡無性,理性俱盡,方至於命。某則謂性命雖無聲臭,而其顯於喜怒哀樂、人倫日用,實有自然之條理,從條理處究極源委,到得色色完滿,無有缺欠,則性命即此貫串工夫,實與本體合,而豈一切掃除也乎?

  王塘南先生雲:「聖賢千言萬語,無非欲人識其性之本體,學問千頭萬緒,亦只求複其性之本體。」斯言甚確。但性非情識之謂,喜怒哀樂隨感隨發,而此體凝然不動。曰中,曰未發,聖賢指點甚微,其工夫亦從微處默默體認,故塘翁雲「本性以之情」,雲「必從無思無為而入」,雲「學者奈何役役於陰陽五行,而不會太極之原?既會太極,何患無陰陽五行之用?」深於解矣。乃問:「畢竟是理如何窮?性如何悟?」先生曰:「只須從末上去求本,從用上去求體。」豈恐人求之杳杳冥冥,故為此切實之詞?抑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即不可求乎?某謂不容說者,其體之無聲無臭,而無聲無臭,正吾人所當理會,故論明德親民,必歸宗止善。蓋至善其體,明德其用,止至善其歸宿,明親其流行。如濂溪既雲「定之以中正仁義」,又雲「主靜立人極」。夫中正仁義有何不了,而必申之主靜?豈非靜體未窺?則所雲仁義中正者,終在情識上揀別,而非真性命用事乎?

  既雲靜久能自悟,又雲窮理斯悟,不一靜不足盡理,必假探索乎?曰:「靜未嘗不盡理,特恐認得不真耳。果知天性本靜,而時時收拾精神,管束於此,則本根既植,條理自生,不必屑屑焉攷之經傳,而念頭動處,概與經傳合。即時取經傳發吾知見,而經傳所言總與吾心印。此之謂一得萬畢,此之謂齋戒神明,而非別有一段窮索工夫與主靜作對也。即如程子所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亦須問所養所學者何物,則養即是學,敬即是知,用工即是進步。不然,則敬之為言,僅空空兀坐,而知之為說,須物物討求,末學支離,從此起矣。」

  論心者不根極於心所自來,則欲與理雜出而難據。攝心者不培養於心所自來,則遏欲與存理勤苦而難成。心所自來者性也,性所自來者天也,天性在人,不離於喜怒哀樂,而實不著於喜怒哀樂,渾然不睹不聞之體,所謂人生而靜是也。何道何人,何微何危,自靜者不能不感,感者不能不動,於是有欲之名焉,則所性自然之用也。心也,非即為私欲也,顧有從性而出者,有不從性而出者。從性而出曰道心,即蔽錮之極,而終有不可泯滅者在,故曰微。不從性而出曰人心,即禁制之密,而常有逐物而流者在,故曰危。此危微間,不可為歸宿地也。舍此善而求正心,心未有能正者也。其正也,不必從事於矯,就性之無偏倚處,即正也。舍養性而求盡心,心未有能盡者也。其盡也,不必從事於擴,就性之無虧欠處,即盡也。當知感物動念之時,兩者似乎相對,而反之天性本然之體,豈惟無人,即所謂道者,亦渾淪而不可窺;豈惟不危,即所謂微者,亦渺茫而不可執。是誠生天地人物之大原,而為入聖之真竅也。

  明宗錄 豐城徐即登獻和著

  格物誠正,豈無事實?齊治均平,豈無規為?惟一切以修身為本,則規畫注厝一有不當,喜怒哀樂一不中節,只當責本地上欠清楚,非可隨事補苴抵塞罅漏已也。

  人處世中,只有自己腳下這一片地,光光淨淨可稱坦途,離此一步,不免荊棘,便是險境。故己分上謂之素,謂之易;人分上謂之外,謂之險。

  身是善體,無動無靜而無不修,即無動無靜而無非止。倘若懸空說一止,其墮於空虛,與馳於汗漫等耳。

  《易》之窮理,是盡性工夫,必其所窮者為此性也。《書》之惟精,是惟一工夫,必其所精者為此一也。博文是約禮工夫,必其求禮于文者也。道學問是尊德性工夫,必其以德性為學者也。不然主意不先定,一切工夫隨之而轉。必執曰「修處無非止也」,則義襲者亦謂之率性矣。

  《大學》從本立宗,一切格致,只從裏面究竟,而愈入愈微。後儒從知立宗,一有知覺,便向外邊探討,而轉致轉離。止善之學,性學也,反本則與性漸近,離本則去性漸遠,所以知本為知之至也。人心既喪,曷為有平旦之氣乎?則仁義之本,有為之也。君子察此,可以知性矣。氣之清明,曷為必於平旦乎?則日夜之息為之也。察此可以知養矣。

  複之為言,往而返也。譬之人各有家,迷複者,往而不返,喪其家者也;頻複者日月一至,暫回家者也;不遠之複,則一向住在家中,偶出門去便即回來,未嘗移徙,故曰不遷;未有別處,故曰不貳。以此見顏子之學,常止之學也。

  鳶之飛,魚之躍,便是率性,不可複。問:「何以飛躍?」曰:「率性,飛者自飛,不知其所以飛;躍者自躍,不知其所以躍。可見者物,不可見者性也,不但鳶魚爾也。此之謂不睹不聞,及其至而聖人不知不能者也。見此者謂之見性,慎此者謂之慎獨。先生雲:「以我觀書,在在得益,以書博我,釋卷茫然。」即讀書一端觀之,而謂學不歸本可乎?謂本不於身可乎?

  證學記 南昌塗宗浚及甫著

  後儒將止至善,做明明德親民到極處,屬末一段事。審爾則顏、曾並未出仕親民,止至善終無分矣。

  至善兩字,形容不得,說虛字亦近之。然聖人只說至善,不說虛,正為至善是虛而實的,又是實而虛的,言善則虛在其中,言虛則兼不得實也。程子雲:「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如雲可說即是情,不是性矣。既不可說,故透性只是止。

  今日學人,所以難入門者,只為宋儒將居敬窮理分作兩事。分作兩時,先要究窮物理,講得處處明瞭,方來躬行,與孔子之教,真是天淵。若真正入聖門頭,便將平時習氣,虛知虛見,許多妄想,各樣才智伎倆,盡數掃蕩,一絲不掛,內不著念,外不著相,四方上下,一切俱無倚靠,當時自有滋味可見。由此並精直入,更不回頭,再不用東愁西愁,東想西想,即外邊事物,雖或不能盡知,然大本已立,將來自有通貫時節。

  吾儒盡性,即是超生死。生死氣也,非性也。性也者,命也,不因生而生,不因死而死,原與太虛同體。儒學入門,即知止。知止,即知性。知性而盡性,達天德矣,超而上之矣。

  人自有身以來,百骸九竅,五臟六腑,七情六欲,皆生死之根。富貴貧賤患難,聲色貨利,是非毀譽,作止語默,進退行藏,辭受取與,皆生死之境。若逐境留情,迷真滯有,便在生死的緣業。若順事無情,攝末歸本,一而不二,凝而不流,即是出生死的法門。蓋真性本寂,聲臭俱無,更有何物受彼生死!

  聖學身心本無分別,形色即是天性。不可謂身乾淨不是心乾淨,心乾淨不是身乾淨。孔子皜皜肫肫,全在仕止久速上見。

  今人但在天下國家上理會,自身卻放在一邊。

  打疊靜坐,取靜為行,可以言靜境,未可以言靜體。人生而靜之靜,直言靜體,故止地可依,不對動靜之靜而言。

  崇行錄 豐城劉乾初德易著

  近來談止修之學者,有重止者,則略言修,遂搆荒唐入禪之誚;有重修者,則輕言止,至騰切實近裏之聲,其實於透底一著,不能無失。夫止修非二體,論歸宿工夫,不得不判分兩挈,究血脈消息,卻自渾合不離。未有不止而能修,亦未有不修而能止者。第止之歸宿,直本修身,透體歸根,畢竟不落流行之用;而誠正格致,則有若網之在綱者,是則直下真消息也。吾儕止未得力,畢竟修的工夫,還用得較多且重,然究竟徹底一著,總屬止的隄防。

  只反身一步,便是歸根複命,便有寂感之妙。只離本一步,便跟著心意知物走,便逐在家國天下去,精神渙散,往而無歸,無複有善著矣。

  只歸到己分上,便是惠迪,便吉。一走向人分上,便是從逆,便凶。幾微之差,天壤相判。

  只落了心意知物,便有後天流行之用,便是可睹可聞,有聲有臭的,恁是刻苦下工,存理遏欲,畢竟是用上著腳,去先天真體遠矣。故聖人之學,直從止竅入微,後儒之工,只向修法下手,以此而欲上達聖人心傳,不得其門而入者也。

  情性才三字,孟子特地拈出三個眼目,一屬情與才,便有利有不利,教人只從利上認取性體。告子生之謂性,分明是指才為性,到才上看性,性安得有全善者乎!

  天中習課 豐城熊尚文益中著

  問:「初學才要止,又覺當修,才去修,又便不止,未知下手處?」曰:「非禮勿視聽言動,是止不是止?」曰:「是止。」曰:「即此是修不是修?」曰:「是修。」曰:「然則何時何地不是下手處?雖然夫子先說個複禮,以顏子之聰明,不得不複問,子一點出視聽言動四字,始信是下手妙訣矣。」

  視聽言動,形而下者,孰主宰是,孰隆施是,便是形而上者,豈是懸空另有個形上的道理!唯形上即在形下之中,故曰修身為本性學也。

  物雖紛紜,豈不各有個天然的本末,事雖雜冗,莫不各有自然的始終。人惟臨局當機,莫知所先,則精神無處湊泊。譬之弈然,畫東指西,茫無下手,只緣認不得那一著該先耳。夫既認定一個本始,當先而先之,則當下便自歸止。此固未嘗不用知,然卻不在知上落腳,故曰攝知歸止。

  本體粹然,何所可戒,而亦何所可求,故其功在止。止即戒慎恐懼之謂。

  心是把捉不得的活物,必須止得住,方可言存養。蓋形生神發後,這靈明只向外走,就是睡著時,他也還在夢裏走滾,故這靈明上無可做手。但要識得這靈明從何處發竅,便從那發處去止。

  時習錄 溫陵王鍔漢冶著

  故者以利為本,所謂故之利者,即惻隱四端之心也。容有不惻隱、不羞惡、不辭讓、不是非之心矣,而豈有不仁義禮智之性哉?此心性之辨也。

  修身為本之宗,須實以身體勘。以身體勘,必查來歷源頭何如,做手訣竅何如,將來受用何如,方可斷試。以來歷源頭言之,將人生而靜以上者為始乎?人生而靜以下者為始乎?心意知為人生而靜以上者乎?抑人生而靜以下者乎?則止至善之為入門第一義也決矣。以做手訣法言之,至善杳冥,欲止而無據,而經世之人,日以其心意知與天下國家相搆,又頃刻不能止者,非從事物上稱量本末始終,討出修身為本,至善於何握著?而止於何入竅乎?則做手訣法之莫有妙於修身為本也信矣。以將來受用言之,離本立宗,離止發慮者之能為天地萬物宗主乎?從本立宗,從止發慮者之能為天地萬物宗主乎?則其受用之莫有大也信矣。然則此學信乎其可以定千世不易之宗也。

前言

  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後,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複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顧端文曰:「心隱輩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羲以為非其聰明,正其學術也。所謂祖師禪者,以作用見性。諸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人,後不見有來者。釋氏一棒一喝,當機橫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諸公赤身擔當,無有放下時節,故其害如是。今之言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國朝叢記》,弇州蓋因當時爰書節略之,豈可為信?羲攷其派下之著者,列於下方。

  顏鈞,字山農,吉安人也。嘗師事劉師泉,無所得,乃從徐波石學,得泰州之傳。其學以人心妙萬物而不測者也。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睹聞?著何戒懼?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及時有放逸,然後戒慎恐懼以修之。凡儒先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嘗曰:「吾門人中,與羅汝芳言從性,與陳一泉言從心,餘子所言,只從情耳。」山農遊俠,好急人之難。趙大洲赴貶所,山農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波石戰沒沅江府,山農尋其骸骨歸葬。頗欲有為於世,以寄民胞物與之志。嘗寄周恭節詩雲:「濛濛煙雨鎖江垓,江上漁人爭釣台。夜靜得魚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將來。若得春風遍九垓,世間那有三歸台。君仁臣義民安堵,雉兔芻蕘去複來。」然世人見其張惶,無賢不肖皆惡之,以他事下南京獄,必欲殺之。近溪為之營救,不赴廷對者六年。近溪謂周恭節曰:「山農與相處,餘三十年。其心髓精微,決難詐飾。不肖敢謂其學直接孔、孟,俟諸後聖,斷斷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門下知遇,又敢竊謂門下,雖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農子也。」山農以戍出,年八十餘。

  梁汝元字夫山,其後改姓名為何心隱,吉州永豐人。少補諸生,從學於山農,與聞心齋立本之旨。時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學顯,心隱恃其知見,輒狎侮之。謂《大學》先齊家,乃搆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行之有成。會邑令有賦外之征,心隱貽書以誚之,令怒,誣之當道,下獄中。孝感程後臺在胡總制幕府,檄江撫出之。總制得心隱,語人曰:「斯人無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後臺入京師,與羅近溪、耿天臺遊。一日遇江陵於僧舍,江陵時為司業,心隱率爾曰:「公居太學,知太學道乎?」江陵為勿聞也者,目攝之曰:「爾意時時欲飛,卻飛不起也。」江陵去,心隱荅然若喪,曰:「夫夫也,異日必當國,當國必殺我。」心隱在京師,闢各門會館,招來四方之士,方技雜流,無不從之。是時政由嚴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動。有藍道行者,以乩術幸上,心隱授以密計,偵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語,今日當有一奸臣言事,上方遲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禦史鄒應龍因論嵩敗之。然上猶不忘嵩,尋死道行於獄。心隱踉蹌,南過金陵,謁何司寇。司寇者故為江撫,脫心隱於獄者也。然而嚴党遂為嚴氏仇心隱,心隱逸去,從此蹤跡不常,所遊半天下。江陵當國,禦史傅應禎、劉台連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隱故嘗以術去宰相,江陵不能無心動。心隱方在孝感聚徒講學,遂令楚撫陳瑞捕之,未獲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隱曰:「公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遂死獄中。心隱之學,不墮影響,有是理則實有是事,無聲無臭,事藏於理,有象有形,理顯於事,故曰:「無極者,流之無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極,乃有君而有父也。必會極,必歸極,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親親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極,乃不墮於弑君弑父,乃不流於無君無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無欲,非濂溪之言無欲也。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欲也。欲魚、欲熊掌,欲也,舍魚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義,欲也,舍生而取義,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貪,非寡欲乎?從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欲乎?此即釋氏所謂妙有乎?」蓋一變而為儀、秦之學矣。

  鄧豁渠初名鶴,號太湖,蜀之內江人。為諸生時,不說學。趙大洲為諸生,談聖學於東壁,渠為諸生講舉業於西序,朝夕聲相聞,未嘗過而問焉。已漸有入,卒摳衣為弟子。一旦棄家出遊,遍訪知學者,以為性命甚重,非拖泥帶水可以成就,遂落發為僧。訪李中溪元陽於大理,訪鄒東廓、劉師泉於江右,訪王東涯於泰州,訪蔣道林於武陵,訪耿楚倥於黃安。與大洲不相聞者數十年,大洲起官過衛輝,渠適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見,驚異下車,執手徒行十數裏,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誤子者,餘也。往餘言學過高,致子於此,吾罪業重矣。向以子為死,罪惡莫贖,今尚在,亟歸廬而父墓側終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贍子。」因書券給之。時有來大洲問學者,大洲令渠答之。大洲聽其議論,大恚曰:「吾藉是以試子近詣,乃荒謬至此。」大洲入京,渠複游齊、魯間,初無歸志。大洲入相,乃來京候謁,大洲拒不見,屬宦蜀者攜之歸,至涿州,死野寺中。渠自序為學雲:「己亥,禮師,聞良知之學,不解。入青城山參禪十年。至戊申,入雞足山,悟人情事變外,有個擬議不得妙理。當時不遇明師指點,不能豁然通曉。癸醜,抵天池,禮月泉,陳雞足所悟,泉曰:‘第二機即第一機。’渠遂認現前昭昭靈靈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廬山禮性空,聞無師智聞說‘沒有甚麼,甚麼便是’,始達良知之學,同是一機軸,均是認天機為向上事,認神明為本來人。延之戊午,居灃州八年,每覺無日新之益,及聞三公俱不免輪回生死,益加疑惑。因入黃安,居楚倥茅屋,始達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窮山盡的、百尺竿頭外的所謂不屬有無,不屬真妄,不屬生滅,不屬言語,常住真心,與後天事不相聯屬。向日雞足所參人情事變的,豁然通曉,被月泉所誤二十餘年。丙寅以後,渠之學日漸幽深玄遠。如今,也沒有我,也沒有道,終日在人情事變中,若不自與,泛泛然如虛舟飄瓦而無著落,脫胎換骨實在於此。渠學之誤,只主見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後天是後天,第一義是第一義,第二義是第二義,身之與性,截然分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內,人但議其縱情,不知其所謂先天第一義者,亦只得完一個無字而已。嗟乎!是豈渠一人之誤哉?」

  方與時字湛一,黃陂人也。弱冠為諸生,一旦棄而之太和山習攝心術,靜久生明。又得黃白術於方外,乃去而從荊山遊,因得遇龍溪、念菴,皆目之為奇士。車轍所至,縉紳倒屣,老師上卿,皆拜下風。然尚玄虛,侈談論。耿楚倥初出其門,久而知其偽,去之。一日謂念菴曰:「吾儕方外學,亦有秘訣,待人而傳,談聖學何容易耶?」念菴然之。湛一即迎至其裏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之無所得而返。後臺、心隱大會礦山,車騎雍容,湛一以兩僮舁一籃輿往,甫揖,心隱把臂謂曰:「假我百金。」湛一唯唯,即千金惟命。已入京師,欲挾術以幹九重,江陵聞之曰:「方生此鼓,從此撾破矣。」無何,嚴世蕃聞其爐火而豔之。湛一避歸。胡廬山督楚學,以其昔嘗誑念菴也,檄有司捕治,湛一乃逃而入新鄭之幕。新鄭敗走,匿太和山,病瘵死。

  程學顏字二蒲,號後臺,孝感人也。官至太仆寺丞。自以此學不進,背地號泣,其篤志如此。心隱死,其弟學博曰:「梁先生以友為命,友中透於學者,錢同文外,獨吾兄耳。先生魂魄應不去吾兄左右。」乃開後臺墓合葬焉。

  錢同文字懷蘇,福之興化人。知祁門縣,入為刑部主事,累轉至郡守。與心隱友善,懷蘇嘗言:「學道人堆堆,只在兄弟款中,未見有掙上父母款者。」

  管志道字登之,號東溟,蘇之太倉人。隆慶辛未進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改刑部。江陵秉政,東溟上疏條九事,以譏切時政,無非欲奪其威福,歸之人主。其中有憲綱一條,則言兩司與巡方抗禮,國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江陵即出之為廣東僉事以難之,使之為法自敝也。果未幾禦史龔懋賢劾之,謫鹽課司提舉。明年外計,以老疾致仕。萬曆戊申卒,年七十三。東溟受業於耿天臺,著書數十萬言,大抵鳩合儒釋,浩汗而不可方物。謂「乾元無首之旨,與華嚴性海渾無差別,《易》道與天地准,故不期與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與二教峙,故不期佛老之徒爭而自爭。教理不得不圓,教體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礙釋,釋不礙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而使儒不濫釋,釋不濫儒。唐、宋以來,儒者不主孔奴釋,則崇釋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籬,故以乾元統天,一案兩破之也。」其為孔子闡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統,不任道統,一也。居臣道,不居師道,二也。刪述《六經》,從遊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與夷、惠易地,則為夷、惠,四也。孔子知天命,不專以理,兼通氣運,五也。一貫尚屬悟門,實之必以行門,六也。敦化通於性海,川流通於行海,七也。孔子曾師老聃,八也。孔子從先進,是黃帝以上,九也。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十也。」按東溟所言,亦只是三教膚廓之論。平生尤喜談鬼神夢寐,其學不見道可知。泰州張惶見龍,東溟闢之,然決儒釋之波瀾,終是其派下人也。

處士王心齋先生艮

  王艮字汝止,號心齋,泰州之安豐場人。七歲受書鄉塾,貧不能竟學。從父商於山東,常銜《孝經》、《論語》、《大學》袖中,逢人質難,久而信口談解,如或啟之。其父受役,天寒起盥冷水,先生見之,痛哭曰:「為人子而令親如此,尚得為人乎?」於是有事則身代之。先生雖不得專功於學,然默默參究,以經證悟,以悟釋經,曆有年所,人莫能窺其際也。一夕夢天墮壓身,萬人奔號求救,先生舉臂起之,視其日月星辰失次,複手整之。覺而汗溢如雨,心體洞徹。記曰:「正德六年間,居仁三月半。」自此行住語默,皆在覺中。乃按《禮經》制五常冠、深衣、大帶、笏板服之,曰:「言堯之言,行堯之行,而不服堯之服,可乎?」時陽明巡撫江西,講良知之學,大江之南學者翕然信從。顧先生僻處,未之聞也。有黃文剛者,吉安人而寓泰州,聞先生論,詫曰:「此絕類王巡撫之談學也。」先生喜曰:「有是哉!雖然王公論良知,艮談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與天下後世也;如其異也,是天以艮與王公也。」即日啟行,以古服進見,至中門舉笏而立,陽明出迎於門外。始入,先生據上坐。辯難久之,稍心折,移其坐於側。論畢,乃歎曰:「簡易直截,艮不及也。」下拜自稱弟子。退而繹所聞,間有不合,悔曰:「吾輕易矣!」明日入見,且告之悔。陽明曰:「善哉!子之不輕信從也。」先生複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遂為弟子如初。陽明謂門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矣。」陽明歸越,先生從之。來學者多從先生指授,已而歎曰:「千載絕學,天啟吾師,可使天下有不及聞者乎?」因問陽明以孔子轍環車制,陽明笑而不答。歸家遂自創蒲輪,招搖道路,將至都下。有老叟夢黃龍無首,行雨至崇文門,變為人立。晨起往候,而先生適至。當是時,陽明之學,謗議蜂起,而先生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門之在京者勸之歸,陽明亦移書責之,先生始還會稽。陽明以先生意氣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及門三日不得見。陽明送客出門,先生長跪道旁,曰:「艮知過矣。」陽明不顧而入,先生隨至庭下,厲聲曰:「仲尼不為已甚。」陽明方揖之起。陽明卒於師,先生迎哭至桐廬,經紀其家而後返。開門授徒,遠近皆至。同門會講者,必請先生主席。陽明而下,以辯才推龍溪,然有信有不信,惟先生於眉睫之間,省覺人最多。謂「百姓日用即道」,雖僮仆往來動作處,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聞者爽然。禦史吳疏山悌上疏薦舉,不報。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八日卒,年五十八。

  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齊治平在於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則必愛身、敬身。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不敬人。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平。故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此所謂淮南格物也。子劉子曰:「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第少一註腳,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治平之為末,則備矣。然所謂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區區保此形骸之為安也。彼居危邦、入亂邦,見幾不作者,身不安而心固不安也,不得已而殺身以成仁。文王之羑裏,夷、齊之餓,心安則身亦未嘗不安也。乃先生又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而以緡蠻為安身之法,無乃開一臨難苟免之隙乎?」先生以九二見龍為正位,孔子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故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謂奇遇,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此終蒲輪轍環意見,陽明之所欲裁抑者,熟處難忘也。於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終隔一塵。先生曰:「聖人以道濟天下,是至重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重者身也。道重則身重,身重則道重,故學也者,所以學為師也,學為長也,學為君也。以天地萬物依於身,不以身依於天地萬物,舍此皆妾婦之道。」聖人複起不易斯言。

  心齋語錄

  問「止至善」之旨。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用,體用一致,先生辨之悉矣。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別,恐非本旨。堯、舜執中之傳,以至孔子,無非明明德親民之學,獨未知安身一義,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卻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來,又說個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學也。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亂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問:「止至善為安身,亦何所據乎?」曰:「以經而知安身之為止至善也。《大學》說個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發揮。知止,知安身也。定靜安慮,得安身而止至善也。物有本末,故物格而後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自天子至此,謂知之至也,乃是釋格物致知之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格,絜度也,絜度於本末之間,而知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引《詩》釋止至善,曰:「‘緡蠻黃鳥,止於丘隅’,知所以安身也。孔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要在知安身也。《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後動。’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孟子曰:‘守孰為大?守身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同一旨也。」

  問「格」字之義。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便見絜度格字之義。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不知安身,便去幹天下國家事,是之為失本。就此失腳,將烹身割股,餓死結纓,且執以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於末定也;如是而天地萬物不能撓己靜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貴安也;如是而知幾先見,精義入神,仕止久速,變通趨時慮也;如是而身安如黃鳥,色斯舉矣,翔而後集,無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問:「反己是格物否?」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誠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貫。是故愛人、治人、禮人,格物也。不親、不治、不答,是謂行有不得於心,然後反己也。格物然後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工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歸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後身安也。」

  有疑安身之說者,曰:「夷、齊雖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危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於天地萬物者,為之遺末。」

  知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於己,不以己依於天地萬物。

  見龍,可得而見之謂也;潛龍,則不可得而見矣。惟人皆可得而見,故利見大人。聖人雖時乘六龍,然必當以見龍為家舍。

  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嘗複行,常行故也。

  孔子謂:「二三子以我為隱乎?」此隱字,對見字說。孔子在當時,雖不仕,而無行不與二三子,是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

  體用不一,只是功夫生。

  人之天分有不同,論學則不必論天分。

  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用者皆謂之異端。

  天性之體,本自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愛人直到人亦愛,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學無止法。

  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曰:「何謂也?」曰:「伊、傅得君,設其不遇,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

  天下之學,惟有聖人之學好學,不費些子氣力,有無邊快樂。若費些子氣力,便不是聖人之學,便不樂。

  「不亦說乎?」說是心之本體。

  孔子雖天生聖人,亦必學《詩》、學《禮》、學《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徹之至。

  舜於瞽瞍,命也,舜盡性而瞽瞍底豫,是故君子不謂命也。孔子不遇,命也,而明道以淑斯人,不謂命也。若天民則聽命矣,大人造命。

  一友持功太嚴,先生覺之曰:「是學為子累矣。」因指斲木者示之曰:「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廢學。」

  戒慎恐懼,莫離卻不睹不聞,不然便入於有所戒慎、有所恐懼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聖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為失。

  有心於輕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無父無君;有心於重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弑父與君。

  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也。

  學者問「放心難求」,先生呼之即應。先生曰:「爾心見在,更何求乎?」學者初見先生,常指之曰:「即爾此時,就是未達。」曰:「爾此時何等戒懼,私欲從何處入。常常如此,便是允執厥中。」

  有疑「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下萬世師」者,曰:「禮不雲乎,學也者,學為人師也。學不足以為人師,皆苟道也。故必以修身為本,然後師道立。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家之法,是為一家之師矣;身在一國,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國之法,是為一國之師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為天下之法,是為天下之師矣。是故出不為帝者師,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則失其本矣;處不為天下萬世師,是獨善其身,而不講明此學於天下,則遺其本矣。皆非也,皆小成也。

  明哲者,良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知保身者,則必愛身;能愛身,則不敢不愛人;能愛人,則人必愛我;人愛我,則吾身保矣。能愛身者,則必敬身;能敬身,則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則人必敬我;人敬我,則吾身保矣。故一家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家;一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國;天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天下。知保身而不知愛人,必至於適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將報我,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能知愛人,而不知愛身,必至於烹身割股,舍生殺身,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明哲保身論》)

  夫仁者愛人,信者信人,此合外內之道也。於此觀之,不愛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夫愛人者人恒愛之,信人者人恒信之,此感應之道也。於此觀之,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勉仁方》)

  徐子直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無道,以身徇道。’必不以道徇乎人。有王者必來取法,學焉而後臣之,然後不勞而王。如或不可則去。仕止久速,精義入神,見機而作,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龍變化,莫之能測。若以道從人,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人尊信哉!」

  問「莊敬持養工夫」。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識得此理,則現現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莊敬;即此常存,便是持養,真不須防檢。不識此理,莊敬未免著意,才著意,便是私心。」

  問:「常恐失卻本體,即是戒慎恐懼否?」曰:「且道失到那裏去?」子謂王子敬:「近日工夫如何?」對曰:「善念動則充之,妄念動則去之。」問:「善念不動,惡念不動,又如何?」不能對。曰:「此卻是中,卻是性。戒慎恐懼,此而已矣。常是此中,則善念動自知,妄念動自知,善念自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獨,便是知立大本。」

  程子曰:「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清固水也,濁亦不可不謂之水。」此語恐誤後學。孟子則說「性善」,善固性也,惡非性也,氣質也,變其氣質則性善矣。清固水也,濁非水也,泥沙也,去其泥沙則水清矣。故言學不言氣質,以學能變化氣質也。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張子雲:「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此語亦要善看,謂氣質雜性,故曰「氣質之性」。

  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良知一點,分分明明,停停當當,不用安排思索。聖神之所以經綸變化而位育參贊者,皆本諸此也。(《與俞純夫》)

  只當在簡易慎獨上用功,當行而行,當止而止,此是集義。又何遇境動搖、閑思妄念之有哉?若只要遇境不動搖,無閑思妄念,此便是告子先我不動心,不知集義者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答劉子中》)

  來書即事是心,更無心矣。即知是事,更無事矣。即見用功精密。(《答子直》)

  良知原自無不真實,而真實者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故程子謂:「人性上不容添一物。」(《答林子仁》)

  先生問在坐曰:「天下之學無窮,惟何學可以時習之?」江西塗從國對曰:「惟天命之性,可以時習也。」童子周蒞對曰:「天下之學,雖無窮,皆可以時習也。」先生曰:「如以讀書為學,有時作文,有時學武;如以事親為學,有時又事君;如以有事為學,有時又無事;烏在可以時習乎?」童子曰:「天命之性,即天德良知也。如讀書時也依此良知,學作文也依此良知,學事親、事君、有事、無事無不依此良知,學乃所謂皆可時習也。」先生喟然歎曰:「信予者從國也,始可與言專一矣。啟予者童子也,始可與言一貫矣。」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樂學歌》)

  人心本無事,有事心不樂。有事行無事,多事亦不錯。(《示學者》。)知得良知卻是誰?良知原有不須知。而今只有良知在,沒有良知之外知。(《次先師》)

  先生擬上世廟書,數千言僉言孝弟也。江陵閱其遺稿,謂人曰:「世多稱王心齋,此書數千言,單言孝弟,何迂闊也。」羅近溪曰:「嘻!孝弟可謂迂闊乎?」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附樵夫朱恕 陶匠韓樂吾 田夫夏叟)

  王襞字宗順,號東崖,心齋仲子也。九歲隨父至會稽,每遇講會,先生以童子歌詩,聲中金石。陽明問之,知為心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兒也。」令其師事龍溪、緒山,先後留越中幾二十年。心齋開講淮南,先生又相之。心齋沒,遂繼父講席,往來各郡,主其教事。歸則扁舟於村落之間,歌聲振乎林木,恍然有舞雩氣象。萬曆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卒,年七十七。

  先生之學,以「不犯手為妙。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今人才提學字,便起幾層意思,將議論講說之間,規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機而謂改過,心神震動,血氣靡寧。不知原無一物,原自見成。但不礙其流行之體,真樂自見,學者所以全其樂也,不樂則非學矣。」此雖本於心齋樂學之歌,而龍溪之授受,亦不可誣也。白沙雲:「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妄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打併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曾點見趨,一似說夢。蓋自夫子川上一歎,已將天理流行之體,一日迸出。曾點見之而為暮春,康節見之而為元會運世。故言學不至於樂,不可謂之樂。」至明而為白沙之藤蓑,心齋父子之提唱,是皆有味乎其言之。然而此處最難理會,稍差便入狂蕩一路。所以朱子言曾點不可學,明道說康節豪傑之士,根本不貼地,白沙亦有說夢之戒。細詳先生之學,未免猶在光景作活計也。

  朱恕字光信,泰州草偃場人。樵薪養母。一日過心齋講堂,歌曰:「離山十裏,薪在家裏,離山一裏,薪在山裏。」心齋聞之,謂門弟子曰:「小子聽之,道病不求耳,求則不難,不求無易。」樵聽心齋語,浸浸有味。於是每樵必造階下聽之。饑則向都養乞漿,解裹飯以食。聽畢則浩歌負薪而去。門弟子睹其然,轉相驚異。有宗姓者,招而謂之曰:「吾以數十金貸汝,別尋活計,庶免作苦,且可日夕與吾輩遊也。」樵得金,俯而思,繼而大恚曰:「子非愛我。我自憧憧然,經營念起,斷送一生矣。」遂擲還之。胡廬山為學使,召之不往。以事役之,短衣徒跣入見,廬山與之成禮而退。

  韓貞字以中,號樂吾,興化人。以陶瓦為業。慕朱樵而從之學,後乃卒業東崖。粗識文字。有茅屋三間,以之償債,遂處窯中,自詠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煙霞是故人。」年逾三紀未娶,東崖弟子醵金為之完姻。久之,覺有所得,遂以化俗為任,隨機指點農工商賈,從之游者千餘。秋成農隙,則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後答,絃誦之聲洋洋然也。縣令聞而嘉之,遺米二石,金一鍰。樂吾受米返金。令問政,對曰:「儂窶人,無能補於左右。第凡與儂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此儂之所以報明府也。」耿天臺行部泰州,大會心齋祠,偶及故相,喜怒失常。樂吾拊床叫曰:「安能如儂識此些字意耶?」天臺笑曰:「窮居而意氣有加,亦損也。」東崖曰:「韓生識之,大行窮居,一視焉可也。」樂吾每遇會講,有談世事者,輒大噪曰:「光陰有幾,乃作此閒談耶!」或尋章摘句,則大恚曰:「舍卻當下不理會,搬弄陳言,此豈學究講肆耶?」在坐為之警省。

  夏廷美,繁昌田夫也。一日聽張甑山講學,謂:「為學,學為人也。為人須求為真人,毋為假人。」叟憮然曰:「吾平日為人,得毋未真耶?」乃之楚,訪天臺。天臺謂:「汝鄉焦弱侯可師也。」歸從弱侯游,得自然旨趣。弱侯曰:「要自然便不自然,可將汝自然拋去。」叟聞而有省。叟故未嘗讀書,弱侯命之讀《四書》,樂誦久之,喟然曰:「吾閱《集註》,不能了了。以本文反身體貼,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竊謂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天,便不是人。如何能事親稱孝子?《論語》所謂異端者,謂其端異也。吾人須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端果是為何,乃為正學。今人讀孔、孟書,祇為榮肥計,便是異端,如何又闢異端?」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若為世味牽引,依違從物,皆妾婦道也。」又曰:「天理人欲,誰氏作此分別?儂反身細求,只在迷悟間。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李士龍為講經社,供奉一僧。叟至會,拂衣而出,謂士龍子曰:「汝父以學術殺人,奈何不諍?」又謂人曰:「都會講學,乃擁一死和尚講佛經乎?作此勾當,成何世界?」會中有言「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著,無聲無臭是也。」叟矍然起立,抗聲曰:「良知曾有聲有臭耶?」

  東崖語錄

  學者自學而已,吾性分之外,無容學者也。萬物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之性,果有外乎?率性而自知自能,天下之能事畢矣。

  性之靈明曰良知,良知自能應感,自能約心思而酬酢萬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毫不勞勉強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

  才提起一個學字,卻似便要起幾層意思,不知原無一物,原自現成,順明覺自然之應而已。自朝至暮,動作施為,何者非道?更要如何,便是與蛇畫足。

  意思悠遠,襟懷灑落,興趣深長,非有得於養心之學,未或能然。道本無言,因言而生解,執解以為道,轉轉分明,翻成迷念。

  良知之靈,本然之體也。純粹至精,雜纖毫意見不得。若立意要在天地間出頭,做件好事,亦是為此心之障。王介甫豈不是要做好事,只立意堅持,愈執愈壞了。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

  人之性,天命是已。視聽言動,初無一毫計度,而自無不知不能者,是曰天聰明。於茲不能自得,自昧其日用流行之真,是謂不智而不巧,則其學不過出於念慮億度,輾轉相尋之私而已矣,豈天命之謂乎!

  將議論講說之間,規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穢而謂改過,據此為學,百慮交錮,血氣靡寧。

  孟子曰:「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今皆以鑠我者目學,固有者為不足,何其背哉!

  天地以大其量,山嶽以聳其志,冰霜以嚴其操,春陽以和其氣。

  大凡學者用處皆是,而見處又有未融,及至見處似是,而用處又若不及,何也?皆坐見之為病也。定與勘破,竊以舜之事親、孔之曲當,一皆出於自心之妙用耳。與饑來吃飯,倦來眠,同一妙用也。人無二心,故無二妙用,其不及舜、孔之妙用者,特心不空而存見以障之耳。不務徹其心之障,而徒以聖人圓神之效,畢竭精神,恐其不似也。是有影響之似之說。

  問「學何以乎?」曰:「樂。」再問之,則曰:「樂者,心之本體也。有不樂焉,非心之初也。吾求以複其初而已矣。」「然則必如何而後樂乎?」曰:「本體未嘗不樂。今曰必如何而後能是,欲有加於本體之外也。」「則然遂無事於學乎?」曰:「何為其然也?莫非學也,而皆所以求此樂也。樂者,樂此學;學者,學此樂。吾先子蓋常言之也。」「如是則樂亦有辨乎?」曰:「有有所倚而後樂者,樂以人者也。一失其所倚,則慊然若不足也。無所倚而自樂者,樂以天者也。舒慘欣戚,榮悴得喪,無適而不可也。」「既無所倚,則樂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曰:「無物故樂,有物則否矣。且樂即道,樂即心也。而曰所樂者道,所樂者心,是牀上之牀也。」「學止於是而已乎?」曰:「昔孔子之稱顏回,但曰‘不改其樂’,而其自名也,亦曰‘樂在其中’。其所以喟然而與點者,亦以此也。二程夫子之聞學於茂叔也於此。蓋終身焉,而豈複有所加也。」曰:「孔、顏之樂,未易識也,吾欲始之以憂,而終之以樂,可乎?」曰:「孔、顏之樂,愚夫愚婦之所同然也,何以曰未易識也?且樂者,心之體也,憂者,心之障也,欲識其樂,而先之以憂,是欲全其體而故障之也。」「然則何以曰‘憂道’?何以曰‘君子有終身之憂’乎?」曰:「所謂憂者,非如是之膠膠役役然,以外物為戚戚者也。所憂者道也,其憂道者,憂其不得乎學也。舜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往不樂。而吾獨否也。是故君子終身憂之也,是其憂也,乃所以為樂其樂也,則自無庸於憂耳。」

  人人本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簡」。非言語之能述,非思慮之能及,故曰「默識」。本自見成,何須擔荷?本無遠不至,何須充拓?會此,言下便了了。

  斯道流布,何物非真?眼前即是,何必等待?略著些意,便是障礙。諸公今日之學,不在世界一切上,不在書冊道理上,不在言語思量上,直從這裏轉機。向自己沒緣沒故,如何能施為作用?穿衣吃飯,接人待物,分青理白,項項不昧的,參來參去,自有個入處。此非異學語,蓋是爾本有具足的良知也。

  先生在憑虛閣會講,論一貫,人各出所見,先生不應。隨因某語觸發,鬨堂一笑,先生曰:「此卻是一貫。」

布政徐波石先生樾

  徐樾字子直,號波石,貴溪人。嘉靖十一年進士。曆官部郎,出任臬藩。三十一年,陞雲南左布政使。元江府土舍那鑑,弑其知府那憲,攻劫州縣,朝議討之。總兵沐朝弼、巡撫石簡會師,分五哨進勦。那鑑遣經歷張惟至監軍僉事王養浩所偽降,養浩疑不敢往。先生以督餉至軍,慨然請行。至元江府南門外,鑑不出迎。先生呵問,伏兵起而害之。姚安土官高鵠力救,亦戰歿。我兵連歲攻之不克。會鑑死,諸酋願納象贖罪,世宗厭兵,遂允之。時人為之語曰:「可憐二品承宣使,只值元江象八條。」傷罪人之不得也。

  先生少與夏相才名相亞,得事陽明,繼而卒業心齋之門。先生操存過苦,常與心齋步月下,刻刻簡默,心齋厲聲曰:「天地不交否?」又一夕至小渠,心齋躍過,顧謂先生曰:「何多擬議也?」先生過渠,頓然若失,既而歎曰:「從前孤負此翁,為某費卻許多氣力。」先生謂:「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測而窮也。此心自朝至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與天同流。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即此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人身之痛癢視聽,無不覺者,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未嘗離此為體,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是以動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此即現成良知之言,以不犯做手為妙訣者也。心齋常謂先生曰:「何謂至善?」曰:「至善即性善。」曰:「性即道乎?」曰:「然。」曰:「道與身孰尊?身與道何異?」曰:「一也。」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歟?」先生避席請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心齋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狥身;天下無道,以身狥道。’若以道狥人,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彼尊信哉!」先生拜而謝曰:「某甚慚於夫子之教。」即以受降一事論之,先生職主督餉,受降非其分內,冒昧一往,即不敢以喜功議先生,其於尊身之道,則有間矣。

  語錄

  天命一也,自道體之大而無外曰天,自道體之運而無息曰命。憲天者不違帝則,知命者自率性真,一盡其道者也。不能自盡其道,則是人也,具形體而已矣。是以有天人之分也。天也,命也,豈別為一體?吾可得追慕而企及之耶?不過自求自得而已矣。既自求自得,而天也命也,又果何所指耶?神之無方可擬,不曰天乎?誠之無間可息,不曰命乎?是曰「天命之謂性」。

  知者心之靈也,自知之主宰言心,自知之無息言誠,自知之定理言性,自知之不二言敬,自知之莫測言神,自知之渾然言天,自知之寂然言隱,自知之徧覆言費,自知之不昧言學。是故紀綱宇宙者知也,知知者學也,故曰「致知焉」。

  夫道也者性也,性也者心也,心也者身也,身也者人也,人也者萬物也,萬物也者道也。夫道一而已矣,人之得一也而靈。是靈也,則性也。以生理名則天也,以溥博名則心也,以主宰名則人也,以色象名則萬物也。以變見之跡名,會之曰道,宗之曰一。世之知萬物皆我也,而不知曰我者二也;世之知心性謂道也,而不知靈外無我,我外無性。心也,惟得其一,而宇宙之道備矣。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陸氏曰:「心為宇宙。」其心旨者也。往古來今,上天下地,統名曰道。是道在人,統名曰心,故曰:「人者,天地之心。」既曰「天地之心」,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而何我何萬物乎哉!二之則有外,有外則非一,不一則私矣,非道也。不得一則非人矣,不知一則非道矣,不志一則非學矣。夫君子立志則自得,自得者,自覺而已。覺幽見真,故名為得,得實何有,斯可與適道矣。適道者,志即道也,道即適也,知一焉已矣。孟子曰:「不慮而知。」夫曰「不慮而知」,若固物然,匪一也,而能若是乎神哉!陽明先生曰:「致良知者,此知即一,此知本神,知之不昧,是曰致矣。」噫!先生之言至矣哉。

  道也者,性也,非率性,則道其所道者也。先儒輩出,皆知宗性學矣,而知性者,或寡矣。則其用工,不能自得其天命之真,亦性其所性者也。若夫豪傑,則立志直希孔、孟,何暇竊似弄影於依稀假借之地?以聞見推測為知,念慮追責為學,規矩模仿為習,是皆外襲者,非性也。孟軻氏沒而知學者鮮矣。聖賢教來學,率性而已。人之動靜食息,仁義禮智,靈明之德感通,皆以時出而名立焉,無有不感通,無有不停當,自晝而暮,自少而老者也。此天命之性如此。是智之事,智譬則巧,而不能使人者,須自得也。自得之學,於良知之自朝而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是與天同流者,非天命而何?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為也。轉展苦而益勞,是作拙也。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謂其不自悟,故曰「蠢」。能率之者,動靜食息,已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能自信天命之真,而自安其日用之常,是則渾然與天地合德矣。是謂「喜怒哀樂未發之中,而允執之矣」。顏子之學,儘是矣。周子所謂「一為要」,程明道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不須防檢,不須思索」,孟子曰「性善」者,皆是也。如此則曰「知止而後有定」。

  夫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窮測也。而曰誠、神、幾,曰性、道、教。如此曰知止,失此曰自暴。此者惟幾惟微,巧在自覺而已。此知之體,沖虛無朕曰中,感應中節曰和,舉此而詔之於人曰傳,人了而自契曰悟,不差毫釐曰巧。甚矣!夫巧之不能喻於人也。蓋其指識曰心,名欲為情,似是而非,背道而馳,吾固不知其為吾也已矣。萬物何與也哉!是以在禹、皋陶則見而知之,是見而不知者亦眾矣。在湯、文、武則聞而知之,是聞而不知者亦眾矣。夫道也者,性也,謂人而無性,可乎?聖人者,人之聰明也,謂人不皆聰明,可乎?人不自滅其性,而不自作其聰明,其誰不聖人乎?是本無難知者也。知則率性而已,豈不至易?良能而已,豈不至簡?聖人不得而見之,有志者蓋寡矣。

  聖學惟無欺天性,聰明學者,率其性而行之,是不自欺也。率性者,率此明德而已。父慈子孝,耳聰目明,天然良知,不待思慮以養之,是明其明德。一入思擬,一落意必,則即非本然矣,是曰自欺也。先師陽明先生,只提致良知為古今參同,蓋以此也。先生深於自得者也,自信此知即性也。曰知者,自靈明言。曰性者,自不息言。妙用無端,條理密察,曰理。靈明者,此覺也,聲臭俱無,神聖莫測,曰明、曰誠。體以知名,有知無體,理本用顯,仁義由名,故曰:「為能聰明睿知,則溥博淵泉而時出之。」寬裕溫柔,齋莊中正,時出而名之者也。語其體,固聰明睿知是已。此即一覺知者也。視聽痛癢,無不覺者。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日用此體也,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是以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賢知者,不知日用是天則也,而有照覺。是又不能澄然無事,實過用其心,而作於偽矣。君子之道,所以鮮能也。回黜聰明,而仰鑽瞻忽,蓋知入道必求依乎中庸,所以得即永得,故曰:「得一善而勿失之矣。」

  疑吾道特足以經政撫時,而不知其定性立命之奧,將謂二氏有密教也,而不知人者天地之心,得其心則天地與我同流,混闢之化,相與終始,亦何以惑死生乎?《易》曰「原始返終」,故知死生之說。其說也,謂形有始終耳。而性即命也,何始終乎?故君子盡性則至命矣,不知求作聖之學,何以望此道之明,而自立人極也哉!夫人之所以為貴者,此性之靈而已矣。

  惟靈也,故能聰能明,能幾能神,能謙能益,能剛能柔,卷舒變化,溥博高明,出入乎富貴貧賤之境,參酌乎往來消息之時,安然於飲食居處,怡然於孝弟忠信。伊尹以天民之先覺而覺天下者,覺此靈明之性而已。必自覺矣,而始可以語得也。是故惟君子也,無入而不自得。自得者,率性而行者也,焉往而非道哉!不有伊、周,又誰覺天下?未覺之先,又誰其不執夢想以為真哉!釋夢去想,則無所事矣。惟覺則真,妄則未覺也。未覺又以何者為真乎?雖然,真性不以妄而或泯也,誰其無恍然之一覺哉!百姓共玩而不察,惟其不察,故無自悟之門矣。孟子指怵惕之心於乍見入井之頃,即伊尹覺天下之心也。

  孔、孟之學,堯、舜之治,舉求諸心焉而已。心外無事矣,求事也者,或逐事而二心,求心也者,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心也,即萬化也,自聖人以至愚夫,一者也。知天下國家皆我也,是曰知心;知天地萬物皆心也,是曰知學。

  盡心則萬物備我,我者萬物之體,萬物者我之散殊。一物不得其所,則將誰委乎?曰我不能,則自欺其知;曰物難盡,則自離其體。是皆自私自是者之見,不責躬而責人,不求諸心而求諸事,非盡心之謂也。

  告子固有義外之非矣,伊川曰:「在物為理。」何以異於義外哉!子莫固有執中之陋矣,伊川曰:「堂之中為中,國之中為中。」何以異於執一哉?信理在外也,何以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信中可擬而明也,何以曰「故神無方,而易無體」?

  學所以明道也,道者率性而已耳。目之無不睹聞者,聰明則然也;父子之無不愛親者,慈孝則然也。是固若大路然,而民生日用,不能不由之者也。然道即聰明慈孝也,顏子之仰鑽瞻忽,何謂而歎其難?道信高矣,美矣!孟子曰:「徐行後長。」何謂而指其近?

  問:「志道懇切,如何又有迫切不中理之病?」曰:「迫切不中理者,欲速也。意識為累,故有此病。知學者此知精明,自惺惺地有蔽即覺,而惻隱羞惡不能自已者也。未知者,但意識耳,勤懇之念,作疑計功,雜出於思,如何會循循?」

  問:「盡心便知性,知性便知天,此理莫不失於大快否?」曰:「心也,性也,天也,果有二乎?學者無師承,怎便會悟徹?此心既未徹,種種障蔽,奚止於大快之疑!」

  問:「宋朝惡忌伯淳,以其不理會事,只是理會學,如何?」曰:「知外無學,事外無知,既曰理會學,則日用皆著察之功,無非事者,安得有事學之分?」

  問:「以堯、舜事業為一點浮雲,只是所性不存之意?」曰:「浮雲語適然也,做到時雍風動處,聖人皆順應而我無與,此正是允執厥中。」

  問:「氣清則通,清極則神,恐神不可以言氣也,何如?」曰:「運動者曰氣,虛靈者曰神,皆擬而名之者也。不神則無物矣,誰其運動?學而未至無欲則思雜,雜則不清,雜則不神,非二也。」

  問:「朱子謂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要罷了三十年科舉,此說如何?」曰:「謂須得真才,可圖恢復,必須學術中來。今日卓越之資,皆溺習於科舉而不知返。噫!弊而害也久矣。誠正之學不講,如人才何!」

  問:「孝弟之至,通於神明,不是兩般事。此理何如?」曰:「愛親敬長者,性也,即神明之感而通者也,焉有兩般事?自行於人者,有至與不至,故必曰‘至則通於神明’。」

  問:「知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曰:「如認欲作理,則涵養箇甚?講求正精察乎理欲,而存乎此心者也。這學問中自不能缺一的,如何是專?如何是不務?莫認講求作談天說地也。」

  問:「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似指氣質之性而言,何如?」曰:「五行陰陽一太極也,一而未嘗不殊,殊而未嘗不一也。猶人也,耳目口鼻未嘗可同,見聞覺知未嘗有二,心也。質者性之器,氣者性之運,孰得而二之而離之者哉!若曰天地之性,又曰有氣質之性,則誤矣。」

  問:「南軒答胡直夫書,‘亦豈無欲乎?而莫非天地之流行,不可以人欲言’,恐欠真切。」曰:「有欲此念也,無欲亦此念也,覺與不覺耳。蓋百姓日用,莫非天命之流行,但無妄即誠也。如此則入道有門矣。」

  問:「伊川謂動見天地之心,如何?」曰:「複其見天地之心,又著剩語。如學果自得,莫非是心,何動何靜?何見何不見?不自得,皆空言也,何從而見?」

  問:「銓司選官,避嫌者皆私心。若系其親子弟,如何不避嫌得?」曰:「人心虛靈,別嫌明微,乃時措妙用,若此等商量,自著不得。此皆有欲之心,從格套中商量而求其可,豈義之與比?若此等心,避不避皆私也。」

  問:「《理性命章》,‘萬一各正’,如何謂之各正?」曰:「各賦此理而生,蠢動與人靈性各具,是天命無二也。品物之殊曰萬均,得所賦曰各正。」

  問:「至誠如神。」曰:「如神者,如吾靈明之本性也,故曰民愚而神。」

教諭王一菴先生棟

  王棟字隆吉,號一菴,泰州人。從事心齋。嘉靖戊午,由歲貢授南城訓導,轉泰安,陞南豐教諭。所至以講學為事。先生之學,其大端有二:一則稟師門格物之旨而洗髮之,言「格物乃所以致知,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故致知格物,不可分析;一則不以意為心之所發,謂「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昔者先師蕺山曰:「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太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故以意為心之所發為非是,而門下亦且齗齗而不信。於是有答董標《心意十問》,答史孝複《商疑》。逮夢奠之後,惲日初為《劉子節要》,尚將先師言意所在節去之,真索解人而不得。豈知一菴先生所論,若合符節。先生曰:「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顧當時亦無不疑之,雖其久於門下者,不能以釋然。下士聞道而笑,豈不然乎?周海門作《聖學宗傳》,多將先儒宗旨湊合己意,埋沒一菴,又不必論也。

  語錄

  陽明先生提掇「良知」二字,為學者用功口訣,真聖學要旨也。今人只以知是知非為良知,此猶未悟。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動、不慮而知之靈體,其知是知非,則其生化於感通者耳。

  良知無時而昧,不必加知,即明德無時而昏,不必加明也。《大學》所謂在明明德,只是要人明識此體,非括去其昏,如後人磨鏡之喻。夫鏡,物也;心,神也。物滯於有跡,神妙於無方,何可倫比?故學者之於良知,亦只要識認此體,端的便了,不消更著致字。先師雲:「明翁初講致良知,後來只說良知,傳之者自不察耳。」

  先師以安身釋止至善,謂天下國家之本在身,必知止吾身於至善之地,然後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故止至善者,安其身之謂也。欲安其身,則不得不自正其身。其有未正,又不容不反求諸身。能反身則身無不正,身無不正,則處無不安,而至善在我矣。古今有志於明德、親民,而出處失道,身且不保者,不明止至善之學故也。

  先師之學,主於格物,故其言曰:「格物是止至善工夫。」格字不單訓正,格如格式,有比則推度之義,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謂吾身與天下國家之人。格物雲者,以身為格而格度天下國家之人,則所以處之之道,反諸吾身而自足矣。

  舊謂意者心之所發,教人審幾於動念之初。竊疑念既動矣,誠之奚及?蓋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謂心無主宰,賴意主之,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無時不動,故其生機不息,妙應無方。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所謂意也,猶俗言主意之意。故意字從心從立,中間象形太極圈中一點,以主宰乎其間,不著四邊,不賴倚靠。人心所以能應萬變而不失者,只緣立得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慮而知。不然,孰主張是?孰綱維是?聖狂之所以分,只爭這主宰誠不誠耳。若以意為心之發動,情念一動,便屬流行。而曰及其乍動未顯之初,用功防慎,則恐恍惚之際,物化神馳,雖有敏者,莫措其手。聖門誠意之學,先天易簡之訣,安有此作用哉!

  誠意工夫在慎獨,獨即意之別名,慎即誠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動之處,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故舉而名之曰獨。少間,攙以見聞才識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則是有所商量倚靠,不得謂之獨矣。世雲獨知,此中固是離知不得。然謂此個獨處,自然有知則可,謂獨我自知而人不及知,則獨字虛而知字實,恐非聖賢立言之精意也。知誠意之為慎獨,則知用力於動念之後者,悉無及矣。故獨在《中庸》謂之不睹不聞,慎在《中庸》謂之戒慎恐懼。故慎本嚴敬而不懈怠之謂,非察私而防欲者也。

  慎獨註雲:「謹之於此以審其幾。」後儒因欲審察心中幾動,辨其善惡而克遏之。如此用功,真難湊泊。《易》大傳曰:「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則幾字是交際事,幾上見,非心體上有幾動也;心體上有幾動,則是動於念。楊慈湖所以謂之起意,而非《大學》、《中庸》所謂獨也。《大傳》又曰:「夫《易》,聖人所以極深而研幾者也。」朱子解雲:「所以極深者,至精也;所以研幾者,至變也。」以變釋幾,非事幾乎?後因又謂:「於心幾動處省檢而精察之。」以是為研,謬亦甚矣。

  問:「《遺錄》一詩,言念頭動處須當謹,似亦以意為心之所發,如何?」曰:「謹念是戒其莫動妄念,非其動後察善惡也。亦是立定主意,再不妄動之義。且予所謂意猶主意,非是泛然各立一意,便可言誠。蓋自物格知至而來,乃決定自以修身立本之主意也。《中庸》即曰‘誠身’,《孟子》即曰‘反身而誠’。不本諸身,便是妄了。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是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豈以未嘗聞之先師而避諱之哉!」

  象山謂:「在人情事變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必有事焉,非謂必以集義為事,言吾人無一時一處而非事,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心,無一時一處而非心,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學。故凡日用動靜雲為,一切人情事變,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孰非職分內當為之事?故謂之「必有事焉」,猶言須臾離事不得,件件隨知順應而不失其宜,是則所謂集義者也。故孟子以後,能切實用功,而不涉於虛想虛見、虛坐虛談者,無如象山。

  明翁初講致良知,曰:「致者至也,如雲喪致乎哀之致。」其解物格知至,曰:「物格,則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觀此則所謂致良知者,謂致極吾心之知,俾不欠其本初純粹之體,非於良知上複加致也。後因學者中往往不識致字之義,謂是依著良知,推致於事,誤分良知為知,致知為行,而失知行合一之旨。故後只說良知,更不復言致字。今明翁去久,一時親承面命諸大名賢皆相繼逝,海內論學者靡所稽憑,故有虛空冒認良知,以為易簡超脫,直指知覺凡情為性,混入告子、釋氏而不自知,則不言致字誤之也。二者之間,善學者須職取。

  或疑心翁以格物為反身之學,用於應事接物時甚好,但若平居未與物接,只好說個良知,更有何物可格?曰:「格物原是致知工夫,作兩件拆開不得。故明翁曰‘致知’,實在於格物,格物乃所以致知,可謂明矣。且先師說‘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國家為末,可見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致知格物可分拆乎?況先師原初主張格物宗旨,只是要人知得吾身是本,專務修身立本,而不責人之意,非欲其零零碎碎於事物上作商量也。夫何疑哉!」

  問:「前輩多言敬,則中心有主;今曰誠意,則心有主。謂主敬不如主誠者乎?」曰:「不然,誠與敬俱是虛字。吾非謂誠能有主,謂誠此修身立本之意,乃有主也。誠字虛,意字實,譬如方士說丹,意是鉛汞丹頭,誠則所謂文武火候而已。又通考之北宮黝之有主,是主必勝;孟施捨之有主,是主無懼;曾子聞大勇於夫子,是主自反而縮;孟子之異於告子,是主行慊於心。皆必有一件物事主宰於中,乃有把柄。今只徒言敬,則中心有主,不知主個甚麼,將以為主個敬字,畢竟懸空,無附著,何以應萬變而不動心乎?吾輩今日格物之學,分明是主修身立本。誠意是所以立之之功,不須說敬,而敬在其中。蓋自其真實不妄之謂誠,自其戒慎不怠之謂敬,誠則敬,敬則誠,其功一也。又程子嘗言:‘學者先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這便是以仁為主,誠敬是所以存之之功。究竟來,孔之言縮,孟之言慊,程之言仁,皆與《大學》修身為本,統脈相承,若合符節,思之當自躍然。」

  學者一得良知透露,時時處處,昭朗光耀,諸所動作,皆在其中。故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苟於此天性真知,不能徹底皎潔,而藉見聞為知識,則不過知之次者耳。聖人原不藉見聞為知識,故其教人也,雖鄙夫有問,皆可叩兩端而竭盡無餘。

  先儒發變化氣質之論,於學者極有益,但若直從氣質偏處矯之,則用功無本,終難責效。故只反身格物,以自認良知,尋樂養心,而充滿和氣,則自然剛暴者溫,柔懦者立,驕矜者巽,簡傲者謙,鄙吝者寬,惰慢者敬,諸所偏重,鹹近於中矣。以是知學必涵養性源為主本,而以氣質變化為徵驗。

  自責自修,學之至要。今人詳於責人,只為見其有不是處。不知為子而見父母不是,子職必不共;為臣而見君上不是,臣職必不盡。他如處兄弟,交朋友,畜妻子,苟徒見其不是,則自治已疏,動氣作疑,自生障礙,幾何不同歸於不是哉!有志於為己者,一切不見人之不是,然後能成就一個自家是。

  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夫子教人,只在言動事為上,從實理會,而性天之妙,自在其中,故曰下學而上達。更不懸空說個性與天道,使人求高望遠。學者理會得時,則夫子之文章,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外文章而別求性天則妄矣。吾人今日,正不可汲汲於談天說性,而失聖門教法之常。

  問:「如何是安靜以養微陽?」曰:「《詩》雲:‘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只是謹慎保守此個靈根,常是閑閒靜靜,欣欣融融,便是得其所養。今人只要向外馳騁,安得陽長陰消?且如人一時收攝精神,略見虛明光景,便將平日才智襯貼起來。多聞見者,馳騁於聞見;能立事功者,馳騁於事功;善作詩者,馳騁於詩;會寫字者,馳騁於字;以至要立門戶,要取聲名等等,恢宏皆作勞攘,精神逐外,白日鬼迷,當如陽複何哉!」

  楊、墨之差易見,故自孟子一辨之後,無人複入其門。鄉願媚世盜名,雖間有人效之,然亦內省有愧,高明有識之士自不屑為。獨告子之學,近似率真,坑陷多少有志好學人豪,鶻鶻突突撞入其門,恬不為怪。此其為害特深,至今不息也。凡今之不肯精細入思,從容中道,而但任氣作用,率意徑情,且侈號於人曰:「吾自良知妙用矣,管甚人是人非;吾自性天流行矣,管甚無破無綻。」少循規矩,則謂之拘執道理;少盡報施,則謂之陪奉世界。凡若此者,謂非告子不求於心、不求於氣之學乎?嗚呼,安得起孟子於九原而辨正之也!

  一友聞格物之說,喜曰:「看來格物二字,只是個致知底致字。」曰:「然。」曰:「學既明白如此,須作第一事幹,庶不虛負所聞。」曰:「作第一事,還有第二第三,須是看得事即學,學即事,日用間一切動靜雲為,總只是這一個學,方是無間斷,無歇手處。」友乃躍然。

  庸德庸言,是小小尋常言行,無甚關係時節。今人之所忽處,正古人之所謹處。故學必於微小去處不少放過,方始入精。

  一友好直己之是,語之曰:「是非之在人心,自明自辨,何須自家理直?子直其是,誰肯認非?此餘少時害過切骨病痛。曾記與林東城論一事於舟中,餘欲明辨自己之是,東城則欲渾厚莫辨,謂‘辨得自己極是,不難為了別人!’予執滯不能服。時李天泉在坐,兩解之曰:‘二公皆是也。渾厚則仁之意多,辨明則義之意多。’予曰:‘巧哉!仁可以該義,義不可以該仁。吾二人之優劣既較然矣,何得謂皆是乎?’東城大笑曰:‘公依舊又在這裏辨個優劣,要做甚麼?公可謂只是生薑樹上生。但自此,吾當進於明辨,公亦當進於渾厚,則彼此俱有益耳。’予於是始大悟其差,亟起謝教,自是悔改。數十年來,然後能不敢不渾。」

  《易傳》曰:「天下何思何慮。」非教人一切不思慮也。「學而不思則罔」,「心之官則思」,慎思研慮,皆學者用功所在,安得糊塗!《易傳》之意,蓋言天下之理,同歸而塗自殊,一致而慮自百。我這裏真是廓然大公,則自然物來順應;我這裏真是寂然不動,則自然感而遂通,更複有何事可思,何物可慮,而有待於計較安排者耶!今不玩本章全文,而截其「何思何慮」四字,欲人槁木死灰,其心於一切無所思慮之地,豈理也哉!或雲:「此是聖人地位。」亦伊川發得太早之說也。會得時何思何慮,正吾人為學切近工夫。蓋必實見得天性良知,果是自能感通,自能順應,果是無絲毫巧智,複有待於計較安排,此方是真機妙用,真性流行,而內外兩忘,澄然無事矣。不然,終日應酬,都只是憧憧往來,自私用智,何足以言學乎!

  不識不知,然後能順帝之則。今人只要多增聞見,以廣知識,攙雜虛靈真體,如何順帝則乎?蓋人有知識,則必添卻安排擺佈,用智自私,不能行其所無事矣。故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程子曰:「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此格言也。然不必質美者能之。良知本體,人人具足,不論資質高下,亦不論知識淺深,信得及,悟得入,則亦明得盡矣。有不能者,百倍其功,終有明盡時節。到得明盡,便亦都無渣滓,所謂明則誠也。學者但當盡力此明,不必更求其次。」只緣當時說個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遂使無限英雄,不敢自任質美,從事於渾化之功。但擇取其所謂次者,而終身用力焉。所謂明盡,只是認得良知的確無遮蔽處耳。

  聖人神化之精,不出於「上交不諂,下交不瀆」之兩言。吾先師論明哲保身,亦不出於愛敬之一道。若他人論幾論哲,必著玄微奧妙之辭,愈深遠而愈不實矣。

  或問「本體」。曰:「體用原不可分,良知善應處,便是本體。孔門論學,多就用處言之,故皆中正平實。後儒病求之者,逐事支離,不得其要,從而指示本體,立論始微,而高遠玄虛之蔽所自起矣。

  由仁義行,自是良知天性,生機流出,不假聞見安排。行仁義者,遵依仁義道理而行,不由心生者也。一是生息於中,一是襲取於外,二者王霸聖凡之別,非安勉生熟之分也。

  聖人所不知不能,是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之事。

  心不在焉,須知不在何處。人言心要在腔子裏,心苟在腔子裏面,則凡腔子之外,可盡無心耶?夫心之本體,靜虛無物,則為不放失,無在而無不在也。若或一有所著,馳於彼則不存於此,有所在則有所不在矣,此之謂不在。

  古人好善惡惡,皆在己身上做工夫。今人好善惡惡,皆在人身上作障礙。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道善學。善字當玩,如雲魯男善學柳下惠一般。學本不必靜坐,在始學粗心浮氣,用以定氣凝神可也。周子主靜之說,只指無欲而言,非靜坐也。今人謬以靜坐養心,失之遠矣。

  問:「欲致良知,必須精察此心有無色貨名利之私夾雜,方是源頭潔淨。」曰:「此是以良知為未足,而以察私補之也。良知自潔淨無私,不必加察,但要認得良知真爾。不認良知,而務察其私,其究能使色貨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安望廓清之有日哉!」

  問:「閑思雜慮,何以卻之?」曰:「聖人之學,不必論此。心之生機,頃刻不息,所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是其神明不測,自合如此。若一概盡欲無之,必求至於杳然無念,非惟勢有不能,即能之,正所謂槁木死灰,自絕其生生不息之機而可乎?但不必思閑慮雜,徒自勞擾耳。」

  一友覺有過,言愧悔不樂。曰:「莫煩惱前頭失處,且喜樂今日覺處,此方是見在真工夫。煩惱前頭失處,尚在毀譽上支持,未複本體;喜樂見在覺處,則所過者化,而真體已呈露矣,二者相去不亦遠乎?」

  自古士農工商業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孔門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藝者才七十二,其餘則皆無知鄙夫耳。至秦滅學,漢興,惟記誦古人遺經者,起為經師,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學獨為經生文士之業,而千古聖人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遂泯沒而不傳矣。天生我師,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直超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自完自足,不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一朝複明。先師之功,可謂天高而地厚矣。

  誠意問答 門生李梴撰

  歲生庚午春王正月,芝蘭獨茂,苔草爭妍,梴偶侍側。

  一菴夫子起而歎曰:「格物之學,已信於人人矣,誠意以心之主宰言,不猶有疑之者乎!」梴曰:「豈特他人疑之,雖以梴之久於門下者,亦不能以釋然。蓋以意為心之所發,則未發為心之本體,心意有所分別,而後誠正不容混也。先儒謂心如穀種,意其所發之萌芽矣乎?」

  師曰:「子知穀之萌芽已發者為意,而不知未發之中,生生不息,機莫容遏者,獨不可謂之意乎?」梴曰:「已發之和,即有未發之中者在,亦嘗聞之矣。然《大學》一書,專在情上理會,故好惡足以括之。意之所在,非好則惡,意不近於情耶?」

  師曰:「意近乎志,即經文之所謂有定也。行者之北之南,必須先有定主,主意定而後靜且安,則身修矣。」梴曰:「嘗與吳友、三江論人之視聽言動,莫非吾意之所運。視聽言動必以禮,則亦莫非吾誠之所在也,故《大學》誠意,即《中庸》誠身,似於師說近之乎?然以意近乎志,古者十五志於《大學》,豈待格物之後而志始立耶?」

  師曰:「志意原不相遠,《語錄》嘗言之矣。惟學貴知本,誠身誠意固一也,然不知誠意以修身為家國天下之本,則身不止於至善,而每陷於危險之地矣。身且不保,而況於保家、保國、保天下乎?今人知格物反己之學,而猶不免於動氣責人者,只為修身主意不誠。如果真誠懇惻,凡有逆境,惟知責己而不知責人,是於感應不息上用工。不然,斷港絕河,棄交息遊,而非聖人運世之學矣。」梴曰:「言之至此,心體洞然。自盱歸任,格致、處事、議事頗有究竟,而不容少有所混然。以之處人亦然。今聞師訓,庶有所悔而改乎!但感應不息上用功,吾儒之所以異於二氏者,正在於此,卻當於心體上著力,豈宜於效驗上較之耶?」

  師曰:「心跡一而後知吾儒之妙,非二氏可及也。若人情有感必應,則恒人皆能處之矣。惟感之而不應,而吾之所以感之者,惟知自盡其分,而不暇於責人望人,而後謂之學無止法。為人父,止於慈,不當因其子之賢愚而異愛。為人子,止於孝,不當因其父之慈嚴而異敬。君臣朋友皆然。一求諸身而無責人之妄念,是之謂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蓋反身則此心一而不二,不二非誠乎?樂即此之謂自謙也。」梴曰:「用力之方,指示下愚,當何所先乎?」

  師曰:「誠意工夫,全在慎獨,獨即意也。單單吾心一點生幾,而無一毫見聞、情識、利害所混,故曰獨。即《中庸》之所謂不睹不聞也。慎即戒慎恐懼。」梴曰:「誠意之後,正心之功,亦大段著力不得。譬之行者之南,立定主意,必期至南而止,更無一毫牽引,此誠也。然至中途,或有君上之召,或有父兄之命,則又當變通而不容泥滯,落於有所正心之功,其不滯而已乎?」

  師曰:「不滯亦是。但能決定以修身立本為主意,則自無邪念,不必察私防欲,心次自然廣大。《傳》曰‘心寬體胖’,其旨深哉!苟不由誠意自慊,而專務強正其心,則是告子之學也,烏足以語此!」梴曰:「論至於此,學問雖有所受,而體認則存乎人。何前之苦析經文,而不求實用哉?梴之所以疑而信、信而疑者,蓋以世之主講者,輒好異說以新聞見,況朱子之學,猶未可以輕議。嘗讀《章句》,因其所發釋明德,實其所發釋誠意;又考諸《小註》,意是主張恁地。然則朱子皆非歟?」

  師曰:「朱子所註,未為不是,但後之學者,遂分所發有善惡二端。殊不知格致之後,有善而無惡,若惡念已發,而後著力,則猶恐有不及者矣。」梴曰:「禁於未發之謂豫,發而後禁,則扞格而不勝。用力於未發者,集義之君子,自慊者也。用力於已發者,襲取之小人,見君子而後厭然之類也。吾人今日願為君子耶?為小人耶?當知所以自辦矣。但意之所主,果屬將發未發之間乎?未則不得謂之意矣。」

  師曰:「未發已發,不以時言。且人心之靈,原無不發之時,當其發也,必有寂然不動者以為主,乃意也。此吾所以以意為心之主宰,心為身之主宰也。子姑無以言語求,久之自當有得。」梴曰:「《大學》一書,血脈全在誠意,況假道濫竽,空談虛見,布衣猶當恥之。雖曰心誠,求之不中不遠,然年當見惡,學無所得,師適遠別,安敢自怠自欺,以貽後日之晦哉!」

  師曰:「然。子可書之《道範遺思》卷末,因以見子之志,亦以見吾之苦心雲。」

文選林東城先生春

  林春字子仁,號東城,揚之泰州人。家貧,傭王氏為僮子。王氏見其慧,因使與子共學。先生亦刻苦自厲。嘉靖壬辰,舉會試第一,登進士第。除戶部主事,改禮部,又改吏部。久之,轉員外郎。請告歸,起補郎中。辛醜卒官,年四十四。先生師心齋,而友龍溪,始聞致良知之說,遂欲以躬踐之。日以朱墨筆點記其意向臧否醇雜,以自攷鏡。久之,乃悟曰:「此治病於標者也,盍反其本乎?」自束發至蓋棺,未嘗一日不講學。雖在吏部,不以官避嫌疑,與知學者挾衾被櫛具,往宿寺觀中,終夜刺刺不休。荊川曰:「君問學幾二十年,其膠解凍釋,未知其何如也。然自同志中語,質行者必歸之。」由此言之,先生未必為泰州之入室,蓋亦無泰州之流弊矣。

文肅趙大洲先生貞吉

  趙貞吉字孟靜,號大洲,蜀之內江人。生而神穎,六歲誦書,日盡數卷。登嘉靖十一年進士第。選庶起士,授編修。因上惑方術,疏請敷求真儒,不報。遷右春坊右中允,管司業事。二十九年,京師戒嚴,嫚書要貢,集百官議闕下,日中莫發一論者。先生出班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恥之。」華亭問何奇畫,先生曰:「為今之計,皇上出禦正殿,下詔引咎,錄周尚文之功以勵邊帥,釋沈束之獄以開言路,輕損軍之令,重賞功之格,飭文武百司為城守,遣官宣諭諸將,監督力戰,其他無可為畫者。」上即陞先生左春坊左諭德,兼河南道監察禦史,給賞功銀五萬兩,令其隨宜區處,宣諭將士。方廷議罷,先生盛氣謁相嵩於西苑直中,嵩辭不見。先生怒叱門者。會通政趙文華趨入,顧謂先生曰:「公休矣,天下事當徐議之。」先生愈怒,罵曰:「汝權門犬,何知天下事!」嵩聞大恨,欲敗其事,故不與督戰事權,亦不與一護卒。先生單騎出城,僦民車,致銀總兵仇鸞所,曆諸營傳諭而返。明日複命,上怒,謂功賞未見措置,第為周尚文、沈束懷怨,詔錦衣衛逮杖。謫廣西荔波縣典史。量移徽州通判。稍遷南京文選司主事,進郎中,陞光祿寺少卿,通政司參議右通政,光祿寺卿,戶部右侍郎,皆在南京。四十年始入為戶部右侍郎,又以忤嵩罷。隆慶改元,起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上幸學,暫掌祭酒事。出為南京禮部尚書。召入兼翰林院學士,協管詹事府事。尋拜文淵閣大學士。先生在閣,與高文襄共事,而議多不合。其大者謂「禦兵分隸五府,數變之後,至嘉靖庚戌,別立戎政廳,以十餘萬眾,統於一人,盡變祖制。夫兵權貴於分,練兵亦貴於分,此古法也。」疏下廷臣議行,而本兵霍冀不悅。及給事中楊鎔論冀,冀遂誣先生主使。上終直先生而罷冀。文襄以徐文貞草世廟遺詔,改政改臣為讎君,將欲加罪。先生拂衣起曰:「若是則先帝大禮大獄諸案,即宋之奸黨碑也。」文襄色變而止。文襄以閣臣兼掌吏部事,使先生兼掌都察院事。文襄欲修怨廷中之異己者,非時考察科道,先生執筆,文襄終不得志,其爭給事中吳時來至於日中。於是文襄使其客韓楫劾先生為庸橫。先生言:「人臣庸則不能橫,橫非庸臣之所能也。臣兢兢惟拱言是聽,僅以考察一事與之相左,臣真庸臣也。若拱者然後可謂之橫也已。」詔馳驛歸。杜門著述,擬作《二通》,以括今古之書。內篇曰《經世通》,外篇曰《出世通》。內篇又分二門:曰史,曰業。史之為部四:曰經,曰傳,曰制,曰志。業之為部四:曰典,曰行,曰藝,曰術。外篇亦分二門:曰說,曰宗。說之為部三:曰經,曰律,曰論。宗之為部一:曰單傳直指。書雖未成,而其緒可尋也。萬曆四年三月十五日卒,年六十九。贈少保,諡文肅。

  先生之學,李贄謂其得之徐波石。按先生之論中也,曰「世儒解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而不知言中為何物。今夫置器於地,平正端審,然後曰‘此器不偏不倚’;度物之數,長短適中,然後曰‘此物無過不及’。今舍其器物,未問其作何名狀,而但稱曰‘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則茫茫虛號,何所指歸?若以為物物有天然之則,事事有當可之處,夫天然之則,在此物者,不能以該於彼物;當可之處,在此事者,不能以通於他事。若以為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則動靜雲為之際,自無過不及之差,此又以中為學問之效。寧有三聖心傳,不指其體而僅言其效乎?」波石之論中也,亦曰:「伊川有堂之中為中,國之中為中,若中可擬而明也,《易》不當曰神無方而易無體矣。」故知先生有所授受也。先生初不自諱其非禪學,常與徐魯源相遇,魯源言:「學問當有所取,有所舍。」先生厲聲曰:「吾這裏無取無舍,宛然宗門作用也。」其答友人雲:「仆之為禪,自弱冠以來,敢欺人哉!試觀仆之行事立身於名教,有悖謬者乎?則禪之不足以害人明矣。仆蓋以身證之,非世儒徒以口說諍論比也。」先生謂「禪不足以害人」者,亦自有說:「朱子雲:‘佛學至禪學大壞。’蓋至於今,禪學至棒喝而又大壞。棒喝因付囑源流,而又大壞。就禪教中分之為兩:曰如來禪,曰祖師禪。如來禪者,先儒所謂語上而遺下,彌近理而大亂真者是也。祖師禪者,縱橫捭闔,純以機法小慧牢籠出沒其間,不啻遠理而失真矣。今之為釋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師禪勿貴,遞相囑付,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機械變詐,皇皇求利,其害寧止於洪水猛獸哉!故吾見今之學禪而有得者,求一樸實自好之士而無有。假使達摩複來,必當折棒噤口,塗抹源流,而後佛道可興。」先生之所謂「不足以害人」者,亦從彌近理而大亂真者學之。古來如大年、東坡、無垢、了翁一輩,皆出於此。若其遠理而失真者,則斷斷無一好人也。先生常游嵩高、抱犢、伏牛諸山,德清蔡子木問道,述七圖示之:其一《混元圖》

  ,其二《出庚圖》 ,其三《浴魄圖》 ,其四《伊字三點之圖》 ,其五《卍字輪相之圖》

  ,其六周子《太極圖》,其七《河圖》。謂一以攝六,六以顯一,一者真空也,六者妙有也,世間法與出世法皆備矣。先生蓋見溈仰以圖相創立宗旨,與《太極圖》相似,故扭合為一,而不顧其理之然否也。夫《太極》只一圈耳,一圈之外,不可更加一圈也。仰山之圖相九十七,一圓分主一事,不得謂之混元矣。是故形同而實異也。《出庚》、《浴魄》,魏伯陽以月象附會納甲,趙汝楳、朱風林皆常駁之,與《太極》益不合矣。英雄欺人,徒自欺耳!

  雜著

  中之名何稱哉?其性命之總名也歟?乃圓滿充足之號,無虧無盈,無首無尾,無分別同異之義。其體則太始之元,太乙之真;其材則二儀之精,五行之秀。以言其渾成,則為元命;以言其圓明,則為元性。不立一知,而不見其不足,包括萬德,而不見其有餘者,其惟中乎!天高明,而中與之高明;地博厚,而中與之博厚;萬古悠久無疆,而中與之無疆。執之者,如寶珠在握,而珠外有餘光,其極也,千珠曆落,而彩射無邊;如古鏡當台,而鏡外有餘照,其極也,萬鏡交輝,而光影無盡。命自我立,性自我具,宇宙在手,萬化生身,參贊位育,輔相裁成。躋之者,莫甚於堯、舜之聖矣,下逮三代聖賢,無不於此成道。而吾夫子,拔起千載之後,直以堯、舜為宗。其始志學,以至耳順、從心之年,無非此執中之指。至其孫伋始著為書,曰《中庸》,欲以深明斯道。而世儒不達,徒以意度解詁,曰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而不指言中為何物。今夫置器於地,平正端審,然後曰「此器不偏不倚」;度物之數,長短適中,然後曰「此物無過不及」。今舍其器物,未問其作何名狀,而但稱曰「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則茫茫虛號,何所指歸耶?若以為物物有天然之則,事事有當可之處,吾能精一以討,求之執之於心,以為常法,則其說又有不然者。夫天然之則,在此物者,不能以該於彼物;當可之處,在此事者,不能以通於他事。若執一,則無異於刻舟之愚;若徇萬,則有同於雕形之苦。以是為大聖人,盡性至命,篤恭無為之道,奚其可哉!若以用精一之功,以從事於人心道心之間,必使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則動靜雲為之際,自無過不及之差。此又以中為學問之效,而三聖相授之時,不指其體而僅言其效,舍道心精一,而舉其行事無過不及之處,以為執守之地,若非《古文尚書》之出,則《論語》之記亦疏矣。諸子因吾說而求之,優遊厭飫,以求自得,毋拘舊說,毋蹈淺陋,他日自肯於羹牆衡帶之間也,相與勗之。

  君子亦心乎?學而已矣!真學真志,真修真修,至虛至虛,至謙至虛。無見見,即是我至謙,無我我,不可見,終日乾乾,學此而已矣。見起忘修,我起害志,修非真修,志非真志,敢曰真學?夫真學也者,不昧、不落、不著、不倚也。不倚也者,學於見聞知識而不倚,學於人情事變而不倚,以至學於天地而不倚。無地、無時、無事,非學而不倚。不倚也者,無我之謂也,見無我,則倚於無我。不倚也者,無見之謂也;無見也者,見即是我;無我也者,我不可見。只此真見、真我之謂真志、真修,謂之至虛至謙,謂之誠意。如是改過謂之改,如是懲忿謂之懲,如是徙義謂之徙,如是窒欲謂之窒,如是自改、自懲、自徙、自窒謂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謂之自慊,謂之自誠。夫誠之者,性也,非見也。

  講「吾有知乎哉」一章,曰:「夫聖人者,性聰明睿智之體,安容執敬別之用?其天浩浩,其淵淵淵,其仁肫肫,易矣簡矣,廣矣大矣,明物察倫,知來藏往,無不備矣。此略舉聖人大知之量如此耳。今乃忽揭一高堅之談曰:‘吾有知乎哉!’此語如青天忽轟霹靂,使人心膽俱喪,言思無措矣。即有智者,能於言下領解於聖人之心,如空合空,如鏡涵鏡,如泡入水,如響趨寂,渣滓渾化,冥契無礙,覿面承之曰:‘公豈欺我哉!’此之謂玄解,奈何伊人之難遇也!於是聖人自下注腳去矣,乃曰:‘我無知也。’予於聖語又妄下注腳曰:‘此無知雲者,不可錯會,謂聖人為真無知也,則木石無知,亦可以為聖人乎?’聖人到此,理窮而性盡,不見有知,謂之無知,實深入知覺之海者也。夫常人理路未盡,則有未徹之蔽,性天未盡,則存未化之物。故知而有知,流於情識紛擾之域矣,此故執有之為害也。今夫天‘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常有乎?惟天不有,故能生生不窮,聖人亦猶夫天也。偶一夫之來問,持空而無所之心,故能廣聖人周徧之智,竭聖人無窮之辨,而聖亦何嘗有哉?惟聖人不有,故能亹亹而無盡。今夫匠氏聚百石之銅以為巨鍾,累月渠渠,然務成其魁然之形者,為其中有砉然之聲也。問曰:‘魁然之形成矣,砉然之聲安在乎?’則告曰:‘在擊之耳。’然則聖人之大智亦若此耳。噫!吾儕去聖日遠,安得以鄙夫持其空無能之一擊,以游於夫子聖智覺海中,而默存其忘言之教乎?班生有言孔子□□□□□□□觀此章句,殆仲尼之無言也與?

  謝子人為□□□學甚至,曰:「吾從事於學,則不疑於言矣。」既引疾歸,曰:「吾不能不疑於言。尚其專事於學矣,雖然朋友益遠,微言難析,吾其困乎!」大洲於是為定志明學之論,曰:「夫至尊者道也,至樂者學也,學以聞道,志以成學也。然而學不信心久矣,惟其不信自心,是以志無由立。蓋此心不失,即名為志,此志不失,即臻道域也。

  今先不信心而志從何生?志隳而學宜其輾轉外求,而自蔽益深矣。某以為必先討去其蔽,而後可與共學。是以古之朋友,旦夕聚處,先王教化,亦必群處校列而後成,有由然也。夫學者之蔽,有窺測前聖,模度後賢,摘服佳言,飭行善事,身心互持,徒相窒礙,而此念既熟,自諉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依仿妄念,逡巡襲取也。亦有取自胸臆,懸立標準,即以標準為師,而別起意念,常受□焉,隱微牽絆,未有止息,抱此情識,自諉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依憑妄念,虛恍意見也。亦有醉心陳編,馳騖文事,研究糾賾,增長聞見,剽竊空談,支離著述,身心漂泊,至老無聞,而言語之微,矜持影響,及淹浸既久,傢俱頗成矣,遂自諉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枉肆妄念,紛紜玩物也。又有頗知向學,而厭靜喜動,厭物喜靜者,在靜無主,則雜念輪轉,而苦眩不寧,在動逐物,則境移心變,而煩惱複作,或滯靜而沉昏是宅,或徇動而神守離軀,或照管馳求,以為近取,檢點科列,以為自治,惟此枝條最為繁多,而終歸於廢學矣,其蔽在不自信其心,而妄生支離也。又有志非真切,託意矜名,依傍仁義之途,而自以為是,日作心勞之偽,而不覺其非,止於補塞脫漏,惟知修飾觀聽,故多欲之根日深,而智慧之種將盡矣。然而性無滅息,本知獨良,或因考古而發憤;或聽人言而忸怩;或因順境而真見忽開,緬思有為;或因欲極而天心複見,即求解脫;或惜歲月之不可留;或歎古人之不易及;或光風霽月之下,而暢然自由;或迅雨烈風之前,而惕然追悔。皆其本心忽明之端,不可昧也。但舊念既熟,而新知尚生,熟者有欲可依,而舉目見前,生者無本可據,而掉臂遺失,是以卒歸於不學無志而已矣,其蔽在不信自心,而立基無地也。夫五蔽者,言其略矣。五者交錯,互相生養,而蔽無窮矣。今欲直得本心,而確然自信,惟當廓摧諸蔽,洞然無疑,則本心自明,不假修習,本性自足,不俟旁求,天地萬物,惟一無二,在在具足,浩浩充周矣。雖然無有師友淵源之論,砥礪切磨之功,奮起塵俗,超然物表者,誰與領此?某濡跡宦途,而學稍歸一,則以京師豪傑所聚,而誨我無涯矣。謝子離索之憂,其誠然乎哉!雖然謝子本知與天地萬物同其良也,與百姓日用同其能也,與千古萬古已去未來之聖哲同其妙悟也。疑此者,謝子之真疑也;信此者,謝子之真信也。真疑之體,即信體也;真信之用,即疑用也。求去其疑,非信也;求臻其信,愈疑也。是謂不假修習之心,不俟旁求之性也。謝子能信予言乎?鳥鳴花落,皆是師資,行道之人,示我妙用,而孰為離索之困哉!」

  古之君子,或仕與處,皆究竟其學而已也。學者覺也,古有先覺而後仕者,伊尹是也。伊尹曰:「予天民之先覺者。」有先仕而後覺者,孔子是也。孔子蓋少仕於魯,至四十而始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也。嗚呼!斯理也,涵萬彙而無體,攝宇宙而無功,動作見聞,意識思惟,悉於其中現見。為諸有之宗,而不可以有求;為諸無之祖,而不可以無取。是生生之原,我之性也。悟此為覺也,迷此為惑也。夫已覺而仕,則具在我,而仕境相摩,其覺愈精。已仕而不求其覺,則權在仕,而身徇情移,其惑益蔽。悲哉!惑仕者乎?呫嗶瑣末,可以敷言,小術雷同,以之考功,君臣之義不明,同胞兄弟之念不洪,生人憔悴,大道茺蒙,非有哲人,誰與領此?

  夫學未至於聖人之地,而假名言以修心,其勢不容於不異也。昔閩、洛之儒異唐、漢矣,唐、漢之儒異鄒、魯矣。三千七十之流,各持其異,入孔門而欲爭之,皆喪其名言,而如愚以歸。故曰:「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然後異者合而道術一矣。此曷故耶?以得聖人為之依歸也。是故聖人者,群言之家,而道之岸也。夫眾車麗馳於康莊而前卻之異者,策使之也;眾舟沿遡於廣津而洄突之異者,枻使之也;眾言淆亂於名言而喧聒於是非之異者,見使之也。至若行者抵家,則並車釋之矣,何有於策?渡者抵岸,則並舟釋之矣,何有於枻?學者而至於聖人之門,則並其名言喪矣,何有於見?

  子貢賢者,賢者志在尊道,故揚厲聖人太過。夫子之道,本如慈母,如平地,顧子貢矯焉,揭諸日月,又使人索諸數仞之際,亦甚異矣。今考於夫子之自狀,如發憤,如好古,不厭不倦,不踰矩耳,不如子貢之所稱詡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最深悟,又不如子貢之所稱詡也。夫不欺其心為忠,能度人之心為恕。夫不欺自心與能度他心者,豈今之人盡不能者哉?循是義也,堂堂平平,以入夫子之門,是千載而昕夕也。

  學術之曆古今,譬之有國者。三代以前,如玉帛俱會之日,通天下之物,濟天下之用,而不必以地限也。孟、荀以後,如加關譏焉,稍察阻矣。至宋南北之儒,殆遏糴曲防,獨守谿域,而不令相往來矣。陳公甫嘗歎宋儒之太嚴。惟其嚴也,是成其陋者也。夫物不通方則用窮,學不通方則見陋。且諸子如董、楊以下,蘇、陸以上,姑不論。晦翁法程、張矣,而不信程、張,尊楊、謝矣,而力闢楊、謝。凡諸靈覺明悟,通解妙達之論,盡以委於禪,目為異端,而懼其一言之汙也。顧自日看案上《六經》、《論》、《孟》及程氏文字,於一切事物理會,以為極致,至太極無極,陰陽仁義,動靜神化之訓,必破碎支離之。為善稍涉易簡疏暢,則動色不忍言,恐墮異端矣。夫如此學道,烏得不陋?謂靈覺明妙禪者所有,而儒者所無,非靈覺明妙,則滯窒昏愚,豈謂儒者必滯窒昏愚,而後為正學耶?子思曰:「惟天下聰明睿智,足以有臨。」《大傳》曰:「古之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是豈塵埃濁物,昏沉鑽故紙而已耶?

  來諭雲:「道通天地萬物,無古今人我。」誠然,誠然!但雲:「欲卷而藏之,以己立處未充,不能了天地萬物也。」斯言似有未瑩徹處耳。愚意謂當雲:「己力未充,故時有執滯處。時有礙窒處,於此但假漸習薰修,久之不息,徐徐當徹去矣。」即徹處謂之「先天而天弗違」,即未徹謂之「後天而奉天時也」。作如是功者,日用間種種色色,刹刹塵塵,皆在此大圓鏡智中,卷舒自在,不見有出入往來之相,陵奪挽轉之境矣,故曰「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也,豈可以為粘帶難於解脫耶?《中庸》曰:「天命之謂性。」言其不假人為,無善無不善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也,發而中節謂之和」也,指其率性,而不假人為之處也。周子曰:「和也者中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指其已發即未發之體也。老子觀竅與觀妙,同出同玄之旨,與此同也。佛氏不思善,不思惡,見本來面目之義,與此同也。豈可以《中庸》之言,謂墮於情緣,難免生死耶?公所引情順萬事而無情者,即《圓覺經》隨順覺之謂也。於此了了,則世法與出世法,一齊徹去無餘矣,豈可非之於自無中取辨耶?公雲:「責任之重,有不容己,欲為己任,又立處未充。」則不免於攬厭之病矣。何則?天地萬物古今與我一體也,而欲取為己任,則二之矣,是攬之累也。謂迎之也,我與天地萬物古今一用也,而患己立未充,則二之矣,是厭之累也。謂將之也,均之未為隨順覺性也。

  能隨順覺性,則即體即用,即用即體,體用一如矣。學至於體用一如,則達乎大覺圓頓之門矣。古人不貴踐履,只貴眼明,若能於此具眼,曆落分明,雖於日用之中,官私之事,情有執滯處,念有礙塞處,一歸於習氣之累,漸資薰修方便而徹之耳。如是則青城、蛾眉之中,即衡山、廬阜之境也;衣冠師表之地,即禦風雲遊之處也。逸莫逸於與眾同知也,勞莫勞於違眾獨棲也。古歌雲:「如今休去便休去。」非謂休官休世休事也,謂休其不了之心也。又雲:「若覓了時無了時。」不了之心,在官去官,任事謝事,俱不了也。惟知者,當下了,即當下休矣;當下休,即當下徹矣。

  答友雲:「華翰書旨,皆戒仆之留意禪宗者。夫仆之為禪,自弱冠以來矣,敢欺人哉!公試觀仆之行事立身,於名教有悖謬者乎?則禪之不足以害人明矣。仆蓋以身證之,非世儒徒以口說諍論比也。吾性中有十八陰界,戕亂我靈明,賊伐我元命,仆蓋欲以明智定力,破此一身,伐性陰賊,雖不能徹底一澄照,睿聖聰明如古至人,而莊、孟以下,欲庶幾也。向來嘗以此意微露於公前,而公遂疑之。仆何不幸,而不遇公之賞音哉!夫古之君子,得志則兼愛天下,不得志則康濟一身耳。且一身亦不小也,是天地之心也,陰陽之會也,鬼神之交也,五行之秀氣也,未有不被此根塵識念所壞者。今自顧其身與凡夫等,而欲造神聖之業,豈不難哉?公幸勿因忌其名,遂不求其實也。且宋儒拘拘,而舉業之士,又不足以語於盡性之門,彼若肆其胸臆,出不遜,則予將奈之何!故嘗自托於不肖,戒之以免其喋喋。惟於公之前,則不敢複遜也。夫公之名仆,意甚厚,謂仆之才,似可備世任使者,若向空寂發途,則灰其有為之志,窳惰散棄不可鞭策,而損於聖教,故可惜也。頃京師有友人,亦以此意相責。仆欲發揮此道,其說甚長,頃刻未易傾倒。今啻與公約,倘聖王異時任用公以廓清斯世,仆雖老,猶能為公執殳,隨所用之。功成便當角巾東道,視去榮利若脫屣耳。有一不如茲言,公然後食之階下,亦無懟焉。此書若逢羅達夫,可出之,以致哄堂,不必示他人,以啟爭端。

  記昔與子論性於白日之前矣,曰:「性喻諸日,智喻諸光,非光無日,掩日無光,故本性不迷,不迷為智。若正智不見本性,尚迷處茲迷境,而談率性,是以真體汩沒於見聞也。故知光日一體之喻者,可以悟天性矣。」又記與子論欲於明月之前矣,曰:「欲譬諸雲,明是我體,當雲在月際,人見其暗,而明月之體未虧。故千古常明者性體,一時漸暗者欲塵。人能知明是我心,欲當自淨,原非染,暗明亦強名,則可以喻寡欲之方矣。」子於此時,亦躍然喜動,無複疑也。予曰:「未也。因人言而乃悟者,非自得也。猶之日射搖水,光動於壁,寒入火室,暖自外至,借彼精神,為我精神,所措既去,我仍索然,其惟深造乎?深造則自得也。自得則所謂如日之喻性,本無欲,如月之喻欲,自不留。循此入道,刻期至矣。」

  夫步象蹠者,不由兔徑,恢大業者,必宏遠圖。昔古公欲大周之業,必遷於歧山之下居焉。陶朱欲富其積,必處於定陶,天下舟車財貨輻輳之處。然則士之欲追古聖賢,而求得其所為,道其處財蓄德當何如耶?乃若足不出於百里,目不接一勝友,抱《兔園》寒陋十數冊故書,操舉子活套亹亹不休之管,以雄長於目不識一丁,腹無一點墨汁之輩之中,偃然自大曰:「吾以斯文自任,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識在側,奚啻笑河伯之汩於秋水,又乃歎溝澮之盈於屋霤,人以為愧矣。嗟嗟!人亦有言,年近三十,憂老將至,世事易纏糾,光陰易懡邏,忽忽淹留,壯老逼人,打入凡俗隊中,亦不難矣。可不省哉!可不畏哉!蓋士學道而無師承,祗以文字相誑誘者,畢竟墮此爾。

  乾為吾健,坤為吾順,風行水流,日麗澤潤,動處為雷,止處為山,無聲無臭,充滿兩間,此名為心,別名為仁。無內無外,無損無增,自孝自弟,自聰自明,喜怒哀樂,未有一物,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無情有情,合為一體,未著軀殼,只有此耳。聖人以此洗而退藏,惟有圓圈可以形容。藏中何有?圈中何名?至精至一,為天地心。原此真心,不分愚智,魚躍鳶飛,各職其職。濛濛我生,營營自戕,自斲自喪,自迷自狂,自築自牆,自固其防,自放於憂悲愴逸、鄙吝貪妒之場,而不悟其非真常也。嗚呼!此獨何心?往而不復,夜半一聲,天心呈露,夢後周公,廟中西伯,玄酒太羹,汩然無跡。辟彼淵泉,今見涓涓,辟彼大莖,今見萌根,無象之象,無形之形,根滋莖大,水到渠成,一時翕聚,萬古常靈。嗚呼!易悟者心,難淨者習,呼為習呼,吸為習吸,習心作主,須臾不離。辟彼室家,見奪於賊,退處奴隸,仆仆受役。反正之苦,禹平水土,涵養之力,稷藝稼穡。於是一念不起,境不觸也,一見不倚,微不忽也,不離繩縛,自解脫也,不絕思慮,自澄澈也。以我視天地萬物,未有我也,以天地萬物視我,未有天地萬物也。翼乎如鴻毛之遇順風,浩乎若巨魚之縱大壑也,然而不能無過也。夫不能無過者,習難淨;自能改過者,性自定也。然後求其真求,放而不放,真悟真修,前後徹朗。愚非為下,智非為上。回也從事,參乎免夫,先立其大,白首著書。太山巖巖,示我廣居,學問無他,了此而已。實際其地,庶為知恥,銘於東西,敢告同志。(《求放心齋銘》)

  天地萬物,本吾一體也,而吾何以知天地萬物之然哉?天地非仁將恐折,萬物非仁將恐歇,吾心非仁吾身將恐蹶。吾何以知吾身之然哉?吾視非仁,盲從目生,吾聽非仁,聾從耳騰,吾言非仁,吾過瞢瞢,吾動非仁,身過殷殷。嗚乎!微翳眯睛,則八方易位,一念顛倒,而人己成敵。執迷為真,賊以代子,四竅塵投,一妙覺死。樂出於虛,蒸則成菌,既死之心,不可複振。蝸窟蚓穴,去仁幾何!鳶飛魚躍,於仁何若!古之有道,去彼取此,三才歸根,一日克己。吾何以知有道之然哉?以其無己也,故能成其己。嗚乎!吾有大己,俯萬物而觀天地者也。大己不浹,小己揭揭,小己既克,大己潑潑。古之善克者,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動無軌轍,言非述稱,四用反一,一真流行,無體無方,禮嘉而亨。少有意必固我作累,妙用齊滯,具為痿痺,此為不仁,而株橛小己。是故無己為克,真己為大,至大為仁。體無對待,不見大小,正知內外?性此曰聖,複此曰賢,小子至愚,擇焉執焉。昔者吾友從事於此,敢告非狂,為仁由己。(《克己箴》)

參政羅近溪先生汝芳

  羅汝芳字惟德,號近溪,江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知太湖縣。擢刑部主事。出守甯國府,以講會鄉約為治。丁憂起複,江陵問山中功課,先生曰:「讀《論語》、《大學》,視昔差有味耳。」江陵默然。補守東昌。遷雲南副使,悉修境內水利。莽人掠迤西,迤西告急。先生下教六宣慰使滅莽,分其地。莽人恐,乞降。轉參政。萬曆五年,進表,講學於廣慧寺,朝士多從之者,江陵惡焉。給事中周良寅劾其事畢不行,潛住京師。遂勒令致仕。歸與門下走安成,下劍江,趨兩浙、金陵,往來閩、廣,益張惶此學。所至弟子滿座,而未常以師席自居。十六年,從姑山崩,大風拔木,刻期以九月朔觀化。諸生請留一日,明日午刻乃卒,年七十四。

  少時讀薛文清語,謂:「萬起萬滅之私,亂吾心久矣,今當一切決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體。」決志行之。閉關臨田寺,置水鏡幾上,對之默坐,使心與水鏡無二。久之而病心火。偶過僧寺,見有榜急救心火者,以為名醫,訪之,則聚而講學者也。先生從眾中聽良久,喜曰:「此真能救我心火。」問之,為顏山農。山農者,名鈞,吉安人也。得泰州心齋之傳。先生自述其不動心於生死得失之故,山農曰:「是制欲,非體仁也。」先生曰:「克去己私,複還天理,非制欲,安能體仁?」山農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故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先生時如大夢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納拜稱弟子,盡受其學。山農謂先生曰:「此後子病當自愈,舉業當自工,科第當自致,不然者,非吾弟子也。」已而先生病果愈。其後山農以事系留京獄,先生盡鬻田產脫之。侍養於獄六年,不赴廷試。先生歸田後,身已老,山農至,先生不離左右,一茗一果,必親進之。諸孫以為勞,先生曰:「吾師非汝輩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先生舉業弟子,已聞其有得于《易》,反北面之。宗正曰:「伏羲平地著此一畫,何也?」先生累呈註腳,宗正不契,三月而後得其傳。嘗苦格物之論不一,錯綜者久之,一日而釋然,謂「《大學》之道,必在先知,能先知之則盡。《大學》一書,無非是此物事。盡《大學》一書物事,無非是此本末始終。盡《大學》一書之本末始終,無非是古聖《六經》之嘉言善行。格之為義,是即所謂法程,而吾儕學為大人之妙術也」。夜趨其父錦臥榻陳之,父曰:「然則經傳不分乎?」曰:「《大學》在《禮記》中,本是一篇文字,初則概而舉之,繼則詳而實之,總是慎選至善之格言,明定至大之學術耳。」父深然之。又嘗過臨清,劇病恍惚,見老人語之曰:「君自有生以來,觸而氣每不動,倦而目輒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先生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豈病乎?」老人曰:「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君以夙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習。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隨之矣。」先生驚起叩首,流汗如雨,從此執念漸消,血脈循軌。先生十有五而定志於張洵水,二十六而正學於山農,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證道於泰山丈人,七十而問心於武夷先生。先生之學,以赤子良心、不學不慮為的,以天地萬物同體、徹形骸、忘物我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須把持,不須接續,當下渾淪順適。工夫難得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船,順風張棹,無之非是。學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為心之本體,沉滯胸膈,留戀景光,是為鬼窟活計,非天明也。論者謂龍溪筆勝舌,近溪舌勝筆。顧盻呿欠,微談劇論,所觸若春行雷動,雖素不識學之人,俄頃之間,能令其心地開明,道在現前。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氣,當下便有受用,顧未有如先生者也。然所謂渾淪順適者,正是佛法一切現成,所謂鬼窟活計者,亦是寂子速道,莫入陰界之呵,不落義理,不落想像,先生真得祖師禪之精者。蓋生生之機,洋溢天地間,是其流行之體也。自流行而至畫一,有川流便有敦化,故儒者於流行見其畫一,方謂之知性。若徒見氣機之鼓蕩,而玩弄不已,猶在陰陽邊事,先生未免有一間之未達也。夫儒釋之辨,真在毫釐。今言其偏於內,而不可以治天下國家,又言其只自私自利,又言只消在跡上斷,終是判斷不下。以羲論之,此流行之體,儒者悟得,釋氏亦悟得,然悟此之後,複大有事,始究竟得流行。今觀流行之中,何以不散漫無紀?何以萬殊而一本?主宰曆然。釋氏更不深造,則其流行者亦歸之野馬塵埃之聚散而已,故吾謂釋氏是學焉而未至者也。其所見固未嘗有差,蓋離流行亦無所為主宰耳。若以先生近禪,並棄其說,則是俗儒之見,去聖亦遠矣。許敬菴言先生「大而無統,博而未純」,已深中其病也。王塘南言先生「早歲於釋典玄宗,無不探討,緇流羽客,延納弗拒,人所共知。而不知其取長棄短,迄有定裁。《會語》出晚年者,一本諸《大學》孝弟慈之旨,絕口不及二氏。其孫懷智嘗閱《中峰廣錄》,先生輒命屏去,曰:‘禪家之說,最令人躲閃,一入其中,如落陷阱,更能轉頭出來,複歸聖學者,百無一二。’」可謂知先生之長矣。楊止菴《上士習疏》雲:「羅汝芳師事顏鈞,談理學;師事胡清虛(即宗正),談燒煉,採取飛昇;師僧玄覺,談因果,單傳直指。其守甯國,集諸生,會文講學,令訟者跏趺公庭,斂目觀心,用庫藏充餽遺,歸者如市。其在東昌、雲南,置印公堂,胥吏雜用,歸來請托煩數,取厭有司。每見士大夫,輒言三十三天,憑指箕仙,稱呂純陽自終南寄書。其子從丹師,死於廣,乃言日在左右。其誕妄如此。」此則賓客雜遝,流傳錯誤,毀譽失真,不足以掩先生之好學也。

  語錄

  問:「今時談學,皆有個宗旨,而先生獨無。自我細細看來,則似無而有,似有而無也。」羅子曰:「如何似無而有?」曰:「先生隨言對答,多歸之赤子之心。」曰:「如何似有而無?」曰:「才說赤子之心,便說不慮不學,卻不是似有而無,茫然莫可措手耶?」曰:「吾子亦善於形容矣。其實不然。我今問子初生亦是赤子否?」曰:「然。」曰:「初生既是赤子,難說今日此身不是赤子。長成此時,我問子答,是知能之良否?」曰:「然。」曰:「即此問答,用學慮否?」曰:「不用。」曰:「如此則宗旨確有矣。」曰:「若只是我問你答,隨口應聲,個個皆然,時時如是,雖至白首,終同凡夫,安望有道可得耶?」曰:「其端只在能自信從,其機則始於善自覺悟。虞廷言道,原說其心惟微,而所示工夫,卻要惟精惟一。有精妙的工夫,方入得微妙的心體。」曰:「赤子之心,如何用工?」曰:「心為身主,身為神舍,身心二端,原樂於會合,苦於支離。故赤子孩提,欣欣長是歡笑,蓋其時身心猶相凝聚。及少少長成,心思雜亂,便愁苦難當。世人於此隨俗習非,往往馳求外物,以圖安樂。不思外求愈多,中懷愈苦,老死不肯回頭。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會尋轉路。曉夜皇皇,或聽好人半句言語,或見古先一段訓詞,憬然有個悟處,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渾是赤子,赤子渾解知能,知能本非學慮,至是精神自是體貼,方寸頓覺虛明,天心道脈,信為潔淨精微也已。」曰:「此後卻又如何用工?」曰:「吾子只患不到此處,莫患此後工夫。請看慈母之字嬰兒,調停斟酌,不知其然而然矣。」

  問:「學問有個宗旨,方好用工,請指示。」曰:「《中庸》性道,首之天命,故曰‘道之大原,出於天’,又曰‘聖希天’。夫天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者也。聖則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者也。欲求希聖希天,不尋思自己有甚東西可與他打得對同,不差毫髮,卻如何希得他?天初生我,只是個赤子。赤子之心,渾然天理,細看其知不必慮,能不必學,果然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的體段,渾然打得對同過。然則聖人之為聖人,只是把自己不慮不學的見在,對同莫為莫致的源頭,久久便自然成個不思不勉而從容中道的聖人也。赤子出胎,最初啼叫一聲,想其叫時,只是愛戀母親懷抱,卻指著這個愛根而名為仁,推充這個愛根以來做人,合而言之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若做人的常是親親,則愛深而其氣自和,氣和而其容自婉,一些不忍惡人,一些不敢慢。人所以時時中庸,其氣象出之自然,其功化成之渾然也。」

  問:「掃浮雲而見天日,與吾儒宗旨同否?」曰:「後儒亦有錯認以為治心工夫者,然與孔、孟宗旨,則迥然冰炭也。《論》、《孟》之書具在,如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曰‘凡有四端於我者’云云,看他受用,渾是青天白日,何等簡易方便也。」曰:「習染聞見,難說不是天日的浮雲,故學者工夫要如磨鏡,塵垢決去,光明方顯。」曰:「吾心覺悟的光明,與鏡面光明卻有不同。鏡面光明與塵垢原是兩個,吾心先迷後覺,卻是一個。當其覺時,即迷心為覺,則當其迷時,亦即覺心為迷也。夫除覺之外,更無所謂迷,而除迷之外,亦更無所謂覺也。故浮雲天日,塵埃鏡光,俱不足為喻。若必欲尋個譬喻,莫如冰之與水,猶為相近。吾人閒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則水之遇寒,凍而凝結成冰,固滯蒙昧,勢所必至。有時師友講論,胸次瀟灑,是心開朗,譬則冰之暖氣消融,解釋成水,清瑩活動,亦勢所必至也。冰雖凝而水體無殊,覺雖迷而心體具在,方見良知宗旨,貫古今,徹聖愚,通天地萬物而無二、無息者也。」

  問:「今時士子,祗徇聞見讀書,逐枝葉而忘根本,何道可反茲習?」曰:「枝葉與根本,豈是兩段?觀之草木,徹頭徹尾,原是一氣貫通,若頭尾分斷,則便是死的。雖雲根本,堪作何用?只要看用功志意何如。若是切切要求根本,則凡所見所聞皆歸之根本,若是尋枝覓葉的肚腸,則雖今日盡有玄談,亦將作舉業套子矣。」

  問:「向蒙指示,謂不必汲汲,便做聖人,且要詳審去向,的確地位。承教之後,翻覺工夫最難湊泊,心胸茫無畔岸。」曰:「此中有個機括,只怕汝不能自承當耳。」曰:「如何承當?」曰:「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氣力,有大識見,就此安心樂意而居天下之廣居,明目張膽而行天下之大道。工夫難到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船,順風張棹,則巨浸汪洋,縱橫任我,豈不一大快事也哉!」曰:「是果快活。」曰:「此時汝我雖十數人,而心心相照,只蕩然一片,了無遮隔也。」眾譁然曰:「果是渾忘各人形體矣,但此即是致廣大否?」曰:「致廣大而未盡精微也。」曰:「如何方盡精微?」曰:「精與粗對,微與顯對。今子胸中看得個廣大,即粗而不精矣,目中見有個廣大,便顯而不微矣。若到性命透徹之地,工夫純熟之時,則終日終年,長是簡簡淡淡,溫溫醇醇,未嘗不廣大而未嘗廣大,未嘗廣大而實未嘗不廣大也。是則無窮無盡而極其廣大,亦無方無體而極其精微也已。」曰:「不知方體如何應事?」曰:「若不是志氣堅銳,道理深遠,精神凝聚,則何能如此廣大?如此精微?故即是可以應事,即是可名工夫,亦即是而可漸學聖人也已。」

  問:「吾人在世,不免身家為累,所以難於為學。」曰:「卻倒說了。不知吾人只因以學為難,所以累於身家耳。即如才歌三十六宮都是春,夫天道必有陰陽,人世必有順逆,今曰三十六宮都是春,則天道可化陰而為純陽矣。夫天道可化陰而為陽,人世獨不可化逆而為順乎?此非不近人情,有所勉強於其間也。吾人只能專力於學,則精神自能出拔,物累自然輕渺。莫說些小得失,憂喜毀譽榮枯,即生死臨前,且結纓易簀,曳杖逍遙也。」

  問:「臨事輒至倉皇,心中更不得妥貼靜定,多因養之未至,故如是耳。」曰:「此養之不得其法使然。因先時預有個要靜定之主意,後面事來多合他不著,以致相違相競,故臨時衝動不寧也。」曰:「靜定之意,如何不要?孟子亦說不動心。」曰:「心則可不動,若只意思作主,如何能得不動?孟子是以心當事,今卻以主意去當事。以主意為心,則任養百千萬年,終是要動也。」

  問:「善念多為雜念所勝,又見人不如意,暴發不平事,已輒生悔恨,不知何以對治?」曰:「譬之天下路徑,不免石塊高低,天下河道,不免灘瀨縱橫。善推車者,輪轅迅飛,則塊磊不能為礙,善操舟者,篙槳方便,則灘瀨不能為阻。所雲雜念忿怒,皆是說前日後日事也。工夫緊要,只論目前。今且說此時相對,中心念頭,果是何如?」曰:「若論此時,則恭敬安和,只在專志聽教,一毫雜念也不生。」曰:「吾子既已見得此時心體,有如是好處,卻果信得透徹否?」大眾忻然起曰:「據此時心體,的確可以為聖為賢,而無難事也。」曰:「諸君目前各各奮躍,此正是車輪轉處,亦是槳勢快處,更愁有甚麼崎嶇可以阻得你?有甚灘瀨可以滯得你?況‘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則此個輪,極是易轉,此個槳,極為易搖,而王道蕩蕩平平,終身由之,絕無崎嶇灘瀨也。故自黃中通理,便到暢四肢,發事業,自可欲之善,便到大而化,聖而神。今古一路學脈,真是簡易直截,真是快活方便。奈何天下推車者,日數千百人,未聞以崎嶇而回轍;行舟者,日數千百人,未聞以灘瀨而停棹,而吾學聖賢者,則車未嘗推,而預愁崎嶇之阻,舟未曾發,而先懼灘瀨之橫,此豈路之扼於吾人哉?亦果吾人之自扼也?」

  問:「吾人心與天地相通,只因有我之私,便不能合。」曰:「若論天地之德,雖有我亦隔他不得。」曰:「如何隔不得?」曰:「即有我之中,亦莫非天地生機之所貫徹,但謂自家愚蠢而不知之則可,若謂他曾隔斷得天地生機則不可。」曰:「極惡之人,雷霆且擊之,難說與天不隔。」曰:「雷擊之時,其人驚否?」曰:「驚。」「被擊之時,其人痛否?」曰:「痛。」曰:「驚是孰為之驚,痛是孰為之痛?然則雷能擊死其人,而不能擊死其人之驚與痛之天也已。」

  問:「吾儕須是靜坐,日久養出端倪,方才下手工夫有實落處。」曰:「請問靜養之法?」曰:「聖學無非此心,此心須見本體,故今欲向靜中安閒調攝,使我此心精明朗照,瑩徹澄湛,自在而無擾,寬舒而不迫,然後主宰既定,而應務方可不差。今於坐時,往往見得前段好處,但至應事接物,便奪去不能?久,甚是懊惱。」羅子慨然興歎曰:「子志氣誠是天挺人豪,但學脈如所雲,不無誤子矣。雖然,何啻子耶!即漢儒以來,千有餘年,未有不如是會心誤卻平生者。殊不知天地生人,原是一團靈物,萬感萬應而莫究根原,渾渾淪淪而初無名色,只一心字,亦是強立。後人不省,緣此起個念頭,就會生個識見,露個光景,便謂吾心實有如是本體,本體實有如是朗照,實有如是澄湛,實有如是自在寬舒。不知此段光景,原從妄起,必隨妄滅。及來應事接物,還是用著天生靈妙渾淪的心。心盡在為他作主幹事,他卻嫌其不見光景形色,回頭只去想念前段心體,甚至欲把捉終身,以為純亦不已,望顯發靈通,以為宇泰天光。用力愈勞,違心愈遠。」興言及此,為之哀惻曰:「靜坐下手,不知如何方是!」曰:「孔門學習,只一‘時’字。天之心以時而顯,人之心以時而用,時則平平而了無造作,時則常常而初無分別,入居靜室而不異廣庭,出宰事為而即同經史。煩囂既遠,趣味漸深,如是則坐愈靜而意愈閑,靜愈久而神愈會,尚何心之不真,道之不凝,而聖之不可學哉!」

  問:「欲為人,如何存心?」曰:「知人即知心矣。《洪範》說人有視聽言動思,蓋大體小體兼備,方是全人,視聽言動思兼舉,方是全心。但人初生,則視聽言動思渾而為一,人而既長,則視聽言動思分而為二。故要存今日既長時的心,須先知原日初生時的心。子觀人之初生,目雖能視,而所視只在爹娘哥哥;耳雖能聽,而所聽只在爹娘哥哥,口雖能啼,手足雖能摸索,而所啼所摸也只在爹娘哥哥。據他認得爹娘哥哥,雖是有個心思,而心思顯露,只在耳目視聽身口動叫也。於此看心,方見渾然無二之真體,方識純然至善之天機。吾子敢說汝今身體,不是原日初生的身體?既是初生身體,敢說汝今身中即無渾沌合一之良心?漸漸湊泊將來,可見知得人真,便知得心真,知得心真,便存得心真。」

  問:「吾儕求道,非不切切,無奈常時間斷處多。」曰:「試說如何間斷?」曰:「某常欲照管持守此個學問,有時不知不覺忽然忘記,此便是間斷處也。」曰:「此則汝之學問原系頭腦欠真,莫怪工夫不純也。蓋學是學聖,聖則其理必妙。子今只去照管持守,卻把學問做一件物事相看。既是物事,便方所而不圓妙,縱時時照見,時時守住,亦有何用?我今勸汝,且把此等物事放下一邊,待到半夜五更,自在醒覺時節,必然思想要去如何學問,又必思想要去如何照管持守我的學問。當此之際,輕輕快快轉個念頭,以自審問說道,學問此時雖不現前,而要求學問的心腸,則即現前也,照管持守工夫,雖未得力,而要去照管持守一段精神,卻甚得力也。當此之際,又輕輕快快轉個念頭,以自慶喜說道,我何不把現前思想的心腸,來做個學問,把此段緊切的精神,來當個工夫,則但要時便無不得,隨處去更無不有。所謂身在是而學即在是,天不變而道亦不變,安心樂意,豈止免得間斷,且綿綿密密,直至神聖地位,而一無難也已。」

  問:「尋常如何用工?」曰:「工夫豈有定法。某昨夜靜思,此身百年,今已過半,中間履歷,或憂戚苦惱,或順適欣喜,今皆窅然如一大夢。當時通身汗出,覺得苦者不必去苦,欣者不必去欣,終是同歸於盡。再思過去多半只是如此,則將來一半亦只如此,通總百年都只如此。如此卻成一片好寬平世界也,所謂坦蕩蕩不過如此。」曰:「然則喜怒哀樂皆可無耶?」曰:「喜怒哀樂原因感觸而形,故心如空谷,呼之則響,原非其本有也。今只慮子心未必能坦蕩耳。若果坦蕩,到得極處,方可言未發之中。既全未發之中,又何患無中節之和耶?君子戒慎恐懼,正怕失了此個受用,無以為位育本源也。」

  今人懇切用工者,往往要心地明白,意思快活。才得明白快活時,俄頃之間,倏爾變幻,極其苦惱,不能自勝。若能於變幻之時,急急回頭,細看前時明白者,今固恍惚矣;前時快活者,今固冷落矣。然其能俄頃明白而為恍惚,變快活而為冷落,至神至速,此卻是個甚麼東西?此個東西,即時時在我,又何愁其不能變恍惚而為明白,變冷落而為快活也。故凡夫每以變幻為此心憂,聖人每以變幻為此心喜。

  一友自述其平日用工,只在念頭上纏擾。好靜惡動,貪明懼昏,種種追求,便覺時得時失,時出時入,間斷處常多,純一處常少,苦不能禁。方悟心中靜之與動,明之與暗,皆是想度意見而成,感遇或殊,則光景變遷,自謂既失,乃或倏然形見,自謂已得,乃又忽然泯滅,總無憑准。於是一切醒轉,更不去此等去處計較尋覓,卻得本心渾淪,只不合分別,便自無間斷,真是坦然蕩蕩,而悠然順適也。或詰之曰:「如此渾淪,然則善不消為,惡不必去耶?」友不能答。羅子代之答曰:「只患渾淪不到底耳。蓋渾淪順適處,即名為善,而違礙處,便名不善也。故只渾淪到底,即便不善化而為善也,非為善去惡之學而何?」眾皆有省。

  一友每常用工,閉目觀心。羅子問之曰:「君今相對,見得心中何如?」曰:「炯炯然也。但常恐不能保守,奈何?」曰:「且莫論保守,只恐或未是耳。」曰:「此處更無虛假,安得不是?且大家俱在此坐,而中炯炯,至此未之有改也。」羅子謂:「天性之知,原不容昧,但能盡心求之,明覺通透,其機自顯而無蔽矣。故聖賢之學,本之赤子之心以為根源,又徵諸庶人之心,以為日用。若坐下心中炯炯,卻赤子原未帶來,而與大眾亦不一般也。吾人有生有死,我與老丈存日無多,須知炯炯渾非天性,而出自人為。今日天人之分,便是將來鬼神之關也。今在生前能以天明為明,則言動條暢,意氣舒展,比至歿身,不為神者無幾。若今不以天明為明,只沉滯襟膈,留戀景光,幽陰既久,歿不為鬼者亦無幾矣。」其友遽然曰:「怪得近來用工,若日中放過處多,則夜臥夢魂自在;若日中光顯太盈,則夢魂紛亂顛倒,令人不堪。非遇先生,幾枉此生矣。」

  問:「用工,思慮起滅,不得寧貼。」曰:「非思慮之不寧,由心體之未透也。吾人日用思慮,雖有萬端,而心神止是一個。遇萬念以滯思慮,則滿腔渾是起滅,其功似屬煩苦。就一心以宰運化,則舉動更無分別,又何起滅之可言哉!《易》曰:‘天下何思何慮,殊途而同歸,一致而百慮。’夫慮以百言,此心非無思慮也,惟一致以統之,則返殊而為同,化感而為寂。渾是妙心,更無他物。欲求纖毫之思慮,亦了不可得也。」

  一生遠來,問以近時工夫,曰:「於心猶覺有疑。」曰:「何疑也?」曰:「許多書旨,尚未明白。」曰:「子許多書未明,卻才如何吃了茶,吃了飯,今又如何在此立談了許久時候耶?」傍一生笑曰:「渠身上書一向盡在明白,但想念的書尚未明白耳。」其生恍然有省。

  一友執持懇切,久覺過苦,求一脫灑工夫。曰:「汝且莫求工夫,同在講會,隨時臥起,再作商量。」旬日,其友躍然曰:「近覺生意勃勃,雖未用力而明白可愛。」曰:「汝信得當下即是工夫否?」曰:「亦能信得,不知何如可不忘失?」曰:「忘與助對,汝欲不忘,即必有忘時。不追心之既往,不逆心之將來,任他寬洪活潑,真是水流物生,充天機之自然,至於?久不息而無難矣。」

  問:「別後如何用工?」曰:「學問須要平易近情,不可著手太重。如粗茶淡飯,隨時遣日,心既不勞,事亦了當,久久成熟,不覺自然有個悟處。蓋此理在日用間,原非深遠,而工夫次第亦難以急迫而成。學能如是,雖無速化之妙,卻有雋永之味也。」

  問:「某用工致知,力行不見有個長進處。」曰:「子之致知,知個甚的?力行,行個甚的?」曰:「是要此理親切。」曰:「如何是理?」曰:「某平日說理,只事物之所當然便是。」曰:「汝要求此理親切,卻舍了此時而言平日,便不親切;舍了此時問答,而言事物,當然又不親切。」曰:「此時問答,如何是理之親切處?」曰:「汝把問答與理看作兩件,卻求理於問答之外,故不親切。不曉我在言說之時,汝耳凝然聽著,汝心炯然想著,則汝之耳,汝之心,何等條理明白也。言未透徹,則默然不答,言才透徹,便隨眾欣然,如是則汝之心,汝之口,又何等條理明白也。」曰:「果是親切。」曰:「豈止道理為親切哉!如此明辯到底,如此請教不怠,又是致知力行而親切處矣。」

  問:「吾儕或言觀心,或言行己,或言博學,或言守靜,先生皆未見許,然則誰人方可以言道耶?」曰:「此捧茶童子卻是道也。」一友率爾曰:「豈童子亦能戒慎恐懼耶?」羅子曰:「茶房到此,幾層廳事?」眾曰:「三層。」曰:「童子過許多門限階級,不曾打破一個茶甌。」其友省悟曰:「如此童子果知戒懼,只是日用不知。」羅子難之曰:「他若不是知,如何會捧茶,捧茶又會戒懼?」其友語塞。徐為解曰:「知有兩樣,童子日用捧茶是一個知,此則不慮而知,其知屬之天也。覺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個知,此則以慮而知,其知屬之人也。天之知是順而出之,所謂順,則成人成物也。人之知卻是返而求之,所謂逆,則成聖成神也。故曰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人能以覺悟之竅,而妙合不慮之良,使渾然為一方,是睿以通微,神明不測也。」

  問:「今若全放下,則與常人何異?」曰:「無以異也。」曰:「既無以異,則何以謂之聖學也?」曰:「聖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聖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故聖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為聖人矣;常人本是聖人,因其自昧,故本聖人而卒為常人矣。」

  諸友靜坐,寂然無譁,將有欲發問者,羅子止之。良久,語之曰:「當此靜默之時,澄慮反求:如平時躁動,今覺凝定;平時昏昧,今覺虛朗;平時怠散,今覺整肅。使此心良知,炯炯光徹,則人人坐間,各抱一明鏡於懷中,卻請諸子將自己頭面對鏡觀照,若心事端莊,則如冠裳濟楚,意態自然精明;若念頭塵俗,則蓬頭垢面,不待旁觀者恥笑,而自心惶恐,又何能頃刻安耶?」曰:「三自反可是照鏡否?」曰:「此個鏡子,與生俱生,不待人照而常自照,人纖毫瞞他不過。故不忠不仁,亦是當初自己放過。自反者,反其不應放過而然,非曰其始不知,後因反己乃知也。」曰:「吾儕工夫,安能使其常不放過耶?」曰:「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誰肯蓬頭垢面以度朝夕耶?」

  一廣文自敍平生為學,已能知性。羅子問:「君於此時,可與聖人一般否?」曰:「如此說則不敢。」曰:「既知是性,豈又與聖人不似一般?」曰:「吾性與聖一般,此是從赤子胞胎時說。若孩提稍有知識,已去聖遠矣。故吾儕今日只合時時照管本心,事事歸依本性,久則聖賢乃可希望。」時方飲茶遜讓,羅子執茶甌問曰:「君言照管歸依,俱是恭敬持甌之事,今且未見甌面,安得遽論持甌恭謹也?」曰:「我於甌子,也曾見來,也曾持來,但有時見,有時不見,有時持,有時忘記持,不能如聖人之?常不失耳。」曰:「此個性,只合把甌子作譬,原卻不即是甌子。甌子則有見有不見,而性則無不見也。甌子則有持有不持,而性則原不待持也。不觀《中庸》說‘率性謂道,道不可須臾離’,今雲見持不得?常,則是可以離矣。可離則所見所持原非是性。」曰:「此性各在。當人稍有識者,誰不能知,況用功於此者乎?」曰:「君言知性,如是之易!此性之所以難知也,孟子之論知性,必先之以盡心。苟心不能盡,則性不可知也。知性則知天,故天未深知,則性亦未可為知也。君試反而思之,前日工夫,果能既竭其心思乎?今時受用,果能知天地之化育乎?若果知時,便骨肉皮毛,渾身透亮,河山草樹,大地回春,安有見不能常持、不能久之弊?苟仍是舊日境界,我知其必然未曾知也。」廣文沉思,未有以應。

  童子捧茶方至,羅子指而謂一友曰:「君自視與童子何如?」曰:「信得更無兩樣。」頃此複問曰:「不知君此時何所用功?」曰:「此時覺心中光明,無有沾滯。」曰:「君前雲與捧茶童子一般,說得儘是;今雲心中光明,又自己翻帳也。」友遽然曰:「並無翻帳。」曰:「童子見在,請君問他,心中有此光景否?若無此光景,則分與君兩樣。」廣文曰:「不識先生心中工夫卻是如何?」曰:「我的心,也無個中,也無個外。所謂用功也,不在心中,也不在心外。只說童子獻茶來時,隨眾起而受之,從容啜畢,童子來接時,隨眾付而與之。君必以心相求,則此無非是心;以工夫相求,則此無非是工夫。若以聖賢格言相求,則此亦可說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也。」廣文恍然自失。

  廣文再過訪,自述近得個悟頭,甚是透徹。羅子問其詳,對曰:「向時見未真確,每雲自己心性時得時失,中無定主,工夫安能純一。殊不知耳目口鼻心思,天生五官,職司一樣。試說吾此耳、此目,終日應接事物,誰曾一時無耳目哉?耳目既然,則終日應接事物,又誰曾一時無心思哉?耳目心思既皆常在,則內外主宰已定,而自己工夫豈不漸漸純熟而安全也哉?」羅子笑曰:「此悟雖妙,恐終久自生疑障。」廣文不服,羅子曰:「今子悟性固常在,獨不思善則性在時為之,而不善亦性在時為之也,以常在而主張性宗,是又安得謂性善耶?」廣文自失,問:「將奈何?」曰:「是不難。蓋常在者,性之真體,而為善為不善者,性之浮用。體則足以運用,用不能以遷體也。試思耳之於聲,目之於色,其千變萬化於前者,能保其無美惡哉?是則心思之善不善也,然均聽之、均視之,一一更均明曉而辯別之,是則心思之能事,性天之至善,而終日終身更非物感之可變遷者也。」廣文曰:「先生之悟小子也,是死而復生之矣。」

  羅子令太湖,講性命之學,其推官以為迂也。直指慮囚,推官與羅子侍,推官靳羅子於直指曰:「羅令,道學先生也。」直指顧羅子曰:「今看此臨刑之人,道學作如何講?」羅子對曰:「他們平素不識學問,所以致有今日。但吾輩平素講學,又正好不及他今日。」直指詰之曰:「如何不及?」曰:「吾輩平時講學,多為性命之談,然亦虛虛談過,何曾真切為著性命?試看他們臨刑,往日種種所為,到此都用不著,就是有大名位、大爵祿在前,也都沒幹。他們如今都不在念,只一心要求保全性命,何等真切!吾輩平日工夫,若肯如此,那有不到聖賢道理?」直指不覺嘉歎,推官亦肅然。

  羅子行鄉約於海春書院,面臨滇海,青苗滿目,客有指柏林而告曰:「前年有司遷學,議伐宮牆樹以充用,群鳥徙巢而去。分守李同野止勿伐,群鳥一夕歸巢如故。」言訖飛鳴上下,樂意相關。昆陽州守夏漁請曰:「?謂聖賢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勞,而去之愈遠。豈知性命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間,言動事為,其停當處,即與聖賢合一也。」羅子曰:「停當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動事為,可不要停當耶?」曰:「可知言動事為,方才可說停當,則子之停當,有時而要,有時而不要矣。獨不觀茲柏林之禽鳥乎?其飛鳴之相關何如也?又不觀海疇之青苗乎?其生機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當求之,則此鳥此苗何時而為停當,何時而為不停當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造化之妙。’原是貫徹渾融。而子早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無往莫非此體,豈待言動事為,方思量得個停當?又豈直待言動事為停當,方始說道與古先賢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見,則臨言動事為,固是錯過,而既臨言動事為,亦總是錯過矣。」

  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晝夜。吾人心體,未嘗一息有間。今當下生意津津,不殊於禽鳥,不殊於新苗,往時萬物一體之仁,果覺渾淪成片矣。欲求停當,豈不是個善念?但善則便落一邊,既有一邊善,便有一邊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晝夜相通?如何能得萬物一體?顏子得此不息之體,其樂自不能改。若說以貧自安而不改,淺之乎窺聖賢矣!」

  問:「人欲雜時,作何用藥?」曰:「言善惡者,必先善而後惡;言吉凶者,必先吉而後凶。今盈宇宙中,只是個天,便只是個理,惟不知是天理者,方始化作欲去。如今天日之下,原只是個光亮,惟瞽了目者,方始化作暗去。」

  癸醜,羅子過臨清,忽遘重病。倚榻而坐,恍若一翁來言曰:「君身病稍康,心病則複何如?」羅子不應。翁曰:「君自有生以來,遇觸而氣每不動,當倦而目輒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痼疾也。」羅子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君以宿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習。日中固無紛擾,夢?亦自昭然。君今謾喜無病,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蓋人之志意長在目前,蕩蕩平平,與天日相交,此則陽光宣朗,是為神境,令人血氣精爽,內外調暢。如或志氣沉滯,胸臆隱隱約約,如水鑑相涵,此則陰靈存想,是為鬼界,令人脈絡糾纏,內外膠泥。君今陰陽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為善學者乎?」羅子驚起汗下,從是執念潛消,血脈循軌。

  問:「夫子臨終逍遙氣象。」曰:「去形骸雖顯,而其體滯礙;本心雖隱,而其用圓通。故長戚戚者,務活其形者也;坦蕩蕩者,務活其心者也。形當活時,尚苦滯礙,況其僵什而死耶?心在軀殼,尚能圓通,況離形超脫,則乘化禦天,周遊六虛,無俟推測。即諸君此時對面,而其理固明白現前也,又何疑哉?」

  問:「有人習靜,久之遂能前知者,為不可及。」曰:「不及他不妨,只恐及了倒有妨也。」曰:「前知如何有妨?」曰:「正為他有個明瞭,所以有妨。蓋有明之明,出於人力,而其明小;無明之明,出於天體,而其明大。譬之暗室,張燈自耀其光,而日麗山河,反未獲一睹也已。」

  萬言策問疾。羅子曰:「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塵。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說,古今自直達也。後來見之不到,往往執諸言詮。善求者一切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

  謂懷智曰:「汝於人物,切不可起揀擇心,須要賢愚善惡,一切包容,直到物我兩忘,方是汝成就處。」

  智臥病,先生問曰:「病中工夫何如?」智曰:「甚難用工。」先生曰:「汝能似無病時,便是工夫。」

  古今學者,曉得去做聖人,而不曉得聖人即是自己,故往往去尋作聖門路,殊不知門路一尋,便去聖萬里矣。

  人不信我,即是我欺人處。務要造到人無不信,方是學問長進。

  問:「人心之知,本然常明,此《大學》所以首重明明德,何如?」羅子曰:「聖人之言,原是一字不容增減。其謂‘明德’,則德只是個明,更說個‘有時而昏’不得。如謂‘顧諟天之明命’,亦添個‘有時而昏’不得也。」曰:「明德如是,何以必學以明之耶?」曰:「《大學》之謂明明,即《大易》之謂乾乾也。天行自乾,吾乾乾而已;天德本明,吾明明而已。故知必知之,不知必知之,是為此心之常知。而夫子誨子路以知,只是知其知也,若謂由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則當時已謂是知也,而郤猶有所未知,恐非夫子確然不易之辭矣。」曰:「從來見孟子說‘性善’,而《中庸》說‘率性之謂道’;孟子說‘直養’,而孔子說‘人之生也直’。常自未能解了,蓋謂性必全善,方才率得,生必通明,方才以直養得。奈何諸家議論,皆雲性有氣質之雜,而心有物欲之蔽。夫既有雜,則善便率得,惡將如何率得?夫既有蔽,則明便直得,昏則如何直得?於是自心疑惑不定,將聖賢之言,作做上智邊事,只得去為善去惡,而性且不敢率;只得去存明去昏,而養且不敢直。卒之愈去而惡與昏愈甚,愈存而善與明愈遠。今日何幸得見此心知體,便是頭頭是道,而了了幾通也耶?」曰:「雖然如是,然郤不可謂遂無善惡之雜與昏明之殊也。只能彀得此個知體到手,□□憑我為善去惡,而總叫做率性,盡我存明去昏,總叫直養,無害也已。」

  問:「古今學術,種種不同,而先生主張,獨以孝弟慈為化民成俗之要,雖是渾厚和平,但人情世習,叔季已多頑劣。即今刑日嚴,猶風俗日偷,更為此說,將不益近迂乎?」羅子曰:「夫人情之兇惡,孰甚于戰國、春秋?世習之強悖,孰甚于戰國、春秋?今攷訂《四書》所載之行事言辭,非君臣問答於朝廷,則師友叮嚀於授受。夫豈於人情略不照瞭,世習總未籌畫也哉!乃其意氣之發揚,心神之諄切,惟在於天經地義所以感通而不容己者,則其言為之獨至。物理人倫,所以聯屬而不可解者,則其論為之尤詳。此不惟孔、孟之精微,可以竊窺,而造化之消息,亦足以概探矣。夫天命之有陰陽,人事之有善惡,總之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然天以陽為主,而陰其所化也;心以善為主,而惡其所變也,故仁之勝不仁,猶水之勝火。蓋主者其所常存,而變之與化,固其所暫出也。今以一杯之水,救一車薪之火而不勝,則曰水不勝火,豈不與於不仁之甚者哉!此即軻氏之時言之,若今茲則尤異然者矣。是故仁親性善之旨,孔、孟躬親倡之,當時已鮮聽從,其後不愈遠而愈迷哉!刑法把持之效,申、韓躬親致之,當時已盡趨慕,其後不愈久而愈熾哉!故在軻氏,水止一杯,茲將涓滴難尋矣;火止車薪,茲將燎原滿野矣。於是較勝負於仁不仁之間,夫非大不知量者哉!所幸火雖燎原,而究竟無根,暫而不能久也;水雖涓滴,而原泉混混,不舍晝夜也,故曰:‘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無所不至者,終只是人,不容偽者,到底是天。天下之事,責之己者近而易,望之人者遠而難,其勢使之然也。故今為世道計者,請自吾輩之學問先之。吾輩為學問謀者,請自身心之本源先之。今天下孔、孟之《四書》,群然讀之,而《四書》之意義,則紛然習之,曾有一人而肯信人性之皆善哉?反之己身,有一人而肯信自性之為善哉?夫性善者,作聖之張本,能知性善,而聖賢乃始人人可以為之也。聖賢者,人品之最貴,知其可為聖賢,而於人人乃始不以卑賤而下視之也。上人者,庶人之所瞻趨,如上視己以貴重,而人人又安忍共甘卑賤而不思振拔也哉!某自始入仕途,今計年歲將及五十,竊觀五十年來,議律例者,則日密一日;制刑具者,則日嚴一日;任稽察、施拷訊者,則日猛一日。每當堂階之下,牢獄之間,睹其血肉之淋漓,未嘗不鼻酸額蹙,為之歎曰:‘此非盡人之子與?非曩昔依依於父母之懷,戀戀于兄妹之傍者乎?夫豈其皆善於初,而不皆善於今哉?及睹其當疾痛而聲必呼父母,覓相依而勢必先兄弟,則又信其善於初者,而未必皆不善於今也已。故今諦思吾儕能先明孔、孟之說,則必將信人性之善,信其善而性靈斯貴矣,貴其靈而軀命斯重矣。茲誠轉移之機,當汲汲也,隆冬冰雪,一線陽回,消即俄頃。諸君第目前日用,惟見善良,歡欣愛養,則民之頑劣,必思掩藏,上之嚴峻,亦必少輕省。謂人情世習,終不可移者,死亦無是理矣。」

  某至不才,然幸生儒家,方就口食,先妣即自授《孝經》、《小學》、《論》、《孟》諸書,而先君遇有端緒,每指點目前,孝友和平,反覆開導。故尋常於祖父伯叔之前,嬉游於兄弟姊妹之間,更無人不相愛厚。但其時氣體孱弱,祖父最是憐念不離。年至十五,方就舉業,遇新城張洵水先生諱璣,為人英爽高邁,且事母克孝,每謂人須力追古先。於是一意思以道學自任,卻宗習諸儒各樣工夫,屏私息念,忘寢忘食,奈無人指點,遂成重病。賴先君覺某用功致疾,乃示以《傳習錄》而讀之,其病頓愈,而文理亦複英發。且遇楚中高士為說破《易經》,指陳為玄門造化。某竊心自忻快,此是天地間大道真脈,奚啻玄教而已哉!嗣是科舉省城,縉紳大舉講會,見顏山農先生。某具述昨遘危疾,而生死能不動心;今失科舉,而得失能不動心。先生俱不見取,曰:「是制欲,非體仁也。」某謂:「克去己私,複還天理,非制欲安能以遽體乎仁哉?」先生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故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某時大夢忽醒,乃知古今道有真脈,學有真傳,遂師事之。比聯第歸家,苦格物莫曉,乃錯綜前聞,互相參訂,說殆千百不同,每有所見,則以請正先君,先君亦多首肯,然終是不為釋然。三年之後,一夕忽悟今說,覺心甚痛快,中宵直趨臥內,聞於先君。先君亦躍然起舞曰:「得之矣,得之矣。」迄今追想一段光景,誠為生平大幸。後遂從《大學》至善,推演到孝弟慈,為天生明德,本自一人之身,而未及家國天下。乃凝頓自己精神,沉思數日,遐想十五之年,從師與聞道學,其時目諸章縫,俱是汙俗,目諸黎庶,俱是冥頑,而吾儕有志之士,必須另開一個蹊徑,以去息念生心,別啟一個戶牖,以去窮經。造餅樣雖畫完全,饑飽了無干涉,徒爾勞苦身心,幾至喪亡莫救。於此不覺驚惶戰慄,自幸宿世何緣得脫此等苦趣。已又遐量童稚之初,方離乳哺,以就口食嬉嬉於骨肉之間,怡怡於日用之際,閑往閑來,相憐相愛,雖無甚大好處,卻又也無甚大不好處。至於十歲以後,先人指點行藏,啟迪經傳,其意趣每每契合無違,每每躬親有得。較之後來著力去處,難易大相徑庭,則孟子孩提愛敬之良,不慮不學之妙,徵之幼稚,以至少長,果是自己曾經受用,而非虛話也。夫初焉安享天和,其順適已是如此。繼焉勉強工夫,苦勞複是如彼。精神之凝思愈久,而智慮之通達愈多。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家,一家之中,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國,一國之中,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國之孝弟慈而觀之天下,天下之大,亦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縉紳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縉紳士大夫固是要立身行道,以顯親揚名,光大門戶,而盡此孝弟慈矣,而群黎百姓,雖職業之高下不同,而供養父母,撫育子孫,其求盡此孝弟慈,未嘗有不同者也。又由孩提少長以推之壯盛衰老,孩提少長固是愛親敬長,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已便至壯盛之時,未有棄卻父母子孫,而不思孝弟慈。豈止壯盛,便至衰老臨終,又誰肯棄卻父母子孫,而不思以孝弟慈也哉!又時乘閒暇,縱步街衢,肆覽大眾車馬之交馳,負荷之雜遝,其間人數何啻億兆之多,品級亦將千百其異,然自東徂西,自朝及暮,人人有個歸著,以安其生,步步有個防檢,以全其命,窺覷其中,總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結維繫,所以勤謹生涯,保護軀體,而自有不能已者。其時《中庸》「天命不已」與「君子畏敬不忘」,又與《大學》通貫無二。故某自三十登第,六十歸山,中間侍養二親,敦睦九族,入朝而徧友賢良,遠仕而躬禦魑魅,以至年載多深,經歷久遠,乃歎孔門《學》、《庸》,全從《周易》「生生」一語化得出來。蓋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孫,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孫,是替天命生生不已,顯現個膚皮;天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長、慈子孫通透個骨髓。直豎起來,便成上下今古,橫亙將去,便作家國天下。孔子謂「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其將《中庸》、《大學》已是一句道盡。孟子謂「人性皆善」,「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將《中庸》、《大學》亦是一句道盡。

  「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先儒觀未發氣象,不知當如何觀?」曰:「子不知如何為喜怒哀樂,又如何知得去觀其氣象也耶?我且詰子,此時對面相講,有喜怒也無?有哀樂也無?」曰:「俱無。」曰:「既謂俱無,便是喜怒哀樂未發也。此未發之中,是吾人本性常體。若人識得此個常體,中中平平,無起無作,則物至而知,知而喜怒哀樂出焉自然,與預先有物橫其中者,天淵不侔矣,豈不中節而和哉?故忠信之人,可以學禮。中心常無起作,即謂忠信之人。如畫之粉地一樣,潔潔淨淨,紅點著便紅鮮,綠點著便綠明,其節不爽,其天自著。節文自著,而禮道甯複有餘蘊也哉!」

  今堂中聚講人不下百十,堂外往來亦不下百十,今分作兩截,我輩在堂中者皆天命之性,而諸人在堂外則皆氣質之性也。何則?人無貴賤賢愚,皆以形色天性而為日用,但百姓則不知,而吾輩則能知之也。今執途人詢之,汝何以能視耶?必應以目矣;而吾輩則必謂非目也,心也。執途人詢之,汝何以能聽耶?必應以耳矣;而吾輩則必謂非耳也,心也。執途人而詢之,汝何以能食,何以能動耶?必應以口與身矣;而吾輩則必謂非口與身也,心也。識其心以宰身,則氣質不皆化而為天命耶?昧其心以從身,則天命不皆化而為氣質耶?心以宰身,則萬善皆從心生,雖謂天命皆善,無不可也;心以從身,則眾惡皆從身造,雖謂氣質乃有不善,亦無不可也。故天地能生人以氣質,而不能使氣質之必歸天命;能同人以天命,而不能保天命之純全萬善。若夫化氣質以為天性,率天性以為萬善,其惟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也夫,故曰:「天地設位,聖人成能。」

  問:「因戒慎恐懼,不免為吾心寧靜之累。」羅子曰:「戒慎恐懼,姑置之。今且請言子心之寧靜作何狀?」其生謾應以「天命本然,原是太虛無物。」羅子謂:「此說汝原來事,與今時心體不切。」生又曆引孟子言夜氣清明,程子教觀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皆是此心體寧靜處。曰:「此皆抄書常套,與今時心體恐亦不切。」諸士子沈默半晌,適郡邑命執事供茶,循序周旋,略無差僭。羅子目以告生曰:「諦觀群胥,此際供事,心則寧靜否?」諸士忻然起曰:「群胥進退恭肅,內固不出而外亦不入,雖欲不謂其心寧靜,不可得也。」曰:「如是寧靜正與戒懼相合,而又何相妨耶?」曰:「戒慎恐懼相似,用功之意,或不應如是現成也。」曰:「諸生可言适才童冠歌詩之時,與吏胥進茶之時,全不戒慎耶?其戒慎又全不用功耶?蓋說做工夫,是指道體之精詳處,說個道體,是指工夫之貫徹處。道體人人具足,則豈有全無工夫之人?道體既時時不離,則豈有全無工夫之時?故孟子雲:‘行矣而不著,習矣而不察。’所以終身在於道體工夫之中,儘是寧靜而不自知其為寧靜,儘是戒懼而不自知其為戒懼,不肯體認承當,以混混沌沌枉過一生。」

  問:「平日在慎獨用功,頗為專篤,然雜念紛擾,終難止息,如何乃可?」羅子曰:「學問之功,須先辨別,源頭分曉,方有次第。且言如何為獨?」曰:「獨者,吾心獨知之地也。」「又如何為慎獨?」曰:「吾心中念慮紛雜,或有時而明,或有時而昏,或有時而定,或有時而亂,須詳察而嚴治之,則慎也。」曰:「即子之言,則慎雜,非慎獨也。蓋獨以自知者,心之體也,一而弗二者也。雜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君子於此,因其悟得心體在我,至隱至微,莫見莫顯,精神歸一,無須臾之散離,故謂之慎獨也。」曰:「所謂慎者,蓋如治其昏,而後獨可得而明也;治其亂,而後獨可得而定也。若非慎其雜,又安能慎其獨也耶?」曰:「明之可昏,定之可亂,皆二而非一也。二而非一,則皆雜念,而非所謂獨知也。獨知也者,吾心之良知,天之明命,而於穆不已者也。明固知明,昏亦知昏,昏明二,而其知則一也。定固知定,亂亦知亂,定亂二,而其知則一也。古今聖賢,惓惓切切,只為這些字費卻精神,珍之重之,存之養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總在此一處致慎也。」曰:「然則雜念詎置之不問耶?」曰:「隸胥之在於官府,兵卒之在於營伍,雜念之類也。憲使升堂而吏胥自肅,大將登壇而兵將自嚴,則慎獨之與雜念之類也。今不思自作憲使主將,而惟隸胥兵卒之求焉,不亦悖且難也哉!」

  問:「吾儕為學,此心常有茫蕩之時,須是有個工夫,作得主張方好。」羅子曰:「據汝所雲,是要心中常常用一工夫,自早至晚,更不忘記也耶?」曰:「正是如此。」曰:「聖賢言學,必有個頭腦。頭腦者,乃吾心性命,而得之天者也。若初先不明頭腦,而只任爾我潦草之見,或書本膚淺之言,胡亂便去做工夫,此亦盡為有志,但頭腦未明,則所謂工夫,只是我汝一念意思耳。既為意念,則有時而起,便有時而滅;有時而聚,便有時而散;有時而明,便有時而昏。縱使專心記想,著力守住,畢竟難以長久。況汝心原是活物且神物也,持之愈急,則失愈速矣。」曰:「弟子所用工夫,也是要如《大學》、《中庸》所謂慎獨,不是學問一大頭腦耶?」曰:「聖人原曰教人慎獨,本是有頭腦,而爾輩實未見得。蓋獨是靈明之知,而此心本體也。此心徹首徹尾、徹內徹外更無他,有只一靈知,故謂之獨也。《中庸》形容,謂其至隱而至見,至微而至顯,即天之明命,而日監在茲者也。慎則敬畏周旋,而常自在之,顧諟天之明命者也。如此用功,則獨便是為慎的頭腦,慎亦便以獨為主張,慎或有時勤怠,獨則長知而無勤怠也。慎則有時作輟,獨則長知而無作輟也。何則?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慎獨之功,原起自人,而獨知之知,原命自天也。況汝輩工夫,當其茫蕩之時,雖說已是怠而忘勤,已是輟而廢作。然反思從前怠時、輟時,或應事,或動念,一一可以指,是則汝固說心為茫蕩,而獨之所知,何嘗絲毫茫蕩耶?則是汝輩孤負此心,而此心卻未孤負汝輩。天果明嚴,須當敬畏敬畏。」

  有謂「心體寂靜之時,方是未發,難說平常即是也」。曰:「《中庸》原先說定喜怒哀樂,而後分未發與發,豈不明白有兩段時候也耶?況細觀古人,終日喜怒哀樂,必待物感乃發,而其不發時則更多也。感物則欲動情勝將或不免,而未發時則任天之便更多也。《中庸》欲學者得見天命性真,以為中正平常的極則,而恐其不知吃緊貼體也,乃指著喜怒哀樂未發處,使其反觀而自得之,則此段性情便可中正平常。便可平常中正,亦便可立大本而其出無窮,達大道而其應無方矣。」

  問:「喜怒哀樂未發,是何等時候?亦何等氣象耶?」羅子曰:「此是先儒看道太深,把聖賢憶想過奇,便說有何氣象可觀也。蓋此書原叫做《中庸》,只平平常常解釋,便是妥貼且更明快。蓋‘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命不已則性不已,性不已則率之為道亦不已,而無須臾之或離也。此個性道體段,原長是渾渾淪淪而中,亦長是順順暢暢而和。我今與汝終日語默動靜,出入起居,雖是人意周旋,卻自自然然,莫非天機活潑也。即於今日,直到老死,更無二樣。所謂人性皆善,而愚婦愚夫可與知與能者也。中間只恐怕喜怒哀樂,或至拂性違和,若時時畏天奉命,不過其節,即喜怒哀樂,總是一團和氣,天地無不感通,民物無不歸順,相安相養,而太和在宇宙間矣。此只是人情才到極平易處,而不覺工夫卻到極神聖處也。噫!人亦何苦而不把中庸解釋《中庸》,亦又何苦而不把中庸服行《中庸》也哉!」

  問:「此理在天地間原是活潑,原是?久,無缺欠,無間歇,何如?」羅子曰:「子覺理在天地之間,則然矣。不識反之於身,則又何如?」曰:「某觀天地間,只等反諸身心,便是茫然。」曰:「子觀天地間道理如是,豈獨子之身心卻在天地外耶?」曰:「吾身固不在天地外,但覺得天地自天地,吾身自吾身,未渾成一個也。」曰:「子身與天地固非一個,但鳶魚與天地亦非一個也。何《中庸》卻說鳶魚與天地相昭察也耶?」曰:「鳶魚是物類,於天地之性不會斲喪。若吾人不免氣習染壞,似難並論也。」曰:「氣習染壞,雖則難免,但請問子應答之時,手便翼然端拱,足便竦然起立,可曾染壞否?」曰:「此正由平日習得好了。」曰:「子于拱立之時,目便炯然相親,耳便卓然相聽,可曾由得習否?」曰:「此卻非由習而後能。」曰:「既子之手也是道,足也是道,耳目又也是道,如何卻謂身不及乎鳶魚,而難以同乎天地也哉?豈惟爾身,即一堂上下,貴賤老幼,奚止千人,看其手足拱立,耳目視聽伶俐,難說不活潑於鳶魚,不昭察於天地也。」一生詰曰:「孟子雲:‘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若曰渾然俱是個道,則《中庸》‘栽者培之,傾者覆之’,皆非耶?」曰:「讀書須就上下文氣理會,此條首言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註謂‘篤為加厚’。若如舊說,則培是加厚栽他,覆是加厚傾他,夫豈天地生物之本心哉?當照《中庸》他章說,‘天地無不覆幬’,方見其生生不已之心。蓋天地之視物,猶父母之視子,物之或栽或傾,在人能分別之,而父母難分也,故曰:‘人莫知其子之惡。’父母莫能知其子之惡,而天地顧肯覆物之傾也耶?此段精神,古今獨我夫子一人得之。故其學只是求仁;其術只是個行恕;其志只是要個老便安,少便懷,朋友便信;其行藏,南子也去見,佛肸也應召,公山弗擾也欲往,楚狂雖離之,也去尋他,荷蕢雖避之,也去追他,真是要個個入於善,而於己更不知一毫吝惜,於人亦更不知一毫分別,故其自言曰:‘有教無類。’推其在在精神,將我天下萬世之人,欲盡納之懷抱之中,所以至今天下萬世之人,個個親之如父,愛之如母,尊敬之如天地。非夫子有求于我人,亦非吾人有求于夫子,皆莫知其然,卻真是渾成一團太和,一片天機也。」

  問:「孝弟如何是為仁的本處?」羅子曰:「只目下思父母生我千萬辛苦,而未能報得分毫,父母望我千萬高遠,而未能做得分毫,自然心中悲愴,情難自己,便自然知疼痛。心上疼痛的人,便會滿腔皆惻隱,遇物遇人,決肯方便慈惠,周卹溥濟,又安有殘忍戕賊之私耶?」曰:「如此卻恐流於兼愛。」曰:「子知所恐,卻不會流矣。但或心尚殘忍,兼愛可流焉耳。」

  問:「知之本體,雖是明白,然常苦於隨知隨蔽。」羅子曰:「若要做孔、孟門中人品,先要曉得孔、孟之言,與今時諸說所論的道理,所論的工夫,卻另是一樣。如今時諸說,說到志氣的確要去為善,而一切私欲不能蔽之。汝獨不思,汝心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其光明本體,豈是待汝的確志氣去為出來耶?又容汝的確志氣去為得來耶?」曰:「誠然。」曰:「此心之知,既果不容去為得,則類而推之,亦恐不容人去蔽得。既果不容去蔽得,其本心之知,亦恐不能便蔽之也已。」其友默然良久,曰:「誠然。」於是滿座慨歎曰:「吾儕原有此個至善,為又為不得,蔽又蔽不得,神妙圓明極受用。乃自孔子去後,埋沒千有餘年不得見面。隨看諸家之說,以迷導迷,於不容為處妄肆其為,於不容蔽處妄疑其蔽,顛倒於夢幻之中,徒受苦楚,而不能脫離。豈知先生一點,而頓皆超拔也耶!」

  問「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又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意果何如?」羅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盈天地間只是一個大生,則渾然亦只是一個仁,中間又何有纖毫間隔?故孔門宗旨,惟是一個仁字。孔門為仁,惟一個恕字。如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分明說己欲立,不須在己上去立,只立人即所以立己也。己欲達,不須在己上去達,只達人即所以達己也。是以平生功課,學之不厭,誨人不倦。其不厭處,即其所以不倦處也,其不倦處,即其所以不厭處也。即其所說好官相似。說官之廉,即其不取民者是也;而不取於民,方見自廉。說官之慈,即其不虐民者是也;而不虐于民,方見自慈。統天徹地,膠固圓融,自內及外,更無分別,此方是渾然之仁,亦方是孔門宗旨也已。」

  某初日夜想做個好人,而科名宦業,皆不足了平生,卻把《近思錄》、《性理大全》所說工夫,信受奉行,也到忘食寢、忘死生地位。病得無奈,卻看見《傳習錄》說諸儒工夫未是,始去尋求象山、慈湖等書。然于三先生所謂工夫,每有罣礙。病雖小愈,終沉滯不安。時年已弱冠,先君極為憂苦。幸自幼蒙父母憐愛過甚,而自心於父母及弟妹,亦互相憐愛,真比世人十分切至。因此每讀《論》、《孟》孝弟之言,則必感動,或長要涕淚。以先只把當做尋常人情,不為緊要,不想後來諸家之書,做得著緊吃苦。在省中逢著大會,師友發揮,卻翻然悟得,只此就是做好人的路逕。奈何不把當數,卻去東奔西走,而幾至忘身也哉!從此回頭將《論語》再來細續,真覺字字句句重於至寶。又看《孟子》,又看《大學》,又看《中庸》,更無一字一句不相照映。由是卻想孔、孟極口稱頌堯、舜,而說其道孝弟而已矣,豈非也是學得沒奈何,然後遇此機竅?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規矩方圓之至,聖人人倫之至也。’其時孔、孟一段精神,似覺渾融在中,一切宗旨,一切工夫,橫穿直貫,處處自相湊合。但有《易經》一書,貫串不來。天幸楚中一友(胡宗正。)來從某改舉業,他談《易經》與諸家甚是不同,後因科舉辭別。及在京得第,殊悔當面錯過,皇皇無策,乃告病歸侍老親。因遣人請至山中,細細叩問,始言渠得異傳,不敢輕授。某複以師事之,閉戶三月,亦幾忘生,方蒙見許。反而求之,又不外前時孝弟之良,究極本原而已。從此一切經書,皆必歸會孔、孟,孔、孟之言,皆必歸會孝弟。以之而學,學果不厭;以之而教,教果不倦;以之而仁,仁果萬物一體,而萬世一心也已。

  問:「孔、顏樂處。」羅子曰:「所謂樂者,竊意只是個快活而已。豈快活之外,複有所謂樂哉!生意活潑,了無滯礙,即是聖賢之所謂樂,卻是聖賢之所謂仁。蓋此仁字,其本源根柢於天地之大德,其脈絡分明於品彙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則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則歡愛無盡。蓋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機,故人之為生,自有天然之樂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則明白開示學者以心體之真,亦指引學者以入道之要。後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蘗,生化渾融,純一無二,故只思於孔、顏樂處,竭力追尋,顧卻忘於自己身中討求著落。誠知仁本不遠,方識樂不假尋。」

  問:「靜功固在心中,體認有要否?」羅子曰:「無欲為靜,則無欲為要。但所謂欲者,只動念在軀殼上取足求全者皆是,雖不比俗情受用,然視之沖淡自得,坦坦平平,相去天淵也。」

  問:「如何用力,方能得心地快樂?」羅子曰:「心地原只平等,故用力亦須輕省。蓋此理在人,雖是本自具足,然非形象可拘。所謂樂者,只無愁是也。若以欣喜為樂,則必不可久,而不樂隨之矣。所謂得者,只無失是也。若以境界為得,則必不可久,而不得隨之矣。」

  問:「《大學》之首‘知止’,《中庸》之重‘知天、知人’,而《論語》卻言‘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博觀經書,言知處甚多,而不識不知,惟《詩》則一言之,然未有若夫子直言無知之明決者。請問其旨。」曰:「吾人之學,專在盡心,而心之為心,專在明覺。如今日會堂百十其眾,誰不曉得相見,曉得坐立,曉得問答,曉得思量?此個明覺曉得,即是本心,此個本心,亦只是明覺曉得而已。事物無小大之分,時候無久暫之間,真是徹天徹地,而貫古貫今也。但此個明覺曉得,其體之涵諸心也,最為精妙;其用之應於感也,又極神靈。事之既至,則顯諸仁而昭然,若常自知矣。事之未來,而茫然渾然,知若全無矣。非知之果無也,心境暫寂,而覺照無自而起也。譬則身之五官,口可閉而不言,目可閉而不視,惟鼻孔無閉,香來既知嗅之,其知實常在也。耳孔無閉,聲來即知聽之,其知亦實常在也。然嗅之知也,必須香來始出,時或無香,便無嗅之知矣。聽之知也,必須聲來始出,時或無聲,便無聽之知矣。孔子當鄙夫之未問,卻真如音未臨乎耳,香未接乎鼻,安得不謂其空空而無知耶?及鄙夫既問,則其事其物,兩端具在,亦即如音之遠近,從耳聽以區分,香之美惡,從鼻嗅以辨別,鄙夫之兩端,不亦從吾心之所知,以叩且竭之也哉?但學者須要識得,聖人此論,原不為鄙夫之問,而只為明此心之體。蓋吾心之能知,人人皆認得,亦人人皆說得;至心體之無知,則人人認不得,人人皆說不得。天下古今之人,只緣此處認不真,便心之知也,常無主宰而憧擾,以致喪真。只此處說不出,便言之立也,多無根據而支離,以至畔道。若上智之資,深造之力也,一聞此語,則當下知體,即自澄澈,物感亦自融通,所謂無知而無不知,而天下之真知在我矣。」一堂上下,將千百餘眾,肅然靜聽,更無一息躁動。羅子亦瞑坐,少頃謂曰:「試觀此際意思如何?」眾欣然起曰:「一時一堂意思,卻與孔門當時問答,精神大約相似矣。」曰:「豈惟精神可與對同,即初講諸書,亦可以一一對同也。蓋此一堂人品等級,誠難一概論,若此時靜肅敬對,一段意氣光景,則賤固不殊乎貴,上亦不殊乎下,地方遠近,不能為之分,形骸長短,不能為之限。譬之蒼洱海水,其來或有從瀑而下者,亦有從穴而湧者,今則澄彙一泓,鏡平百里,更無高下可以分別。既無高下可以分別,則又孰可以為太過?孰可以為不及也哉?既渾然一樣,而無過不及,則以是意先之勞之,亦以是意順之從之,相通相愛,在上者真是鼓舞而弗倦,在下者亦皆平直而無枉,欲求一不仁之事,不仁之人,於此一堂之前後左右,又寧不遠去而莫可得也耶?」

  問:「顏子複禮,今解作《複卦》之複,則禮從中出,其節文皆天機妙用,所謂神無方而易無體者也。乃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聖人定以《禮經》,傳之今古,若一成而不易者,何也?」羅子曰:「子不觀之制曆者乎?夫語神妙無方,至天道極矣,然其寒暑之往來,朔望之盈虛,晝夜之長短,聖人一切可以歷數紀之,吻合而無差焉。初不謂天道之神化而節序,即不可以預期也。此無他,蓋聖人于上古曆元,鉤深致遠,有以洞見其根底,而悉達其幾微,故其於運行躔度,可以千載而必之今日,亦可以此時而俟之百世。我夫子以求仁為宗,正千歲日至,其所洞見而悉達者也。故複以自知,而天之根即禮之源也,所謂乾知大始,統天時出者乎?黃中通理,暢達四肢,而禮之出,即天之運也,所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者乎?顏氏博文約禮,感夫子之循循善誘,是則三百三千,而著之經曲之常者也;如有立卓歎夫子之瞻忽末由,是則天根自複而化,不可為者也。夫子之為教,與顏子之為學,要皆不出仁禮兩端,要皆本諸天心一脈。吾人用志浮淺,便安習氣,其則古稱先者,稍知崇尚聖經,然於根源所自,茫昧弗辨,不知人而不仁,其如禮何!是拙匠之徒,執規矩而不思心巧者也。其直信良心者,稍知道本自然,然于聖賢成法,忽略弗講,不知人不學禮,其何以立!是巧匠之徒,竭目力而不以規矩者也。」

  羅子曰:「仁,心體也,克復便是仁。仁者完得吾心體,使合著人心體,合著處便是歸仁。此只在我心體上論,不是說天下皆歸吾仁。」

  問:「做人路頭,極是多端,而慎獨二字,聖賢尤加意焉。蓋人到獨知,縱外邊千萬彌縫,或也好看,中心再躲閃不過,難免慚惶局促。慎獨或可以為成人切實工夫?」曰:「獨固當慎,然而大端只二,道仁與不仁而已矣。仁之現於獨者謂何?念頭之恩愛慈祥者是也。不仁之現於獨者謂何?念頭之嚴刻峻厲者是也。」曰:「獨者無過是知,既知,則是非善惡自然分別明白,念頭又豈容混?」曰:「此不是混。蓋天地以生為德,吾人以生為心,其善善明白該長,惡惡明白該短。其培養元和,以完化育,明日該恩愛過於嚴刻,慈祥過於峻厲也。慎獨者不先此防閑,是則不喪三年,而察緦且小功也,況望其能成人而入聖耶?古人以好字去聲呼作好,惡字去聲呼作惡,今汝欲獨處思慎,則請先自查考,從朝至暮,從暮達旦,胸次念頭,果是好善之意多?果是惡惡之意多?亦果是好善惡惡之心般多?若般多隻扯得平過,謂之常人;萬一惡多於好,則惱怒填胸,將近於惡人;若果好多於惡,則生意滿腔,方做得好人矣。獨能如此而知,自此而慎,則人將不自此而成也耶?」

  或問:「吾儕性體洞達,無奈氣質重滯,開悟實難。」羅子憮然浩歎,良久曰:「天下古今有場極情冤枉,無從訴辨,無憑判斷也。」或從容起曰:「胡不少示端倪?」曰:「諸子務宜細心俯察,吾先為指示一個證佐:試觀通衢輿梁,四下官馬往來,頃時即有數百。其強壯富豪者,姑置勿論。至負擔推挽,殘疾疲癃,寸走而移者,甚是多多,而緩急先後,衝撞躲閃,百千萬樣生靈,百千萬種方便,既不至於妨礙,亦不及于傾危。此等去處,敢說吾人德性不廣大?敢說廣大不精微?又敢說吾人德性不個個皆善?此則孔子所謂‘繼之者善,成之者性’,而曰‘性相近也’。至於德性用於目而為視,視則色色不同;用於耳而為聽,聽則聲聲不同;用於鼻口而為嗅、為食,嗅與食則品品不同;用於心志而為思、為行,思與行則又事事不同。此後,則看其人幸與不幸,幸則生好人家、好地方,不幸則生不好人家、不好地方。人家地方俱好,則其人生來耳目心智自然習得漸好,人家地方俱不好,則其人生來耳目心智自然習得漸不好,此孔子所以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然則相遠,原起于習,習則原出於人。今卻以不善委為氣質之性,則不善之過,天當任之矣,豈非古今一大冤枉也哉!」

  問:「仲由、大禹好善之誠,與人之益,似禹於大舜無異,乃謂舜有大焉,何也?」羅子曰:「孟子所謂大小,蓋自聖賢氣象言之。如或告己過,或聞人善,分明有個端倪,有個方所。若舜只以此善同乎天下,盡通天下而歸於此善,更無端倪,亦無方所。觀其所居,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何待有過可告?又何必聞善再拜也?而聖人之所以異于吾人者,蓋以所開眼目不同,故隨遇隨處,皆是此體流動充塞。一切百姓,則曰‘莫不日用’,鳶飛魚躍,則曰‘活潑潑地’,庭前草色,則曰‘生意一般’,更不見有一毫分別。所以謂人皆可以為堯、舜。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也?我輩與同類之人,親疏美惡,已自不勝越隔,又安望其察道妙於鳶魚,通意思於庭草哉!且出門即有礙,胸次多冰炭,徒亦自苦平生焉耳,豈若聖賢坦坦蕩蕩,何等受用,何等快活也。」

  問:「由良知而充之,以至於無所不知,由良能而充之,以至於無所不能,方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此意何如?」羅子曰:「若有不知,豈得謂之良知?若有不能,豈得謂之良能?故自赤子即已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也。」時坐中競求所謂「赤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也」,莫得其實,靜坐歌詩,偶及於「萬紫千紅總是春」之句,羅子因憮然歎曰:「諸君知紅紫之皆春,則知赤子之皆知能矣。蓋天之春見於草木之間,而人之性見於視聽之際。今試抱赤子而弄之,人從左呼,則目即盻左,人從右呼,則目即盻右。其耳蓋無時無處而不聽,其目蓋無時無處而不盻,其聽其盻蓋無時無處而不轉展,則豈非無時無處而所不知能也哉?」

  問:「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其說惟何?」羅子曰:「孟夫子非是稱述大人之能,乃是讚歎人性之善也。今世解者,謂大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赤子則一無所知,一無所能,只在枝葉而論也。如曰‘知得某事善,能得某事善’,此即落在知能上說善,所謂善之枝葉也。如曰‘雖未見其知得某事善,卻生而即善知,雖未見其能得某事善,卻生而即善能’,此則不落知能說善,而亦不離知能說善,實所謂善之根本也。人之心性,但愁其不善知,不愁其不知某善某善也,但愁其不善能,不愁其不能某事某事也。觀夫赤子之目,止是明而能看,未必其看之能辨也;赤子之耳,止是聰而能聽,然未必其聽之能別也。今解者,只落在能辨能別處說耳目,而不從聰明上說起,所以赤子大人,不惟說將兩開,而且將兩無歸著也。嗚呼!人之學問,止能到得心上,方才有個入頭。據我看《孟子》此條,不是說大人方能不失赤子之心,卻說是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若說赤子之心止大人不失,則全不識心者也。且問天下之人,誰人無心?誰人之心,不是赤子原日的心?君如不信,則徧觀天下之耳,天下之目,誰人曾換過赤子之耳以為耳,換過赤子之目以為目也哉?今人言心,不曉從頭說心,卻說後來心之所知所能,是不認得原日之耳目,而徒指後來耳之所聽,目之所視者也。此豈善說耳目者哉。噫!耳目且然,心無異矣。」

  問:「聖賢工夫,如戒慎恐懼,種種具在,難說只靠自信性善便了。況看朋輩,只肯以工夫為先者,一年一年更覺進益,空談性地者,冷落無成,高明更自裁之。」羅子沈默一時,對曰:「如子之言,果為有見,請先以末二句商之。蓋此二句,本是學問兩路。彼以用功為先者,意念有個存主,言動有所執持,不惟己可自考,亦且眾共見聞。若性地為先,則言動即是現在,且須更加平淡,意念亦尚安閒,尤忌有所做作,豈獨人難測其淺深,即己亦無從增長。縱是有志之士,亦不免舍此而之彼矣。然明眼見之,則真假易辨,就如子所舉戒慎恐懼一段工夫,豈是憑此四字,便可去戰慄而漫為之耶?也須小心查考立言根腳,蓋其言原自不可離來。道之所在,性之所在也;性之所在,天命之所在也。既天命常在,則一有意念,一有言動,皆天則之畢察,上帝之監臨,又豈敢不兢業捧持,而肆無忌憚也哉?如此則戒慎恐懼,原畏天命,天命之體極是玄微,然則所畏工夫,又豈容草率?今只管去用工夫,而不思究其端緒,即如勤力園丁,以各色膏腴堆積芝蘭,自詫壅培之厚,而秀茁纖芽,且將消阻無餘矣。」

  夜坐,誦《牛山》一章,眾覺肅然。羅子浩然歎曰:「聖賢警人,每切而未思耳。即‘梏亡’二字,今看只作尋常。某提獄刑曹,親見桎梏之苦,上至於項,下至於足,更無寸膚可以活動,輒為涕下。」中有悟者曰:「然則從軀殼上起念,皆梏亡之類也。」曰:「得之矣。蓋良心寓形體,形體既私,良心安得活動?直至中夜,非惟手足休歇,耳目廢置,雖心思亦皆斂藏,然後身中神氣,乃稍得以出寧。逮及天曉,端倪自然萌動,而良心乃複見矣。回思日間形役之苦,又何異以良心為罪人,而桎梏無所從告也哉?」曰:「夜氣如何可存?」曰:「言夜氣存良心則可,言良心存夜氣則不可。蓋有氣可存,則晝而非夜矣。」

  問:「孔門恕以求仁,先生如何致力?」曰:「方自知學,即泛觀蟲魚,愛其群隊戀如,以及禽鳥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鳴相應,渾融無少間隔,輒惻然思曰:‘何獨於人而異之?’後偶因遠行,路途客旅,相見即忻忻,談笑終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別去,又輒惻然思曰:‘何獨於親戚骨肉而異之?’噫!是動于利害,私於有我焉耳。從此痛自刻責,善則歸人,過則歸己,益則歸人,損則歸己,久漸純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間隔,而家國天下,翕然孚通,甚至發膚不欲自愛,而念念以利濟為急焉。三十年來,覺恕之一字,得力獨多也。」

  問:「謂不慮而知,不學而能,可同于聖人。今我輩此體已失,須學且慮,不然則聖不可望矣。」羅子曰:「子若只學且慮,則聖終不可望矣。」曰:「某聞先生之言,心中不能不疑,其何以解之?」曰:「子聞予言,乃遽生疑耶?」曰:「然。」曰:「此果吾子欲使之疑耶。」曰:「非欲之,但不能不疑也。」羅子歎曰:「是即為不學而能矣。」其友亦欣然曰:「誠然誠然。」羅子複呼之曰:「子心中此時覺炯炯否?」曰:「甚是炯炯。」曰:「即欲不炯炯得乎?」曰:「不能已。」曰:「是非不慮而知也耶?子何謂赤子之心不在,而與聖人不同體乎?蓋為學,第一要得種子,《禮》謂人情者,聖王之田也,必仁以種之。孔門教人求仁,正謂此真種子也,則曰‘仁者人也’。人即赤子,而心之最先初生者,即是親愛,故曰‘親親為大’。至義禮智信,總是培養種子,使其成熟耳。」曰:「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孟子果已說定,但今日卻如何下手?」曰:「知而弗去是也。」曰:「知之是亦不難。」曰:「知固不難,然人因其不難,故多忽之,便去多其見聞,務為執守,久之只覺外求者得力,而自然良知愈不顯露。學者果有作聖真志,切須回頭。在目前言動舉止之間,覺得渾然與萬物同一,天機鼓動,充塞兩間,活潑潑地,真是不待慮而自知,不必學而自能,則可以完養,而直至於‘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境界。總是平常名利貨色昏迷,到此自然不肯換去。所以曰:‘好仁者無以尚之’。又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直是簡易明快,故曰:‘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而長其長,而天下平也。」曰:「居今之世,如何都得人人親親長長也耶?」曰:「此卻不要苛責於人。今天下家家戶戶,誰無親長之道?但上之人不曉諭他說,即此便是大道,而下之人亦不曉得安心,在此處了結一生,故每每多事。正謂行矣不著,習矣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

  問:「良知即是本來面目,今說良知是矣,何必複名以本來面目耶?」羅子曰:「良知固是良知,然良知卻實有個面目,非杜撰而強名之也。」曰:「何以見之?」曰:「吾子此時此語,亦先胸中擬議否?」曰:「亦先擬議。」曰:「擬議則良知未嘗無口矣;擬議而自見擬議,則良知未嘗無目矣;口目宛然,則良知未嘗無頭面四肢矣。豈惟擬議然哉?予試問子以家,相去蓋千里也,此時身即在家,而家院堂室無不朗朗目中也。又試問子以國,相去蓋萬里也,此時身即在國,而朝甯班行無不朗朗目中也。故只說良知,不說面目,則便不見其體如此實落,其用如此神妙,亦不見得其本來原有所自。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而現在相對面目,止其發竅之所,而滯隔近小,原非可與吾良知面目相並相等也。」

  問:「知得良知卻是誰,今欲知良知從何下手?」羅子曰:「明德者虛靈不昧,虛靈雖是一言,卻有二義。今若說良知是個靈的,便苦苦的去求他精明。殊不知要他精,則愈不精,要他明,則愈不明。豈惟不得精神,且反致坐下昏睡沉沉,更支持不過了。若肯反轉頭來,將一切都且放下,到得坦然蕩蕩,更無戚戚之懷,也無憧憧之擾,此卻是從虛上用功了。世豈有其體既虛而其用不靈者哉!但此段道理,最要力量大,亦要見識高,稍稍不如,難以驟語。」

  問:「形色何以謂之天性?」羅子曰:「目視耳聽口言身動,此形色也,其孰使之然哉?天命流行,而生生不息焉耳。」坐中偶有歌:「人心若道,無通塞明暗,如何有去來?」乃詰之曰:「子謂明暗果有去來否也?」曰:「雖暫去來而本體終會自複。」曰:「汝目果常明耶?抑有時而不明耶?」曰:「無時而不明。」曰:「汝之目常無不明,而汝心之明卻有去來,是天性離形色,而形色非天性矣。」眾皆恍然有省。又複告之曰:「目之明,亦有去來時也。今世俗至晚,則呼曰眼盡黑矣。其實則眼前日光之黑,與眼無力而見日之黑,正眼之不黑處也。故曰知之為知之,即日光而見其光也,不知為不知,即日黑而見其黑也。光與黑,任其去來,而心目之明,何常增減分毫也?」

  問:「陽明先生‘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其旨何如?」羅子曰:「萬物皆是吾身,則嗜欲豈出天機外耶?」曰:「如此作解,恐非所以立教。」曰:「形色天性,孟子已先言之。今日學者,直須源頭清潔。若其初,志氣在心性上透徹安頓,則天機以發嗜欲,嗜欲莫非天機也。若志氣少差,未免軀殼著腳,雖強從嗜欲,以認天機,而天機莫非嗜欲矣。」

  問:「君子自強不息,乃是乾乾,此乾乾可是常知覺否?」曰:「未有乾乾而不知行,卻有知行而非乾乾者。」曰:「此處如何分別?」曰:「子之用功,能終日知覺而不忘記,終日力行而不歇手乎?」曰:「何待終日,即一時已難保矣。」曰:「如此又可謂乾乾已乎?」曰:「此是工夫不熟,熟則恐無此病矣。」曰:「非也。《中庸》教人,原先擇善,擇得精,然後執得固。子之病,原在擇處欠精,今乃咎他執處不固。子之心中元有兩個知,有兩個行。」曰:「如何見得有兩個?」曰:「子才說發狠去照覺,發狠去探求,此個知行,卻屬人。才說有時忘記,卻忽然想起,有時歇手,卻惕然警醒,此個知行,卻是屬天。」曰:「如此指破,果然已前知行是落人力一邊,但除此卻難用功了。」曰:「虞廷說‘道心惟微’,微則難見,所以要精,精則始不雜,方才能一,一則無所不統,亦有何所不知?何所不行耶?其知其行,亦何所不久且常耶?只因此體原極微渺,非如耳目聞見的有跡有形,思慮想像的可持可據,所以古今學人,不容不舍此而趨彼也。」

  問:「複之時義大矣,尋常言複者,多自天地萬物為言,今堂額謂複心者,則自吾身而言也。」羅子曰:「宇宙之間,總是乾陽統運。吾之此身,無異於天地萬物,而天地萬物亦無異於吾之此身。其為心也,只一個心,而其為複也,亦只一個複。經雲:‘複見天地之心。’則此個心,即天心也。此心認得零碎,故言複亦不免分張。殊不知天地無心,以生物為心。今若獨言心字,則我有心而汝亦有心,人有心而物亦有心,何啻千殊萬異。善言心者,不如把個生字來替了他,則在天之日月星辰,在地之山川民物,在吾身之視聽言動,渾然是此生生為機,則同然是此天心為複。故言下著一生字,便心與複即時混合,而天與地,我與物,亦即時貫通聯屬,而更不容二也已。」

  問:「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還是實事,抑是取象?」曰:「是因象以為事,而實盡人以奉天也。蓋雷潛地中,即陽複身內,幾希隱約,固難以情事取必,又豈容以知識伺窺?故商旅行者,欲有所得者也。後省方者,欲有所見者也。不行不省,則情忘識泯,情忘識泯,則人靜天完,而複將漸純矣。子今切切然,若謂有端可求,皇皇然,若謂有象可睹,是則商旅紛行而後省旁午也,複何自而能休且敦耶?」

  問:「某常反觀,胸中固有靈衷炯炯之時,乃不久而昏懵,固有循循就道之時,乃不久而躁妄,如是其不一耶?」曰:「君子之學,原自有個頭腦,若頭腦一差,無怪學問之難成矣。今子不能以天理之自然者為複,而獨於心識之炯然處求之,則天以人勝,真以妄奪。子試反而思之,豈常有胸中炯照,能終日而不妄耶?持守能終日而不散耶?」曰:「如何乃得頭腦?」曰:「頭腦豈是他人指示得的?請子但渾身視聽言動,都且信任天機自然,而從前所喜的,胸次之炯炯,事務之循循,一切不做要緊,有也不覺其益,無也不覺其損,久則天自為主,人自聽命,所謂不識不知,而順帝之則矣。」

  問:「精氣為物,遊魂為變,何如?」曰:「吾人之生,原陰陽兩端,體合而成。其一精氣妙凝有質,所謂精氣為物者也;其一靈魂知識變化,所謂遊魂為變者也。精氣之質,涵靈魂而能運動,是則吾人之身也,顯現易見,而屬之於陽;遊魂之靈,依精氣而歸知識,是則吾人之心也,晦藏難見,而屬之於陰。其赤子之初,則陽盛而陰微,心思雖不無,而專以形用也,故常欣笑而若陽和,亦常開爽而同朝日,又常活潑而類輕風,此陽之一端,見於有生之後者然也。及年少長,則陰盛而陽微,雖形體如故,而運用則專以心思矣,故愁蹙而欣笑漸減,迷蒙而開爽益稀,滯泥而活潑非舊,此陰之一端,見於有生之後者然也。人能以吾之形體而妙用其心,知簡淡而詳明,流動而中適,則應接在於現前,感通得諸當下,生也而可望於入聖,歿也而可望以還虛,其人將與造化為徒焉已矣。若人以己之心思,而輾轉於軀殼,想度而遲疑,曉了而虛泛,則理每從於見得,幾多涉於力為,生也而難望以入聖,歿也而難冀以還虛,其人將與凡塵為徒焉己矣。」曰:「如先生之論,是以身為陽而在所先,以心為陰而在所後,乃古聖賢則謂身止是形,心乃是神,形不可與神並,況可以先之乎?」曰:「子惡所謂神哉?夫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亦超萬物而為言者也。陰之與陽,是曰兩端,兩端者即兩物也。精氣載心而為身,是身也,固身也,固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而具備焉者也。靈知宰身而為心,是心也,亦身也,亦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而具備焉者也。精氣之身,顯於晝之所為;心知之身,形於夜之所夢。然夢中之身,即日中之身,但以屬陰,故其氣弱其象微,而較之日中之舉止,毫髮無殊也。日中之身,即夢中之身,但以屬陽,故其氣健,其體充,雖健且充,而較之夢中之舉止,毫髮無殊也。是分之固陰陽互異,合之則一神所為,所以屬陰者則曰陰神,屬陽者則曰陽神。是神也者,渾融乎陰陽之內,交際乎身心之間,而充溢瀰漫乎宇宙乾坤之外,所謂無在而無不在者也。惟聖人與之合德,故身不徒身,而心以靈乎其身;心不徒心,而身以妙乎其心,是謂陰陽不測,而為聖不可知之神人矣。」

  問:「中為人所同有,今日之論,與古聖之言,原是無異。至反而求之,不惟眾人不得,即聰明才辯者亦往往難之,何哉?」羅子曰:「學至心性,已是精微,而況中之為理,又其至者乎?故雖聰明而不能為思,雖才辯而莫可為言,以其神妙而無方耳。但自某看來,到喜得他神妙無方,乃更有端倪可求也。蓋謂之無方,則精不住於精,而粗亦無不有也;微不專於微,而顯亦無不在也。善於思且求者,能因其理而設心,其心亦廣大周遍而不滯於一隅;隨其機而致力,其力亦活潑流動而不拘於一切。可微也,而未嘗不可以顯,可精也,而未嘗不可以粗。且人力天機,和平順適,不求中而自無不中矣。」

  問:「《詩頌》‘思無邪’何也?」曰:「子必明於思之義,方知思之無邪也。知思之無邪,方知此言之蔽三百篇也。夫人之思出於心田,乃何思何慮之真體所發,若少有涉於思索,便非思矣,安得無邪?」

  死無所在,無所往。

  邸中有以「明鏡止水以存心,太山喬嶽以立身,青天白日以應事,光風霽月以待人」四句,揭於壁者,諸南明指而問曰:「那一語尤為吃緊?」廬山曰:「只首一明字。」時方飲茶,先生手持茶杯,指示曰:「吾儕說明,便向壁間紙上去明瞭,奈何不即此處明耶?」南明憮然。先生曰:「試舉杯輒解從口,不向鼻上耳邊去。飲已,即置杯盤中,不向盤外。其明如此,天之與我者妙矣哉!」

  一衲子訪先生,臨別,先生求教,衲子曰:「沒得說,你官人常有好光景。有好光景,便有不好光景等待,在俺出家人只這等。」先生頓首以謝。

  先生既中式,十年不赴殿試。一日謁東廓於書院,坐定,問曰:「十年專工問學,可得聞乎?」對曰:「只悟得無字。」東廓曰:「如此尚是門外人。」時山農在座,聞之,出而恚曰:「不遠千里到此,何不打點幾句好話,卻倒了門面。」聞者為之失笑。

  塘南曰:「學以悟性為宗,顧性不易悟也。」先生曰:「吾向者自以為悟性,然獨見解耳。今老矣,始識性。」曰:「識性如何?」曰:「吾少時多方求好色奉目,今目漸暗;多方求好聲奉耳,今耳漸聾;多方求好味奉齒,今齒漸落。我尚未死,諸根皆不顧我而去,獨此君行住坐臥長隨不舍,然後覿面相識,非複向日鏡中觀化矣。」

  耿天臺行部至甯國,問耆老以前官之賢否。至先生,耆老曰:「此當別論,其賢加於人數等。」曰:「吾聞其守時亦要金錢。」曰:「然。」曰:「如此惡得賢?」曰:「他何曾見得金錢是可愛的?但遇朋友親戚,所識窮乏,便隨手散去。」

  先生與諸公請教一僧,僧曰:「諸公皆可入道,惟近溪不可。」先生問故。僧曰:「載滿了。」先生謝之。將別,僧謂諸公曰:「此語惟近溪能受,向諸公卻不敢進。」

  有學於先生者,性行乖戾,動見詞色,飲食供奉,俱曲從之。居一歲,將歸,又索行資,先生給之如數。門人問先生,何故不厭苦此人?曰:「其人暴戾,必多有受其害者,我轉之之心勝,故不覺厭苦耳。」

  一鄰媼以夫在獄,求解于先生,詞甚哀苦。先生自嫌數幹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媼取簪珥為質。既出獄,媼來哀告,夫咎其行賄,詈罵不已。先生即取質還之,自貸十金償孝廉,不使孝廉知也。人謂先生不避幹謁,大抵如此。

  先生過麻城,民舍失火,見火光中有兒在床,先生拾拳石號於市,出兒者予金視石。一人受石出兒,石重五兩,先生依數予之。其後先生過麻城,人爭睹之,曰:「此救兒羅公也。」

侍郎楊複所先生起元

  楊起元字貞複,號複所,廣東歸善人。萬曆丁醜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曆國子監祭酒,禮部侍郎。最後召為吏部侍郎兼侍讀學士,未上而卒,年五十三。先生之父傳芬,名湛氏之學,故幼而薰染,讀書白門。遇建昌黎允儒,與之談學,霍然有省。因問:「子之學,豈有所授受乎?」允儒曰:「吾師近溪羅子也。」無何,先生在京,而近溪至。先生大喜,遂稱弟子。時江陵不說學,以為此陷阱不顧也。近溪既歸,先生歎曰:「吾師且老,今若不盡其傳,終身之恨也。」因訪從姑山房而卒業焉。常謂鄒南臬曰:「師未語,予亦未嘗置問,但覺會堂長幼畢集,融融魚魚,不啻如春風中也。」先生所至,以學淑人,其大指謂:「明德本體,人人所同,其氣稟拘他不得,物欲蔽他不得,無工夫可做,只要自識之而已。故與愚夫愚婦同其知能,便是聖人之道。愚夫愚婦之終於愚夫愚婦者,只是不安其知能耳。」雖然,以夫婦知能言道,不得不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言性,是即釋氏作用為之性說也。先生之事近溪,出入必以其像供養,有事必告而後行,顧涇陽曰:「羅近溪以顏山農為聖人,楊複所以羅近溪為聖人。」其感應之妙,錙銖不爽如此。

  楊複所證學編

  友人以忘會語為歉,曰:「予見子之未嘗忘也。子夙則興興,則盥盥,則櫛櫛,則衣冠,衣冠則或治事,或見賓,言則言,動則動,食則食,向晦則息,明發複然。予見子之未嘗忘也。」友人曰:「此與會語何與?」曰:「是不忘斯可矣,又何事會語哉?」

  人本無心,因家國天下而有心;心本無所,因不識心而妄以為有所。誠意之極,即心無其心,渾然以天下國家為心,是謂正心。以家國天下為心者,是闔家國天下為一身矣。蓋家本齊也,因吾身好惡之偏而不齊;國本治也,因吾身好惡之偏而不治;天下本平也,因吾身好惡之偏而不平。惟不於彼起見,而第求諸身,無作好,無作惡,保合吾身之太和而已。此之謂真修。

  問:「抑亦先覺?」曰:「即伊尹所謂先覺也,人人有之。至虛至靈謂之先覺,又謂之良知。逆億者情識之私,習而有者也,不逆不億,則良知自然流行,而先覺矣。子貢之億則屢中,不能先覺,而孔子之每事問,乃先覺也。」

  非禮勿視,無其目也;非禮勿聽,無其耳也;非禮勿言,無其口也;非禮勿動,無其身也。無目則亦無色,無耳則亦無聲,無口則亦無物,無身則亦無事。我既不立,物亦不對,而一歸之禮焉。禮安在哉?天理而已。天理又安在哉?有在即非天理也。噫,此顏子之所以屢空也。

  格亦有通徹之義,通而謂之格,猶治而謂之亂也。格物者,已與物通一無二也。如此,則無物矣。有則滯,滯則不通,無則虛,虛則通。物本自無,人見其有。格物者,除其妄有,而歸其本無也。歸其本無,此謂知本。

  體之為言,禮也。天地萬物一體者,天地萬物一於禮也。仁者以禮為體,不以形骸為體,故曰「克已複禮為仁」。

  天地萬物真機,于一時一事上全體融攝,但應一聲、轉一瞬,無不與萬物同體,顧人不善自識取耳。

  天下之人性,固已平矣,好智者欲為之平,適所以亂之也。聖人以常平者視天下,而不敢以有為亂之,恭之至也。

  或問世儒所言聖人之道是乎非乎,曰:「是則不可謂之不是,然非其本也。譬之言日,自其光景言之,亦不可謂非日也,畢竟非日體。曷若以身為日,而光景皆自此出哉?」問:「以身為日,柰何?」曰:「不識自身原是日體,而欲以身為之者,正所謂逐光景者也。」

  朱子以虛靈不昧訓明德,似也。若雲「具眾理,應萬事」.則明德之贊,而非明德之訓也。執以為實然,謬矣。猶言鏡之具眾影而應萬形也,鏡果有眾影之具哉?蓋鏡一影不留,明德一理不有。一理可有,奚虛靈之足言?且曰「氣稟所拘,人欲所蔽,有時而昏」,亦非也。凡人終日舉心動念,無一而非欲也,皆明德之呈露顯發也,何蔽之有?吾人一身視聽言動,無一而非氣稟也,皆明德之洋溢充滿也,何拘之有?即如聾瞽之人不能視聽,若可以拘其明矣。然執聾者而問之曰:「汝聞乎?」必曰:「不聞也。」執瞽者而問之曰:「汝見乎?」必曰:「吾不見也。」不聞為不聞,不見為不見,一何明也,而謂之拘,可乎?知明德之明,不拘於聾瞽,則知氣稟不能拘矣。不能拘,不能蔽,則無時而昏矣。

  明德之明,一明也。明明德之明,又一明也。明德之明,明之出乎天者也;明明德之明,明之系乎人者也。系乎人者,必由學問之力以求其明,學問一毫之未至,即其明亦未徹。若其出於天者,則虛靈之體人人完具,聖非有餘,凡非不足,豈容一毫人力哉?人之有是明德也,猶其有是面貌也。由學問以求明,猶欲自識其面貌者,援鏡以自照也。一照之後,不過自識其面貌而已,不能以分毫加之。然則未識之前,亦豈容以分毫損哉?識與不識,而面貌自如;明與不明,而明德自若。今人不達明字之義,遂疑明德之體有拘有蔽有昏,必待人之磨淬洗滌然後明也,如此則明德乃人造作而成,安得言天哉?是不求自識其面貌,而徒欲以粉澤膏脂妝點,雖妝點妍美,與自己面貌了不相干。要之,皆不達此一明字之誤也。

  問:「明德既本明矣,又欲求明之,何也?」曰:「此聖人修道立教之事也。太古之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故其本明者足矣,無事於教也。天下之生久矣,習染漸深,智識漸啟,求欲漸廣,而民始苦也。聖人者思有以救之,而救之之道,又非刑政之所能齊也,於是乎自明其明德,而鼓舞天下以共明之,然後天下知識漸忘,而安於作息耕鑿之常,用其本明者以自樂,實聖人救之也。然本明之德,實不因明而有所增,如人之有面貌,何以照鏡為哉?然出入關津,當自圖形像,必假鏡自照,然後圖得其真。其實相貌不照亦是如此。深山窮穀之中,人民無有鏡者,亦是如此。所以雲明德雖不明,亦未嘗不明也。然苦樂關津,吾人何以度越?則明明德之鏡,其可少哉!

  以俗眼觀世間,則充塞天地皆習之所成,無一是性者。以道眼觀世間,則照天徹地皆性之所成,無一是習者。

  以明理言道者,至不識一字之凡夫則窮;以昭靈言性者,至百歲之髑髏則窮;以不學不慮言性與天道者,至偃師之木偶、師曠之清徵則窮。

  文必博,則取捨無所措其意;禮必約,則思議無所與其幾。

  當下者,學之捷法,無前無後,無善無不善,而天地之大,萬物之富,古往今來之久,道德功業之崇廣,人情世態之變幻,管是矣。非天下之至巧,不足以語此。

  與愚夫愚婦同其知能者,真聖人之道也。然而不為愚夫愚婦者,以其能使天下萬世各安於愚夫愚婦之知能耳。

  承諭:「有本體有工夫,良知不學不慮,固不待修證而後全。若任作用為率性,倚情識為通微,不能隨時翕聚以為之主,倏忽變化,將至於蕩無所歸。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此殊不然。陽明曰:「不睹不聞是本體,戒慎恐懼是工夫;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陽明之下此轉語者,蓋見本體工夫原是強名,求其合一且不可得,而安得有二也?試自揆之,吾性果有本體工夫乎哉?盡天地萬物皆在妙湛靈明之中,就此中間請剖剝出何者為本體,離此中間請披揀出何者為工夫,本體中無工夫耶,工夫中無本體耶?即相等待,如獨木橋,彼此陵奪。本體中有工夫耶,工夫中有本體耶?即共淆雜,如冷爐金,磊塊支撐。夫良知既謂之靈根矣,翕聚緝熙豈其所不能哉?既不能,則不當妄加之以靈之名;既不靈,則又孰有靈之者以翕聚之、緝熙之也?如人眼目,久瞪發勞,自知閉瞬,不待詔教,不須起作。形體尚爾,無有工夫,何況良知?瞪勞閉瞬,同歸靈妙,本體工夫,如何分別?夫任作用為率性,倚情識為通微,豈其不能隨時翕聚之過哉?不見性之過也。不能見性,雖隨時翕聚,即謂之作用,即謂之情識,若見性雖作用情識,無一而非翕聚也。翕聚亦可,不翕聚亦可,翕聚時如閉目,不翕聚時如開目,同是本體,同是工夫。今不責人學不見性,而責人不隨時翕聚,不知翕聚甚物,又不知這翕聚的如何做主?發散翕聚,總屬前塵,前塵皆客,如之何其主之也?所謂倏忽變化、蕩無所歸者,即前塵變滅之象也。不歸咎其翕聚之非,而致疑于良知之失,認客為主,終身不放,豈有寧定之期哉?而以此為致良知之功,謬矣。夫所謂性體者,何也?終日喫飯不飽,終日不喫飯不饑;終日閑,不喚作靜;終日忙,不喚作動;應得停當,不名為得;應得不停當,不名為失。倏忽變化,不知其變化,蕩無所歸,亦不求其所歸。如此,又奚事繩繩然隨時翕聚之哉?

  明德不離自身,自身不離目視耳聽、手持足行,此是天生來真正明德。至於心中許多道理,卻是後來知識意見過而不化者,不可錯認為明德也。故大學單提身字,可謂潔淨精微之至矣。學雖極於神聖,而理必始於可欲。今吾儕一堂之上,何其可欲如此也。目之所視,因可欲而加明;耳之所聽,因可欲而加聰;聲之所發,因可欲而加暢;心之所思,因可欲而加敏。何善如之,但能信此可欲之善,原有諸已,不待作為,於是由可欲而充之。在父母,則以可欲施于父母而孝行矣;在兄弟,則以可欲施于兄弟而弟行矣,君臣朋友夫婦皆然。至於待人接物,一切不忘可欲之念,而仁愛行矣。直至神聖,亦可欲之至於化而不可知也。舉凡有生之類,同一可欲之機,洋洋在前,優優乎充塞宇宙,雖欲違之,其可得耶?

  心到盡時,無是心者,無非心者,即此是性,即此是天,一以貫之矣。此後更無餘事,惟隨時隨遇發歡喜心,活活潑地,存養事天而已。此是春生夏長氣象。然則結果一著,直是一刀兩斷,也不管甚心,也不管甚性,確然以一身為立,獨往獨來,一絲不掛,便是立命,此是秋殺冬藏手段。

  恕者,如心之謂,人己之心一如也。若論善,我既有,則天下人皆有;若論不善,天下人既不無,我何得獨無?此謂人己之心一如。人惟見得在己者有善無惡,便與那百姓不成一體,便是將身露在恕之外。君子見得在己者未常有善無惡,便與那百姓渾為一體,便是將身藏在恕之內。橫目之民,仰瞻於下,不見君子之身,只見一個藹然仁厚、豈弟、慈祥、惻怛之光景,自然感動其良心,都自然曉得己未嘗有善,而推善與人,自然曉得己未嘗無惡,而引咎歸己,所謂喻也。天下之爭,皆起於自有善而自無惡。吾既有善,天下之人亦各自有其善,吾既無惡,天下之人亦各自無其惡,此天下之所以多事也。故吾人須反身審察,我果有善否、果無惡否?若果有善,便須根究我此善從何而有,莫是得之聖賢之書,莫是得之父兄之教,莫是得之師友之夾持、風俗之漸染,方得有是善?如此看來,我何嘗有善?既未嘗有善,如何敢求諸人?那百姓家,多因他未曾讀聖賢之書,無賢父兄之教,又無良師友之夾持、好風俗之漸染,如何怪得他無是善;又如果無惡,亦須根究我此惡從何而無,莫是我所居之地既高,賴籍之資又厚,內無仰事俯育之累,外無一切引誘之徒,方得無是惡?如此看來,我何嘗無惡?既未嘗無惡,如何敢非諸人?那百姓家,多因他所居之地既卑,賴藉之資又薄,內有仰事俯育之累,外又有一切引誘之徒,如何怪得他有是惡?凡屬於己者,有善務須看到無,無惡務須看到有;凡屬於人者,無善務須看到有,有惡務須看到無。看之久久,忽然自悟,便能全身藏在恕中,而能喻人矣。

  大人通天下為一身,若分別人我太重,則自己心先不平,何以平天下?所謂修身為本者,將此分不平心修去之,乃成其大。譬之植樹者,修去旁枝余蘖,根本便自盛大,而發榮滋長,足以庇蔭千畝矣。

  心為萬物主,其大無對,獨往獨來,無能操者。

  問:「如何了生死?」曰:「識得原無生死,便是了。」

  問:「知變化之道者,知神之所為。」曰:「即汝一言一動,便是變化。汝能識汝言動處,便是知神之所為。」

  有僧辨情辨性,曰:「要曉得情也是性。」(以上四條《秣陵記聞》)

恭簡耿天臺先生定向

  耿定向字在倫,號天臺,楚之黃安人。嘉靖丙辰進士。擢監察禦史,以大理寺丞謫州判。累遷至太仆寺少卿、右僉都禦史。丁憂。起巡撫福建。又丁憂。起協理僉都禦史,晉左副都,轉刑部侍郎,陞南京右都禦史。以戶部尚書總督倉場事告歸,家居七年,卒年七十三。贈太子少保,諡恭簡。先生所曆首輔:分宜、華亭、新鄭、江陵、吳縣,皆不甚齟齬。而江陵奪情,先生致書,比之「伊尹之覺處以天下自任者,不得不冒天下非議,其諫奪情者,此學不明故耳」。雖意在少衰其禍,然亦近於誦六藝以文奸言矣。及掌留院,以禦史王藩臣參三中丞不送揭帖為蔑視堂官,上疏紏之。清議以為脅持言官,逢時相之欲。顧涇凡作《客問》質之,先生無以難也。

  先生之學,不尚玄遠,謂「道之不可與愚夫愚婦知能,不可以對造化;通民物者,不可以為道,故費之即隱也,常之即妙也,粗淺之即精微也」。其說未嘗不是,而不見本體,不免打入世情隊中。共行只是人間路,得失誰知天壤分?此古人所以貴刀鋸鼎鑊學問也。是故以中行為學,稍一不徹骨髓,其下場不及狂狷多矣。先生因李卓吾鼓倡狂禪,學者靡然從風,故每每以實地為主,苦口匡救。然又拖泥帶水,於佛學半信半不信,終無以壓服卓吾。乃卓吾之所以恨先生者,何心隱之獄,唯先生與江陵厚善,且主殺心隱之李義河,又先生之講學友也,斯時救之固不難,先生不敢沾手,恐以此犯江陵不說學之忌。先生以不容已為宗,斯其可已者耶?先生謂學有三關:一即心即道,一即事即心,一慎術。慎術者,以良知現現成成,無人不具,但用之於此則此,用之於彼則彼,故用在欲明明德於天下,則不必別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夫良知即未發之中,有善而無惡,如水之必下,針之必南,欲明明德於天下,而後謂之良知,無待於用。故凡可以之彼之此者,皆情識之知,不可為良。先生之認良知,尚未清楚,雖然,亦緣《傳習後錄》記陽明之言者失真。如雲:「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耳。」先生為其所誤也。

  天臺論學語

  孔、孟之學,真實費而隱。宋學未脫二氏蹊徑者,以其隱而隱也。嘗謂惠能雲:「‘本來無一物’,此是又有無一物者在。如孔子雲‘汎愛眾而親仁’,顏子‘若虛’,‘若無’,‘犯而不校’,如此方是無一物。」此類何等顯,其實何等微。宋儒多隻說向入微處,終是未脫見耳。

  兄之文似輸卻陽明一著。陽明把筆時,卻是不曾要好,兄尚有要好心在也。遷《史》之文,亦是無意要好,班固便要好,浸淫至於六朝,只是要好極耳。(《與胡廬山》)

  夫與百姓同然處,吾党何能加得些子?惟是百姓日用不知耳。日用處,聖人原與百姓同,其所用處,聖人自與百姓異。區區所謂擇術者,非能有效於百姓日用之外也,意於百姓日用者,而辨所用耳。

  世之言道,譬之以管窺天者,第知一隙之為天,不知觸處皆天也。亦有知觸處之皆天者,而耽虛執見,不自反身理會視聽言動之皆天也。或有知視聽言動之皆天者,而乃鹵莽恣睢,不知視聽言動之禮之為天則也。

  竊詳彼教,大端以寂滅滅己處為宗。吾孔、孟之教,惟以此不容已之仁根為宗耳。聖人之尋常日用,經世宰物,何亦非此不容已者為之乎?然即此不容已之仁根,莫致莫為,原自虛無中來,不容著見,著見便自是兩截矣。聖人以此立教,使人由之,不使知之。如宰我短喪,夫子第即其不安處省之。墨氏薄葬,孟子第原其顙有泚處省之。至其所以不安處,其顙所以有泚處,非不欲使知,不可加知也。(以上。《與焦弱侯》)

  聖人之道,由無達有;聖人之教,因粗顯精。(《與周柳塘》)

  廿年前,曾解《盡心章》雲:「學者須從心體盡頭處了徹,使知性之真體,原是無思無為,便知上天之載,原是無聲無臭,渾然一貫矣。」所謂心體盡頭處者,蓋昔人所謂思慮未起,鬼神不知,不睹不聞處也。近來自省於人倫日用,多少不盡分處,乃語學者雲:「吾人能於子臣弟友,不輕放過,務實盡其心者,是其性真之不容自已也。性真之不容自已,原是天命之於穆不已,非情緣也。故實能盡心,而知性知天,一齊了徹矣。」

  近溪安身立命處是無念,餘所謂心體盡頭處是也。其日用受享提掇人處,只是自然生機,餘所謂心體不容自己處是也。蓋無念之生機,乃是天體;天體之生機,即是無念,原是一貫。說到此處,難著言詮,只好默契靈識耳。

  橫渠曰:「聚亦吾體,散亦吾體。」是生死無分別也。明道曰:「萬物為一體。」是人我無分別也。然夫子曰:「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又曰:「非禮勿視聽言動。」孟子曰:「親其兄之子,為若鄰之赤子乎?」此則分別而實則不分別也。何者?此則自然之真機,非緣名義道理而生分別者。

  知是隨身貨,知尤是行之妙。

  柳塘雲:「念之不動者為性。」蓋既雲念矣,而中又有不動者在,疑二之矣。

  來教雲:「性無得失,無是非。」誠然,顧念之萌於欲也,寧無邪正乎?念之生於見也,甯無偏全乎?學者從念上研幾,閑邪祛偏,亦是複性實功,似未可破除。如足下教旨,只從性上辨迷悟,則誠為直截真詮,得上乘矣。(《與楊複所》)

  知至至之,則不識不知,無聲無臭者,此其顯現。知終終之,則開物成務,日用雲為者,此其真宰。

  定宇雲:「知是知非之知,是以照為明。」誠然,夫照從何生?孟子曰:「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因明生照,由照探明,原是一貫,非判然兩截也。今謂以照為明,相去千里,提掇似太重矣。(《與王龍溪》)

  余惟反之本心不容已者,雖欲堅忍無為,若有所使而不能;反之本心不自安者,雖欲任放敢為,若有所制而不敢。是則膚淺之綱領,惟求其不失本心而已矣。(《與李卓吾》)

  昔大洲雲:「只要眼明,不貴踐履。」餘則曰:「眼孔易開,骨根難換。公所取人者眼孔,餘所取人者全在骨根。」

  學悟主腦,則才識氣魄皆道之用;主腦未徹,則才識氣魄俱道之障也。昔富鄭公中年居洛時,為堯夫所激發,所得益深,曾有書雲:「某不遇,某不過一村漢耳。」念菴曾對人言:「某四十年前,蓋濫俗人。」鄭公初年立朝,風節震耀一時,而自謂一村漢,則其所以求不村不俗者,必有所在矣。(《與胡杞泉》)

  此學只是自己大發願心,真真切切肯求,便日進而不自知矣。蓋只此肯求,便是道了。求得自己漸漸有些滋味,自家放歇不下,便是得了。(《與周少魯》)

  今之學者,談說在一處,行事在一處,本體工夫在一處,天下國家民物在一處,世道寥寥,更無倚靠。凡道之不可與愚夫愚婦知能,不可以對造化通民物者,皆邪說亂道也。蓋費中隱。常中妙,粗淺中之精微,本是孔、孟萬古不易正脈,但非實是撐天拄地,拚身忘家,逼真發學孔子之願者,未易信此。(《與喬戶部》)

  三代以降,學術分裂,高者虛無,卑者繁縟,夫子出而單提為仁之宗。仁者,人也,欲人反求而得其所以為人者。戰國功利之習,權謀術數,孟子出而又提一義,使知羞惡而有所不為。六朝以下,清虛任放,決裂名教,宋儒出而提掇主敬之旨。主敬,禮也。其後日趨於格式形跡,真機埋沒,陽明出而提掇良知之旨。良知,智也。由仁而義而禮而智,各舉其重,實則一貫也。今為致知之學者,又以意識見解承當,崇虛耽無。思以救之,宜莫如信,引其影響,歸之實地。(《示諸生》)

  古聖賢之悟,只悟得自己不足,是故若無若虛,子臣弟友,悟得不能盡。今世學者所悟,只增得一番虛知見,添得一種浮氣耳。大人通天下為一身,吾人只苦不識自家這個真身,懵懵世生,即令百歲,枉死耳。聖人苦心破口,說個格物,格物即求仁之別名也。仁者,人也,識仁,便是識得此身面目。(《答唐元卿》)

  近溪一日立白下大中橋,睹往過來續者,儦儦侁侁,因揩示同志曰:「試觀此千百萬人者,同此步趨,同此來往。細細觀之,人人一步一趨,無少差失,箇箇分分明明,未見跌撞。性體如此廣大,又如此精微,可默識矣。」一友曰:「否,否,此情識也。如此論性,相隔遠矣。」有述以問余,餘曰:「亡者東走,追者亦東走,走者同而所以走則異也。茲來往橋上者,或訪友親師,或貿遷交易,或傍花隨柳,或至淫蕩邪辟者,謾謂一切皆是,此則默識之未真也。若以近溪此示為情識,而別求所為無上妙理,是舍時行物生以言天,外視聽言動以求仁,非一貫之旨。(《與同志》)

  (此原不論往來之人,只是見吾性體無往不是。若一分別,便是情識,如鳶飛魚躍,亦可分別否?天臺此言,還未見性。)

  胡清虛,浙之義烏人。初為陳大參門子,以惡瘡逐出。倚一道人,率之游匡廬、終南,遂有所得。浙中士紳翕然宗之,陶念齋、王龍溪俱納贄受教。晚與近溪及其二子游廣東曹溪,至肇慶,近溪長子病死,次子痛其兄,爇香掌上,灼爛而死,清虛亦死。

  鄧豁渠言:「常住真心,與後天不相聯屬。」此極邪之說。近日談禪者,百般病症,皆由此。蓋心事判,內外歧,孟子所雲「離」,明道所雲「兩截」者是也。(《與子健》)

  心體廣大神妙,豈可把捉幽囚於腔子方寸地?其曰「求」,即求以學也。學,覺也。又曰「學以聚之」,惟學則聚矣。此心之放,以昏昧而放也。一覺焉,則觸目而是,何在非心?此心之失,以放逸而失也。一覺焉,則隨在皆心,何有於放?

  人心未交於感也,湛然虛耳,何俟於洗?而亦何容於洗也?自知識起,而吉凶悔吝之感生,是故憂患攻取,憧憧往來,而虛者汩矣。聖人示之以蔔筮之法,使人之於感也,知識不用歸於其天,而憂悔攻取,相忘於無朕之中,其洗心也,不已妙歟!

  吾人合下反身默識,心又何心?惟此視聽言動所以然處,便是此心發竅處也。此心發竅處,便是天地之心之發竅處也。

  知體透露出頭,不為聲色臭味埋沒,方能率令得耳目口鼻,使視聽言動各循其則,此即出世而後能經世也。

  子游疑子夏只在儀節上教人,不令識本體,此初悟時語也。子夏以本末原是一貫,即草木之根與杪,原非兩截,故使從灑掃應對上收攝精神,漸使自悟,此悟後語也。

  反身內觀,一無所有,唯此些子炯然在此,始信人之所為人者,唯此明哲體耳。此體透徹,此身乃為我有,不然身且不得而有,保此軀殼何用?

  聖人一生,汲汲皇皇,惟求無添所生,不求出離生死。

  楊太宰博謂餘曰:「吾嘗接遇僚屬,視其色若有隔礙然者,反而自省曰:‘是必吾中有閡,而施之者倨也。’吾慮下之,而色思溫焉,徐觀彼色,亦因以易,而神情融洽矣。」由是以觀,外者內之符,而人者己之鑑。

  孟子所以不動心者,原所由之路逕與世人殊也。使孟子所學在事功一路,欲建王霸之業,則須據卿相之位,乃能操得致之權也。顧心一系於卿相之位,則得失毀譽交戰於前,雖欲強勉不動,不亦難乎?孟子生平,惟學孔子一路,則不藉名位,不倚功能,仕固可,止亦可,久固可,速亦可。譬之行者,日緩步於康莊,東西南北,惟其所適,即有颶風巨浪,傾檣摧楫,心何由動哉!

  學有三關,近世在聞識上研窮以為知,在格式上修檢以為行,此不知即心即道也。反觀近?者,又多耽虛執見,此不知即事即心也。事故皆心也,顧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心剖判於此,事亦剖判於此,事剖判於此,人亦剖判於此矣。學孔子之學,猶業巫函之術者也,不必別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舍孔子之術以為學,雖均之為仁,有不容不墮於矢匠之術者矣。故其究也慎術。

  至善即本來無物處也,知此乃能親民。人之不親,皆由中有物耳,故先知止。

  朝紳日趨闕下,不勝疲苦,問節勞之術於方士,方士曰:「第時時默識己身如天大,則自不勞矣。」

  魏中丞與餘入朝,餘謂之曰:「常時入朝,獨行到覺勞,與友同行,則勞頓減,與同志同行,則勞益減,何以故?」中丞曰:「人己原是相通。」

  人而名之曰人,以仁也。人而去仁,則耳目口鼻儼然人也,而實非人矣。惡乎成名,謂其無以成人之名也。

  「溫故知新」之故,即孟子所雲「天下之言性則故而已」之故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非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故曰故。溫者,反之本心,而尋繹溫養之謂也。夫一反之固有之性而求之,即心有餘師。

  獨夫夜行空穀中,未免惴惴心動,五尺童子隨其後,則帖然。厝一星於寒灰則滅,群火在盆中,可以竟夜。觀此,則以友輔仁可識矣。

  人為習氣所移,多好放逸,時一自警策,便是禮。人為情欲所梏,多致抑鬱,時一自舒暢,便是樂。

  自性之根蒂而言,原無聲臭者曰命;自命之流行而言,原自不已者曰性。口味目色耳聲是人之生機,使口不知味,目不辨色,耳不聞聲,便是死人,安得不謂之性?然則窮到根蒂上,此等俱從無生,故立命處,色聲臭味不能染著;合命處,方是真性也。仁義禮智天道,更何聲臭可言?故謂之曰命。然既落著父子君臣身上來,便已降在衷了,故忠孝之心自不容已。非無形跡可見,合性處方是命也。

  今人乍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心,動處即是天根,歸原處即是月窟;才參和納交要譽惡聲意思,便是人根鬼窟矣。吾人應用紜為動作食息,孰非此根此窟用事?俗人懵懵,日用不知,而賢智者又添一番意識見解,起爐作灶,千條萬緒,頓令此根不得生生,此窟不得潔淨,齷齪幽暗,吃苦一生,更無些子受用。所以賢智之過,與愚不肖等也。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生生之理,原是如此。即欲掙上尋空寂,自是不容已,如何上得去?即欲褪下恣情欲,自是不自安,如何下得來?

  吾人於一日十二時中,精神志意皆有安頓處,方有進步處。

  吾人真真切切為己,雖仆廝隸胥,皆有可取處,皆有長益我處。若放下自己,只求別人,賢人君子,皆不免指摘。

  不作好,不作惡,平平蕩蕩,觸目皆是,此吾人原來本體,與百姓日用同然者也。

  只此無聲無臭,是為真常,凡涉色象名號者,卒歸消滅。只此不為不欲,是為本心,凡務闊大放散者,終墮坑塹。

  天地間大之治亂興衰,生死成敗,小之稱譏贊毀,升沉得喪,皆相對待。然有對之中,故有無對者以主宰其上,吾人若渾在有對中,未免為造化輪轉。

  人只是換這一副心腸,人情事變,原與俗人一樣。

  今人倒是不為學的,處事倒安妥,反是一種為學的人,才遇些小事,便處得過當。此何以故?只是著了些意思,不曉得堯、舜與人同耳。

  問:「有不善未嘗不知,這不善處,顏子與吾人還同否?」曰:「不同。如鄉黨自好之人,發言舉事一不當,也會知得。又如做官的人,在上官處稍失禮,亦會知得。顏子要學舜,有不如舜處,即算做不善。」

  問:「夫子賢於堯、舜?」曰:「試觀吾輩今日朋友,還是享用孔子的,還是享用堯、舜的?」

  「精一執中」,實是淺近道理,堯、舜一心在安天下,如何粗得一些?如何夾雜得一些?此便是堯、舜精一。農夫一念在播種,便是有農夫之精一。商賈一念在求利,便自有商賈之精一。但其精神安頓處不同。

  治天下在用人,然自己眼不明,不會知人,如何能用人?

  一友問「予盡修行,然畢竟不聞道。」曰:「修行矣,更聞甚道?孔子所求乎子臣弟友,咸曰未能,今子能之,又更何學?」其友有省。

  良知隨事皆然,須用在欲明明德於天下上,則知乃光大。

  (此誤認知識為良知也。知即明德,若言明德須用在明德上,無乃床上之床乎?)

  吉水諸公之學,大率不欲享用現成良知,別尋主宰。此亦懲冒認良知、倡狂自恣者之過耳。良知若非現成,又豈有造作良知者乎?予嘗謂良知如靈魂然,顧投胎何如?如骨根不正,至於倡狂自恣,非良知之罪也。亦如靈魂投胎時,所遇則然耳。(以上《劉調父述言》)

  泰和王篤菴問「虛字難彀手」。曰:「吾二十年前曾作致虛工夫,一起坐,一語默,無不放虛字在胸中。自覺工夫不疏,眼前見人皆散漫不用工,頗有輕世自賢之心。一日忽省曰:‘此卻是致實,何曾致虛?’因悟顏子之問寡問不能,舜之好問好察,乃真虛也。」

  問「明體難得到手」。曰:「某為禦史出巡,值天暑,一指揮扶轎,見其不耐勞,許之乘馬。其後指揮隨他禦史,竟中渴而死。即此一事觀之,明體一存,可以為人立命。區區守明覺於一腔,亦複何益?」問「三自反之學,臨境實難」。曰:「但看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數語,是何等志願,所以肯自反。今人身子願是鄉人,所以要與鄉人相挍。」

  陸五台問:「三聖人同處,孟子言之詳矣。至孔子所以異處,異竟何在?」曰:」孔子只是見得己與聖人同處,亦與凡人同,故以此學,即以此教,要使人人皆如此耳。」(以上《蘭舟雜述》)

處士耿楚倥先生定理

  耿定理字子庸,號楚倥,天臺之仲弟也。少時讀書不成,父督過之,時時獨行空穀中,憂憤不知所出。問之則曰:「吾奈何不明白?若有眼瞎子。」不知其所謂不明白者何也。自是或靜坐一室,終歲不出;或求友訪道,累月忘歸。其始事方湛一,最後於鄧豁渠得一切平實之旨,能收視返聽;於何心隱得黑漆無入無門之旨,充然自足。有問之者曰:「聞子欲作神仙耶?」曰:「吾作天仙,不作地仙。」曰:「天仙雲何?」曰:「直從太極入,不落陰陽五行。」天臺聞而呵之曰:「學不向事親從兄實地理會乎?」曰:「學有原本,堯、舜相傳,祇是一中。子思為之註曰:‘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今人孰從未發前覷一目哉?」曰:「《中庸》亦只言庸言庸行達道九經而已。」曰:「獨不觀其結語為無聲無臭耶?」先生論學,不煩言說,當機指點,使人豁然於罔指之下。卓吾好談說,先生不發一言,臨別謂之曰:「如何是自以為是不可入堯、舜之道?」卓吾默然。天臺攜之見劉初泉先生,雲:「且勿言我二人是兄弟。」時初泉臥病,天臺言「吾與一醫者同來。」先生榻前數語,初泉驚起,已知為天臺之弟,謂天臺曰:「慧能和尚乃是舂米漢哉!大開眼人,恐不可以弟畜之。」李士龍來訪,先生未與一語及學,士龍恚曰:「吾冒險千里來此,踰月不聞一言見教,何外我甚?」先生笑而不答。瀕行,送之河滸,問曰:「孔子雲:‘不曰如之何,如之何。’此作何解?」士龍舉朱《註》云云。先生曰:「畢竟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士龍因有省。京師大會,舉中義相質,在會各呈所見,先生默不語。忽從座中崛起拱立曰:「請諸君觀中。」因歎曰:「舍當下言中,沾沾於書本上覓中,終生罔矣。」在會因有省者。先生機鋒迅利如此。

  楚倥論學語

  廬山駁天臺所性不存語,謂「當官盡職,即為盡性,不則為二心,為妄念矣。即孔子為委吏,莫非性之所存。」楚倥曰:「孔子為委吏而夢周公,卻不為二心,為妄念乎?」

  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論學,柳塘謂:「天臺重名教,卓吾識真機。」楚倥誚柳塘曰:「拆籬放犬。」

  楚倥早歲曾遇異人,質之曰:「孔子問禮於老聃,老聃不言禮,而直曰:‘良賈深藏若虛,盛德容貌若愚’,何也?」曰:「若愚若虛,此禮之真體也。」

  問:「伊尹先覺,所覺何事?」曰:「伊尹之覺,非聞見知解之覺也,即其若撻之恥,納溝之痛,此其覺也。」

  胡廬山會天臺、楚倥於漢江之滸,相與訂學宗旨。天臺曰:「以常知為學。」廬山曰:「吾學以無念為宗。」楚倥曰:「吾學以不容已為宗。不容已者,從無聲無臭發根,從庸言庸行證果。禹、稷之猶饑猶溺,伊尹之若撻若溝,視親骸而泚顙,遇呼蹴而不屑,見入井而怵惕,原不知何來,委不知何止,天命之性如此也,故曰‘於穆不已’。如摸擬孔氏之匡廓,非此不容已者為之血脈,則捧土揭木為偶人而已。」

  孔氏之無聲無臭,亦是有形有象;孔氏之有形有象,原自無聲無臭。

  龍溪言:「顏子心常止,故不遷;心常一,故不貳。」先生曰:「否。人試觀當怒時,中更有個止體在;當過時,中更有個一體在,是二本也。即能之,其怒其過,非真機矣。顏子所好唯學,即生平之怒,以學而怒,學外無怒也。生平之過。以學而過,學外無過也。可見一生精神,只是此學,更無滲漏處也。」

  默識,識天地之化育也。夫囿於造化之中,而不自識者,凡夫也。識之,而出入造化者,聖人也。是故不藉名位,不務功能,即學以誨,即誨以學,立己立人,達己達人,蓋贊天地之化育於無疆矣。夫贊天地之化育者,非獨上之君相賢聖,即下之農工商賈,細之聾瞽侏跛,凡寓形宇內而含靈者,皆有以贊天地之化育而不自識也。

  克己者,無我也。無我則渾然天下一體矣,故曰「天下歸仁」。羲、文、周、孔四聖人者之于《易》,亦各言其己也。道雖一致,而時位不同,故作用亦自不同。隨時變易以從道,俟之萬世而不惑不謬者,其孔《易》乎?孔子之于《易》也,學焉耳。試取大、小象傳玩之,卦,卦學也,爻,爻學也,學不厭,教不倦,立己立人,達己達人,《易》之生生也如是。

  潛、見、惕、躍、飛、亢,自聖人一身觀之,隨時變易,時象之矣。合千聖觀之,與世推移,各一象矣。

  《序卦》,周《易》也,首《乾》、《坤》,終《未濟》,即周事可覩矣。《雜卦》序孔《易》也,上經首《乾》、《坤》,次《比》、《師》,次《臨》、《觀》,而終之《困》,下經首《鹹》、《恒》,而終之《夬》。何以明孔《易》也?乾剛坤柔,質弗齊也,剛柔善惡,均歸之中,孔氏之教也。比以類聚,故樂;師任裁成,寧無憂乎?或智臨於上,或相觀以摩,無行不與,有求則應,教乃知困也。感之無心,居之有恆,終以剛決柔,純乎乾矣。是師道也,亦君道也。

  天臺因舉扇悟曰:「原來通體皆是良知,通天徹地,皆是良知。」

  天臺曰:「人言念菴靜坐,曾見光景,遂有所得。」曰:「只理會當下光景耳。」

文端焦澹園先生竑

  焦竑字弱侯,號澹園,南京旗手衛人。萬曆己醜進士第一人。京兆欲為樹棹楔,謝以賑饑。原籍山東,亦欲表於宅,改置義田。授翰林修撰。癸巳開史局,南充意在先生。先生條四議以進,史事中止,私成《獻徵錄》百二十卷。甲午簡為東宮講讀官,嘗於講時有鳥飛鳴而過,皇太子目之,先生即輟講,皇太子改容複聽,然後開講。取故事可為勸戒者,繪圖上之,名《養正圖解》。丁酉主順天試,先生以陪推點用,素為新建所不喜,原推者複搆之,給事中項應祥、曹大鹹糾其所取險怪,先生言:「分經校閱,其所摘,非臣所取。」謫福寧州同知,移太仆寺丞。後陞南京司業,而年已七十矣。先生積書數萬卷,覽之略遍。金陵人士輻輳之地,先生主持壇坫,如水赴壑,其以理學倡率,王弇州所不如也。泰昌元年卒,年八十一。贈諭德。崇禎末,補諡文端。

  先生師事耿天臺、羅近溪,而又篤信卓吾之學,以為未必是聖人,可肩一狂字,坐聖門第二席,故以佛學即為聖學,而明道闢佛之語,皆一一絀之。明道闢佛之言,雖有所未盡,大概不出其範圍。如言:「佛氏直欲和這些秉彝都消煞得盡。」先生曰:「如此是二乘斷滅之見,佛之所訶。夫佛氏所雲不斷滅者,以天地萬物皆我心之所造,故真空即妙有,向若為天地萬物分疏,便是我心之障,何嘗不欲消煞得盡?即如《定性書》‘情順萬事而無情’一語,亦須看得好。孔子之哭顏淵,堯、舜之憂,文王之怒,所謂情順萬事也。若是無情,則內外兩截,此正佛氏之消煞也。」明道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所謂識心見性是也。若存心養性,則無矣。」先生曰:「真能知性知天,更說甚存養?一翳在眼,空花亂墜。夫存心養性,正所以盡心之功,《識仁篇》所言‘存久自明’是也。若未經存養,其所謂知者,想像焉而已,石火電光而已,終非我有。存養其無翳之本體,無翳乃可謂之存養,安得以存養為翳乎?」明道言:「《傳燈錄》千七百人,無一人達者,臨死不能尋一尺布帛裹頭。」先生謂:「是異國土風是也。」然此千七百人者,生於中國而習異國土風,胡謂乎無乃服桀之服也?先生又謂:「明道歎釋氏、三代威儀,非不知其美,而故為分異。」夫明道之歎儒者不能執禮,而釋氏猶存其一二,亦如言夷狄之有,不如諸夏之無也,豈以三代之禮樂歸之哉!朱國禎曰:「弱侯自是真人,獨其偏見不可開。」耿天臺在南中謂其子曰:「世上有三個人說不聽,難相處。」問為誰,曰:「孫月峰、李九我與汝父也。」

  論學語

  學期於上達,譬掘井期於及泉也,泉之弗及,掘井何為?性命之不知,學將安用?

  為惡無礙也,為善豈有礙乎?為善懼有著心也,為惡不懼有著心乎?以彼所托意出禪宗,禪宗無是也。《內典》雲:「無我無作無受者,善惡之業亦不亡。」無作無受者,言「於有為之中,識無為之本體」雲爾,未嘗謂惡可為,善可去也。又雲:「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言「分別之中,本無動搖」雲爾,未嘗謂善與惡漫然無別也。

  佛氏所言「本來無物」者,即《中庸》「未發之中」之意也。未發雲者,非撥去喜怒哀樂而後為未發,當喜怒無喜怒,當哀樂無哀樂之謂也。故孔子論「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而曰「天下何思何慮」,於憧憧往來之中,而直指何思何慮之本體也。

  伯淳斥佛,其言雖多,大抵謂「出離生死為利心」。夫生死者,所謂生滅心也。《起信論》有真如、生滅二門,未達真如之門,則念念遷流,終無了歇,欲止其所不能已;以出離生死為利心,是《易》之止其所,亦利心也。然止亦非殄滅消煞之雲也。艮其背,非無身也,而不獲其身;行其庭,非無人也,而不見其人。不捐事,以為空,事即空;不滅情,以求性,情即性。殄滅消煞,則二乘斷滅之見矣。(以上《答耿師》)

  吾人應事,雖屬紛紜,乃其樞紐之者,卻是一物。所謂隨事體驗雲者,於紛紜中識取此一物而已。得此入手,如馬有銜勒,即縱橫千里,無不如意,此顏子之所謂禮也。工夫只是複禮,能約於禮,則視聽言動頭頭是道,奚繁且勞之慮焉?原憲不識源頭,卻以支派求之,用力愈勤,去之愈遠。何者?人之在道,如魚之在水,疑生智隔,乃覺其離。苟破疑城,即登彼岸,非無疑之外,更有彼岸可登也。(《答陳景湖》)

  仕而優即為學,不必離仕求學也;學而優即為仕,不必離學求仕也。優者無困於心,而自得之之謂。(《答人問》)

  人之不能治世者,只為此心未得其理,故私意糾棼,觸途成窒。苟得於心矣,雖無意求治天下,而本立道生,理所必然,所謂正其本,萬事理也。藉令悟於心,而不可以治天下,則治天下,果何以?而良知為無用之物矣。

  禮也者,體也,天則也。是禮也,能視聽,能言動,能孝弟,能賢賢,能事君,能交友;可以為堯、舜,可以通天地,可以育萬物;人人具足,人人渾成。所謂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乃其體自如是,非我強與之一也。學者不知目之自視,又為視以視之;不知耳之自聽,又為聽以聽之;不知口之自言,身之自動,又為言動以言動之,此所謂己也。夫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苟率於己,則知識耳矣,意必固我耳矣,何天則之能順乎?

  人之性體,自定自息,《大學》之知止,《易》之艮,正論此理,非強制其心之謂也。不然既為神明不測之物,則豈人力所能束縳之?苟其為束而縳之,則亦不可言定,不可言息矣。

  問:「但盡凡情,別無聖解,乃日求聖解,而凡情不盡,柰何?」曰:「語非不佳,第所指凡情不同耳。」其人固問,曰:「即聖解是也。安於所傷,則物不能傷,物不能傷,而物亦不傷之。」

  《詩》言「徧為爾德」,在「日用飲食」。日用飲食,何人不爾,而獨指之為德?則悟不悟之謂耳。在聖非豐,在凡非嗇,悟之非增,迷之非損。雖然,未有不悟而道為我有者,所謂貴知味也。

  性未易知,不得不精思以求之,非隨事體察之謂。知性,則人倫日用不必致力而自當;若本之未立,但逐事檢點,自以為當,只落世儒義襲窠臼,而於道愈遠矣。

  覺字最難說,今人世情略能放下,道理略能分疏,便自謂覺,此猶夢中語耳。若是真覺,無不了了,如睡者醒,眼一開,萬象分明,歷歷皆見,何有漸次?

  某往日看世人,無一當意,然只是自心未穩妥,非幹人事。《淨名經》雲:「仁者心有高下,故見此土為不淨耳。」若真能致中和者,豈有不位之天地,不育之萬物哉!

  答友人問釋氏

  王伯安言:「佛氏言無,吾儒豈能加個有?且以出離生死為念,則於無上不免加少意,所以與吾聖人異。」曰:「出離者,人法俱空,能所雙遣,何以言加?」

  古雲:「黃、老悲世人貪著,以長生之說,漸次引之入道。」餘謂:「佛言出離生死,亦猶此也。蓋世人因貪生,乃修玄,玄修既徹,即知我自長生;因怖死,乃學佛,佛慧既成,即知我本無死。此生人之極情,入道之徑路也。儒者或謂出離生死為利心,豈其絕無生死之念耶?抑未隱諸心而漫言此以相欺耶?使果毫無悅生惡死之念,則釋氏之書,政可束之高閣,第恐未悟生死,終不能不為死生所動。雖曰不動,直強言耳,豈其情乎?又當知超生死者,在佛學特其餘事,非以生死脅持人也。」

  「周茂叔言:‘看一部《華嚴經》,不如看一《艮卦》。’如何?」曰:「此言是也。學者苟能知《艮卦》,何須佛典?苟能知自性,又何須《艮卦》也?」

  「程伯淳言:‘釋氏說道,如以管窺天,祇是直上去’。如何?」曰:「否。道無上下。」

  「伯淳言:‘佛氏直欲和這些秉彝都消煞得盡,然以為道畢竟消煞不得。’如何?」曰:「安得此言?如此是二乘斷滅之見,正佛之所訶也。」

  「伯淳言:‘佛有個覺之理,可謂敬以直內矣;然無義以方外。’如何?」曰「覺無內外。」

  「伯淳言‘佛唯務上達,而無下學’,然則其達,豈有是也?」曰:「離下學無上達。佛說種種方便,皆為未悟者設法,此下學也。從此得悟,即名上達。學而求達,即掘井之求及泉也,泉之弗及,掘井奚為?道之弗達,學將安用?」

  「伯淳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所謂識心見性是也。若存心養性,則無矣。’」曰:「真能知性知天,更說甚存養?盡心知性,所謂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是也。存心養性,所謂其次莊敬以持養之是也。即伯淳之言,可以相證。」「然釋氏亦有保任之說,是否?」曰:「古德不雲乎,一翳在眼,空華亂墜。」

  「伯淳言:‘《傳燈》千七百人,無一人達者,不然何以削髮披緇而終?’」曰:「削髮披緇,此佛國土風。《文中子》所雲‘軒車不可以之越,冠冕不可以適戎’者也。然安知彼笑軒車冠冕,不若我之笑削髮披緇者耶?故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入裸國,忻然而解裳。局曲之人,蓋不可與道此。」

  「伯淳言:‘佛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如何?」曰:「學不能開物成務,則神化何為乎?伯淳嘗見寺僧趨進甚恭,歎曰:‘三代威儀,盡在是矣。’又曰:‘灑掃應對,與佛家默然處合。’則非不知此理,而必為分異如是,皆慕攻異端之名而失之者也。不知天下一家,而顧遏糴曲防,自處於偏狹固執之習。蓋世儒牽於名而不造其實,往往然矣。乃以自私自利譏釋氏,何其不自反也?」

  「伯淳言:‘釋氏之學,若欲窮其說而去取之,則其說未能窮,固已化而為佛矣。’且於跡上攻之,如何?」曰:「伯淳未究佛乘,故其掊擊之言,率揣摩而不得其當。大似聽訟者,兩造未具,而臆決其是非,贓證未形,而懸擬其罪案,誰則服之?為士師者,謂乎宜平反其獄,以為古今之一快,不當隨俗爾耳也。」

尚寶潘雪松先生士藻

  潘士藻字去華,號雪松,徽之婺源人。萬曆癸未進士。司理溫州。入為監察禦史。巡視北城,有二奄闌出宮門,調女婦,執之,群奄奪去。先生移文司禮監,司禮以聞,上怒曰:「東廠職何事?而發自外廷耶?」命杖二奄,一奄死,奄人由是恨之。因火災陳言,共摘疏中語,為歸過賣直。謫廣東照磨。晉南京吏部主事,改尚寶司丞,陞少卿。卒年六十四。先生學於天臺、卓吾。初至京師,入講學之會,如外國人驟聽中華語,錯愕不知所謂。得友祝延之世祿,時時為述所聞,隨方開釋,稍覺拘迫輒少寬之,既覺心懈輒鞭策之。久之,閉塞憤悶日甚。延之曰:「經此一番苦楚,是一生得力,顧卻無可得說。」一日自西長安街馬上,忽省曰:「原來只是如是,何須更索?」馳質之延之,延之曰:「近是。」曰:「戒慎恐懼,如何用功?」曰:「識此,渠自會戒慎,自會恐懼。」相與撫掌。已相戒曰:「此念最易墮落,須時時提醒,縕釀日深,庶有進步。」出京別天臺,天臺曰:「至淮謁王敬所。入安豐訪王東厓,此老頗奇,即戲語亦須記。過金陵再叩焦弱侯。只此便是博學之。」先生一一如教,始覺宇宙之無窮,從前真陷井之蛙也。

  闇然堂日錄

  問:「何當使心在腔子裏,不至出入無時?」耿師天臺曰:「心體原是活潑,一出一入,神觸神應,生生之機至妙。今欲其常入無出,是死卻生機矣。」

  耿師為教,不事言詮,只欲於尋常言動,認出真性流行。聚朋談究,不為要眇之論,要於當下便識本心。自著自察,便是下手用力處。嘗謂朋友之益,但當於其精神觸發,與其用意懇至處得之。只此便是真性顯行,不在區區同異校勘也。

  初謁卓吾,質所見,一切掃之。他日友人發四勿之旨,卓吾曰:「只此便是非禮之言。」當時心殊不服,後乃知學者非用倒藏法,盡將宿聞宿見、平生深閉牢據者,痛加割剝,不留一些在骨髓裏作梗,殆未可與語。至學問已見頭腦,用過工夫,依舊為我受用。卓吾言讀書,須以我觀之始得。某曰:「正為今未有我在。」

  愚夫愚婦,可知可能,此皆不由學習,任意觸發,更無遮蓋矯強,最可觀性。只為尋常不著不察,自己真性不顯,此等皆蒙蔽了,人己乖覺,百千計較,皆從此生。

  須從大處悟入,卻細細從日用瑣屑,一一不放過。三千三百,皆仁體也,聖人所以下學而上達。

  默識二字,終身味之不盡。才涉擬議,非默識;才管形跡,非默識;才一放過,非默識;才動聲色,非默識;才以意氣承當,非默識。終日如愚,參前倚衡,如見如承,亦臨亦保,此默識景象也。

  為善須要直截發揮得出,只從心之不可忍處脫體做去,不必瞻前顧後。凡事無所為而為,到底天自有安排恰好處,所以君子修之吉。

  此學有日新之機,此機一息,便非天命本體。拈弄得熟,此中如風火輪相似,眼前不愜意處,隨就銷鑠,眼前可意處,不當毫毛,直是歇手不得。

  困而不學,民斯為下。《記》雲:「學然後知困。」今人尚未知困在。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立者四無倚附,屹然是非毀譽之中,所謂入風吹不動也。非一點靈明,自作主張,鮮有不仆著矣。

  仁不可見,要觀其用處,用之藏,即仁也。

  喜怒哀樂,純是天機流行,不著己,不著人,便是達天德。曰天德,何處著得人為?何處著得己見?

  須是酬酢紛紜中,常常提醒收拾,久之自有不存之存。

  人身常要豎立得起,少有放鬆昏怠之氣隨之矣。惟能常常挺然豎立,不令放倒,此凝神馭氣之要訣。

  立身自有易簡之道,切弗冀望,只是聽命,切勿觀望,只是信心。程子言敬是惺惺法。惺惺是吾人性根,無有泯昧時,即天命之不已者也。人從無始劫以來,便受五濁六鑿之累,自性常埋沒不顯,故須識此惺惺之體,以惺惺不昧之功存之。

  學者不知一念之差,已為蹠之徒也,故視得志之人,負於國家,往往竊歎之。豈知己之汲汲營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時,不過成就結果之耳。

  吾身喜幾動,而一念和氣充襲於人,人於我了無間隔,覺有忻忻向榮之意,此便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若值怒時,眼前暴氣充塞,父子兄弟情意阻間不通,俱作惡念相向,此便是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不縱。

明經方本菴先生學漸

  方學漸字達卿,號本菴,桐城人也。少而嗜學,長而彌敦,老而不懈。一言一動,一切歸而證諸心。為諸生祭酒二十餘年,領歲薦,棄去,從事於講學。見世之談心,往往以無善無惡為宗,有憂焉。進而證之於古,溯自唐、虞,及於近世,摘其言之有關於心者,各拈數語,以見不睹不聞之中,有莫見莫顯者,以為萬象之主,非空然無一物者也。然先生之言,煞是有病。夫心體本空,而其中有主宰乎是者,乃天之降衷,有無虛實,通為一物者也。渣滓盡化,複其空體,其為主宰者,即此空體也。若以為虛中有實,歧虛實而二之,豈心體之本然哉?故先生以不學不慮,理所固然,欲亦有之,但當求之於理,不當求之於不學不慮。不知良能良知之不學不慮,此繼善之根也。人欲之卒然而發者,是習熟之心為之,豈不學不慮乎?先生欲辨無善無噁心之體,而自墮於有善有噁心之體矣,是皆求實於虛之過也。先生受學於張甑山、耿楚倥,在泰州一派,別出一機軸矣。

  心學宗

  人心道心,非謂心有二也。危,高大也。人心之量本自高大,其中道理則極精微。心危而微,故謂之中。何以執之?必也惟精乎?精於求微,乃充滿其惟危之量,而道始歸於一,一則中矣。此允厥執中之旨也。談道之士,慕高大而忽精微,必至於蕩而多歧矣。此理在天為明命,在人為明德,顯然共見,無所用隱也,人自弗之顧耳。

  文王敬止者,非止以事,止以心也。一心發之為仁敬孝慈信,是一止而眾止,五者根於一止,則眾止總一止矣。

  理無上下,學乎下,所以達乎上。中人以上,可以語上,謂其悟上於下之內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謂其慕上於下之外也。

  陰陽以理言,故謂之道。此道生生,毫無殺機,故曰善。得此而成性,其善可知。此君子之道也。理寓於氣,氣不能不殊,得氣之偏者,所見亦偏。仁者,以道為仁。智者,以道為智。得氣之濁者,日用乎道,而不知其為道,故性善之理,不明於天下,而知道者鮮矣。知者,德之知,非見聞之知也。物者,吾心所接之物,非泛言天下之物也。格,正也,去不正以歸於正也。致知者,非可以空虛想像而,致在正其所接之物,使各當於理而得其宜焉,則致知有實功矣。

  上天之載,大德敦化,實有為之載者,藏於無聲無臭之中,非無聲無臭之為載也。君子敬信篤恭,實有是德,涵於人所不見之中,非徒不顯而已也。

  孟子指理義根於心,而後之人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此異說所由起也。或問:「物理者何?」曰:「物在外,物之理在心。提吾心則能物物,是理在心而不在物也。」

  心出於理則放,心入於理則存。求放心者,常存仁義而已。

  心外無性,心外無天,一時盡心,則一時見性天;一事盡心,則一事見性天;無時無處不盡心,則無時無處不見性天。存之養之,常盡心而已矣。夭壽修身,純於盡心而已矣。此孔門之心法也。

  仁義禮智根於心,異端以心為空,是無根也。

  誠者善之本體,幾者誠之發用,本體既善,發用亦善。但既發,則其善有過有不及,就其過不及名之為惡,是善本嫡派,惡乃孽支,善其本來,惡則半途而來,非兩物相對而出也。

  識仁則見本原,然非一識之後,別無工夫。必勿忘勿助,誠敬存之,則識者永識,實有諸身。不然,此心終奪於物欲,雖一時有識,祗為虛見,而不能實有諸身矣。

  灑掃應對是下,灑掃應對之心是上。

  心要在腔子裏,腔子天理也。

  根本是未發之枝葉,枝葉是已發之根本。但見沖漠無朕,不見其中有萬象之根,是謂根本無枝葉,後來欲芟枝葉以還根本也可乎?

  張子所謂大其心,即孟子盡其心也。大者,非馳騖空虛,但視天下無非我而已。盡者,非窮極分量,但隨在不有我而已。仲尼之道,盡於忠恕,忠恕則大其心矣,盡其心矣,與天地萬物相流通,而性天現前矣。

  性具於心,謂之道心。善學者求道於心,不求道於事物。善事心者,日用事物皆心也。

  此理涵於物先,流於物後,超於物外,貫於物中。自今求之,其在物先物外者不可測,而在物後物中者有可見。因其可見,求其不可測,因物後,以知物先,因物中以知物外,切實易簡,所謂《中庸》之學也。今之學者異於是,以物後為跡,而玄想於物之先,以物中為粗,而馳騖於物之外,見以為高也,而日用則疏矣。

  主一者主於理也,不主於理,但空其心,以事來不亂,物去不留,為心之妙境,而揆事應物,不免失則,惡在為聖人之學乎?

  慎獨者聖學之要,當其燕居獨處之時,內觀本體湛然惺然,此天理也,存理而欲自退,是第一著工夫;內觀此中稍有染著,此人欲也,檢察欲念,從何起根,掃而去之,複見本體,遏欲以還理,是第二著工夫。兩者交修,乃慎獨之全功也。

  流行者氣也,主宰者理也,知理之為主,則知從事於氣者之非學矣。

  未萌之先,誰為防之?方萌之際,誰為克之?唯天理為之主,時時提醒,則人欲自去。《中庸》、《大學》非有二功,所謂格物者,不過於應物時,戒慎恐懼,求當於天理而已矣。

  虛靈中有理,為事之根,奈何以虛靈為無乎?《集註》:「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今學者刪之,曰:「明德者,虛靈不昧之德也。」刪去理字,則無體;刪去事字,則無用。但雲虛靈不昧,則混於釋氏靈明之說,而非《大學》之本旨矣。

  理無常形,此心至當處,即天理也。然有欲中之理,有理中之欲,循理則苦心亦天然,從欲則適情亦安排,非致知者,孰能識之?

  良知純任天理,世有真實而不盡合於天理者,其真實所發,祇成自私自利,而非天命人心之本然。若夫誠則明,明則誠,良知即真實,真實即良知。

  聖賢曰心,異端亦曰心,相似而難辨說者,以為本體同而作用不同。天下豈有一根而穀莠兩出者乎?蓋心一而見殊,學始歧於天下。人之觀心猶觀天,管窺則天管,牖窺則天牖,登泰山而後見天之大。大不可測,仰而睨之曰「太清太虛」。不知清虛天之象也,非天之所以為天也。唯聖人獨觀清虛之宰,而曰「誠者天之道」,曰「於穆不已」曰:「大哉乾元」。夫不已之誠,所稱繼善非乎?是一元之理,百物之所生也,四時之所運也,天之所以為天也。唯心亦然。觀心于一曲,管牖之窺也,其小者也。八荒我闥,泰山之眺乎?眺而不得八荒之際,還而內顧,莫可端倪,則以為不睹不聞至矣。夫心之不可睹聞也,從其觀於外也。蓋有莫見莫顯者,藏於不睹不聞之中,所謂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是也。從外而觀,亦淺之乎?其觀者,烏睹心之所以為心哉!彼異端者,雖亦曰明心,不明乎善而空之,則見以為心者,謬矣。王龍溪《天泉證道記》以無善無噁心之體,為陽明晚年之密傳。陽明,大賢也,其於心體之善,見之真,論之確,蓋已素矣。何乃晚年臨別之頃,頓易其素,不顯示而密傳,倘亦有所附會而失真歟!

  桐川語錄

  南臬輯《宗儒語略》,欲學者由茲直證本心。夫以大儒之語證吾心,不若以吾心證吾心之為真也。以吾心之所發,還而證吾心之所存,以吾心之所存,出而證吾心之所發,乃所為真也。執鄰之影,索鄰之神,則眩;執吾之影,索吾之神,則亦眩。況執鄰影證吾神而索之乎?君子所以貴自得也。

  孟子以不慮之知、不學之能為良,亦指不學不慮之最善者而言。凡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卒然而感,自然而應,皆不假於慮學,從理根而發,是良知良能,愛親敬長,乃其發現之真切者。至於耳目口鼻四肢之欲,亦非慮而知、學而能,但從欲根而發,不得為良知良能。凡言良者,重於善,非重於不慮不學,即慮知學能而善,亦謂之良,可也。

  知其所由,由而能知,乃為聖學。若求知於所由之外,則墮於虛見,而非知行合一之知矣。

  道形上,器形下,謂器不能該乎道者,非也。凡人所學,總屬之下,莫載莫破,皆下也。其理不可見聞,則上也。不徒曰上,而曰形上,形即器也,安得求道於器之外乎?

  天理人欲,原無定名,以其有條理謂之理,條理之自然謂之天,動於情識謂之欲,情識感於物謂之人。故天理而滯焉,即理為欲;人欲而安焉,即欲為理。凡欲能蔽其心,而理則心之良也。

  心者,人之神,居中應外,至虛而至實者也。《楞嚴》七徵歸於無著之地,彼此空立教,巧設辨難,卒歸於空,以為明心,其實祇見是一偏耳。夫心無在而無不在,唯無不在,則七徵莫非心之所在;惟無在,則偏於無著之地,亦非心之所在。

  徐令問:「知行並進,聖人之學也,何獨重良知乎?」曰:「君侯稱知縣,不稱行縣,何也?《易》曰:‘乾以易知。’良知,乾道也,行特知之實事耳。」

  二氏皆言心也,而所見於心者異;皆言性也,而所見於性者異;皆一也,而所見為一者異;皆靜也,而靜中所見者異。人心合有無隱顯而一之,儒者見心之全體,故曰:「仁,人心也。」又曰:「仁,人也。」釋氏見心之空,不見空之所自,故於人道,一切掃而空之。老氏見心之虛,不見虛之所含,故推天下國家而外之。譬之天,儒見天之全,空虛是天,四時百物皆是天,釋、老但知天為空虛,遂以四時百物為幻妄,所見固不同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儒言性善,是見性之本原,性本善,故位育總歸於善。釋以空為性,雖謂山河大地皆佛性,其意悉歸之空;老氏煉神還虛,則又以氣之清虛者為性,見益淺矣。儒所謂一者,理也。釋所謂一者,空也。老氏守一,則守中耳。守一滯於氣,歸一溺於空,總著一偏,孰若一理貫通萬事,變化不測,而無所偏乎?陽明曰:「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儒之靜,主於理;釋之靜,則寂滅而枯槁;老之靜,則專氣致柔,反矯天理而去之。然則三家之言,雖均之心性,均之一,均之靜,而其旨則天壤矣。

郎中何克齋先生祥

  何祥號克齋,四川內江人。官至正郎。初事南野於太學,大洲謂之曰:「如南野,汝當執贄專拜為師可也。」先生如其言,南野笑曰:「予官太學即師也,便更以贄為?」先生謂:「太學生徒眾矣,非此不足以見親切也。」南野乃受之。凡南野、大洲一言一動,先生必籍記之,以為學的。京師講會,有拈識仁定性者,先生作為講義,皆以良知之旨通之。大洲有詩贈之雲:「君辭佳麗地,來補昔巢居,予亦同方侶,高懸合軼車。已指甪裏訣,新註紫陽書。灼艾消殘病,紉衣返太初。忘形非避俗,覿體即真如。荷菂種已大,杞苗耘正疏。煙波用無盡,棹笠傒有餘。願附玄真子,扁舟縱所如。」先生之學,雖出於大洲,而不失儒者矩矱。耿定力曰:「大洲法語危言,砭人沉痼;先生溫辭粹論,輔人參苓,其使人反求而自得本心,一也。」

  講義

  為學在求放心,如思慮過去未來事,都是放心。但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善學了。

  人只是一箇心,心只是一箇志,此心推行得去,便是盛德大業。故自古上士,不患不到聖賢,患此心不存;不患做不出功業,患此心不見道耳。

  人於良心上用,則聰明日增,於機心上用,則聰明日減。

  祥問南野師曰:「良知即是志,若起心動念,卻是妄。曰:「志不是起心動念,志是明之果確處。」

  南野師謂祥曰:「謂一貫如繩引珠,然繩自繩,珠自珠,是兩物,不足以明一貫。又謂以一貫萬,然一與萬亦有對待,不足以明一貫。夫子蓋言吾道只是一件,曾子以忠恕明之,說者謂忠是一,恕是貫,非也。忠恕只是一心,如冬時思量父母寒,便能度親之心,去做溫的道理,夏熱亦如是。忠恕如何分得?而已矣是貫字之義,凡日用倫物,皆此忠恕,再無他道。又謂曾子學久然後聞,此亦不然。《史記》曾子「少孔子四十九歲」,逮孔子卒時,只二十四歲耳,則聞一貫,方在年少之時。蓋此道必體立而後用行,未有學於用而得之者。學者,初學便當知此一貫,學方得不差。」

  大洲先生出城過僧舍,家兄問養生,先生曰:「莫怕死,人之壽甚長。」時祥聞之,知先生別有所指也,問曰:「此道體不息也,工夫如何用?」先生曰:「適見公聽得分明,只此聽得明底,便是工夫。」祥悟曰:「道不遠人,聽聰者是工夫,不用安排。自然者是,自此不復騎驢覓驢矣。」

  大洲先生曰:「學者先須識得良知本體。」

  又曰:「能居敬,則舉動自不敢輕易,而所行自簡矣。」

  通解

  昨所解明道先生《識仁書》,雖章意頗明,然解中未及仁之源頭處。蓋求仁須識得源頭,則發用流行處,自昧不得。所謂源頭,先儒已明言之矣。橫渠張子雲:「虛者仁之源。」康節邵子雲:「惻隱來何自?虛明覺處真。」張子所謂虛,邵子所謂虛明覺處,乃仁之源頭也。欲識此源頭,須端坐澄心,默察此心虛明本體。識得虛明本體,即是仁體,即是未發之中矣。所謂靜亦定者此也,由此隨感而應,疾痛之事感而惻隱生,不義之事感而羞惡生,交際感而恭敬生,善惡感而是非生,千變萬化,莫非仁之用也,故曰義禮智信皆仁也。又曰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無一事非仁也。然用未嘗離了虛明本體,如明鑑之應物,妍媸畢見,空體自如,此即動亦定也。故程子謂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但於靜中識得個源頭動處,方得不迷耳。白沙先生雲:「學者須於靜中養出個端倪,方有商量處。」所謂端倪者,非虛明之呈露乎?然須識得心之本體,原自虛明,非是人為做出來的。靜坐時,只歇下雜念,本體自見,切莫將心作虛明想,若將心作虛明想,即此想念反障虛明矣。程子因人思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答雲:「既思即是已發矣。」正謂此也。然欲歇妄念,不可強制,但只常常猛著精神,不使昏沉,妄念自歇。何者?真心是主,妄念是客,主常在,客安能久停?故妄念起時,良知自覺,一覺妄息,當體虛明。象山陸子雲:「知非則本心自複,又何用強制乎?」古雲:「不怕念起,惟恐覺遲。」朱子亦雲:「警覺操存,反其昏妄。」此則用功之要也。然妄念既覺之時,不當複計前妄,若既覺而計妄,則即此計念,不離於妄,是以妄追妄,妄念愈不停矣。古人譬之無風起波,正謂此也。夫既已息妄,又不計妄,當這麼時,此心靜定清明,如太虛一般,既無體質,亦無邊際,此則心之本體,即當安汝止矣,不當舍此更求真也。若更起心求真,即起求之心,是又一妄矣。無起求心,當下虛明本體,即得到此,又不得著此虛明之意象也。若著此意象,亦屬妄想,執此為工夫,是認賊作子,以病為藥,何日得見本來面目乎?透此一關,漸識心體,即此隨感而應,莫非此體,所謂一以貫之也。然於妄念,未免乘間而起,比之靜時,尤為心害,何也?靜坐之時,妄念雖萌,猶未臨境,故雖起易滅;應物之時,念與境交,易於染著,故一起難滅。於此尤當加研幾之功。故忿心初起則必懲,欲心初動則必窒,見善則必遷,有過則必改,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求自慊而後已。如是,則克己工夫無間於動靜,妄念始不為心害矣。濂溪周子有雲:「君子乾乾,不息於誠,然必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後至。」至哉言也!聖學工夫,不越是矣。舍是,則虛談矣。識之!識之!

  此學人多不講,縱講之,亦不肯奮然嚮往,以求自得。蓋緣未辨世間真假,故逐假迷真耳。此正受病之原也,吾將有以明之。孟子不雲乎:「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邵子亦雲:「身在天地後,心在天地先,天地自我出,自余安足言。」是知心性也者。體無加損,為天地根,非至真乎?孟子又雲:「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是知名利也者。予奪由人,等於浮雲,不亦假乎?世人倒見,認假為真,決性命以赴之,卒老不悔,不知天下有至貴至富,不加不損,無予無奪,而異乎彼者,顧舍之不求,不亦可哀耶?汝宜高

  明眼,於此真假路頭,明辨決斷,一意惟真是求,不得不止,則真假不惑,念頭自清,前之所謂妄念者,漸消釋矣。妄消真複,便識得仁體,反身可誠,而樂莫大焉矣,便能性定,廓然大公,物來順應,而合天地之常矣。至此,則天下何以尚之?不此之務,乃悠悠忽忽,與世之無志者,耽著眼前虛花,便執以為究竟之事,豈不可惜!豈不可惜!汝資稟篤實強毅,辨此非難,從此決志未晚也。工夫依此做去,當有悟處,勉之!勉之!

給事祝無功先生世祿

  祝世祿字延之,號無功,鄱陽人。由進士萬曆乙未考選為南科給事中。當緒山、龍溪講學江右,先生與其群從祝以直惟敬、祝介卿眉壽為文麓之會。及天臺倡道東南,海內雲附景從,其最知名者,則新安潘去華、蕪陰王德孺與先生也。去華初入京師,雖親講會,不知為學之方,先生隨方開釋,稍覺拘迫輒少寬之,既覺心懈輒鞭策之,終不為之道破,使其自得。先生謂:「吾人從有生來,習染纏絆,毛髮骨髓,無不受病,縱朋友善攻人過,亦難枚舉。惟是彼此互相虛下,開一條受善之路,此真洗滌腸胃良劑。」故終身不離講席。天臺以不容已為宗,先生從此得力。「身在心中」一語,實發先儒所未發。至謂「主在道義,即蹈策士之機權,亦為妙用」,此非儒者氣象,乃釋氏作用見性之說也。古今功業,如天空鳥影,以機權而幹當功業,所謂以道殉人,遍地皆糞土矣。

  祝子小言

  學者不論造詣,先定品格,須有鳳凰翔於千仞氣象,方可商求此一大事。不然,渾身落世情窠臼中。而因人起名,因名起義,輒號於人曰學,何異濯纓泥滓之渦,振衣風塵之路,冀還純白,無有是處。

  患莫患於不自振,《洪範》六極,弱居一焉,一念精剛,如弛忽張,風飛雷動,奮迅激昂,群疑以亡,諸欲以降,百行以昌,更有何事?

  世之溺人久矣,吾之志所以度吾之身,不與風波滅沒者也。操舟者,柁不使去手,故士莫要於持志。

  元來無窮,上天下地,往古來今,總遊我無窮之中。目終日視萬色,而視不匱;耳終日聽萬聲,而聽不匱;口終日言萬緒,而言不匱;身終日動萬應,而動不匱。是何物者也?奈何立志不堅,覿體不親,將此無窮者以瓦礫委之歟?故曰宇宙未嘗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學在知所以用力,不見自心,力將何用?試觀不識一字凡夫,臨不測之淵,履欲墮之崖,此時此心,惺惺翼翼,不著纖毫,入聖微機,政複如是。不則逐名義而捉意會,為力彌勞,去道彌遠。

  學者不領會中之所以為中,以意執之,長作胸中因緣影,大有不灑灑在,夫中本無物,執亦非我。古之執中者,如以手作拳,是一不是二;今之執中者,如以手持物,是二不是一。

  見人不是,諸惡之根;見己不是,萬善之門。

  學人恒言用心,用心實難,祇用耳目爾。日光萬古長圓,月受日光,三五缺焉,心與耳目之用似之。

  儒者論是非,不論利害,此言非也。是非利害自有真,真是而真利應,真非而真害應,以此提衡古今,如鼓答桴,未有爽者。

  人知縱欲之過,不知執理之過,執理是是非種子,是非是利害種子。理本虛圓,執之太堅,翻成理障。不縱欲,亦不執理,恢恢乎虛己以遊世,世孰能戕之?

  謬見流傳,心在身中,身中直肉團心耳。原來身在心中。天包地外,身地也,心天也。海起浮漚,身漚也,心海也。未有此身,先有此心,幻身滅後,妙明不滅,所以孔子許朝聞而夕可,莊生標薪盡而火傳。

  天之運,川之流,木之華,鳥之韻,目之盻,鼻之息,疾病之呻吟,豈因名義為之,自有不能已也。吾志吾道,乃因人為起滅,不名為志。

  問:「內持一念,外修九容,即可以為學乎?」曰:「唯唯。否否。念不可持也,容可修而不可修也。仁守莊蒞,知實先之。弗然者,妄持一念,賈胡襲燕石之珍,徒修九容;俳優作王公之狀,為偽而已矣。

  德輶如毛,非以毛比德也。知德不徹,有這一絲在,便損全力,須是悟到無聲無臭處。

  問「所存者神。」曰「情識不生,如空如水。」問「所過者化。」曰:「雁度長空,影落寒水,雁無留跡,水無留影。」

  人必身與心相得,而後身與世亦相得,不然身與心為讎,將舉身與世亦相讎。得則俱得,讎則俱讎。讎,苦之趣也;得,樂之符也。學不二境,乃見學力。肅之乎賓友之見,忽之乎眾庶之臨,得之乎山水之間,失之乎衽席之上,吾所甚恥也。

  中庸非有二也,識此理而保在之,為戒慎恐懼之中庸,識此理而玩弄之,為無忌憚之中庸。

  王新建在事業有佐命之功,在學問有革命之功。蓋支離之說,浸灌入人心髓久矣,非有開天闢地大神力大光明,必不能為吾道轉此法輪。

  「大人無多伎倆,只不失其赤子之心。若曰擴而充之,便蛇足矣。」「然則於體外更無工夫乎?」曰:「大人無本體,亦子自有工夫。」

  石中有火,擊之乃見。乍見孺子入井,莫不有怵惕惻隱之心,孟子特於石火見處點之,欲人因擊火悟火在石中,不擊亦有。夫擊之火,火之可見者也,不擊之火,火之不可見者也。見可見之火,不過見火之形,見不可見之火,而後見火之性。

  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穀答樵謳,萬境自閑,人心自鬧。

  恒言學問,蓋有學必有問,問由學生也。每見友朋相聚,不切身從自家神理不通、工夫做不去處討求,而低眉緘口,叉手齊足,壇場冷落,於是或拈話柄,或掉書囊,設為問目。其問也,不必關於學,其答也,不必關於問,浪問浪答,徒長一番游談惡習,何益底?事?

  學者漫自隨人言句轉,且直道本體是什麼物?工夫是如何下?原來本體自不容已,不容已處是工夫。若以工夫存本體,是猶二之。

  權勢之門,其利害入幕之客不能見,而千里之外見之;仁義之門,其是非摳衣之士不能定,而百世之下定之。

  作用,人異會,須觀其所主,所主在道義,即蹈跡策士之機權,亦為妙用;所主在權利,即依心聖人之名教,祇為借資矣。

  古人言句,還之古人。今人言句,還之今人。自家如何道,道得出,是名真信。信者無不信,一信忽斷百疑。道不出,方發真疑。疑者無不疑,百疑當得一信。

  學莫病於認識作知,知與識疑而致甚遠。知從性生,識從習起,知渾識別,知化識留。嬰兒視色而不辨為何色,聞聲不辨為何聲。夫知視知聽,知也;辨色辨聲,識也,非知也。真知之體,即能辨不加,不能辨不損也。

尚寶周海門先生汝登

  周汝登字繼元,別號海門,嵊縣人。萬曆丁醜進士。授南京工部主事。曆兵吏二部郎官,至南京尚寶司卿。先生有從兄周夢秀,聞道於龍溪,先生因之,遂知向學。已見近溪,七日無所啟請,偶問「如何是擇善固執」,近溪曰:「擇了這善而固執之者也。」從此便有悟入。近溪嘗以《法苑珠林》示先生,先生覽一二頁,欲有所言,近溪止之,令且看去。先生竦然若鞭背。故先生供近溪像,節日必祭,事之終身。南都講會,先生拈《天泉證道》一篇相發明。許敬菴言「無善無惡不可為宗」,作《九諦》以難之。先生作《九解》以伸其說,以為「善且無,惡更從何容?無病不須疑病。惡既無,善不必再立,頭上難以安頭。本體著不得纖毫,有著便凝滯而不化」。大旨如是。陽明言「無善無噁心之體」,原與性無善無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無不善,安得雲無善?心以氣言,氣之動有善有不善,而當其藏體於寂之時,獨知湛然而已,亦安得謂之有善有惡乎?且陽明之必為是言者,因後世格物窮理之學,有先乎善者而立也。乃先生建立宗旨,竟以性為無善無惡,失卻陽明之意。而曰「無善無惡,斯為至善」,多費分疏,增此轉轍。善一也,有有善之善,有無善之善,求直截而反支離矣。先生《九解》,只解得人為一邊。善源於性,是有根者也,故雖戕賊之久,而忽然髮露。惡生於染,是無根者也,故雖動勝之時,而忽然銷隕。若果無善,是堯不必存,桀亦可亡矣。儒釋之判,端在於此。先生之無善無惡,即釋氏之所謂空也。後來顧涇陽、馮少墟皆以無善無惡一言,排摘陽明,豈知與陽明絕無干與!故學陽明者,與議陽明者,均失陽明立言之旨,可謂之繭絲牛毛乎!先生教人貴於直下承當,嘗忽然謂門人劉塙曰:「信得當下否?」塙曰:「信得。」先生曰:「然則汝是聖人否?」塙曰:「也是聖人。」先生喝之曰:「聖人便是聖人,又多一也字!」其指點如此甚多,皆宗門作略也。

  證學錄

  王調元述泰州唐先生主會,每言「學問只在求個下落」,如何是下落去處?曰:「當下自身受用得著,便是有下落,若止懸空說去,便是無下落。」

  人到諸事沉溺時,能回光一照,此一照,是起死回生之靈丹,千生萬劫不致墮落者,全靠此。

  問:「無善無惡,則為人臣子,何所持循?」曰:「為人臣者,只求免於不忠,為人子者,只求免於不孝,如有持循,工夫盡有可做。」曰:「聖人,忠孝之極也,然則希聖非歟?」曰:「止敬曰文,大孝曰舜,此自人稱之耳。若文王曰‘臣罪當誅’,何嘗有忠?虞舜曰‘不可為子’,何嘗有孝?今人只要立忠立孝,便是私心。聖人之心如此,吾亦如此,謂之希聖。不得其心而徒慕其名,去聖遠矣。」

  今人乍見孺子入井,必然驚呼一聲,足便疾行,行到必然挽住,此豈待為乎?此豈知有善而行之者乎?故有目擊時事,危論昌言者,就是只一呼;拯民之溺,八年於外者,就是只疾行;哀此煢獨者,就是只一挽。此非不足,彼非有餘,此不安排,彼不意必,一而已矣。今人看得目前小事業大,忽卻目前,著意去做事業,做得成時,亦只是霸功小道。

  此心一刻自得,便是一刻聖賢;一日自得,便是一日聖賢;常常如是,便是終身聖賢。

  洪舒民問:「認得心時,聖賢與我一般,但今人終身講學,到底只做得鄉人,何也?」曰:「只是信不及耳。汝且道今日滿堂問答詠歌,一種平心實意,與杏壇時有二乎?」曰:「無有二也。」曰:「如此則何有鄉人之疑?」曰:「只為他時便不能如是。」曰:「違則便覺,依舊不違。」曰:「常常提起方可。」曰:「違則提起,不違,提個甚麼!」

  曰:「天下人緣何付與有厚薄貧富不同?」曰:「且道汝自身上,只今一問一答,有甚貧薄來?」曰:「多不中節。」曰:「只今問答,未見有不中節處,汝莫自轉自疑。」

  問天根月窟。曰:「汝身渾是太極,念頭初萌,才發此問,便是月窟。問處寂然,念慮俱忘,便是天根。寂而萌,萌而寂,便是天根月窟之往來。萬事萬化,皆不外此。處處皆真,頭頭是道,這便是三十六宮都是春。」

  熊念塘言:「世界缺陷,吾人當隨分自足,心方寬泰。」曰:「自心缺陷,世界缺陷;自心滿足,世界滿足,不幹世界事。」

  問:「現在此心便是,白沙又要靜中養出端倪,何也?」曰:「現在此心說不是,固非別有,說是,則又全非。白沙之言,善用之,亦自得力;不善用之,養出二字,反成大病。不可徒泥成言,須自體認。」

  問:「手持足行是道,不持行時如何?」曰:「無有二也。」曰:「持行不持行,分明不同,何以不二?」曰:「子當手持足行時,持行焉而已,不知持不知行也。當不持行時,不持行焉而已,不知不持不知不行也。如此則同於不知,豈有二耶?」曰:「既不知,則何以謂了了常知耶?」曰:「當持行時便知持行,當不持行時便知不持行,豈非了了常知耶?知而不知,不知而知,總無有二。悟至此,則道亦強名。」

  一物各具一太極者,非分而與之之謂。如一室千燈,一燈自有一燈之光,彼此不相假借,是為各具萬物。統體一太極者,非還而合之之謂。如千燈雖異,共此一燈之光,彼此毫無間異,是為統體。

  問:「理氣如何分別?」曰:「理氣雖有二名,總之一心。心不識不知處,便是理;才動念慮起知識,便是氣。雖至塞乎天地之間,皆不越一念。」曰:「心何便是理?如視是心,而視所當視,有視之理當循;聽是心,而聽所當聽,有聽之理當循,心豈便是理乎?」曰:「此正學問窾要,不可不明。信如所言,則是心外有理,理外有心矣。凡人視所不當視,聽所不當聽,聲色牽引得去,皆知識累之也。知識忘而視聽聰明,即心即理,豈更有理為心所循耶?」曰:「理必有氣,心之知識可無耶?」曰:「即理即氣,所謂浩然之氣是也;不識知之識知,所謂赤子之心是也,非槁木死灰之謂。」曰:「動處是氣,靜處是理否?」曰:「靜與動對,靜亦是氣。」曰:「人睡時有何知識?」曰:「無知識何能做夢?」曰:「不做夢時如何?」曰:「昏沉即是知識。」

  本末之妙最不易言,人於草木,以根為本,以杪為末者非也。生意其本,根與杪皆末也。生意寄於根,而根不足以盡生意,猶人心寄於方寸,而方寸不足以盡心也。故凡目可見、耳可聞、口可言、心可思者,皆末也。不離見聞言思,而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者,本也。灑掃應對進退末也,精義入神亦末也,能知灑掃應對進退,精義入神者,本也。嗟乎!難言矣。

  晦翁言「手持足行未是道,手容恭,足容重,乃是道也。」先生曰:「視聽行持,本來是道,所以非者,只因著些私心。心苟不著,渾如赤子,則時徐行而徐行,時趨進而趨進,視即為明,聽即為聰,率其視聽行持之常,何所不是而複求加?故學者但防其非而已,無別有是也。若心已無非,更求一般道理,並疑見在之視聽行持,皆以為未是,則頭上安頭,為道遠人,性學之所以不明也。」

  無著便是理。

  余嘗問一友人雲:「子服堯之服三句如何解?」友答:「此亦不在跡上來,只服無不衷,言無妄言,行無妄動,便是矣。」餘謂:「汝今服無異,服堯服矣;相對論證,堯言矣;起坐如禮,堯行矣,即今是堯,毫無疑否?」友擬議。餘喝之曰:「即而已矣,更擬議個甚麼!孟子豈哄汝耶?」

  仁義禮知樂是名,事親從兄是實,就事親從兄加個仁義禮智樂之名耳,豈另有所謂仁義禮知樂乎?孝弟亦是名,故只言事親從兄,而孝弟之名亦不立。一切俱掃,皮脫落,惟有真實。

  問「氣質之性」。曰:「孔子只曰‘習相遠也’,孟子只曰‘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言習,言陷溺,分明由我;言氣質之性,則諉之於天矣。」曰:「氣質之性亦只要變化。」曰:「言習在我,則可變化;言氣質之性天賦,則不可變化。在我,如氣受染,我自染之,如衣受薰,我自薰之,故可變化。天賦,則如紅花,必不可為綠花,蕕必不可為薰,變化亦虛語矣。」曰:「然則氣質無耶?」曰:「氣質亦即是習,自氣自生,自質自成,無有賦之者。夫性一而已矣,始終唯我,故謂之一。若謂稟來由天,而變化由我,則成兩截。孟子曰:‘非天之降才爾殊也。’。言有氣質之性則殊矣」曰:「昏明清濁之不同,何耶?」曰:「個個明,個個清,無有不同。」曰:「人固有生而惡者矣;有教之而不改者矣;亦有雖不為惡,諭之理義,示之經書,一字不能通曉者矣,豈非昏濁?」曰:「生而惡者,豈不知是非?即穿窬亦知不可為穿窬,見忠孝未嘗不知稱歎也,何嘗不明,何嘗不清?教之於改者,心亦難昧,刑威亦知懼也,知懼則何嘗不明不清乎?經書義理,或不長通曉。不知飲食乎?不知父母兄弟之為親乎?知此,則何嘗不明不清乎?故曰無氣質之性。」

  問:「先生近功可不必照管否?」曰:「簡點其何敢忘。」曰:「他人亦有知簡點者,工夫相同否?」曰:「「予只簡點便休,他人還道別有,或此差勝耳。」

  問:「道理只是尋常,不得作奇特想,然只說尋常,恐人冒認。如貪富貴,厭貧賤,皆以為常情,如此便承當過了。」曰:「尋常者,隨緣盡分,心無異想。有貪有厭,則其畔援特甚。此是卑陋耳,與尋常不同,冒認不過。」

  問:「此事究竟如何?」曰:「心安穩處是究竟。」

  問:「學力只是起倒奈何?」曰:「但恐全不相干,無有起倒可言。今說有個起,便自保任;有個倒,便好扶植,莫自諉自輕。」

  問:「心無所著,但覺昏昏黑黑地。」曰:「汝聲色貨利當前時,亦昏黑得去否?」曰:「此際又覺昏黑不去。」曰「如此還欠昏黑。」

  問:「亦偶有所見,而終不能放下者何?」曰:「汝所見者是知識,不是真體。」曰:「只此坐飲時,如何是知識?如何是真體?」曰:「汝且坐飲,切莫較量,一起較量,便落知識。但忘知識,莫問真體。」

  問:「犬牛之性,不與人同,是性有偏全否?」曰:「若偏全,則太極圖上,當有全圈,有半圈矣。」曰:「然則人獸奚分?」曰:「孟子言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一念梏亡,便是禽獸,不遠者,無一線之隔也。且就自心上看,取人獸之關,莫徒向犬馬身上作解。」

  問:「為善去惡,似與無善無惡迥別。果必隨因,若為善去惡為因,安得證無善無惡之果?且既無善無惡,又何用為善去惡?」曰:「為善去惡如行路,辟如人在世間,與足動步,必路中行,不問何人,皆□不得。只是中間,主意不同:一等行路,亡身濟世,不計程途,步步行去,不踏寸土,故即行即辨,何果何因?一等行路,逐利幹名,隨處希冀較量,足下擬議前程,求有求得,則有果有因。不同者惟此而已。若謂更有別路可去,或行路不同,皆非也。且謂無善無惡,而遂不必為善去惡,如孔子行無轍跡,而周流四方,豈遂己乎?惟周流四方,而後有行無轍跡之稱;惟為善去惡,而後有無善無惡之指。不然,則四個字亦無可名也。合無善之體,便是去惡,何迥別之有?」曰:「合無善之體,無心為善也。既可無心為善,獨不可無心為惡乎:」曰:「善可無心,惡必有心。有無心之善,決無有無心之惡,體認當自知之。」

  昔遇宗門之友,以微言相挑,以峻語相逼,一日問予:「如何是心?」予以訓語相答。喝之曰:「奴才話。」數日又問,予不敢答,止曰:「尚未明白。」又喝之曰:「為人不識自心,狗亦不直。」時大眾中,面為發赤,而心實清涼,無可奈何,而意實歡善。歸來中夜不寐,參求不得,心苦徬徨,而次日下床,又惟恐其會之不早,集語之不加勵也。

  必有事之旨,一種以參玄究妙為事,一種以絕誘制非為事,然而玄與妙不可虛懸也,誘與非不可預擬也。吾所謂必有事者,士有士之事,農有農之事,工商有工商之事,入有孝之事,出有弟之事,饑有吃飯之事,寒有著衣之事,如是而已矣。能安於是者,無弗玄,無弗妙也;不能安於是者,即為誘,即為非也。怠忽之為忘,勿忘,勿忘此也;奇特之為助,勿助,勿助此也。

  個事從人妄度量,那知家計本尋常。祇將渴飲饑餐事,說向君前笑一場。(《寄鄒南臬》)

  論心半月剡江頭,歸去翱翔興未休。來往只應明月伴,孤懸千古不曾收。(《送淳之》)

  梧桐葉葉動高風,一放豪吟寥廓中。萬疊雲山森滿目,憑誰道取是秋空。(《秋空》)

  水邊林畔老幽棲,衣補遮寒飯療饑。一種分明眼前事,勞他古聖重提撕。(《老吟》)

  良宵樽酒故人同,小艇沿回島嶼空。看月不勞重指示,渾身都在月明中。(《泛舟石潭》)

  九解

  南都舊有講學之會,萬曆二十年前後,名公畢集,會講尤盛。一日拈《天泉證道》一篇,相與闡發,而座上許敬菴公未之深肯。明日,公出九條目,命曰《九諦》以示會中,先生為《九解》複之。天泉宗旨益明,具述於左雲。

  《諦》一雲:《易》言元者,善之長也。又言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書》言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大學》首提三綱,而歸於止至善。夫子告哀公以不明乎善,不誠乎身。顏子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孟子》七篇,大旨道性善而已。性無善無不善,則告子之說,孟子深闢之。聖學源流,歷歷可考而知也。今皆舍置不論,而一以無善無惡為宗,則經傳皆非。

  維世範俗,以為善去惡為隄防,而盡性知天,必無善無惡為究竟。無善無惡,即為善去惡而無跡,而為善去惡,悟無善無惡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語可相濟難相非,此天泉證道之大較也。今必以無善無惡為非然者,見為無善,豈慮入於惡乎。不知善且無,而惡更從何容?無病不須疑病。見為無惡,豈疑少卻善乎?不知惡既無,而善不必再立。頭上難以安頭,故一物難加者,本來之體,而兩頭不立者,妙密之言。是為厥中,是為一貫,是為至誠,是為至善,聖學如是而已。經傳中言善字,固多善惡對待之,善至於發明心性處,善率不與惡對,如中心安仁之仁,不與忍對,主靜立極之靜,不與動對。《大學》善上加一至字,尤自可見。蕩蕩難名為至治,無得而稱為至德,他若至仁至禮等,皆因不可名言擬議,而以至名之。至善之善,亦猶是耳。夫惟善不可名言擬議,未易識認,故必明善乃可誠身,若使對待之善,有何難辨,而必先明乃誠耶?明道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說性,只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悟此,益可通於經傳之旨矣。《解》一。

  《諦》二雲:宇宙之內,中正者為善,偏頗者為惡,如冰炭黑白,非可私意增損其間。故天地有貞觀,日月有貞明,星辰有常度,嶽峙川流有常體,人有真心,物有正理,家有孝子,國有忠臣。反是者,為悖逆,為妖怪,為不祥。故聖人教人以為善而去惡,其治天下也,必賞善而罰惡。天之道亦福善而禍淫,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自古及今,未有能違者也。而今曰無善無惡,則人安所趨舍者歟?

  曰中正,曰偏頗,皆自我立名,自我立見,不幹宇宙事。以中正與偏頗對,是兩頭語,是增損法,不可增損者,絕名言無對待者也。天地貞觀,不可以貞觀為天地之善,日月貞明,不可以貞明為日月之善,星辰有常度,不可以常度為星辰之善,嶽不可以峙為善,川不可以流為善,人有真心,而莫不飲食者此心,飲食,豈以為善乎?物有正理,而鳶飛魚躍者此理,飛躍豈以為善乎?有不孝而後有孝子之名,孝子無孝;有不忠而後有忠臣之名,忠臣無忠。若有忠有孝,便非忠非孝矣。賞善罰惡,皆是「可使由之」邊事,慶殃之說,猶禪家談宗旨,而因果之說,實不相礙。然以此論性宗,則粗悟性宗,則趨舍二字,是學問大病,不可有也。《解》二。

  《諦》三雲:人心如太虛,元無一物可著,而實有所以為天下之大本者在。故聖人名之曰中,曰極,曰善,曰誠,以至曰仁,曰義,曰禮,日智,曰信,皆此物也。善也者,中正純粹而無疵之名,不雜氣質,不落知見,所謂人心之同然者也,故聖賢欲其止之。而今曰無善,則將以何者為天下之大本?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且不能無主,而況於人乎?

  說心如太虛,說無一物可著,說不雜氣質,不落知見,已是斯旨矣,而卒不放舍一善字,則又不虛矣,又著一物矣,又雜氣質,又落知見矣,豈不悖乎?太虛之心,無一物可著者,正是天下之大本,而更曰實有所以為天下之大本者在,而命之曰中,則是中與太虛之心二也。太虛之心,與未發之中,果可二乎?如此言中,則曰極,曰善,曰誠,以至曰仁,曰義,曰禮,曰智,曰信等,皆以為更有一物,而不與太虛同體,無惑乎?無善無惡之旨不相入,以此言天地,是為物有二,失其指矣。《解》三。

  《諦》四雲:人性本善,自蔽於氣質,陷於物欲,而後有不善。然而本善者,原未嘗泯滅,故聖人多方誨迪,使反其性之初而已。祛蔽為明,歸根為止,心無邪為正,意無偽為誠,知不迷為致,物不障為格,此徹上徹下之語,何明白簡易。而今曰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是無善無惡之意,知是無善無惡之知,物是無善無惡之物,則格知誠正工夫,俱無可下手處矣。豈《大學》之教,專為中人以下者設,而近世學者,皆上智之資,不學而能者歟?

  人性本善者,至善也,不明至善,便成蔽陷。反其性之初者,不失赤子之心耳。赤子之心無惡,豈更有善耶?可無疑乎大人矣。心意之物,只是一個,分別言之者,方便語耳。下手工夫,只是明善,明則誠,而格致誠正之功更無法。上中根人,皆如是學,舍是而言正誠格致,頭腦一差,則正亦是邪,誠亦是偽,致亦是迷,格亦是障。非明之明,其蔽難開,非止之止,其根難拔,豈《大學》之所以教乎?《解》四。

  《諦》五雲:古之聖賢,秉持世教,提撕人心,全靠這些子秉彝之良在。故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惟有此秉彝之良,不可殘滅,故雖昏愚而可喻,雖強暴而可馴,移風易俗,反薄還淳,其橾柄端在於此。奈何以為無善無惡,舉所謂秉彝者而抹殺之?是說倡和流傳,恐有病于世道非細。

  無作好無作惡之心,是秉彝之良,是直道而行。著善著惡,便作好作惡,非直矣。喻昏愚,馴強暴,移風易俗,須以善養人。以善養人者,無善之善也。有其善者,以善服人,喻之馴之必不從,如昏愚強暴何!如風俗何!至所謂世道計,則請更詳論之。蓋凡世上學問不力之人,病在有惡而閉藏,學問有力之人,患在有善而執著。閉惡者,教之為善去惡,使有所持循,以免於過。惟彼著善之人,皆世所謂賢人君子者,不知本自無善,妄作善見,舍彼取此,拈一放一,謂誠意而意實不能誠,謂正心而心實不能正。象山先生雲:「惡能害心,善亦能害心。」以其害心者而事心,則亦何由誠?何由正也?夫害於其心,則必及於政與事矣,故用之成治,效止驩虞,而以之撥亂,害有不可言者。後世若黨錮之禍,雖善人不免自激其波,而新法之行,即君子亦難盡辭其責,其究至於禍國家,殃生民,而有不可勝痛者,豈是少卻善哉?範滂之語其子曰:「我欲教汝為惡,則惡不可為,教汝為善,則我未嘗為惡。」蓋至於臨刑追考,覺無下落,而天下方且恥不與黨,效尤未休,真學問不明,認善字之不徹,其弊乃一至此。故程子曰:「東漢尚名節,有雖殺身不悔者,只為不知道。」嗟乎!使諸人而知道,則其所造就,所康濟,當更何如?而秉世教者,可徒任其所見而不喚醒之,將如斯世斯民何哉?是以文成於此,指出無善無惡之體,使之去縛解粘,歸根識止,不以善為善,而以無善為善,不以去惡為究竟,而以無惡證本來,夫然後可言誠正實功,而收治平至效。蓋以成就君子,使盡為皋、夔、稷、契之佐,轉移世道,使得躋黃、虞、三代之隆,上有不動聲色之政,而下有何有帝力之風者,舍茲道其無由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訟者,無善無惡之效也。嗟乎!文成茲旨,豈特不為世道之病而已乎?《解》五。

  《諦》六雲:登高者不辭步履之難,涉川者必假舟楫之利,志道者必竭修為之力。以孔子之聖,自謂下學而上達,好古敏求,忘食忘寢,有終其身而不能已者焉。其所謂克己復禮,閉邪存誠,洗心藏密,以至於懲忿窒欲,改過遷善之訓,昭昭洋洋,不一而足也。而今皆以為未足取法,直欲頓悟無善之宗,立躋神聖之地,豈退之所謂務勝於孔子者邪?在高明醇謹之士,著此一見,猶恐其涉於疏略而不情,而況天資魯鈍,根器淺薄者,隨聲附和,則吾不知其可也。

  文成何嘗不教人修為?即無惡二字,亦足竭力一生,可嫌少乎?既無惡,而又無善,修為無跡,斯真修為也。夫以子文之忠,文子之清,以至原憲克伐怨欲之不行,豈非所謂竭力修為者?而孔子皆不與其仁,則其所以敏求忘食,與夫複禮而存誠,洗心而藏密者,亦可自思,故知修為自有真也。陽明使人學孔子之真學,疏略不情之疑,過矣。《解》六。

  《諦》七雲:《書》曰:「有其善,喪厥善。」言善不可矜而有也。先儒亦曰:「有意為善,雖善亦粗。」言善不可有意而為也。以善自足則不弘,而天下之善,種種固在。有意為善則不純,而吉人為善,常惟日不足。古人立言,各有攸當,豈得以此病彼,而概目之曰無善?然則善果無可為,為善亦可已乎?賢者之疑過矣。

  有善喪善,與有意為善,雖善亦私之言,正可證無善之旨。堯、舜事業,一點浮雲過太虛,謂實有種種善在天下,不可也。吉人為善,為此不有之善,無意之善而已矣。《解》七。

  《諦》八雲:王文成先生致良知宗旨,元與聖門不異。其《集》中有「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又曰:「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私也。學聖人者,期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又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立志者,常立此善念而已。」此其立論,至為明析。「無善無噁心之體」一語,蓋指其未發廓然寂然者而言之,而不深惟《大學》止至善之本旨,亦不覺其矛盾於平日之言。至謂「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則指點下手工夫,亦自平正切實。而今以心意知物,俱無善惡可言者,竊恐其非文成之正傳也。

  致良知之旨,與聖門不異,則無善惡之旨,豈與致良知異耶?不慮者為良,有善則慮而不良矣。「無善無噁心之體」一語,既指未發廓然寂然處言之,已發後豈有二耶?未發而廓然寂然,已發亦只是廓然寂然。知未發已發不二,則知心意知物難以分析,而四無之說,一一皆文成之秘密。非文成之秘密,吾之秘密也,何疑之有?於此不疑,方能會通其立論宗旨,而工夫不謬。不然以人作天,認欲為理,背文成之旨良多矣。夫自生矛盾,以病文成之矛盾,不可也。《解》八。

  《諦》九雲:龍溪王子所著《天泉橋會語》,以四無四有之說,判為兩種法門,當時緒山錢子已自不服。《易》不雲乎,「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神明默成,蓋不在言語授受之際而已。顏子之終日如愚,曾子之真積力久,此其氣象可以想見,而奈何以玄言妙語,便謂可接上根之人?其中根以下之人,又別有一等說話,故使之扞格而不通也。且雲:「汝中所見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今已說破,亦是天機該發,世時豈容複秘?嗟乎!信斯言也,文成發孔子之所未發,而龍溪子在顏子、明道之上矣。其後四無之說,龍溪子談不離口,而聰明之士,亦人人能言之。然而聞道者,竟不知為誰氏!竊恐《天泉會語》畫蛇添足,非以尊文成,反以病文成。吾儕未可以是為極則也。

  人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二等,所以語之亦殊。此兩種法門,發自孔子,非判自王子也。均一言語,而信則相接,疑則扞格,自信自疑,非有能使之者。蓋授受不在言語,亦不離言語,神明默成,正存乎其人,知所謂神而明,默而成,則知顏子之如愚,曾子之真積,自有入微之處。而雲想見氣象,抑又遠矣。聞道與否,各宜責歸自己,未可疑人,兼以之疑教。至謂顏子、明道不敢言等語,自覺過高,然要之論學話頭,未足深怪。孟子未必過於顏、閔,而公孫醜問其所安,絕無遜讓,直曰:「姑舍是而學孔子。」曹交未足比于萬章輩,而孟子教以堯、舜,不言等待,而直言誦言行行是堯而已。然則有志此事,一時自信得及,誠不妨立論之高,承當之大也。若夫四無之說,豈是鑿空自創?究其淵源,實千聖所相傳者。太上之無懷,《易》之何思何慮,舜之無為,禹之無事,文王之不識不知,孔子之無意無我,無可無不可,子思之不見不動,無聲無臭,孟子之不學不慮,周子之無靜無動,程子之無情無心,盡皆此旨,無有二義。天泉所證,雖陽明氏且為祖述,而況可以龍溪氏當之也耶?雖然聖人立教,俱是應病設方,病盡方消,初無實法,言有非真,言無亦不得已。若惟言是泥,則何言非礙?而不肖又重以言,或者更增蛇足之疑,則不肖之罪也夫!《解》九。

文簡陶石簣先生望齡

  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會稽人也。萬曆己醜進士第三人。授翰林編修,轉太子中允右諭德,兼侍講。妖書之役,四明欲以之陷歸德、江夏,先生自南中主試至境,造四明之第,責以大義,聲色俱厲。又謂朱山陰曰:「魚肉正人,負萬世惡名,我寧、紹將不得比於人數矣。苟委之不救,陶生願棄手板拜疏,與之同死。」皆俛首無以應。故沈、郭之得免,巽語者李九我、唐抑所,法語者則先生也。已告歸。踰年,起國子祭酒。以母病不出。未幾卒。諡文簡。

  先生之學,多得之海門,而氾濫於方外。以為明道、陽明之於佛氏,陽抑而陰扶,蓋得其彌近理者,而不究夫毫釐之辨也。其時湛然、澄密、雲悟皆先生引而進之,張惶其教,遂使宗風盛於東浙。其流之弊,則重富貴而輕名節,未必非先生之過也。然先生於妖書之事,犯手持正,全不似佛氏舉動,可見禪學亦是清談,無關邪正。固視其為學始基,原從儒術,後來雖談玄說妙,及至行事,仍舊用著本等心思。如蘇子瞻、張無垢皆然,其於禪學,皆淺也。若是張天覺純以機鋒運用,便無所不至矣。

  論學語

  道人有道人之遷改,俗學有俗學之遷改。凡夫於心外見法,種種善惡,執為實有,遷改雖嚴,終成壓服。學道人,善是己善,過是己過,遷是己遷,改是己改。以無善為善,故見過愈微;以罪性本空,故改圖愈速。大慧言:「學道人,須要熟處生,生處熟。」如何生處無分別處是,如何熟處分別處是,到此,過是過,善亦是過,分別無分別,總是習氣。直到念念知非,時時改過,始有相應分。(《與周海門》)

  向在京師,時苦諸色工夫間斷難守。忽一日,覺得此心生生不息之機,至無而有,至變而一,自幸以為從此後或易為力矣。中亦屢覺知寂知,知古人所訶即此意,純熟亦落是中。曾以問蔡槐庭,渠雲:「以楔出楔做工夫,人少不得如此。」

  陽明先生雲:「學者能時時當下,即是善學。」做此工夫,覺得直下便是無。從前等待之病,但虛懷不作,意即工夫,熾然念慮萌動,乃覺間斷。此妄謂「生盲人,拄杖一時難放。」此意少便,(即前生生之機。)明知故犯,權以為拄杖耳。

  妄意以隨順真心,任諸緣之並作為行持,觀萬法之自無為解脫,自覺頗為省便。

  知事理不二,即易;欲到背塵合覺,常光現前,不為心意識所使,即不易。伊川、康節臨命俱得力,若以見解論,恐當代諸公盡有高過者,而日逐貪嗔,已不免縱任,求生死得力,不亦難乎?古人見性空以修道,今人見性空以長欲,可歎也。(《與焦弱侯》)

  承喻「得個入處,山河大地悉爾銷隕,而習氣未忘。」某所未喻也。如何是習氣?山河大地是。如何是山河大地?習氣是。山河大地既然銷隕,習氣何地著腳?兄於熾然中銷之使無,於空虛中憂其為有,即此惡見於山河上突起山河,於大地上重安大地,是自謗也。(《與謝開美》)

  學求自知而已。儒皆津筏邊事,到則舍矣。不孝雖愚昧,然灼知倫物即性道,不敢棄離,亦不敢以此誤人。願先生勿慮也。(《與徐魯源》)

  堂皇之雜遝,簿領之勤勞,時時大用顯行,但少有厭心怠心。因觸而動恚心,因煩而起躁心,即是習氣萌生處,即是學不得力處。損之又損,覺祛除稍易時,即得力時也。(《與余舜仲》)

  我朝別無一事,可與唐、宋人爭衡,所可跨跱其上者,惟此種學問,出於儒紳中,為尤奇偉耳。(《與何越觀》)

  吾輩心火熠熠,思量分別,殆無間歇。行而不及知,知而不及禁,非心體本來如是,蓋緣此路行得太熟耳。今以生奪熟,以真奪妄,非有純一不已之功,何異杯水當輿薪之火哉!然所謂工夫者,非是起心造意,力與之爭,只是時時念念放下去,放不得,自然須有著到。(《與弟我明》)

  百姓日用處,即聖神地位處,聖神地位處,即學者入手處。何者?無思無為,不容有二也。(《與幼美》)

  正、嘉以還,其賢者往往以琴張、曾晳之見,談顏氏之學,而人亦窺見行之不掩,以求所謂不貳者而未盡合,於是言足以明矣而不信,信矣而不免於疑,諸君子者,宜亦有責焉。(《鄧文藻序》)

  道之不明於天下也,事事而道道也。事事則道妨事,道道則事妨道,不知事者道之事,道者事之道,道之外必無事,事之外必無道,不可二也。是道也,堯謂之中,孔謂之仁,至陽明先生揭之曰良知,皆心而已。中也,仁也,心之徽稱乎?詔之以中而不識何謂中,詔之以仁而不識何謂仁,故先生不得已曰良知。良知者,心之圖繪也,猶不識火而曰濕也,不識水而曰洷也,體用內外,理事道器,精粗微顯,皆舉之矣。(《勳賢祠記》)

  夫自私用智,生民之通蔽也。自私者存乎形累,用智者紛乎心害,此未達于良知之妙也。混同萬有,昭察天地,靈然而獨運之謂知。離聞泯覩,超絕思慮,寂然而萬應之謂良。明乎知而形累捐矣,明乎良而心害遺矣。(《陽明祠記》)

  今之談學者,多以忻厭為戒。然予以忻厭猶痛癢也,平居無疾,小小痛癢,便非調適。若麻木痿痺之人,正患不知痛癢耳,稍知,則醫者慶矣。(《書扇》)

太學劉沖倩先生塙

  劉塙字靜主,號沖倩,會稽人。賦性任俠,慨然有四方之志,所至尋師問友,以意氣相激發,人爭歸附之。時周海門、許敬菴、楊複所講學于南都,先生與焉。周、楊學術同出近溪,敬菴則有異同。無善無惡之說,許作《九諦》,周作《九解》,先生合兩家而刻之,以求歸一。而海門契先生特甚,曰:「吾得沖倩而不孤矣。」受教兩年,未稱弟子。一日指點投機,先生曰:「尚覺少此一拜。」海門即起立曰:「足下意真,比時輩不同。」先生下拜,海門曰:「吾期足下者遠,不可答拜。」及先生歸,海門授以六字曰:「萬金一諾珍重。」先生報以詩曰:「一笑相逢日,何言可複論。千金唯一諾,珍重自師門。」先生雖瓣香海門,而一時以理學名家者,鄒南臬、李儲山、曹真予、焦弱侯、趙儕鶴、孟連洙、丁敬與,無不參請,識解亦日進。海門主盟越中,先生助之,接引後進。學海門之學者甚眾,而以入室推先生。然流俗疾之如讎,亦以信心自得,不加防檢,其學有以致之也。先生由諸生入太學,七試場屋,不售而卒。葉水心曰:「使同甫晚不登進士第,則世終以為狼疾人矣。」不能不致歎于先生也。

  證記

  與人露聲色,即聲色矣。聲色可以化導人乎?臨事動意氣,即意氣矣。意氣可處分天下事乎?

  何者為害,求利是已。何者為苦?尋樂是已。何者為怨?結恩是已。釋氏之火裹開蓮,不過知得是火,便名為蓮矣。有身在火上,而不猛力避之者乎?其不猛力避者,猶恐認火作土耳。

  人只向有光景處認本體,不知本體無光景也。人只向有做作處認工夫,不知工夫無做作也。

  當下信得及,更有何事?聖賢說知說行,止不過知此行此,無剩技矣,只因忒庸常,忒平易,忒不,值錢,轉令人信不及耳。

  力足舉千鈞之鼎矣,有物焉其小無內,而轉窘於力之無可用;明足察秋毫之末矣,有物焉其大無外,而轉束於明之無可入。

  先儒有曰「隨處體認天理」,又有曰「靜中養出端倪」,又有曰,「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皆非了當語。夫既已謂之天矣,而有何處所乎?既已謂之靜矣,而有何端倪乎?既已謂之心矣,而有何表裏精粗之物乎?

  名節,吾道之藩籬,斯語大須味,舍名節,豈更有道?只著名節不可耳。

  世極深極險矣,我只淺易;世極奇極怪矣,我只平常;世極濃極豔矣,我只淡泊;世極崎極曲矣,我只率直。允若茲,不惟不失我,而世且無奈我何!

  問:「安身立命畢竟在何處?」曰:「一眼看去,不見世間有非,自家有是,世間有得,自家有失,處安之立之而已矣。

  本來平易,不著些子做手,方耐久。

  揣事情,中毛髮,而不墮機智;通人情,浹骨髓,而不落煦沫,此為何物?

  聖人之於世也,宥之而已矣。君子之於俗也,耐之而已矣。

  人當逆境時,如犯弱症,才一舉手,便風寒乘虛而入,保護之功,最重大,卻最輕微。

  言,尤之媒也。既已有言矣,自僅可寡尤,而不能無尤。無尤其默乎?行,悔之根也。既已有行矣,自僅可寡悔,而不能無悔。無悔其靜乎?

  說《易》諸家,舊傳心別有門,但看乾動處,總只用純坤。

  樂者先天之藥也,藥者後天之樂也。

  四大聚散,生死之小者也。一念離合,生死之大者也。忘其大而惜其小,此之謂不知生死。

  平平看來,世間何人處不得?何地去不得?只因我自風波,便惹動世間風波,莫錯埋怨世間。

  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不向人分上求化也,化我而已矣。天下無不可處之事,不向事情上求處也,處我而已矣。

  無暴其氣,便是持志工夫,若離氣而言持志,未免捉捏虛空。

  心到明時,則境亦是心。

  與人終日酬酢,全要保得自己一段生意,不然,意思綢繆,禮文隆腆,而一語之出,懷許多顧忌,一語之入,起許多猜疑,皆殺機也。

文簡湛甘泉先生若水

  前言

  王、湛兩家,各立宗旨,湛氏門人,雖不及王氏之盛,然當時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亦猶朱、陸之門下,遞相出入也。其後源遠流長,王氏之外,名湛氏學者,至今不絕,即未必仍其宗旨,而淵源不可沒也。

  文簡湛甘泉先生若水

  湛若水字元明,號甘泉,廣東增城人。從學于白沙,不赴計偕,後以母命入南雍。祭酒章楓山試睟面盎背論,奇之。登弘治乙丑進士第。初楊文忠、張東白在闈中,得先生卷,曰:「此非白沙之徒,不能為也。」拆名果然。選庶起士,擢編修。時陽明在吏部講學,先生與呂仲木和之。久之,使安南冊封國王。正德丁亥,奉母喪歸,廬墓三年。蔔西樵為講舍,士子來學者先令習禮,然後聽講,興起者甚眾。嘉靖初,入朝,陞侍讀,尋陞南京祭酒,禮部侍郎,曆南京禮、吏、兵三部尚書,致仕。平生足跡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白沙。從遊者殆徧天下。年登九十,猶為南嶽之遊。將過江右,鄒東廓戒其同志曰:「甘泉先生來,吾輩當獻老而不乞言,毋有所輕論辯也。」庚申四月丁巳卒,年九十五。

  先生與陽明分主教事,陽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隨處體認天理。學者遂以良知之學,各立門戶。其間為之調人者,謂「天理即良知也,體認即致也,何異?何同?」然先生論格物,條陽明之說四不可。陽明亦言隨處體認天理為求之於外,是終不可強之使合也。先生大意,謂陽明訓格為正,訓物為念頭,格物是正念頭也,苟不加學問思辨行之功,則念頭之正否未可據。夫陽明之正念頭,致其知也,非學問思辨行何以為致?此不足為陽明格物之說病。先生以為心體萬物而不遺,陽明但指腔子裏以為心,故有是內而非外之誚。然天地萬物之理,不外於腔子裏,故見心之廣大。若以天地萬物之理即吾心之理,求之天地萬物以為廣大,則先生仍為舊說所拘也。天理無處而心其處,心無處而寂然未發者其處,寂然不動,感即在寂之中,則體認者亦唯體認之於寂而已。今曰隨處體認,無乃體認於感?其言終覺有病也。

  心性圖說

  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渾然宇宙,其氣同也。心也而不遺者,體天地萬物者也。性也者,心之生理也,心性非二也。譬之穀焉,具生意而未發,未發故渾然而不可見;及其發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萌焉,仁義禮智自此焉始分矣,故謂之四端。端也者,始也,良心發見之始也。是故始之敬者,戒懼慎獨以養其中也。中立而和發焉,萬事萬化自此焉,達而位育不外是矣。故位育非有加也,全而歸之者耳。終之敬者,即始之敬而不息焉者也。曰:「何以小圈?」曰:「心無所不貫也。」「何以大圈?」曰:「心無所不包也。」包與貫,實非二也。故心也者,包乎天地萬物之外,而貫夫天地萬物之中者也。中外非二也。天地無內外,心亦無內外,極言之耳矣。故謂內為本心,而外天地萬物以為心者,小之為心也甚矣。(略圖)

  上下四方之宇

  心(始敬)->性(未發之中)->情(已發之中):仁、義、禮、智之端->萬事萬物天地->心(終敬)

  古今往來之宙

  求放心篇

  孟子之言求放心,吾疑之。孰疑之?曰:以吾之心而疑之。孰信哉?信吾心而已耳。吾常觀吾心於無物之先矣,洞然而虛,昭然而靈。虛者心之所以生也,靈者心之所以神也。吾常觀吾心於有物之後矣,窒然而塞,憒然而昏。塞者心之所以死也,昏者心之所以物也。其虛焉靈焉,非由外來也,其本體也。其塞焉昏焉,非由內往也,欲蔽之也。其本體固在也,一朝而覺焉,蔽者徹,虛而靈者見矣。日月蔽於雲,非無日月也,鏡蔽於塵,非無明也,人心蔽於物,非無虛與靈也。心體物而不遺,無內外,無終始,無所放處,亦無所放時,其本體也。信斯言也,當其放於外,何者在內?當其放於前,何者在後?何者求之?放者一心也,求者又一心也。以心求心,所為憧憧往來,朋從爾思,祇益亂耳,況能有存耶?故欲心之勿蔽,莫若寡欲,寡欲莫若主一。

  論學書

  格物之義,以物為心意之所著。兄意只恐人舍心求之於外,故有是說。不肖則以為人心與天地萬物為體,心體物而不遺,認得心體廣大,則物不能外矣,故格物非在外也,格之致之,心又非在外也。於物若以為心意之著見,恐不免有外物之疾。(《與陽明》)

  學無難易,要在察見天理,知天之所為如是,涵養變化氣質,以至光大爾,非杜撰以相罔也。於夫子川上之歎,子思鳶魚之說,及《易》大人者天地合德處見之,若非一理同體,何以雲然?故見此者謂之見《易》,知此者謂之知道。是皆發見於日用事物之間,流行不息,百姓日用不知,要在學者察識之耳。涵養此知識,要在主敬,無間動靜也。(《寄王純甫》)

  學者之病,全在三截兩截,不成片段,靜坐時自靜坐,讀書時又自讀書,酬應時又自酬應,如人身血氣不通,安得長進?元來只是敬上理會未透,故未有得力處,又或以內外為二而離之。吾人切要,只於執事敬用功,自獨處以至讀書酬應,無非此意,一以貫之,內外上下,莫非此理,更有何事?吾儒開物成務之學,異于佛老者,此也。(《答徐曰仁》)

  上下四方之宇,古今往來之宙,宇宙間只是一氣充塞流行,與道為體,何莫非有?何空之雲?雖天地弊壞,人物消盡,而此氣此道,亦未嘗亡,則未嘗空也。(《寄陽明》)

  古之論學,未有以靜為言者。以靜為言者,皆禪也。故孔門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動靜著力。何者?靜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靜矣。故《論語》曰:「執事敬。」《易》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中庸》戒慎恐懼慎獨,皆動以致其力之方也。何者?靜不可見,苟求之靜焉,駸駸乎入於荒忽寂滅之中矣。故善學者,必令動靜一於敬,敬立而動靜渾矣。此合內外之道也。(《答余督學》)

  從事學問,則心不外馳,即所以求放心。如子夏博學篤志,切問近思,仁在其中者,非謂學問之外,而別求心於虛無也。(《答仲鶡》)

  心存則有主,有主則物不入,不入則血氣矜忿窒礙之病,皆不為之害矣。大抵至緊要處,在執事敬一句,若能於此得力,如樹根著土,則風雨雷霆,莫非發生。此心有主,則書冊山水酬應,皆吾致力涵養之地,而血氣矜忿窒礙,久將自消融矣。

  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如車兩輪。夫車兩輪同一車也,行則俱行,豈容有二?而謂有二者,非知程學者也。鄙見以為如人行路,足目一時俱到,涵養進學,豈容有二?自一念之微,以至於事為講習之際,涵養致知,一時俱到,乃為善學也。故程子曰:「學在知所有,養所有。」

  朱元晦初見延平,甚愛程子渾然同體之說。延平語雲:「要見理一處卻不難,只分殊處卻難,又是一場鍛煉也。」愚以為,未知分殊,則亦未知理一也,未知理一,亦未必知分殊也,二者同體故也。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所以體夫此也。敬義無內外也,皆心也,而雲內外者,為直方言之耳。(以上《答陳惟浚》)

  執事敬,最是切要,徹上徹下,一了百了,致知涵養,此其地也。所謂致知涵養者,察見天理而存之也,非二事也。(《答鄧瞻兄弟》)

  明道所言:「存久自明,何待窮索?」須知所存者何事,乃有實地。首言「識得此意,以誠敬存之」,知而存也。又言「存久自明」,存而知也。知行交進,所知所存,皆是一物。其終又雲:「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大段要見得這頭腦,親切存之,自不費力耳。(《答方西樵》)

  夫學不過知行,知行不可離,又不可混。《說命》曰:「學於古訓乃有獲,知之非艱,行之唯艱。」《中庸》必先學問思辨,而後篤行。《論語》先博文而後約禮。《孟子》知性而後養性。始條理者知之事,終條理者聖之事。程子知所有而養所有,先識仁而以誠敬存之。若仆之愚見,則於聖賢常格內尋下手,庶有自得處。故隨處體認天理而涵養之,則知行並進矣。(《答顧箬溪》)

  道無內外,內外一道也;心無動靜,動靜一心也。故知動靜之皆心,則內外一。內外一,又何往而非道?合內外,混動靜,則澄然無事,而後能止。故《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止之道也,夫「不獲其身」,必有獲也,「不見其人」,必有見也,言有主也,夫然後能止。(《複王宜學》)

  夫所謂支離者,二之之謂也。非徒逐外而忘內謂之支離,是內而非外者亦謂之支離,過猶不及耳。必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一以貫之,乃可免此。(《答陽明》)

  夫學以立志為先,以知本為要。不知本而能立志者,未之有也;立志而不知本者有之矣,非真志也。志立而知本焉,其於聖學思過半矣。夫學問思辨,所以知本也。知本則志立,志立則心不放,心不放則性可複,性複則分定,分定則於憂怒之來,無所累於心性,無累斯無事矣。苟無其本,乃憧憧乎放心之求,是放者一心,求之者又一心也,則情熾而益鑿其性,性鑿則憂怒之累無窮矣。(《答鄭啟範》)

  格者,至也,即格於文祖、有苗之格;物者,天理也,即言有物,舜明於庶物之物,即道也。格即造詣之義,格物者即造道也。知行並進,學問思辨行,所以造道也,故讀書、親師友、酬應,隨時隨處,皆求體認天理而涵養之,無非造道之功。誠、正、修工夫,皆於格物上用,家國天下皆即此擴充,無兩段工夫,此即所謂止至善。嘗謂止至善,則明德、親民皆了者,此也。如此方可講知至。孟子深造以道,即格物之謂也;自得之,即知至之謂也;居安、資深、逢源,即修、齊、治、平之謂也。(《答陽明》)

  夫至虛者心也,非性之體也。性無虛實,說甚靈耀?心具生理,故謂之性;性觸物而發,故謂之情;發而中正,故謂之真情,否則偽矣。道也者,中正之理也,其情發於人倫日用,不失其中正焉,則道矣。勿忘勿助,其間則中正處也,此正情複性之道也。(《複鄭啟範》)

  慎獨格物,其實一也。格物者,至其理也。學問思辨行,所以至之也,是謂以身至之也。所謂窮理者,如是也。近而心身,遠而天下,暫而一日,久而一世,只是格物一事而已。格物雲者,體認天理而存之也。(《答陳宗亨》)

  所雲主一,是主一個中,與主一是主天理之說相類。然主一,便是無一物,若主中主天理,則又多了中與天理,即是二矣。但主一,則中與天理自在其中矣。(《答鄧恪昭》)

  明德新民,全在止至善上用功,知止能得,即是知行合一,乃止至善之功。古之欲明明德二節,反復推到格物上,意心身都來格物上用功。上文知止定安,即其功也。家國天下皆在內,元是一段工夫,合外內之道,更無七段八段。格物者,即至其理也,意心身與家國天下,隨處體認天理也。所謂至者,意心身至之也,世以想像記誦為窮理者,遠矣。(《寄陳惟浚》)

  集者,如虛集之集,能主敬,則眾善歸焉。勿忘勿助,敬之謂也,故曰:「敬者德之聚也。」此即精一工夫。若尋常所謂集者,乃於事事上集,無乃義襲耶?此內外之辨也。然能主敬,則事事無不在矣。今更無別法,只於勿忘勿助之間調停為緊要耳。(《答問集義》)

  本末只是一氣,擴充此生意,在心為明德,在事為親民,非謂靜坐而明德,及長,然後應事以親民也。一日之間,開眼便是,應事即親民。自宋來儒者多分兩段,以此多陷支離。自少而長,豈有不應事者?應事而為枝葉,皆是一氣擴充。(《答陳康涯》)

  天地至虛而已,虛則動靜皆虛,故能合一,恐未可以至靜言。

  虛實同體也,佛氏歧而二之,已不識性,且求去根塵,非得真虛也。世儒以佛氏為虛無,烏足以及此。

  格物即止至善也,聖賢非有二事。自意心身至家國天下,無非隨處體認天理,體認天理,即格物也。蓋自一念之微,以至事為之著,無非用力處也。陽明格物之說,以為正念頭,既於後面正心之說為贅,又況如佛老之學,皆自以為正念頭矣。因無學問思辨行功,隨處體認之實,遂並與其所謂正者一齊錯了。(以上《答王宜學》)

  陽明謂隨處體認天理,是求於外。若然,則告子「義外」之說為是,而孟子「長之者義乎」之說為非,孔子「執事敬」之教為欺我矣!程子所謂「體用一原,顯微無間」,格物是也,更無內外。蓋陽明與吾看心不同,吾之所為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故無內外;陽明之所謂心者,指腔子裏而為言者也,故以吾之說為外。(《答楊少默》)

  以隨處體認為求之於外者,非也。心與事應,然後天理見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來,隨感而應耳。故事物之來,體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則天理矣。人與天地萬物一體,宇宙內即與人不是二物,故宇宙內無一事一物合是人少得底。

  雲「敬者心在於事而不放之謂」,此恐未盡程子雲「主一之謂敬」。主一者,心中無有一物也,故雲一,若有一物則二矣。勿忘勿助之間,乃是一,今雲「心在於是而不放」,謂之勿忘則可矣,恐不能不滯於此事,則不能不助也,可謂之敬乎?

  程子曰:「格者至也,物者理也,至其理乃格物也。」故古本以修身說格物。今雲「格物者,事當於理之謂也」,不若雲「隨處體認天理之盡也」。體認兼知行也。當於理,是格物後事,故曰「格物而後知至」。雲「敬而後當於理」,敬是格物工夫也。

  聖賢之學,元無靜存動察相對,只是一段工夫,凡所用功,皆是動處。蓋動以養其靜,靜處不可著力,才著力便是動矣。至伊川乃有靜坐之說,又別開一個門面。故仆志先師雲:「孔門之後,若更一門。」蓋見此也。

  勿忘勿助,只是說一個敬字。忘、助皆非心之本體,此是心學最精密處,不容一毫人力,故先師又發出自然之說,至矣。來諭忘助二字,乃分開看,區區會程子之意,只作一時一段看。蓋勿忘勿助之間,只是中正處也。學者下手,須要理會自然工夫,不須疑其為聖人熟後事,而姑為他求。蓋聖學只此一個路頭,更無別個路頭,若尋別路,終枉了一生也。(《答聶文蔚》)

  明道看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延平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象山在人情事變上用工夫。三先生之言,各有所為而發。合而觀之,合一用功乃盡也。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未發已發,隨動隨靜,蓋動靜皆吾心之本體,體用一原故也。若謂靜未發為本體,而外已發而動以為言,恐亦歧而二之也。(《答孟津》)

  石翁「名節,道之藩籬者」,雲藩籬耳,非即道也。若謂即道,然則東漢之名節,晨門荷蕢之高尚,皆為得道耶?蓋無其本也。(《答王順渠》)

  天理二字,聖賢大頭腦處,若能隨處體認,真見得,則日用間參前倚衡,無非此體,在人涵養以有之於己耳。(《上白沙先生》)

  兩承手教,格物之論,足仞至愛。然仆終有疑者,疑而不辨之則不可,欲之亦不可。不辨之,則此學終不一,而朋友見責。王宜學則曰:「講求至當之歸,先生責也。」方叔賢則亦曰:「非先生辨之而誰也?」辨之,則稍以兄喜同而惡異,是己而忽人。是己而忽人,則己自聖而人言遠矣,而陽明豈其然乎?乃不自外而僭辨之。蓋兄之格物之說,有不敢信者四:自古聖賢之學,皆以天理為頭腦,以知行為工夫,兄之訓格為正,訓物為念頭之發,則下文誠意之意,即念頭之發也,正心之正,即格也,於義文不亦重複矣乎?其不可一也。又於上文知止能得為無承,於古本下節以修身說格致為無取,其不可二也。兄之格物雲正念頭也,則念頭之正否,亦未可據,如釋、老之虛無,則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諸相,無根塵」,亦自以為正矣。楊、墨之時,皆以為聖矣,豈自以為不正而安之?以其無學問之功,而不知所謂正者,乃邪而不自知也,其所自謂聖,乃流於禽獸也。夷、惠、伊尹、孟子亦以為聖矣,而流於隘與不恭,而異於孔子者,以其無講學之功,無始終條理之實,無智巧之妙也。則吾兄之訓,徒正念頭,其不可者三也。論學之最始者,則《說命》曰:「學於古訓乃有獲。」《周書》則曰:「學古入官。」舜命禹則曰:「惟精惟一。」顏子述孔子之教則曰:「博文約禮。」孔子告哀公則曰「學問思辨篤行」,其歸於知行並進,同條共貫者也。若如兄之說,徒正念頭,則孔子止曰「德之不修」可矣,而又曰「學之不講」何耶?止曰「默而識之」可矣,而又曰「學而不厭」何耶?又曰「信而好古敏求」者何耶?子思止曰「尊德性」可矣,而又曰「道問學」者何耶?所講所學、所好所求者何耶?其不可者四也。考之本章既如此,稽之往聖又如彼。吾兄確然自信,而欲人以必從,且謂「聖人複起,不能易」者,豈兄之明有不及此?蓋必有蔽之者耳。若仆之鄙說,似有可采者五:訓格物為至,其理始雖自得,然稽之程子之書,為先得同然,一也。考之章首「止至善」,即此也。上文知止能得,為知行並進至理工夫,二也。考之古本,下文以修身申格致,為於學者極有力,三也。《大學》曰「致知在格物」,程子則曰「致知在所養,養知在寡欲」,以涵養寡欲訓格物,正合古本以修身申格物之旨為無疑,四也。以格物兼知行,其於自古聖訓「學問思辨篤行」也,「精一」也,「博約」也,「學古」「好古」「信古」也,「修德講學」也,「默識」「學不厭」也,「尊德性」「道問學」也,「始終條理」也,「知言養氣」也,千聖千賢之教,為不謬,五也。五者可信,而吾兄一不省焉。豈兄之明有不及此?蓋必有蔽之者耳。仆之所以訓格者,至其理也;至其理雲者,體認天理也;體認天理雲者,兼知行合內外言之也。天理無內外也。陳世傑書報吾兄,疑仆隨處體認天理之說為求於外。若然,不幾於義外之說乎?求即無內外也。吾之所謂隨處雲者,隨心隨意隨身隨家隨國隨天下,蓋隨其所寂所感時耳。一耳,寂則廓然大公,感則物來順應。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離於吾心中正之本體。本體即實體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謂求之外,可乎?致知雲者,蓋知此實體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不假外求也。但人為氣習所蔽,故生而蒙,長而不學則愚。故學問思辨篤行諸訓,所以破其愚,去其蔽,警發其良知良能者耳,非有加也,故無所用其絲毫人力也。如人之夢寐,人能喚之惺耳,非有外與之惺也。故格物則無事矣,《大學》之事畢矣。若徒守其心,而無學問思辨篤行之功,則恐無所警發,雖似正實邪,下則為老、佛、楊、墨,上則為夷、惠、伊尹也。何者?昔曾參芸瓜,誤斷其根,父建大杖擊之,死而復蘇。曾子以為無所逃,于父為正矣。孔子乃曰:「小杖受,大杖逃,乃天理矣。」一事出入之間,天人判焉,其不可講學乎?詰之者則曰:「孔子又何所學?心焉耳矣。」殊不知孔子至聖也,天理之極致也,仁熟義精也,然必七十乃從心所欲不踰矩。人不學,則老死於愚耳矣。若兄之聰明,非人所及,固不敢測,然孔子亦嘗以學自力,以不學自憂矣。今吾兄望高位崇,其天下之士所望風而從者也,故術不可不慎,教不可不中正,兄其圖之!兄其圖之,則斯道可興,此學可明矣。若兄今日之教,仆非不知也,仆乃嘗迷方之人也。且仆獲交於兄,十有七年矣,受愛於兄,亦可謂深矣,嘗愧有懷而不盡吐,將為老兄之罪人,天下後世之歸咎。乃不自揣其分,傾倒言之,若稍有可采,乞一俯察;若其謬妄,宜擯斥之。吾今可以默矣。(《答陽明論格物》)

  語錄

  沖問:「舜之用中,與回之擇中庸,莫亦是就自己心上斟酌調停,融合人心天理否?」先生曰:「用中,擇中庸,與允執厥中,皆在心上,若外心性,何處討中?事至物來,斟酌調停者誰耶?事物又不曾帶得中來。故自堯、舜至孔、顏,皆是心學。」

  盤問「日用切要工夫」。道通曰:「先生之教,惟立志、煎銷習心、體認天理之三言者,最為切要,然亦只是一事。每令盤體驗而熟察之,久而未得其所以合一之義,敢請明示。」先生曰:「此只是一事。天理是一大頭腦,千聖千賢,共此頭腦,終日終身,只是此一大事,更無別事。立志者,立乎此而已;體認是工夫,以求得乎此者,煎銷習心,以去其害此者。心只是一箇好心,本來天理完完全全,不待外求,顧人立志與否耳!孔子十五志於學,即志乎此也。此志一立,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直至不踰矩,皆是此志。變化貫通,只是一志。志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體認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銷習心,如去草以護此根。貫通只是一事。」

  心問「如何可以達天德」?道通雲:「只體認天理之功,一內外,兼動靜,徹始終,一息不容少懈,可以達天德矣。」盤亦問:「何謂天德?何謂王道?」道通謂:「君亦理會慎獨工夫來,敢問慎獨之與體認天理,果若是同與?」先生曰:「體認天理與慎獨,其工夫俱同。獨者,獨知之理,若以為獨知之地,則或有時而非中正矣,故獨者,天理也。此理惟己自知之,不但暗室屋漏,日用酬應皆然。慎者,所以體認乎此而已。若如是,有得便是天德,便即王道,體用一原也。」

  一友問:「何謂天理?」沖答曰:「能戒慎恐懼者,天理也。」友雲:「戒慎恐懼是工夫。」沖曰:「不有工夫,如得見天理?故戒慎恐懼者,工夫也,能戒慎恐懼者,天理之萌動也。循此戒慎恐懼之心,勿忘勿助而認之,則天理見矣。熟焉如堯之兢兢,舜之業業,文王之翼翼,即無往而非天理也。故雖謂戒慎恐懼為天理可也。今或不實下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功,而直欲窺天理,是之謂先獲後難,無事而正,即此便是私意遮蔽,烏乎得見天理耶?」先生曰:「戒慎恐懼是工夫,所不睹不聞是天理,工夫所以體認此天理也,無此工夫,焉見天理?」

  舜臣問:「正應事時,操存此心,在身上作主宰,隨處體認吾心身天理真知,覺得吾心身生生之理氣,所以與天地宇宙生生之理氣,吻合為一體者,流動於腔子,形見於四體,被及於人物。遇父子,則此生生天理為親;遇君臣,則此生生天理為義;遇師弟,則此生生天理為敬;遇兄弟,則此生生天理為序;遇夫婦,則此生生天理為別;遇朋友,則此生生天理為信;在處常,則此生生天理為經;在處變,則此生生天理為權;以至家國天下,華戎四表,蒞官行法,班朝治軍,萬事萬物,遠近巨細,無往而非吾心身生生之理氣。根本於中而發見於外,名雖有異而只是一箇生生理氣,隨感隨應,散殊見分焉耳,而實非有二也。即此便是義以方外之功,即此便是物來順應之道,而所以行天下之達道者在是焉。愚見如此,未審是否?」先生曰:「如此推得好,自隨處體認以下至實,非有二也。皆是可見,未應事時只一理,及應事時才萬殊。《中庸》所謂‘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正為此。後儒都不知不信,若大公順應,敬直義方,皆合一道理。宜通上章細玩之,體用一原。」

  一友問:「察見天理,恐言於初學,難為下手。」沖答曰:「夫子之設科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天理二字,是就人所元有者指出,以為學者立的耳。使人誠有志於此,而日加體認之功,便須有見。若其不能見者,不是志欠真切,便是習心障蔽。知是志欠真切,只須責志,知為習心障蔽,亦是責志,即習心便消而天理見矣。」先生曰:「天理二字,人人固有,非由外鑠,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故人皆可以為堯、舜,途之人可以為禹者,同有此耳。故途之人之心即禹之心,禹之心即堯、舜之心,總是一心,便無二心。蓋天地一而已矣。《記》雲:‘人者,天地之心也。’天地古今宇宙內,只同此一個心,豈有二乎?初學之與聖人同此心,同此一個天理,雖欲強無之又不得。有時見孺子入井,見餓殍,過宗廟,到墟墓,見君子,與夫夜氣之息,平旦之氣,不知不覺萌動出來,遏他又遏不得。有時志不立,習心蔽障,又忽不見了。此時節,蓋心不存故也,心若存時,自爾見前。唐人詩亦有理到處,終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須要得其門。所謂門者,勿忘勿助之間,便是中門也。得此中門,不患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責志去習心是矣,先須要求此中門。」

  一友患天理難見。沖對曰:「須於心目之間求之。天理有何形影,只是這些虛靈意思平鋪著在,不容你增得一毫,減得一毫,輕一毫不得,重一毫不得,前一步不得,卻一步不得,須是自家理會。」先生曰:「看得盡好,不增不減,不輕不重,不前不卻,便是中正。心中正時,天理自見。難見者,在於心上工夫未中正也。但謂‘天理有何形影’是矣,又謂‘只是這些虛靈意思平鋪著在’,恐便有以心為天理之患,以知覺為性之病,不可不仔細察。釋氏以心之知覺為性,故雲蠢動含靈,莫非佛性,而不知心之生理乃性也。平鋪二字無病。」

  孚先問:「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敬也,所謂必有事焉者也。勿助勿忘,是調停平等之法,敬之方也。譬之內丹焉,不睹不聞其丹也,戒慎恐懼以火養丹也,勿助勿忘所謂文武火候,然否?」先生曰:「此段看得極好,須要知所謂其所不睹、其所不聞者何物事,此即道家所謂真種子也。故其詩雲:‘鼎內若無真種子,如將水火煮空鐺。’試看吾儒,真種子安在?尋得見時,便好下文武火也。勉之!勉之!」

  沖嘗與仲木、伯載言學,因指雞母為喻雲:「雞母抱卵時,全體精神都只在這幾卵上,到得精神用足後,自化出許多雞雛來。吾人於天地間萬事萬化,都只根源此心精神之運用何如耳!」呂、陸以為然。一友雲:「說雞母精神都在卵上,恐猶為兩事也。」此又能輔沖言所不逮者。先生曰:「雞卵之譬,一切用功,正要如此接續。許大文王,只是緝熙敬止。雞抱卵,少間斷,則這卵便毈了。然必這卵元有種子方可。若無種的卵,將來抱之雖勤,亦毈了。學者須識種子,方不枉了工夫。何謂種子?即吾此心中這一點生理,便是靈骨子也。今人動不動只說涵養,若不知此生理,徒涵養個甚物?釋氏為不識此種子,故以理為障,要空要滅,又焉得變化?人若不信聖可為,請看無種子雞卵,如何抱得成雛子皮毛骨血形體全具出殼來?都是一團仁意,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精神在卵內,不在抱之者,或人之言,亦不可廢也。明道先生言:‘學者須先識仁。’」

  沖問儒釋之辨。先生曰:「子可謂切問矣。孟子之學,知言養氣,首欲知詖淫邪遯之害心,蓋此是第一步生死頭路也。往年曾與一友辨此,渠雲:‘天理二字,不是校仙勘佛得來。’吾自此遂不復講。意吾謂天理正要在此歧路上辨,辨了便可泰然行去,不至差毫釐而謬千里也。儒者在察天理,佛者反以天理為障;聖人之學,至大至公,釋者之學,至私至小,大小公私,足以辨之矣。昨潘稽勳、石武選亦嘗問此,吾應之曰:‘聖人以天地萬物為體,既以身在天地萬物內,何等廓然大公,焉得一毫私意?凡私皆從一身上起念,聖人自無此念,自無意必固我之私。若佛者務去六根六塵,根塵指耳目口鼻等為言,然皆天之所以與我,不能無者,而務去之,即己一身亦奈何不得,不免有意必固我之私,猶強謂之無我耳,何等私小!’二子聞言,即悟歎:‘今日乃知如此,先正未嘗言到。’」

  或問:「學貴煎銷習心,心之習也,豈其固有之汙歟?」曰:「非固有也,形而後有者也,外鑠而中受之也。如秦人之悍也,楚人之詐也,心之習於風氣者也。處富而鄙吝,與處約而好侈靡者,心之習于居養者也,故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煎銷也者,煉金之名也。金之精也,有汙於鉛者,有汙於銅者,有汙於糞土之侵蝕者,非煉之不可去也。故金必百煉而後精,心必百煉而後明。」先生曰:「此說得之。認得本體,便知習心,習心去而本體完全矣,不是將本體來換了習心,本體元自在,習心蔽之,故若不見耳。不然,見赤子入井,便知何焽發出來?故煎銷習心,便是體認天理工夫。到見得天理時,習心便退聽。如煎銷鉛銅,便是煉金,然必須就爐錘,乃得煉之之功。今之外事以求靜者,如置金於密室,不就爐錘,雖千萬年也,只依舊是頑雜的金。」

  沖謂:「未發之中,唯聖人可說得。若是聖人而下,都是致和底工夫。然所謂和者,不戾於中之謂,乃是就情上體貼此中出來。中立而和生也,到得中常在時,雖並謂之致中和,亦可也。然否?」先生曰:「道通所謂‘情上體貼此中出來’一句,與‘中立而和生’,皆是。其餘未精。致中和乃修道立教之功用,道至中和極矣,更又何致耶?若以未發之中為聖人分上,致和工夫為聖人而下學者分上,則又欠明瞭。所不睹不聞,即未發之中也,道之體也。學者須先察識此體,而戒慎恐懼以養之,所謂養其中也。中立而和生焉。若謂自然而中,則惟聖可能也。若工夫,則正是學者本源緊要處,動以養其靜。道通徒見戒慎恐懼字,以為致和耳。」

  或有認思慮寧靜時為天理,為無我,為天地萬物一體,為鳶飛魚躍,為活潑潑地,自以為灑然者,因言:「遇動輒不同,何也?」沖應之曰:「譬之行舟,若這個舟,風恬浪靜時或將就行得,若遇狂風迭浪,便去不得也。要去,須得柁柄在手。故學莫先於立主宰,若無主宰,便能胸中無他閑思雜想,亦只討得個清虛一大氣象,安得為天理?安可便說鳶飛魚躍?程明道先生嘗言:‘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與必有事焉而勿正意同。’昔聰明如文公,直到晚年才認得明道此意。未知這必有事焉,是何事?」先生曰:「天理亦不難見,亦不易見,要須切己實用,必有事焉而勿正工夫,乃可真見,都是鳶飛魚躍,不然亦只是說也。」

  沖謂:「初學之士,還須令靜坐息思慮,漸教以立志,體認天理,煎銷習心,及漸令事上磨煉。沖嘗歷歷以此接引人,多見其益。動靜固宜合一用工,但靜中為力較易,蓋人資質不同,及其功用純雜亦異,須是因才成就,隨時點化,不可拘執一方也。然雖千方百計,總是引歸天理上來,此則不可易。正猶母雞抱卵,須是我底精神合併他底精神一例用,方得,如何?」先生曰:「靜坐,程門有此傳授。伊川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然此不是常理。日往月來,一寒一暑,都是自然常理流行,豈分動靜難易?若不察見天理,隨他入關入定,三年九年,與天理何干?若見得天理,則耕田鑿井,百官萬物,金革百萬之眾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孔門之教,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黃門毛式之雲:‘此是隨處體認天理。’甚看得好。無事時不得不居處恭,即是靜坐也。有執事與人時,如何只要靜坐?使此教大行,則天下皆靜坐,如之何其可也?明道終日端坐如泥塑人,及其接人,渾是一團和氣,何等自然!」

  「日昨孚先以長至在邇,作飯會。席間因講複其見天地之心,沖謂諸友雲:‘人心本自坦坦平平,即所謂天地之心,不待複而後見也。聖人見人多迷而不復,恐其滅絕天理,不得已而又就其複處指點出來,欲令人便循著擴充將去也。吾輩若能守得平坦之心常在,即不消言複,只怕無端又生出別念來耳。故顏子克己,只是不容他軀殼上起念。’諸友以為然。如何?」先生曰:「冬至一陽初動,所為來複時也。天地之心,何時不在?特於動物時見耳。人心一念萌動,即是初心,無有不善,如孟子乍見孺子將入於井,便有怵惕惻隱之心,乍見處亦是初心複時也。人之良心,何嘗不在?特於初動時見耳。若到納交要譽,惡其聲時,便不是本來初心了。故孟子欲人就于初動處擴充涵養,以保四海。若識得此一點初心真心,便是天理。由此平平坦坦持養將去,可也。若夫不消言複一語,恐未是初學者事,雖顏子亦未知此道。顏子猶不遠複,毋高論,要力行實地有益耳。」

  潘稽勳講:「天理須在體認上求見,舍體認何由得見天理也?」沖對曰:「然。天理固亦常常發見,但人心逐外去了,便不見,所以要體認。才體認,便心存,心存便見天理,故曰:‘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又曰:‘複其見天地之心。’體認是反躬而複也,天地之心即我之心。生生不已,便無一毫私意參雜其間,此便是無我,便見與天地萬物共是一體,何等廣大高明!認得這個意思,常見在,而乾乾不息以存之,這才是杷柄在手,所謂其幾在我也。到那時,恰所謂開闔從方便,乾坤在此間也。宇宙內事,千變萬化,總根源於此,其妙殆有不可言者,然只是一個熟,如何?」先生曰:「此節所問所答皆是,然要用功實見得方有益。中間雲‘才體認便心存,心存便見天理’,不若心存得其中正時,便見天理也。如此體認工夫,尤更直截。其後云云,待見天理後,便見得親切也。」

  陳子才問:「先生常言,見得天理,方見得人欲,如何?」沖謂:「才體認,便見得天理,亦便見得人欲。蓋體認是天理萌動,人心得主宰時也,有主宰便見人欲。文王緝熙,只體認不已,便接續光明去,便容不得一毫人欲,此便是敬止。從此到至善,只一條直路。因竊自歎曰:‘明見得這條路在前面,還只不肯走,病果安在耶?’願賜鞭策。」先生曰:「文王緝熙敬止,便是止至善,便是體認天理工夫。若見得時,李延平所謂一毫私意亦退聽也。豈不便見得人欲乎?若人之酒醒,便知是醉也。若謂明見得這條路在前面,如何不肯走?或是未曾上路也,又何遲回顧慮?無乃見之未明,或有病根,如憂貧之類在內為累故耶?若欲見之明,行之果,須是將習心打破兩層三層,乃可嚮往也。」

  一友語經哲曰:「須無事時敬以直內,遇有事方能義以方外。」經哲曰:「恐分不得有事無事。聖人心事,內直則外自方,學者恐義以方外事,亦是做敬以直內工夫,與修辭立誠,亦是做忠信進德工夫,才見得心事合一也。先生隨處體認天理之訓,盡此二句之意,便見打透明白,不知是否?」先生曰:「隨處體認天理,兼此二句包了,便是合內外之道。敬以包乎義,義以存乎敬,分明不是兩事。先儒未嘗說破,予一向合看。如此見得《遺書》中謂‘釋氏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無有’決非程子語也。吾子看到此,難得。」

  一友問:「明道先生言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今見朋友中,開口便說天理,某卻疑先生教人要察見天理者,亦是人自家體貼乎此耳,非謂必欲人圖寫個天理與人看也,如何?」沖對曰:「誠然!誠然!天理何嘗有定形,只是個未發之中。中亦何嘗有定體,人但常以心求中正為主意,隨時隨事,體認斟酌,調習此心,常合於中正,此便是隨處皆天理也。《康誥》所謂‘作稽中德’,亦是如此。求也自求,見也自見,得也自得,他人不能與其力,便是見得,亦不能圖寫與人看。雖然說工夫處,卻不能瞞得人也。未知是否?」先生曰:「天理只是自家體認,說便不濟事。然天理亦從何處說得?可說者,路頭耳,若連路頭也不說,便如何去體認?其全不說者,恐是未嘗加體認工夫,如未曾行上路的人,便無疑問也。所雲‘心求中正,便是天理’,良是。然亦須達得天理,乃可中正。而不達天理者,有之矣,釋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也,何曾達得天理?」

  若愚問:「《中庸》尊德性道問學一章,朱子以存心致知言之,而未至力行者,厥義維何?幸夫子教之。」先生曰:「後世儒者,認行字別了,皆以施為班布者為行,殊不知行在一念之間耳。自一念之存存,以至於事為之施布,皆行也。且事為施布,豈非一念為之乎?所謂存心即行也。」

  若愚問:「天理,心之主也;人欲,心之賊也。一心之微,眾欲交攻,日侵月蝕,賊漸內據,主反退聽,旦晝所為,時或發見,殆亦杯水於輿薪之火耳,如弗勝何?今欲反其故,複其真,主者主之,賊者賊之,如之何其用力也?幸夫子教之!」先生曰:「這個天理真主未嘗亡,特為賊所蔽惑耳,觀其時或發見可知矣。體認天理,則真主常在,而賊自退聽,不是外邊旋尋討主入室來,又不是逐出賊使主可複也。只頃刻一念正,即主翁便惺,便不為賊惑耳。二者常相為消長。」

  問:「劉子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性之所以立也。’子思曰:‘中者,天下之大本,用之所以行也。’體用一原,顯微無間,學者從事于勿助勿忘之間而有得。夫無聲無臭之旨,則日用應酬,莫非此中,發見流行之妙,不啻執規矩以為方圓,蓋曲當也。然堯、舜‘允執之中’,孟子‘無權之中’,似就事物上說,故後世有求中於外者,不知‘危微精一’,皆心上工夫,而‘權’之一字,又人心斟酌運量之妙。以中乎不中者,則既以反其本矣,舍此不講,而徒於事物上每每尋個恰好底道理,雖其行之無過不及,而固已入於義外之說,恐終亦不免於執一而已矣。臆見如此,未知何如?」先生曰:「聖人之學,皆是心學。所謂心者,非偏指腔子裏方寸內與事為對者也,無事而非心也。堯、舜‘允執厥中’,非獨以事言,乃心事合一。允執雲者,吻合於心,與心為一,非執之於外也。所謂權者,亦心也,廉伯所雲‘斟酌運量之本’是也。若能於事物上察見自然天理,平時涵養,由中正出,即由仁義行之學,何有不可?若平時無存養工夫,只到事來面前才思尋討道理,即是行仁義必信必果之學,即是義外,即是義襲而取之者也。誠偽王霸之分,正在於此。」

  問:「《中庸》不睹不聞,與《詩》無聲無臭之旨,何以異?天理本無形聲可以議擬,但只恁地看,恐墮於無。若於無中想出一個不睹不聞景象,則亦滯於有矣。無即佛氏之所謂空,有即其所謂相也,二者皆非也。然則不無而無,不有而有,其心之本體乎?其在勿助勿忘之間乎?近來見得如是,幸夫子明以教我。」先生曰:「此事正要理會,廉伯能以疑問知,是善理會矣。在人為不睹不聞,在天為無聲無臭,其實一也。如舊說,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卻墮於虛無而不自知矣。然於不睹不聞,而必曰‘其所’,是有實體也;於無聲無臭而必曰‘上天之載’,是有實跡也,何墮於無?這個不睹不聞之實體,程子所謂‘亦無有處有,亦無無處無’,乃心之本體,不落有無者也。須於勿助勿忘之間見之,要善體認。吾於《中庸》測難已說破,惟諸君於心得中正時,識取本體,自然見前,何容想像!」

  奉謂:「孟子所謂‘持其志,毋暴其氣’者,亦無本末之分,不過欲人存中以應外,制外以養中耳,使知合觀並用之功也。公孫醜疑而問者,未達乎此而已矣!」先生曰:「志氣不是兩物,志即氣之精靈處,志之所至,氣亦至焉,故持志即毋暴氣,都一齊管攝。如志欲手持則持,志欲足行則行,豈不內外一致?存中應外,固是制外之心,非由中乎?不必分內外。」

  清問:「昨者坐中一友言‘夜睡不著’,先生謂其‘未曾體認天理,故睡不著’。清因舉蔡季通‘先睡心,後睡眼,文公以為古今未發之妙’言之,先生不以為然。豈以其歧心目為二理耶?」先生曰:「吾意不以為然者,非以歧心目為二理也。只先著一個睡字,便是安排。事事亦複如是。所謂體認天理者,亦非想像,想像亦便是安排。心中無事,天理自見,無事便自睡得著,何意何必?」

  「毛式之日來工夫盡切身,沖家居全得此友往來商確耳。但渠銖較寸量,念頭尚未肯放下,多病精神不足,可惜也。願先生療以一言,渠若見得完全,卻會守得牢固。」先生曰:「毛君素篤信吾學,隨處體認天理,此吾之中和湯也。服得時,即百病之邪自然立地退聽,常常服之,則百病不生,而滿身氣體中和矣。何待手勞腳攘,銖較寸量乎?此心天理,譬之衡尺,衡尺不動,而銖銖寸寸,自分自付,而衡尺不與焉。舜之所以無為而天下治者,此也。此劑中和湯,自堯、舜以來,治病皆同。天理人心不在事,心兼乎事也。」

  朱鵬問:「道通雲‘隨處體認天理,即孔門博約一貫之義’者,然則博學于文,約之以禮,須合作一句看始明,請示其的。」先生曰:「隨處體認天理,與博約一貫同,皆本於精一執中之傳。博文約禮,還是二句,然則一段工夫,一齊並用,豈不是同一體認天理?」

  沖問:「先生嘗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便是良知,亦便是天理。’竊以為是非之心,其在人也,雖私欲亦蒙蔽他不得。譬諸做強盜,人若說他是強盜,他便知怒。又如做官人要錢底,渠亦怕人知覺,及見人稱某官何等清廉,渠亦知敬而自愧。可見他本心自是明白,雖其貪利之心,亦蔽他不得。此正是他天理之心未嘗泯滅處。學者能常常體察乎此,依著自己是非之心,知得真切處,存養擴充將去,此便是致良知,亦便是隨處體認天理也。然而外人多言先生不欲學者之言良知者,豈慮其體察未到,將誤認於理欲之間,遂以為真知也耶?」先生曰:「如此看得好。吾于《大學》‘小人閒居’章測難,備言此意。小人至為不善,見君子即知掩不善,又知著其善,又知自愧怍,人視己如見肺肝;又如賊盜至為不道,使其乍見孺子將入井,即有怵惕惻隱之心,豈不是良知?良知二字,自孟子發之,豈不欲學者言之?但學者往往徒以為言,又言得別了,皆說心知是非皆良知,知得是便行到底,知得非便去到底,如此是致。恐師心自用,還須學問思辨篤行,乃為善致。」

  沖問:「先生儒佛之辨明矣。竊以為論佛氏曰‘當先根究其初心,不合從軀殼起念,且緩責其苦根塵、絕倫理之罪’,蓋由其舉足之差,遂使其謬至於此極也,故沖每與朋儕言學,須先探訊其志,然後與論工夫。若其志不正,雖與講得極親切,只是替他培壅得私己的心,反幫助潤飾得他病痛,後來縱欲敗度,傷殘倫理,或反有甚於佛氏者。孔子於門人,往往誘其言志,孟子欲人察於善利之間者,殆為是耳。故自學教人,皆宜先正其志,何如?」先生曰:「佛氏初心,軀殼起念,即是苦根塵、絕倫理之罪,是同條共貫事。然問罪者,先須按其實跡贓證,乃可誅之也。今只誅其軀殼起念,則彼又有無諸相之說,必不肯服。從事聖人之書者,亦有縱欲敗度,傷殘倫理,然不可謂之儒,聖人必不取之。而佛相之說,正欲人人絕滅倫理,如水火之不相同。子比而同之,且抑揚之間,詞氣過矣。正志之說,甚好。」

  衢問:「先生教人體認天理,衢即于無事時,常明諸心,看認天地萬物一體之善;至有事時,即就此心上體會,體會便應去求個是便了,不識然否?」先生曰:「吾所謂天理者,體認於心,即心學也。有事無事,原是此心。無事時萬物一體,有事時物各付物,皆是天理充塞流行,其實無一事。」

  「經哲向前領師尊教,每令察見天理,哲苦天理難見,正坐失於空中摸索耳。近就實地尋求,始覺日用間一動一止,一事一物,無非這個道理。分明有見,但猶有一等意思牽滯,未肯真實認他做主耳,非難見也。竊以人生天地間,與禽獸異也,人得天地之中耳。中乃人之生理也,即命根也,即天理也,不可頃刻間斷也。若不察見,則無所主宰,日用動作,忽入於過不及之地,而不自知矣。過與不及,即邪惡之漸,去禽獸無幾矣。故千古聖賢授受,只一個中,不過全此天然生理耳。學者講學,不過講求此中,求全此天然生理耳。入中之門,曰勿助勿忘,中法也。以中正之法,體中正之道,成中正之教也。體認天理,即體認中也。但中字虛,天理字真切,令人可尋求耳。不知是否?」先生曰:「體認正要如此真切,若不用勿助勿忘之規,是無也。」

  「經哲與一友論擴充之道,經哲以擴充非待發見之後,一端求充一端也。只終日體認天理,即此是敬。敬即擴充之道,非敬之外又有擴充工夫也。所謂操存涵養,體驗擴充,只是一事。如戒懼慎獨以養中,中立而和自發,無往而非仁義禮智之發見矣。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重在足字,非必保四海而後為充也,只是求複吾廣大高明之本體耳。不知是否?」先生曰:「今之所謂良知者,待知得這一是非,便致將去,此所謂待發見之後,一端求充一端也。只一隨處體認天理,擴充到盡處,即足保四海,即是高明廣大之本體。」

  津問:「鳶飛魚躍,活潑潑地,學者用功,固不可不識得此體。若一向為此意擔閣,而不用參前倚衡的工夫,終無實地受用。須是見鳶飛魚躍的意思,而用參前倚衡的工夫,雖用參前倚衡的工夫,而鳶飛魚躍之意自在。非是一邊做參前倚衡的工夫,一邊見鳶飛魚躍的意思,乃是一併交下。惟程明道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人力’最盡。」先生曰:「鳶飛魚躍,與參前倚衡,同一活潑潑地,皆察見天理工夫。識得此意而涵養之,則日進日新,何擔閣之雲?不可分為二也。所舉明道‘必有事焉,勿正,勿忘,勿助長,元無絲毫人力’之說最好。勿正,勿忘,勿助,中間未嘗致絲毫人力,乃必有事焉之工夫的當處。朱傳節度二字最好,當此時節,所謂參前倚衡,所謂鳶飛魚躍之體自見矣。陽明謂‘勿忘、勿助之說為懸虛’,而不知此乃所有事之的也,舍此則所有事無的當工夫,而所事者非所事矣。」

  子嘉問:「程子曰:‘勿助、勿忘之間,乃是正當處。’正當處即天理也,故參前倚衡,與所立卓爾,皆見此而已,必見此而後可以語道。或以勿助、勿忘之間乃虛見也,須見天地萬物一體,而後為實見。審如是,則天地萬物一體,與天理異矣。人惟不能調習此心,使歸正當,是以情流私勝,常自扞格,不能體天地萬物而一之。若能於勿助、勿忘之間,真有所見,則物我同體在是矣。或於此分虛實者,獨何歟?故《圖說》曰:‘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心也者,體天地萬物而不遺。’舍勿助、勿忘之間,何容力乎?伏惟明示,以決嘉之疑。」先生曰:「惟求必有事焉,而以勿助、勿忘為虛。陽明近有此說,見於與聶文蔚侍禦之書。而不知勿正、勿忘、勿助,乃所有事之工夫也。求方圓者必於規矩,舍規矩則無方圓。舍勿忘、勿助,則無所有事,而天理滅矣。下文‘無若宋人然’,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可見也。不意此公聰明,未知此要妙,未見此光景,不能無遺憾,可惜!可惜!勿忘、勿助之間,與物同體之理見矣。至虛至實,須自見得。」

  子嘉問:「克己復禮,一功也。克己而禮自複,禮複而後己可言克矣。蓋一心之中,理欲不容並立也。或者專言克己,必己私克盡而後禮可複,則程子生東滅西之語,何謂乎?若謂初學之士習心已久,不免己私之多,故先言克己以覺之,即先正所謂非全放下,終難湊泊之謂也。以此為講學始終之要,恐非中正也。殊不知言複禮則克己在其中,言克己則複禮不外矣。若得其要,於勿助、勿忘之間,雖言克己,亦可也。若不得其要,不知所克者何物,縱雲克己,亦不過把持而已,為能盡克而不生乎?若謂顏子之功,尚亦如此,況其他乎?顏子之資,生知之亞,故己一克而即去不萌,所謂不貳過是也。非若後世一一而克之之謂也。或以為存天理無所捉摸,不若克己之為切是,蓋未得其功於勿助、勿忘之間者也。若果能有見於勿助、勿忘之間,則己私又何容乎?嘉以為既真有所見,複於受病深者而克之,則日漸月磨,己不知而自克也。嘉知所見或亦偏墮而不知,伏惟詳示。」先生曰:「克己復禮,故不是二事。然所謂克己者,非謂半上半下也,去之盡乃謂之克也。己私才盡,天理立複,若其不繼,又複如初。惟隨處體認天理最要緊,能如是,則克復在其中矣。謂體認天理,不如克己者,蓋未知此。且克己惟以告顏子,而不告仲弓諸人,蓋非人人所能也。今人只說克己耳,又何曾克來?若待到知是己私時、其機已住,又安能克?惟是祇悔耳。」

  子嘉問:「隱顯無間,動靜一功,子所雅言也。或者不求立其本體,而專磨煉於事,遂詆靜坐者為非。夫靜坐而不求諸人事,而後可以言偏矣。若專用力於事,而不求見本體,則與靜坐之弊均矣,又何誚彼耶?不知所謂磨煉者,又何物耶?況所謂隨處體認天理,非守於事也,體認也者,知行並進之謂也。識得此天理,隨時隨處,皆知行並進乎此天理也。若曰隨事,則偏於事而非中正矣。毫釐千里之差,所系不細,伏惟垂教。」先生曰:「體認天理而雲隨處,則動靜心事,皆盡之矣。若雲隨事,恐有逐外之病也。孔子所謂居處恭,乃無事靜坐時體認也,所謂執事敬,與人忠,乃有事動靜一致時體認也,體認之功貫通動靜顯隱,即是一段工夫。」

  問:「周子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夫動靜一也,而為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則動靜各自為一物矣。謂常體不易者為靜,妙用不息者為動,則所謂靜極複動,動極複靜者,不可通矣。夫所謂分陰分陽,兩儀立焉者,其以天地之形體言之乎?亦以其性情言之乎?以其形體言之,則天主動,地主靜,動靜分矣。以其性情言之,則所謂陽變陰合,而生金木水火土者,又何謂也?願示。」先生曰:「觀天地間只是一氣,只是一理,豈常有動靜陰陽,二物相對,蓋一物而兩名者也。夫道一而已矣,其一動一靜,分陰分陽者,蓋以其消長迭運言之,以其消故謂之靜,謂之陰,以其長故謂之動,謂之陽。亙古亙今,宇宙內只此消長。觀四時之運與人一身之氣可知,何曾有兩物來?古今宇宙,只是一理,生生不息,故曰動靜無端,陰陽無始,見之者,謂之見道。」

  問:「白沙先生有語雲:‘靜坐久之,然後吾心之體隱顯呈露,常若有物。’觀此,則顏之卓爾,孟之躍如,蓋皆真有所見,而非徒為形容之辭矣。但先生以靜坐為言,而今以隨處體認為教,不知行者之到家,果孰先而孰後乎?明道先生曰:‘天理二字,是某體貼出來。’是其本心之體,亦隱然呈露矣。而十二年之後,複有獵心之萌,何也?意者體貼出來之時,方是尋得入頭去處,譬如仙家之說,雖是見得玄關一竅,更有許多火候溫養工夫,非止謂略窺得這個景像,可以一了百了。如何?」先生曰:「虛見與實見不同。靜坐久,隱然見吾心之體者,蓋為初學言之,其實何有動靜之間!心熟後,雖終日酬酢萬變,朝廷百官萬事,金革百萬之眾,造次顛沛,而吾心之本體,澄然無一物,何往而不呈露耶?蓋不待靜坐而後見也。顏子之瞻前忽後,乃是窺見景象,虛見也,至於博約之功,既竭其才之後,其卓爾者,乃實見也。隨處體認天理,自初學以上皆然,不分先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即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矣。」

  問:「先生曰:‘無在無不在,只此五字,循而行之,便有無窮難言之妙。’白沙先生所謂:‘高明之至,無物不覆,反求諸身,不在於人欲也。無不在者,無不在於天理也。’郡竊謂此五字,當渾全以會其意,不當分析以求其義,分析則支難矣。既有學問思辨之功,意不向別處走,不必屑屑於天理人欲之分析也。此緊關終身受用之地,更願發揮,與同志者共之。」先生曰:「此段看得好,五字不可分看,如勿忘勿助四字一般,皆說一時事,當此時天理見矣。常常如此,恒久不息,所以存之也。白沙先生所謂杷柄在手者如此,此乃聖學千古要訣。近乃聞不用勿忘勿助之說,將孰見之、孰存之乎?是無杷柄頭腦,學問者不可不知。」

  問:「先生曰‘神易無方體,學者用無在無不在之功夫,當內外動靜渾然之兩忘也。’蓋工夫偏於靜,則在於靜矣,工夫偏於動,則在於動矣,工夫偏於內,則在於內矣,工夫偏於外,則在於外矣,非所謂無在無不在也,非所謂無方體也,非所謂活潑潑地也。切料如此,不知其果然否乎?」先生曰:「神易最可玩,此當以意會,不可以言盡也。當知易是甚?神又是甚?皆於勿忘勿助無在無不在之間見之,何內外動靜之分?會得時便活潑潑地。」

  問:「竊料天地之心,動而無動,靜而無靜之妙,貫晝夜寒暑古今,而無不然也。而此獨以亥子為然者,必有說矣!願聞所謂亥子中間者。」先生曰:「動靜之間,即所謂幾也。顏子知幾,正在此一著。」

  道通複問:「惟意必固我,故不能貫通,心事合一持養否?」答曰:「惟不於心事合一持養,心地不能灑然,而物來順應,則每事擬議商量,憧憧憒憒,便是意必固我。」

  先生曰:「先師白沙先生與予《題小圓圖屋詩》有雲:‘至虛元受道。’又語予曰:‘虛實二字,可往來看,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予謂太虛中都是實理充塞流行,只是虛實同原。」

  先生曰:「戊子歲除,召各部同志諸君飲於新泉,共論大道。」飲畢言曰:「諸君知忠信為聖道之至乎?學者徒大言誇人而無實德,無忠信故也。故主忠信,忠信所以進德,直上達天德以造至誠之道。忠信之外,無餘事矣。」既而語羅民止、周克道、程子京曰:「忠信者,體認天理之功盡在是矣。中心為忠,心中故實,是謂之信。心之不實,全是不中不正之心為之。」問:「如何中心?」曰:「勿忘勿助之間,則心中矣。」

  孟津曰:「心之本體,莫非天理,學者終日終身用功,只是要循著天理,求複本體而已。本體何分於動靜乎?明道雲‘須看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延平之教,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象山誨學者曰:‘須在人情事變上用工夫。’喜怒哀樂情也,亦事也,已發者也。一則欲求諸已發,一則欲看諸未發,何與?竊意三先生之教一也。明道為學者未識得本體,看未發之前氣象,正欲體認本體也。認得本體,方好用功。延平亦明道意也。象山恐學者未識於實地用功,即墮於空虛漭蕩,便有歧心事為二之病。人情事變,乃日用有實地可據處,即此實地,以體認吾心本然之天理,即人情事變,無不是天理流行,無不是未發前氣象矣。若不從實地體認出來,竊恐病痛未除,猶與本體二也。幸賜明教。」先生曰:「來問亦看得好。三先生之言,各有所為而發,合而觀之,合一用功乃盡也。吾所謂體認者,非分已發未發,未分動靜。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已發未發,隨動隨靜,皆吾心之本體,蓋動靜體用一原故也。故彼明鏡然,其明瑩光照者,其本體也。其照物與不照物,任物之來去,而本體自若。心之本體,其於未發已發,或動或靜,亦若是而已矣。若謂靜未發為本體,而外已發而動以為言,恐亦有歧而二之之弊也。前輩多坐此弊,偏內偏外,皆支離而非合內外之道矣。吾《心性圖》備言此意,幸心體之。」

  先生曰:「主一個天理,陽明常有此言。殊不知無適之謂一,若心主一個天理在內,即是物,即非一矣。惟無一物,乃是無適,乃是主一。這時節,天理自見前矣。觀此,則動容貌,整思慮,未便是敬,乃所以生敬也。」

  問:「由、求亦要為邦,曾點要灑然為樂,其志憂不同者,豈聖人以其事蹟觀之,顧有取于窮居樂善,而不取於用世行志者耶?但其間有大意存焉,而謂理之無在無不在也。夫有點之樂,奚必舍去國事,適清閒之地,浴沂詠歌而後樂之乎?為邦亦是曾點合當為的。使由、求、赤得點之意,則何嫌於用世?但三子見得一處,點見得無處不是此理。使點隻認得彼處是樂,亦猶夫三子之屑屑事為矣,尚謂之見大意乎?孔子仕止久速,未嘗留意,孟子大行不加,窮居不損,是何物也?可因以窺與點之意矣。請問是否?」先生曰:「曾點正為不曾見得無處不是此理意思,故須求風浴詠歸始樂。若見得,隨處體認,天理流行,則為邦為政,何往而非風浴之樂?點雖樂優於三子,然究竟言之,過猶不及耳,終是未能一貫。若以此為堯、舜氣象,則又認錯堯、舜也。」

  問:「人心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是則然矣。但學者用功,只當於勿忘勿助上著力,則自然見此心虛明之本體,而天地萬物,自為一體耳。故曰‘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曰‘古人見道分明’,曰‘已見大意’,曰‘見其大’,皆指見此心本體言之爾。若為學之始,而遽雲要見天地萬物為一體,恐胸中添一天地萬物,與所謂守一中字者,不相遠矣。是否?」先生曰:「吾意正如此。勿忘勿助,心之中正處,這時節,天理自見,天地萬物一體之意自見。若先要見,是想像也。王陽明每每欲矯勿忘勿助之說,惑甚矣。」

  問:「竊看為學之始,雖不可遽雲要見天地萬物一體,然為學之初,亦不可不知天地萬物與吾一體。蓋不知此體,則昧於頭腦矣。故程子曰‘學者須先識仁體’。先生亦嘗教孚先曰:‘鼎內若無真種子,卻教水火煮空鐺。’又曰:‘須默識一點生意,此乃知而存也。’韋推官止見得程子所謂存久自明以下意思,乃存而知也,竊疑如此未知是否?」先生曰:「固是大頭腦,學者當務之急,然始終也須於勿忘勿助處見。」

  先生曰:「知崇而禮卑,中行之士也。行者中路也,以上便可到聖人地位。狂者有智崇而無禮卑,狷者有禮卑而無智崇,孔子思得狂狷,蓋欲因其一偏之善,抑揚進退之。狂狷交用,則知崇禮卑,天地合德,便是中行,可踐跡而入聖人之室矣。」

  先生曰:「楊慈湖豈是聖賢之學?乃真禪也,蓋學陸象山而又失之者也。聞王陽明謂慈湖遠過於象山,象山過高矣,又安可更過?觀慈湖言人心精神是謂之聖,是以知覺為道矣。如佛者以運水搬柴無非佛性,又蠢動含虛無非佛性,然則以佛為聖,可乎?」

  先生曰:「聰明聖知,乃達天德,故入道系乎聰明,然聰明亦有大小遠近淺深,故所見亦複如此,曾記張東海謂:「《定性書》動亦定,靜亦定,有何了期?」王陽明近謂:「勿忘勿助,終不成事。」夫動靜皆定,忘助皆無,則本體自然合道成聖,而天德王道備矣。孔、孟之後,自明道之外,誰能到此?可知是未曾經歷。二君亦號聰明,亦正如此,故人之聰明,亦有限量。」

  先生曰:「有以知覺之知為道,是未知所知者何事。孟子言:‘予將以斯道覺斯民。’則所覺者道也。儒釋之分,正在此。」

  問:「體認天理最難。天理只是吾心中正之體,不屬有無,不落方體,才欠一毫,已便不是,才添一毫,亦便不是。須是義精仁熟,此心洞然與之為體,方是隨處體認天理也。或曰:‘知勿忘勿助之間,則見之。’竊謂勿忘勿助,固是中規,然而其間,間不容髮,又不是個有硬格尺可量定的,只這工夫,何緣便得正當?」先生曰:「觀此可見吾契,曾實心尋求來,所以發此語。天理在心,求則得之。夫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但求之自有方,勿助勿忘是也。千古惟有孟子發揮出來,須不費絲毫人力。欠一毫便不是,才添一毫亦不是,此語最是。只不忘助時,便添減不得,天理自見,非有難易也,何用硬格尺量也?孟子曰:‘物皆然,心為甚。’吾心中規,何用權度!」

太仆呂巾石先生懷

  呂懷字汝德,號巾石,廣信永豐人。嘉靖壬辰進士。自庶起士出為給事中,複入春坊,以南京司業掌翰林院事,遷南太仆寺少卿,致仕。先生受學于甘泉,以為「天理良知本同宗旨,學者功夫無有著落,枉自說同說異」。就中指點出一通融樞要,只在變化氣質,故作《心統圖說》,以《河圖》之理明之:「一六同宗,二七同道,三八為朋,四九為友,各居一方。五十在中,如輪之有心,屋之有脊,兼統四方。人之心五十也,陰陽合德,兼統四端,命曰人極。至於氣質,由身而有,不能無偏,猶水火木金,各以偏氣相勝,是偏氣勝則心不能統之矣,皆因心同形異,是生等差,故學者求端於天,不為氣質所局矣。」先生之論,極為切實,可以盡橫渠之蘊。然尚有說:夫氣之流行,不能無過不及,故人之所稟,不能無偏。氣質雖偏,而中正者未嘗不在也。猶天之寒暑,雖過不及,而盈虛消息,卒歸於太和。以此證氣質之善,無待於變化。理不能離氣以為理,心不能離身以為心,若氣質必待變化,是心亦須變化也。今曰「心之本來無病,由身之氣質而病」,則身與心判然為二物矣。孟子言「陷溺其心者為歲」,未聞氣質之陷其心也。蓋橫渠之失,渾氣質於性;先生之失,離性於氣質,總由看習不清楚耳。先生所著有《律呂古義》、《曆考》、《廟議》諸書。

  論學語

  竊謂天道流行,命也;與心俱生,性也。在天曰命,在人曰性,實一本耳。前後五者,皆性於己而命於天,世之人但知以前五者為人性,而不知節之以天理,以後五者為天命,而不知求之於人心,故孟子謂聲色臭味安佚之欲,與心俱生,人之性也。然有本之天理而不可易者,君子固不謂由於人性恣然自肆,而不思所以節之於理也。仁義禮智,天道之懿,一理流行,天之命也。然有根於人心而不容偽者,君子固不謂出於天命,而不思所以性之於己也。夫心即理,理即心,人心天理,無非中者。然性本人心,而有不出於理者,是形氣之私,而非性之真;命出天理,而有不根於心者,是拘蔽之妄,而非命之正。性命合一,天人不間,知而行之,此孟子之所以亞聖也。(《答毛介川》)

  氣之存亡,間不容髮,一念之得,則充塞天地,一念苟失,即墮落體膚,是故孟子論養氣,必以集義為事。此氣流行,生生不息,是吾之本心也,義與心俱,何以待集?蓋忘助間之耳。忘助人也,勿忘勿助則義集,人欲泯而天理流行矣。程子謂勿忘勿助與鳶飛魚躍意同,正謂是也。

  此理此心,流行天地,默而識之,隨處充足。煙花林鳥,異態同情,俯仰之間,萬物一體,不言而喻。若只恁地操持,恐不免只是義襲工夫,到底止得聖門所為難耳。(已上《答曾廓齋》)

  不睹不聞,即吾心本來中正之體,無生無弗生,無存無弗存,苟有絲毫人力,便是意必固我,而生存之理息矣。故君子戒慎恐懼,常令惺惺,便是生存之法。(《答戚南山》)

  天以生物為心,生生不息,命之所以流行而不已也。聚散隱顯,莫非仁體,性之所以與心俱生也。循是出入,是實有不得已而然者。道之無內外,無終始也,直立天地,貫始終內外而一之者,人之所以為仁也。毫髮與道不相入,便是不仁,便自不貫,便屬滅息。是故君子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性事天,皆所以為道仁身,俟此命之流行也。(《答唐一菴》)

  天命之中,無不包貫,此吾心本體也。此心同,此理同,其為包貫亦無弗同。流行神理,豈有豐嗇厚薄哉?唯其流行而既形焉,於是二氣分,五行判,交錯不齊,而理之神有不能盡然者矣,非其本體之神有豐嗇厚薄也。蓋陰陽五行,適得其初則中,中則心存,心存則本體洞然而無所障蔽,知微知彰,知柔知剛,其神固不改也。陰陽稍偏,皆屬障蔽,偏陰知柔,偏陽知剛。其障淺薄者易化,深長者難化。及其化之,淺薄者可盡,而深長者雖功深力至,欲其本體精明,瑩然如初,畢竟不能。譬如濁水,昏溷之極,雖澄清之久,畢竟不如泉流初出山下之體也。謂系於所稟神理之數不齊,雖得理氣合而不分,然不免於理氣混而無別。

  《心統圖說》,正為發明性善,本于天理。其言偏仁偏義氣質等論,總只是指點病根之所從來。蓋性統於心,本來無病,由有身乃有氣質,有氣質乃有病,有病乃有修。是故格致誠正,所以修身,戒懼慎獨,所以修道。身修道立,則靜虛動直,天理得而至善存矣。非以氣質為惡性,與性善待並出也。(已上《與蔣道林》)

  靜坐工夫,正要天機流行,若是把定無念,即此是念,窒塞天機,竟添一障。且好惡與人相近,與見孺子入井,有怵惕惻隱之心,盡屬動處,何曾把定無念?蓋一陰一陽謂道,繼善成性,乃是天則。合下是個聖人之資,稟天地至中至和之氣以生,性道流行,止於至善,何動何靜?只為吾人稟氣,不免有偏勝去處,旦晝紛紛,客氣浮動,念慮相仍,盡屬軀殼,間有良心透露,去處也自混過,旋複埋沒,故程子靜坐之說,正欲和靖於靜中透露天機,庶幾指點下手工夫,方有著落。其說實自孟子夜氣四端發揮出來。雖然,天德不可強見,須涵泳從容,不著一物,優而遊之,厭而飫之,恍然而悟,攸然而得,方是實見。此則所謂莫見莫顯,人所不知而己獨知之者。只此意流行不塞,便是王道。吾輩但得此意常在,不令埋沒,即就日用感應正處識取亦得,不必拘拘專任靜坐間耳。(《與楊朋石》)

  古今天下人才不相上下,辟如倉公之笥,藥食品類,與今天下之毉之笥,不甚相遠也,而其生人殺人之功頓殊。察脈診病,主方用藥,有當有不當耳。居今之時,治天下之事,苟使盡當天下之才,挽回之勢,當必有可觀,未可遂謂今天下盡無人也。(《與歐陽南野》)

  不肖妄意聖學,嘗從諸賢之教,作大公順應工夫,日用應酬,胸中頗覺定靜。久久從容校勘,雖有一二偶合去處,然以揆之聖賢之道,以為便只如此,則盡未也。因而不能自信,反求其故。又三十餘年,始悟心同形異,知愚賢不肖之所自生。以氣質有蔽之心,只持無念,便作大公順應,此其所以終身由之,而不可以底於道也。(《答周都峰》)

  昔人謂安土敦仁,天下一人而已。蓋種種病痛,都從自家軀殼上生。試從天下一人上理會,東西南北,到處即家,進退窮通,何往非我?如此省卻多少魔障。(《答趙雪屏》)

  來諭:「性無氣質,知有聞見,氣質不能累性,良知必藉聞見而後致。」愚不敢以為然。夫聞見者,形氣之所感發也。形氣不偏,合下盡如聖人,隨感而應。此雖紛華波蕩之中,猶自無聲無臭,上天之載,於是乎存,而何聞見之與有?若或氣質偏勝,則感應失中,此其軀殼物而不化之氣,暗著心體,所以往往自謂聲臭俱寂,而不知其閉目靜坐,猶自墮落聞見。學問思辨,兀兀窮年,終日終身,只逐聞見上奔走,良知之致,又將焉藉哉!竊見古來聖賢,求仁集義,戒懼慎獨,格致誠正,千言萬語,除卻變化氣質,更無別勾當也。(《複王損齋》)

  《易》言直內方外,《通書》言靜虛動直,皆兼舉互言,畢竟是有內有外,有靜有動,欲一之不能。若固儱侗不分,以為一則言靜不必言動,言內不必言外,言動與外,不必又言靜與內。致一之功,要有不在區區分上求同,而有無隱顯,通一無二,乃必有道矣。心也者,陰陽五行之中也。有無隱顯,一以貫之,理也。孰非心者?氣質偏駁,則感應失中,內外動靜不得其理,而一之道病。是故君子隨分致力,直之方之,虛之直之,理得心存,氣變質化,無內外,無動靜,純一不二,而學之能事畢矣。然則存省之旨,亦何病於致一哉?世之學者,不責支離之病於氣質,而求一於虛直直方之間,迺責支離於內外動靜,必求合□並於分以致一,此其所以言愈神而道愈遠,功愈密而幾愈離也。(《與黃滄溪》)

  方今吾輩學問,不可謂盡無豪傑之才、真切之士出於其間,只為學術欠明,往往一出門來,便以見成聖人認在身上,卻不去實反之身心,極深研幾,以求自得,是以自謂物來順應,而不知已離大公之體,自謂感而遂通,而不知非複天下之故。所以《中庸》卒章,既言學者立心為己,而繼之以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意可識矣。(《答謝顯》)

  近與一學者詩雲:「直須對境無差錯,方是山中善讀書。」仲木究竟此學有年,方今曾自視對境何如?《大學》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今之為政者,其當官未必盡不如古人,要之其清其慎其勤,緣只是做官,曷嘗有保赤子之心在此?所以雖極力繃把支持,而卒不免於弊也。(《答沈仲木》)

  《詩》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只今吾子但有好惡念頭,須從父母心中流出,方是實學。(《答趙敏行》)

  竊嘗以奕喻之:羲畫八卦,是棋盤定局;文王八卦,又說出一個行路,車是直行,馬是日行,像是田行之類;《周易》六十四卦,如對局下棋,又說出一棋勢變處,是如此時,要如此行,是如彼時,又要是如彼行。《雜卦傳》卻是發明《周易》卦變,只是一個吉凶消長進退存亡之道,是故六十四卦者,三十二卦闔闢之謂也。有吉有凶,有消有長,有進而存,有退而亡,是故剛柔、憂樂、與求、見雜、起止、盛衰之類,種種不同,而其為一闔一闢,一往一來,無非道之變動。夫子觀時察變,其于《易》也思過半矣。(《答詹孟仁》)

  太極之極,即下文陽極生陰,陰極生陽之極。極處便是生處,此陰陽統會之中,所為天地之心,不動不靜之間是也。故言《易》有太極,陽為陰根,陰為陽根,一理流行,生生不息。是則動靜無端,陰陽無始,故言太極本無極也。

  種種計較,利害得失之私,都向氣質上生。德性用事,百般病痛都消,是故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直則直,讓則讓,只有面前一個道理,曷嘗有個直之不可、讓之不可道理在?昔日太王避狄,何曾生著一個讓之不可之心?世守勿去,何須多著一個直之不可之心?讓之不可,直之不可,畢竟是計較利害得失之私,氣質所生也。

  古人無入不自得境界,元不是一切丟放度外,只求一快活便了。其曰素位而行,千緒萬端,物各付物,不知有多少條理在。反身循理,莫非天理流行之實,活潑潑地,有絲毫人力不得而與焉者,此之謂自得。這個境界,若不由戒懼慎獨、格致誠正上得來,恁他說得活潑潑地,若丟放得下,便是強自排遣。

  天理良知,本同宗旨,識得原因著腳,則千蹊萬徑,皆可入國。徒徇意見,不惟二先生之說不能相通,古人千門萬戶,安所適從?今即便于良知天理之外,更立一方亦得,然無用如此。故但就中指點出一通融樞要,只在變化氣質。學問不從這上著腳,恁說格致,說戒懼,說求仁集義,與夫致良知,體認天理,要之只是虛弄精神,工夫都無著落。(已上《答葉德和》)

  《系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則也。天則流行,陰陽未有偏勝,闔闢往來,本自生生不息。形聚質成軀殼,氣生陰陽交駁,志以氣行,而天道或幾於息矣。以故一旦軀殼既敝,積陰不化之氣,不可反升於天,依草附木,為鬼為祟,頓令此身飄流散落,弗獲歸根複命,與草木同朽腐而已矣。天之生物,使之一本,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繼善成性,不以生存,不以死亡,生生化化,通乎死生晝夜而知者,歸根複命之謂也,雖謂之不死可也。釋氏說法度人宗旨,不過以蘊空之說為根本,聲音之道為作用,不落鬼道為法門。(《答祝介卿》)

  今所傳《心經》,字母其本教也,而其為末法,又不過窺見世俗積惡任氣,死則物而不化,郁陰愴悽,遊魂如夢,直以鐃鼓聲音散之,是驅之速於滅亡而已,豈有所為聖賢安身立命之道哉!予昔為太仆時,直宿,隸告以夜中有鬼,投石隸舍,終夜不息。隸舍之西,為亭池空地,直繞衙後。予視之,見有空房一區,幽陰闃寂,蓋人跡所不臨之地。予問此何房?有老隸密告以故。予曰:「噫嘻!積陰聚而不散,以聲音散之當止。」乃令直夜敲擊梆鈴,叫噪其中,旬日之間,鬼不復投石。予豈嘗修齋念佛,效法超度邪?聲音散之而已耳。(《答祝介卿》)

  一實萬分,不相貫串感應,不知淵默中有多少魑魅魍魎,乘風投隙,零碎答應,何神何明何王何聖之降之生,作之成也。(《答孟仁》)

  道心惟微,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也。聲臭皆屬氣質,為輕躁,為怠忽,粗率浮動,百孔千瘡,皆從此發,危莫甚焉。是故精者不粗之名,一者不二之名。不粗不二,更無聲臭可言。氣質變化,而天載存矣,執中之道也。(《答葉德微》)

  予年十八九時,切慕聖賢之學,日涉蹊徑,旋開旋塞。一日讀《延平語錄》,教人觀喜恕哀樂未發氣象。予竊嘗試之,積日累月,稍覺氣質漸次清明,問學漸次得力。是故喜怒哀樂未發,豈真冥然無覺之謂也?苟真冥然無覺,則戒慎恐懼,孰其屍之?白沙曰:「戒慎恐懼,閑邪存其誠而已。是故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誠之不可掩也。曲能有誠,推而致之,形著動變,誠斯立焉。至誠之德,著于四方,悠遠博厚高明,而一本之道備矣。是故不知反觀,不可與語於閑存,不知閑存,不可與語於戒懼。」此吾儒存省思誠之學,與異端枯寂蘊空,毫釐千里之辨。其曰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非可觀者,幾何其不流而為虛無之續也。(《李靜齋榮獎序》)

  一友曰:「日用應事,只從心之安處,便是良知。」又一友曰:「予往往於心之不安處,求而得之。」東廓曰:「良知者,心之真知也,天然自有之中也。」良知發於心之所安,固也。非其所安之正而發也者,非心之真也。發於心之不安,固也。非其所不安之正而發也者,非心之真也。皆病也,氣質誘之也。是故戒懼慎獨之慎,從真學者,只常常戒懼不離,無分寂感,一以貫之。此其為致良知而已矣。(《東廓先生文集序》)

  廣信婁一齋先生,受業康齋之門,歸與其徒論學。饒陽永豐潘、夏二先生游焉。潘德夫方正嚴毅,終日終身,出入準繩規矩。夏東巖則性度春和,涵養純粹,人以明道方之。懷常謁先生于家,先生飲之,其姪貞獻新釀秫酒,請為令。先生時方督學山東,笑語懷曰:「某此去不能為新奇酒令,但循古套行酒,期於浹洽,不亦可乎?」先生兩楹對語,有「天人一處須由敬,內外忘時始是仁」之句,先生指謂懷曰:「某平生問學,只此二語,是用功最得力處。」(《東巖文集序》)

  聖人之道在心,心之道在天地,天地之道見於陰陽,陰陽之道著於《易》。《河圖》之數,《易》數也,而天地聖人之道存焉,是故《易》有太極。太極者,天地之心,陰陽所始,實無始也;陰陽所終,實無終也。一理動靜,兩儀肇分,一二三四五,水火木金土生焉,六七八九十,水火木金土成焉。生者為動、為陽、為天,成者為靜、為陰、為地。動陽之陽,一二為太陽,陽之陰,三四為少陰;靜陰之陰,六七為太陰,陰之陽,八九為少陽。中分二儀,橫列四象,一變一合,八卦相蕩。天,太陽之陽,一水生,象乾。太陽之陰,二火生,象兌。少陰之陽,三木生,象離。少陰之陰,四金生,象震。地,太陰之陰,六水成,象坤。太陰之陽,七火成,象艮。少陽之陰,八木成,象坎。少陽之陽,九金成,象巽。天卦四,地卦四,一六同宗,位北水;二七同道,位南火;三八為朋,在東木,四九為友,居西金。陽極於五,陰極於十,如輪之在心,如屋之在脊,合之有中,分之無跡,兼統四方,有極無極,土之所以成始成終,太極之象也。方其天道流行,動而生陽,一二三四,陽動斯極,動極生陰,造化萬物。陽變為感,應隨陰合,洪纖高下,各肖形色。六七八九。四陰一氣,地道終事,陰極陽至,天根動萌,精純粹美。是故心生形成,萬物鹹備。少陽木之性,仁;太陽金之性,義;少陰火之性,禮;太陰水之性,智、信兼,四德五性是具。心統性情,道根天地,乾道為性,坤道為情。是故仁之端惻隱,寬裕、溫柔有容,少陽木之應也;義之端羞惡,發強、剛毅有執,太陽金之應也;禮之端恭敬,齊莊、中正有敬,少陰火之應也;智之端是非,文理、密察有別,太陰水之應也。剛柔有中,陰陽合德,兼統四端,命曰人極。人極者,心也。是故知覺運動,不足以盡心。陰陽有統,剛柔有中,三極一本,原始要終,心之則也。是故禽獸之倫,有知覺亦有運動,生同本原,成襲偏氣,陰塞陽拘,識心私己。草木之無知識,偏塞之極也。人亦物也,動靜變合,周流複始,陰剝陽生,虛含萬理,此其形合神存,靈通知類也。然陽奇陰耦,天清地濁,陽以陰成,天從地作,遊氣因依,互有純駁,純者聖,駁者愚,心同形異,是生等差。故木多偏仁,金多偏義,火多偏禮,水多偏智,陽多偏剛,陰多偏柔。多微者偏,多甚者惡。五性感動,弗由於則。人心妄,天理塞,此其所以去禽獸不遠也。是故善學者恒求其端於天,正心正此,修身修此,擇善擇此,固執執此,理得心存,氣變質化。行此四德,徹上徹下,無餘欠,無假借,天人同歸,死生晝夜。孟子言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性事天,修身立命,至矣哉!(《心統圖說》)

侍郎何吉陽先生遷

  何遷字益之,號吉陽,江西德安人。嘉靖辛醜進士,除戶部主事,曆官至南刑部侍郎。萬曆甲戌卒,年七十四。先生從學於甘泉。京師靈濟之會久虛,先生入,倡同志複之。先生之學,以知止為要。止者,此心感應之幾,其明不假思,而其則不可亂。非止,則退藏不密,藏不密,則真幾不生,天則不見。此與江右主靜歸寂之旨,大略相同。湛門多講研幾,而先生以止為幾,更無走作也。其疏通陽明之學,謂「舍言行而別求一心,外功力而專任本體,皆非王門種子。」亦中流之一壺也。張鹵疏先生撫江右不滿人望,惜哉!

  論學語

  予往在京師,與巾石呂先生游,先生言時時不與逆也。則歎曰:「聖人之學,無聲無臭,幾於心,而天地之化備,其斯以為統乎?學者不察于統,而銖兩尺寸焉,索之思慮臆見之間,卒之破裂膠固,支離而不可幾也。則有厭苦其所操切,而思一托於空虛混合之區,以為默識之學,二氏由之,往往藉此而後能得之也。嗟乎!假令孔子之門,其言渾淪變化,所持以為統者,不可神明其德也,而藉於此,豈所以為聖人之學哉?孔氏歿而默識之學亡,而二氏之說,因以糟粕贅疣乎我也,乃自古而憂之矣!」亡何,先生移南司成以去,而予亦去之濂溪白鹿之墟。踰年,與先生再游於新泉之上,乃得所為《心統圖》指示之,複歎曰:「昔者奇耦之數,天地實為之,而無聲無臭之體備矣。伏羲始作八卦,固將以冒此也,而非以明象也。然世之丘索之徒,業既失之,其後擬續漸繁,離去宗本,而洗心之義□於《詩經》,於是周子憂之而無極之說出焉。此其意豈以間於孔子哉?二五萬殊之列,象數之化也,要其所指,則舉無以發太極之義,而原極以著無之精,是所述於無聲無臭者,達乎天地人物未形之初,而不離於天地人物有形之後,所以推一本之撰,而盡立象設卦之情,其無以易此矣。周子而後,一本之義離,而孔氏之旨複,二五萬殊之感,又將以思慮臆見乘之,而莫知返者。由予所聞,於今蔽乎?無以發之也。」茲先生之所以憂,而《圖》之所以作歟?先生之《圖》,其數准乎天地,其象通乎伏羲,其指取乎周子,其於四時四德變合生成之際賾矣!而其微一約於統焉。統也者,道之體也,無聲無臭,貫乎天地人物之中,而不能遺者也。伏羲居中之蘊,而周子所舉於無之謂也。故觀天地於聲臭之外,則靈蠢賢愚莫非成性,不以形骸貴賤而異;觀人心於聲臭之外,則剛柔善惡莫非天理,不以耳目好惡而殊。此其統,非通天地人物於一本者,孰能知之?而可思慮臆見與焉乎哉!彼起念於形骸耳目之辨,而執之以為決擇防檢之端,則有不得以思慮臆見竭其才,而甘心於空虛混合之所必易者。夫思慮臆見之不可以為道也久矣,而空虛混合之說,又自逆其感通之源而淪滅之,其為失也均以是。知先生之命於統,因器以彰道,本天以知人,合虛實隱顯而一之,其以發其一本之義也,亦可以深長思也已。予觀孔氏之門,所稱性命之指,必曰無聲無臭,而其學則於默識幾之。蓋其即神明之禮,不一蔽於思慮臆見之思,而感應往來,殊塗百慮,循其明覺而時出之,莫不各有天然不易之則,而其剛柔善惡之萌,與習俱化,自無複離合妨礙於其中者,此其所識。聲臭俱亡,實無一事,而天地之化不能違焉。故曰天地萬物一氣也,象數性命一形也,剛柔中和一性也,晝夜始終一故也。然則先生之所謂統者由是,以幾之庶其可求也乎?雖然先生之言賾而微,學者既知思慮臆見不可達於統,而或於所謂統者,又且兢兢焉變合生成之際,無以心悟先生之意而通其微,將使糟粕贅疣,複足以為斯言病,固又先生之所憂也。(《心統圖說序》)

  自釋氏出,儒者襲之,相率以虛為知,而卒無以體物,弊亦久矣。近代致知格物之學複明,學者類知求諸應感之機,以順性命而成化育,於是天聰明之蘊,庶幾為天下利,而空寂窠臼,若將推而易之。由孟軻氏以來,未有臻斯旨者,蓋孔門遺意也。此義既明,誦說漸廣,世之學者乃或不能究其微,而高明之士又益過之,承接依稀之見,自信當下,侈然以為流行,而反之天則,往往疏漏粗浮,將使明明德於天下之學,又複一晦,而彼空寂者流反得以其所獨至者掩之。此豈致知格物本旨哉!予嘗遡而求之,道有本末,學有先後,《大學》教人,以知止為先,而後定靜安慮由之。知止而後能定靜安慮者,致知以格物也;定靜安慮而後能得者,物格而後知至也。是故知止之義,雖高明之士,有不能舍之以徑趨者,甚哉!聖人為學者慮,至深遠也。止者,此心應感之幾,其明不假思,而其則不可亂,善而無善,所謂至善也。有所不止焉,思以亂之,非其本體也。是故聖人亟指之,而欲以其知及之,信其本無不止之體,而究其有所不止之由,即應感之間,察流行之主,使所謂不思而明、有則而不可亂者,卓然見於澄汰廓清之余,而立于齊莊凝聚之地,是則知止之義,蓋致知格物者所必先,而聖人之所為亟指也。由是而定靜安慮,其為消融長裕,雖甚敦篤精密,思以效與能之才而不可廢。然非知止,抑孰從而竭之?蓋不知止則其思不一,其思不一則其主不藏,其主不藏則其幾不生,其幾不生則其則不見,如是而曰定靜安慮,皆誣而已。學焉而不得其旨,其流未有不至於漫焉以自誣者。夫以梏亡反覆之體,侈然於應感之間,而欲責其當下流行之幾,以充致知格物之量,是索照於塵鑑,而計溝澮之必江河也,惡可得哉?彼高明之士苟能反身而絜比之,亦可自悟矣。(《贈滄守鬍子序》)

  陽明之學,要於心悟,而取撰於致知,將以探言行所本,闢夫滯見聞而習度數者之非,而究其知出於自然,亦以信其所不息,而擴其所必燭。彼舍言行而別求一心,與夫外功力而任本體,皆非其旨也。嗣後一傳百訛,師心即聖,不假學力,內馳見於玄漠,而外逃失於躬行,後生不察,遂謂言行不必根心,而聖人之學,不足達於用,由是繼之以畔。夫良知曰致,蓋必舉其靈晰圓神出於自然者,恍然澄定於廓清凝聚之餘,而日見其參立於前,而後養以長裕,漸以銷融,使其精微中庸,皆將畢於竭才,以幾渾合。如是則所謂心悟者,非百倍其功不可入,而至於長裕銷融,固未嘗忘所有事也,此豈無假於學哉!(《龍岡摘稿序》)

  理一而分殊,知先後者其庶乎!知止,始條理也。立主宰以統流行,非遺外也,先立乎其大者爾。定靜安慮,終條理也。流行中精此主宰,非離根也,致其用焉爾。儱侗似理一,防檢似分殊,遠矣哉!然則奈何?曰:由知止焉,精之而已矣。

  知者行之主,行者知之用。良知良能,其體一也;致知格物,其工夫亦一也。學者能使其明覺之幾歸於精實,則知行一矣。虛見非知也,襲義非行也,二之故也。二之者,離其體之謂也,故立本以利其用,君子務焉。成己即能成物,非推也,《傳》有之:「有諸己而後求人,無諸己而後非人。」奈何曰「道有本末,學有先後」?始也盡其性而物體焉,所以道之也。既也察諸物而性盡焉,所以齊之也。齊而不道,謂之無本,霸術是已;道而不齊,謂之遺末,二氏是已。有始有卒,聖學其幾矣乎?

  周一己之善,仁歟?贊一世之化,知歟?天地萬物,有根竅焉,往古來今,有宗統焉。君子中天下,定四海,仁知之事也,乃所性則不與焉,些子頭柄,全其為人之道而已。故人也者,天地之靈也,萬物之命也,往古之藏,來今之准也。知此謂之知學,信此謂之通道。

  學必有見,見不以默,是神識也,非性之明覺也。學必有造,造不以深,是襲取也,非性之真養也。學必有措,措不以時,是力魄也,非性之動以天也。性者,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見而無見,是為真知;造而無造,是為實詣;措而無措,是為當幾。故習以學者,不離乎節概、名義、勳庸、藝文之間,而不得夫節概、名義、勳庸、藝文之跡,此於其質不已化而趍於中者乎?

  居仁由義,窮居即大行也,視遠道何損焉?成器而動,大行即窮居也,視求志何加焉?

  夫學,性情而已矣。不怨不尤,孔子所以學天也;不遷不貳,顏子所以學聖也。

  性,天命也,弘之存乎人,不慮而知,其誰命之?弘之亦奉天時,非人力爾!故不信天,則學無從;不竭人,則道不致。知天焉,盡矣!

  人我立達,天所為也。性,其仁乎?然立達不先,近無可取,將焉譬之?能此乃謂求仁。遺己急人,非天所為爾,故求仁莫先反身。

  退藏於密,神智出焉,惟洗心得之,乃見天則。天則無本末,然其主不藏,則其幾不生,退藏其至乎?洗心要矣。

  造詣涵養,皆自見始,忘見而修,以身至之,日虛日新,不見其止,造詣極矣。涵養奚俟焉?即見為守,不可語悟,以是為涵養,末矣。

  生之謂性,原無對待。克伐怨欲之心,即惻隱羞惡之心,只從不慮出來,則為性,從軀殼上起,則為妄。顏子不絕妄念,只妙悟此性。性性生生,則雖習心未淨,自無住腳處。如此乃能立本、經綸、知化育也。務絕念,並本來生機一齊滅熄,遂使天地之化,都無從發生,安得為仁?

郡守洪覺山先生垣

  洪垣字峻之,號覺山,徽之婺源人。嘉靖壬辰進士。以永康知縣入為禦史,轉溫州知府。閑住歸,凡四十六年而後卒,年近九十。先生為弟子時,族叔熹從學文成歸,而述所得,先生頗致疑與精一博約之說不似。其後執贄甘泉,甘泉曰:「是可傳吾釣颱風月者。」丁未秋,偕同邑方瓘卒業東廣,甘泉建二妙樓居之。庚申,甘泉約游武夷,先生至南安,聞甘泉訃,走其家哭之,越兩月而歸。先生謂體認天理,是不離根之體認,蓋以救師門隨處之失,故其工夫全在幾上用。幾有可見,未幾則無見也,以幾為有無接續之交,此即不睹不聞為未動念時,獨為初動念時之舊說也。不知周子之所為幾者,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以其湛然無物,故謂之無;以其炯然不昧,故謂之有。是以有無合言,不以有無分言也。若自無而至有,則仍是離根之體認矣。先生調停王、湛二家之學,以隨處體認,恐求理於善惡是非之端,未免倚之於顯,是矣。以致良知似倚於微,知以知此理;以無心之知為真知,不原先天,不順帝則,致此空知何用?夫知主無心,所謂不學不慮,天載也,帝則也,以此知為不足恃,將必求之學慮,失卻道心之微,則倚之於顯者,可謂得矣。得無自相矛盾乎?

  方瓘字時素,號明穀。初從甘泉於南都,甘泉即令其為諸生嚮導。甘泉北上及歸家,皆從之而往。以學為急,遂不復仕。

  理學聞言

  學者,覺也。夷、惠謂之心安則可,謂之悅則不可。蓋悅重知不重行,知通乎行,故悅行亦悅也;行局乎知,則雖知亦未免為障耳。白沙之見端倪,於悅近之。

  父母,根也。根孝弟,是不離根發生處,故生生之謂仁,舍此便是無根之學。仁義禮樂,何實之有!

  君子去仁,惡乎成名?非成君子之名也,古人名即是實。仁是體,名是事,安仁利仁是體,處約處樂是事。

  萬殊一本是理,理一分殊是功,分殊即在理一中。有感應,無分合,內外兼該,是貫處,蓋一則內外兼該也。若雲以一理貫萬事,是二之矣。

  「忠是體,恕是用否?」曰:「不分體用,皆於感應上見之。體則無可言。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行之即忠也。」

  天道無名,而忠恕有路,故曰「違道不遠」。然於命脈則一爾。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心一也,在居處為恭,在執事為敬,在與人為忠。日用即此三者,中間更無空閒間斷,便得仁體流通。

  下學上達,至淡至簡,豈人所可與知?惟自知之,惟天知之。天知即於自知中見之。天人二途,中間更無別路去。人所以還天,人所不知者,即天知也。

  行不貫徹,恐於事上著了腳,故有礙。子張問行,子貢問行,夫子惟告以忠信與忠恕。忠恕流通,即自無礙腳處。

  設無此身,何意之有?為其有身也,故人己形而好惡之意起焉,是己與人流通之關鍵也。通則格,不通則不格,通則格乎天地,不通則否塞消亡。知者,察好惡而開意之金鑰也,知則覺而軀殼亡矣,故意有善惡,知則惟有善而無惡。「知善知惡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如何?」曰:「知善知惡,真知也。即真知一路致之以通格乎物,若添為善去惡二字,似又加一轉身,致與格二矣!」

  慎獨誠意,皆喜怒哀樂上消磨,不落虛見。

  戒慎不睹不聞,須從大志願上,未接物而本體自在,已接物而本體自如,不涉覩聞,乃戒慎也。

  戒懼不睹不聞,猛然一爐真火,自然點雪不容。

  喜怒皆天性流行,少離體便是遷,便是出位。遷對止而言,觀於未發之中,不但是怒時忘怒觀理。

  從人欲上起念,便踏危機。從天理上起念,便踏安機。機動之初,自以為細微,可以僥倖無事,故忽忽為之,遂至於不可止,不知害已在其中。智者即觀理欲於毫芒,而利害不與。利害輾轉,則昏塞愈甚。

  言顧行,行顧言,顧不在言行,而在體認天理,一顧俱得。

  經綸大經,其大不在功業,而在此心。心無私,則日用細微皆大經也。

  無惡於志,譬如日月著不得纖翳,故能無聲無臭。

  志在幾先,工夫則於幾時,原非起念。

  不動而敬,不言而信,本體全功,不分動靜。

  孟子不動心,在集義有事上。告子不動心,在不動心上。不得勿求,是欲效廓然而實私也,歸之內焉耳矣。彼長我長,彼白我白,是欲效順應而實逆也,成之外焉耳矣。是內便非外,不得勿求,便彼長彼白,一病也。

  勿求於氣,是持志,而志與氣二,故曰志一則動氣,氣動即心動矣。孟子之養氣,是志至,而志與氣一,故曰持其志,毋暴其氣,氣安即心安矣。蓋心志皆氣之所萃,故不動氣者,是不動心之要訣也。

  不得勿求,似不動心,而實病心,似物各付物,而實外物。

  志氣一舟也,志至氣次,是有舵之舟。運用伸縮,只見舟,不見有舵,氣一動,志斯無舵矣。志一動,氣執舵而用之者,非其人也。

  其為氣也,配義與道,於天地絪縕時觀之,無理氣分合處。

  孔、孟言敬,言集義,言精一博約,皆是渾流片段工夫,不是逐事逐時照管。有時事者,感應耳,常寂常感。

  助者無根之謂,集義工夫止於根上著力,則雖奮迅勇果,亦是生意震發,概謂之助不可。

  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此情字是「繼之者善」善字上來,忽然之間,真情發見,即繼之之意。若施之事為,離幾已遠,其情不得而見矣。

  平旦未與物接,無好惡可見,而何以曰與人相近?只是其氣清明,無所好惡,便是相近。

  捨生取義,以生與義並論,是不得已喚醒常人語。若在賢者,則真是生順死安,論義理不論生死,豈有身與義對者乎?

  放者意也,非心也;求之者心也,致知之事也,故曰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以心使心,非矣。

  盡性無工夫,工夫在盡心上。

  吾人與萬物為體,身之精靈,萬物之根也。反身而誠,天機流行,發育萬物,故樂,仁體也。

  行之著,是生機露,習之察,是生機精到神處。

  楊氏為我,人自為人,物自為物,牛自為牛,馬自為馬,而不以我與之。是亦物各付物,而實出於意見,故無情。

  子莫執中,是事上求中,事上豈能有中來?嘗記呂涇野、馬西田、崔後渠過朝廷香案,一曰「下馬」,一曰「虛位」,講論未定,其一曰:「予一腳下馬,一腳不下,如何?」可知執中自是無此理。

  命之流行,有剛柔純駁,而生生之本,未嘗不在。故剛柔純駁可以言偏,而不可以言惡。

  道無不在,隨位而在。三百八十四爻,總是一個思不出其位。故曰位當、位不當,古人身無閑也。

  問「定性。」曰:「率性之謂道,率性而行,便不消言定。定亦率也,非率而定,雖定未免有病。」

  心不入細微,還從聲色貨利名習見粗處蔽之。

  分殊在理一上流行,如水各滿其器然。

  禁止矜持,雖非善學,然亦有可用之時,與截瘧相似,一截則元氣自複。

  天地之塞,吾其體無欠缺處,即是塞。知此,則知帥矣,不必更見有塞體段。

  風波不起,本體和平自在。

  無知而無不知,有無一體。老子恃其不知以為知,其知猶有著處,蓋退以為進也,於寂體不似。

  變化氣質,亦須有造命手,從天命上轉透。

  「思慮不定,何故?」曰:「只為心中有物在爾。吾人居常有思做盜者否?以其無此念也。須廓然坦然,強把著不得。」

  問:「視聽為氣,聰明為性,何如?」曰:「視聽氣也,亦性也。視聽之聰明,氣之粹,而性之正者也。以視聽為非性,則形色天性非矣。」

  思從意起則滯,思從心體則通。

  萬物不能礙天之大,萬事不能礙心之虛。

  人處大運中,吉凶悔吝,無一息暫停。聖人只隨地去看道理,亦無停息。所行有滯礙處,必思有以通之,其智益明。

  若要撥開頭上路,先須推倒面前牆。面前何牆?牆在吾心耳。心不蔽,則家國天下皆在吾格致中矣。故物格意誠,而心寬體胖。

  朱子謂:「儒以理為不生不滅,釋氏以神識為不生不滅。」夫理因神識以發,儒豈能外神識以自存者?但我儒理與神識為一物,而釋之神識,恐理為之障耳。理豈為障?障之者意也。

  體認天理,是不離根之體認。

  人只能一心一路,如九河就道,滔滔中行,更無泛思雜念,方是學問。

  未應則此知渾然,與物為體,既應則此知粲然,物各付物。若雲意之所在謂之物,似有無知無物之時。其為物不貳,與萬物載焉,只是一物。

  五行相資相濟,一時具備,所以純粹中和,而能為四時之消息流行也。有微著而無彼此,有偏全而無欠缺,若謂春夏秋冬,各以一物自為生克勝負,謬矣。蓋消息即是生克也。

  「變化氣質,不如致良知之直截,何如?」曰:「是當下頓悟之說也。人之生質,各有偏重,如造形之器,亦有志至而氣未從者,譬之六月之冰,安得一照而遽融之?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夫子亦且不敢如此說,故其變化,直至七十方不踰矩。」

  東郭嘗雲:「古人惜陰,一刻千金。」一年之間,有許多金子,既不賣人,又不受用,不知放在何處,只是花費無存,可惜。

  婁一齋高冠佩劍,所至傾仰。至姑蘇,桑悅來訪,引僻書相難,一齋未答。悅曰:「老先生德性工夫有之,道問學則未也。」一齋遂不與語。

  陽明嘗朗誦《孟子》終篇,學者問之,曰:「如今方會讀書,一讀書去,能不回頭。」尹先生曰:「耳順心得,如誦己言。」

  吾人心地常使有餘裕,地步常使有餘閒,隨吾所往,自然寬博有容,平鋪自在,事變之來,是非亦可照察。不可竭盡心力,彼此俱迫迫窄窄,無展布處。

  大事小視之,則可以見大,變事常視之,則可以處變。若小而為大,常而為變,則不惟來叢脞之失,而且有多事之害矣。

  人之聰明,各有所從發之竅,精於此或暗於彼,故聖學專從全體上,不在聰明。陽明雲:「果是調羹鼎鼐手段,只將空手去應付,鹽梅汁米之類,不患其不備也。」

  聖人亦何嘗有過人的念慮,有過人的事功?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滿眼生意,竹頭木屑皆家計也。

  被事占地步多,只是心狹。

  至善無形,何物可止?不動於欲,天則自如,止水無波。

  不以軀殼起念,即一念天下歸仁。

  學者無天下之志,即是無為己之志。

  念從知轉,則念正,知從念轉,則知妄。

  明道獵心,原不成念,故謂之過。吾人有過,便連心拔動,故謂之惡。

  此心流行之精,而有條理可見者為文。威儀動作,猶文之表末耳,故惟精惟幾為博文。

  先輩語言,須虛心細玩,不可輕忽置去。一擔黃連通吃了,方說甜語。

  「百姓與知,何以謂之日用不知?」曰:「百姓之病,無根之病,百姓之善,亦無根之善,主宰未立,學問未講故也。」

  有起念處,即便有斷念時。

  感應是有物時見,不是有物時起,起則有生滅矣。真知脫悟,自然必照。

  日食之時,以扇作圖圈承之,其地影之圈,亦隨日體盈虧以為偏全,可知本體不足,雖垂照廣遍,終是偏也。

  自私者必用智。

  明道曰:「性靜者可以為學。」性靜便近本體,非惡動也。

  以公言仁,不足以見仁體,以惺與覺言仁,不足以見仁之全體。惟夫子以愛人言仁,周子以愛言仁,仁之實理自在,不必更說是仁之用,又添出一個心之德,愛之理。

  「絕去人欲,須知存理否?」曰:「何者為去?何者為存?理欲只是一念,又何處絕得?只在過與不及之間,故《中庸》不說理欲,夫子亦不說去欲二字,止說非禮。非禮者,不中正之謂也。」

  「心之虛處是性否?」曰:「惟真虛,斯能與天地萬物同流。虛即性也,然性無虛實。」

  天地無心,卻有主宰在。牛生牛而不生馬,桃生桃而不生李,要亦天地生生變化,只有此數而已。

  真知流行,即是知行並進。

  幾乃生機,寂體之流行不已者,感而遂通,妙在遂字,《易》之藏往知來,俱在此中,誠神幾也。生幾須存誠為主。

  人生以後,才有功,便是動。靜無功見,立寂求中,皆于感應動時,生幾驗之。即寂即感,即感即寂,無先後,無彼此,此聖門求仁慎獨本旨,顧須識獨與仁為何物耳。獨者天理也,慎獨甚微,無容聲臭。惟有善根一路,著察消融,不是到此,容有善惡交勝之病。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即仁也。生親、生義、生序、生別、生信,皆生幾之不可已者。

  工夫不難於有事無事,而難於有無接續之交,於中蓋有訣竅焉。志在幾先,功在幾時,言志則不分有事無事,而真幾自貫。如《大學》所為,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皆真幾也。善幾著察,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此顏子知幾先天之學。今之學者,止於意氣作為上論志,不於天行乾乾主宰上論志。非志則幾不神,非志非幾,而欲立未發之中,于未應之先,以為應事主,而應之者無心焉,非影響即虛見。所謂體天理者,豈是事物上推求?豈是意念上輾轉?只從生幾上時時照察。幾是,則通體皆是;幾非,則通體皆非。蓋幾者,性情之流行,通乎知行而無息者也。

  學者每言無知。知是虛靈,開天闢地,生生不死底物事。窮神知化,過此以往,未之或知,是到無聲臭無可言處。未至於此,豈可便說無知?恐不免於信心妄用耳。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類,天無偏而地氣有偏。然天至於生時,即已入地氣矣。天氣須從未生時觀來。

  人之過,各於其黨。黨生於性之偏,豈惟食色?雖佛老、楊墨,皆於吾人虛體仁義上偏重之,亦不是性外突來物事。無形,安有影?

  道在求自得爾,靜體渾融,虛通無間,原不在喧寂上。故有用博約如有所立者,有用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者,各隨其資稟方便以入。其言靜以養動者,亦默坐澄心法也。不善用之,未免絕念滅性、枯寂強制之弊,故古來無此法門。然則如之何?道以自然為至,知其自然,動不以我,斯無事矣。故學在知止,不在求靜。

  「慎獨是靜功?是動功?」曰:「言靜言動,又恐學者於動靜時便生起滅,唯幾則無間一體故也。」

  問:「致知有起處,如何?」曰:「知無不在,致之之功,則在於幾時。蓋幾有可見,未幾則無見也。夫其所可見,即其所未見者耳。故致所見,而其所未見者在矣。動靜止有一體。」

  「氣質變化有要否?」曰:「枯槁之發生以陽,氣質之變化以知,知透而行,至渣滓融矣。故曰陽明勝則德性用,乾道也。如雞抱卵亦然。」

  「人之才智聰慧相殊倍,莫亦繼善,原初帶來否?」曰:「非也。猶之生物然,濃淡華素,色色各別者,地氣耳。天無形,地氣有形。人之質稟軀殼,地氣也,故學求端於天。」

  論學書

  聽言觀書有得,恐還是軀殼意氣上相契,不是神接。神接則實得根生而德離矣。夫精粗一理,顯微無二,故善學者從粗淺入細微,不善學者從細漸成議論;實用功者,從日用察鳶魚,不實用功者,從鳶魚成虛見,此中正之道所以難也。(《答甘泉》)

  天理上有何工夫可用?只善識克去人欲為體認切要。近來學者間失此意,每以天理為若有物想像而得之,亦若有物得焉,卒成虛見。(《奉甘泉》)

  垣竊以為戒懼事蹟之功易,而戒懼念慮之功難。戒懼念慮之功易,而戒懼本體之功難。夫戒懼乎本體者,非志之主宰不能也。此處無隱,亦無懈時,顧在人自作之耳。近時謝惟仁有書,論今人只於義理上論學,不在合下工夫上論學;只於學上論病痛,不於己志真切上論病痛。又竊以為今之學者,止於意氣作為上論志,不於天行乾乾主宰上論志,所以終未有湊泊處。(《柬鄒東廓》)

  竊念此生真惟有此一念,可以對越上帝。細細條晰,猶是掩善著惡,地面縱饒,此身全無破綻,畢竟於仁體乾體上無干也。噫!乾道之學,數百年鮮有聞者,自道丈發之,而吾人猶以大人之體,翻為童觀之窺,乃遂謂之曰儒,其自小也甚矣。(《柬鄒東廓》)

  格物即精一工夫。(《柬黃久菴》)

  心齋之學,同志每以空疏為疑。近得執事所論修道工夫,小物必謹,則發心齋之蘊,非執事而誰?第於不睹不聞另立見解,尚與區區之意未合。夫不睹不聞,性之體也,惟其不睹不聞,故能體物不遺。體物不遺,即率性之道也。人惟有此不睹不聞、體物不遺之體,而或不能不以忘助失之,故戒慎恐懼,所以存於此身,猶之曰修身修心養性雲耳,非謂必有一物而後可存養也。今曰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睹聞?著何戒懼?故遂謂平時只是率性所行。及時有放逸,不睹不聞,然後戒慎恐懼以修之。夫既如明珠矣,既無塵染矣,不待戒懼矣,其所放逸者,又何從而有之?而又知之?所謂率者,又何事乎?平時無事,難以言功,止合率性,性本具足,不必語修,則誠似矣。然物交知誘,非有戒懼存於其間,則其所率所謂道者,果知其為性道之本否乎?果如此說,非惟工夫間斷不續,待放逸不睹不聞而後修其幾,亦緩矣。知及仁守莊蒞動禮,此夫子自內達外,示人以性道全體,合下便是合一用功,非謂有知及仁守而又有莊蒞動禮也。君子終日乾乾,忠信進德,修詞立誠,聖賢以此立教,吾人尚爾悠悠,動輒見過。若謂只任自然,便謂之道,恐終涉于百姓日用不知。區區為此說者,非謂率非自然也。慎獨精一,不容意見之為,自然者,自然之至也。(《答顏鈞》)

  不睹不聞,有何影響?吾兄豈亦有影響耶!蓋自學者所見言之,第不知感應時,亦複反觀所謂不睹不聞者而慎之乎?抑亦於睹聞之先,戒懼其所謂不睹不聞者而隨應之乎?或不論已感未感,只從不睹不聞之體而戒懼之乎?於不睹不聞之體而戒懼之,不知亦有面目可得而言之乎?忽然感,忽然應,于時面目將何存乎?既無面目,又不知以何者為體而戒懼之使流行也?故第嘗謂戒懼不睹不聞,只觀主宰,不論體段,只求致虛,不論著力,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志者,主宰也。剛健純粹,通一身動靜隱顯而運用之。若雲真有所見,則影響其將不免矣。炯炯靈靈中中正正之何物乎?在目乎?在念乎?非目非念何見乎?此恐未易言也。(《答徐溫泉》)

  蓋未感之先,別無可言,惟有一真志在耳。故鄙人嘗謂志在幾先,而功在幾時。志從好學有之,幾從好學得之,故夫子獨稱顏子為好學。又曰:「知幾其神乎!」非志,則幾不神也。非志非幾,而影立未發之中,於未應之先,以為應事主,而應之若無心焉,非影響即虛見。(《與葛洞岡》)

  善學者,事從心生,故天下之事從心轉。不善學者,心從事動,故吾人之心從事換。只在內外賓主之間,非天然之勇不能也。(《答謝特峰》)

  蓋非生機呈露條達,而遽謂之真志,且曰「是能立焉」,恐猶之意氣所發,誠偽由分,非可強者。世緣仍仍,機竅便熟,道家所謂「今之學道,以天理為門庭,以人影為行徑」。斯亦對症之劑,如何?(《答程介齋》)

  聖賢之怒,從仁上發,故善善惡惡,皆仁之用。吾人之怒,從己意上發,故忿懥賤惡,皆氣之動。此理欲所由分也。今執事只當理會仁體,理會自己分事,則性靜感寂,相去不遠。若於怒時觀理,蓋為未知用功者設此法門,如知仁體則已,不必言此矣。(《答謝子錄》)

  《詩》曰:「人之無良,相怨一方。」蓋是而不能達誠以信人,非而不能反誠以信己,二者皆一方之謂也。仁義禮知信,俱從對人上生髮。竊嘗謂聖人設教,全是為人不能處天下國家之人,故大人之學,拳拳以求仁為大頭腦,良則人之芽薏耳。夫人知是之良,而不知不良之是,知不良之非,而不知非之亦有良不良也。以無良知心,而為遷善改過之學,其善何存?其過何指?真意與言行離爾。呂氏語曰:「言以喻意也。」意與言離,則凶,然則講學,其亦有凶乎?此則在自知之,須於自心良與不良上考究,庶幾求仁有方也。(《答餘孝甫》)

  昨遽以甘泉翁《集序》上請,蒙不見卻,複賜教雲:「當知湛、王二公之所以同,又知其所以異,吾人又當自知,曾於二公異同處用功,孰得孰失。」誠為確語,愚固自審之矣。慨自慎獨之旨不明於天下,雖曾力行篤信,師法古人,猶謂有不得預聞於道者。自二公以所不睹不聞性之體發之,學者曉然知天德王道,真從此心神化,相生相感,不復落於事功形跡之末。其有功於後學不淺。此非其所同乎?雖然其所同在此,而其所異,與吾人用功之有得失者亦在此。何者?微之顯,誠之不可掩,聖人之學脈也。于顯微處用功,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又進而敬信渾然,至於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以複此顯微之體,此聖學工夫也。夫方工夫本體講論大明之時,而猶異同明晦,終有未盡合者,固由於學之不善,其亦救偏補弊之過有以致之與!陽明公之言曰:「獨知之知,至靜而神,無不良者。吾人順其自然之知,知善知惡為良知,因其所知,而為善以去惡為致良知,是於行上有功,而知上無功。」蓋其所謂知,自夫先天而不雜于欲時言之,是矣。至複語人以「不識不知」,及楊慈湖之「不起意」,為得聖學無聲臭命脈。一時學者喜於徑便,遂概以無心之知為真知,不原先天,不問順帝之則,如尊教所為,任性而非循性者,是過懲意識之故也。故嘗謂陽明公門弟之學,似倚於微而無上天之載,失之倚,非良矣。愚故尊之喜之,取以為益。雖嘗學焉,而未得也。甘泉公竊為此懼,乃大揭堯、舜授受執中心法,惓惓補以中正之語。故其言曰:「獨者,本體也,全體也。非但獨知之知為知,乃獨知之理也。才知即有物,物無內外,知體乎物而不遺,是之謂理。」即上文「所不睹不聞之所」,下文「未發已發之中和」,末章「上天之載」是也。《中庸》不雲:「或學而知之乎!」知者,達道也,理也,學者致良知也。致知而學,以求知此天理,是乃致知在格物,君子學以致其道之謂。若謂學以致此良知,斯無謂矣。後來學者,因有執中之謂,亦惑於感應之際。舍初念,而逐善惡是非之端,以求所謂中正者,恐未免涉於安排,而非性體之自然。故嘗謂甘泉公門弟之學,似又倚於顯而有處,失之倚,非中矣。愚實尊之信之,視以為法。雖嘗學焉,而未至也。顯之失,尚有規矩可循,微之失,則漸入於放而蕩矣。雖然微之失,未必無所由起,而顯之失,乃誠吾人之不善為擇也,忘助俱無,中斯見矣,擇斯得矣。夫忘助俱無者,非心之規矩乎?雖雲正心本於誠意致知,然良知不能為一身主宰,其所以致知擇中而為一身主宰者在心。故堯、舜開心學之源,曰:「人心道心。」夫子曰:「其心三月不違仁。」謂仁與良知天理,非心不可,然心者,實天理良知之管攝也。求之心,則二公之異同,亦可得其一二矣。其可並以支離病哉?乞訂證數言,以俟百世。(《答徐存齋》)

  必於未感之先而求心事相關之處,則已涉於起意,未免反為心病。明道曰:「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能順應處,即相關處矣。以心應事,猶是心小。(《答陳生旦》)

  危,大也。人心為形,器為費;道心為義,理為隱。(《答白齋弟圭》)

  時時未發、時時已發之說,似大儱侗,不如還是未感寂然不動,已感油然遂通。寂然不動,無時節內外;感而遂通,有時節而無內外。無時節內外,故流行昭著不已之本體,不可見而有物,所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有時節而無內外,故流行昭著,變化之妙用,可見而無因,所謂感物而動,性之欲也。(《答子明叔熹》)

  動靜體用,緣只是本體流行,如春夏秋冬,非謂必以靜之體而致用也。語默感應,運而不已,何者為先?何者為後?若謂之默以為語體,當其默時,複何用功?當其語時,於默何功?惟不知周子之所謂主靜雲者,實因無極示人以無欲,本體決不為妄動累耳。(《答葉生嘉泰》)

  敬豈有物?亦豈有個樣子在?自有所依據。只是存其心,養其性,譬之止水不搖動,傾注便自然止,何用矜持?安可逞放?逞放矜持,皆私也。(《答任遠》)

  泉翁嘗語仆雲:「有聖學之省察,有賢學之省察。賢學省察,猶去草於地,無由乾淨;聖學之省察,如去草於田,草去而苗之生意暢然矣。」蓋有我與無我,而路徑之有廣狹故也。有我者,意見也,知識也,如原憲、由、張之類是也,其他私欲種種者不論矣。然以有我之心,而去其礙我者,終是有有我在,其為路也隘,其轉動也難,及其成也,修念之學是已。張子曰:「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大心者,見大也,見大則全體之真志在,而意見知識廓然矣。日用酬應,由真志,不由有我,其為路也廣,其轉動也易,此顏子所以為仁能由己,聖學也。(《答趙石樑》)

  雲:「既知良知為入道端倪,安得不歸之以寂?」似非陽明公本旨。陽明雲:「蓋謂此知本寂本感本密本神。既天命之性,所不睹聞之獨,充塞宇宙,上下古今,橫飛直上,入知出愚,為道之全體,不但端倪而已,又何寂之歸乎?」總之,子思只言知,不言良。孟子以後,造端言良,造詣言知。今則自陽明良知之說起,好徑者不察而競趨之,而後良知與知,混雜而無用,而知之德亡矣。知亡而後修德凝道之學晦。(《答張道亨先達》)

  天理人欲,從子思《中庸》看來,只於中與太過不及別之。中是此物,過是此物,不及亦是此物。學者只致其中,斯天理自存,豈有中在是,而又有太過不及二者退於兩旁之理?故曰:「惡亦不可不謂性。」

  自天則謂之天命,自人則謂之修道,戒慎恐懼,即是真心,即是天命。本體流行,而雲戒懼以養不睹不聞之體,自修道者言之,義未盡也。識得,只消言修己以敬,言戒慎恐懼。識不得,則雖雲不睹不聞,依舊是有睹聞之戒懼。故修道原從天來。(《答祝介卿》)

  箕子以天道五行之土屬心,然即不言心,而曰思曰睿。意亦思類也。如箕子則脾土當屬心,而今論五行者,乃不屬心而屬之於意。脾土之生意,周貫於視聽言動心身家國天下,而自以快足於己,其不亦睿作聖類乎?蓋有官位,有官職。心,官位也;思意,官之所以盡職也。官職盡,而猶複求官位之事,斯亦可無求矣。(《寄餘孝甫》)

  夫文,幾也。當幾之來,黜見聞,忘資稟,泯意職,由乎天衷,而不以有我之私小之,是之謂博。與溥博如天之博意同。故知崇如天,禮卑如地,約禮即承幾之實體,見之於行者耳。此區區博約之說也。(《複汪子烈》)

  自有天地以來,太極兩儀,五行萬物,一氣渾淪,可以言有,而不可以言無。專言無生無滅,則其無也謂之空;因其有生有息,而緣跡於無,則其有也謂之虛。虛者,知之體,仁之原也。(《劉獅泉七十壽序》)

  吾之於學,常見其未盡處,不見有本體處。或曰:「不見則何知?」曰:「寧有未知,不可有所見。見於仁則住於仁,見於智則住于智,見於中正則住亦以中正。甚者,乃以虛見借藉成用,而不知其非有。故吾不敢有所見,見吾過而已。見吾過以求複,其知而已。」(《錢緒山壽序》)

  夫夭壽窮達之不可齊者,天地流變之自然而不已者也已,而齊則息矣。聲色臭味安逸之遇於夭壽窮達而不可齊者,吾人客感之自然而不已者也已,而齊則著矣。夫其不息也無心,而吾之不著也無情。夫惟其無心而不已也,是故有夭壽而無長短。夫惟其無情而不已也,是故有豐嗇而無去留。以無長短之心,以修其身,則修身之功即命之道。以無去留之心,以修其身於聲色臭味安逸而不著,則聲色臭味安逸之性,即命之自然。而其用之於父子君臣賓主,賢者聖人也,即為仁義禮智天道之實。有所病而不為病,有所命而不為處,吾將與先生其廓然超乎天人之際矣。(《沈古林壽序》)

  盈天地之間,一氣也。其為形色,一體也。一體渾然,孰為之善?孰為之惡?自有善惡之說分,而後去取之念起。去取之念起,而後天下之為學者,日從事於刻覈名實之辨,軀殼一絲,畦徑方丈,忘則弗可見之矣。(《贈余九陽》)

  夫禮,固不在物矣。宇宙渾淪,無間可破,吾渾而合之,非物無以發吾心之精,謂心之理不在於物,不可也。理固在於心,虛靈洞徹,無罅可乘,吾類而彰之,非物又無以見斯理之用,謂物之理非吾心之理,不可也。(《鬥山精舍記》)

  吾心之天,本無不正,是故有不正之動,而無不正之知。動而後有善惡,而其幾之者,皆善也。幾而後有善惡,而其所以能善於幾,而不奪於惡者,皆知也。知則人,不知則鬼。人鬼之分,一知而已。(《嚴天泉書院記》)

  是故因吾未形方形,天然自有之幾,審其止而出之勿失者,其根本之學,由善以為明者,心與事皆善矣。外吾未形方形,天然自有之幾,審其旨於意見尺度,而出之勿失者,離根之學,行善以為明者也,其事似是而心則非矣。是故猶之天體然,苟得其明,則眾心之燦皆天也。苟得其善,則萬事之察皆心也。不爾,將事事而比之,隨吾子臣弟友之遇而求合,以能至於道,斯亦爝火之明耳。(《明善堂記》)

  赤子之欲,未成於意。成意故惡,未成意故善,猶之天道風雨然。夫子之所謂習者,習於意,成於意耳。所謂不移者,其亦意之不肯移者耳。故予斷以為惡起於意,起於外,而非起於心,起於智也。

  「諸友且觀,從古亦有一字言知惡者乎?」良久曰:「無之。」曰:「無之,則知其主宰矣。其玄虛而固塞者,非知矣。非虛非固,故能格物。格物者,達此知根性根於感應時,各當其則而不誘於外,是求仁親民一體之學。□□試言之,吾人一身一心耳,何以親民親天下?盡□□之性,而不窮廷綸?」予曰:「在通天下之志。」曰:「是矣。然通不在遠,一一通之以意,則又甚難。能通而不難者,即吾所謂性根知根,不學不慮而能者,其機括也。此知此能,古今人物所同,其不學者未論矣,其知學者只當志立虛己,隨吾感應於與知與能,初念發動處,安則行之,不安則問思辨行,調停而中正之,不作己疑,不涉己見,即是繼善接根通志之學。若或不論安與不安,先懷一併自阻之念,曰吾已非原性矣,是非安可得知?遂從而遏之置之,隨複起念,為之援引思議,修飾佈置,則不免乘之以意見,而固我之因軀殼之緣,輾轉循附,不能自覺,是謂脫善離根成意之學。其於通天下之志,似是實非矣。」(以上《小金山餞別記》)

  劉安甫問曰:「博約分知行可也,但既雲約之以禮,則禮字當亦有說。」曰:「先生嘗雲,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知圓行方,到歸根複命於行上,其天則自合如是。故《易》於《坤》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問答》)

  宇宙之內,渾然粹然而已。渾然粹然而猶有所不可入者,人耳。有人斯有己,有己斯有意。己與人對,意與天下萬物對。物感而意發焉,各得其正,無所著於念而率乎純粹之原者,道也。蓋格於物而誠焉者也,是所謂通吾知於物者也。各得其正,而猶不免有所著焉,不可以化於物者,意也。蓋誠在意而未格於物者也,是所謂以意誠意,其意小者也。發焉既有所著,著極而轉念焉,乘之以貪戾驕泰、不恕不仁而不可解者,意之蔽也。蓋塞於意而無物者也,是所謂以意起意者也。夫物非真無也,知在物而物在焉。物與知無不善者,是故在致而格之,其排決疏瀹而所謂咽喉者沛然矣。夫決疏瀹者,水之汙而非水也。去其不誠以歸於誠者,物之意而非物也。故入門之功,其要在意,其本在知,其用力之總會在格物。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充之足以保四海,親親敬長達之於天下。」皆言格也。格則意化而仁,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真心內徹而意不足言矣,是即所為萬物體一者也。(《誠意說答俞仲立》)

主政唐一菴先生樞

  唐樞字惟中,號一菴,浙之歸安人。嘉靖丙戌進士。除刑部主事。疏論李福達,罷歸。講學著書垂四十年。先生初舉於鄉,入南雍,師事甘泉。其後慕陽明之學而不及見也。故於甘泉之隨處體認天理,陽明之致良知,兩存而精究之。卒標「討真心」三字為的。夫曰真心者,即虞廷之所謂道心也。曰討者,學問思辨行之功,即虞廷之所謂精一也。隨處體認天理,其旨該矣,而學者或昧於反身尋討。致良知,其幾約矣,而學者或失於直任靈明。此討真心之言,不得已而立,苟明得真心在我,不二不雜,王、湛兩家之學,俱無弊矣。然真心即良知也,討即致也,於王學尤近。第良知為自然之體,從其自然者而致之,則工夫在本體之後,猶程子之以誠敬存之也。真心蔽於物欲見聞之中,從而討之,則工夫在本體之先,猶程子之識仁也。陽明常教人於靜中搜尋病根,蓋為學胸中有所藏躲,而為此言以藥之,欲令徹底掃淨,然後可以致此良知雲爾。則討真心,陽明已言之矣,在先生不為創也。

  禮玄剩語

  天地從空中生,故生而不有其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夫太虛者,致一之道,故曰不貳。人亦從空中生,非天地所生。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亦致一之道。天地包裹,其中空,為萬靈聚所。人氣質包裹,空藏於心,亦為萬靈聚所。屈伸闔闢,化機牽擾,而其靈未嘗滅。牽擾者生於有其生,未嘗滅者,乃乾元坤元,太虛之真生。有其生,亦生於真生,初無相別,要之萬靈一真。一事靈,則萬事靈。靈一也,有致一之靈,有只靈於一事,以分合為真假,以存逐為空塞。空則不塞,不塞則萬物皆備。故盡萬物而無邊際則空,落一念著一物,則靈為一隅所覆,是以牽擾之生,即其所在,雖未嘗不生,而終死於其生,乃非所以生生,故曰非真生。古謂無思無為,不識不知,即真生之無生。又謂心之官則思。思者,聖功之本,即真生之自然。生無生者,無逐物之生;自然生者,生虛空之生。世人之思,患在離虛而逐物,迷中起悟,則有轉向入身來。

  盈宇宙假像、假法、假名、假事,盡屬感應;實悟、實證、實際、實進,元端屍物,一實不變,是故可以知始。乃至運用作成,便種種差別,都成幻寓。這裏雖皆一實散見,然終不可以執為據,到底有滅時。惟一元誠缺,資生道敝,迷昧冥區,遂將化跡紛拏,所在信作著實住處,遍起隨逐,終成飄蕩。蓋認形骸為真體,耳目口鼻四肢五內,將有身以後作計,不理原始要終之學,又何以知死生之故?夫感應之理,外悅受而內止,這止處,乃成始成終,玄機命之流行而不已也。此實不變真體,故以不變者為主,則隨應曲當,諸假只是我一事。孔子謂:「吾道一以貫之。」是一所貫滿,不是一以貫萬。假者不容真,假處無能著力,這毫釐之差,相去不止千里。

  理氣無彼此,無異同,無偏全,總是太虛影子。虛之極則能生,故流行而為氣;虛之極則不滯,故靈通而為理。不滯則所以為生,生則得於有生。所以為生,立有生之機,有生負終匱之化。然有生之機,即假終匱之化而見,氣外別無情理處。漢、宋諸儒,分理氣作二種,不知性即理,性亦即是氣,故曰「仁者人也」,「形色天性也」。性中無五德,五德所發見處,都是性;氣亦無二氣五氣,只有元氣流行,隨在變化。這裏有所存主,便謂之德;各中時措之宜,便有五者名目。若在五者上覓性,則非德矣。天地有人,如人腹內有心。人為萬物之靈,於理氣不容毫髮分別。雖禽獸草木,誰或出此?氣各有偏塞,理亦即此而在。蓋理無定體,可通處即是。若必以能言能行,衣冠禮樂為理,即是泥於人相,不曾推見至理。苟泥於人相,雖天地亦喚不得作全理,風雨露雷,山河大地,俱不是神物。若能超於人物相外,則禽獸之生化,草木之榮瘁,何等聲名文物,各擅通處。其實論到極全大備,天地之道,人猶有所憾。只有人者,天地之心,聖人成能知天地之化育,中間純駁去處,複有丹頭可據,點化有恃也。

  浩浩太虛,無有際住處,中間靈通神妙,徹宇徹宙,亦不見從何處舉起,向何處引著。人氣質之凝,似有住際,然神通在心,故其氣也無涯,其有涯,惟有生耳。舍其有生而能自主,其所為氣,總是浩浩一物,乘不間之體,而屍本全之化,初未嘗毫髮添助,亦未嘗毫髮假借。界隔塵根而分別出,妄施好惡而取捨立,輾轉情機而蔽固深,積累觸忤而仇冤結,貪安方便而阻畫成,遂使靈氣惰於有涯,而太虛真機時每流行而不息,而複不自覺。乃舍此而他求學問之功,其荒矣哉!

  性無有無空實,幻從空化,迷由無墮。幻則隨處妄有,迷則隨處滯實。性者,得於天地之生理,有無空實之境,物而不神,含生而就死。

  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是氣,道亦是氣。陰陽所以能繼,乃相善之所在,這是心之流行,然非命在於善;陰陽所以各成,乃惟真之所在,這是心之流行,然非心著於成。性根為天地萬物之主,天地萬物有變,性根不變。在人則寄含心中一竅,是為心地。此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玄機,豈容著得些子?才著些子,便是不能繼、不能成的病根。故以善惡體性,即落意見;以善惡觀心,即落情欲。情欲從性外覓心,意見從命外覓性,皆是緣物而起,皆為有倚之學。

  古今不少英慧俊傑,只未得著實腳踝,趨趨步步,徒作一場想像話頭,玩弄景相耳。這懸空學問,有從文典上拈著,有從事機上會著,有從傳授上得著,有從困頓上通著,有從漸染上沿著,總不外識神上影響涉獵,將自身飄蕩宇宙之外,因空體空,忘置軀殼中含之空。古人所謂修身踐形,乃在七尺之躬,了三才極理。妄認浪修,執殉家當,隨處停泊,只管漫天潑地,倚古粘今,卻於化機分落種魄無干。夫凡有血氣,皆含虛妙而翾毛,性多偏塞,究竟為軀殼所限。人世殊質異稟,所抱差別,雖為萬物至靈,有丹頭可點,然當下進為,亦只從腳踝發軔。此是學者第一步,這處獵等,縱飛輪神進之功,枉費心力。

  自生身以來,通髓徹骨,都是習心運用。俗人有俗人之習,學者有學者之習,古今有世習,四方有土習,真與習化,機成天作,每向自己方便中窩頓。凡日用睹記討論,只培溉得此習。中間有新得奇悟,闊趨峻立,總不脫此習上發基。方且自認從學術起家,誤矣!

  情不定境,美惡瞥起,流注苦樂,百解不能脫,智者追從性根上料理。又機不自由,念慮泉湧,動而以遏勝之,終落強制。於此不的見所來,何從下手!當其境之未生,自以其後動之情,非己所宜有;及其境之既設,信無所憑,識因潛發。夫信淺故無憑,忘隱故潛發,造化玄機,靈通浩浩,未涉軀殼些子。這處不加體驗,最容易錯認,一誤永誤,收拾費力。乃複執迷為明,終身不見惡境,彼亦烏知其非有也?

  本性各各具足,只被信心擔閣,一返即得,一主即張,一現前即意流千古,一對境即智周萬物。若不返不主,一任察觀天地,博通今古,口中歷歷,意中了了,總是傀儡在場上。迷中忽悟此意,笑得如此容易,亦被如此錯過。則到這裏,不覺甘心舍放舊身命,完複本來體段,不使離析作兩截人。所謂兩截人,自身靈光不將在自身上作用,猶之折裂身分。所以肯處便是進處,悟處便是到處,切忌自家身子,替人打哄度日。

  三一測

  由中陰起識,由乾始發智。乾自太虛生,靈合內外為知,五蘊不得而成。蓋五蘊,身目鼻口耳,蔽於陰濁,然而識與智,彼其察焉一也。故情之成,定於資生之實,其所為生,必有行成之者,然後得正而伸之。此推行之化,乃天造自有,贅之以人力,鮮不蹶於所值,皆中陰起也。蓋陽明勝則德性用,陰濁勝則物欲行。陽之為明也,陰之為濁也,未始異為兩物,以其互見而察之者也。顧其勝不勝,以別物欲德性,從此則名此,從彼則名彼,或得乎全,或據其偏之不同耳。坤之先迷,迷於陽也,是以謂之陰;乾之知始,始乎陰也,是以謂之陽。惟其迷,則一切皆迷,其後之所得,得其所就之偏而已;惟其知,則一切皆智,雖未嘗無所被寓,莫非全體之為用也。故轉識成智,在致其思焉,思之思之,鬼神將通之。(《陰識》)

  七情陽也,注而緣物,陽自外流,而內陰滯矣。雲行雨施,春舒夏假,陽注而其虛不損。太虛者無所有,無所有則無所雜,故不損。此以逐彼。有緣之情,敝於無本。所謂無本,敝於其本之有物。當其生也,芃芃乎其來也,不能以或禦,勢之有引之於前也。然而本不盡滅,未嘗不勃,其中勢之不能勝也。聖門立方,不治病,治受病之源。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見人仰,猶天之恒燠恒寒,陽九百六,立見不遠之複。不變乎其本,則然耳。不然,天下之情如水能塞其委流,不能保汩汩乎源之不已也。(《七情》)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以其偏者付物,而物束於命。物無立命之性,性無致命之才,氣無造命之具。人則異是,雖縕搆滓駁,愚能明,柔能強,故氣不歉於自立。其大敝焉於習,乃資其明用為奸,資其強用為暴。蓋不善用性,亦其無不有之故具也。(《物氣偏》)

  氣非虛不生,命非氣不行,性非命不始,虛非性不終。天者虛之所在,而命之所出也。太虛不得不生氣,有無相入,空實相含,有之機攝,無以流虛,無之妙孕,有以函實,於是蕩沖漠而滋消息。其為物無妄,則其生生也不匱,故氣與命一物也。氣不二於命,又何性之二耶?橫渠曰:「合虛與氣,有性之名。」辭雖似析,意實相禦,不得已之言也。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反之雲者,複其初也。能為反者,氣之終不能勝者也。不能勝者,氣之自具其美不澌滅也。明道曰:「二之則不是。」所謂論不論,亦不得已之言也。伊川曰:「形易則性易。」性非易也,氣使之然也。濂溪「性剛柔善惡中」,謂至其中為性真。若五性雜感,則善惡分也。夫「氣質之性」之說,發於四先正,然而其指有在,非致疑性善。孔子以性為相近,子思子三知三行,得四先正所同然。其近也,非所以為兼也,兼則二之矣。其三也,畢可以歸一也,不能歸則二之矣。性無不善,合古今而同之,有所病於氣,而氣負能反之具,則近之者於善之中相近,未全墮於惡也。有所別於今,而氣負能進之機,則三之者乃追責其本,未便定其品也。蓋論性而及氣質,推其用之所至,自其感物之動而追原本始,性固未嘗敝也。故勇不決於力者,非才之罪也;辨不定於志者,非明之短也;德不長於事者,非理之衰也。其為習者,三之二,其為懦而闇生於勢地者,三之一。若於性居無幾深致思焉可考而工於學矣。(《性一》)

  真心圖說

  外一圈,元氣之謂也;次中一圈,人身之謂也;最中一圈,人心之謂也。元氣即太極也,可見者為天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而心具中理。天地無不包,故居外。萬物各得其偏,至真至精者為人,故居天地之正中。維皇降衷,無少偏倚,退藏於密,心之為心也,故居最中。夫中無所著,無所著則虛,虛而生靈,靈能通天地,包萬物。心該天地,是故人為萬物,貴得天地之中也。人為萬物露,心具天地之中也。人即天,天即心,心無弗有,無弗能,宰製萬物,放諸四海而准,與天地參,不容偽者也。著一物,為塞、為偏、為私、為軀殼之身,是謂失其真心。

  真心是人實有之心,實有之心乃天地生人之根柢,亙古今不變,不著一物,是謂中者天下大本。人孰無心?只因隨情逐物生心,非天地大中之本心,不得為事物之主。必尋討精詳,辨其真而用之,不幫補外求,亦不索之元妙無影,自然舉念天則,擬議以成變化。其怠緩於過,錯假為真,便一齊倒塌,醉生夢死,此討之之功所以不可廢也。

  今三尺童子,知事由心作;小生初學,知道自心傳。則認心不真、縱而不檢者,以為隨俗任情,不礙立身,自昧其神明之靈,褻天違天,淺識者以見聞所習,信而為當然,執以運用,戾人罔人,不力考而深思之,何以迸出原生本體?

  天之生人,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人之為心,亦是不學而知,不慮而能。其所為知所為能,又卻停停當當,增不得一些。徹古徹今,隨愚隨聖,無二道,無兩心。私欲起,知能為物念所蔽,於是昏明強弱、低昂淺深雜出,然原生之知能與既壞之知能,總是一知一能。原生者全體定,而正用由此而發;既壞者偏于所便安,而用不得其正。全體定,是謂良知良能;偏于所便安,是謂識神小有才。識神與良知,小有才與良能,茍不自為主,深加精別,則妄與真混。

  不有命則無以主其生,不有氣則無以為生。其為生,心也,而主之者其真心也。於其生而思所以主之者,是討也。心無兩心,立乎其心之大,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從其所令,則為真心;以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之所被以生心,則心非其心矣。

  宇宙真光景,自古流傳迄今,風日雨雷山川草木,今猶古也;文物聲名衣冠居處,今猶古也。只一念朕兆,乍呈乍滅,歘作歘改,而不著不察,乃其病根。故有初發念本是真機,外感乘之而變,竟迷故步,以至愈感愈離,忘其所起。亦有隨常應變,原無關轄,而中靈偶啟,秉彝勃然,肇不知其所因,泯不知其所尼,事非降心,內非襲外,其心賦畀有系於天,而梏蔽亦別於人故也。天理不架漏過時,人心豈牽補度日?能一致留神,則點而化,中間終始之義,不必追尋,而久暫之勢,亦不煩預告。在當下為之者,己真心即是良,知良知是活機,活為性,機為欲,活機性之欲也。惟陽能活,惟陰能機。陽者虛之流行而不滯,陰者物之關轄而成運。合而發之,是為天靈,妄以為動,謂之變詐。此處毫釐千里,學者不致辨其間,總非活潑真體,所以一動便涉私利。善學者須懲根器所限,又念末俗頹習,加心於貨利之交,嚴決取捨。這關隘一透,然後隨所舉動,容易措手足雲。命從愛生,愛因欲有,此亦就所生所化而言,正是機之關轄而成運者。若追求天命原始,則生生化化流行不滯之妙,只在真實一念上辨別。此一念倘轉動不來,永被穢濁牽縛,及至生盡化還,方信無益其真。

  晦明為興居,溫飽為縷粒,遘合而揖序形,宴笑而豐神動,此日用之順機也。然熟于習心而真己移矣。夫緣順平施,無所橫於喜怒,且變而失其本始,況憑倚所欲而梗其好,其不拂然抵而應之?於是假性中識能,以濟吾私營營,貪天功為己力,又複錯擬典冊,以起附會,摩構意見,以申漁獵,事愈明而道昧,名益蓋而意衰,敝過隱伏,淪胥為溺,皆不討之故也。

  心一也,曷言乎真之與假也?心得其心之體為真,有所因而動,則受病而為假。體病則用必不當,然而從其中以令五官百骸,其為心,則未始不為心也。醫家十二經,其一則心包絡,又名心主經。手少陰為真心經,心包絡乃真心之別脈,不與真心同經。真心為君火,心主為相火,二者其脈雖殊,均謂之心。君火為火之全體,相火一時用事之火。一時用事,雖未嘗離體而有,顧未盡其體耳。真心不病,病者心包絡,與三焦相表裏。三焦氣之父,心包血之母,君火不能自盈乏。神明之舍,凝命而立,則三焦之運如度,而心包善輔,否則火不炎則鬱,病由以生。此賓主之義,而養生繕性,當各圖其本也。

  或謂:「性本至虛,執心而以討為務,不幾於雜乎?」曰:「性立天下之有,其有也,以其無所著也,故謂之虛。易有太極,書建其有極,詩有物有則,莫不有歸的。故初學至聖人,皆不可忘學。」或又謂:「道妙萬物,泥討而盤桓於心,不幾於廢乎?」曰:「萬物皆備於我,以方寸管攝物理,約而精之,其道光明不能外也。」或又謂:「德以自然為宗,庸心以為討,不幾於擾乎?」曰:「討者天功也,非有加於人力,必因天機之動而別其敝於人者,不盡人聰明,則天聰明莫能全察,其幾已矣。」

  景行館論

  真心乃人實有之心,是人自知的所在,無賢愚,無古今,無老幼,無操舍,無貴賤,只被人自埋沒,不肯露出頭面。埋沒非一端,大約是緣習見聞。心乃氣機流行之本,屈伸闔辟,所從以命,故耳目之官主役,心之官主思。役為價從,思為宰令。價從頑黠,竊弄權柄,如亂世舍其正統、脅從雄據之盜。學者欲嚴正統,須死得見聞一番。要死見聞,須將實有之心依靠他做,隨時隨事,無往不是這心,運用平昔所見所聞,一無粘染掛礙,如此做去,自然日高明。(《論真心》)

  性無本然氣質之別,天地之性,即在形而後有之中。天之所賦,元是純粹至善。氣質有清濁純駁不同,其清與純本然不壞,雖濁者駁者而清純之體未嘗全變。其未全變處,便是本性存焉。此是能善反的丹頭。(《論性》)

  凡人一言一行,外面可見之跡,都是糟粕。彼我相通之機,只在冥冥中,不可得見這點意思。今人只怪人不應我,正不是反己之學。直做到與物大同,七尺之軀與千人萬人打做得一片,才是心體逼真處。一有礙置,便是工夫未了當也。(《論感》)

  功夫就是本體,不容添得一些,尋見本體不走作,才是真功夫。若以去人欲,做存天理工夫,便如捕賊保家。所謂克己復禮,惟其禮,故己克。所謂閑邪存誠,惟其誠,故邪閑。故存天理,是去人欲的下手處。荀卿性惡之說,不曾教人從惡,只要人反轉克治,這便矯枉過正,不在本體上做工夫,卻從外邊討取。不自信,將誰以為據乎?(《論工夫》)

  陽明先生教致良知,學者昧于致之之義,妄詆良知不足倚靠,錯認工夫為太容易。殊不知人人自知乃實有的心,雖被外面見聞牽引,實有的心常在這裏,這便是良知,即此真察而真行之,便是致。若謂人無實有的心,則非所以為人;若謂實有的心不足用,便是獵等妄想;若謂實有的心棄而不用,是不尋討之罪也。(《論教》)

  聖人有心法,無事法。人見聖人亦曾指一事褒貶,遂不免加情於人,所見之地,便泥著格套。要知聖人先得其心,然後因其粗而論之,故能脫然毀譽境外,才可馳驟世途,雖波濤擾攘中,常得透出頭來。有本故也。(《論應事》)

  易不外象占。聖人因人事幾之動而象其理,象乃吾心中之象,占是心占之,擬議以成其變化。作易者無中立有,學易者動裏索靜。畫以立之,占以索之。(《論易》)

  詩之為經,聖人專形容人本等性情。學詩之法,當想像詩人情性,何等氣象,務得其天生之本然。(《論詩》)

  春秋是非之書,不是賞罰之書。聖人不專意褒貶人,欲直指人心是非之實,以詔於世。恐懸空話頭人不解悟,故借魯史所載發明某是某非,則天理之正,人心之安,綱常倫理,於是取衷,非則人欲之私,人之所惡,綱常倫理,於是滅絕。聖學王猷,皆不外眾人能知能行之本,在察其真而已。(《論春秋》)

  禮不取《儀禮》、《周禮》為經,而以《禮記》者何?經主發明義理,二禮所說,總是粗跡,《禮記》是推出所以為禮之意。(《論禮》)

  書亦是各代故實,其以為經,乃二帝三皇順時為治精要處,其規模之大,節目之詳,整然包括宇宙氣象。法在則道在。(《論書》以上論《五經》)

  天之生人,萬理畢備,故萬化從出,足周所用。有耳可聞,有目可視,有口可言,有手可持,有足可行,豈有不能自養之理?只理被人自墮落,無所用心,五官四肢失其職業,乃歸咎天命,不知此命自我心中渙汗。(《論養》)

  雜著

  崔後渠曰:「道一,不可以二求;意有,不可以無求;理之極,不可以形氣求。」曰:「至一不二,真有歸無極,理不外氣。」翁謂「圓徹靈覺,神明居之」,則雖欲二而有所不能歧也。翁謂「康欽齊作,赫赫穆穆同體」,則意不落意,乃其為未嘗有也。翁謂「能通者神,所通者理」,陰陽不測之謂神,神理曾有異義乎?渠曰:「虛之所包無窮,形之所納有限。道與性與理生於虛,心與精與神生於形,胡為乎弗異之?」曰:「圜中竅外而為心,以其虛也。虛而生神生精,圓徹靈明之所具乎!謂其方盈寸,取其所涵,不即其血肉。故心無心,心之所以為心,命於性。性無性,性之所以為性,現於心。心命於性,則清通而為神,機不容以自滯,性現於心,則密察而為精,理不能以自昧。背性而馳心,暴氣之徒也,以是小其心,可乎?」(《楊子折衷序》)

  天地間只一氣,氣得其平之謂虛,平昭其序之謂理,理當其施之謂道,能主其施之謂心,能發其昭之謂性。五者皆天也。(《明州與王同野談》)

  人之所以為人,主之以心,而本之於性,故性是心之所以為心。性之本體,自然而無聲無臭者,天也,性之生生而不容自己者,道也。故自性也,無所有而立天下之有。惟無所有,是為無極之真。視不見,聽不聞,廓然寂然,故曰太虛。惟立天下之有,是謂本然之則。絪縕屈伸,摩蕩兼制,日運而不滯,故曰氣化。

  天者性之本,道者性之體,心者性之郛廓。天命之謂性,言其本也;率性之謂道,言其體也;修道而戒懼慎獨,言其守郛廓之功也。(以上《溫縣講章》)

  謂良知有聖愚古今固不敢,謂良知下手即了手亦不敢。問:有幫補不?曰:無幫補,有造就,無作為,有體認,不惟自信以致之,又須好學以致之。蓋良知只是個丹頭,真須點化始得。

  告子以欲食欲色為性,即其發生處謂仁。仁由心出,非有所待於外。即其得當處謂義,義隨事變,非能直了於內。孟子乃先詰其所指,以究病根之所在。告子答以事變合宜,從物所定,故謂之義外。孟子謂物無一定之跡,豈能泥而無別?又詰其果在物上求義,抑在處物上求義?告子以為處物乃是人,在物有一定之處,吾從而因之是謂義。此其所以為外。孟子謂嗜吾炙與嗜秦炙,固有一定之處,但嗜乃心所發生,不應亦謂之外。行吾敬,以行為義,故在內。孟季子謂敬因人立,不待我行之。孟子言敬雖立於人,然在其人身上,又隨時而別,必須我裁度乃可得,豈非是我所行?孟季子言敬固別于隨時,都是其人身上起,與我無干。公都子謂飲湯飲水,亦隨時而別,然皆從此心發動,豈謂無干?觀上論,則在外之辯明;觀下論,則非內之辨明,然總歸結嗜飲之間。告子以食色為性,已明仁內之旨,而孟子因其所通,牖之也。夫義外之說所自來,非以其外而不知顧也,蓋欲牽補人力以助天功,然後盡修為之學,荀子性惡之意,亦猶是耳。惟其泥,有以騖窮物,既著義外之非,則必緣空以生虛見,並遺仁內之實,而性非其性,天命之真,乃入動靜隱顯之偏矣,能不辨乎!(以上《紀客談》)

  一庵語錄

  性者萬物之一源,求盡人物之性,才是盡己性之實。

  用世是我處民物,處之之道,只在感應間,不失定理。

  性之感于世而應之,寂然不動,一觸而遂通天下之故。天下之故,乃萬物皆備之體,能使其體之全具,非養就寂本,烏得遂通?獨乃感與應關棙,慎之所以持其兩也。

  問:「知行何以合一?」曰:「主宰處是知,發用處是行。知即乾知大始,行即坤作成物。未有離乾以為坤,亦未有離坤以為乾者。獨陽舍坤,是落空想像,孤陰舍乾,則不知而作,皆非真乾真坤。故以考索記問為知者,遂為知先而行後,其知非允迪之明;以襲取強為為行者,遂謂行實而知虛,其行非由衷而出。兩者如形影,除一個不得。自來聖賢說知行,皆是假舉虛位,初未嘗實指知某行某。蓋隨其所行,能著能察處乃為知。人之所以為人,日用雲為,何曾缺乏?只少此一知,如無根之樹。滿天下都甘做無根人。」又問:「世人日用雲為,非知,如何做得出?」曰:「皆是見聞習熟,心漫然隨意識轉動,未嘗的由主宰發越也。」

  人只有一條命根,與物大同,無有異處。若二三,便是私己。直須光光淨淨,打疊到逼真,不添一物,然後變化不測。

  儒者之學,只在感應。能將心性感處,研窮事理的當以應之,是為用世。後世學問多端,不向事物上馳逐遂其利欲之私,即落枯寂以求心性,卻將天地生生之機滅減分數。良知一拈萬到,本末具舉,但以溷擾成習之心,落事落識。機關已熟,種種牽障。從真上起弊,弊上起救,救上複起弊,弊上複起救,救弊拗橫時,真妄雜出。信於直內,其勢必至拗己;信於非之而不顧,其勢必至違眾;信於調停,其勢必至陪奉世情。其曰人人完具,乃儱侗顢頇話,則有致之之功,所宜勉力。

  人之過,他人難言,惟自省自知之。然知過亦難言,所見未定,必起意識,便眩是非,擅出異同。改過亦難言,有改而除其召致之原,有改而竄其形跡之表,有改而移其蹈曆之路,惟除原乃是真改。文過亦難言,世以掩飾為文,不知意之所便,資所近似,體段威儀,不著不察,皆所以文之欲。聞過亦難言,子路喜聞過,先篤於為學,放心虛理明,聲入而心通,若劈頭聞來,也無用。是以欲求言過,必先盡事,有必有事焉,然後可酌忘助。

  知最活,凝於德則為真知,逐於物則為識神,故工夫在於止。

  齊治平,乃修身之所在。心則身之主宰。然心太虛,不能施力,則感應處可以表見,是為意。這感應從何來?心虛則生靈,曰知。有物一觸,其靈畢照,於是因其物感,以此靈照而應之,則格致之功盡。感應實得其理,而主宰者是正矣。

  悟與見,毫釐千里,見也得悟狀,悟亦類見幾,只悟從全體上呈露,見卻透得一路。即此一路,已謂通髓徹骨,但非寂然本體,與觀會大法,所以不能遂通,不能行其典禮。推原病根,畢竟是心不虛。認得虛為悟體,乃不落揣摩。又或於悟起病,以儱侗標認大意,於條理處不照顧,終墮潦草,並無見解之用。故悟亦靠不得,學然後知不足,是認虛之學,方可得真悟。

  問「理一分殊」,曰:」一是理真,真是一條路,無雜二三,所以分定,不得不殊,豈容假借增損?若以私智穿鑿,不立純體,便厚薄高下大小倒置,隨在不停當。有謂理雖一而分實殊者,專重分上,將何處作把柄去殊得?有謂理則一分則殊者,是兩重臨境,當感如何互相下手?有謂分雖殊而理惟一者,專重理上,或墮儱侗虛見。聖人心體純粹至善,所以其幾之動,隨處以時出之。蓋形見處是分殊,主宰處是理一,兩者當時同有。」

  問:「合著本體方是工夫,做得工夫方識本體。如何?」曰:「兩言亦須善體。天生人,心性有善無惡,乃其大概。中間見在分量器局,又各各不同,能進而求之,日新深造,所以本等體段,原無一物可見,只從實踐徹悟處便是。若不用功,本體即不呈露,若踐不實、悟不徹,雖有浪講虛解,本然之體亦漫乎無具。故即人工夫所在這些,才可名本體這些,豈得先有本體,將工夫去合?又先有工夫,複去見著一個本體?」

  問:「不忍不為,達之所忍所為,如何達?」曰:「學者實落下手。若待推而達之,不幾于勞擾而綴憑之乎?善學之法,須直截發動真機,就事運誠,隨事正感,豈可因我明處,豫先作念,推到不明上?或因不明處,追考原初明的來作樣子?此是孟子指點人身真機,處處完具,只被私欲間隔,有能有不能。若能處處不為私欲間隔,如明處作為,無有不能為者,非謂必待比擬推廣然後可能。」

  倭患亟,會城集議。先生曰:「今日所以久無成功者,只少一段事。」眾問雲何,曰:「只有不殺倭子的心,便可萬全。」眾笑其迂。曰:「此卻是實理。人生作事,直須從造化算來,今日種種設計,都是無頭勾當。初啟釁端,原因國家德脈不貫通,迄今出戰,亦須潔淨打疊心地,一片不忍生民之意,以為取勝根基,才不破綻。若惟以殺為事,乃是倚靠宇宙間戾氣,縱一時得勝,亦非仁義之師,況不可必乎?即如天之雷霆,豈脫了大造生生做出來?」

  先生之侄欲為賈,困於無資,先生令其訪眾賈,能自具本者幾何。侄複命曰:「十無二三。」先生曰:「富者藉人以為賈,其求賈也,甚于賈者之求資也。而賈者每不稱富者之求,以無信也。子不必憂資,憂不能信耳。」

  凡人日用雲為,未必無知做出來,只是習熟見聞之知,非德性之知,畢竟為不知而作。從早至晚,如作揖吃飯著衣,七八都由罔昧舉動。若真真肚子裏陶鑄無幾,及干涉重務,雖或經心一番,卻又從聞見之知上打發,將平昔與友朋深考力辨的放在一邊。如此學問,雖萬千也無用。

  道理平平妥妥,可知可行,至簡至易,中庸其至矣乎。只是日用常行中而庸者,便為極至道理,人卻不肯知不肯行,看做天來大海樣深的。殊不知這個天則昭然自在,乃因驕性起便飛揚而上,吝心起便卑墮而下,躁心起便縱放而前,怠心起便廓落而後,侵心起便攘攘而右,怯心起便委順而左,奇心起便索隱行怪,巧心起便機械變詐,所以中庸不可能。若種種心俱泯,即是平平妥妥的,即是察乎天地。

  耳目口鼻四肢為形,視聽言動持行為氣,聰明睿知恭重為神,所以運聰明睿知恭重為魂,所以定視聽言動持行為魄。魂屬陽,魄屬陰,孤陰易敝,有陽魂以載陰魄,然後能勝於用。常人只是魄來載魂,非魂之載魄也。

  道理難以名狀,不得已而強名曰太極,然而未嘗言理為太極也,亦未嘗言道為太極也。則所謂太極者果何物哉?即兩儀四象、男女事物之類之謂也。真至之理,皆著見於日用之間,惟在人自悟。人之所以能悟者,其最靈之為恃乎!(以下《太極枝辭》)

  氣只有一氣,陽氣是也。陽息為陰,故陰者陽之所不足也,女者男之所不足也,惡者善之所不足也。惡亞心也,謂之失其本心。

  造化凝締之機,所以流行宇宙者,五行實無後先多寡之異,其各附之以五,而後其資始全。五非土也,即指五行而言之也,謂雖分定而不離乎本體也。總非截然有此位次,皆借是數以明其意耳。

  太極生生之機,無一息不流行,無一息不停止。流行者造化發育之妙,停止者實體常住之真。流行而不止息,是動而無靜;止息而不流行,是靜而無動。動靜一時俱有,合而言之也。

  問:「幾為聖人所有,如何又有惡幾?」曰:「惡豈有幾?如弩然,機發便其直如矢,自然旁行不得。」又問:「如何為幾分善惡?」曰:「此對誠無為而言,謂幾分善惡,蓋有善而無惡也。」(以下《宋學商求》)

  《易》「一陰一陽之謂道」,兩一字以言乎等均者也。時陽而陽之,時陰而陰之,不失其太虛之本,則道之所在也。愆陽伏陰,橫於流行而無所主,得為道耶?不愆不伏,不橫於流行,則為時陽時陰。陰陽時則和而無戾,是橫渠之所謂道也。故氣得其正之謂道,不必氣外別尋道,道所運化之為氣,不必道上更生氣。

  問:「陳龍川論漢唐之治,如何?」曰:「此是論道體,逝者如斯夫意思。渠謂天下大物,不是本領宏大開廣,卻擔當不去。蓋雖智力欺假一時,亦不旋踵而定,豈能勉強得三四百年來?這誠有協于人心,可包裹許多品彙處,才能安於自享。中間偏全純駁高下淺深,即在三代,其遞世傳業,猶有不能盡齊者。若謂架漏牽補度時日,豈惟漢祖唐宗,縱到嬴隋操莽,固未嘗澌滅。龍川不是論人品,亦不是論治道,乃直指化機流行,大塊滿眼,皆本相呈露。惟其知之便能體,惟其體之便是道。至其出入大小生熟,以分人品賢愚,而別治道隆汙,則三代漢唐,不待智者而後以為異同也。」

侍郎蔡白石先生汝楠

  蔡汝楠字子木,號白石,西浙之德清人。八歲侍父聽講于甘泉座下,輒有解悟。年十八舉進士,授行人,轉南京刑部員外郎。出守歸德、衡州,曆江西參政,山東按察使,江西布政使。升右副都禦史,巡撫河南。召為戍政兵部侍郎。改南京工部,卒官。先生初氾濫于詞章,所至與友朋登臨唱和為樂。衡州始與諸生窮經於石鼓書院,而趙大洲來遊,又為之開拓其識見。江西以後,親證之東廓、念庵,於是平生所授於甘泉隨處體認天理之學,始有著落。蓋先生師則甘泉,而友則皆陽明之門下也。

  端居寤言

  舉天下講理講學,俱不甚謬。聖人並無以異人,只到實體之際,便生出支節。有可講者,即如敬為聖學之要,內史過亦知敬是德之輿。若道如何是敬,便有密密工夫。一日之中,是敬不是敬,感應之際,有將迎無將迎,都不知覺,因原只是認得光影,未曾知得真切。聖賢終身學問,只是知之真體之密耳。

  從頭學聖人之志道,則問禮問官,不妨漸學,從頭便學問禮問官。恐搜索講求,別成伎倆。

  貌言視聽思,天之所以與人者,恭從明聰睿,人之所以體天者。若必以為根塵,則天何為與此垢累以戚人心乎?象山先生曰:「儒者經世,釋者出世。」公私之辨也。

  言者人之發聲,行者人之應跡。聲從何處發,跡從何處應,知得去處,下得擬議工夫,方能成得變化。

  知誘物化之後,又騖於口耳光影之學,承虛接響,的然日亡,亦是斧斤伐之,牛羊又從而牧之。才於人所不見處收攝凝定,忽然不及湊泊,不倚記誦,天理自爾呈露,便是日夜生息,雨露滋順也。

  今人於事變順逆,亦每每委之天命,只是朦朧不明,知不分曉,強將此言聊自支撐。其中實自搖惑。聖人知命,直是洞徹源頭,賢人卻知有義,便於命上自能分曉,都不是影響說命也。

  或疑程子取穀神不死之語,予舉張橫渠曰「太虛無動搖,故為至實」。然則儒老之辨安在?曰:「其言雖合,其發言之意則殊。」老氏從自已軀殼中發此意,儒者從天地太虛中發此意。

  孟子辨告子、辟楊墨、卑管晏、斥鄉願,只因孟子見聖賢一端,的確分明,故灼然知異于聖賢之學。今聖賢一端正未理會,卻據前賢見成言語附和末響,不如且尋求自已做聖賢一端之正。此一端既精,異端自不能雜,複何難辟之有!

  學問各有一處,老氏一此謙柔心,佛氏一此空寂心,楊氏一此為我心,墨氏一此兼愛心,彭篯一此養生心,只是不明乎善,不知所止,做入他歧而為二三。

  天地以生物為心,而不能必物之成,花之千葉者不實,其最先發者早萎,亦天地自然之力量也。老子退一著,亦識得如此,但質之聖學,知天地之化與時消息,而無容心,其間則老子毫釐千里之謬矣。故知天理者,能善用易。

  不獨老子有合于易,《參同》《陰符》時契造化之機,其用處便私己。程子曰:「雖公天下之理,以私心為之,便是私。」

  問:「比物聯類之學,或有不得而湊泊者,則如之何?」曰:「正不欲其聯比湊泊也。天高地下,萬物散殊。散殊之中,必欲聯比湊泊,是雕刻之化矣。只流而不息,合同而化,是謂大同。聖人千言萬語,天地千變萬化,異者必不盡同,只要知同歸一致之處。」

  聖賢地位非可想像,只聖賢事合下做得。灑掃應對,可精義入神。

  文章功名,聞見知解,皆足羈縻豪傑。故銷市井富貴之習心易,銷文章功名之習心難。銷文章功名之習心易,銷聞見知解之習心難。聖人精進,凡物不能羈絆,只是能放下一切好地位,都住不得也。

  老氏以物為外,故有芻狗之喻。聖人合內外以成仁,本無憧憧之心,實有肫肫之仁,何嘗如此。

  莊子將感應為托不得已以養自然,豈若將感應為自不能已而任自然?故老莊以為自然者,聖人謂之矯強。

  方今人良知天理之學,似說得太易。故人往往作口耳知解,全無實得。聖人發蒙在亨行時中,要之良知天理,可亨之道也。必須童蒙求我,初筮方告,謂之時中。不然非惟無益於人,抑且有乖於道。

  程子曰「坐忘便是坐馳。所以坐馳者,因莊生不知學問」。其言本出於老子杳冥恍忽之意。所謂心齋,乃齋其蕩然無主之心,非明善之誠,知止之定,坐而入忘,蓋茫然而不自知耳。

  五福六極,氣之不齊也。陰陽變化,其機莫測,聖人之心,真知陰陽消長之故,謂之知命。命不離乎氣也。

  胡五峰曰:「居敬所以精義。」朱子晚年深取其言,可見朱子居敬窮理之說,未嘗分為二也。孔門以主敬為求仁,五峰又以居敬為精義,要之一敬立而四德備矣。

  象山先生每令學者戒勝心,最切病痛。鵝湖之辨,勝心又不知不覺發見出來,後乃每歎鵝湖之失。因思天下學者種種病痛,各各自明,只從知見得及工夫未懇到處,罅縫中不知不覺而發。平居既自知,發後又能悔。何故正當其時忽然髮露?若用功懇到,雖未渾化,念頭動處,自如紅爐點雪。象山勝心之戒,及發而複悔,學者俱宜細看,庶有得力工夫。蓋象山當時想亦如此用功也。

  古人聲律,非止發之詠歌,被之管弦。虛明之體,合乎元聲,凡言皆中律言也。六經之言,雝雝鏘鏘。諸子百家,則沾滯散亂之音作矣。故孟子知言,非知言也,知心聲也。

  問:「樂者心之本體,恐懼悲哀相妨累否?」曰:「樂者非踴躍歡喜之謂,無不樂之謂也。肫肫皓皓,為懼為哀,皆真機也。初非一朝之患加得分毫,何妨累之有?若以物欲之憂為憂,威武之懼為懼,及當懼當憂,凝滯留著,則不特哀懼妨累,而肆樂沉湎流而不節,亦甚悖馳君子之樂矣。」

  安土敦仁,中心安仁也。故感發處無非愛人,退之博愛謂仁,止道其用。

  古人舉先民詢於芻蕘,蓋天下只有一個是,更不可增。有一個是,便有一個非,消滅不得。芻蕘之言是,聖人從而是之;聖人之言非,朦瞽庶人得而非之。若一有勝心,則不特芻蕘必增聖人已是之言,一有狥心,則不特聖人必狥偏智一隅之見,自此本然是非之度,幾于淩夷,而學問家因之多事矣。

  謝上蔡以覺言仁,未為不是。朱子病其說,又言敬則自能覺。愚意敬即覺也,但敬覺工夫最精。上蔡言儒之仁佛之覺,則非。

  人性全而物性偏。人心智無涯,故反危殆;物心智有限,故反近自然。人要持危而入于自然,只在存之而已。本體常存,私智無自而生。私智不生,便不害性。不害性,是養性也。

  神發智也,智之鑿處為知誘。人生而靜不容說,正感發時,常覺得便是主靜路上工夫。

  天德天道,天道無期必,期必便是計功謀利。尹和靖曰:「如潦則止,如霽則行。」何期必之有!

侍郎許敬菴先生孚遠

  許孚遠字孟仲,號敬菴,浙之德清人。嘉靖壬戌進士。授南工部主事,轉吏部。尋調北大計,與塚宰楊襄毅[溥]不合,移病歸。起考工主事,高文襄不說,出為廣東僉事,降海盜李茂、許俊美,移閩臬。考功王篆修怨,複中計典,謫鹽運司判官。萬曆二年擢南太仆寺丞,遷南文選郎中,請告,補車駕郎中。謁江陵,問及馬政,先生倉卒置對,甚詳明,江陵深契之,欲加大用,而王篆自以為功,使親己,先生不應,出知建昌府。給事中鄒南臬薦之,遷陝西提學副使,擢應天府丞。以申救李見羅鐫級歸。起廣東僉事,轉廣西副使,入為右通政。以右僉都禦史巡撫福建。日本對貢事起,先生疏言發兵擊之為上策,禦之為中策,對貢非策也。其後朝廷卒用其中策。召為南大理寺卿,晉南兵部右侍郎而罷。三十二年七月卒,贈南工部尚書。

  先生自少為諸生時,竊慕古聖賢之為人,羞與鄉黨之士相爭逐。年二十四,薦於鄉,退而學於唐一菴之門。年二十八,釋褐為進士,與四方知學者游,始以反身尋究為功。居家三載,困窮艱厄,恍惚略有所悟。南粵用兵,拚捨身命,畢盡心力,怠墮躁妄之氣,煎銷庶幾。及過蘭溪,徐魯源謂其言動尚有繁處,這裏少凝重,便與道不相應。先生頂門受針,指水自誓。故先生之學,以克己為要。其訂正格物,謂:「人有血氣心知,便有聲色,種種交害,雖未至目前,而病根尚在。是物也,故必常在根上看到方寸地,灑灑不掛一塵,方是格物。夫子江、漢以濯,秋陽以暴,此乃格物榜樣。」先生信良知,而惡夫援良知以入佛者,嘗規近溪公為後生標準。令二三輕浮之徒恣為荒唐無忌憚之說,以惑亂人聽聞,使守正好修之士搖首閉目,拒此學而不知信,可不思其故耶?南都講學,先生與楊複所、周海門為主盟。周、楊皆近溪之門人,持論不同。海門以無善無惡為宗,先生作《九諦》以難之。言:「文成宗旨,元與聖門不異,故雲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此其立論至為明析。無善無噁心之體一語,蓋指其未發廓然寂然者而言之,則形容得一靜字,合下三言始為無病。今以心意知物俱無善惡可言者,非文成之正傳也。」時在萬曆二十年前後,名公畢集,講會甚盛,兩家門下,互有口語,先生亦以是解官矣。先生與見羅最善,見羅下獄,拯之無所不至。及見羅戍閩,道上仍用督撫威儀。先生時為閩撫,出城迓之,相見勞苦涕泣,已而正色曰:「公蒙恩得出,猶是罪人,當貶損思過,而鼓吹喧耀,此豈待罪之體?」見羅艴然曰:「迂闊!」先生顏色愈和,其交友真至如此。

  原學篇

  天然自有之謂性,效性而動之謂學。性者萬物之一原,學者在人之能事。故曰天地之性人為貴,為其能學也。學然後可以盡性,盡己性以盡人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而為三才,故學之系於人者大也。天聰天明,非學不固;威儀動止,非學不端;剛柔善惡之質,非學不化;仁義禮智信之德,非學不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倫,非學不盡;富貴貧賤之遇,非學不達。學則智,不學則愚;學則治,不學則亂。自古聖賢盛德大業,未有不由學而成者也。故先師孔子特揭學之一言以詔來世,而其自名,惟曰學而不厭而已。性之理無窮,故學之道無盡,學而不厭,孔子之所以為孔子也。然而三代以上,道明而學醇;三代以下,道喪而學雜,高之淪於空虛,卑之局於器數,浸淫於聲利,靡濫於詞章。嗚呼!學其所學,而非孔子之所謂學也。其卓然志於孔子之學,不為他道所惑者,寥寥數千載之間,幾人而已。乃其見有偏全,言有離合,行有至不至,擇而取之,則又存乎其人焉。故學以盡性為極,以孔子為宗。若射之有的,發而必中,若川之歸海,不至於已矣,夫然後可以語學。學之義大矣哉!(一)

  學者既有志於孔子之學,則必知夫求端用力之地。孔子之學,自虞廷精一執中而來,其大旨在為仁,其告顏子以克己復禮,最為深切著明者也。人心本來具此生理,名之曰仁。此理不屬血氣,不落形骸,故直雲克己。己私一克,天理具存,視聽言動,各有當然之則,故雲複禮。一日克己復禮,則無我無人,平平蕩蕩,萬物一體,故曰天下歸仁。己最難克,仁最難言,因循牽系,終身陷溺;剛毅深潛,一日可至,故曰為仁由己而不由人。出此入彼,即在身心之間,其機至嚴,其用至博,故曰非禮勿視聽言動。此孔門學脈也。他如言敬,言恕,言忠、信,言閑邪、存誠,言洗心、藏密,言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無非此理,無非此學,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焉爾矣。是故舍仁而不求者,昧其本心,不可立人道於天地之間;不由克己復禮而言仁者,道不勝欲,公不勝私,而徒以聞見湊泊氣魄承當,無強至於仁之理。知克己者,一私不容,氣質渾化,故功利權謀之說,非所可入。知複禮者,體用俱全,萬理森著,故虛無寂滅之教,非所可同。修此之謂天德,達此之謂王道,此孔子之學,自精一執中而來,為萬世立人極者也。學者于斯篤信不惑,而行之不惰,其庶幾乎可以語學也夫!(二)

  學不貴談說,而貴躬行;不尚知解,而尚體驗。《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此其說也。是故性定者,其言安以舒;養深者,其容靜以肅;內直者,其動簡;德盛者,其心下。反之,而躁妄、輕浮、繁擾、驕泰生焉。蓋理欲消長之機,志氣清濁之辨,見於動靜,微於應感,如影隨形,不可掩也。昔者虞舜,夔夔齊栗,以格其親,而好問好察,善與人同,乃見其精一之學。文王在宮在廟,雝雝肅肅,而無然畔援,無然歆羨,乃見其敬止之功。孔子溫良恭儉讓,萃至德於其躬,而意必固我,至於盡忘,乃其學而不厭之實。凡古今聖賢所為師表人倫信今傳後者,必以躬修道德而致之,斷非聲音笑貌之所能為也。故學者之學,務實修而已矣。珠藏而淵媚,玉韞而山輝,德聚於其中而發見於其外。有不修,修之未有無其驗者也。不修而偽為於外,與夫修之未至,而欲速助長操上人之心者,皆孟子所謂無源之水,易盈易涸,不可長久矣。故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裏行乎哉?誠偽虛實,判若天壤,其理甚明,內辨諸身心,外證諸家國,學之終身,不至不已,斯學之道也。(三)

  論學書

  《中庸》所謂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只在性體上覺照存養而已。但人心道心,元不相離,善與不善,禮與非禮,其間不能以發。故閑邪一著,乃是聖學吃緊所在。學者苟知得善處親切,方知得不善處分明。譬諸人有至寶於此,愛而藏之,所以防其損害者,是將無所不至。又譬諸種植嘉禾,無所容其助長之力,惟有時加耔耘,不為荑稗所傷而已。(《答孟我疆》)

  白沙「靜中養出端倪」,敬齋只說「存養」,曷嘗有看見察見兩說牴牾?蓋《中庸》首章言「不睹不聞」,末章言「無聲無臭」,分明天命之性不可睹聞,不涉聲臭,而夫子告子張曰:「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顏淵自歎:「如有所立卓爾。」又卻是有所見,有所立。此兩者要須默識,神而明之,道之在人,非優遊散漫者所可入,必是凝精聚神,念念不忘,若有參前倚衡之見,及其與道契會處,原來聲臭俱無。若存知見,便非道體。(《答陸以建》)

  聲色、臭味、安佚,自是天性之所不能無,不離乎氣質者也。第是數者為性之欲,必其謹節中正,一順乎天理之當然。性通極於命,而後性不蔽於欲,故曰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等事,而謂之命者,何言?君臣父子賓主賢否之際,遭遇不齊,天道之升降否泰,消息盈虛,雖聖人有所不能必,是以謂之命也。然仁義禮智其性在我,隨其時勢所值,而皆有可以自盡之道。聖人奉若天道,即作用不同,要知各盡其事。命責成於性,而後命不違乎天,故曰君子不謂命也。究而言之,命無二,性亦無二。但人於聲色臭味之欲,恒謂之性,生於君臣父子所處難易順逆之間,多諉之天命,故孟子特伸此抑彼,使學者知所重輕雲爾。(《答朱用韜》)

  所謂天則超絕聲臭,不涉思慮安排,然只在日用動靜之間默識。可見此心一違天則,便有不安,加之於人,便有不合。惟其當作而作,當止而止,當語而語,當默而默,一不違於天則,而後協乎人心之同然。知此,則性之面目可得而言矣。(《答沈實卿》)

  所謂透性與未透性雲者,不知從何處分別?為是見解虛實耶?為是躬行離合耶?為是身心枯潤耶?為是論說高卑耶?《易》言「美在其中,而暢於四肢,發於事業」,《孟子》言「根心生色,睟面盎背,四體不言而喻」者,此真透性之學。若以知解伶俐、談說高玄為透性,某方恥而不敢,翁更何以教之?(《簡羅近溪》)

  老丈以毋意為宗,使人人皆由毋意之學,得無所謂欲速則不達者耶?《大學》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所謂誠其意者,只在毋自欺而求自慊,此下學之功也。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亦誠吾意而已。吾儕之學,焉可以獵等乎?此理才有悟處,便覺鳶飛魚躍,觸處流行,而不須一毫安培排強索之力,然到得與自己身心湊泊尚遠。孟子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程子曰:「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識者,默而識之也。識得便須存得,方為己有。時時默識,時時存養,真令血氣之私銷爍殆盡,而此理盎然而流行,乃是反身而誠,與鳶飛魚躍同意。不然,饒說得活潑潑地,亦無益也。學者認得容易,翻令此中浮泛不得貼實。此即誠與不誠之介,不可不察也。凡吾儕平日覺有胸次灑落時,感應順適時,正是誠意端倪,須要存養擴充得去,若作毋意見解,則精神便都散漫矣。(《與李同野》)

  吾儕學問,見處俱不相遠,只是實有諸己為難。能於日用工夫,更不疏放,一真一切,實實平平,不容己見盤桓,則此理漸有諸己矣。此學無內外相、人己相,打得過處,方是德性流行,打不過時終屬私己,猶為氣質用事。吾輩進修得失,涵養淺深,亦只驗諸此而已。(《與萬思默》)

  人事自為簡省,未嘗不可,若不得省處,即順以應之。洗滌精神,灑灑落落,無揀擇相,更覺平鋪實在。操舍存亡,昏明迷覺,總在心而不在境。(《與鄧定宇》)

  自心妙用,即是涓涓之流,亦即是汪洋浩大之海。鄙意則謂須有鑿山浚川、掘井九仞而必及泉之功,涓流浩海,乃其自然不容人力也。

  昔人學問失之廣遠,故儒者反而約之於此心。其實要反約,又須博學詳說而得之,非謂直信此心,便可了當是也。(《與王東厓》)

  知止致知,俱出《大學》,首尾血脈,原是相因。致得良知徹透時,即知是止,討得至善分明處,即止是知,初非有本體工夫,亦非有偏全先後之別。古今儒者,悟入門路,容有不同,隨時立教,因病制方,各有攸當,正不必以此病彼也。(《答胡體仲》)

  格物之說,彼謂「待有物而後格,恐未格時,便已離根者」,此其論似高而實非也。若得常在根上看到方寸地灑灑不掛一塵,乃是格物真際。人有血氣心知,便有聲色,種種交害,雖未至目前,前而病根常在,所以誠意工夫透底,是一格物。孔子江、漢以濯,秋陽以暴,胸中一毫渣滓無存,陰邪俱盡,故能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非聖人,不足以當格物之至。(《與蔡見麓》)

  鄙意格物以為神明之地,必不累於一物,而後可以合道。格致誠正,與戒懼慎獨、克復敬恕,斷無殊旨。(《與鄧定宇》)

  博文約禮,道之散見於人倫庶物之間者,文也;其本於吾心天然之則者,禮也。隨事而學習之謂博,隨學而反己之謂約。禮即在於文之內,約即在於博之時,博而約之,所以為精也。精則一,一則中。

  閑中披誦明公與李見羅所論心性兩書,見我公誠心直道,無少迂曲,而見羅丈雄才卓見,確有主張,此皆斯文之所倚賴。書中大意,公則謂靈覺即是恒性,不可殄滅;見羅則謂靈覺是心性,非靈覺。從古以來,知性者少,識性者多,二公論旨不合,只在於此。夫心性之難言久矣,混而一之,則其義不明;離而二之,則其體難析。譬諸燈然,心猶火也,性則是火之光明。又譬諸江河然,心猶水也,性則是水之濕潤。然火有體,而光明無體;水有質,而濕潤無質。火有體,故有柔猛,而光明無柔猛;水有質,故有清濁,而濕潤無清濁。火之明,水之濕,非一非二,此心性之喻也。夫率性之為名,自天之降衷,不離乎形氣者而言。而心之為名,合靈與氣而言之者也。性只是一個天命之本體,故為帝則,為明命,為明德,為至善,為中,為仁,種種皆性之別名也。此未嘗有外於心之靈覺,而靈覺似不足以盡之。心者至虛而靈,天性存焉,然而不免有形氣之雜,故虞廷別之曰「人心,道心」,後儒亦每稱曰「真心,妄心,公心,私心」。其曰道心、真心、公心,則順性而動者也,心即性也。其曰人心、妄心、私心,則乎形氣而出者也,心不可謂之性也。君子之學,能存其心,便能複其性。蓋心而歸道,是人而還天也,即靈覺,即天則,豈有二耶?夫性之在人,原來是不識不知,亦原來是常明常覺,即寂而照,即照而寂,初非有內外先後之可言。若以虛寂為性體,而明覺為心用,是判心性為二物,斷知其有不然也。見羅又謂:「虞廷之相傳者在中,道心人心,總皆屬用;《大學》之歸宗者在善,心意與知,總非指體。」此等立言,俱不免主張太過。中固是性之至德,舍道心之微,更從何處覓中?善固是道之止宿,離心意與知,卻從何處明善?性無內外,心亦無內外,體用何從而分乎?尊教有雲:「指體而言,則不識不知;指用而言,則常明常覺。」此語猶似未瑩。蓋常明常覺,即是不識不知。本然明覺,不落識知,一有識知,即非明覺。有明覺之體,斯有明覺之用,恐又不得以不識不知為體,而以常明常覺為用也。萬古此心,萬古此性,理有固然,不可增減。經傳之中,或言性而不言心,或言心而不言性,或心與性並舉而言,究其旨歸,各有攸當。混之則兩字不立,析之則本體不二,要在學者善自反求,知所用力,能存其心,能複其性而已矣。斯道無人我,無先後,輒因二公所論,一究言之,惟願高明更賜裁正。若尊刻《衡齋》所辨宋儒物理之說,其說頗長,姑俟他日面教,盡所欲請也。(《與胡廬山論心性》)

  恭定馮少墟先生從吾

  馮從吾字仲好,號少墟,陝之長安人。萬曆己醜進士。選庶起士,改禦史。疏請朝講,上怒,欲杖之,以長秋節得免,請告歸。尋起原官,又削籍歸,家居講學者十餘年。天啟初,起大理寺少卿,與定熊王之獄,擢副都禦史。時掌院為鄒南臬先生,風期相許,立首善書院於京師,倡明正學。南臬主解悟,先生重工夫,相為鹽梅可否。而給事朱童蒙、郭允厚不說學,上疏論之。先生言:「宋之不競,以禁講學之故,非以講學之故也。我二祖表章《六經》,天子經筵講學,皇太子出閣講學,講學為令甲。周家以農事開國,國朝以理學開國也。臣子望其君以講學,而自己不講,是欺也。倘皇上問講官曰:‘諸臣望朕以講學,不知諸臣亦講學否?’講官亦何以置對乎?先臣王守仁當兵戈倥傯之際,不廢講學,卒能成功。此臣等所以不恤毀譽,不恤得失,而為此也。」遂屢疏乞休。又二年,即家拜工部尚書。尋遭削奪。逆党王紹徽修怨於先生,及為塚宰,使喬應甲撫秦以殺之,先生不勝挫辱而卒。崇禎改元,追復原官。諡恭定。

  先生受學於許敬菴,故其為學,全要在本原處透徹,未發處得力,而於日用常行,卻要事事點檢,以求合其本體。此與靜而存養,動而省察之說,無有二也。其儒佛之辨,以為佛氏所見之性,在知覺運動之靈明處,是氣質之性;吾儒之所謂性,在知覺運動靈明中之恰好處,方是義理之性。其論似是而有病。夫耳目口體質也,視聽言動氣也。視聽言動流行,而不失其則者,性也。流行而不能無過不及,則氣質之偏也,非但不可言性,並不可言氣質也。蓋氣質之偏,大略從習來,非氣質之本然矣。先生之意,以喜怒哀樂視聽言動為虛位,以道心行之,則義理之性在其中,以人心行之,則氣質之性在其中。若真有兩性對峙者,反將孟子性善之論,墮於人為一邊。先生救世苦心,太將氣質說壞耳。蓋氣質即是情才,孟子雲:「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由情才之善,而見性善,不可言因性善而後情才善也。若氣質不善,便是情才不善,情才不善,則荀子性惡不可謂非矣。

  辨學錄

  人心至虛,眾理鹹備。丟過理說心,便是人心惟危之心,即有知覺,是告子知覺運動之覺,佛氏圓覺大覺之覺,非吾儒先知先覺之覺也。覺之一字,亦不可不辯。知覺的是天理,便是道心,知覺的是人欲,便是人心,非概以知覺為天理、為道心也。若丟過理字說心、說知,便是異端。

  吾儒曰:「喻利之心不可有。」異端曰:「喻義之心不可有。」吾儒曰:「為惡之心不可有。」異端曰:「為善之心不可有。」或詰之曰:「喻義之心不可有,喻利之心可有乎?為善之心不可有,為惡之心可有乎?」彼則曰:「喻義之心且不可有,況喻利乎?為善之心且不可有,況為惡乎?」如此為言,雖中人亦知其非。彼又恐人之非之也,複倡為一切總歸於無心之說,以為人之心體本空,無利、無義、無善、無惡者,其本體也。必也無喻利心,並無喻義心,並無無喻義心;無為噁心,並無為善心,並無無為善心。一切總歸於無心,方合本體耳。說至此,雖高明莫知其非矣。不知正是發明喻義之心不可有,為善之心不可有處,奈何不察而誤信之耶?且義原非外,性原是善,心之本體原是有善無惡的,可見必有喻義為善之心,而後為合本體也。今欲一切總歸於無心,安在其為合本體耶?況人心易放而難收,盡去喻義,猶恐喻利;盡去為善,猶恐為惡。今欲一切總歸於無心,竊恐義無而利未必無,善無而惡未必無,反為本體之累不小也。又況義利只有兩途,人心原無二用,出於義即入於利,出於善即入於惡,豈有無義無利,無善無惡,一切總歸於無心之理乎?太抵義原非外,特自有其義之心不可有,而喻義之心必不可無;性原是善,特自有其善之心不可有,而為善之心必不可無。總是喻之又喻,以至於化,為之又為,以至於忘,造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處,只好說有喻義之心而至於化,有為善之心而至於忘,有喻義為善之心,而無聲臭之可儗。亦說不得喻義之心不可有,為善之心不可有。今云云者,所謂小人而無忌憚者也。

  問:「天命之性,無聲無臭,原著不得善字?」曰:「天命之性,就是命之以善,何消著?故曰性善。孟子道性善,正直指天命之初而言耳。」又問:「無聲無臭,何也?」曰:「善曾有聲有臭耶?」

  天命之性,如一陽來複,造化生意,雖未宣洩,而凡宇宙間形形色色,萬紫千紅,無一不胚胎完具於其內,故曰:「天命之謂性。」此自是實在道理,原不落空。若曰:「天命之性,渺渺冥冥,一切俱無。」如此不知天命的,是個甚麼?便於天命二字說不去矣。

  問:「人心一概說不得有無,此是論工夫。若論本體,則無善無惡,全說不得有矣。無心之說,蓋指本體也?」曰:「不然。論工夫,心原一概說不得有無,還有不可不有者,不可不無者。若論本體,則全說不得無矣。觀《孟子》曰‘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四句,曰無,曰非,何等明白!又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至‘我固有之也’,曰皆有,曰固有,又何等明白!而曰本體無善無惡,異端無心之說,專指本體而言,誤矣。」

  問:「善之善,對惡而言也;無善之善,指繼善之初,不對惡而言也。惡如彗孛妖氛,善如景星卿雲,無善之善,如太虛。惡如木石屑,善如金玉屑,無善之善如目中不容一屑,如何?」曰:「吾儒之旨,只在善之一字,佛氏之旨,卻在無善二字。近日學者,既惑於佛氏無善之說,而又不敢抹殺吾儒善字,於是不得已又有無善之善之說耳。不知吾儒之所謂善,就指太虛本體而言,就指目中之不容一屑而言,非專指景星卿雲,金玉屑而言也。善字就是太虛,非太虛為無善之善也。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由可以為善之善,才見得乃所謂善之善。兩箇善字,原只是一箇,豈有可以為善之善,乃與惡對之善,乃所謂善之善,乃無善之善之理哉?」

  一有其善,便是不善,故曰「喪厥善」。一有意為善,便不是為善,故曰「雖善亦私」。至於喪,至於私,則善於何有?如此,是其病正在無善也。

  山下出泉,本源原清,此性之說也。漸流漸遠,有清有濁,清者勿使之濁,濁者複澄之清,此學之說也。三品之說,是徒知漸流漸遠,有清有濁,未嘗不是,而不知山下出泉,本源原清,澄濁求清,非義外也。慈湖之說,是徒知山下出泉,本源原清,亦未嘗不是,而不知漸流漸遠,有清有濁,則澄濁求清,非揠苗也。嗚呼!不知本體者,疑性之或惡,而既以學為義外;知本體者,信心即道,而又以學為揠苗,學果何日而明哉?

  有意為善,有所為而為,如以為利之心為善,為名之心為善,以以善服人之心為善之類,非以安而行之為無意,為無所為。利而行之,勉強而行之,為有意,為有所為也。今人見人孳孳為善,而概曰有意,曰有所為,則阻人為善之路矣。

  夫有太極而無思為,有物則而無聲臭,乃吾儒正大道理,正大議論。佛氏丟過太極,專講無思無為,丟過物則,專講無聲無臭,是無思為而並無太極,無聲臭而並無物則。有是理乎?

  知覺運動,視聽飲食,一切情欲之類,原是天生來自然的,原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何思何慮?佛氏窺見這些子,遂以此為真性,把吾儒這箇理字,以為出於有思有為,出於偽,如告子以人性為仁義,莊子以仁義為殘生傷性之類,不是天生來自然的。故孟子不得已,指點出箇「見孺子而怵惕」,「睹親骸而顙泚」,「不忍觳觫之牛」,「不屑呼蹴之食」之類,見得這箇理字,也是天生來自然的,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何思何慮?非以人性為仁義,而殘生傷性也。縱是說出多少工夫,就思說為,只是教人思這個無思的道理,為這個無為的道理,非義外,非揠苗,非強世也。吾儒宗旨,與佛老全不相干,後世講學不精,誤混為一,以上達歸佛,以下學歸儒,以頓悟歸佛,以漸修歸儒,以明心見性歸佛,以經世宰物歸儒。諸如此類,名為闢佛,適以崇佛,名為崇儒,適以小儒,何也?佛氏上達,吾儒下學,佛氏得上一截,少下一截工夫,如此是夫子下學儒而上達佛也,是佛反出其上,可乎?修而不悟,豈曰真修?十五志學,七十從心,漸也。以十五而即知志學,非頓乎?學而不厭,修也。默而識之,非悟乎?此吾儒頓悟漸修之說也。經世宰物而不出於心性,安所稱王道,先明諸心,知所往,然後力行以求至,非吾儒之言乎?今以上以悟以心性歸佛氏,以下以修以事物歸吾儒,是佛氏居其精,而吾儒居其粗也,有是理哉?不知佛氏之失,正在論心論性處,與吾儒異,不專在舍經世宰物而言心性;正在所悟所達處,與吾儒異,不專在舍漸修而言頓悟,捨下學而言上達也。

  或曰:「吾道至大,二氏之學,雖甚高遠,總不出吾道之範圍。故二氏偏不能兼吾儒,吾儒全可以兼二氏。」曰:「不然。儒佛既混,談儒者稍求精,便誤入於佛氏,闢佛者稍欠精,反操戈於吾儒,是其貽禍者一。儒佛既渾,詆儒者摘一二誤佛氏之語,以為非毀攻擊之話柄,談佛者借一二吾儒精微之語,以為惑世誣民之嚆矢,是其貽禍者二。向使佛自佛,儒自儒,不混為一,豈有是哉?且吾道本大,何必兼二氏而後見其大?若必待兼二氏以為大,則又安所稱大耶?況吾儒正道也,異端邪說也,邪固不能兼正,正豈可以兼邪?若正可以兼邪,又惡在其為正耶?

  吾儒之學以理為宗,佛氏之學以了生死為宗。如人生則能知覺運動,死則血肉之軀還在,便不能知覺運動,可見人之生死的是血肉之軀,這能知覺運動的一點靈明真性,原未嘗死,所謂本來面目,萬劫不磨者,此也。悟得這個,便是超悟,便知無死無生,所謂出離生死,見性成佛者,此也。其悟入處,不由積累,不由聞見,不可言說,不可思議,只在當下一覺,一覺便了,更有何事?雖中間說得千變萬化,其實宗旨,則是如是,與吾儒論心性處,全不相干。蓋性者心之生理,吾儒所謂性,亦不由積累,不由聞見,以理言,非專以能知覺運動的這個言。故彼所雲性,乃氣質之性,生之謂性之性;吾所雲性,乃義理之性,性善之性。彼所雲一點靈明,指人心人欲說,與吾儒所雲一點靈明,所雲良知,指道心天理說,全然不同。雖理不離氣,而舍理言氣,便是人欲。天理人欲之辨,乃儒佛心性之分,此宗旨處,不可不辨也。

  吾儒曰未發,目雖無睹,而天命真睹之理已具;耳雖無聞,而天命真聞之理已具;心雖無知覺,而天命真知真覺之理已具。即發而皆中節,即睹以天下而無不明,而所以能明的真睹之理,亦不可得而睹;聞以天下而無不聰,而所以能聰的真聞之理,亦不可得而聞;知覺以天下而無不睿知,而所以能睿能知的真知真覺之理,亦不可得而知,亦不可得而覺。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沖漠無朕。」即萬象森羅。萬象森羅,亦沖漠無朕,未發不為無,已發不為有,渾然一理。種種道理,自天命之初已備,後來多少工夫,多少事業,都只是率性之道耳。佛氏覺性本空,以為這一點靈明作用的性,本來原是空的。目惟無睹,故能睹;耳惟無聞,故能聞;心惟無知覺,故能知覺。目雖能睹,而所以能睹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睹;耳雖能聞,而所以能聞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聞;心雖能知覺,而所以能知能覺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覺。故曰:「覺性本空,不生不滅。」若與未發之中相似,而不知實有大不同者。

  或曰:「性只是一個性,那裏又是兩個,以義理氣質分儒佛?」餘曰:「人得天地之理以為生,此所謂義理之性也。而氣質乃所以載此理,豈舍氣質而於別處討義理哉?性原只是一個,但言義理則該氣質,言氣質則遺義理,故曰:‘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此闢佛之說也。且子既知性只是一箇性,何不一之於性善之性,而獨一之於生之謂性之性耶?今欲一之於生之謂性,而不一之於性善,此三品之說所由起也。是子自二之三之,以至於倍蓰而無算也。性豈有二焉?孟子道性善,故曰:‘夫道一而已矣。’此儒者之旨也。」

  吾儒說去欲,佛氏郤說欲是去不得的;吾儒說存理,佛氏卻說理是不消存的。甚且並天理人欲四字,都要抹摋。中間雖說欲障,其實是說理障的客語,畢竟要回護這個欲字。病痛全在誤認「生之謂性」一句。知覺運動是氣,是欲,而知覺運動之恰好處是理。佛氏原認欲字為性,不曾論理,安得不抹摋理字,回護欲字?

  問:「仁者,人也。目能視,耳能聽,口能言,身能動,人也,即仁也,何如?」曰:「此惑於佛氏之說也。視聽言動是氣,不是理,如何說是仁?視聽言動之自然恰好合禮處,才是仁。耳目口體為形,視聽言動為色,視聽言動之自然恰好處為天性。理不離氣,天性不離形色,視聽言動之禮,不離耳目口體,故曰‘仁者,人也’,非便以能視能聽能言能動為仁也。若不論禮不禮、勿不勿,而惟以視聽言動為仁,是直把氣質作義理,墮於情欲矣。」

  昔人謂佛氏得吾儒之體,只是無用。又謂佛學有得於形而上者,而但不可以治世。不知佛氏所以為異端者,正在不得吾儒之體,誤認形而下者為形而上者。端,猶端倪發端之端,異端雲者,謂其發端處與吾儒異也。若不窮究其發端,而徒辨別其流弊,彼將曰:「其所以破佛者,乃佛書自不以為然者也。」

  問:「人心至虛,不容一物,理在何處?安得不說理障?」曰:「人心至虛,不容一物處,就是理。異端之所謂理,誤指物而言,吾儒之所謂理,正指不容一物者而言耳。」

  「人心之初,惟有此理,故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此時固容不得一毫殘忍刻薄之念,亦容不得一毫納交要譽之念。殘忍刻薄,納交要譽,雖不同,同謂之欲。故謂心之本體,容不得一毫欲,則可;謂容不得一毫理,則不可。蓋人心之初,惟有此理,豈可說容不得?」或問:「如何是理?」曰:「即所謂怵惕惻隱之心是也。」

  疑思錄

  格物即是講學,不可談玄說空。

  自慊二字,甚有味。見君子而厭然,正自小人自家不慊意處,安得心寬體胖?故曰:「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君子慎獨,只是討得自家心上慊意。自慊便是意誠,則便是浩然之氣塞於天地之間。

  問「天命之性」。曰:「如孩提知愛,是誰命他愛?稍長知敬,是誰命他敬?這都是自然而然的,故曰天命。」「雖然,此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如何是天命之性?」曰:「孩提如何便知愛?稍長如何便知敬?這必有所以知愛敬者在此。蓋是父母初生時,天已命之矣,豈待孩提稍長後才有此愛敬哉!知此,則知天命之性。」

  外省不疚,不過無惡於人,內省不疚,才能無惡於志。無惡於人,到底只做成箇鄉願,無惡於志,才是個真君子。

  《論語》一書,論工夫,不論本體;論見在,不論源頭。蓋欲學者由工夫以悟本體,由見在以覓源頭耳。《中庸》則直指本體源頭,以泄孔子之秘。如《論語》論夫子之道曰「忠恕而已矣」,而《中庸》則曰「忠恕違道不遠」。蓋《論語》之論道,指其見在可道者言,《中庸》之論道,直指天命率性之初而言也。不然,忠恕即一貫之道,而曰「違道不遠」何哉?《論語》論德曰「據於德」,《中庸》則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蓋《論語》之論德,指見在可據者言,《中庸》之論德,直合於天載之初而言也。不然,闇然知幾,即君子之德,而曰「可與入德」,何哉?如水一也,《論語》指其見在,如江河,如池沼,皆水也,《中庸》則直指山下出泉,原泉混混而言矣。

  大庭廣眾中,如一人稱人善,如一人稱人惡,則稱人善者為君子,而稱人惡者為小人。一人稱人善,一人和之,一人阻之,則和者為君子,而阻者為小人。一人稱人惡,一人和之,一人不答,則不答者為君子,而和者為小人。以此觀人,百不失一。

  從心所欲,便不踰矩;從耳目口體所欲,便踰矩矣。

  孔門以博約立教,是論工夫,非論本體。學者不達,遂以聞見擇識為知。故夫子不得已又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直就人心一點靈明處,點破知字,此千古聖學之原。若聞見擇識,不過致知工夫,非便以聞見擇識為知也。故曰「知之次,知其知,知其不知,是本體」。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是工夫。辟之鏡本明,而拂拭所以求明,非便以拂拭為明也。以拂拭為明,固不是,謂鏡本明,不必拂拭,亦不是。故聖人說出本體,正見得工夫,原非義外耳。

  仲尼、顏子之樂,乃所以樂道,非懸空去別有個樂也。禪學盛行,將此道字掃而去之,只懸空以求此樂,其弊至於倡狂自恣而不可救。孟子曰:「理義之說我心,猶芻豢之說我口。」分明說破道之可樂如此。

  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是人性皆善,而告子強制之使惡也。人心之靈,莫不有知,不得於言,不得於心,心上自是不安,自是過不去,自不容不求於心,自不容不求於氣,此正是真心不容已處,所謂性善,所謂良知也。如此真心,正當操存而培養之,乃反強制之,豈不謬哉?不得於言,要求於心,就求於心,不得於心,要求於氣,就求於氣,不必去勿,此之謂率性。故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人心虛靈,是非可否,一毫瞞昧不過。凡該行該止,此中自有權衡。若肯憑著本心行去,使件件慊於心,便是集義,便是自反而縮。此正孟子得統於曾子處。

  己溺己饑,若過於自任。不知此一念,就是乍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一念,人人都是有的。如不敢承當己溺己饑之心,難道亦不敢承當惻隱之心?

  問:「心一耳,以心求心,豈心之外複有心耶?兩物對則計校生,兩念橫則意見生,求之為言,不幾於憧憧往來耶?」曰:「不然。心非物也,以心求心,非兩念也。能求之心,即是存,不能求之心,即是放。求之雲者,不過自有而自照之耳,非心之外複有心也。洗心、正心、存心、養心,皆是此意。若以求心為兩念,則心誰去洗?誰去存養?亦不幾於兩念耶?如此必舍置其心,任其憧憧往來,而後為何思何慮矣。有是理哉?」

  問:「操則存,似涉於有,舍則亡,似淪於無,其失一也。不操不舍之間,有妙存焉。何如?」曰:「不操便是舍,不舍便是操,勢無兩立,豈有不操不舍之理?此便是要舍的說話。」問:「操似助,舍似亡,不操不舍之間,才是勿忘勿助?」曰:「勿忘勿助,都是在操守上說,有事是操處,勿忘勿助,是操之妙處。」

  有夭有壽是常事,而人多以夭為變,以壽為常;有毀有譽是常事,而人多以毀為變,以譽為常;有得有失是常事,而人多以失為變,以得為常。以至貧富榮辱皆然。常變一也,分常變而二之,則二矣。故人生終日營營逐逐,有多少畔援欣羨處,那一件不從二字上生來?若能勘得破,夭壽乃人生常事,何有於毀譽得失、貧富榮辱乎?便是不貳,便是修身以俟之。

  語錄

  日用間,富貴貧賤,時時是有的,如食求飽,居求安,便是欲富貴心,惡惡衣惡食,便是惡貧賤心。故今人凡念頭起處,都是富貴貧賤所在。念及於此,此心真是一時於下不得。

  問:「先知後行,知行合一?」曰:「昔涇野與東廓同遊一寺,涇野謂東廓曰:‘不知此寺,何以能至此寺?’東廓曰:‘不至此寺,何以能知此寺之妙?’二公相視而笑。可見二說都是,不可執一也。」

  凡人視所當視,不視所不當視,便是眸子瞭焉,神精而明。若不視所當視,而反視所不當視,便是眸子眊焉,神散而昏。

  吾儒事業,不外齊治均平。若以家道富厚為齊,天下富強為平,此五霸之治平,非帝王之治平也。唯是入其家,見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婦順,方是家齊景象,而家之貧富不與焉。推而一國,必一國興仁、興讓,而始謂之治。又推而天下,必人人親親長長,而天下始平。不在國之富不富,兵之強不強也,以富強為治平,此千載不破之障。

  問「參前倚衡。」曰:「只如此時,眼前師友相對,大家精神收斂寧一,便是參前倚衡真境。第恐過此時,不能如此時耳。」

  張煇問:「性有率有不率,故聖人修道以立之教?」曰:「性無有不率者,人皆率性,而盡性者寡耳。性即良知,良知無人不有,率性無時不然。孩提而知愛,稍長而知敬,率性也。乍見而惻隱起,呼蹴而羞惡生,率性也。率則心有所不及思,明有所不及用,即率之人不知也。人惟見其方然而複不然,則以為此率而彼不率矣,然而實非也。如小人閒居為不善,夫為不善可矣,如何必於閒居?閒居為不善可矣,如何又厭然於見君子?不但誤為處必有羞慚,即故為處亦必有遮掩。一語窮而舌遁,一揖失而面赤,一存注之不良,而轉睛顧盻之不能隱,是誰致之而然也?人性本善,則有不善者,自無所容。自為之而自惡之,人亦何時而不率性哉?」

  聖賢學問,全在知性。有義理之性,有氣質之性。如以義理之性為主,源頭一是,則無所不是。情也是好的,故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才也是好的,故曰:「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若以氣質之性為主,源頭一差,則無所不差。情也是不好的,為恣意縱欲之情。才也是不好的,為恃才妄作之才。今不在性體源頭上辨別,而或曰「性是善的,情是不善的」,又或曰「情是善的,才是不善的」,皆末流之論也。

  動心忍性之性,與性也有命之性,是氣質之性,人與禽獸同。若教他忍,教他不動,則禽獸不能矣。禽獸不能,而人能之,正吾人有此一點義理之性耳。故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

  乾以大生,坤以廣生,天無不覆,地無不載,此天地之性善也。若論氣質,則天一屬氣,便不免有旱澇,地一屬質,便不免有肥磽,然則天地亦有善不善矣。惟不言氣質,而言義理,則為物不貳,生物不測,天地之德,孰大於此?又何旱澇肥磽之足言也!

  孟子以情善言性善,辟之石中有火,擊之乃見,則知火在石中,雖不擊亦有;洪鐘有聲,叩之始鳴,則知聲在鍾中,雖不叩非無。知擊之有火,叩之有聲,則知情;知不擊之火,不叩之聲,則知性矣。

  問:「見孺子而怵惕,見觳觫而不忍,此固以情之自然善者,驗性之善;如見美食而思嗜,見美色而思好,彼亦以情之自然不善者,驗性之不善。而孟子專言性善,何也?」曰:「有二人於此,一人見孺子而怵惕,見觳觫而不忍,見美食而不思嗜,見美色而不思好;一人見美而思嗜,見美色而思好,見孺子而不怵惕,見觳觫而不不忍,則謂性有善不善,可也。今以怵惕不忍之人,一旦見食色而思嗜之好之,以此驗人性之有不善,似是。不知思嗜思好之人,一旦見孺子、見觳觫,亦未有不怵惕、惻隱者,以此驗人性之皆善,又何疑焉?孟子以氣質中之義理,斷人性之皆善,而告子以氣質中之氣質,斷人性之有不善,是告子徒知氣質之性,而不知義理之性也。」

  問:「變化氣質,就不好一邊說。所謂氣質之用小,學問之功大,就好一邊說。好一邊,便是義理矣,如何尚謂之氣質?」曰:「此處最微妙。如見孺子而怵惕,此義理之性也,若不識其端而擴充之,則怵惕亦氣質耳。息夜氣而幾希,此義理之性也,若不識其機而培養之,則幾希亦氣質耳。知愛知敬,此義理之性也,若不乘此天真而加以入孝出弟之功,則愛敬亦氣質耳。蓋義理之性,乘氣質以髮露,而不由學問之功,是靠天而不靠人,恐在人之工夫疏,並在天之端倪亦不可保也。」

  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此千古聖學之原,故豫章、延平「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氣象」,伊、洛真傳也。而佞佛者妄肆譏評,曰:「未發是一念不起時也,以一念不起之中,忽起一看氣象之念,便是起念,便是發。且既雲未發矣,氣象在何處?既有氣象矣,又何雲未發?令學者茫然無以應。」不知如可喜、可怒、可哀、可樂之事,一時未感,我安得無故起念?就此一時,喜怒哀樂之念未起,故謂之未發耳,非一概無念,一毫工夫無所用,而後謂之未發也。試看此未發時氣象,何等湛然虛明。是湛然虛明,正未發之氣象也,安得說「未發矣,而氣象在何處」?以一念不起之中,縱忽起一看氣象之念,不謂之發,何也?謂所起者,戒慎恐懼之念,而非喜怒哀樂之念也,安得說「既有氣象矣,又何雲未發」?未發工夫,不是面壁絕念,求之虛無寂滅之域。只凡是在平常無事時,預先將性命道理講究體認,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只在性體上做工夫,使心常惺惺,念常舋舋,時時討得湛然虛明氣象,便是未發用力處,亦便是未發得力處。如此有不發,發皆中節矣。非以一概無念為未發,以靜中看未發氣象為起念,為發也。

  「未發是一念不起時也,若起一用工之念,便是發。」信斯言也,則未發時,一毫工夫無處用矣。未發則工夫無處用,已發則工夫又不及用,如此將工夫一切抹摋,只憑他氣質做去,喜怒哀樂如何能中節?

  目之知視,耳之知聽,饑渴之知飲食,人與禽獸何異?惟是視之能明,聽之能聰,飲食之能知味,人始異於禽獸耳。異端言性,指人與禽獸同處言,吾儒言性,指人與禽獸異處言。異處只是這些子,故曰「幾希」。幾希雲者,危之也。

  異端言性,亦不曾直以目之知視,耳之知聽,饑渴之知飲食為性,而以目之所以知視,耳之所以知聽,饑渴之所以知飲食的這個言性。吾儒亦不曾直以視之能明,聽之能聰,飲食之能知味為性,而以視之所以能明,聽之所以能聰,飲食之所以能知味的這個言性。所以能明、能聰、能知味的這個性體,原是無聲無臭,不睹不聞的,所謂道心,所謂至善,所謂未發之中,此理之根也。所以能視、能聽、能飲食的這個性體,亦是無聲無臭,不睹不聞的,在老氏為天地根,在佛氏為有物先天地,此欲之根也。何以為欲之根?曰只推究所以能視、能聽、能飲食的源頭,而不推究其所以能明能聰、該視不該視、該聽不該聽的源頭,如此則任視聽,縱耳目,適己自便,何所不為,故曰此欲之根也。

  人心一念發動處,有善念,有惡念。有善念,亦自有好善之念,有惡念,亦自有惡惡之念,皆一時並起。善念與惡念對言,好善之念與惡惡之念不對言。何也?好善之念,固善念,惡惡之念,亦善念,總一念也。如起一善念,即當為善,卻又不肯為,是初念是,而轉念非也。如起一惡念,複起一惡不當為之念,遂不為,是初念非,而轉念是也。此就平常論意者言也。若《誠意》章卻置過善念惡念兩者對言的,只專以好善之念、惡惡之念,就好念頭一邊說,所以意都是該誠的,不比平常轉念起念之有互易也。至於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則萬念總歸於一念,而其念不紛,末念止,還其初念,而其念不轉。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為其所為,欲其所欲,又何不自慊之有?如此則心本一而意亦複還於一,又何至於支離而去哉?

  心一也,自心之發動處謂之意,自心之靈明處謂之知。意與知同念並起,無等待,無先後。一念發動,有善有惡,而自家就知,孰是善念?孰是惡念?一毫不爽。可見意有善惡,而知純是善。

  意本自誠,心本自正,是本體。意本自誠,卻要還他個誠,心本自正,卻要還他個正,誠意正心,是工夫。觀意本自誠,心本自正,可見正心誠意,不是以人性為仁義。

  意本自誠,卻要還他箇誠,此誠字,就念起之後言也。若念未起之前,不前定乎誠,則人性雖善,而梏之反覆,竊恐一日之間,善念少而惡念多,久之純是惡念矣,又將何以誠之哉?故曰「靜中養出端倪」,方有商量處。可見古人不惟誠此念於既始有念之後,抑且誠此念於未始有念之先。

  人心道心,不容並立。如綱常倫理能盡道,便是道心,不能盡道,便是人心;喜怒哀樂中節,便是道心,不中節,便是人心;視聽言動合禮,便是道心,不合禮,便是人心,極容易辨。非以喜怒哀樂、視聽言動為人心,以中節、合禮為道心也。在人之人心,去之唯恐不盡,而以喜怒哀樂、視聽言動為人心,此數者豈可去乎?

  《大學》因虞廷言人心、道心,恐人無處覓心,故說出個意字,見此心一念發動,才有人與道之異。不然,一念未起,鬼神莫知,何從分辨?

  學問之道,全要在本原處透徹,未發處得力,則發皆中節,取之左右,自逢其原,諸凡事為,自是停當;不然,縱事事檢點,終有不湊泊處。此吾儒提綱挈領之學,自合如此,非謂日用常行,一切俱是末節,可以任意,不必檢點也。

  先立乎其大,不是懸空在心上求,正是在喜怒哀樂、視聽言動間,辨別人心道心。精之一之,務使道心為主,而人心盡化,討得此中湛然虛明,此之謂先立乎其大,而耳目口體小者自不能奪也。

  孩提知愛,稍長知敬,見孺子而惻隱,此良知也,率性也。饑之知食,渴之知飲,若曰亦良知也,亦率性也,便說不得矣。一邊屬理,一邊屬欲,兩項朦朧合說,則君子以循理為率性,小人亦以縱欲為率性耳。

  論學書

  率性是本體,盡性是工夫。率性,眾人與聖人同;盡性,聖人與眾人異。如見孺子入井而怵惕,此率性也,眾人與聖人同;至於擴充以保四海,此盡性也,聖人便與眾人異矣。知愛知敬為率性,達之天下為盡性;不忍觳觫為率性,愛百姓為盡性,皆是也。率性無工夫,盡性有工夫。盡性者即盡其所率之性,由工夫以合本體者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惻隱乃率性之道,而仁乃天命之性。天命之性不可見,而於惻隱見其端,由其端以窺其體,而本體之善可知,故曰「性善」。

  得其體,則其用自然得力,但不言用,則其體又不可見。其諄諄言用者,欲人由用以識體耳。既由用以見其體,又何用之非體?性體原不睹不聞,然必不睹不聞之時,乃見性體。如見孺子入井,見牛觳觫,此時固有怵惕惻隱之心矣,然未見之前,豈遂無是心乎?未見之前之心,不睹不聞,正以體言,正以天命之性言;既見之後之心,有睹有聞,便以用言,便以率性之道言矣。故於不睹不聞之時,然後識性體,果不落乎不睹聞也。若謂共睹共聞之時,而不睹不聞者自在,雖已發,而根柢者固未發也,又何必論時?不知不睹不聞之時,而共睹共聞者亦自在,雖未發,而活潑者固常發也,又何為專以不睹不聞為性體乎?未見入井,而胸中已涵孺子,未見觳觫,而胸中已具全牛,先天脈理,旁皇周浹,故曰「至善」。

  不睹不聞,莫見莫顯,原就時言,而道即在其中。彼丟過時,而專以不睹不聞為道體,則可睹可聞,鳶飛魚躍,獨非道體耶?若是,則工夫專在於寂,動處感處可以任意,縱有差錯,無妨矣。

  近世學術多歧,議論不一,起於本體工夫,辨之不甚清楚。如論本體,則天命之性,率性之道,眾人與聖人同;論工夫,則至誠盡性,其次致曲,聖賢與眾人異。論本體,則人性皆善,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當下便是,此天命率性,自然而然者也。論工夫,則不惟其次致曲,廢聞見思議工夫不得,即至誠盡性,亦廢聞見思議工夫不能,此戒慎恐懼,不得不然者也。如以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為聖人事,不知見孺子入井,孩提知愛,稍長知敬,亦借聞見、假思議、費功力乎?可見論本體,即無思無為,何思何慮,非玄語也。眾人之所以與聖人同者,此也。若論工夫,則惟精惟一,好問好察,博文約禮,忘食忘憂,即聖人且不能廢,矧學者哉?若不分析本體工夫明白,而混然講說,曰聖學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雖講的未嘗不是,卻誤人不淺矣。必講究得清楚明白,從此體驗,愈體驗愈渾融,造到無寂無感,無安無勉地位,才與自然而然,不費纖毫功力之本體合,此聖聖相傳之正脈也。若論工夫而不合本體,則汎然用功,必失之支離纏繞;論本體而不用工夫,則懸空談體,必失之捷徑倡狂,其於聖學,終隔燕、越矣。

  吾儒之學,以至善為本體,以知止為工夫,而曰「致知在格物」,可見必格物而後能知止也。格物乃知止以前工夫,丟過物格,而別求知止之方,此異端懸空頓悟之學,非吾儒之旨也。

  善利圖說

  或問:「孔子論人,有聖人、君子、善人、有恆之別,而孟子獨以善利一念,分舜、蹠兩途,何也?」曰:「孔子列為四等,所以示入聖之階基。世之學者,徒知以舜、蹠分究竟,不知以善利分舜、蹠,若曰:‘學者何敢望舜?下聖人一等,吾為君子已耳。’於是遞而下之,‘吾為有恆已耳,上之縱不能如舜,下之必不至如蹠。’以彼其心不過以為聖人示人路徑甚多,可以自寬自便耳。不知發端之初,一念而善便是舜,一念而利便是蹠,出此入彼,間不容髮,非舜與蹠之間,複有此三條路也。君子、善人、有恆,造詣雖殊,總之是孳孳為善,大舜路上人。孟子以善利分舜、蹠,自發端之初論也,孔子以聖人、君子、善人、有恆分造詣,自孳孳為善之後論也。且為善為舜則為人,為利為蹠則為禽獸,舜、蹠之分,人與禽獸之分也。學者縱可諉之曰‘我不為聖’,亦可諉之曰‘我不為人’哉?」或曰:「學者不幸分辨不早,誤置足於蹠利之途,將遂甘心已乎?」曰:「不然。人性皆善,雖當戕賊之後,而萌蘗尚在,養此幾希之萌蘗,尚可為堯、舜,一時之錯,不能限我也。」或曰:「學者既在舜路,亦可以自恃乎?」曰:「不然。一念而善,是平地而方覆一簣也,一念而自以為善,是為山而未成一簣也。未成一簣,總謂之半途而廢耳。必由一簣而為山,才是有恆,若以善人君子中止,而不至於聖人,便是無恒也。」或曰:「世之聰明之士,非乏也,功名文學之士,又不少也,豈見不及此乎?」曰:「舜、蹠路頭,容易差錯,此處不差,則聰明用於正路,愈聰明愈好,而文學功名,益成其美。此處一差,則聰明用於邪路,愈聰明愈差,而文學功名,益濟其惡,故不可不慎也。」

文選唐曙台先生伯元

  唐伯元字仁卿,號曙台,廣之澄海人。萬曆甲戌進士。知萬年縣,改泰和,陞南京戶部主事,署郎中事。進石經《大學》,謂得之安福舉人鄒德溥。陽明從祀孔廟,疏言:「不宜從祀,《六經》無心學之說,孔門無心學之教,凡言心學者,皆後儒之誤。守仁言良知新學,惑世誣民,立於不禪不霸之間,習為多疑多似之行,招朋聚黨,好為人師,後人效之,不為狗成,則從鬼化矣。」言官劾其詆毀先儒,降海州判官,移保定推官。曆禮部主事,尚寶司丞,吏部員外,文選郎中。致仕卒,年五十八。

  先生學於呂巾石,其言「性一天也,無不善;心則有善不善。至於身,則去禽獸無幾矣。性可順,心不可順,以其附乎身也;身可反,心不可反,以其通乎性也。故反身修德,斯為學之要。」而其言性之善也,又在不容說之際,至於有生而後,便是才說性之性,不能無惡矣。夫不容說之性,語言道斷,思維路絕,何從而知其善也?謂其善者,亦不過稍欲別于荀子耳。孟子之所謂性善,皆在有生以後,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何一不可說乎?以可說者,謂不能無惡,明己主張,夫性惡矣。以性為惡,無怪乎其惡言心學也。胡廬山作書辯之。耿天臺謂「唐君泰和治行為天下第一,即其發於政,便可信其生於心者矣,又何必欲識其心以出政耶?慈湖之剖扇訟,象山一語而悟本心,然慈湖未悟之前,其剖扇訟,故未嘗別用一心也。唐君以篤修為學,不必強之使悟。」孟我疆問於顧涇陽曰:「唐仁卿何如人也?」曰:「君子也。」我疆曰:「君子而毀陽明乎?」曰:「朱子以象山為告子,文成以朱子為楊、墨,皆甚辭也,何但仁卿?「涇陽過先生述之,先生曰:「足下不見世之談良知者乎?如鬼如蜮,還得為文成諱否?」涇陽曰:「《大學》言致知,文成恐人認識為知,便走入支離去,故就中間點出一良字。《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將這個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虛去,故就上麵點出一致字,其意最為精密。至於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賊也,奈何歸罪於良知?」先生曰:「善。假令早聞足下之言,向者論從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

  醉經樓集解

  性,天命也,惟聖人性其心,而心其身。小人不知天命之謂性也,故性為心用,心為身用。劉子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孟子曰:「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身心性命解》)

  道無體,性無體,仁無體,誠無體,總之以物為體。外物無道、無性、不仁、不誠,此吾道與異端之辨。(《道德仁誠解》)

  《魯論》記夫子之言至矣,《家語》得其十之七,荀子、劉向、大、小戴十之五,莊、列十之三。(以下《論語解》)

  《論語》記言嚴謹,不敢增減一字,惟編次頗雜,其義易晦。使編次皆如《鄉黨》一篇,則《論語》可以無解。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程子曰:「擴充得去,天地變化,草木蕃。」(《一貫解》)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行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聖人之心純亦不已也。孟子曰:「有本者如是。」程子曰:「其要只在慎獨。」(《川上解》)

  用之則行,有是以行,見龍也。舍之則藏,有是以藏,潛龍也。用而無可行,或所行非所用,舍而無可藏,或所藏非所舍,謂其身行藏則可,謂其道行藏則不可。(《有是解》)

  春風沂水,點之誠也;吾斯未信,開之誠也。狂者志有餘而誠不足,聖人欲進其不足而裁其有餘,故一歎一悅,進之也,正所以裁之也。惜乎點猶未悟。後來解者又從為之辭,聖人之言荒矣。(《與點解》)

  仁者以物為體,安得有己?故曰「克己。」仁者如射,反求諸己而已矣,故曰「由己」。知由己,然後能克己,能克己,然後能複禮。夫學至於禮而止矣。克己未足以盡仁,猶無私未足以盡道。知其解者,宋儒惟明道一人。(《克己由己解》)

  有道,穀不足恥,九百粟不可辭。怨欲可以為難,而不可以為仁。聖人雖因憲而發,實古今賢者之通患,為其不在中庸也。賢哉回也,陋巷簞瓢,為其志在擇乎中庸也。(《問恥解》)

  仁者怨乎?曰怨己。仁者憂乎?曰憂道。然則如樂何?曰怨己,故不怨天,不尤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憂道,故不憂貧,不憂生,以生死為晝夜,視富貴如浮雲。(《孔顏樂解》)

  修己以敬,至於安人,安百姓,皆修己也。《易》有太極,至於生兩儀、四象、八卦,皆《易》也。謂敬在修己之中,太極在《易》之中,則可;謂敬安百姓,太極生兩儀,則不可。(《修己解》)

  《大學》、《中庸》,賈逵經緯之說是也。而作書之意,又若以《易》為經,以《詩》、《書》為緯。惟天地為大,惟學則天,故曰《大學》。惟中乃大,惟庸乃中,故曰《中庸》。《易》曰:「大哉乾元,君子行此四德者。」又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學》也,乾之德,莫盡於九二,其曰龍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謹,《中庸》也,此其經也,雜引《詩》、《書》互發,其緯也。

  《大學》以規模言,其緒不可紊。《中庸》以造詣言,其功不可略。(以上《大學中庸解》)

  正己而不求於人之謂善,正己而物正之謂至善。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善也。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至善也。」程子曰:「在止於至善,反己守約是也。」則合而言之也。(《至善解》)

  物有本末,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家語》曰:「察一物而貫乎多理,一物而萬物不能亂,以身本者也。「孟子曰:「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格物解》)

  自知止而後有定,至慮而後能得,始條理也。知至,至之也,在止於至善,終條理也。知終,終之也。知止能得,則近道,止至善,則道在我。(《知止止至善解》)

  君子時中,擇中庸,依中庸者也。小人無忌憚,索隱行怪者也。賢者之過與不及均,而賢者之害尤甚,必至罟獲陷阱乃已。(《時中解》)

  《中庸》「其至矣乎」,是謂至善。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故止於至善。(《中庸至善解》)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謂儒,正心而無所事焉之謂釋。《易》曰:「終日乾乾,行事也。」程子曰:「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而勿正意同,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只是弄精魂。」(《鳶飛魚躍解》)

  道者,治人之道也。以人治人,雖執柯伐柯,未足為擬,子思之苦心亦至矣。程子謂「制行不以己,而道猶未盡」,此之謂也。(《道不遠人解》)

  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堯、舜性之也。其次致曲,湯、武反之也。《易》曰「逆數」,禮曰「曲禮」,逆而後順,曲而後直。聖人之教,為中人設,張子所謂「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者也。發而不中,反求諸己,此之謂致曲。(《致曲解》)

  大哉聖人之道,三千三百之謂也。禮者,性之德也。道問學,所以崇禮,所以尊性。(《崇禮解》)

  凡一代皆有一代之大經,堯、舜授禪,禹治水,湯放伐,伊尹放太甲,周公誅管、蔡,孔子作《春秋》,子思述《大學》《中庸》,孟子距楊、墨,韓昌黎、程明道闢佛、老,其經綸一也。(《大經解》)

  未發之中,不可求,必也格物乎?曰知本,曰知止,曰明善,曰致曲,旨同而名異,至於反身而誠,然後立天下之大本。(《大本解》)

  不睹不聞,即人所不見,獨也。戒慎恐懼,即不動而敬,不言而信,慎獨也。小人閒居為不善,不慎獨也。無聲無臭,贊獨之善,或以為贊道,誤矣。(《獨解》)

  於乎不顯,不顯惟德,詩人贊文王至德也。始乎慎獨,終乎慎獨,學者當儀型文王也。儒者既於不顯為兩解,無怪乎以慎獨為漏言。(《不顯解》)

  天與鬼神,形而下者也,故言天曰無聲無臭,言鬼神曰不見不聞。道,形而上者也,自無聲臭,自莫見聞,豈待贊乎?必以無聲臭、不見聞贊道,謂聲臭見聞非道,可乎?為此解者,欲附於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之旨,不知反為所笑。(《天鬼神解》)

  夫子述而不作,弟子不敢著書。夫子沒,七十子喪,去聖日遠,漸生隱怪。曾子、子思憂其失傳,始作《大學》《中庸》,至孟軻氏而異端大起,爭喙者多,始作《孟子》。三子皆不得已而著書,吾道既明,無書可著。

  《孟子》一書,首尾照應,後先互發,凡有注解,添足畫蛇。(以上《孟子解》)

  孟子闢楊、墨,一言而有餘,闢告子,屢言而不足。告子之害,甚於楊、墨,至後代始大。(《告子解》)

  孟子論三王五霸諸侯大夫,則五霸為二等。論堯、舜、湯、武、五霸,則五霸為三等。性之上,反次之,假又次之。假或成真,惡知非有!舉戰國諸侯而無之,是孟子之所思也。

  夫子論小人中庸,擬於時中君子也。孟子論五霸假之,擬於性之、反之之聖人也。果如註解,是擬人不於其倫矣。

  霸者慕道而讓道,於道無損;異端賊道而當道,誣民已甚。故鄉願、楊、墨、告子,聖賢皆闢之不遺餘力。獨於五霸,雖小之,不勝其大之,雖斥之,不勝其與之。斥以正志,與以明伐。吾儒之道,得王而大,得霸而貴。(以上《五霸解》)

  博學詳說,與博文同,將以說約與約禮異。說約者,要約之約,求會通也。約禮者,約束之謂,能不畔而已。博學詳說,則禮在其中。約禮與人規矩,說約在人解悟。(《說約解》)

  好樂與百姓同,好貨好色與百姓同,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皆不忍人之政也。或謂孟子姑以引君,乃自卑以求行其言乎?外欲無理,外情無性,性理不明,往往如此。(《好貨好色解》)

  仁,人心也,本心也,不可放也。始焉不受呼蹴之食,此之謂本心,繼焉而受無禮義之萬鍾,此之謂失其本心。失其本心者,放心也。由不為而達之於其所為,此之謂由乎義路。由乎義路者,求放心也。心學之說,謂之求心則可,謂之求放心則不可。李延平曰:「仁,人心也,孟子不是以心名仁。」羅文莊曰:「延平之見,卓矣。」二子可謂有功於孟子。(《求放心解》)

  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既飽以德,飽乎仁義,所以不願人之膏粱文繡也,立大也。陸氏以立大為立心,其流之禍,於今為烈。彼不仁不義,假仁假義,小仁小義,孰非立心?皆可以為大乎否?(《立大解》)

  大行不加,舜、禹有天下而不與者也;窮居不損,顏子簞瓢不改其樂者也。程子曰:「泰山高矣,泰山頂上,已不屬泰山。堯、舜事業,只是一點浮雲過目。」非程子不能及此。近代陳氏始發其義,楊朱二解,胥失之矣。(《大行不加解》)

  由仁義行,仁者安仁,堯、舜性之也。居仁由義,知者利仁,湯、武反之也。性之者不可見,得見反之者可矣。獨複者不可見,得見頻複者可矣。孟子曰:「有意而不至者有矣,未有無意而能至者也。」善夫,揚雄氏之記之也。儒者曰:「有所為而為者,皆利也。」又曰:「有意為義,雖義亦利。」率天下而不敢為仁義,必此之言也。(《性反解》)

  太上忘實忘名,其次篤實晦名,其次力實生名。生名者賢,晦名者聖,忘名者天。夷、齊讓國,國與名而俱存;燕噲讓國,國與名而俱喪。燕噲非好名者也,若出於好名,必擇其可讓者讓之,不至有子之之亂,固亦名教之所與矣。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貴名也。(《好名解》)

  以性之欲為性,不知天命之性,是世俗所謂性也,以氣質已定之命為命。不知受中以生之命,是世俗所謂命也。在世俗則可,在君子則不可。君子者,反本窮原,盡性至命者也。故言性曰善,言命曰天,去此取彼。(《不謂性命解》)

  惟天生民有欲,欲不必無,亦不能無,為無欲之說者,惑也。聖人中焉,賢者寡焉。寡者擇其中之謂也。至於中,則一欲不棄,一欲不留,欲我當欲,與人同欲,是謂中和位育之道。(《寡欲解》)

  經者,學之具也。學以明道,而《易》具矣;學以理性情,化天下,而《詩》具矣;學以為帝者師,為王者佐,而《書》具矣;學以修身齊家措之天下,而《禮》具矣;學以驗天應人,明微維分,而《春秋》具矣。其理相通,其義各別。樂無經,非失也,有《詩》在也。樂章存,而器數猶可考也。

  經,聖經也。惟聖解聖,惟經解經,羲之畫,文之《彖》,周公《爻辭》,孔子《十翼》是也。惟賢知聖,惟賢知經,子思之《大學》《中庸》,孟子之七篇,程伯淳之《語錄》,凡所引是也。解字者,得少而失亦少;解意者,得不償失,今之章句、大全是也。擬經者,勞且僭,而無益于發明,《太玄》、《元經》是也。誣經者,淫妖怪誕,侮聖逆天,《己易》、《傳習錄》是也。

  解經以傳,不如解經以經,合而解則明,析而解則晦。故經有一事而前後互發者,有一義而彼此互見者,盡去其傳註,而身體之,口擬之,不得則姑置之,而後從他處求之,諷詠千周,恍然觸類矣。

  無聖人之志,不可解經,讀世俗之書,不可解經。韓子曰:「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可為讀經之法。兩漢近三代,若董仲舒、揚雄、劉向、鄭玄、徐幹,皆其傑然者,其緒論往往可採也。(以上《經解》)

  夫子有言行在《孝經》,非世所傳《孝經》也。考《儀禮》,凡《禮》有經、有記、有傳、有義,今按《小戴•內則》,前一段當為《孝經》,《曲禮》、《雜儀》當為記,《大戴•本孝》以下四篇,與世所傳唐明皇禦制敘者,當為傳義,合之而後《孝經》可考。

  《內則》自「後王命塚宰」至「賜而後與之」,文字巨集密精深,與《十翼》相類,既自別於《儀禮》,又自別於《六經》,所以為夫子之《孝經》。(以上《孝經解》)

  《六經》維《易》無恙,漢、唐千家傳註,多有可考,不得其解,當一以經文為據。

  解經之法,以經不以傳,宜合不宜拆,凡經皆然,而《易》尤甚。今之讀《易》者,未解《系辭》,先解《爻》《彖》,未辨枝葉,先認根苗,是孔子誣周、文,而周、文又誣伏羲氏也。此拆之尤舛,而自以其傳代經也。

  《易》之《彖辭》、《彖傳》、《爻辭》、《爻傳》,不妨合為一卦。惟《大象》當自為一傳,《文言》又當自為一傳。《大象》者,學《易》用《易》也;《文言》豈惟《乾》、《坤》二卦有之,上經八卦九爻,下經八卦九爻,散在《系辭》者,皆是也。合之共為一傳,不特《文言》為全書,而上、下《系》亦自朗然。

  《易》有文錯者,如「雲行雨施」,當在「時乘六龍」之下是也。有文不錯而句讀錯者,如「後得主,為主利」是也。有字不錯而反以為錯者,蓋言「順也,當作慎」是也。(以上《易解》)

  天地日月,寒暑晝夜,水火男女,《乾》、《坤》之可見者也。極而推之,凡超形氣者皆《乾》,凡涉形氣者皆《坤》,凡善皆《乾》,凡不善皆《坤》,凡中皆《乾》,凡過不及皆《坤》。《乾》之亢與無首處即《坤》,《坤》之順且正處即《乾》。《易》逆坤順乾之書,是故逆數。(《乾坤解》)

  《易》有用之用,有不用之用。乾元用九,與《河圖》虛中、大衍除一意同。蓋一三五七九皆乾,二四六八十皆坤。乾不用一用九,用九所以見一也。一者,天則也。五以上始數皆乾,六以下終數皆坤。天一始水,地六終之;地二始火,天七終之;天三始木,地八終之;地四始金,天九終之;天五始土,地十終之。坤用六以大終也。大者,乾也。乾之用處即坤,坤之不用處即乾。用九以奇偶數分乾坤,用六以始終數分乾坤,故謂之易。(《九六解》)

  初即下,不曰下而曰初,舉初以見終也。上即終,不曰終而曰上,舉上以見下也。初以明本末,上以別尊卑,亦九六之義。(《初上解》)

  乾元資始,始我者,生我者也。坤元資生,生我者,殺我者也。貪生為凡民,甚則禽獸;知始者為君子,合德則聖且神。(《始生解》)

  帝王之治,本於道是也。而道何本哉?曰本於身可也,曰本於中亦可也。而解者曰心,謂桀、紂非心乎?帝王之道,在執中,而身之中以立本,而身以表則,故曰「允執其中」,曰「慎厥身修」,互見也。以心為中,心難中也;以心為身,民何則矣!開卷之錯,不可不慎。

  堯、舜皆聖也,堯會生知之全,舜開學知之始,故論道則稱堯、舜,論學則斷自舜而不及堯。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孟子曰:「舜人也,我亦人也。」後有作者,文王似堯,孔子似舜,顏、曾、思、孟皆舜之徒也。(以上《書解》)

  《詩》始《二南》,樂淑女而歸百兩,坤道也。終《雅》、《頌》,純不顯而躋聖敬,乾道也。

  《關雎》秉彝好德,休休一個臣也,地道也,臣道也,妻道也。德在此,福亦在此,所以為後妃之德,所以為《南風》之始,所以為中聲之寄。君子得之解慍,小人得之阜財,人而不為《二南》,故猶面牆。

  《豳風》、《豳雅》、《豳頌》,是周家一代元氣。宇宙間萬古元氣,貴者王,忽者亡,惟影響。

  《詩》贊文王不顯,與天載同,贊其德也。史稱西伯陰行善,天下諸侯來朝,稱其時也。具於穆不已之德,又當儉德避難之時,所以愈不顯,又所以愈丕顯,與大舜玄德同。(以上《詩解》)

  古之學者,學禮而已矣,古之觀人者,觀禮而已矣,三千三百,無一非仁。故典曰天序,禮曰天秩,動作威儀之則,曰天地之中。

  恂栗威儀,鳶飛魚躍。

  《儀禮》中有記、有傳、有義,大、小《戴記》中有經,次其序,比其數,禮之大略,可以概睹。詳具《禮編》。(以上《禮解》)

  《春秋》尊夏、尊王、尊天、尊道,扶天綱,立地紀,所以托天子之權,行天子之事。

  《春秋》責己謹嚴,待人平恕。

  《左傳》中載冀缺、劉子二段,是三代以前聖人相傳格言,失其姓氏。如《曲禮序》首引「毋不敬」數語,非皋、契、伊、周之徒,不能道也。(以上《春秋解》)

  養心莫善於誠,《書》之作德日休也。聖人教人,性非所先。《魯論》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也。儒者非之,正坐此誤。

  表章《大學》自韓退之始,表章《中庸》自徐偉長始,合《大學》《中庸》為子思經緯之書,自賈逵始。

  闢佛、老,尊孟氏,千百年惟一韓子,其功在吾道,為漢、唐儒者一人。

  鄭康成、朱元晦,皆聖門游、夏之列,而特起百代之後,事難而功多。鄭師馬,青出於藍;朱去程門未遠,源流各別。

  孟子之後一人,非正叔不能至此。然正叔所造,竟讓其兄,夫然後見獨智之難也。張子厚醇正不減正叔,而才次之,然均之可以弗畔。周、邵則自為一家,過則陸,甚則楊,吾不欲論之矣。朱子能解正叔,而間雜乎周、邵,其去明道則已遠,不可不辨。

  楊子雲《美新論》,劉靜修《渡江賦》,為千古不白之疑。或曰遜言,或曰偽作,或曰以秦美新而甚之也。渡江,時不能違也,要之違心焉耳矣。詳其語氣大段,二子故難語偽。雖然,凡售偽未有不假真者。偽乎?偽乎?吾以二子之生平信之也。

  國朝正儒莫如薛文清,高儒莫如陳白沙,功儒莫如羅文莊,使三子者不生考亭之後,得遊明道之門,俱未可量。(以上《諸子解》)

  物有本末,身其本也,家國天下皆末也,未有本亂而末治者。物格者,知修身為本而已,非修身也。知修身為本,是謂知本,是謂知止,是謂知所先後,是謂物格知至。故務其本,則意誠,不然皆偽也;守其本,則心正,不然悉邪也。意誠心正,即可以語修身乎?未也。心雖已正,而身未易修。故無私而不當理者有之,克己而不復禮者有之,知及仁,守莊以蒞,而動不以禮者有之,定靜且安,不慮則不得者有之。故格物者,近道而已,即慮且得,猶難至善。故曰:「好學力行知恥,則知所以修身。」又曰:「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蓋至於禮,然後修身之能事畢矣。雖然,齊家、治國、平天下,豈都無事?莫知其子之惡,是縱子;莫知其苗之碩,是貪財。未有貪財縱子而能齊家者,未有以暴帥人而能興仁讓國者,未有嫉彥聖、舉不肖、畜聚斂、好惡拂人性而能平天下者。故節節有次第,節節有工夫,然皆必自修身始。欲修其身者,必自格物始。物格而身不修者有矣,未有不格物而能修身者也。格物者,知本也;修身者,立本也。知本,智也;立本,仁也;仁智合者,勇也。此合物與修身,始終之條理也。然則格物如何?在家而家,在國而國,在天下而天下,無巨細無精粗,將有行將有為,凡有行凡有為,或行而不得或行而不通,一一反己省己、責己舍己,不敢一毫求人責人,然後可以求人責人。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又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又曰:「仁者如射,反求諸己而已矣。」是謂格物。能知此義,然後宇宙在手,萬化生身。(《格物修身解》)

  論學書

  伏讀抄中解格物,有曰:「通天地萬物而我為主,推此義也可以知本,可以格物矣。」贈友人曰:「自求見本體之說興,而忠信篤敬之功緩,遂令正學名實混淆,而弄精魂者藉為口實。」又曰:「今人好高,只不安分。」為斯言也,雖聖賢複起,不可易矣。乃其要歸,在明心體。其語心體,曰:「此心自善,安得有欲?」而於程子「善惡皆天理」與「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二言,反疑其偽,此混心與性而一之。蓋近代好高者之言,而尊信心學之過也。竊嘗讀《大易》,至《鹹》《艮》二卦,而見聖人諱言心。讀《魯論》,至子貢贊夫子,而見聖人罕言性命。惟《書》有之,「人心惟危」,言心也。既曰危,安得盡善?「道心惟微」,言性也。既曰微,安得無惡?故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則危之至也。曰「性相近也」,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近且幾希則微之,至性猶未易言善,況心乎?然此心性之說也,而未及道也。心性不可言,道可言乎?道與心性,至孟子言始詳,為告子也。今之天下,不獨一告子矣,惜乎世無孟子也。然不可不為足下一言之。蓋聞之言學者惟道,道陰陽而已矣;言道者惟天,天道陰陽而已矣。陽主始,陰主生,陽多善,陰多惡,天且不違,人猶有憾,孰謂善惡非天理乎?陽必一,陰必二,一則純,二則雜,氤氳蕩焉,人物生焉,孰謂惡不可謂性乎?然則《易》言「繼善」,《孟子》言「性善」者,何也?其本然也,有始而後有生,有一而後有二,此《書》所謂「維皇降衷」,程子所謂「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者也。既始矣,焉得不生?有一矣,焉得無二?此《書》所謂「惟天生民有欲」,程子所謂「才說性便已不是性」者也。然則學何為為善也?陽統陰,陰助陽,則內陽而外陰也,故中,故善。陰敵陽,陽陷陰,則內陰而外陽也,故偏,故惡。此《書》所貴「精一執中」,程子譬之「水有清濁,而人當澄治」者也。然則惡在其能善也?天地間一切覆載,而必有以處之,以人治人,以華治夷,以賢治不肖,以大賢治小賢,天於是為至教。君子一身,萬物鹹備,而必有以處之,以己及人,以親及疏,以貴及賤,以多及寡,以先知覺後知,以大知覺小知,以有知覺無知,人於是為法天。此《書》所謂「天生聰明時乂」,程子所謂「天理中物有美惡,但當察之,不可流於一物」者也。是故惡亦性也,是有生之性,是才說性之性,性之所必有也,雖物而無異。性必善也,是天命之性,是不容說之性,性之所自來也,雖人而難知。故孟子曰「聲色臭味安佚,性也」,性不可謂無惡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烏得不性善也?生所同也,君子所獨也。學為君子謀,不為眾人謀。眾人,待君子而盡性者也。君子者,天生之以盡人物之性,參天地而立三才者也,如何而可不知所自也?是以不謂性也,是以道性善也。言性之精,莫如孟子。繼孟子者,程子也。籲!亦微矣,微故難言。雖然,性猶形而上者,形而上者,雖善猶微。心則形而下矣,形而下者,敢概之以善乎?性具於心,而心不皆盡性,性達諸天,而人不能全天。天人合,心性一,必也大聖人乎?故曰「堯、舜性之也」;其次致曲,必反而複,故曰「湯、武反之也」,複必自身始,故又曰「湯、武身之也」,又曰「不遠之複,以修身也」。性之者,不可得矣,得見複焉,可矣。複焉者,不可得矣,得見頻複者,可矣。位祿壽富,孰不榮羨?食色利名,孰非斧斤?斷之不能,中焉不易,適而好忘,動而多悔,倏忽晦明,毫毛人鬼,夫是之謂心明,是之謂明其心體。(《答孟吏部叔龍》)

  元舊有《身心性命解》,大約謂性一天也,無不善,心則有善不善;至於身,則去禽獸無幾矣。故自性而心而身,所以賢聖;自身而心而性,所以凡愚。是故上智順性,其次反身,故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身之者,反之也,故又曰「湯、武反之也」。反身而誠,所以複性。夫學為中人而設,非為上智而設也,學修身而已矣。然則心居性與身之間,顧不可學歟?曰性可順,心不可順,以其附乎身也。身可反,心不可反,以其通乎性也。性乾而身坤,性陽而身陰,性形上而身形下,心居其間,好則乾陽,怒則坤陰,忽然而見形上,忽然而墮形下,順之不可,反之不可,如之何可學也?危哉心乎!判吉凶,別人鬼,雖大聖猶必防乎其防,而敢言心學乎?心學者,以心為學也。以心為學,是以心為性也。心能具性,而不能使心即性也。是故求放心則是,求心則非,求心則非,求於心則是。我之所病乎心學者,為其求心也。知求心與求於心與求放心之辨,則知心學矣。夫心學者,以心為學也。彼其言曰:「學也者,所以學此心也;求也者,所以求此心也。」心果待求,必非與我同類,心果可學,則「以禮制心,以仁存心」之言,無乃為心障歟?彼其原,始於陸氏誤解「仁,人心也」一語,而陸氏之誤,則從釋氏本心之誤也。足下謂新學誤在「知行合一」諸解,非也。諸解之誤,皆緣心學之誤,覽其全書,則自見耳。然則《大學》言正心,孟子言存心,何也?曰此向所謂求放心也;正心在誠意,存心在養性,此向所謂求於心也。心之正不正、存不存,從何用力?修之身,行之事,然後為實踐處,而可以竭吾才者也。嗚呼!此子思「格物必以修身為本」,孟子「立命歸於修身以俟」,程子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而勿正」意同。寥寥千載,得聖人之傳者,三子也夫。

  叔時來教曰:「墨氏談仁而害仁,仁無罪也;楊氏談義而害義,義無罪也;新學談心而害心,心無罪也」。此說似明,不知誤正在此也。仁義與陰陽合德,雜之則兩傷,然非仁義之罪。至於心,焉得無罪?「人心惟危」,莫知其鄉,此是舜、孔名心斷案,足下殆未之思耳!(以上《答顧叔時季時昆仲》)

  程子表章《大學》,有功聖門固矣。然格物解誤,則是書雖存,反增一障,可省也,亦可無也。程子雖以窮理為解,而其心不安,是以其說屢變,而往往有得之言外,故雖可以觀其至,而大義隱矣。自我明高皇帝諭侍臣,謂《大學》要在修身,而古本以修身釋格致,然後直接數千載不傳之緒。自是儒臣如蔡虛齋、林次崖、蔣道林、羅文恭、王布衣及先師呂先生,往往能通其義,然徒曰解之雲爾。其學教人之旨不存焉,就中破的者,無如布衣,然不免為新學所陷。觀其以心齋自號自命,又烏在其以修身為本也?總之,張子厚所謂釋氏以心法起滅天地,不免凝冰者,無怪其相率而陷於新學也。近讀孫淮海講章,亦既明乎其解,視諸家較備矣。乃其緊要歸明心體,是本其所本,而非《大學》之本也,是解一人,而學又一人也。嗟夫!新學橫,正傳息,不肖之身又岌岌乎不敢當也。當此之時,乃有先生者,不由師授,不由註解,默契遺旨,先得所同,既揭止修,又標性善,其於學問源流,昭昭乎黑白分,而新學不能混矣。而元猶以為先生設科太廣,門徒太盛,自反自修之實尚寡,立人達人之意過多,未免以憧憧感人,猶難語知止而定也。《易》以《鹹》言感,貴其無心;以《艮》言止,惟止諸身。知止在身,則身以內、身以外皆無汲汲焉可也。彼謂明明德在親民者,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既以末而為本,謂成己成物並切者,方芸己田,遽芸人田,又未免於本末雜施,均之不知本焉耳矣。世未有不知本而能誠其意者也。天之未喪斯文也,既賦先生以明學之獨智,而今又置之於孑孑獨處之居,納之於夭壽不貳之地,刊其華,剉其銳,使之反初觀複,深根固本,殆夫子所謂尺蠖屈,龍蛇蟄,藏身安身,將駸駸於德盛化神歟?不然,何其遇之窮至此也。

  大教謂「格致誠正,總是修身工夫,有一無二」者也。但先生之意,猶指格物為凡物之物,而鄙意則指為身與家國天下之物也。雖凡物之物,不出身與家國天下,而《大學》所指,則專以身對家國天下,分本末,而凡物不暇言也。故曰「物有本末」,又曰「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格此之謂格物,知此之謂知至。先生所謂「萬物皆備,一物當幾」者是已;所謂「知修身為本,即知本,即知止,即知所先後」是已。而止修揭之說,猶二也。格致義中所謂物者,又不覺其愈遠也。蓋知知本之即知止,而不知知本、知止之即物格知至也。羅布衣反己之說,大與鄙見合,而於先生有功。獨其指物,亦為舊說所纏,不知本,文明甚,先生姑就其是者推之,可得也。嗟夫!反己至矣。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諸己,必如大舜號泣旻天,負罪引慝,而後可言。」夫反己者,天必祐之,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以上《答李中丞見羅》)

  維卿之且別也,囑曰:「共致一柬,足下其自名以友弟稱,無不可。」曰:「我與若皆長也,亦有說乎?」曰:「有。長幼有序,列在大倫,今世不論少長,稱人者概兄,自稱者概弟,此在泛交則可,在吾黨則不可;尋常口號,或無妨隨俗,載之書劄,則非所為訓也。敝鄉會友,此風猶在。惟少者得以自弟,而長者不得也。惟長者曰兄,曰某字,或曰某字兄,即長至二十以上,亦止於稱某字先生,不及少也。至於長者稱少,曰某字,曰足下,或曰賢弟,其自署以名,或曰仆而已矣。其往來柬上,則無少長,皆得稱友生。」維卿曰:「子言是也。」(《與叔時季時》)

  吾輩在家、在鄉、在國,無往無分,分之難盡久矣。不求盡我分內,而反求多於分外,此會講之風所以盛於今日也。夫分內之與分外,誠偽判然矣。舉世去此就彼者,何不知本也?未有不知本而能誠者,未有不誠而能動者,然則會講何益於人?徒賊誠損己耳。(《答原易》)

  禮有以多為貴者,祀聖尊賢、敬老恤孤之類是也。禮有以少為貴者,津要逢迎、酒席濫觴、貨賂公行之類是也。禮有舉之莫敢廢者,或因土俗所宜,如入鄉問俗是也。禮有不近人情,而實為禮之至者,如舉國之人皆若狂,而夫子以為一日之澤是也。凡此處皆有天則,不容以意而輕上下之故。凡為上官者禦其所屬,有必跪,有必揖,有必拜,有必留茶,有必留飯,皆禮所生也。在賢者固當破格優之,即庸眾者亦不宜有意裁之。天下賢者少,庸眾者多,若待賢者出於例之外,待庸眾者不及於例之內,不惟庸眾者恚怒愧阻,而賢者亦且懼不敢當,恐養畜人材之方,不如此矣。故為國者必以禮,學道者必愛人,未有不愛人而能化人者,未有不以禮而能愛人者。《書》曰:「爾無忿疾於頑,無求備於一夫。」少有忿疾求備之心,則愛人之心充拓不去矣。夫忿世之與憂世,忿不能之與矜不能,其用心廣狹、規模大小,何如也?願兄之念之也。(《與維卿》)

  先是拜《湖北名賢傳》之賜時,知門下獨契蔣先生道林也。蔣先生與先師呂巾石先生,並為湛門高第,又曾於《羅文恭集》,即得見所解格物說而喜之,及讀門下所為傳,又其行誼純明如此,則蔣先生在楚中學者,當為國朝一人。又以見湛門諸君子,雖其風動不及姚江,而篤行過之,是亦可以觀二先生,然元之置不復論者久矣。夫學,誠而已矣,其分數不同,而明亦因之。孟氏而後,明道誠且明矣,伊川、橫渠次之,朱子又次之。江門別傳,蓋出濂溪、堯夫之派,然無愧於誠者也。與其明不足也,寧誠,則薛文清、胡敬齋、羅文莊,其修朱子之業,而有功近代者乎?自新學興而學始難言,此元之所以有戒也。(《答郭夢菊大參》)

  物有本末,而身其本也。致知而不以修身為本,此致知所以遺格物,其去《大學》遠矣。身在是而位亦在是,凡思而出位者,不素位而願外,不正己而求人,皆邪思也,其求止遠矣。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又曰:「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皆思不出位之說,皆止之說也。「不獲其身,不見其人。」未易言也。能慮、能得氣象,姑緩理會,且自顧知止入定何如耳?由反己而修己,由修己而忘己,則庶幾哉!(《答錢侍禦》)

  足下志遠而興高,識端而守介,默默守此,充其未至,何患不及前賢,而猶皇皇於會講一節?何異走日中而避暑也?子曰:「為仁由己。」孟子曰:「仁者如射。」李先生常憂學不傳,元但憂無可傳者耳。(《與徐客部懋和》)

  往元初至吉州時,曾見廬陵鄉先生張公諱子弘者論吉州人物,謂聞之故老兒童公論,似求人當於貧中,若三羅是已。三羅者皆及第也,而能貧。此言庶幾近之。後因登匡山有詩雲:「王匡既仙去,遺跡山之阿。豈無一代雄,千秋名如何?貧人貧不死,富者空金多。吉州今代盛,人物在三羅。」鄙意謂禮失而求諸野,張先生之言,或有據也。乃彼時諸公見此詩,多不滿,姑以俟百世可也。足下謂必於學中尋人,殆未可草草。吾道自有正氣,世間自有真人,足下平心而徐察之自見,不當以區區一偏之言為左券也。足下喜釋,釋自不妨儒,各自成家,正不必混而相借耳。白沙有言:儒與釋不同,其無累一也。足下蓋有志於是矣,而必尋人於講學,不但無益於儒,恐並其釋者而失之。況此邦九邑,講學大半,就其講者,土風如足下所雲,亦可概睹,複可使之轉令盛乎?必以講學尋人,與必以不講學尋人,均之有意。雖然,世必有不講而學,不言而信者,雖未之見,不敢誣天下盡無人也。(《答汪吉州》)

  憶承李卓吾道人寄聲相候之諭,既渡江,因與玉車晤卓吾於大別山上。坐語移時,即其榻所,見幾上有卷一軸,乃卓吾與顧尚書公約游焦山往來書劄也。卓吾劄雲:「何必焦山?必焦山則焦山重,吾既不欲死於婦人女子之手,又不欲死於假道學之手,則何往而不可死也!」讀其詞而壯之。玉車喜,先題數言卷上,以次見屬。惟元之念卓吾,亦猶卓吾相念也。遂發如蘭書,以應玉車。若曰:「吾輩與卓吾趣舍不同,自有同者在耳。」乃卓吾怫然,以其言無常也。玉車解不勝,元乃言曰:「世人出處,利與名而已。出者間或近名,而不勝其利處者;間或為利,而不勝其名。若名不在山林,利不在廊廟,謂之如蘭,豈不可也?」卓吾顏始稍霽。

  大抵一體與過化,實未易言。近世儒者,動稱一體,而侈慕過化,此不可以欺人,止欺己耳。揚子雲有言:「君子忠人,況己乎?小人欺己,況人乎?」為今之學,未有不欺己者,其原生於以本體求道,而陋聞見,拙踐修耳。李道人名震湖澤之上,頗聞其旨,主不欺,志在救時,可為獨造。獨其人似過於方外,寡淵默之思,露剛狹之象,未言化俗,先礙保身。門下當善成之,幸勿益其僻也。夫儒與釋不同,而吾儒之中庸,與釋家之平等一也。不審道人亦有味其言否耶?道人因焦太史與門下之雅,謬意不肖,乃不肖亦何敢無以報導人?惟轉致為幸,蓋因道人既以自省,又恐其反與於今世談學之弊之甚,則關係不細耳。(以上《答劉方伯》)

  邇來士大夫工於速化之術,一以彌縫世情、諂上諛下為通才,為遠器,無論道理何如,即本來稟受偏氣,亦消磨殆盡。猶然世共賢之,而彼亦若自以為得計者。士風至此,可為太息。夫理天而氣人,然氣亦所以輔理。自大賢以下,氣不能無偏。氣存而理猶存者,故理失而求之氣可也。並其氣而喪之,且侈然附於非禮之禮,如世道何?(《答余司理》)

端潔楊止菴先生時喬

  楊時喬字宜遷,號止菴,廣信上饒人。生時父夢至一夾室,有像設,揖之,像設舉手答曰:「當以某月日降於公家。」如期而先生生。他日過學宮,見夾室一像,甚類夢中,則易主所遷之故像也。登嘉靖乙丑進士第。曆禮部主事員外、尚寶司丞,南尚寶司卿,應天府丞,右通政,太仆寺卿,南太常寺卿,通政使。萬曆癸卯,陞吏部右侍郎,尋轉左,署部事。乙巳,大計京朝官,先生清執不徇時相,給事錢夢皋、禦史張似渠,皆四明注意之私人,察疏上,四明以兩人之故,並同察者,特旨俱留用,且切責部院。先生累疏求去。己酉二月卒官。贈尚書,諡端潔。

  先生學於呂巾石,其大旨以天理為天下所公共,虛靈知覺是一己所獨得,故必推極其虛靈覺識之知,以貫徹無間於天下公共之物,斯為儒者之學;若單守其虛靈知覺,而不窮夫天下公共之理,則入於佛氏窠臼矣。其與羅整菴之言心性,無以異也。夫天之生人,除虛靈知覺之外,更無別物,虛靈知覺之自然恰好處,便是天理。以其己所自有,無待假借,謂之獨得可也;以其人所同具,更無差別,謂之公共可也。乃一以為公共,一以為獨得,析之為二,以待其粘合,恐終不能粘合也。自其心之主宰,則為理一,大德敦化也;自其主宰流行於事物之間,則為分殊,小德川流也。今以理在天地萬物者,謂之理一,將自心之主宰,以其不離形氣,謂之分殊,無乃反言之乎?佛氏唯視理在天地萬物,故一切置之度外。早知吾心即理,則自不至為無星之秤,無界之尺矣。先生欲辨儒、釋,而視理與佛氏同,徒以見聞訓詁與之爭勝,豈可得乎?陽明於虛靈知覺中,辨出天理,此正儒、釋界限,而以禪宗歸之,不幾為佛氏所笑乎?陽明固未嘗不窮理,第其窮在源頭,不向支流摸索耳。至於斂目反觀,血氣凝聚,此是先生以意測之,於陽明無與也。

  文集

  聖門以盡性為教,而辨性近習遠、上智下愚不移之異。其能盡者,民受天地之中以生,繼善成性,理之一也;其不能移者,智愚上下之間,氣質稟賦不齊,形生知發,善惡萬類,分之殊也。是故善反其殊,以複乎初;系於習,馴而習之則變,變而不已則化。氣質變化,乃人欲消息,久之無欲而一,斯靜虛動直,而天命之性全盡。乃今之為道者,祖真覺是性,見解為病,禪詮日析,於講觀恰入之旨,自謂至精至妙。藉言致知,而文以窮理窮此,盡性盡此,至命至此,儱侗之說,高標之為聖學的傳,而冒當乎精一一貫。聞者喜其簡徑,競相崇尚附和,遂置氣質於不復論,況能進而求所由變化之功哉!諦其行,卒任氣質,而墮於知慧自便,私意自執,猶亢然直命曰道。(《呂巾石類稿序》)

  《大學》「明德新民,止於至善」其綱,「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目。繹言之,物,即《中庸》為物不貳、體物不遺之物,天下公共之理,人所同有者。格者,貫徹至極無間之謂,惟其為公共同有,故格之即格,知為人虛靈覺識之知,一己所獨得,人人所同然者。致者,推究至極不遺之謂,惟其一己獨得,故致之即至,故曰「致知在格物」。在者,明知物之一,致格之功,相貫亦一也。惟其能推極其虛靈覺識之知,至於貫徹無間於天下公共之物,故曰「物格而後知至」。而後者,明心物之一,格至之驗,相因亦一也。惟其知至,乃知起於意而後誠,意發於心而後正,心主乎身而後修,則在己者;身處乎家者而後齊,家近乎國者而後治,國盡乎天下者而後平,則在人者。此為舉綱率目,由己及人,操約該博,謂之一貫。如物未格,知未至,乃其性資明敏,踐履篤實,凡日用所由,恒在乎物之中,未必知能及,亦可謂與知。自此以其所知,意亦誠,心亦正,身亦修,家亦齊,國亦治,天下亦平。究竟其極,如《孟子》「伯夷聖之清」,「柳下惠聖之和」,特不若時中之大成。故曰:「道體則一,人體道則二,及其靜則一也。」近有絕不聞道,祇得禪宗,指人心血氣虛處為善,靈處為知識,合名善知識;以善易良,知識易知,合名以孟子良知。即不以虛靈中識覺,推極貫徹乎物,祇斂目反觀,血氣凝聚,靈處生照,即識覺,即見地,即徹悟,即知至。虛中一無所有,靈中知識一無所用,凡生知、學知、默識、聞知、見知,一無所為。又見格物二語,為《大學》首言,不可置,乃以格去物欲即物格,全此虛靈即知至。凡《中庸》為物不貳,生物不測,體物不遺,物有終始,不誠無物,皆不相蒙,悉以外物名之。不俟工夫階級,謂萬物盡屏,心知炯然,既得一,萬事畢,意自誠,心自正,身自修,家自齊,國自治,天下自平。揆其實,乃率意即誠,任心即正,從身即修,家國天下由我操縱,即齊治平。即不齊治平,亦不必問。於虛靈中,為物欲潛滋暗長,恣肆妄行,皆直任為道,不必潛修禁止。一禁止即遏抑,遏抑即外求。以此立門戶,聚朋徒,標之不過二語,曰「心知即道,口講即學」,止矣!(《大學定本古本石經三序》)

  《易》言「窮理」,分析乎理之謂,《大學》「致心之知者在格,萬物萬理,本於一物一理」者,意正相同,故舉以為釋,未嘗謂隨萬物而一一窮之。徧觀傳注,未有此語。新學惟取人心血氣中虛靈知覺者為立大,為養端倪,為體認天理。黠者又取善知識之說,合諸《大學》「致知」,《孟子》「良知」二語為言,其功即反目攝神至心,即知至,亦即格物,不必別言致、言格。乃以《大學》言格物不可背,不得已或指為格欲,為正事,為至物。格知物有本末之物,或以明知意心身家國天下之物,或以格不生不滅之物。又以先王禮樂名物典章法度,為非作聖之功,增雜霸藩籬,訓詁記誦聞見,皆致格中事。一切指以為名、為博、為侈靡而文致之,支吾籠罩,轉換儱侗,難以測識。自來不師先王,非孔子,一見於秦,再見於今。(《太學四體文集註序》)

  古今贊先師孔子者曰:「述作,集群聖事功,冠百王。」乃以道德之盛,與聖王同,而述作事功異爾。述作事功者,由聖王既遠,道脈日微,權術初熾,虛無將起,人方迷惑,是故啟迪斯人以有知。又以人不能皆知,則有可使由不可使知,生知,學知,困而學、困而不學,中人上下可語、不可語之教,當其初心,詎不欲謂人皆有知?知本自良,何分於可不可,上次下之等哉?惟道原於天命之謂性,性則與形俱形,形而有上下。形者,氣質之謂;上者,道之謂,一理是也。以其不可見,故謂之上,惟上故難知。下者,器之謂,日用萬殊是也,即一理之所散著也。以其可見,故謂之下,惟下故易由。合上下言,皆心之德,故曰道亦器,器亦道。是故生知者氣質清粹,天性湛然,默識此道,謂之上智。中人以上,氣質美者,於性明,可以語上,以上使知即知之;中人以下,氣質次者,於性蔽不可以語上,以下使之即由之。以上下言,知者道,由者器。以道亦器,器亦道言,則知者固道,由者亦道。如由之中有學,有困而學,則蔽徹明開,幾駸語上,是即下學而上達者。惟終身由不學,故不知,民斯下之。下之將所由者盡悖而去之,民斯愚之,故曰:「惟上知與下愚不移。」至下愚,而其初命於天者,仍在所謂「不以聖豐,不以愚嗇」,故曰:「性相近,習相遠。」斯為孔門立教之法。後世誦習服行,可自識乎?權術虛無者不經,奚能迷惑?特周衰,世教微,儒行壞,秦自暴棄。漢武表章《六經》,儒行以顯。唐宋間嘗有嗣興。顧崇信不純,權術虛無雜用,而虛無特著。凡事佛、老者,為虛無,事孔子者,為儒,若鼎立者然,未始混淆強同。亦首孔子,次佛老,未始淩駕獨宗。師孔子者自稱吾儒,宗佛、老者自稱吾玄、吾釋,未始援假遮飾為名。斯皆昭然易見者,特莫有能闢正之,所以道藝不一,治亦不古。我國家宗師孔子,顯行其道,於今自耆舊宿儒,至佔畢小子,皆識取法,而排斥二氏。即未可謂人人有知,而由其教法,皆能端存、主謹、操履、重博、雅達,於居處應酬,謨為經濟,動中矩矱世道,人才為美。數十年來,忽有為心學者,於佛氏嘗即心而見其血氣凝定,虛靈生慧,洞徹無際者,名之曰善知識,自稱上乘,遂據之為孔門所語上,而蔑視下學之教為外求。又得孟子「良知」兩字偶同,遂立為語柄以論學,終日言之,不外乎「人各有知,知本自良」數言。又以心即理,而不交於事物,專在於腔子之內,一斂耳目聚精神於此,即謂之致。一涉於理,交於事物,謂屬於見聞,而非本來之良,即謂之不致知者,孔門所謂知也。今以佛氏之說混淆強同,又淩駕獨高,援假遮飾以為名,其實非孔門所謂知。非孔門所謂知,則不可語知,是以其自學也,自謂有知,而實不可語知。其始亦依傍早歲所由教法,窮經讀書問學,有所聞見,不致差忒,終以不知而作,任權尚術,茫不可測。其立教也,亦欲人自謂有知,不必窮經讀書問學,假聞見以遮迷其良,則是舉世皆上達,而無下學,民皆可使知,而無複有使由者。是為陽宗孔子,實與之悖,而陰用佛、老,襲以權術,實與之一。自孔子而來,今始創見,今後之學者,難以分辨,終莫能自拔。求孔門而入,而竟喜其說之易簡,不事工夫階級,一蹴至聖之徑,或相率以從也。及斯時,其辭益新,其根益固,孰能與之辨者?惟賴孔門所指上達心法,至今存知之者雖鮮,而實有可使知者在;下學教法,布之經書,由之者日眾,而實有從由可得於知者在,昭然如日中天。彼其說譬,則陰靄在太虛,不能不聚,亦不容不散。後聖後賢有作以此,指授倡明,反正之,殆無難者,故曰述作、事功異耳。或曰:「下學教法,《魯論》傳之。」朱子亦曰:「下學可言傳,其語上者未可言傳。」然則孰為語之可傳歟?竊觀「天何言」,「子罕言命」,「夫子言性與天道」,即語之;顏子不違,曾子唯,即傳之。《易》亦曰:「神而明之,存乎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中庸》:「待人後行。苟不至德,至道不凝。」而程子曰「惟敬而無失」最盡。朱子亦曰:「上達必由心悟。」今欲語上,得傳不於人於德行,德行不於敬於心悟,若顏、曾既竭精察,況潛守約求,至氣質清粹,天性湛然之域?惟就一蹴至聖之為言,要其究竟,渺然於語上可傳者,不相蒙,適以罔世而已。又曰:「孔門所謂知,與今世言學,自謂有知,出於佛氏者,其異何在?」蓋孔門未嘗以知為道,以知為道惟佛氏。觀孔子曰「知之」,曰「知道」、「知德」、「知止」、「知天」,孟子曰「知愛、知敬」,凡言知,即指心,凡言知、言道、言德、言止、言天、言愛敬,即指理,是故知者知此道,道即理。孟子曰「覺」,後儒曰「悟」,亦覺悟此道。析言之,知即《大學》之謂「致知」,覺悟者豁然貫通,即《大學》之謂「物格」;合言之,知覺悟乃明此道,而相因之名其實一也。故曰「孔門未嘗以知為道」,乃佛氏即心而見其血氣凝定,虛靈生慧,洞徹無際者。析言之,虛靈之謂知,生慧之謂覺,洞徹無際之謂悟;合言之,知覺悟者,乃斂耳目聚精神,間所見腔子內一段瑩然光景之名,其實亦一也。觀其以是即理而不交於事物,故曰「以知為道惟佛氏」。孟子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竊亦曰:「今之學者,未嘗知道,以其外之。」蓋以知覺悟為腔子內一段光景,即以為是不復,若程子所雲:「尋向上去,以求乎道,是為外之。」夫既外之,故曰「終於不知」。況孟子言良者,自然之謂,以其不待思慮,而自然知愛敬仁義之道也。佛氏言善者,神通自在,不可思議,無上至妙之謂,以其知為神通自在,不可思議,無上至妙之道也。今不以良為自然,而以為神通,又獨挈良知、遺良能,則外行。夫知既與孔、孟言良者異,又外行,則行亦異。知行並異,是別為一端,則又不肯以別為一端自居,而曰「知行合一」。近日儒者嘗謂孔門以其所知而為知,知不可驗而行可驗,故觀論人品者,驗其所行而得其所知,此謂知行本一,奚必合之一哉?凡物惟二乃合,今以本一者而曰合,是欲一之而反二之也。又諱言佛,嘗闢乎佛,闢之惟以其外人倫、不耕食、自私自利為言,此在釋氏誠為外跡,與其在人倫者小異,而其所論道者大同。今獨據其大同,而故闢其小異,安可因其小而信其大哉?即佛氏者聞之,亦惟以其呵佛罵祖故智,反不之校耳。顧此猶前時為然,今則不惟不諱不闢,且直以佛氏之說為孔子之說,又以佛在孔子之上。倡言自恣,棄行不顧,其人在孔門,必揮而斥之。乃其傳聞者不察其真,遂以為真聖學。近日思傳理學者,亦以一二為是說者,列而進之,與先儒並,令天下後世,謂當世理學,其人若此,深可懼也。或曰:「茲言出,而天下知之鮮,罪之眾。」余惟為孔門守斯道,即弗知之,眾罪之,弗敢辭矣。(《孔子像碑》)

  晦菴先生自贊曰:「從容禮法,沉潛仁義。」此其躬行之實。乃於孔門所刪述《六經》,程子所表章《四書》,傳註之,成週六典,官制議之。我聖祖重其道,崇其教,首以訓上,建官至今,道德一而風俗同,內外維而紀綱正,此其講明之蹟。先生少嘗讀佛、老,及游延平先生門,始棄舊習。又懼天下後世陷溺之也,乃本程子「佛、老之害,甚于楊、墨,彌近理而大亂真,差謬間毫釐千里。」所差謬者,石潭汪子,整菴羅子,所指心性之辨是也。心性者,儒、佛、老皆言之,皆並傳,其中儒佛混同為一者,儒而釋、老為言者,皆易辨,惟佛而儒之難辯。先生首以思、孟,宋儒周、程、張、邵所闡明,詳發之。其大旨以虛靈知覺之謂心者,主於形而囿於形,我所有也。天命之性者,太極一本,萬物一原,敬軒薛子謂天下公共之理,汪子謂天也理也,天下之公共者是也。氣質之性者,二氣五行,剛柔萬殊,汪子謂梏於形體,乃有我之私者是也。性具於心,心生於形,形之謂氣質,而亦謂之性者,謂其有則俱有,非二言之。惟變化其有我之私,至公而無我,天性複初,氣質不累,乃性曰天性,而不復以氣質並言也。此謂之儒宗。佛自達摩單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此即禪宗。似儒非儒,故闡之曰:「佛家從頭都不識,則不識性所從出之天,即謂之命」,曰:「只認知覺便做性,則不識心所具之理,即謂之性。」又曰:「但認為己有,則不認以天理為天下之公共者言性,以有我之私者言氣質,是為無所蔽。」以心無理又無蔽,不得不以理為障。障一去,而方寸中空空蕩蕩,若無星之秤,無界之尺,事至不能決,不得不以事為障。以理為障,故不言窮理;以事為障,故不言敬事。而惟此虛靈知覺在腔子內者,炯然灑然無念無著,其工夫則止觀空悟為一,一悟便是,即為了當。自此隨意見所起,不分真妄,皆本來面目。執為杷柄,直豎而往,操縱作用無不自由,上天下地惟我獨尊,其效驗以既悟必證,必得人傳繼,始為大悟。乃急於說法普度,機鋒應對,凡來參者,若薛子所雲「不問賢愚善惡,只順己者便是」。無我無人,其說簡徑直捷,新奇玄妙,身不自修,又不俟循序,不待防檢,其勢較易於聖學,其利本於養生,以故豪傑之負聰明才辨者,於此既能聞道,又能養生,孰不動乎舊所傳習,攙而入乎此者?先生素愛之於心,故並其時,有謂心即理者,直辯其非,曰「心粗」,曰「不識有氣質之性,豈不以其品優識賢而必深文之哉?」蓋傳而釋之,其端初開,不容不言為之防。故其論學,聖人盡性,學者複性,性之複在變化氣質,而變化之方,則以程子發明孔門「下學而上達」教人成法,而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者,申之曰:「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本立而知益明,知進而本益固。」自此辨明教立,學者所得明,固於禪不染,亦皆能言以闢之,於是儒而禪者絀。宋末偽學重禁,學者相與信從,講之不輟,忠義輩出。元人事佛,魯齋許子以此用□□□世教賴之不墮。我聖祖以經書傳註,又集諸儒大全,列學宮,時有文臣進解佛經,亦祇以佛釋佛,不許以儒文。是以至今明經修行,議事謀政,皆從此出。此其崇正闢邪之功,並於孔子作《春秋》,孟子闢楊、墨,即門人後記錄有異,亦當刪煩存實,舍短集長,以永其功,俾勿為釋氏者攙入為害。何近歲有嘗讀其書,既因養生契禪,恍見此心知覺之妙,遂自稱悟,揭之為良,曰「道在此,不在行,即為己心,《六經》不在載籍,妙道自己而發,先聖先儒弗及,傳註皆差。」因取精一、博約、一貫、忠恕、格致、克復、中和、盡心、知性、知天諸訓,一認為己所有,知覺之中不辨,欲以易天下。見其惟傳註是從,不詆之則己說不伸,乃詆所闡教法為末務,主敬為綴,格物窮理為支離,為義外,為俗學,鄙傳註為訓詁章句,非讀書為遠人為道。竊揆孔門下學事,上達理,理本事末,學此事,達此理,還卻以此理處此事,是為本末一原,何嘗末?其論主敬,所以存此心格物,所以明此心存明,皆心也,何嘗綴?支離義外者,直以義為在外,今指性即理,窮而至於義之精,精斯一,一斯貫矣,何嘗外?俗學者,詞章家記誦、補綴、科試、覆射者可言矣,即嘗以攷小學訓行周至,安可以尚行不尚言?由博反約者例言,何嘗俗?經書藉漢、唐、宋間訓詁以傳,特或鑿、或淆、或虛無,又章分註解,不斷不屬,非其章句傳註,其文理脈絡,何由貫通乎?何嘗鄙?孔門以讀書為學,玩易誦詩,讀書學禮,博文遊藝,皆是也,然取以明理,理明止矣,是亦不遠人以為道也,何嘗非?即是見詆之者,非在詆者所據以為道,乃先生契聖而盡示來者,又其所預期至此而嚴為之防者,後人不知其防,反信其詆,靡然而從。亦自童習間,傳註言心、言性命,及求其所以為心、為性命弗知,是以偶聞一悟性命之說,遂謂性與天道,聖門且不可得聞,茲於須臾靜坐,一閉眉目、息精神、屏思慮間,直窺堯舜、孔子之前。人孰無堯舜、孔子之志?而驟得之,將有快其直捷簡徑,庸知其從達磨窠臼間來哉?適其事誦讀者,方厭記誦、補綴、覆射為煩,事踐履者,方苦克治、涵養為難,忽言易簡者,乘其厭苦之虛,而入者為主,縱有善語,不繹不從。方且自崇自是,孳孳以講為學,自講外修德、徙義、改過,皆置不言,即非德義有過,亦謂吾心不動。此涉於跡者,可勿較,至底咎矣!又以佛氏缺陷,世界未嘗員滿為之辭,凡於所講之者稱賢,不講之者稱否雲。前一人倡,後人而複後人影附聲和,堅不可破,猶以張無垢改頭換面,說向儒家舊步,摘取經書中一二語,立為新名,作為話頭,自稱心傳之秘。藉以儒言,以本心是聖,反觀內照,全此員神,不必修為。而藉言於默識自得,無欲主靜者,實修性禪宗,以精神為聖,攝息歸根,根本先立,生生不已。而藉言於收放、存良、持志、立命者,實修命玄宗,以身是本,修是學,合釋之觀心,玄之踵息,一之為真我、真修。而藉言于《大學》綱領,修身為本者,實性命雙修,宗中聖□□□□□□□□□□□□□□□□□□□□此,而其間彼此前後,各自求勝,揣度擬議,將謂合併,而竟不合不並,其流之害,及於傳註。後學喜其新說,附會己意,以為講牋,為文義,見之有素,好之者嘉其同,不好者取其異,未嘗正之。今並以經書原文,各據胸臆立解,不宗本旨,其漸不至於背經棄傳,絕蔑聖言不止。及此際猶藉先生辨析於今,實防衛於前,俾我聖朝教令課條者,申飭於今,乃不淪於極弊者矣。然天運一否一泰,其道一晦一明,如環之循。薛子亦曰:「程、朱大有功於萬世。」又曰:「後人於朱子之書之意,不能遍觀盡識,或輒逞己見,妄有疵議,或勦拾成說,寓以新名,衒新奇而掠著述之功。多見其不知量也。茲欲絕其弊,惟躬行講明,俾天下後世,曉然知其功不可背,其講學修德徙義改過並進,勿專以講為學,又勿為逞己見寓新名者所搖惑,庶乎斯道明,世運泰矣。」竊意今當必有其人。噫!微斯人,吾誰與從!(《朱晦翁碑》)

  來教以「天命之性為虛靈不昧,譬則日月之貞明;氣質因依假借,迷複不常,譬則浮雲之聚散。雲聚而日月昏,雲散而日月炳,於日月貞明之體,未始有所損益」者。竊以天氣地質具而後生人,固聖愚賢不肖所同稟,特其中有清濁淳漓之異耳。所貴學者澄濁求清,去漓還淳,乃所謂變化之功爾。孟子「形色天性,惟聖人踐形」,厥旨深矣。苟以氣質為浮雲,則是謂其祇有濁漓,而不謂其有清淳。然則生知安行之聖,學知利行之賢,其有外於此天地氣質而生,而人性上有二物矣。抑別有一種氣質,而非吾之所謂氣質者?又不然。是天命自天命,氣質自氣質,而道之形上形下,截然可分為二。至於指天命之性為性靈不昧,此近世諸儒同以為然,似同於佛氏「昭昭靈靈見上乘」之說,與聖門所指性與天道,《中庸》以來性命,皆殊塗異能,非愚生所知。(《與呂巾石》)

  今時所稱钜公聞人者,談學術以立解頓釋,談文藝則飾章藻句,門戶特立,途徑肆開,崇居皋席,廣延游道,名流爭集幟下,而海內亦重之為通達,為弘大。而視夫履孝弟,抱廉節,慎交承,端舉動,若孟子所謂守先王之道者,出則宣忠猷,有仁澤,敦儉樸,覈功效,若周子所謂處事精詳,務名道理者,皆以一節視之。且鄙之以為迂闊,為襲,為不達。以此為言,即以此為行可知。是以當此時,文飾勝寂,藻繁鮮實,吏行鮮治者,由此也。(《與陳心穀》)

  今學者只以講便為學,以學便為道,以道便為心,故曰「心學」。今言格物者,以心即知,以知即物,一斂視卻聽,便為心正,心正便為知致,知致便為物格,物格便為道,為學。其辭儱侗不分,空寂難辨,遂使聖門曰心,曰道,曰學,曰正心、致知、格物,捏為一團。其流之弊,令人空寂枯槁,祇成一個頑然之物。謹覩來諭謂:「統會斯道者心,以心體道,斯善學者。」又謂:「知非空知,必有一事,事即是物,知中有物,物見於知,雖有知物二字之名,實為一齊俱到之妙。」可謂辨析至精。(《與舒繼峰》)

文定王順渠先生道

  王道字純甫,號順渠,山東之武城人。正德辛未進士,選庶起士。山東盜起,欲奉祖母避地江南,疏改應天教授,召為吏部主事,曆考功文選郎中。大學士方獻夫薦其學行淳正,可任宮僚,擢春坊左諭德,引疾辭歸。嘉靖十二年起南京祭酒,明年回籍。二十五年起南太常寺卿,尋陞南戶部右侍郎,改禮部,掌國子監事,又改吏部而卒。贈禮部尚書,諡文定。

  先生所論理氣心性,無不諦當。又論人物之別,皆不錮於先儒之成說,其識見之高明可知。但以孟子執情為性,不足以服諸子。孟子指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即性也。舍情何從見性?情與性不可離,猶理氣之合一也。情者,一氣之流行也,流行而必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善,無殘忍刻薄之夾帶,是性也。故《易》曰:「利貞者,性情也。」先生言情之善,原從性之善而來,但情之善可遷,而性之善不可遷。不知情之遷,遷於外物耳,當其無物之時而發之,何嘗不仍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乎?其不遷也明矣。今必欲於四端之前,求其不可知、不容說者以為性,無乃複錮於成說乎?先生初學於陽明,陽明以心學語之,故先生從事心體,遠有端緒。其後因眾說之淆亂,遂疑而不信。所疑者大端有二,謂致知之說,局於方寸;學問思辨之功,一切棄卻。夫陽明之所以致知者,由學問思辨以致之,其萬死一問思辨也。先生既知心體之大,而以事心者為局心,其亦自相矛盾乎?謂良知是情之動,於本然之體,已落第二義。夫陽明之所謂良知,不曰未發之中乎?以念頭起處,辨其善惡者,此在門弟子之失,而以加之陽明,不受也。先生又從學甘泉,其學亦非師門之旨,今姑附於甘泉之下。

  文錄

  或問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理氣之別何居?」曰:「奚別之有哉?盈天地間,本一氣而已矣。方其混淪而未判也,名之曰太極。迨夫醞釀既久,升降始分,動而發用者謂之陽,靜而收斂者謂之陰,流行往來而不已,即謂之道。因道之脈胳分明而不紊也,則謂之理。數者名雖不同,本一氣而已矣。」

  「理氣不雜不離之說非歟?」曰:「非也。黑白相入曰雜,彼己相判曰離,二也。氣之脈胳分明而不紊者曰理,其為物不二也。雜與離,不可得而言矣。」(《天道說》)

  「人物之生,孰形之?」曰:「氣為之形。」「孰性之?」曰:「氣為之性。」曰:「氣為之性也,理何居耶?」曰:「理即氣也,而以為有二乎哉?天地之氣,一陰一陽而已。陰陽之形而上者,謂之道,而人物受之以正其性。陰陽之形而下者,謂之器,而人物分之以範其形。道不離於器,而性即具於形,本一氣而已矣,豈外此更有所謂理,而與氣為偶者耶?」「然則人物之別,何如?」曰:「陰陽也者,運而造化者也。運則不齊,不齊則通塞偏正生焉,通而正者造人,塞而偏者造物。」「人生皆善,而有知愚賢不肖之不同,何也?」曰:「天地之氣,絪縕停滀,流行推蕩,大而一世之否泰,小而一歲之災祥,上而日月之薄蝕,下而山川之崩竭,皆生於運之不齊也。況人於天地間,以有涯之形囿有涯之氣,而其資生資始之時,或適感天地偏陰偏陽,與夫陰陽之乖戾者。則其既生之後,通者有時而或塞,正者有時而或偏,偏有輕重,塞有厚薄,而知愚賢不肖之等分矣。」(《性說》)

  自南宋崇尚道學之後,其學未嘗不行於上也,而卒不能收善治之效。未嘗不傳於下也,而卒不見成命世之才。由今觀之,想望慶曆、嘉祐之盛,韓、范、富、歐之風,邈乎不可覿矣。況等而上之乎?(《道學》)

  性善之善,不與惡對,與惡對者,情之善也。孟子執情以為性,故雖竭力道性善,終不足以服諸子之口。子由闢之是矣,但欠源頭一句分明耳。蓋情之善,原從性之善而來,但情之善可遷,而性之善不可遷,情之善有對,而性之善無對。今概以為無是無非,是以惡為亦出於性矣。殊欠分曉。(《性善之說》)

  為仁之本,是仁之本也。孟子以事親從兄為仁義之實,意正如此。本者,根也,實亦根也。(《孝弟為仁之本》)

  朱子論性,千言萬語,只是一意,大抵謂人與物所稟之理一般,但人之氣清能推,而物之氣濁不能推耳。敢以一言難之,麟鳳龜龍,謂之四靈,其氣之清明,視世之常人何如?然常人於四端五典,雖不能全,而亦不至盡廢。四物雖靈,曷嘗見有彷彿於人者哉?就此處觀之,可見人與物之情,合下不同矣。故孟子闢告子以牛犬之性,與人不同,正與此處看得明白耳。(《性學》)

  聖人所示學問思辨之功,皆從發明此心,以恢復其廣大高明之本體,所謂如切如磋也。而世儒乃欲以此窮盡天下之理,不知理者,吾心之準則,孟子所謂權度,心為甚者此也。心體苟明,則權度精切,而天下之長短輕重,應之而有餘矣,豈待求之於外哉?(《為學》)

  所謂物者,指外物而言,即《樂記》「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所謂格者,以扞禦為義,主溫公之說。(《格物》)

  「孟子後,千載無真儒」。宋儒有是言,餘每讀之戚然。姑就漢一代言之,董、賈兼文學政事之科,蕭、曹、丙、魏,皆有政事之才,遠在季路、冉有之上,而丙又入德行而不優。至於孔明,則兼四科而有之矣。黃叔度不言而化,如愚之流輩也。管幼安龍德而隱居於遼東,一年成邑。陳太丘、荀令君、郭有道、徐孺子皆德行科人,冉、閔之次也。其諸表表,難以悉數。三國人才尤盛,至晉及唐,代不乏人。今一舉而空之曰「無真儒」,嗚呼!悠悠千載,向誰晤語。

  宋自慶曆以前,英賢彙出,當時治體,風俗人才,皆淳龐渾厚。於時程、朱未生也,亦曷嘗如長夜,直待程、朱出而後明哉?

  孟子曰:「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者,謂理也,義也。」是義理皆在於心矣。皆在於心而有二名,體用之謂也。今曰在物為義,處物為理,則是用由內出,而體全在外具矣。不知體既在外,用何自出哉?謂之義外之見也亦宜。(以上《批林國輔講餘答問》)

  天理平鋪於人情物理之間,舜之所以為聖,不過明於庶物,察於人倫而已。所貴乎學問之功,正要在日用應酬人物處,觀其會通。動中肯綮,如庖丁解牛,洞無凝滯,然後為得,少有扞格齟齬,即是學力未至,便當反己研求,務要推勘到底,使在我者無毫髮之不盡,而後委外之通塞於所遇焉。(《答魏莊渠》)

  陽明先生致知之說,大略與孟子察識擴充四端之意相似而實不同。孟子見得道理平實廣大,如論愛牛,便到制民常產,論好色好勇好貨,便到古公、公劉、文、武之事。句句都是事實,所以氣象寬裕,意味深長。陽明先生所見,固存省之一法,然便欲執此以盡。蓋為學工夫大,《易》所謂「學問辨」,《中庸》所謂「學問思辨」,《論語》所謂「博文約禮」,「好古敏求」,「學《詩》學《禮》」,一切棄卻,而曰「為學之道,耑求之心而已」,是幾於執一而廢百矣。

  若論道之本體,天大無外,心大亦無外,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渾然一理,何所分別?吾心體會盡天下之理,亦只是全複吾心之所固有而已。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知性知天,卻只在盡心焉得之,則心體之大可想而知矣。今乃欲以方寸之微,念慮之動,局而言之,不幾於不知心乎?不知心而能盡心,不盡心而能知性知天,而曰「聖人之學,吾未之信也」。(以上《答朱守中》)

  次陽明詠良知

  若把良知當仲尼,太清卻被片雲迷。良知止是情之動,未動前頭尚屬疑。

  獨知還是有知時,莫認獨知即正知。尋到無知無物處,本來面目卻為誰?

  本來面目卻為誰?絕四宣尼定自知。學子欲尋絕四處,不先格物更何為?

  孟子良知即四端,乃情之發動處,其以孩提言,正赤子之心,而程子以為已發而未遠於中者也。陽明指此以為聖人之本體,落第二義矣。

  格,扞格之義,禦之於外也。物,物交物之物,凡外物皆是也。格物,即孔子所謂克己,孟子所謂寡欲,周子所謂無欲也。格物以致知,猶刮垢以磨光也。物格知至,則垢盡而明見矣。

文正方正學先生孝孺

  前言

  諸儒學案者,或無所師承,得之於遺經者;或朋友夾持之力,不令放倒,而又不可系之朋友之下者;或當時有所興起,而後之學者無傳者,俱列於此。上卷則國初為多,宋人規範猶在。中卷則皆驟聞陽明之學而駭之,有此辨難,愈足以發明陽明之學,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下卷多同時之人,半歸忠義,所以證明此學也,否則為偽而已。

  文正方正學先生孝孺

  方孝孺字希直,台之寧海人。自幼精敏絕倫,八歲而讀書,十五而學文,輒為父友所稱。二十游京師,學於太史宋濂。濂以為遊吾門者多矣,未有若方生者也。濂返金華,先生複從之,先後凡六歲,盡傳其學。兩應召命,授漢中教授。蜀獻王聘為世子師。獻王甚賢之,名其讀書之堂曰正學。建文帝召為翰林博士,進侍讀學士。帝有疑問,不時宣召,君臣之間,同於師友。金川失守,先生斬衰,哭不絕聲。文皇召之不至,使其門人廖鏞往,先生曰:「汝讀幾年書,還不識箇是字。」於是系獄。時當世文章共推先生為第一,故姚廣孝嘗囑文皇曰:「孝孺必不降,不可殺之,殺之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文皇既慚德此舉,欲令先生草詔,以塞天下之人心。先生以周公之說窮之。文皇亦降志乞草,先生怒駡不已,磔之聚寶門外。年四十六。坐死者凡八百四十七人。崇禎末,諡文正。

  先生直以聖賢自任,一切世俗之事,皆不關懷。朋友以文辭相問者,必告之以道,謂文不足為也。入道之路,莫切於公私義利之辨,念慮之興,當靜以察之。舍此不治,是猶縱盜於家,其餘無可為力矣。其言周子之主靜,主於仁義、中正,則未有不靜,非強制其本心如木石然,而不能應物也,故聖人未嘗不動。謂聖功始于小學,作《幼儀》二十首。謂化民必自正家始,作《宗儀》九篇。謂王治尚德而緩刑,作《深慮論》十篇。謂道體事而無不在,列《雜誡》以自警。持守之嚴,剛大之氣,與紫陽真相伯仲,固為有明之學祖也。先生之學,雖出自景濂氏,然得之家庭者居多。其父克勤,嘗尋討鄉先達授受原委,寢食為之幾廢者也。故景濂氏出入於二氏,先生以叛道者莫過於二氏,而釋氏尤甚,不憚放言驅斥,一時僧徒俱恨之。庸人論先生者有二:以先生得君而無救於其亡。夫分封太過,七國之反,漢高祖釀之;成祖之天下,高皇帝授之,一成一敗。成祖之智勇十倍吳王濞,此不可以成敗而譽咎王室也。況先生未嘗當國,惠宗徒以經史見契耳。又以先生激烈已甚,致十族之酷。夫成祖天性刻薄,先生為天下屬望,不得其草,則怨毒倒行,無所不至,不關先生之甚不甚也。不觀先生而外,其受禍如先生者,甯皆已甚之所至乎?此但可委之無妄之運數耳。蔡虛齋曰:「如遜志者,蓋千載一人也。天地幸生斯人,而乃不終祐之,使斯人得竟為人世用,天地果有知乎哉?痛言及此,使人直有追憾天地之心也」。乃知先正固自有定論也。

  侯城雜誡

  人孰為重?身為重。身孰為大?學為大。天命之全,天爵之貴,備乎心身,不亦重乎?不學則淪乎物,學則可以守身,可以治民,可以立教。學不亦大乎!學者聖人所以助乎天也,天設其倫,非學莫能敦;人有恆紀,非學莫能序。故賢者由學以明,不賢者廢學以昏。大匠成室,材木盈前,程度去取,沛然不亂者,繩墨素定也。君子臨事而不眩,制變而不擾者,非學安能定其心哉?學者君子之繩墨也,治天下如一室,發於心見於事,出而不匱,繁而不紊。不學者其猶盲乎?手揣足行,物至而莫之應。

  治人之身,不若治其心;使人畏威,不若使人畏義。治身則畏威,治心則畏義。畏義者於不善不禁而不能為,畏威者禁之而不敢為,不敢與不能,何啻陵穀。

  養身莫先於飲食,養心莫要於禮樂,人未嘗一日舍飲食,何獨禮樂而棄之?尊所賤,卑所貴,失莫甚焉!

  古之仕者及物,今之仕者適己。及物而仕,樂也;適已而棄民,恥也。與其貴而恥,孰若賤而樂?故君子難仕。

  古之治具五:政也,教也,禮也,樂也,刑罰也。今亡其四,而存其末,欲治功之逮古,其能乎哉?不復古之道,而望古之治,猶陶瓦而望其成鼎也。

  三代之化民也周而神,後世之禁民也嚴而拙,不知其拙也,而以古為迂,孰迂也哉?

  化於未萌之謂神,止於未為之謂明,禁於已著之謂察,亂而後制之謂瞽。秦、漢之治,其瞽也。與不師古而瞽之師,孰謂之非瞽?

  古禮之亡也,人不知事親之道。今喪禮朝夕奠之儀,其事生之常禮乎?孔子曰:「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噫!行者鮮矣。

  為子孫者,欲其愨不欲其浮,欲其循循然,不欲其頟頟然。循循者善之徒,頟頟者惡之符。

  一年之勞,為數十年之利,十年之勞,為數百年之利者,君子為之。君子之為利,利人;小人之為利,利己。

  待人而知者,非自得也;待物而貴者,非至貴也。

  不怍於心,合乎天,足乎己,及乎人,而無容心焉,惟君子哉。君子有四貴:學貴要,慮貴遠,信貴篤,行貴果。

  好義如飲食,畏利如蛇虺,居官如居家,愛民如愛身者,其惟貞惠公乎?釋書而為治,而政無不習也,去位而野處,而色未嘗異也。是以不以才自名,而才者莫能及;不以道自任,而君子推焉。世俗之學,豈足以窺之乎?

  學術之微,四蠹害之也。文奸言,摭近事,窺伺時勢,趨便投隙,以貴富為志,此謂利祿之蠹。耳剽口衒,詭色淫辭,非聖賢而自立,果敢大言以高人,而不顧理之是非,是謂務名之蠹。鉤摭成說,務合上古,毀訾先儒,以為莫我及也,更為異義,以惑學者,是謂訓詁之蠹。不知道德之旨,雕飾綴緝,以為新奇,鉗齒刺舌,以為簡古,於世無所加益,是謂文辭之蠹。四者交作,而聖人之學亡矣。必也本諸身,見諸政教,可以成物者,其惟聖人之學乎?去聖道而不循,而惟蠹之歸,甚哉其惑也。

  為政有三:曰知體,稽古,審時。缺一焉非政也。何謂知體,自大臣至胥吏,皆有體,違之則為罔,先王之治法詳矣。不稽其得失,而肆行之,則為野。時相遠也,事相懸也,不審其當,而惟古之拘,則為固。惟豪傑之士,智周乎人情,才達乎事為,故行而不罔,不野,不固。

  定天下之爭者,其惟井田乎?弭天下之暴者,其惟比閭族黨之法乎?有恆分而知恒道,奚由亂?

  貧國有四,而凶荒不與焉。聚斂之臣貴則國貧,勳戚任子則國貧,上好征伐則國貧,賄賂行於下則國貧。富國有四,而理財不與焉。政平刑簡也,民樂地闢也,上下相親也,昭儉而尚德也,此富國之本也。

  國不患乎無積,而患無政;家不患乎不富,而患無禮。政以節民,民和則親上,而國用足矣;禮以正倫,倫序得則眾志一,家合為一,而不富者未之有也。

  學古而不達當世之事,鄙木之士也;通乎事變而不本於道術,權詐之士也。鄙木者不足用,權詐者不可用。而善悅人,及其失也,木愈於詐。聞以權詐亡國矣,未聞鄙木者之僨事也,故君子尚朴而不尚華,與其詐也寧木。

  仕之道三:誠以相君,正以持身,仁以恤民,而不以利祿撓乎中。一存乎利祿,則凡所為者皆徇乎人。徇人者失其天,失天而得人,愈貴而猶賤也。

  柔仁者有後,剛暴者難繼。仁者陽之屬,天之道也,生之類也;暴者陰之屬,地之道也,殺之類也。好生者祥,好殺者殃,天行也。

  為家以正倫理別內外為本,以尊祖睦族為先,以勉學修身為教,以樹藝畜牧為常。守以節儉,行以慈讓,足己而濟人,習禮而畏法,亦可以寡過矣。

  禮本於人情,以制人情,泥則拘,越則肆,折衷焉斯可已。古之庶人祭不及祖,漢以下及三世,非越也,人情所不能己也。古過於薄,今過於厚,則從於厚。今過於薄,不若古之美,則惟古是從。禮近於厚,雖非古猶古也。

  三年之喪,自中出者也,非強乎人也。因其心之不安莞簟也,故枕由寢苫;因其心之不甘於肥厚也,故啜粟飲水;因其心之不忍於佚樂也,故居外次不聞樂。豈制於禮而不為哉?情之不能止也。今世之能喪者寡矣。飲食居處如平時,談笑容服無所更變。古之戮民,與欲正天下之俗,非始諸此,夫安始?

  君子事親以誠,緣情以禮,知其無益而偽為之,非誠也。惑異教而冀冥福者,非偽乎?聖賢所不言,而不合乎道者,非禮也。化乎異端,而奉其教者,豈禮也哉?事不由禮者夷也。夷者□之死不祔乎祖。

  孝子之愛親,無所不至也。生欲其壽,凡可以養生者皆盡心焉;死欲其傳,凡可以昭揚後世者複不敢忽焉。養有不及,謂之死其親;沒而不傳道,謂之物其親。斯二者,罪也,物之尤罪也。是以孝子修德修行,以令聞加乎祖考,守職立功,以顯號遺乎祖考,稱其善,屬諸人而薦譽之,俾久而不忘,遠而有光。今之人不然,豐於無用之費,而嗇於顯親之禮,以妄自誑,而不以學自勉,不孝莫大焉。

  國之本,臣是也,家之本,子孫是也。忠信禮讓根於性,化於習,欲其子孫之善,而不知教,自棄其家也。

  士不可以不知命。人之所志無窮,而所得有涯者,命也。使智而可得富貴,則孔、孟南面矣;使德而可以致福遠禍,則羑裏、匡人之厄無從至矣;使君子必為人所尊,則賢者無不遇矣。命不與人謀也久矣,安之故常有餘,違之故常不足。

  處俗而不忤者其和乎?其弊也流而無立,持身而不撓者其介乎?其弊也厲而多過。介以植其內,和以應乎外,斯庶矣乎!

  非義之利臘毒,可喜之事藏悔,易悅之人難近,萬全之舉多怨。君子知其然,功苟可成不沮於怨也。人果不可近,不受其悅也。事之適意,必思其艱。利之可取,先慮其患。故名立而身完也。

  儒者之學,其至聖人也,其用王道也。周公沒而其用不行,世主視儒也,藝之而已矣。嗚呼!孰謂文、武、周公而不若商君乎?

  人或可以不食也,而不可以不學也。不食則死,死則已。不學而生,則入於禽獸而不知也。與其禽獸也寧死。

  尚鬼之國多病,好利之國多貧。禍不可避也,利不可求也。有心於避禍者,禍之所趨,嗜利無厭者,害必從之。故君子通道而安命。

  人之不幸,莫過於自足。恒若不足,故足;自以為足,故不足。甕盎易盈,以其狹而拒也;江海之深,以其虛而受也。虛己者進德之基。

  政之弊也,使天下尚法;學之弊也,使學者尚文。國無善政,世無聖賢,二者害之也,何尤乎人?

  愛其子而不教,猶為不愛也;教而不以善,猶為不教也;有善言而不能行,雖善無益也。故語人以善者,非難;聞善而不懈者,為難。

  金玉犀貝,非產於一國而聚於一家者,以好而集也。人誠好善,善出於天下,皆將為吾用,奚必盡出於己哉?智而自用,不若聞善而服之懿也;才而自為,不若任賢之速也。

瓊山趙考古先生謙

  趙謙字撝謙,初名古則,余姚人也。秦王廷美之後,降為農家。就外傅於崇山寺,達旦忘寐。年十七八,東游,受業天臺鄭四表之門。四表學於張以忠,以忠學於王伯武。伯武,胡雲峰之高第弟子也。洪武十二年,徵修《正韻》,已別用為中都國子典簿。然以其說授之門人宋燧者,多採入於《正韻》。在中都,又以同官不合而罷歸。築考古台,讀書其上。謂六經子史,歷代闡發有人,惟音韻之學,世久不明,乃著《聲音文字通》一百卷,《六書本義》十二卷。二十二年,召為瓊山教諭,瓊海之人皆知向化,稱為海南夫子。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卒於廣城,年四十五。

  先生清苦自立,雖盛暑祁寒,躡蹻走百餘裏,往來問學。嘗雪夜及閘人柴廣敬劇談,既乏酒飲,又無火灸,映雪危坐,以為清供。其著述甚多,而為學之要,則在《造化經綸》一圖。謂其門人王仲迪曰:「寡欲以養其心,觀止以明其理,調息以養其氣,讀書以驗其誠,聖賢之域不難到。」又讀武王《戒書》而惕然有感,以往古之聖,猶儆戒若是之至,後世眇末小子,其敢事事不求之心哉。既以古篆隨物而書,又銘其所用器物之未有銘者,以見道之無乎不在也。其時方希直氏亦補註《戒書》,以為其言之善者,與《詩》、《書》要義無以異焉。蓋從來學聖之的,以主敬為第一義,先生固與希直善,其講之必有素矣。廬陵解縉嘗銘先生之墓,謂其力學主敬,信不誣也。今《大紳文集》既失此文,而先生著述亦多散逸。萬曆間焦弱侯所表章者,僅先生字學之書,某幸得此於其後人,故載之於右。

  造化經綸圖

  周子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乾道成矣。靜而生陰,坤道成矣。陽變陰合,五行順布,四時行焉。」一皆自然之天也。邵子「心為太極」,蓋造化之一氣,即聖人之一心。造化之氣,本於發生,而聖人之心,亦將以濟世矣。故不免由靜以之動,自無而入有,使萬物得以遂其身,安其業。然人不見其跡者,以造化之氣,與聖人之心,雖動而不離靜,雖有而不舍無,彼萬物與萬民,齊見役說戰勞於其間而不自覺。故曰:「帝出乎《震》,成乎《艮》。」帝者豈非造化之氣與聖人之心乎?夫三聖巍巍,繼天立極,相與傳授,獨辨此心。欲學聖賢者,舍此心將何所用力哉?蓋人有情有性,而心則統性情者也。性者仁義禮智是也,情者喜怒哀樂是也。心得其養,則以性禦情,而五常百行由此而正;心失其養,則以情蕩性,而五常百行由此而隳。此心之所主,顧不重乎?學者誠能時時省察,念念不忘,而使道心常為之主,人心每聽命焉,則寂然不動之時,當與造化同其體,及感而遂通,自然與造化同其用,斯其所以為三極之道。三極者,三才各一太極也。洪武甲戌秋七月既望,余姚趙謙謹識。

  仁:愛理。(得之於天,具之於心。)元。

  孝  存則承顏養志,愛敬不忘;沒則慎終追遠,繼志述事。慎行其身,不敢以遺體行殆。將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必不果。

  公  老老幼幼,舉斯加彼,物我不分,窮達一視,克伐怨欲不行,意必固我不立。

  恕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以所長者病人,不以所能者愧人,不念舊惡。

  慈  少者懷之,不獨子其子。

  愛  矜孤恤貧,隨力濟物。

  寬  納汙藏疾,犯而不校。

  厚  德必報,怨不讎。故舊不遺,篤序姻親。成人美,掩人過。

  不仁:

  險  設機阱,包禍心,陷人不義,中人凶禍。

  忍  害物傷人,幸災樂禍。

  忌 睹聞人才美而媢疾,見人富貴而熱中。凡以勝己為不滿者,皆忌也。

  刻  督責太苛,(自忍中來。)掊克無艾,(自貪中來。)念怨不忘,敗人之善,成人之惡。

  薄  喜聞人過,好言人短,忘恩負德,得新棄舊,輕訾毀,好攻訐。

  克  多尚人不遜善,事功欲自己出,議論專好己勝。

  躁  不耐激觸,不能容忍。(自褊中來。)

  私  立物我,分町畦,凡事只求自利。

  褊  氣宇狹隘,不能容物。

  暴  任情恣橫,挾勢憑陵。

  義:宜理。(得之於天,具之於心。)利。

  直  志義不屈不撓,詞色不佞不諛。

  弟  敬兄友弟,恭老尚年。

  正  任理而行,不為阿比,安命守分,不肯苟求。凡出處語默,進退屈伸,剛柔寬嚴,好惡取捨,從違避就,貴審其宜而不失。

  自反  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剛  乾健篤實,不為物撓,富貴貧賤,不淫不移,威武不能屈。

  介  確然有守,不為俗變。

  廉  見得思義,分無多求。

  勇  見善必為,知過必改。

  不義:

  貪  貨殖玩物,貪名逐祿,不務自守,動輒有求。

  吝  不濟人之財,當予者不予,但有刓忍戀惜之意。不教人以善,所有則隱蔽,惟恐他人知之。

  憂  患貧畏禍。昔人謂禍患之來,只有一個處置。若過於憂,是無義無命也。

  佞  脅肩諂笑,巧言飾語,擎跪曲拳。凡冀以逢迎投合人意向者皆是。

  欲  耳於聲,目於色,口於味,鼻於臭,四肢於安佚。

  懦  柔而無立,隨俗浮沉,自守不堅,屈於威勢。

  偏  不求中正,好惡任情。

  鄙  計瑣屑,甘猥賤。(自吝中來。)

  悖  執己自是,違眾從欲。

  比  不顧是非,徇情黨物。

  怨  不安義命,不務反躬,一切歸咎於天人。

  禮:恭理。(得之於天,具之於心。)亨。

  敬  正名辨分,敬老崇賢,居處恭,執事敬。內則攝思慮去知,故凝然主一而無適;外則正衣冠尊瞻視,儼然莊重而不慢。

  謹  不侈然自放,不軒然自得,言不輕發,事不輕舉,不出位而思,不怨天,不尤人,不居下訕上,務隱惡揚善,避嫌疑,審去就,不訐以為直,不徼以為知。

  讓  辭尊居卑,推多取少,慮以下人,善則稱人。

  謙  有若無,實若虛,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

  無禮:

  驕  挾富貴以自恣,恃才美以為高,常有欲自表見意,(便有伐在其中。)常有陵壓人意。(便有傲在其中。)

  侈  大室廬,華衣服,盛車馬,美飲食,麗器用,越制度,不安分。

  誕  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

  粗厲  氣象兀突難親。

  簡  接物不委曲,與人無恩義。

  敖  簡賢德,侮老成,自處放肆,待物輕率。

  智:別理。(得之於天,具之於心。)貞。

  窮理  博覽以致廣大,窮究以盡精微,凡大而天地之理,微而事物之故,明而禮樂之文,幽而鬼神之情狀,近而人物賢否邪正之分,遠而古今興哀治亂之跡,無一不當致知。疑事每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待人  不逆詐,不億不信,又當先覺,不可受人之欺,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親賢人,遠小人。

  知人  識別邪正,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

  處事  別是非,辨可否,審利害,計始終。義以為質,禮以行之,遜以出之,信以成之。

  知言  真偽忠佞,貴於辨察。

  知命  貧富貴賤,付於自然。

  明  不讀非僻之書,不為非禮之視。

  聰  不受浸潤之譖,樂聞讜直之言。

  無智:

  昏  於事不審是非可否,於人不識誠偽善惡,遠賢人,交小人。

  淺  以小小得喪為利害,以小小毀譽為榮辱,以小小逆順為恩怨。

  固  拘方泥曲,執滯不通。

  陋  安於卑陋,不務廣覽博取以長見識。

  滿  器識褊狹,不能自屈,矜驕傲世,侮慢才德。

  巧  好穿鑿徼以為智。

  不明  溺於亂色,觀非僻之書,視非禮之物。

  不聰  諱聞過,喜諛佞,惡正直。

  輕  事不詳審而妄為,言不詳審而妄發。

  浮  不敦篤。

  信:

  存心  真實無妄。

  盡己  言顧行,行顧言。

  盡人  循物無違。

  極誠  為人謀而忠,與人有終始,體道無虛偽。

  不信:

  詐  虛言罔人,匿行炫耀。

  欺  食言、偽言、大言、行事不確實,為人不親切,有失自蓋藏。

  矯  心跡不相副,沽徼以求名。

  譎  多機關,挾術數,務詭隨,易反覆。

  以上原在圖內,今書於外,以便觀者。

  考古續戒書

  有攸為,罔稽乎得失,有攸行,罔覺乎凶吉,惟爾德之至神,惟爾道之至一,凡民有疑,惟爾質。(《著》)

  德惟一,動則吉;行靡中,動乃凶。神之敬之,伊、泰筮之庸。(《著格》)

  馨爾德容,以塞薉斯革。(《香鼎》)

  山爾立,匪岌岌,邇余習。(《筆架》)

  昏明之異,爾用爾棄,永昭爾之德,予夜無寐。(《書燈》)

  窅而深,藏乃密,廓有容,隨所出。(《書院》)

  正其心,艮其背,畏無聞,慎無視,允守茲,哲可企。(《室》)

  大哉聖謨於爾儲,奠之甹之匪他圖。(《書廚》)

  抒厥衷善則紀,秉有恆敬視此。(《笏》)

  安毋忘危,樂毋忘悲,毋曰無知,天監於茲,毋自欺。(《榻》)

  齋爾宿,慎爾獨,毋安爾寢,縱爾欲。(《枕》)

  錦爛如災厥軀,綈疏溫安以存。(《衾》)

  簞食豆羹,莫之與爭,羞珍食玉,其或顛覆。(《鼎》)

  戒爾盈盈易傾,守爾中中有容。(《水注》)

  爾之則,符心德,長短不齊惟所適。(《度》)

  毋苟入,毋苟出,括汝口,時無失。(《囊》)

  待時而動,隨時而靜,動靜惟其時,孰執其柄?(《扇》)

  利若鈍,剛而巽,惟所致,曷有困?(《錐》)

  上無諂,下無瀆,慎所與,乃無辱。(《名刺》)

  諧爾鳴,宣乃情,永協《韶》之成,毋為鄭之聲。(《琴》)

  溫而潤,惟爾德之蘊,端而方,惟爾德之臧,虛而質,是以容斯實。(《硯匣》)

  黑所致,白亦緇,欲有所染其慎之。(《墨》)

  榘而敦,質而文,紀厥善,餘所遵。(《圖書》)

  方而式,廉而直,履渠循常,契餘德。(《戒方》)

  藏厥機,勿妄開,彼其不齊爾乃裁。(《書剪》)

  不偏倚,惟爾德之宜,正直如矢隨所之。(《筆式》)

  仰彼則重,俯此則輕,俯仰鹹匪經,惟執厥中乃爾程。(《權》)

  或欹或盈罔攸式,掊多益寡爾作極。(《量》)

  安爾袠,蓄爾質,的然於外,甯藏於密。(《笥》)

  坦而夷,無欹無危,習於茲,敬而勿馳。(《簡板》)

  疑所決,庸而瀎,永丹厥心,毋為紫奪。(《硃盒》)

  晨而興,謹斯櫛,毋以養望為爾逸。(《櫛》)

  勿為所染而自緇,日新又新當自治。(《墨池》)

  毋苟汙,難複去。(《點子》)

  匪欲其華,匪逞其奢,欲觀古像致厥家。(《畫乂》)

  彼有所染庸爾革,陂而不瑩庸爾澤,革如澤,如爾之德。(《砑蠃》)

  夫惟靜動罔不正,夫惟重無怠無縱,靜兮重兮,敬德日躋。(《壓石》)

  懸爾形,著厥名,永綱紀,吾聖經。(《書籤》)

  執斯匕,毋忘秉耒饘粥,於是以甯餘餒。(《匕》)

  操斯柄,亂斯正。(《 》)

  累寸成尺,如彼積德。(《巾》)

  觀爾和豫,範我規矩,趨行揖揚於是度。(《佩》)

  山削爾形,惟亂風是屏,毋蔽厥明。(《屏風》)

  視彼壺,庶乎屢空,視茲矢,庶乎直躬,心易體正遐不中。(《壺矢》)

  用則張,舍則藏,用張舍藏,諒比陰陽。(《蓋》)

  毋曰內可闚乎外,毋曰外不見其內,繄內外無二,惟明德之大。(《簾》)

  柔而平,方而正,是藉是憑,以彰我名。(《印蓐》)

  孑爾形,燭聖經,學欲緝熙,遵爾高明。(《燭檠》)

  去茲塵,如垢去身,如惡去心,其日新。(《尾拂》)

  折旋中矩,處彼得所。(《印範》)

  齒易刷,心難潔,痛刮礳厲工毋歇。(《牙刷》)

  太剛則缺,太銳則折,和爾剛銳,以解餘結。(《鐫銘》)

學正曹月川先生端

  曹端字正夫,號月川,河南之澠池人。自幼不妄言動。年十七,讀《五經》皆遍,師事宜陽馬子才、太原彭宗古,遠有端緒。永樂戊子舉於鄉,明年登乙榜第一,授山西霍州學正,曆九年,丁憂廬墓。壬寅起補蒲州。洪熙乙巳考績,兩學諸生皆上章請複任霍州,上遂許之。又曆十年。宣德甲寅六月朔之明日,卒於霍州,年五十九。

  初,先生得元人謝應芳《辨惑編》,心悅而好之,故於輪回、禍福、巫覡、風水時日世俗通行之說,毅然不為所動。父敬祖為善於鄉,而勤行佛、老之善以為善。先生朝夕以聖賢崇正闢邪之論諷於左右,父亦感悟樂聞。先生條其人倫日用之事可見之施行者,為《夜行燭》一書,言人處流俗中,如夜行,視此則燭引之於前矣。裏中有齋醮,力不能止,則上書鄉先生,請勿赴。又上書邑令,請毀淫祠,令以屬之先生,毀者百餘,惟存夏禹、雷公二廟,四時祈報,則設社穀壇。邢端修五嶽廟,先生言其非禮;同僚肅拜梓潼神,先生以為諂。僚曰:「斯文宗主也。」先生曰:「梓潼主斯文,孔子更主何事?」門人有赴漢壽亭社會者,先生湣痛以折之。諸生有喪,則命知禮者相之,有欲用浮屠者,先生曰:「浮屠之教,拯其父母出於地獄,是不以親為君子,而為積惡有罪之小人也。其待親不亦刻薄乎?」其人曰:「舉世皆然,否則訕笑隨之。」先生曰:「一鄉溺於流俗,是不讀書的人,子讀儒書,明儒禮,不以違禮為非,而以違俗為非,仍然是不讀書人也。」每有修造,不擇時日,或以太歲土旺為言,先生明其謬妄,時人從而化之。霍州樵者拾金釵以還其主,人以為異,樵曰:「第不欲愧曹郡博耳。」高文質往觀劇,中途而返,曰:「此行豈可使曹先生知也。」先生以力行為主,守之甚確,一事不容假借,然非徒事於外者,蓋立基於敬,體騐於無欲,其言事事都於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門底大路。誠哉,所謂有本之學也。其辨太極,「朱子謂理之乘氣,猶人之乘馬,馬之一出一入,而人亦與之一出一入。若然,則人為死人,而不足以為萬物之靈;理為死理,而不足以為萬物之原。今使活人騎馬,則其出入行止疾徐,亦由乎人馭之如何耳,活理亦然。」先生之辨,雖為明晰,然詳以理馭氣,仍為二之。氣必待馭於理,則氣為死物,抑知理氣之名,由人而造,自其浮沉升降者而言,則謂之氣;自其浮沉升降不失其則者而言,則謂之理。蓋一物而兩名,非兩物而一體也。薛文清有日光飛鳥之喻,一時之言理氣者,大略相同爾。

  語錄

  人之所以可與天地參為三才者,惟在此心,非是軀殼中一塊血氣。(心者神也,神無方所,視聽言動,一切感應皆是。)

  事事都於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門底大路。(看此語,便見先生之學。)

  事心之學,須在萌上著力。(所謂萌,即《易》之幾,《學》《庸》之獨也。)

  學欲至乎聖人之道,須從太極上立根腳。(與學聖之事主於一心參看。)

  天地間凡有形象聲氣方所者,皆不甚大,惟理則無形象之可見,無聲氣之可聞,無方所之可指,而實充塞天地,貫徹古今,大孰加焉!故周子言無極而太極。

  做人須向志士、勇士、不忘上參取,若識得此意,便得此心,則自無入不自得。

  人要為聖賢,須是猛起,如服瞑眩之藥,以黜深痼之疾,真是不可悠悠。

  學者須要置身在法度之中,一毫不可放肆,故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先生為學嚴密如此。)

  吾輩做事,件件不離一敬字,自無大差失。

  一誠足以消萬偽,一敬足以敵千邪,所謂先立乎其大者,莫切於此。

  非禮勿視,則心自靜。

  學者須要識得靜字分曉,不是不動便是靜,不妄動方是靜,故曰「無欲而靜」。到此地位,靜固靜也,動亦靜也。(靜字看得精極。)

  天理存亡,只在一息之間。(其嚴乎,先生存養之密可見。)

  生死路頭,惟在順理與從欲。

  能真知義理之味無窮,則窮達自不足以動念。

  聖人之心,一天地生物之心,天地之心,無一物不欲其生,聖人之心,無一人不欲其善。

  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只是這憂勤惕勵之心,須臾毫忽,不敢自逸。理無定在,惟勤則常存,心本活物,惟勤則不死。常人不能憂勤惕勵,故人欲肆而天理亡,身雖存而心已死,豈不大可哀哉!(勤之一字,是千古作聖的單方。)

  人之為學,須是務實,乃能有進,若這裏工夫欠了分毫,定是要透過那裏不得。

  學聖希賢,惟在存誠,則五常百行,皆自然無不備也。無欲便覺自在。(惟無欲者可作此語。)

  人只為有欲,此心便千頭萬緒,做事便有始無終,小事尚不能成,況可學聖人耶?(語極的確。)

  受道者以虛心為本,有所挾,則私意先橫於中,而不能入矣。

  人能於天命順而不咈,受而不拒,便是處死生富貴之要。

  直者生之道,循理而行,雖命之所遭有不齊,而莫非生道。(見得極透。)

  得一善,逞一善,得一能,逞一能,是謂道聽塗說。

  今人輕易言語,是他此心不在,賓士四出了。學者當自謹言語,以操存此心。

  修身見於世,蓋實之不可掩者,非君子願乎其外,而欲以自見也。

  人性本善,而感動處有中節、不中節之分,其中節者為善,不中節者為惡。(知學則知中節,而動無不善。)

  道無形體可見,而聖人一身,渾然此道,故無形體之道,皆聖人身上形見出來。(人皆有之,第日用不知,不自作主宰耳,非道遠人也。)

  為仁之功,用力特在勿與不勿之間而已。自是而反,則為天理;自是而流,則為人欲;自是克念,則為聖;自是罔念,則為狂。特毫忽之間,學者不可不謹。

  孔、顏之樂者仁也,非是樂這仁,仁中自有其樂耳。且孔子安仁而樂在其中,顏子不違仁而不改其樂。安仁者,天然自有之仁,而樂在其中者,天然自有之樂也。不違仁者,守之之仁,而不改其樂者,守之之樂也。《語》曰「仁者不憂」,不憂非樂而何?周、程、朱子不直說破,欲學者自得之。

  人能恭敬,則心便開明。

  學到不怨不尤處,胸中多少灑落明瑩,真如光風霽月,無一點私累。

  《六經》、《四書》聖人之糟粕也,始當靠之以尋道,終當棄之以尋真。(道真我所固有者,先生此言,欲毋專泥書冊耳。)

  古人,文人自是文人,詩人自是詩人,儒者自是儒者,今人欲兼之,是以不能工也。賢輩文無求奇,詩無求巧,以奇巧而為詩文,則必穿鑿謬妄,而有不得其實者多矣。不若平實簡淡為可尚也。(見先生應感之實可法。)

  人心本自虛靈知覺,但事物才觸,即動而應物,無蹤跡可尋捉處。

  《太極圖說述解序》略雲:孔子而後,論太極者皆以氣言,老子道生一,而後乃生二,莊子師之,曰「道在太極之先」,曰一,曰太極,皆指作天地人三者,氣形已具,而混淪未判之名。道為一之母,在太極之先,而不知道即太極,太極即道。以通行而言,則曰道;以致極而言,則曰極;以不雜而言,則曰一。夫豈有二耶?列子混淪之雲,《漢志》含三為一之說,所指皆同。微周子啟千載不傳之秘,則孰知太極之為理而非氣也哉?且理,語不能顯,默不能隱,固非圖之可形,說之可狀,只心會之何如耳。二程得周子之圖之說,而終身不以示人,非秘之,無可傳之人也。是後有增周子首句曰:「自無極而為太極」,則亦老、莊之流。有謂太極上不當加無極二字者,則又不知周子「理不離乎陰陽,不雜乎陰陽」之旨矣。亦惟朱子克究厥旨,遂尊以為經而註解之,真至當歸一之說也。至於《語錄》,或出講究未定之前,或出應答倉卒之際,百得之中不無一失,非朱子之成書也。近世儒者多不之講,間有講焉,非舍朱說而用他說,則信《語錄》而疑《註解》,所謂棄良玉而取頑石,掇碎鐵而擲成器,良可惜也。(《太極圖》先生生平所最得力者。)

  《太極圖說辨戾》文略雲:周子謂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則陰陽之生,由乎太極之動靜。而朱子之解極明備矣,其曰「有太極,則一動一靜而兩儀分,有陰陽,則一變一合而五行具」,尤不異焉。又觀《語錄》,卻謂「太極不自會動靜,乘陰陽之動靜而動靜耳」。遂謂「理之乘氣,猶人之乘馬,馬之一出一入,而人亦與之一出一入」,以喻氣之一動一靜,而理亦與之一動一靜。若然,則人為死人,而不足以為萬物之靈;理為死理,而不足以為萬物之原。理何足尚,而人何足貴哉?今使活人騎馬,則其出入行止疾徐,一由乎人馭之如何爾,活理亦然。不之察者,信此則疑彼矣,信彼則疑此矣,經年累歲,無所折衷,故為《辨戾》,以告夫同志君子!

督學黃南山先生潤玉

  黃潤玉字孟清,號南山,浙之鄞縣人。幼而端方,不拾遺金。郡守行鄉飲酒禮,先生觀之,歸而書之於冊,習禮者不能過也。詔徙江南富民實北京,其父當行。先生年十三,請代父往。有司少之,對曰:「父去日益老,兒去日益長。」有司不能奪而從之。至則築室城外,賣菜以為生,作勞之餘,讀書不輟。有富翁招之同寓,先生謝不往。或問之,曰:「渠有一女,當避嫌也。」尋舉京闈鄉試,授江西訓導,用薦召為交趾道禦史,出按湖廣。劾藩臬郡縣之不職者,至百有二十人,風采凜然。景泰初,改廣西提學僉事。時寇起軍興,先生核軍中所掠子女,歸者萬餘口。副使李立,故入死罪且數百人,亦辨而出之。南丹衛在萬山中,歲苦瘴厲,先生奏徙平原,戍卒因之更生。丁憂起複,移湖廣,與巡撫李實不合,左遷含山知縣。致仕。成化丁酉五月卒,年八十九。先生之學,以知行為兩輪。嘗曰:「學聖人一分,便是一分好人。」又曰:「明理務在讀書,制行要當慎獨。」蓋守先儒之矩矱而不失者也。其所友為李文毅時勉、薛文清瑄,故操行亦相似。

  海涵萬象錄

  天只氣,地只質,天地之生萬物,如人身生毛髮,任其氣化自然也。而人獨有心中一窩氣,寓得理而靈,故曰心神。然太虛中亦有一團氣,靈如人心者,則曰天神。

  汴為天下之中,不如金陵、江夏漕運之易集也。

  道有體用,體即理,用即事,人得是理於心曰德,服是事於身曰行。何謂德?知仁、聖義、中和是也。何謂行?孝友、睦姻、任恤是也。

  道無玄妙,只在日用間,著實循理而行。

  在天為理,與天常存,在人為性,氣散則亡。

  告子若曰「生理之謂性」,便不起人爭端。天地間只是生氣中有此生理,在人亦然,故名曰性,而總謂之仁。是仁即系天地生物之心,又只是生生之理,又曰氣質之性,即告子生之謂也。故張子曰:「君子弗性也。」

  有一人之命,有一家之命,有一國之命,若長平坑卒,一國之命也,氣數也。

  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則心自不放。

  心之量宇宙間事,皆能推其理而知,但天下形勢,古今制度,必須考視而知,難意度也。

  程、張所謂心,皆指其虛靈之氣而言,氣本寓理為性,理從氣發為情,而心能主宰者,亦氣也。

  天地間生生不息為仁,此天理流行也。人心只天理流行便是仁,私欲間斷便是不仁。

  孔門所教所學,皆於用處發明,而體在其中。蓋理是道之體,事是道之用。孝弟見於日用,只從仁上發出來。仁是孝弟之理,孝弟是仁之用。學者騖於高遠,不盡孝弟之事,只是去探高妙,論心論性,卻全不識道。

  教學者於自己體認性情發見處,便能知道。

  古者士農工商,各一其業,子孫世守,而民志定。今也農工商之貪黠者,皆奔兢仕途,而謀吏胥出身,往往資其貪黠,卒獲仕途以終其身,所以濫溢銓曹,汙蠹民社者,多此途也。為今之計,莫若自民間俊秀,取入庠校者,三年大比,約計藩臬郡縣司吏額,分上中下,取士之中式者上等,命為藩臬閫司之吏,中等為各郡吏,下等為州縣吏。三年考滿,送禮部會試,亦依上法取送。在京衙門曆役三年,都試出身,則使儒法兼通,寄之民社,而去貪黠之風矣。

  《大學》之道,問學之宏規;《論語》之言,踐履之實理;《孟子》七篇,擴充之全功;《中庸》一書,感化之大義。

  《大學》一書,《六經》之名例也;《中庸》一書,《六經》之淵源也。

  窮理者道之體斯明,盡性者道之體斯行,至命者道之原斯達,故邵子曰:「非道而何?」

  經書補註

  格物格字,當訓合格之格。凡物之要者,莫切乎身心,物之大者,莫過於家國天下。人之所學,莫非身心家國天下之事。然事物莫不有理,而萬物皆備於我,則物理具於吾心。學者以吾心之理,格合事物之理,是曰格物。若訓為至,則為物至而後知,至不成文義也。(《大學》)

  告曾子以道言,謂一理貫萬事,理即體,事即用。告子貢以學言,謂一心貫萬理,心者氣之靈,理者心之德。

  一日克己復禮,一日以成功之大綱言,四勿以日日用功之節目言,譬之一好地方,有寇生髮,日日要當克勝他,及至一日盡克勝了,而複卻好地方,則天下皆知其地方好了。朱子補傳「一旦豁然貫通」,即此一日義同。

  天理寓於人曰性,猶源泉入於川曰流。然理無不善,而人之氣稟有清濁;泉無不潔,而川之泥質有沙淤。故人之始生,氣之清濁未甚見,及其長而習於善,則清者愈清,習於惡,則濁者愈濁。如川之始達,泥之澄渾未甚分,及其遠也,積於沙者,則澄者愈澄,汩於泥者,則渾者愈渾矣。故性近習遠。(以上《論語》)

  浩氣是心窩中一點虛靈之氣,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人能事事合宜,則心無愧怍而天理純全,斯可識浩然之氣象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此浩氣塞於天地之間也。

  義者人心之裁制,氣之主也,即所謂志帥也。道者事理之當然,氣之行也,即所謂道路也。

  萬物皆備於我,物理具於吾心也。以吾心之理,處物合宜,即義也。此之謂體用。(以上《孟子》)

  《堯典》以親九族,即齊家也。止謂本宗九世,上至高,下至玄,自三而五,自五而九,上殺,下殺,旁殺,而人道竭矣。豈有外姓之謂族乎?故《爾雅》別外姻曰母党,妻党。(《書》)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言天之生人,有是事則有是理。如視必明,聽必聰,色必溫,貌必恭,言必忠,而有即必也。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言人之有己,行此常事,故思此常理。如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而好即思也。蓋事者道之用,理者道之體,故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詩》)

  古者諸侯之別子之子孫,嫡派為大宗,其庶子為小宗。若小宗絕,不為立後,惟大宗絕,則以支子立後。蓋大宗是尊者之統,不可絕也。今制大宗絕立後,小宗絕不立後,奈庶民不知朝廷之制,凡庶子絕,皆令過繼,只是爭取財產爾。

  古昔吉服,殺縫向外以便體;後王致飾,殺縫向內為吉服,以外削外緝者為凶服。

  苴,束茅也,所以代神置於神席幾束,祭時佐食取黍稷,祝取觶祭於苴,而祭畢棄之,即老氏所雲芻狗也。今朱子家禮,乃束茅置沙於饌食前酎酒,似與古禮命祝祭酒意同。

  周公祭泰山,召公為屍,今之神有土木偶及遺像,皆古人立屍之遺意歟?(以上《儀禮》)

文毅羅一峰先生倫

  羅倫字彝正,學者稱一峰先生。吉之永豐人。舉成化丙戌進士,對策大廷,引程正公語:人主一日之間,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宮妾之時少。執政欲節其下句,先生不從。奏名第一,授翰林修撰。會李文達奪情,先生詣其私第,告以不可。待之數日,始上疏曆陳起複之非,為君者當以先王之禮教其臣,為臣者當據先王之禮事其君。疏奏遂落職,提舉泉州市舶司。明年召還,複修撰,改南京,尋以疾辭歸,隱於金牛山,注意經學。《周易》多傳註,間補己意;《禮記》彙集儒先之見,而分章記禮,則先生獨裁;《春秋》則不取褒貶凡例之說,以為《春秋》緣人以立法,因時以措宜,猶化工焉,因物而賦物也,以凡例求《春秋》者,猶以畫筆摹化工,其能肖乎?戊戌九月二十四日卒,年四十八。正德十六年,贈左諭德,諡文毅。先生剛介絕俗,生平不作和同之語,不為軟巽之行,其論太剛則折,則引蘇氏之言曰:「士患不能剛爾,折不折天也,太剛乎何尤?為是言者,鄙夫患失者也。」家貧,日中不能舉火,而對客談學不倦。高守贈以綈袍,遇道殣,輒解以瘞之。嘗欲仿古置義田以贍族人,邑令助之堂食之錢,先生曰:「食以堂名,退食於公之需也,執事且不可取,何所用與?」謝而弗受。凍餒幾於死亡,而一無足以動於中。若先生庶幾可謂之無欲矣!先生與白沙稱石交,白沙超悟神知,先生守宋人之途轍,學非白沙之學也,而皭然塵垢之外,所見專而所守固耳。章楓山稱:「先生方可謂之正君善俗,如我輩只修政立事而已。」其推重如此。

  語要

  子路論為國,而其言不讓,夫子哂之。況直居其位而不讓乎?登降作止飲食不辭焉,人皆以為非也,榮以爵而不辭焉,人不以為非也。非其小而不非其大,何也?

  治己必先治心,心者舟之柁也,欲正其舟,而不正其柁,可乎?

  伯恭居喪授徒,子靜極以為非,今日便子靜在,恐亦不敢以為非也。

  居喪須避嫌疑,不可自信而已。古人之受汙者,多以此,人或以是汙之,亦無路分說也。

  進善無足處,有足便小了。臧否人物,此是一件不好勾當。稱善雖是美事,然必見得透,恐為偽人所罔。

  所以為聖賢,不必刪述定作,如孔子折衷群聖,以垂憲萬世也。不過求之吾心,致慎於動靜語默、衣服飲食、五倫日用,以至辭受取捨、仕止久速,無不合乎聖賢已行之成法而已。

  君子視人猶己,以義處己,不以義處人,非君子之道也。

  流俗雖不美,而天下未嘗無正人,天下未嘗無正論,此固人心之所以不死,而天道之所以扶持斯世者也。

  君子之學,持靜之本,以存其虛,防動之流,以守其一。虛則內有主而不出,一則外有防而不入,則物不交於我矣。物不交於我,則我之所以為我者,非人也,天也。

  或曰剛折而柔存,此非知剛者也。天不剛乎?地不柔乎?地有陷而天未嘗墜,不剛者存而柔者墮乎?山止也,水流也,山剛而水柔,不剛者存而柔者去乎?齒之折者,剛之無本者也,發附於頭顱,頭顱存而毛髮去者何也?

  誠曷終乎?土可入,誠不可得而息也。入土斯已矣,誠曷不息也?所謂生也,守之以死,死則終,誠不可得而息也。

  所見專則守固。

  與其以一善成名,甯學聖人而未至。

文懿章楓山先生懋

  章懋字德懋,金華蘭谿人。成化丙戌會試第一。選庶起士,授編修。與同官黃仲昭、莊昶諫上元煙火,杖闕下,謫知臨武。曆南大理評事,福建按察司僉事,考績赴吏部,乞休。塚宰尹旻曰:「不罷軟,不貪酷,不老疾,何名而退?」先生曰:「古人正色立朝,某罷軟多矣。古人一介不取,視民如傷,某貪酷多矣。年雖未艾,鬚鬢早白,亦可謂老疾矣。」遂致仕。林居二十年,弟子日進,講學楓木菴中,學者因曰楓山先生。弘治中,起為南京祭酒,會父喪,力辭。廷議必欲其出,添設司業,虛位以待之。終制就官,六館之士,人人自以為得師。正德初致仕。轉南京太常、禮部侍郎,皆不起。嘉靖初,以南京禮部尚書致仕。是歲辛巳除夕卒,年八十六。贈太子太保,諡文懿。其學墨守宋儒,本之自得,非有傳授,故表裏洞澈,望之龐樸,即之和厚,聽其言,開心見誠,初若不甚深切,久之燭照數計,無不驗也。以方之涑水,雖功業不及,其誠實則無間然矣。金華自何、王、金、許以後,先生承風而接之,其門人如黃傅、張大輪、陸震、唐龍、應璋、董遵、淩瀚、程文德、章拯,皆不失其傳雲。

  語要

  人形天地之氣,性天地之理,須與天地之體同其廣大,天地之用同其周流,方可謂之人。

  學者須大其心胸,蓋心大則萬物皆通。必有窮理工夫,心才會得大。又須心小,心小則萬理畢晰。必有涵養工夫,心才會得小。不至狂妄矣。

  或勸以著述,曰:「經自程、朱後不必再註,只遵聞行知,於其門人語錄,芟繁去蕪可也。」

  《桃符詩》:「正要鬼神司屋漏,何須茶壘衛門庭。」

  每講「伯夷、叔齊餓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之語,便自警拔。

  格君心,收人才,固民心,然後政事可舉。

  惟唐、虞、三代皆聖人致中和而參贊,下此一泰一否,為氣運所推蕩耳。

  窮理,自進退辭受之節,分明不苟始。

  居敬於專一上見功。

  應璋問學,先生曰:「勉齋真實心地,刻苦工夫,八字盡之矣。」

  遺事

  諸子皆親農事,邑令來見,諸子輟耕跪迎。先生官祭酒,其子往省,道逢巡檢笞之,知而請罪,先生笑曰:「吾子垢衣敝履,宜爾不識,又何罪焉!」

  太宰唐漁石出入徒步,人以為言,漁石曰:「楓山先師致政歸,祇是步行。自後樸菴拯、竹澗潘希曾兩侍郎俱守此禮,吾安敢違耶?」

  楓山祖居渡瀆,距城十五裏,當事至蘭谿者,必出城訪之。至則一飯雞黍數豆,力不能辦,多假借於族人。其後遷居城中,小樓二間,卑甚。先生宴坐其間,每作文時,繞行室中,其冠往往觸樑墊角,先生不知也。

  先生田祇二十畝,而家人十口,歲須米三十六石,所入不足當其半,則以麥屑充之。

  宅後為天福山,一日勾人者過其門,其人奔入,取道至山而去,手力疑為先生家匿之,先生即令其遍索,不得,手力亦從後門去。先生與夫人略不動色。

  每歲宴其門人二次,清明冬至,祭祀之餕也。兩人共一席,有不至者,先生自專一席。若門人續至,專席已罄,則夫人自出益之。朴菴先生之姪也,其質樸略相似。先生聞其歸家,尚有贏俸,即為不樂。樸菴亦有慚色。

  原學

  人生而靜之謂性,得乎性而無累於欲焉之謂學。學在於人,而於性未嘗加;不學在於人,而於性未嘗損。學有純正偏駁,而於性未嘗雜,性本不學而能者也,而必假於學。性之動於欲也,學以求完夫性者也,而顧戕夫性,學之失其原也。蓋人之性也,即天之命也,於穆不顯,命之本體,而四時五行,萬化出焉;至靜無感,性之本體,而四端五常,百行具焉。本體藏於寂,妙用通於感,運之於心,為思慮,發之於身,為貌言視聽;施之於家,為父子昆弟;措之於國與天下,為君臣上下、禮樂刑政。以性為有內也,何性非物也?以性為有外也,何物非性也?得乎性之體,則意可誠,心可正,身可修,家可齊,國治而天下平也。據此之謂德,履此之謂道,學此之謂學,勉之為賢,安之為聖。堯曰「執中」,明其體之無所偏耳。舜曰「精一」,明其體之無所雜耳。孔子曰「仁」,子思曰「誠」,孟子曰「盡心」,聖學相傳,千古一脈,一性盡而天下無餘事,天下無餘學也。佛、老之教行於世久矣,後之儒者,非不倡言以排之,而卒不能勝之者,學之不明,性之未盡也。老氏以無名為天地之始,無欲觀人心之妙,無為為聖人之治;而佛家者流,則又生其心於無所住,四大不有,五蘊皆空,其道以性為心之體,吾惟修吾心煉吾性而已,明吾心見吾性而已,不必屑屑於其外也。是以其學陷於自私自利之偏,至於天地萬物為芻狗,為幻化,棄人倫遺物理,不可以治天下國家焉。今之學則又異於是矣。心性之教不明,而功利之私遂淪浹而不可解,傳訓詁以為名,誇記誦以為博,侈辭章以為靡,相矜以智,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身心性命竟不知為何物。間有覺其繆妄,卓然自奮,欲以行能功實表見於世,則又致飾於外,無得於內,莫不以為吾可以修身也,可以齊家也,可以治國平天下也,又莫不以為吾不學佛、老之夢幻人世,遺棄倫理也。然要其所為,不過為假仁襲義之事,終不足以勝其功利之心,其去聖學也遠矣。猶幸生於今之世,毋使佛、老見之也。使佛、老生今世,而見吾人所為,其不竊笑者幾希!是求免於佛、老之不吾闢,不可得也,暇闢佛、老乎哉?所幸真性之在人心,未嘗一息泯沒,而聖學昭然,如日中天,敏求之,精察之,篤行之,一切氣稟物欲,俱不能累。必求真靜之體,以立吾心之極。懲忿懲此也,窒欲窒此也,改過改此也,遷善遷此也。不為佛、老之虛無,不為俗學之卑瑣,斯為聖學也已。若曰「是性也,吾有自然之體也」,不能戒懼慎獨,以求必得,而欲以虛悟入,則意見之障,終非自得。縱使談說得盡,亦與訓詁、記誦、辭章、功利者等耳。而何以為學也?

郎中莊定山先生昶

  莊昶字孔暘,號定山,江浦人也。成化丙戌進士。選庶起士,授翰林檢討。與同官章楓山、黃味軒諫鼇山,杖闕下,謫判桂陽。改南京行人司副,遭喪。服闋不起,垂二十年。弘治甲寅,特旨起用。先是瓊山丘浚嫉先生不仕,嘗曰:「率天下士夫背朝廷者昶也,彼不讀祖訓乎?蓋祖訓有不仕之刑也。」至是浚為大學士。先生不得已入京,長揖塚宰,遂補原官。明年,陞南京吏部郎中。尋病,遷延不愈。又明年,告歸。丁巳,考察,尚書倪岳以老疾中之,士林為之駭然。己未九月二十九日卒,年六十三。

  先生以無言自得為宗,受用於浴沂之趣,山峙川流之妙,鳶飛魚躍之機,略見源頭,打成一片,而於所謂文理密察者,竟不加功。蓋功未入細,而受用太早。慈湖之後,流傳多是此種學問。其時雖與白沙相合,而白沙一本萬殊之間,煞是仔細。故白沙言定山人品甚高,恨不曾與我問學,遂不深講。不知其後問林緝熙,何以告之?其不甚契可知矣。即如出處一節,業已二十年不出,乃為瓊台利害所怵,不能自遂其志。先生殊不喜孤峰峭壁之人,自處於寬厚遲鈍,不知此處卻用得孤峰峭壁著也。白沙雲:「定山事可怪,恐是久病昏了,出處平生大分,顧令兒女輩得專制其可否耶?」霍渭厓謂:「先生起時,瓊台已薨。」是誣瓊台也。按先生以甲寅七月出門,九月入京朝見,瓊台在乙卯二月卒官,安得謂起時已卒哉?況是時徐宜興言「定山亦是出色人」,瓊台語人「我不識所謂定山也」,則其疾之至矣,安得謂誣哉?先生形容道理,多見之詩,白沙所謂「百煉不如莊定山」是也。唐之白樂天喜談禪,其見之詩者,以禪言禪,無不可厭。先生之談道,多在風雲月露,傍花隨柳之間,而意象躍如,加於樂天一等。錢牧齋反謂其多用道語入詩,是不知定山,其自謂知白沙,亦未必也。

  語要

  聖人之道貴無言,而不貴有言。言則影響形跡,而無言則真靜圓融,若憤也而真見,若冥也而真趣,若虛寂也而真樂。彼以天得,而此以天與,極其自得之真,而出乎意象之外,是以聖人不貴有言。

  吾之此身受形父母,既有此形,則有此理,使吾身有一理不盡,吾於父母之形為徒受矣。

  浙人餘中之過溪雲,以皇極經世之學授餘。讀其書至三天說,所謂推以某甲之年月,必得某甲之時日,而後富壽,必先以某甲之年月,而後賤貧,以至水陸舟車之所產,東西南北之所居,精粗巨細之事,無不皆然,而至所謂福善禍淫,略無一二。餘雖口唯其義,而心實不敢以為學也。

  聖賢之學惟以存心為本,心存故一,一故能通,通則瑩然澄澈,廣大光明,而群妄自然退聽,言動一循乎禮,好惡用舍,各中乎節。

  屈原長於騷,董、賈長於策,揚雄、韓愈長於文,穆伯長、李挺之、邵堯夫長於數,遷、固、永叔、君實長於史,皆諸儒也。朱子以聖賢之學,有功於性命道德,至凡《四書》、《五經》、《綱目》以及天文、地志、律呂、歷數之學,又皆與張敬夫、呂東萊、蔡季通者講明訂正,無一不至,所謂集諸儒之大成,此也。豈濂溪、二程子之大成哉?

  《六經》莫大於《易》,而《易》有陰陽也。方其無言也,易具於心,渾然無為;及其有言,則孰為陰孰為陽?而陰陽之授受,皆傳之紙上,而《易》始散矣。《易》非散也,紙上而《易》自散也。《四書》莫精於《中庸》,《中庸》言性道教也。方其無言也,中庸具於心,噩然無名。及其有名,則孰為性?孰為道?孰為教?而性道教之授受,皆得之口耳,而《中庸》始亂矣。《中庸》非亂也,口耳而《中庸》自亂也。《詩》、《書》、《禮》、《樂》、《春秋》、《論》、《孟》,莫不皆然。

  心非靜,則無所斂,主乎靜者,斂此心而不放也;心非敬,則無所持,居乎敬者,持此心而不亂也;理非窮,則無所考,窮乎理者,考此心而不失也。

  往年白沙先生過余定山,論及心學,先生不以余言為謬,亦不以餘言為是,而謂餘曰:「此吾緝熙林光在清湖之所得也,而子亦有是哉?」世之好事詆陳為禪者,見夫無言之說,謂無者無而無。然無極而太極,靜無而動有者,吾儒亦不能無無也。但吾之所謂無者,未嘗不有,而不滯於有;禪之所謂無者,未嘗有有,而實滯於無。禪與吾相似,而實不同矣。

  道無不在,一大渾淪者,散在萬物。散在萬物者,俱可打成一片,而眾人則不知也。

  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老之害過於楊、墨。科舉之學,其害甚於楊、墨、佛、老。為我、兼愛虛無、寂滅,蓋足闢矣。至於富貴利達,患得患失,謀之終身,而不知反者,則又楊、墨、佛、老之所無也。屬聯比對,點綴紛華,某題立某新說,某題立某程文,皮膚口耳,媚合有司,《五經》、《四書》擇題而出,變《風》變《雅》,學《詩》者不知,喪弔哭祭,學《禮》者不知,崩薨葬卒,學《春秋》者不知。嗚呼!此何學也?富貴而已,利達而已,覬覦剽竊而已。朱子謂廬山周宜榦有言,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罷三十年科舉始得。蓋已深惡之矣!

  天地萬物,總吾一體;窗草不除,皆吾生意;元會運世,皆我古今;伏羲、周、孔、顏、曾、思、孟,皆吾人物;《易》、《書》、《詩》、《禮》、《春秋》,皆吾《六經》;帝力何有,太平無象,皆吾化育。

  天之生聖賢,將為世道計也。或裁成以制其過,或輔相以補其不足。孔子之於《六經》,朱子之於傳註,喚醒聾瞶,所以引其不及者至矣。今世降風移,學者執於見聞,入耳出口,至於沒溺而淪胥之者,非制其過可乎?

侍郎張東白先生元禎

  張元禎字廷祥,別號東白,南昌人。少為神童,以閩多書,父攜之入閩,使縱觀焉。登天順庚辰進士第,入翰林為庶起士。故事教習唐詩、晉字、韓歐文,而先生不好也,日取濂、洛、關、閩之書讀之。授編修。成化初,疏請行三年喪。又言治道本原在講學、聽治、用人、厚俗,與當國不合,移病歸,家居二十年,益潛心理學。弘治初,召修《憲宗實錄》,進左贊善,上疏勸行王道。陞南京侍講學士,終養。九年,召修《大明會典》。進翰林學士,侍經筵,上注甚,特遷卑座,以聽其講。丁憂喪畢,改太常卿,掌詹事府。以為治化根源,莫切於《太極圖說》、《西銘》、《定性書》、《敬齋箴》,宜將此書進講。上因索觀之,曰:「天生斯人以開朕也。」武宗即位,進吏部右侍郎,未及上而卒,正德元年十二月晦也。先生既得君,嘗以前言往行非時封進,不知者以為私言也。孝宗晏駕,為人指謫,先生亦不辯。先生卓然以斯道自任,一稟前人成法。其言「是心也,即天理也」,已先發陽明「心即理也」之蘊。又言「寂必有感而遂通者在,不隨寂而泯;感必有寂然不動者存,不隨感而紛。」已先發陽明「未發時驚天動地,已發時寂天寞地」之蘊。則於此時言學,心理為二,動靜交致者,別出一頭地矣。

  語要

  斯道在天地,不患踐之不力,所患知之弗真。

  蕭宜翀蚤遊聘君之門,友克貞、公甫、居仁諸子,不飾廉隅於泥坐蛇行,不詭冠服於呂縚象佩,不縱浮談於太極。

  此道自程、朱後,所寄不過語言文字,循習既久,只形諸文字,而言語殊不之及。形諸文字,才能執筆,即於性命之奧,帝王之略,極力描寫,不以為異。若言語間有及之聽者,雖面相隆重,退即號笑之曰:「此道學。」又或公排擯之曰:「此偽學。」士風一至於是。然實由言語者所談非所見,所見非所履故也。

  吾人致力於大本,須灼見外教同中有大不同處。此理在天地間,如今造版籍糧冊相似,有總有撒。止知囫圇一大塊,而不知辨析於毫釐,略窺影嚮,便爾叫噪,不復致詳致謹,反謂得人所未得真樂。鄙禮法為土苴,嗤簡策為糟粕,卒至顛瞀老死。大抵實有此者,氣象自別,語言動靜,何莫非此。若不養得深厚,皆是徒然。此本不蹺蹊,不差異,不高遠,不粗率,不放肆,彼言動之蹺蹊、差異,或務為高遠、粗率、放肆者,則其人之能有此與否,可知已。

  天地所以相播相蕩、相軋相磨,晝夜不息者,其心無他,惟在生物而已。雖其雷霆之震擊,霜雪之凋殘,亦所以破其頑而禁其盛,非心乎殺之也。人即天理所生之物也,如花木之接,水泉之續,然實皆得是生物之心以為心者也。苟非得是心,則是身無以生矣。是心也,即天理也。天理之在此心,日用之間,本無不流通。但以既有此身,則不能無耳目口鼻。耳目口鼻既不能無,由是誘之以聲色之紛華,臭味之甘美,得之不得,而喜怒哀樂之發,遂不能無私焉。身既有私,則此心或為之蔽,而天理漸以泯矣。

  寂必有感而遂通者在,不隨寂而泯;感必有寂然不動者存,不隨感而紛。

布政陳克菴先生選

  陳選字士賢,台之臨海人。天順庚辰試禮部,丘文莊得其文,曰:「古君子也。」置第一。及相見而貌不揚,文莊曰:「吾聞荀卿雲,聖賢無相,將無是乎?」授監察禦史。羅一峰論奪情被謫,先生抗疏直之。出按江西,藩臬以素服入見,先生曰:「非也。人臣覲君,服視其品秩,於禦史何居?」不事風裁,而貪墨望風解綬。已督學南畿,一以德行為主。試卷列諸生姓名,不為彌封,曰:「吾且不自信,何以信於人邪?」每按部就止學宮,諸生分房誦讀,入夜燈火螢然,先生以兩燭前導,周行學舍,課其勤惰,士風為之一變。成化初,改中州提學。倖奄汪直巡視郡國,都禦史以下鹹匍匐趨拜,先生獨長揖。直怒曰:「爾何官,敢爾?」先生曰:「提學。」愈怒曰:「提學寧大於都禦史耶?」先生曰:「提學宗主斯文,為士子表率,不可與都禦史比。」直既懾其氣岸,又諸生集門外,知不可犯,改容謝曰:「先生無公務相關,自後不必來。」先生徐步而出。轉按察使。歸奔母喪。喪畢,除廣東布政使。肇慶大水,先生上災傷狀,不待報,輒發粟賑之。市舶奄韋眷橫甚,番禺知縣高瑤發其贓钜萬,都禦史宋旻不敢詰。先生移文獎瑤,眷深憾之。番人貿貨,詭稱貢使,發其偽,逐之外;使將市狻猊入貢,又上疏止之。皆眷之所不利者也。眷乃誣先生党比屬官,上怒,遣刑部員外郎李行會巡按禦史徐同愛共鞫。兩人欲文致之,謂吏張褧者,先生所黜,必恨先生,使之為誣。褧曰:「死即死耳,不敢以私恨陷正人也。」爰書入,詔錦衣官逮問,士民數萬人夾舟而哭。至南昌,疾作,卒於石亭寺,年五十八。友人張元禎殮以疏綌,或咎其薄,元禎曰:「公平生清苦,殮以時服,公志也。」張褧乃上言:「臣本小吏,以詿誤觸法,為選罷黜,實臣自取。眷妄意臣必憾選,以厚賄啗臣,令扶同陷選。臣雖胥徒,安敢欺昧心術,顛倒是非?眷知臣不可利誘,嗾行等逮臣於理,彌日拷掠,身無完膚。臣甘罪籲天,終無異口。行等乃依傍眷語,以欺天聽。選剛不受辱,旬日而殂。君門萬里,孰諒其冤?臣以罪人,擯斥田野,百無所圖,敢冒死鼎鑊者,誠痛忠廉之士,銜屈抑之冤,長讒佞之奸,為聖明之累也。」奏入不報,第以他事,罷眷鎮守。正德中追贈光祿寺卿,諡恭湣。先生嘗以《易》教授生徒,晚而居官,論《易》專主傳義,一無異同。以克己求仁為進修之要,故自號克菴。讀書不資為文辭,手錄格言為力行之助。每上疏必屏居齋沐,引使者於庭,而拜而遣。子劉子曰:「由張東白之事觀之,非平日安貧守道之意,徹乎表裏,安能使朋友信之如是?由張褧之事觀之,非在官賞罰黜陟,出乎至公,安能使黜吏化之如是?吾有以見先生存誠之學矣。」

布衣陳剩夫先生真晟

  陳真晟字剩夫,初字晦夫,其後以布衣自號。福之鎮海衛人。年十七八,即能自拔於俗。入長泰山中,從進士唐泰治舉子業。業成,薦於有司。至福州,聞防察過嚴,無待士禮,乃辭歸。自是不復以科舉為事,務為聖賢踐履之學。初讀《中庸》,做存養省察工夫,學無頭緒。繼讀《大學》,始知為學次第。以朱子所謂敬者,乃《大學》之基本也,乃求其所以為敬。見程子以主一釋敬,以無適釋一,始於敬字見得親初,乃實下工夫,推尋此心之動靜,而務主於一。靜而主於一,則靜有所養,而妄念不復作矣;動而主於一,則動有所持,而外誘不能奪矣。嘗語人曰:「《大學》誠意章為鐵門關,難過,主一二字,乃其玉鑰匙也。蓋意有善惡,若發於善而一以守之,則其所謂惡退而聽命矣。」又嘗語人曰:「人於此學,若真知之,則行在其中矣。蓋知之真,則處善安,循理樂,其行甚順。然而氣質有偏勝,嗜欲有偏重,二者用事,其順而易者,反逆而難矣。此聖門論學以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之後,又加以篤行也。」天順三年,用伊川故事,詣闕上《程朱正學纂要》,其書首採程氏學制,次採朱氏論說,補正學工夫,次作二圖,一著聖人心與天同運,次著學者心法天之運,次乃言立明師,補正學,輔皇儲,隆教本數事,以終上文。圖說書未上,先上疏,乞召見而陳其說。不報。及書上,奉旨禮部看了來說,署部事侍郎鄒榦寢其事。繼而家居。讀提學頒行敕諭教條,有合於程、朱教法,喜曰:「此學校正教也,然科舉不定正考,雖有正教不行也。」因採敕諭中要語,參以程氏學制,呂氏鄉約,朱氏貢舉私議,作《正教正考會通》,定考德為六等,考文為三等,以告當路。當路亦不省。凡先生學有所得者,至是皆無所遇。聞臨川吳聘君名,欲往質之。乃貨其傢俱得五金,兄子從行,謂之曰:「死則瘞我於道,題曰閩布衣陳某墓足矣。」行至南昌,張東白止之宿,扣其所學,大加稱許,曰:「禎敢僭謂:自程、朱以來,惟先生得其真,吳、許二子,不足多也。如聘君者不可見,亦必不見耳。」遂還鎮海。先生生於鎮海,遷於龍巖,晚定居於漳之玉淵。成化十年卒,年六十有四。先生學無師承,獨得於遺經之中,自以僻處海濱,出而訪求當世學者,百尺竿頭,豈無進步?奈何東白以「得真」一言,遂為金柅,康齋、白沙終成欠事。然先生之學,於康齋似近,於白沙差遠。而白沙言:「聞其學術,專一教人靜坐,此尋向上人也。」子劉子曰:「一者誠也,主一敬也,主一即慎獨之說,誠由敬入也。剩夫恐人不識慎獨義,故以主一二字代之。此老學有本領,故立言諦當如此。」是故東白得真之言,亦定論也。

  心學圖 其一為天地聖人之圖

  大書一心字,以上一點規而大之,中虛曰太極,太極左曰靜,右曰動,太極前倒書一複字。靜作黑十六點,動作白十六點,蓋太極生兩儀也。十六點之外,每點各作十點,如旋螺彎而向左,十點之外,又各作十六黑白點,共三十二點,大於前之三百二十點也。每一大點包二卦,蓋自二而四,自四而八,自八而十六,自十六而三十二,自三十二而六十四,即邵子《先天圖》也。《坤》、《複》在下書冬至,《乾》、《垢》在上書夏至,《升》、《訟》為義曰立秋,《鹹》、《遯》曰秋分,《否》、《謙》為正曰立冬,《明夷》、《無妄》為仁曰立春,《臨》、《同人》曰春分,《履》、《泰》為中曰立夏,蓋兼太極而一之也。

  心學圖 其一為君子法天之圖

  大書一心字,其上一點規而大之,視前圖差小。中虛曰敬,敬左曰靜,右曰動,前一字向上曰複。靜之左,中分其圈而為黑,黑外為白,白外複為黑。動之右,中分其圈而為白,白外為黑,黑外複為白。即《太極圖》之陰陽動靜也。然白黑皆互圓相入,與太極稍異。上曰《乾》,下曰《坤》,左曰《坎》,右曰《離》,《坎》之左曰靜主動,《離》之右曰動主靜,《乾》之上書聖要四說:曰主一無適,曰整齊嚴肅,曰常惺惺法,曰其心收斂不容一物。蓋採朱子之說,亦合先天太極為一者也。右圖二,一著天心動靜之本然,是性之原也。一著君子法天之當然,是性之複也。聖人亦天心之自然者也,君子豈可以不學乎?然複性之說,經傳詳矣,而未有如此後一圖義之要而盡者也。惟君子知之,又能主敬以體之,以盡其法天之功效也。而有序焉,蓋始則主敬,使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即致知誠意之事,是始學之要也,固不外此一圈。終則敬立而動靜相根,明通公溥,即知至意誠之事,是聖功之成也,亦不外此一圈。而自始至終,則皆不離乎敬焉。如是,則法天之功,至與前一大圈,同一渾然燦然而無間矣。一敬之功用如此,豈不大哉?三代學校之所以教者,惟此而已。此豈後世記誦俗學之所能與耶?自伏羲畫卦示精之後,(即《複卦》)堯以是(欽)傳之舜,舜以是(恭)傳之禹,禹以是(精一)傳之湯,湯以是(日躋)傳之文(緝熙)、武(戒)、周公(待旦)、孔子,孔子傳之顏(心齋)、曾(一貫)、思(尊德性)、孟(求放心)。及孟氏沒而遂失其傳者此也。寥寥千余載,至周、程、張、朱氏出,然後此學大明。及朱氏沒而複晦者,只由宋、元學校雖皆用程、朱之書,而取士又仍隋、唐科舉,是以士視此心學為無用,故多不求,遂又多失其真傳焉。

  學校考德等第式

  上上等 即能主敬窮理修己者。

  上中等 即能求以主敬窮理修己者。

  中上等 性行端潔,居家孝弟,廉恥禮遜,見善必行,聞過必改。

  中中等 通明學業,曉達治道。

  下上等 能習經書。

  下中等 惟記誦舊文務口耳之學。

  考文等第式

  上等 考德名在下之中,則考文雖上亦降,如此則王拱辰、夏竦不魁矣。

  中等 考德名在上之中,中之上,考文雖中亦取。

  下等 考德名在上之上,則考文雖下必取,如此則程正叔不報罷矣。

  考德名在中之中,下之上者,則專考其文,然亦不得魁選,如此則王佐不狀元矣。

  論學書

  所論欲搜剔聖賢微言緒論而紬繹之,以庶幾深乎道,殆是也。蓋紬繹亦窮理之事,《大學》之要,莫先於窮理,豈不信然?然以程、朱之學揆之,要必先求其所以能紬繹之者,以為之本,然後可也。若無其本,則雖欲勉強以紬繹之,亦不可得也。蓋義理之聚於物,猶蠶絲之聚於繭,至精深微密者也。今欲紬繹之於繭為易,蓋引其緒以出於外者也;於物理為難,實遊其心以入於內者也。故茍非先養其心,使有剛銳精明純一之氣,則安能入其微,步其精,以詣其極,隨其表裏精粗之處無不到,而脫然盡得其妙於吾胸中乎?妙有不盡得,則雖曰紬繹,猶未紬繹也。如一物有十分道理,已繹到八九分,則一二分繹不得,此一二分正其所謂精妙者也。精妙者既不能繹,則其所繹者八九分皆其粗者耳。得其粗,味其精,雖謂之全未紬繹亦可也。且但一物不能繹,則物物皆不能繹,譬如印板,但印出一張糊糢,則張張皆糊糢,心粗之病,何以異此?苟如此而欲望深於道,殆難矣。矧道不惟精深,實且廣大,蓋合眾精深而為一廣大者也。故既不能析之極其精,則必不能合之盡其大,所謂物有未格,則知有未至者此也。然所以合之者,又須此心先有廣大之量,然後能也。故先儒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又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所謂敬者,豈非涵養此心,使動而窮夫理,則有剛銳精明純一之氣,靜而合夫理,又有高明廣大之量者乎?凡此,皆有真實工夫,做到至處,所謂聖學也。程、朱之學,入道有門,進道有階,升堂觀奧,皆有明轍,惟此最為要法,誠不可不先講而力求者也。

  夫學一也,豈有道俗之分?所以分者在乎心而已矣。故志乎義,則道心也;志乎利,則俗心也。以道心而為俗學,則俗學即道學;以利心而為道學,則道學即俗學,只在義利之間而已矣。惟在朝廷則不然,朝廷風化攸系,故以道學鼓天下,則天下皆道學,而義風盛。以俗學鼓天下,則天下皆俗學,而利習熾。此程、朱所以皆欲朝廷革俗習,而崇義方,有以也。若君子自學,苟立志有定,則無不可者也。何俗為?(以上《答周公載》)

  今之學者,皆言居敬,多只是泛泛焉,若存若亡,而無主一無適之確,則是未嘗居程子之敬也。皆言窮理,亦只是泛泛焉,務多讀書,而無即事窮理之精,則是未嘗窮程子之理也。

  蔡九峰之學,未得為淳,只觀其自序,乃以窮神知化與獨立物表者並言,亦可見矣。若物之表果有一箇獨立者,則是莊、列之玄虛。康節謂老子得《易》之體,正亦同此。是皆於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之旨,見得不透徹故也。(以上《答何椒丘》)

  執古辯

  世人言執古貴乎通今,執古而不通今,猶執一也。此言不然。夫所謂古者,即先王之制,著於禮經者是也。所謂今者,何禮也?豈非流俗之弊,習與性成者乎?姑以喪禮言之,古者以不飲酒食肉為禮,今人必以飲酒食肉為禮,如執古則不能以通今,通今則非所謂執古,豈一人真有兩箇口,其一則執古,又其一則通今乎?抑只是一箇口,但遇酒食則通今,及醉飽之後則執古,斯謂可貴乎?

布政張古城先生吉

  張吉字克修,別號古城,江西餘幹人。成化辛醜進士。授工部主事。以劾左道李孜省、妖僧繼曉、謫判廣東。以《詩》《書》變其俗,土官陶氏遣子從學,即能以禮自處。曆肇慶同知,梧州知府,轉廣西按察副使。備兵府江,搜賊勦平之。正德初,進正使,轉布政使,曆山東、廣西,忤逆瑾,降兩浙鹽運使。瑾誅,更河南、廣西參政,至貴州左布政使。以疾歸,十三年九月卒,年六十八。初從鄉先生學,見諸生簡擇經傳,以資捷徑,謂士當兼治《五經》,今業一經而所遺如此,豈聖人之言,亦當有去取耶?遂屏絕人事,窮諸經及宋儒之書,久之見其大意,歎曰:「道在是矣。」語學者曰:「不讀《五經》,遇事便覺窒礙。」先生在嶺外,訪白沙問學,白沙以詩示之:「滄溟幾萬里,山泉未盈尺,到海觀會同,乾坤誰眼碧?」先生不契也。終以象山為禪,作《陸學訂疑》,蓋《居業錄》之餘論也。

方伯周翠渠先生瑛

  周瑛字梁石,別號翠渠,福之莆田人。成化己醜進士。授廣德知州,曆南京禮部郎中,知撫州鎮遠,至四川右布政使。先生以民惑鬼神,著《祠山雜辯》,又以緩葬溺女,著《教民雜錄》,又著《經世管鑰》、《律呂管鑰》、《字書管鑰》,固以博為事也。早年即有求道之志,與白沙、醫閭為友。與醫閭詩雲:「黃門仙客歸遼左,少室山人憶嶺南,我亦塵埃難久住,木蘭溪上浣青衫。」然先生以居敬窮理為鵠,白沙之學有所不契。寓書李大厓以辯之曰:「聖人靜有以立天下之大本,動有以行天下之達道,求諸萬殊而後一本可得。蓋始學之要以收放心為先務,收放心居敬是也。居敬則心存,聰明睿智皆由此出,然後可以窮理。所謂窮理者,非謂靜守此心而理自見也,蓋亦推之以及其至焉耳。積累既多,自然融會貫通,而於一本者自得之矣。一本如穀種,雖自塊然,而根苗花實皆聚於此。又如雞卵,雖自渾然,而羽毛觜距皆具於此。及其發見於行事,在聖人體用一貫,在學者未免差誤。蓋在己者有所拘蔽,故所發不無偏重之殊,在外者有所搖奪,故所施不無遷就之意。然而既複本原,則於處善亦安,循理亦樂,至於患難事變,雖以死易生,亦甘心為之。此聖學之大略也。今乃塊然靜坐,求畢體用之學,是釋氏之虛空也。」

司成蔡虛齋先生清

  蔡清字介夫,號虛齋,福之晉江人。孱脆骨立,而警悟絕人,總發盡屈其師。裹糧數百里,從三山林玭學《易》,得其肯綮。成化丁酉鄉書第一。又三年,登進士第。授禮部主事。王端毅為塚宰,改吏部。丁母憂。服除,還吏部,轉南京文選司郎中,以終養歸。起為江西提學副使,為甯庶人所不喜,終不肯輕屈,疏乞致仕。逆瑾亂政,仿蔡京召龜山故事,起南京祭酒,而先生已卒,正德三年十二月也。年五十六。

  先生平生精力,盡用之《易》、《四書蒙引》,蠶絲牛毛,不足喻其細也。蓋從訓詁而窺見大體。其言曰:「反覆體驗,止是虛而已。蓋居常一念及靜字,猶覺有待於掃去煩囂之意。唯念個虛字,則自覺安,便目前縱有許多勞擾,而裏麵條路元自分明,無用多費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觀於此言,知不為訓詁支離所域矣。其《易》說不與本義同者,如蔔筮不專在龜筮,取蔔相筮占決疑為徵。又辯七占古法,皆佳論也。羅整菴曰:「蔡介夫《中庸蒙引》論鬼神數段極精;其一生做窮理工夫,且能力行所學,蓋儒林中之傑出者。」先生極重白沙,而以新學小生自處,讀其終養疏,謂「鈔讀之餘,揭蓬一視,惟北有鬥,其光爛然,可仰而不可近也。」其敬信可謂至矣。而論象山,則猶謂「未免偏安之業」。恐亦未能真知白沙也。傳其學者,有同邑陳琛、同安林希元。其釋經書,至今人奉之如金科玉律,此猶無與於學問之事者也。

  語要

  四肢百體,身之膚殼也,愚惡者所均有也。心術言行,身之精也,思齊賢者所致力也。於此而不致其力焉,是無身也,所存者膚殼焉而已矣。多言何為?

  人之真,常見於飲食言語之末,因仍造次之間,故君子慎獨,除邪之根也,不然畢露矣。

  虛而一盡矣。

  最要靜,愈靜愈靈。

  天地所以長久者,以其氣運於內而不泄耳,故仁者靜而壽。天下事斷,非浮躁者所能完也。

  分陰不惜,學力不充,當事臨疑,口耳無所歸,手足無所措。前輩雲:皋、夔、稷、契何書可讀?蓋此數公者,雖未嘗讀書,亦未嘗不窮理也。窮理力行以致用,學之為道,何以加此?吾嘗見有胸富萬卷,筆下如流,而實於其身不得幾字受用者,則學其可不擇術哉!使皋、契生今世,吾知其自不能已於讀書,但讀之得其術耳。

  每讀書時,輒有欲取而用之之心,則亦何必多為也?然既有是心,則又自不容不多矣。

  天地人物,杷柄皆在靜上。

  心當靜極天機見,氣到完時鬼力隨。

  凡能為百姓立久大之利者,類非作色於旦夕者所能也。

  靜之一字,更須於動中驗之,動而不失其靜,乃為得力,反覆體驗,又止是虛而已。蓋居嘗一念及靜字,猶覺有待於掃去煩囂之意,唯念個虛字,則自覺便安。目前縱有許多勞擾,而裏麵條路元自分明,無用多費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且靜亦須虛,方是靜本色,不然形靜而心騖於外,或入於禪者何限?

  人心本是萬里之府,惟虛則無障礙,學問工夫,大抵只是要去其障礙而已。此言吾未能盡行之,但彷彿似有一二時襲得此光景者,或非意之來,應之若頗閒暇,至寤寐之際,亦覺有甜趣,故吾妄意虛之一字,就是聖賢成終成始之道。

  某今乞終養者,心有所不安也。凡心之所不安,便是天理之所不許,不若聽命於理,圖得心安之為利也。

  昔人所謂樂志雲者,疑亦文過之辭耳。愚意但自身處置得是,即是為親也。

  來書以有道二字相稱,為之駭懼,或有誤以此二字加某者,雖其人甚的,某謝書亦不敢以此複之。先正嘗謂「願士大夫有此名節,不願士大夫立此門戶。」今褒名飾字以相重,便是標門標戶矣。

  心固主思,然思太迫促,亦反為逆其心。天之本然,而不免迷墜瞀亂於眼前矣。

  天下未有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未有無祖宗父母之人。人身不能頃刻而離乎祖宗父母,人心不可頃刻而忘乎祖宗父母。心而忘乎祖宗父母,是木之斷其根,水之絕其源者也,縱不旦夕死滅,亦禽獸中之頑賊者矣。天下未有忘祖宗父母而能趨生路者也,未有不忘祖宗父母,而肯置其身不善者也。

  宋理學大明,至朱子與陸子,俱祖孔、孟,而其門戶乃不盡同。先生之學,則出自慈湖,而宗陸氏者也。其議論有曰:「毫分縷析較便宜,若個便宜總不知,總是自家家裏事,十分明白十分疑。」此先生之學也,正所謂德性工夫居多者也。其論詩曰:「詩成正是不因題,看取風人發興時,語到口頭無可奈,未須搜擾苦吟詩。」則先生之詩,可知其高矣。其論文曰:「不為世態酣濡,不受古人繩束,卷舒出沒如朝霏暮雲,始筆下有自然風味。」則先生之文,可知其高矣。蓋其在萬山中玩心,高明有日,是以其言論概以《六經》為吾心註腳,每有引而不發之意,軒然霄漢之上,俯視萬有,無一足嬰其懷者,此可見陸學未盡符于大中至正之矩。使當日得究其用,恐于開物成務之實,終必有疏處。苟其疏也,則其所自受用,亦恐其不覺而近於佛、老。噫!千聖相傳家法,類皆自博至約,而一敬以成其終始。陸學固不可謂不主敬者,而稍墜於徑約。既失之徑約,則其心宜不周於細微,而其弊容可遏乎?自古高明之士,往往有此。在孔門,則曾點之徒是已。集中屢屢以夫子「欲無言」為說,因數貢之多言,愚以為安知非發於子貢「多學而識之」之後,學將有得之日乎?故嘗謂自其次致曲以下,無仰鑽瞻忽之勞,則卓爾之見,或非真無,隨事精察力行之功,則一貫之命,必不泛及。夫道也者,平平正正,使高明者不得以獨騖,其下者可以企及,然後為中庸,而可以主張乎皇極,詎容一毫有我於其間哉?此正統所以獨歸朱子,而陸氏所就,猶未免為偏安之業也。(《讀蜀阜存槁私記》)

  省身法

  風光月霽其心胸,海闊天高其器宇,鳳毛麟趾其威儀,玉振金聲其辭語。

  勸君莫著半點私,終無人不知;勸君莫用半點術,終無人不識。君不見巍巍溫公,律身嚴,與人忠,赤心質神明,素行孚狡童。

  聖賢雖無心佔便宜,終則盡天下便宜事都歸聖賢做了。彼凡計較目前便宜者,究竟都不得便宜矣。噫!向使王莽而肯為周公,曹操而肯為文王,亦孰得而禦之?然惡木在先除根,彼其素所畜者危矣。噫!

  德之威人也,重矣哉!誠之鑑物也,豫矣哉!是皆不勞而得者也,故君子貴知務。

  必使小人不忍以其所為,而疑我之為之也,乃為信於人。

  毋徒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也,只似爾七八尺之身,即此目前一啟齒、一蹂足,皆道所存。

  程先生每教人靜坐,李先生亦教人靜坐,以驗夫喜怒哀樂之未發時氣象為何如。此法可以養心,可以養氣,可以照萬物,而處之各得其宜,實得造化之機。

  培夜氣,引旦氣,善用其氣,造化在我而已矣。

  莫虛勞著步,莫虛放出聲,久之自閒適,蕩蕩複平平。

  宇宙之間三不朽,身心之外悉皆虛,言出於爾,爾忘之乎?爾今年幾何矣?

  程子曰:「君子之志,所慮豈止在一身?直慮及天下千萬世;小人之慮,一朝之忿,曾不遑恤其身。」噫!清不肖,親嘗為小人之事矣。程子斯言可念也。

  樂莫樂於日休,憂莫憂於多求。古之人雖疾雷破山而不震,雖貨以萬乘而不酬,惟胸中一點堂堂者,常有以砥柱於中流。

  胡五峰雲:「知人之道,驗之以事,而觀其辭氣。從人反躬者,鮮不為君子;任己蓋非者,鮮不為小人。」噫!爾尚敬爾心術,慎爾行事,而和厚爾辭氣,檢點之功有一之未至,將不逃人於明目之一照,而為遠近之所嗤議。而況人心有神,雖非明者亦未易欺!

  器量要宏,識見要精,趣味要清。

  服食常溫,一體皆春,心氣常順,百病自遯。

  周子之機,超凡之梯,張子之豫,作聖之據,程、朱之敬,立身之命。敬以立身,實地斯存,豫以作聖,吾計始定,幾以超凡,一躍入關,名三實一,靜虛動直。

  山居不欠薪,舟行不欠水,更有便於是,人心不欠理。籲嗟!人心兮不欠理,我欲仁,斯仁至。惜也早,不知滋味,逮血氣之力衰,而義理之念回兮,年將暮矣,不及今而畜三年之艾兮,七年病竟何時而起矣!

  戒爾重其言,言欲亮而貞,出於我不重,則人之聽之也輕。惟古之聖賢兮,率然只語達天聲,垂之後世而為經。

  善言者自簡,善應者自定。君不見鍾不叩則不鳴,水不止則不瑩。

  長注念於遠大,而實地則在乎目前,夫惟能踐實地於目前,是以垂聲光於綿綿,而可以上報乎君親師,與夫先聖先賢。

  有道德者必不多言,有信義者必不多言,有才謀者必不多言,惟見夫細人、狂人、佞人,乃多言耳。夫未有多言而不妄者也。

  澄其心於淵瑩之天,奉其身於光明之地,言則無一字之遺,而亦無一字之贅,動則如萬鈞之弩,一發便中其機。會此,蓋古之人也。

  以篤實信天下,以大節竦天下,以器量包天下,以學識周天下,以規模駕天下,以實才猷實事業副天下。嗚呼!豈不真烈烈然大丈夫哉!

  若是真學問文章,須見於威儀之際,與夫日用之常。若是真道德性命,須見於治家之法,與夫當官之政。不然,徒皇皇於多故,而在身無受用之實,在心無灑落之趣,真是博學之小人,而詞章之兒豎爾。危哉!

  格天之功,興於衽席,溺身之悔,誤於詞章。

  若能做好人,仇家不得嗔,不能做好人,朱、均無至親。

太常潘南山先生府

  潘府號南山,浙之上虞人。弘治辛醜進士。累官至提學副使,終養不出。後以薦陞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寺,致仕。嘉靖五年六月癸酉卒。先生性至孝,嘗疏請行三年之喪。又上聖學淵源、中興治要諸疏。故事四品有祭無葬,上以其孝行特給之。子劉子議以先生配享尹和靖。按先生正當文成講學之時,當有往來問難,而今不可考見矣。

  素言

  人得天地正氣以生,直養之曰正學,順行之曰正道。養之弗直,行之弗順者,邪也。

  君子誦聖人之言,愛之如父母,敬之如後王。

  好人譽己而忌稱人之善,惡人毀己而樂道人之惡,民俗斯下矣。

  古之言也心之聲,今之言也口之聲。古之文也言之文,今之文也文之文。今之心亦果有異於古之心乎?

  飲食男女,入道之門也,故君子謹微。

  務禮義以養心者,積久而身潤;務甘旨以養口者,過則疾病生焉。

  聖人之道,盈天地皆是也,學者反諸身求之可見矣,吾身一天道也。

  薦賢惟恐後,論功惟恐先,古之道也。

  耽淫樂者必耽色,好善人者必好學,邪正各以類動也。

  天下之人,凡孔子所不與者,皆異端也,鄙夫佞人鄉願是也。

  伊川之學,而有魏公之量,荊公之時,亦可以舉禮樂矣。

  明道善處荊公,伊川不善處蘇公,亦可以觀二子矣。

  范仲淹、司馬光、李綱、胡寅、文天祥,此五人者,三代以下豪傑之才也,充其識量,皆可以與諸葛亮並立矣。治家亦欲嚴,嚴然後和,和然後久。

  邵堯夫、蔡元定,皆有廣易自得氣象,蓋務精義之學故爾。

  冠婚喪祭,家法之本也。

  好聞過,不若好改過。

  俗吏,聖門蠹家之賊也;腐儒,聖門敗家之子也。

  經筵得真儒,人主無非心,朝廷得賢相,人主無過舉。君子與時進退,故終身無咎。

  心內也,衣冠言動外也,內外交正,然後謂之君子。

  君子處事,過緩則怠,過速則疏,其損一也。

  聖人吾不得見矣,吾見《六經》矣,因語以求其心,聖人亦可見矣。

  無實之名,禍之門也,無名之實,福之基也。

  居官之本有三:薄奉,養廉之本也;遠聲色,勤之本也;去讒私,明之本也。

  民生不可一日無穀帛,尤不可斯須無禮義。

  學者有繼聖之心,匹夫有顯君之志,皆分內事耳。

  學然後能知過,學之篤,然後能改過。

  古者文以載道,宋景濂得其華,方正學得其大。

  《五經》皆史也。《易》之史奧,《書》之史實,《詩》之史婉,《禮》之史詳,《春秋》之史嚴,其義則一而已。

  士而樂放佚者,漸與無忌憚近矣。

參政羅東川先生僑

  羅僑字惟升,號東川,豫之吉水人。從學於張東白。登弘治己未進士第。授新會知縣,表白沙言行,令邑人誦法之。陟大理評事,時逆瑾擅政,劉大夏論戍,先生上言非勸大臣之道,免官歸。瑾誅,複官,又以病歸。文成起兵討宸濠,請先生居守吉安,事平,擢知台州府。禮布衣張尺,問民疾苦,治行第一,陞廣東左參政。上疏乞骸骨。嘉靖甲午九月卒。先生所做,亦是靜存動察按板工夫,未必有自得處,但砥礪頗密,不失儒先軌範。在東白之門,可謂克家矣。

  潛心語錄

  凡細微曲折之不能謹,惰慢放逸之不能除,只是心生養不熟,持敬工夫尚欠耳。

  每於暗室中靜坐,久亦自生明,觸目光輝,豈有此心靜久而不生明者乎?

  人心有明暗,何也?明者是原來天理,暗者是後來私欲。

  用心專一便是敬。

  平日有矜持之工夫,則隨寓有安舒之氣象。

  欲求道者,必於心上理會;欲求心者,必於性情上理會;欲求性情者,必於事物上理會。心正則性情正,性情正,則事物當而近道矣。

  欲看動時無差,須在靜時無欠,欲看行時無差,須在知處無欠。學者工夫,不過謹於性情心術念慮之微,喜怒憂懼、愛惡嗜欲、視聽言動、衣冠寢興、食息辭受、取予出處、進退窮達、患難死生之際,涵養於平時,察識於方動,審決於臨事,則無適非道,而效驗隨之矣。

  身在此,心即在此,事在此,心即在此,精神專一,莫非天理流行,即敬也。愈嚴愈密,是之謂篤恭。事如是,心亦如是,表如是,裏亦如是,純粹真實,莫非天理周匝,即誠也。積中布外,是之謂王道。然敬則誠矣,誠則敬矣。

  心不能無感,未發時寂然為靜,然不妄動亦是靜。感而遂通為動,動而內照深沉,存神默運於其間,亦是靜。

  所得多在靜中,動時所得,皆受用乎靜中也,而動靜一矣。所行多出所知,行處有得,皆受用乎所知也,而知行一矣。當知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互見,不可截然分先後。未發是靜,已發是動,然靜已涵動之機,到已發,必以靜為之根。所存主處,便是靜,所發見處,便是動,動中有靜也。故曰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

  凡事循理即是敬天,蓋天即理也。

  凡一言一動,一語一默,一出一處,一取一與,皆須有當然之則。

文莊羅整菴先生欽順

  羅欽順字允升,號整菴,吉之泰和人。弘治壬子鄉試第一,明年進士及第。授翰林編修,擢南京國子司業,時章楓山先生為祭酒,皆正己率物,太學一時之盛。奉親歸家,因疏乞終養。逆瑾怒,奪職為民。瑾誅複職,由南京太常少卿陞南京禮部右侍郎,改吏部右侍郎。嘉靖初,轉左侍郎,拜南京吏部尚書,改入禮部。丁父憂,服闋,起原官,未至,改吏部,具疏固辭,於是得旨致仕。丁未四月二十四日卒,年八十有三。詔賜祭葬,賜太子太保,諡文莊。

  先生家居,每平旦正衣冠升學古樓,群從入,敘揖畢,危坐觀書,雖獨處無惰容。食恒二簋,居無台榭,燕集無聲樂。林希元曰:「先生自發身詞林,以至八座,其行己居官,如精金美玉,無得致疵。」先生自敍為學雲:「昔官京師,逢一老僧,漫問何由成佛,渠亦漫舉禪語為答,‘佛在庭前柏樹子’。意其必有所謂,為之精思達旦,攬衣將起,則恍然而悟,不覺流汗通體。既而得《證道歌》讀之,若合符節。自以為至奇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後官南雍,聖賢之書,未嘗一日去手,潛玩久之,漸覺就實,始知前所見者,乃此心虛靈之妙,而非性之理也。自此研磨體認,積數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了然有見乎心性之真,而確乎有以自信。」蓋先生之論理氣最為精確,謂通天地,亙古今,無非一氣而已。氣本一也,而一動一靜,一往一來,一闔一闢,一升一降,迴圈無已。積微而著,由著複微,為四時之溫涼寒暑,為萬物之生長收藏,為斯民之日用彝倫,為人事之成敗得失,千條萬緒,紛紜膠轕,而卒不克亂,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初非別有一物依於氣而立、附於氣以行也。或者因《易》有太極一言,乃疑陰陽之變易,類有一物主宰乎其間者,是不然矣。斯言也,即朱子所謂「理與氣是二物、理弱氣強」諸論,可以不辯而自明矣。第先生之論心性,頗與其論理氣自相矛盾。夫在天為氣者,在人為心,在天為理者,在人為性。理氣如是,則心性亦如是,決無異也。人受天之氣以生,祇有一心而已,而一動一靜,喜怒哀樂,迴圈無已。當惻隱處自惻隱,當羞惡處自羞惡,當恭敬處自恭敬,當是非處自是非,千頭萬緒,感應紛紜,曆然不能昧者,是即所謂性也。初非別有一物,立於心之先,附於心之中也。先生以為天性正於受生之初,明覺發於既生之後,明覺是心而非性。信如斯言,則性體也,心用也;性是人生以上,靜也,心是感物而動,動也;性是天地萬物之理,公也,心是一己所有,私也。明明先立一性以為此心之主,與理能生氣之說無異,於先生理氣之論,無乃大悖乎?豈理氣是理氣,心性是心性,二者分,天人遂不可相通乎?雖然,心性之難明,不自先生始也。夫心祇有動靜而已,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動靜之謂也。情貫於動靜,性亦貫於動靜,故喜怒哀樂,不論已發未發,皆情也,其中和則性也。今以喜怒哀樂未發之中為性,已發之和為情,勢不得不先性而後心矣。性先心後,不得不有罅隙可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心也,仁義禮智,指此心之即性也。非先有仁義禮智之性,而後發之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也。(觀此知李見羅《道性編》亦一偏之論。)凡人見孺子入井而怵惕,呼蹴而不屑,此性之見於動者也,即當其靜,而性之為怵惕不屑者,未嘗不在也。凡動靜者,皆心之所為也,是故性者心之性,舍明覺自然、自有條理之心,而別求所謂性,亦猶舍屈伸往來之氣,而別求所謂理矣。朱子雖言心統性情,畢竟以未發屬之性,已發屬之心,即以言心性者言理氣,故理氣不能合一。先生之言理氣不同于朱子,而言心性則于朱子同,故不能自一其說耳。先生以釋氏有見於明覺自然,謂之知心,不識所謂天地萬物之理,謂之不知性。羲以為釋氏親親仁民愛物,無有差等,是無惻隱之心也;取與不辨,而行乞佈施,是無羞惡之心也;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無辭讓之心也;無善無惡,是無是之心也。其不知性者,由於不知心爾。然則其所知者,亦心之光影,而非實也。高景逸先生曰:「先生於禪學尤極探討,發其所以不同之故,自唐以來,排斥佛氏,未有若是之明且悉者。」嗚呼!生之功偉矣!

  困知記

  此理之在心目間,由本而之末,萬象紛紜而不亂;自末而歸本,一真湛寂而無餘。惟其無餘,是以至約,乃知聖經所謂「道心惟微」者,其本體誠如是也。

  孔子教人,莫非存心養性之事,亦未嘗明言之也。孟子則明言之矣。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謂之心,心之所有謂之性;不可混而為一也。《虞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論語》曰:「從心所欲不踰矩。」又曰:「其心三月不違仁。」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此心性之辨也。二者初不相離,而實不容相混,精之又精,乃見其真。其或認心為性,差毫釐而謬千里矣。

  《系辭》曰:「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於此?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夫《易》,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易》道則然,即天道也,其在人也,容有二乎?是故至精者性也,至變者情也,至神者心也。所貴乎存心者,固將極其深,研其幾,以無失乎性情之正也。若徒有見乎至神者,遂以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極,幾之不能研,顧欲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務,有是理哉?

  道心,寂然不動者也,至精之體不可見,故微;人心,感而遂通者也,至變之用不可測,故危。

  道心,性也;人心,情也。心一也,而兩言之者,動靜之分,體用之別也。凡靜以制動則吉,動而迷複則凶。惟精所以審其幾也,惟一所以存其誠也,允執厥中,從心所欲不踰矩也,聖神之能事也。釋氏之明心見性,與吾儒之盡心知性相似,而實不同。蓋虛靈知覺,心之妙也,精微純一,性之真也。釋氏之學,大抵有見於心,無見於性,故其為教,始則欲人盡離諸象,而求其所謂空,空即虛也。既則欲其即相即空,而契其所謂覺,即知覺也。覺性既得,則空相洞徹,神用無方,神即靈也。凡釋氏之言性,窮其本末,要不出此三者。然此三者,皆心之妙,而豈性之謂哉?使據其所見之及,複能向上尋之帝降之衷,亦庶乎其可識矣。

  盈天地之間者惟萬物,人固萬物中一物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人猶物也,我猶人也,其理容有二哉?然形質既具,則其分不能不殊。分殊,故各私其身。理一,故皆備於我。夫人心虛靈之體,本無不該,惟其蔽於有我之私,是以明於近而暗於遠,見其小而遺其大。凡其所遺所暗,皆不誠之本也。然則知有未至,欲意之誠,其可得乎?故《大學》之教,必始於格物,所以開其蔽也。格物之訓,如程子九條,往往互相發明,譬如千蹊萬徑,皆可以適國,但得一道而入,則可以推類而通其餘。而今之學者,動以不能盡格天下之物為疑,是豈嘗一日實用其功?徒自誣耳!

  此理之在天下,由一以之萬,初非安排之力,會萬而歸一,豈容牽合之私?是故察之於身,宜莫先於性情,即有見焉,推之於物而不通,非至理也;察之於物,固無分於鳥獸草木,即有見焉,反之於心而不合,非至理也。必灼然有見乎一致之妙,了無彼此之殊,而其分之殊者,自森然其不可亂,斯為格致之極功。

  格物之格,是通徹無間之意。蓋工夫至到則通徹無間,物即我,我即物,渾然一致。

  自夫子贊《易》,始以窮理為言,理果何物也哉?蓋通天地亙古今,無非一氣而已,氣本一也,而一動一靜,一往一來,一闔一闢,一升一降,迴圈無已,積微而著,由著複微。為四時之溫涼寒暑,為萬物之生長收藏,為斯民之日用彝倫,為人事之成敗得失,千條萬緒,紛紜轇轕,而卒不克亂,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初非別有一物依於氣而立,附於氣以行也。或者因《易》有太極一言,乃疑陰陽之變易,類有一物主宰乎其間者,是不然。夫《易》乃兩儀四象八卦之總名,太極則眾理之總名也。雲《易》有太極,明萬殊之原於一本也;因而推其生生之序,明一本之散為萬殊也。斯固自然之機,不宰之宰,夫豈可以形跡求哉?斯義也,惟程伯子言之最精,叔子與朱子似乎少有未合。今其說具在,必求所以歸於至一,斯可矣。程伯子嘗曆舉《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一陰一陽之謂道」數語,乃從而申之曰:「陰陽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元來隻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識之也。」學者誠以此言精思潛玩,久久自當有見。所謂叔子少有未合者,劉元成記其語有雲:「所以陰陽者道。」又雲:「所以闔闢者道。」竊詳所以二字,固指言形而上者,然未免微有二物之嫌,以伯子「元來隻此是道」觀之,自見渾然之妙,似不須更著「所以」字也。所謂朱子少有未合者,蓋其言有雲「理與氣決是二物」,又雲「氣強理弱」,又雲「若無此氣,則此理如何頓放」,似此類頗多。惟答何國材一書,有雲「一陰一陽,往來不息,即是道之全體」,此語最為截直,深有合于程伯子之言,然不多見,不知究以何者為定論也?

  竊以性命之妙,無出「理一分殊」四字。蓋一物之生,受氣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後,其分則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為性命之妙也。語其一,故人皆可以為堯、舜;語其殊,故上智與下愚不移。聖人複起,其必有取於吾言矣。

  請以從古以來凡言性者明之。若有恆性,理之一也;克綏厥猷,則分之殊者。隱然寓乎其間,成之者性,理之一也;仁者、知者、百姓者,分之殊也。天命之謂性,理之一也;率性之謂道,分之殊也。性善理之一也,而其言未及乎分殊,有性善有性不善,分之殊也,而其言未及乎理一。程、張本思、孟以言性,既專主乎理,複推氣質之說,則分之殊者,誠亦盡之。但曰天命之性,固已就氣質而言之矣,曰氣質之性,性非天命之謂乎?一性而兩名,且以氣質與天命對言,語終未瑩。朱子猶恐人之視為二物也,乃曰氣質之性,即太極全體墮在氣質之中。夫既以墮言,理氣不容無罅縫矣。惟以理一分殊蔽之,往而不通,所謂天下無性外之物,豈不亶其然乎?

  天人一理,而其分不同。人生而靜,此理固在於人,分則屬乎天也。感物而動,此理固出乎天,分則屬乎人矣。君子必慎其獨,以此夫!

  天命之謂性,自其受氣之初言也;率性之謂道,自其成形之後言也。蓋形質既成,人則率其人之性而為人之道,物則率其物之性而為物之道。鈞是人也,而道又不盡同,仁者見之則謂之仁,知者見之則謂之知,百姓則日用而不知,分之殊也。於此可見,所雲君子之道鮮矣者,蓋君子之道,乃中節之和,天下之達道也,必從事於修道之教,然後君子之道可得,而性以全。戒懼慎獨,所以修道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子思此言,所以開示後學,最為深切。蓋天命之性,無形象可睹,無方體可求,學者猝難理會,故即喜怒哀樂以明之。夫喜怒哀樂人人所有而易見者,但不知其所謂中,不知其為天下之大本,故持指以示人,使知性命即此而在也。上文戒慎恐懼,即所以存養乎此。然知之未至,則所養不能無差,或陷於釋氏之空寂矣,故李延平教人須於靜中體認大本,未發時氣象分明,即處事應物,自然中節。李之此指,蓋得之羅豫章,羅得之楊龜山,楊乃程門高第,其傳固有自來矣。程伯子嘗言:「學者先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叔子亦言:「勿忘勿助長,即是養氣之法。如不識怎生養,有物始言養,無物又養個甚?」由是觀之,則未發之中,安可無體認工夫?雖叔子嘗言「存養於未發之時則可,求中於未發之前則不可」,此殆一時答問之語,未必其終身之定論也。且以為既思即是已發,語亦傷重。思乃動靜之交,與發於外者不同,推尋體認,要不出方寸間爾。伯子嘗言:「天理二字,是自家體貼出來。」又雲:「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間停停當當、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則不是。」若非其潛心體貼,何以見得如此分明?學者於未發之中,誠有體認工夫,灼見其直上直下,真如一物之在吾目,斯可謂之知性也矣。亹亹焉戒懼以終之,庶無負子思子所以垂教之深意乎!

  存養是學者終身事,但知既至與知未至時,意味迥然不同。知未至時存養,非十分用意不可,安排把捉靜定為難,往往久而易厭。知既至時存養,即不須大段著力,從容涵泳之中,生意油然,自有不可遏者,其味深且長矣。然為學之初,非有平日存養之功,心官不曠,則知亦無由而至。朱子所謂誠明兩進者,以此省察,是將動時更加之意,即《大學》所謂安而慮者。然安而能慮,乃知止後事,故所得者深。若尋常致察,其所得者,終未可同日而語。大抵存養是思主,省察乃輔佐也。

  理一也,必因感而後形,感則兩也。不有兩即無一。然天地間無適而非感應,是故無適而非理。

  神化者天地之妙用也,天地間非陰陽不化,非太極不神,然遂乙太極為神,以陰陽為化,則不可。夫化乃陰陽之所為,而陰陽非化也;神乃太極之所為,而太極非神也。為之為言,所謂莫之為而為者也。張子雲:「一故神,兩故化。」蓋化言其運行者也,神言其存主者也。化雖兩而其行也常一,神本一而兩之中無弗在焉。合而言之,則為神,分而言之,則為化。故言化則神在其中矣,言神則化在其中矣,言陰陽則太極在其中矣,言太極則陰陽在其中矣,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學者于此,須認教體用分明,其或差之毫釐,鮮不流於釋氏之歸矣。

  唐、宋諸名臣,多尚禪學。學之至者,亦盡得受用。蓋其生質既美,心地複緣此虛靜,兼有稽古之功,則其運用酬酢,雖不中不遠矣。且凡為此學者,皆不隱其名,不諱其實,初無害其為忠信也。故其學雖誤,其人往往有足稱焉。後世乃有儒其名而禪其實,諱其實而侈其名者,吾不知其反之於心,果何如也?

  《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一段,義理精粹,要非聖人不能言。象山從而疑之,過矣,彼蓋專以欲為惡也。夫人之有欲,固出於天,蓋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當然而不可易者。於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乎當然之則,夫安往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縱欲而不知反,斯為惡矣。先儒多以去人欲、遏人欲為言,蓋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嚴,但語意似乎偏重。夫欲與喜怒哀樂,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樂,又可去乎?象山又言「天亦有善有惡,如日月蝕、惡星之類」,是固然矣,然日月之蝕,彗孛之變,未有不旋複其常者,茲不謂之天理而何?故人道所貴,在乎不遠而複,奈何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是則循其本而言之,天人曷常不一?究其末也,亦安得而不二哉?

  《太極圖說》「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愚不能無疑。凡物必兩而後可以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於此。

  《正蒙》雲:「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又雲:「遊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其陰陽兩端,迴圈不已者,立天地之大義。」夫人物則有生有死,天地則萬古如一,氣聚而生,形而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氣散而死,終歸於無,無此物即無此理,安得所謂死而不亡者耶?若夫天地之運,萬古如一,又何生死存亡之有?譬之一樹,人物乃其花葉,天地其根幹也。花謝葉枯,則脫落而飄零矣。其根幹之生意,固自若也,而飄零者複何交涉?謂之不亡可乎?故朱子謂:「張子此言,其流乃是個大輪回。」由其迫切以求之,是以不覺其誤如此。

  謝上蔡有言:「心之窮物有盡,而天者無盡,如之何包之?」此言不知為何而發?夫人心之體,即天之體,本來一物,無用包也,但其主於我者謂之心耳。心之窮物有盡,由窮之而未至爾,物格則無盡矣。無盡即無不盡,夫是之謂盡心,心盡,則與天為一矣。如其為物果二,又豈人之智力之所能包哉?

  昔官京師,逢一老僧,漫問何由成佛?渠亦漫舉禪語為答,雲「佛在庭前柏樹子」。愚意其必有所謂,為之精思達旦,攬衣將起,則恍然而悟。自此研磨體認,日復一日,積數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了然有見乎心性之真,而確乎有以自信。朱、陸之學,於是乎僅能辨之,良亦鈍矣。蓋嘗徧閱象山之書,大抵皆明心之說,其自謂所學,因讀《孟子》而自得之。時有議之者雲:「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伎倆。」某亦以為誠然。然愚觀孟子之言,與象山之學自別,於此而不能辨,非惟不識象山,亦不識孟子矣。孟子雲:「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一段言語,甚是分明,所貴乎先立其大者,何以其能思也?能思者心,所思而得者性之理也。是則孟子吃緊為人處,不出乎思之一言。故他日又雲:「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而象山之教學者,顧以為「此心但存,則此理自明,當惻隱處自惻隱,當羞惡處自羞惡,當辭遜處自辭遜,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雲:「當寬裕溫柔自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自發強剛毅。」若然,則無所用乎思矣,非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本旨也。夫不思而得,乃聖人分上事,所謂生而知之者,豈學者之所及哉?苟學而不思,此理終無由而得。凡其當如此自如此者,雖或有出於靈覺之妙,而輕重長短,類皆無所取中,非過焉,斯不及矣。遂乃執靈覺以為至道,謂非禪學而何?蓋心性至為難明,象山之誤,正在於此。故其發明心要,動輒數十百言,而言及於性者絕少。間因學者有問,不得已而言之,只是枝梧籠罩過,並無實落,良由所見不的,是誠不得於言也。嘗考其言有雲:「心即理也。」然則性果何物耶?又雲:「在天者為性,在人者為心。」然則性果不在人耶?既不知性之為性,舍靈覺即無以為道矣。謂之禪學,夫複何疑?或者見象山所與王順伯書,未必不以為禪學非其所取,殊不知象山陽避其名,而陰用其實也。何以明之?蓋書中但言兩家之教,所從起者不同,初未嘗顯言其道之有異,豈非以儒佛無二道?惟其主於經世,則遂為公為義為儒者之學乎?所謂陰用其實者此也。或者又見象山亦嘗言致思,亦嘗言格物,亦嘗言窮理,未必不以為無背於聖門之訓,殊不知言雖是而所指則非,如雲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窮理者,窮此理也;思則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皆本之經傳。然以「立此者也」一語證之,則凡所謂此者,皆指心而言也。聖經之所謂格物窮理,果指心乎?故其廣引博證,無非以曲成其明心之說,求之聖賢本旨,竟乖戾而不合也。或猶不以為然,請複實之以事:有楊簡者,象山之高第弟子也,嘗發本心之問,遂於象山言下,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無始末,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有詹阜民者從遊象山,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樓,忽覺此心已複澄瑩,象山目逆而視之曰:「此理已顯也。」蓋惟禪家有此機軸。試觀孔、曾、思、孟之相授受,曾有一言似此否乎?其證佐之分明,派路之端的,雖有善辨,殆不能為之出脫矣。蓋二子者之所見,即愚往年所見之光景,愚是以能知其誤而究言之,不敢為含糊兩可之詞也。嗟夫!象山以英邁絕人之資,遇高明正直之友,使能虛心易氣,舍短取長,以求歸於至當,即其所至,何可當也?顧乃眩於光景之奇特,而忽于義理之精微,向道雖勤而朔南莫辨,至於沒齒,曾莫知其所以生者,不亦可哀也夫!

  程子曰:「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複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也。」席文同《鳴冤錄》提綱有雲:「孟子之言,程子得之,程子之後,陸子得之。」然所引程子之言,只到「複入身來」而止,最緊要是「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二語,卻裁去不用,果何說耶?似此之見,非惟無以直象山之冤,正恐不免冤屈程子也。

  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安可不明辨之?吾夫子贊《易》,言性屢矣,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曰「成之者性」,曰「聖人作《易》,以順性命之理」,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但詳味此數言,性即理也,明矣。於心亦屢言之,曰「聖人以此洗心」,曰「易其心而後語」,曰「能說諸心」。夫心而曰洗、曰易、曰說,洗心而曰「以此」,試詳味此數語,謂心即理也,其可通乎?且孟子嘗言「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尤為明白易見。故學而不取證於經書,一切師心自用,未有不自誤者也。

  薛文清《讀書錄》甚有體認工夫,然亦有未合處。所雲「理氣無縫隙,故曰器亦道,道亦器」,其言當矣。至於反覆證明氣有聚散,理無聚散之說,愚則不能無疑。夫一有一無,其為縫隙也大矣,安得謂之器亦道,道亦器耶?蓋文清之於理氣,亦始終認為二物,故其言未免時有窒礙也。竊嘗以為氣之聚,便是聚之理,氣之散,便是散之理,惟其有聚有散,是乃所謂理也。推之造化之消長,事物之始終,莫不皆然。胡敬齋窮理,似乎欠透,如雲「氣乃理之所為」,又雲「人之道乃仁義之所為」,又雲「所以為是太和者道也」,又雲「有理而後有氣」,又雲「易即道之所為」,但熟讀《系辭傳》,其說之合否自見。餘子積之《性書》,則又甚焉。又雲「氣嘗能輔理之美矣,理豈不救氣之衰乎?」胡敬齋力攻禪學,但於禪學本末未嘗深究,動以想像二字斷之,安能得其心服耶?蓋吾儒之有得者,固是實見,禪學之有得者,亦是實見,但所見有不同,是非得失,遂於此乎判爾。彼之所見,乃虛靈知覺之妙,亦自分明脫灑,未可以想像疑之。然其一見之餘,萬事皆畢,卷舒作用,無不自由,是以倡狂妄行,而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也。愚所謂有見於心,無見於性,當為不易之論。使誠有見乎性命之理,自不至於倡狂妄行矣。蓋心性至為難明,是以多誤。謂之兩物,又非兩物,謂之一物,又非一物,除卻心即無性,除卻性即無心,惟就一物中剖分得兩物出來,方可謂之知性。學未至於知性,天下之言未易知也。

  《居業錄》雲:「婁克貞見搬木之人得法,便說他是道。此與運水搬柴相似,指知覺運動為性,故如此說。夫道固無所不在,必其合乎義理而無私,乃可為道,豈搬木者所能?設使能之,亦是儒者事矣,其心必以為無適而非道。然所搬之木,苟不合義,亦可謂之道乎?」愚讀此條,不覺慨然興歎,以為義理之未易窮也。夫法者道之別名,凡事莫不有法,苟得其法,即為合理,是即道也。搬木者固不知道為何物,但據此一事,自是暗合道妙,與夫婦之愚不肖,與知能行一也。道固無所不在,若搬木得法而不謂之道,得無有空缺處耶?木所從來,或有非義,此宜責在主者,夫豈搬者之過耶?若搬者即主,則其得法處自是道,得之非義自是非道,顧可舉一而廢百耶?禪家所言運水搬柴,無非妙用,蓋但以能搬能運者即為至道,初不問其得法與否,此其所以與吾儒異也。克貞雖是禪學,然此言卻不差,乃從而譏之,過矣。

  所謂理一者,須就分殊上見得來,方是真切。佛家所見,亦成一偏,緣始終不知有分殊,此其所以似是而非也。其亦嘗有言「不可籠統真如,顜頇佛性」,大要以警夫頑空者爾,於分殊之義,初無干涉也。其既以事為障,又以理為障,直欲掃除二障,乃為至道,安得不為籠統顜頇乎?陳白沙謂林緝熙曰:「斯理無一處不到,無一息不運,得此杷柄入手,更有何事?」其說甚詳,末乃雲:「自茲以往,更有分殊處,合要理會。」夫猶未嘗理會分殊,而先已得此杷柄,愚恐其未免於籠統顜頇也。況其理會分殊工夫,求之所以自學,所以教人,皆無實事,可見得非欲稍自別於禪學,而姑為是言耶?湛元明為改葬墓碑,並「合要理會」一句亦不用,其平日之心傳口授,必有在矣。

  白沙《詩教》開卷第一章,乃其病革時所作,以示元明者也。所舉經書,曾不過一二語,而遂及於禪家之杖喝,何耶?殆熟處難忘也。所雲「莫杖莫喝,只是掀翻說」。蓋一悟之後,則萬法皆空,有學無學,有覺無覺,其妙旨固如此。金針之譬,亦出佛氏,以喻心法也。誰掇雲者,(詩雲:「繡羅一方,金針誰掇」)殆以領悟者之鮮其人,而深屬意於元明耳。觀乎「莫道金針不傳」與「江門風月釣台深」之句,(別一絕句)其意可見。注乃謂深明正學,以闢釋氏之非,豈其然乎?溥博淵泉而時出之,道理自然,語意亦自然,曰「藏而後發,便有作弄之意」,未可同年而語也。四端在我,無時無處而不發,見知皆擴而充之,即是實地上工夫。今乃欲於靜中養出端倪,既一味靜坐,事物不交,善端何緣發見?遏伏之久,或者忽然有見,不過虛靈之光景耳。朝聞夕死之訓,吾夫子所以示人,當汲汲於謀道,庶幾無負此生。故程子申其義雲「聞道,知所以為人也;夕死可矣,是不虛生也」。今顧以此言為處老、處病、處死之道,不幾於侮聖言者乎?道乃天地萬物公共之理,非有我之所得私,聖賢經書明若日星,何嘗有一言以道為吾為我?佛氏妄誕,乃曰「天上天下,惟我獨崇」,今其詩有雲「無窮吾亦在」,又雲「玉台形我我何形?吾也,我也」。注皆指為道也,是果安所本耶?然則所謂「才覺便我大而物小,物有盡而我無盡」,正是「惟我獨崇」之說。姑自成一家可矣,必欲強合於吾聖人之道,難矣哉!

  楊方震複餘子積書有雲:「若論一,則不徒理一,而氣亦一也;若論萬,則不徒氣萬,而理亦萬也。」此言甚當,但「亦」字稍覺未安。

  人呼吸之氣,即天地之氣,自形體而觀,若有內外之分,其實一氣之往來耳。程子雲:「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即氣即理皆然。

  理即是氣之理,當於氣之轉折處觀之,往而來,來而往,便是轉折處也。夫往而不能不來,來而不能不往,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間而使之然者,此理之所以名也。《易》有太極,此之謂也。若於轉折處看得分明,自然頭頭皆合。程子嘗言:「天地間只有一個感應而已,更有甚事?」夫往者感則來者應,來者感則往者應,一感一應,迴圈無已,理無往而不存焉,在天在人一也。天道惟是至公,故感應有常而不忒,人情不能無私欲之累,故感應易忒而靡常。夫感應者氣也,如是而感,則如是而應,有不容以毫髮差者理也,適當其可則吉,反而去之則凶,或過焉或不及焉,則悔且吝。故理無往而不定也。然此多是就感通處說,須知此心雖寂然不動,其中和之氣,自為感應者,未始有一息之停。故所謂亭亭當當,直上直下之正理,自不容有須臾之間,此則天之所命,而人物之所以為性者也。愚故嘗曰:「理須就氣上認取,然認氣為理便不是。」此言殆不可易哉!

  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以此實良知良能之說,其義甚明。蓋知能乃人心之妙用,愛敬乃人心之天理也。以其不待思慮而自知此,故謂之良。近時有以良知為天理者,然則愛敬果何物乎?程子嘗釋知覺二字之義雲:「知是知此事,覺是覺此理。」又言「佛氏之雲覺,甚底是覺斯道?其底是覺斯民?」正斥其知覺為性之謬耳。夫以二子之言,明白精切如此,而近時異說之興,聽者曾莫之辨,則亦何以講學為哉?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又安有形體可覓耶?然自知道者觀之,即事即物之理,便昭昭然在心目之間,非自外來,非由內出,自然一定而不可易,所謂「如有所立卓爾」,非想像之辭也。佛氏以寂滅為極致,與聖門卓爾之見,絕不相同,彼曠而虛,此約而實也。以覺言仁固非,以覺言知亦非也。蓋仁智乃吾心之定理,而覺乃其妙用,如以妙用為定理,則《大傳》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果何別耶?朱子嘗言「神亦形而下者」,又雲「神乃氣之精英,須曾實下工夫體究來」,方信此言確乎其不可易,不然則誤以神為形而上者有之矣。黃直卿嘗疑《中庸》論鬼神,有「誠之不可掩」一語,則是形而上者,朱子答以只是實理處發見,其義愈明。

  情是不待主張而自然發動者,意是主張如此發動者。不待主張者,須是與他做主張,方能中節。由此心主張而發者,便有公私義利兩途,須要詳審,二者皆是慎獨工夫。

  天地人物,止是一理,然而語天道則曰陰陽,語地道則曰剛柔,語人道則曰仁義,何也?蓋其分既殊,其為道也,自不容於無別。然則鳥獸草木之為物,欲明其道,夫豈可以一言盡乎?大抵性以命同,道以形異,必明乎異同之際,斯可以盡天地人物之性。道心此心也,人心亦此心也。一心而二名,非聖人強分別也,體之靜正有常,而用之變化不測也,須兩下見得分明,方是盡心之學。佛氏所以似是而非者,有見於人心,無見於道心耳。慈湖說《易》,究其指歸,不出於虛靈知覺而已。其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無際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為。」《楞嚴經》所謂「山河大地,鹹是妙明真心中物」,即其義也。其曰:「目能視,所以能視者何物?耳能聽,所以能聽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運用屈伸,所以能運用屈伸者何物?足能步趨,所以能步趨者何物?氣血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慮,所以能思慮者何物?」波羅提「作用是性」一偈,即其義也。其曰:「天地非大也,毫髮非小也,晝非明也,夜非晦也,往非古也,此非今也,他日非後也,鳶飛戾天非鳶也,魚躍於淵非魚也。」《金剛經》所謂「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即其義也。凡篇中曰己,曰吾,曰我,義與「惟我獨崇」無異,其為禪學昭昭矣。

  愚嘗謂:「人心之體,即天之體,本來一物,但其主於我者謂之心。」若謂「其心通者,洞見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此心可以範圍天地」,則是心大而天地小矣,是以天地為有限量矣。本欲其一,反成二物,謂之知道可乎?《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乃統體之太極;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則物物各具一太極矣。其所為太極則一,而分則殊,惟其分殊,故其用亦別。若謂「天地人物之變化,皆吾心之變化」,而以發育萬物歸之吾心,是不知有分之殊矣。既不知分之殊,又惡可語夫理之一哉?蓋發育萬物,自是造化之功用,人何與焉?雖非人所能與,其理即吾心之理,故《中庸》贊大哉聖人之道,而首以是為言,明天人之無二也。此豈蔽於異說者所能識哉?況天地之變化,萬古自如,人心之變化,與生俱生,則亦與生俱盡,謂其常住不滅,無是理也。慈湖誤矣!藐然數尺之軀,乃欲私造化以為己物,何其不知量邪?

  因閱慈湖書賦詩三章:「斜風細雨釀輕寒,掩卷長籲百慮攢,不是皇天分付定,中華那複有衣冠?裝成戲劇逐番新,任逼真時總不真,何事貪看忘晝夜?只緣聲色解迷人。鏡中萬象原非實,心上些兒卻是真,須就這些明一貫,莫將形影弄精神。」程子解道心惟微曰:「心,道之所在;微,道之體也。」解得極明。些兒二字,乃俗語,康節詩中嘗用之,意與微字相類。天人物我所以通貫為一,只是此理而已。如一線之貫萬珠,提起都在掌握。故盡己之性,便能盡人物之性,可以贊化育而參天地。慈湖謂其心通者,洞見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是將形影弄精神也。殊不知鏡中之象,與鏡原不相屬,提不起,按不下,收不攏,放不開,安得謂之一貫耶?

  慈湖有雲:「近世學者,沉溺乎義理之意,說胸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則豁然無所憑依,故必置理字於其中。不知聖人胸中,初無如許意度。」愚按聖人胸中,固自清明瑩徹,然於中則曰「允執」,於矩則曰「不踰」,豈是漠然蕩無主宰?凡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一切任其自作自止,如水泡乎?若見得此理真切,自然通透灑落,又何有於安排佈置之勞哉?

  《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其名易知,其理未易明也。自道體言之,渾然無間之謂仁,截然有止之謂義;自體道者言之,心與理一之謂仁,事與理一之謂義。心與理一,則該貫動靜,斯渾然矣;事與理一,則動中有靜,斯截然矣。截然者,不出乎渾然之中,事之合理,即心與理一之形也。心與理,初未嘗不一也,有以間之則二矣。然則何修何為而能複其本體之一邪?曰敬。

  《書》之所謂「道心」,即《樂記》所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即《中庸》所謂「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也」,決不可作已發看。若認道心為已發,則將何者以為大本乎?愚於此不能無少異於朱子者。

  讀佛書辨

  (抽《困知記》中辯佛書者另為一帙)

  《金剛經》、《心經》可謂簡盡圓覺,詞意稍複。《法華》緊要指示處,才十二三,餘皆閑言語耳,且多誕謾。達磨雖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然後來說話,不勝其多。大概其教人發心之初,無真非妄,故曰「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悟入之後,則無妄非真,故雲「無明,真如無異境界」。雖頓、漸各持一說,而首尾衡決,真妄不分,真詖淫邪,遁之尤者。

  《楞伽》大旨有四:曰五法,曰三自性,曰八識,曰二無我。一切佛法,悉入其中,經中明言之矣。五法者,名也,相也,妄想也,正智也,如如也。三自性者,妄想自性,緣起自性,成自性也。八識者,識藏也,意根,意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也。二無我者,人無我,法無我也。凡此諸法,不出迷悟兩途。蓋迷則為名,為相,為妄想,為妄想自性,緣起自性,為人法二執,而識藏轉為諸識。悟則為正智,為如如,為成自性,為人法無我,而諸識轉為真識。所為人法,則五陰、十二入,十八界是已。五陰者,色、受、想、行、識也;十二入者,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對色、聲、香、味、觸、法六塵也;加之六識,是謂十八界。合而言之人也,析而言之法也。有所覺之謂悟,無所覺之謂迷。佛者覺也。而覺有二義,有始覺,有本覺。始覺者目前悟入之覺,即所謂正智也,即人而言之也;本覺者常住不動之覺,即所謂如如也,離人而言之也。因始覺而合本覺,所以成佛之道也。及其至也,始覺正智亦泯,而本覺朗然獨存,則佛果成矣。故佛有十號,其一曰等正覺,此之謂也。本覺乃見聞知覺之體,五陰之識屬焉。見聞知覺,乃本覺之用,十八界之識屬焉。非本覺即無以為見聞知覺,舍見聞知覺則亦無本覺矣。故曰如來於陰界入,非異非不異。其謂法離見聞知覺者何?懼其著也。佛以離情遣著,然後可以入道,故欲人於見聞知覺,一切離之。離之雲者,非不見不聞,無知無覺也,不著於見聞知覺而已矣。《金剛經》所謂「心不住法而行佈施,應無所住而生清淨心」,即其義也。然則佛氏之所謂性,不亦明甚矣乎?彼明以知覺為性,始終不知性之為理,乃欲強合於吾儒以為一道,如之何其可合也?昔達磨弟子婆羅提嘗言作用是性,有偈雲:「在胎為身,處世為人。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徧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識與不識,即迷悟之謂也;知是佛性,即所謂正智、如如;喚作精魂,即所謂名相妄想。此偈自是真實語,後來桀黠者出,嫌其淺近,乃人人捏出一般鬼怪說話,直是玄妙奇特,以利心求者安得不為其所動乎?張子所謂「詖淫邪遁之辭,翕然並興,一出於佛氏之門」,誠知言矣。然造妖捏怪,不止其徒,中其毒者,往往便能如此。

  《楞伽》四卷,卷首皆雲:「一切佛語心品,良以萬法惟識,諸識惟心,種種差別,不出心識而已。」故經中之言識也特詳。第一卷,首言諸識有二種生住滅,謂流注生住滅,相生住滅。次言諸識有三種相,謂轉相,業相,真相。又雲:「界說有三種識,廣識有八相。」何等為三?謂真識、現識及分別事識。又雲:「若複彼真識,種種不實諸虛妄滅,則一切根識滅,是名相滅。」又雲:「轉識、藏識,真相若異者,藏識非因;若不異者,轉識滅,藏識亦應滅,而自真實相不滅。非自真實相滅,但業相滅。若自真實相滅者,藏識則滅;藏識滅者,不異外道斷見議論。」又破外道斷見雲:「若識流注滅者,無始流注應斷。」又雲:「水流處,藏識、轉識浪生。」又雲:「外境界風飄蕩,心海識浪不斷。」又偈雲:「藏識海常住,境界風所動,種種諸識浪,騰躍而轉生。」又偈雲:「凡夫無智慧,藏識如巨海。業相猶波浪,依彼譬類通。」第二卷有雲:「一切自性習氣,藏意意識,習見轉變,名為涅槃。」注雲:「自性習氣,謂眾生心識性執,熏習氣分。藏意意識者,即藏識與事識,由愛見妄相之所熏習。轉變者,謂轉藏識、事識,為自覺聖智境界也。」有雲:「識者,因樂種種跡境界,故余趣相續。」有雲:「外道四種涅槃,非我所說法。我所說者,妄想識滅,名為涅槃。」有雲:「意識者,境界分段,計著生。習氣長養,藏識意俱。我、我所計著,思惟因緣生。不壞身相藏識,因攀緣自心現境界,計著心聚生,輾轉相因,譬如海浪,自心現境界風吹,若生若滅,亦如是。是故意識滅,七識亦滅。」注雲:「境界分段者,六識從六塵生也。習氣長養者,言六識不離七識、八識也。我、我所計著者,言七識我執,從思惟彼因彼緣而生。不壞身相藏識,即第八識,謂此八識,因於六識能緣還緣,自心所現境界以計著故,而生六識,能總諸心,故雲心聚生也。輾轉相因者,八識轉生諸識,六識起善起惡,七識則傳送其間。海喻八識,浪喻六識,以六塵為境界風。境界乃自心所現,還吹八識心海,轉生諸識,若生若滅,亦猶依海而有風,因風而鼓浪,風息則浪滅,故雲意識滅,七識亦滅也。」又偈雲:「心縛於境界,覺想智隨轉。無所有及勝,平等智慧生。」注雲:「現在一念,為塵境所轉,故有業縛,而本有覺智,亦隨妄而轉,若了妄即真,離諸有相,及至佛地,則複平等大慧矣。」第三卷有雲:「彼生滅者是識,不生不滅者是智。墮相無相,及墮有無種種相因是識,超有無相是智。長養相是識,非長養相是智。」又雲:「無礙相是智,境界種種礙相是識,三事和合生方便相是識,無事方便自性相是智。得相是識,不得相是智。自得聖智境界,不出不入,如水中月。」注雲:「根、塵及我,和合相應而生,是識,此不知自性相故,若知性相,則一念靈知,不假緣生,故雲無事方便自性相,是智相。惟是一而有離不離之異,故雲得不得也。」又偈雲:「心意及與識,遠離思惟想。得無思想法,佛子非聲聞。寂靜勝進忍,如來清淨智。生於善勝義,所行悉遠離。」注雲:「得無思想法,則轉識為智,此是菩薩,而非聲聞,智之始也。寂靜勝進忍,即如來清淨忍智,智之終也。」第四卷有雲:「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偏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離我,我所不覺彼故,三緣和合,方便而生。外道不覺計著,作者為無始虛偽惡習所薰,名為識藏。生無明住地,與七識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斷,離無常過,離於我論,自性無垢,畢竟清淨。」注雲:「此隨染緣從細至粗也。若能一念回光,能隨淨緣,則離無常之過,二我之執,自性清淨,所謂性德如來,則究顯矣。」有雲:「菩薩摩訶薩欲求勝進者,當淨如來藏及識藏名,若無識藏名、如來藏者,則無生滅。」註雲:「識藏以名言者,由迷如來藏轉成妄識,無有別體故,但有名。若無識藏之名,則轉妄識為如來藏也。」有雲:「彼相者,眼識所照,名為色;耳鼻舌身意識所照,名為聲香味觸法,是名為相。妄想者,施設眾名,顯示諸相,如此不異象馬車步男女等名,是名妄想。正智者,彼名相不可得,猶如過客,諸識不生,不斷不常,不墮一切外道,聲聞緣覺之地,以此正智,不立名相。非不立名相,離二見建立及誹謗,知名相不生,是名如如。」有雲:「善不善者,謂八識。何等謂八?謂如來藏、名識藏、心意意識及五識身,非外道所說五識身者,心意意識俱。善不善相,輾轉變壞,相續流注,不壞身生,亦生亦滅,不覺自心現,次第滅,餘識生,形相差別。攝受意識,五識俱,相應生,刹那時不住。」注雲:「不壞者,不斷也。攝受意識者,以五根攪五塵,攝歸意識,起善起惡。」有雲:「愚夫依七識身滅,起斷見,不覺識藏故,起常見,自妄想故,不知本際,自妄想慧滅故,解脫。」注雲:「愚夫所知,極於七識,七識之外,無所知故,因起斷見,而不覺識藏無盡,見其念念相續故,起常見。由其自妄想,內而不及外故,不能知本際。然妄不自滅,必由慧而滅也。」又偈雲:「意識之所起,識宅意所住。意及眼識等,斷滅說無常。或作涅槃見,而為說常住。」注雲:「意由八識而起,而八識意之所住,故謂之宅。」以是言之,自不容以七識自滅而起斷見。彼又於意及眼識等斷滅處說無常,或作涅槃見者,此皆凡外自妄想見,故不知本際,如來為是說常住也。經中言識,首尾具於此矣。間有牽涉他文者,不暇盡錄,然已不勝其多,亦無容盡錄為也。其首之以諸識有二種,生住滅乃其所謂生死根也,終之以識宅常住,乃其所謂涅槃相也。然而生死即涅槃,涅槃即生死,初無二相,故諸識雖有種種名色,實無二體,但迷之則為妄,悟之則為真。苟能滅妄識而契真識,則有以超生死而證涅槃矣。真識即本覺也,涅槃即所覺之境界也。由此觀之,佛氏之所謂性,有出於知覺之外耶?雖其言反覆多端,窮其本末,不過如此。然驟而觀之者,或恐猶有所未達也,輒以藏識為主,而分為數類,以盡其義。藏,即所謂如來藏也。以其舍藏善惡種子,故謂之藏,其所以為善為惡,識而已矣,故曰藏識。藏識一耳,而有本有末,曰真相,曰真識,曰真實相,曰無始流注,曰藏識海,曰涅槃,曰平等智慧,曰不生不滅等,是智曰如來清淨智,曰自性無垢,畢竟清淨,曰識宅,曰常住。此為一類,皆言乎其本體也。曰流注生住滅相生住滅,曰業相,曰分別事識,曰識浪,曰樂種種跡境界,曰意識,曰生滅等是識,曰識藏生住地,無明與七識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斷,曰識藏名,曰心意意識及五識身,曰意及眼識等。此為一類,皆言乎其末流也。曰轉相,曰現識,曰轉識,曰覺想智隨轉。此為一類,言乎本末之所由分也。其言及修行處,又當自為一類,如曰諸虛妄滅,則一切根識滅,曰習見轉變,名為涅槃,曰妄想識滅,名為涅槃,曰意識滅,七識亦滅,曰無所有及勝,曰遠慮思惟想,曰離無常過,離於我論,曰欲求勝進者,當淨如來藏及識藏名,若無識藏名如來藏者,則無生滅,曰自妄想慧滅,故解脫,凡此皆言其修行之法也。故窮其說者,合此數類而詳玩之,則知餘所謂滅妄識而契真識,誠有以得其要領矣。夫識者,人之神明耳,而可認為性乎?且其以本體為真,末流為妄,即分本末為兩截,謂迷則真成妄,悟則妄即真,又混真妄為一途。蓋所見既差,故其言七顛八倒,更無是處。吾党之號為聰明特達者,顧不免為其所惑,豈不深可惜哉!

  夫以心識為本,六識為末,固其名之不可易者,然求其實,初非心識之外,別有所謂六識也,又非以其本之一,分而為末之六也。蓋凡有所視,則全體在目;有所聽,則全體在耳;有所言,則全體在口;有所動,則全體在身。(只就此四件說,取簡而易見爾。)所謂感而遂通,便是此理。以此觀之,本末明是一物,豈可分而為二,而以其半為真,半為妄哉?若夫真妄之不可混,則又可得而言矣。夫目之視,耳之聽,口之言,身之動,物雖未交,而其理已具,是皆天命之自然,無假於安排造作,莫非真也。及乎感物而動,則有當視者,有不當視者,有當聽者,有不當聽者,有當言者,有不當言者,有當動者,有不當動者。凡其所當然者,即其自然之不可違者,故曰真也;所不當然者,則往往出於情欲之使然,故曰妄也。真者存之,妄者去之,以此治其身心,以此達諸家國天下,此吾儒所以立人極之道,而內外本末無非一貫也。若如佛氏之說,則方其未悟之先,凡視聽言動,不問其當然與不當然,一切皆謂之妄,及其既悟,又不問其當然與不當然,一切皆謂之真。吾不知何者在所當存乎,何者在所當去乎?當去者不去,當存者必不能存,人欲肆而天理滅矣。使其說肆行而莫之禁,中國之為中國,人類之為人類,將非幸歟!

  達磨告梁武帝有雲「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只此八字,已盡佛性之形容矣。其後有神會者,嘗著《顯宗記》,反覆數百語,說得他家道理亦自分明,其中有雲:「湛然常寂,應用無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無,便成妙有。」妙有即摩訶般若,真空即清淨涅槃,又足以發盡達摩妙圓空寂之旨。餘嘗合而觀之,與《系辭傳》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殆無異也。然孰知其所甚異者,正在於此乎!夫《易》之神,即人之心。程子嘗言:「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蓋吾儒以寂感言心,而佛氏以寂感為性,此其所為甚異也。良由彼不知性為至精之理,而以所謂神者當之,故其應用無方,雖亦識圓通之妙,而高下無所准,輕重無所權,卒歸於冥行妄作而已矣。

  程子嘗言:「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佛家亦有「心佛眾生,渾然齊致」之語,何其相似也。究而言之,其相遠奚啻燕、越哉!唐相裴休深于禪學者也,嘗序《圓覺經疏》,首兩句雲:「夫血氣之屬,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體。」此即「心佛眾生,渾然齊致」之謂也。蓋其所謂齊,固不出乎知覺而已矣,且天地之間,萬物之眾,有有知者,有無知者,謂有知者為同體,則無知者非異體乎?有同有異,是二本也。蓋以知覺為性,其窒礙必至於此。若吾儒所見,則凡賦形於兩間者,同一陰陽之氣以成形,同一陰陽之理以為性,有知無知,無非出於一本。故此身雖小,萬物雖多,其血氣之流通,脈絡之聯屬,元無絲毫空闕之處,無須臾間斷之時,此其所以為渾然也。

  「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高禪所作也。自吾儒觀之,昭然太極之義,夫複何言?然彼初未嘗知有陰陽,安知有所謂太極哉?此其所以大亂真也。今先據其言語解釋一番,使彼意既明且盡,再以吾儒言語解釋一番,然後明知其異同之實,則似是之非,有不難見矣!以佛家之言為據,則無始菩提,所謂「有物先天地」也;湛然常寂,所謂「無形本寂寥」也;心生萬法,所謂「能為萬象主」也;常住不滅,所謂「不逐四時凋」也。作者之意,不亦明且盡乎?求之吾儒之書,太極生兩儀,是固先天地而立矣;無聲無臭,則無形不足言矣;富有之謂大業,萬象皆一體也;日新之謂盛德,萬古猶一時也。太極之義,不亦明且盡乎?詩凡二十字,其十七字彼此意義無甚異同,所當辨者三字爾:物也,萬象也。以物言之,菩提不可為太極明矣;以萬象言之,在彼經教中,即萬法耳。以其皆生於心,故謂之能主,然所主者,實不過陰界入。自此之外,仰而日月星辰,俯而山河大地,近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遠而飛潛動植、水火金石,一切視以為幻而空之矣。彼安得複有所謂萬象乎哉?為此詩者,蓋嘗窺見儒書,遂竊取而用之耳。余於前記嘗有一說,正為此等處,請複詳之。所謂天地間非太極不神,然遂乙太極為神則不可,此言殊不敢易。誠以太極之本體,動亦定,靜亦定,神則動而靜,靜而能動者也,以此分明見得是兩物,不可混而為一。故《系辭傳》既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矣,而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由其實不同,故其名不得不異。不然,聖人何用兩言之哉?然其體則同一陰陽,所以難於領會也。佛氏初不識陰陽為何物,固無由知所謂道,所謂神,但見得此心有一點之靈,求其體而不可得,則以為空寂,推其用而偏于陰界入,則以為神通。所謂有物者此耳。以此為性,萬無是處,而其言之亂真,乃有如此詩者,可無辨乎?然人心之神,即陰陽不測之神,初無二致,但神之在陰陽者,則萬古如一,在人心者,則與生死相為存亡,所謂理一而分殊也。佛氏不足以及此矣。

  南陽慧忠破南方宗旨雲:「若以見聞覺知是佛性者,《淨名》不應雲‘法離見聞覺知’,若行見聞覺知是,則見聞覺知非求法也。」南僧因問「《法華了義》開佛知見,此複何為?」忠曰:「他雲開佛知見,尚不言菩薩二乘,豈以眾生癡倒,便成佛之知見邪?」汾州無業有雲:「見聞覺知之性,與太虛齊壽,不生不滅,一切境界本自空寂,無一法可得迷者,不了即為境惑,一為境惑,流轉無窮。」此二人皆禪林之傑出,考其言,皆見於《傳燈錄》,何若是之不同耶?蓋無業是本分人,說本分話。慧忠則所謂神出鬼沒,以逞其伎倆者也。彼見南方以見聞覺知為性,便對其人捏出一般說話,務要高他一著,使之莫測。嘗見《金剛經》有「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之語,眾生固然迷悟不同,其知見之體即是平等,豈容有二?又嘗見《楞嚴經》有兩段話,其一佛告波斯匿王雲:「顏貌有變,見精不變,變者受滅,不變者元無生滅。」其二因與阿難論聲聞有雲:「其形雖昧,聞性不昏,縱汝形銷,命光遷謝,此性雲何為汝銷滅?」此皆明以見聞為性,與波羅提說相合。若《淨名》則緊要在一離字。先儒嘗言,佛氏之辭善遁,便是此等處。《傳燈錄》中似此盡多,究其淵源,則固出於瞿曇也。蓋瞿曇說法,常欲離四句為一,非異非不異,非有非無,非常非無常,然而終有不能離者。如雲非異非不異,非有非無,非常非無常,即《楞伽》一經,累累見之,此便是遁辭之根。若將異處窮著他,他便有非異一說,將無常窮著他,他便有非無常一說,自非灼然看得他破,只得聽他愚弄耳。

  僧問忠國師:「古德雲,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鬱黃華,無非般若。有人不許,雲是邪說;亦有信者,雲不思議。不知若為?」國師曰:「此是普賢、文殊境界,非諸凡小而能信受,皆與大乘《了義經》合。故《華嚴經》雲:‘佛自充滿於法界,普現一切群生前,隨緣赴感靡不周,而恒處此菩提座。’翠竹既不出於法界,豈非法身乎?又《般若經》雲:‘色無邊,故般若亦無邊。’黃華既不越於色,豈非般若乎?深遠之言,不省者難為措意。」又華嚴座主問大珠和尚雲:「禪師何故不許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鬱黃華,無非般若?」珠曰:「法身無像,應翠竹以成形,般若無知,對黃華而顯相。非彼黃華翠竹,而有般若法身。故經雲:‘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黃華若是般若,般若即同無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還能應用。座主會麼?」曰:「不了此意。」珠曰:「若見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隨用而設,不滯是非;若不見性,人說翠竹著翠竹,說黃華著黃華,說法身滯法身,說般若不識般若。所以皆成諍論。」宗杲雲:「國師主張翠竹是法身,直主張到底,大珠破翠竹不是法身,直破到底,老漢將一個主張底破底,收作一處,更無拈提,不敢動著他一絲毫,要你學者具眼。」余於前記嘗舉翠竹黃華二語,以謂與鳶飛魚躍之言絕相似,只是不同。據慧忠分析語,與大珠成形顯相二言,便是古德立言本旨。大珠所以不許之意,但以黃華翠竹非有般若法身爾,其曰「道是亦得」即前「成形顯相」二言,曰「道不是亦得」即後「非彼有般若法身」一言也。慧忠所引經語,與大珠所引經語皆合,直是明白,更無餘蘊。然則其與吾儒鳶飛魚躍之義所以不同者,果何在邪?誠以鳶魚雖微,其性同一天命也;飛躍雖殊,其道同一率性也。彼所謂般若法身,在華竹之身之外;吾所謂天命率性,在鳶魚之身之內,在內則是一物,在外便成二物,二則二本,一則一本,詎可同年而語哉?且天命之性,不獨鳶魚有,華竹亦有之。程子所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者」,正惟有見於此也。佛氏祇緣認知覺為性,所以於花竹上便通不去,只得以為法界中所現之物爾。《楞伽》以四大種色為虛空所持,《楞嚴》以山河大地鹹是妙明真心中物,其義亦猶是也。余也向雖引而不發,今則舍矢如破矣。吾黨之士夫,豈無具眼者乎?

  宗杲謂鄭尚明曰:「你只今這聽法說法一段,歷歷孤明底,未生已前,畢竟在恁麼處?」曰:「不知。」杲曰:「你若不知,便是生大,你百歲後,四大五蘊,一時解散,到這裏歷歷孤明底,卻向甚麼處去?」曰:「也不知。」杲曰:「你既不知,便是死大。」又嘗示呂機宜雲:「現今歷歷孤明,與人分是非別好醜底,決定是有是無、是真是實、是虛妄。」臨濟亦嘗語其徒曰:「四大身不解說法聽法,虛空不解說法聽法。」觀此數節,則佛氏之所謂性,亦何難見之有?渠道理只是如此,本不須苦求解悟,然而必以悟為則者,只是要見得此歷歷孤明境界更親切爾。縱使見得親切,夫安知歷歷孤明者之非性,而性自有真邪?

  杲答曾天游侍郎書曰:「尋常計較安排底是識情,隨生死遷流底亦是識情,怕怖慞惶底亦是識情。而今參學之人,不知是病,只管在裏許頭出頭沒,教中所謂隨識而不隨智,以故昧卻本地風光,本來面目。若或一時放下,百不思量計較,忽然失腳踏著鼻孔,即此識情,便是真空妙智,更無別智可得。若別有所得,有所證,則又卻不是也。如人迷時喚東作西,及至悟時即西便是東,無別有東,此真空妙智與太虛齊壽。只這太虛中,還有一物礙得他否?雖不受一物礙,而不妨諸物於空中往來,此真空妙智亦然。凡聖垢染著一點不得,雖著不得而不礙生死,凡聖於中往來,如此信得及,見得徹,方是個出生入死得大自在底漢。」細觀此書,佛氏之所謂性,無餘蘊矣。忽然失腳著鼻孔,便是頓悟之說。

  《頌》雲:「斷除煩惱重增病,趨向真如亦是邪,隨順世緣無罣礙,涅槃生死是空華。」嘗見杲示人有「水上葫蘆」一言,此頌第三句,即「水上葫蘆」之謂也。佛家道理直是如此。《論語》「無適無莫」,若非義之與比,何以異於水上葫蘆哉?

  老子外仁義禮而言道德,徒言道德而不及性,與聖門絕不相似,自不足以亂真。所謂彌近理而大亂真,惟佛氏耳。

  論學書

  吾之有此身,與萬物之為物,孰非出於乾坤?其理固皆乾坤之理也。自我而觀物,固物也;以理觀之,我亦物也。渾然一致而已,夫何分於內外乎?所貴乎格物者,正欲即其分之殊,而有以見乎理之一。無彼無此,無欠無餘,而實有所統會,夫然後謂之知至,亦即所謂知止,而大本於是乎可立,達道於是乎可行,自誠正以至於治平,庶乎可一以貫之無遺矣。

  「物者意之用也,格其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此執事格物之訓也。來教雲:「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夫謂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凡其為物也三,謂正其物之心,誠其物之意,致其物之知,其為物也一而已矣。就三物而論,以程子格物之訓推之,猶可通也;以執事格物之訓推之,不可通也。就一物而論,則所謂物者,果何物耶?如必以為意之用,雖極安排之巧,終無可通之日,不能無疑者一也。執事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是一物,諸如此類,不妨說得行矣。有如川上之歎,鳶飛魚躍之旨,試以吾意著於川之流,鳶之飛,魚之躍,若之何正其不正以歸於正邪?不能無疑者二也。執事又雲: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格物也。審如所言,則《大學》當雲格物在致知,知至而後物格矣。且既言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又言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然則天理也,良知也,果一乎?果非一乎?察也,致也,果孰先乎孰後乎?不能無疑者三也。(以上與王陽明)

  人之有心,固然亦是一物,然專以格物為格此心,則不可。《說卦傳》曰:「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于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後二句皆主卦爻而言,窮理者即卦爻而窮之也。蓋一卦有一卦之理,一爻有一爻之理,皆所當窮,窮到極處,卻止是一理。此理在人則謂之性,在天則謂之命。心也者,人之神明,而理之存主處也。豈可謂心即理,而以窮理為窮此心哉?良心發見,乃感應自然之機,所謂天下之至神者,固無待於思也,然欲其一一中節,非思不可,研幾工夫,正在此處。故《大學》之教,雖已知止有定,必慮而後能得之。若此心粗立,猶未及於知止,感應之際,乃一切任其自然,遂以為即此是道,其不至於倡狂妄行者幾希!(《答允恕弟》)

  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高見謂非聖人不能,是以不能無疑於鄙說。愚以為常人之心,亦有時而寂,但茫無主宰,而大本有所不立;常人之心亦無時不感,但應物多謬,而達道有所不行。此其所以善惡雜出,而常危也。既是人心動靜如此,即不容獨歸之聖人矣!

  餘所雲「物格則無物」者,誠以功深力到,而豁然貫通,則凡屈伸消長之變,始終聚散之狀,哀樂好惡之情,雖千緒萬端,而卓然心目間者,無非此理,一切形器之粗跡,舉不能礙吾廓然之本體,夫是之謂無物。孟子所謂「盡心知性而知天」,即斯義也。(以上《答黃筠溪》)

  人之知識,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今以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為良知,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為知覺,是果有二知乎?夫人之視聽言動,不待思慮而知者,亦多矣,感通之妙,捷於桴鼓,何以異於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發乎?且四端之發,未有不關於視聽言動者,是非必自其口出,恭敬必形於容貌,惡惡臭輒掩其鼻,見孺子將入於井,輒匍匐而往救之,果何從而見其異乎?知惟一耳,而強生分別,吾聖賢之書,未嘗有也。惟《楞伽》經有所謂「真識現識及分別事識」三種之別,必如高論,則良知乃真識,而知覺當為分別事識無疑矣。

  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賢契所得,在此數語。夫謂良知即天理,則天性明覺只是一事,區區之見,要不免於二之。蓋天性之真乃其本體,明覺自然乃其妙用,天性正於受生之初,明覺發於既生之後,有體必有用,而用不可以為體也。《樂記》所謂「人生而靜,天之性」,即天性之真也:「感物而動,性之欲」,即明覺之自然也。《大傳》所謂天下之至精,即天性之真也;天下之至神,即明覺之自然也。《大雅》所謂有物有則,即天性之真也;好是懿德,即明覺之自然也。諸如此類,其證甚明。孔子嘗言「知道、知德」,曾子嘗言「知止」,子思嘗言「知天知人」,孟子嘗言「知性知天」,凡知字皆虛,下一字皆實,虛實既判,體用自明,以用為體,未之前聞也。

  來書格物工夫,惟是隨其位分,修其實履,雖雲與佛氏異,然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則無以達夫一貫之妙,又安能盡己之性以盡人物之性贊化育而參天地哉?此無他,只緣誤認良知為天理,於天地萬物上,良知二字,自是安著不得,不容不置之度外耳。聖人本天,釋氏本心,天地萬物之理,既皆置之度外,其所本從可知矣。若非隨其位分,修其實履,則自頂至踵,寧複少有分別乎?

  以良知為天理,則易簡在先,工夫居後,後則可緩。白沙所謂「得此杷柄入手,更有何事?自茲以往,但有分殊處,合要理會」是也。謂天理非良知,則易簡居後,工夫在先,先則當急,所謂「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是也。

  以良知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則是道理全在人安排,出事物無複本然之則矣。無乃不得於言乎?(以上答歐陽少司成)

文莊汪石潭先生俊

  汪俊字升之,號石潭,弋陽人也。弘治癸未進士。選庶起士,授翰林編修。正德初,忤逆瑾,調南工部員外郎。瑾誅,複還翰林,曆侍讀學士。嘉靖初,晉吏禮二部侍郎,禮部尚書兼國史副總裁。大禮議起,先生力主宋儒之議,上為遷延者二年,先生終不變,於是上怒甚,罷其官。久之卒。隆慶改元,贈太子少保,諡文莊。先生之學,以程、朱為的,然以陽動陰靜,流行而不息者為心,而其不易之常體則性也。性雖空無一物,而萬化皆從此出。故性體也,心用也,渾然不可分析。以造化言之,天高地下,萬物散殊,無處非氣之充塞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下,物之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亙萬古而不易,即是理也,亦渾然不可分析也。乃朱子謂性是心所具之理,若是乎心為車也,性為車所載之物心。歧心性而二之,猶之歧理氣而二之也,非程子之旨也。先生之不苟同如此。先生既知聖人之學,不失其本心,便是複性,則陽明之以心即理,若合符契矣,而謂陽明學不從窮事物之理,守吾此心,未有能中於理者,無乃自背其說乎?楊止菴言先生發明道體,可謂獨見,以陽明言性不分理氣,著說非之,陽明過弋陽,寄四絕以示絕交。按陽明所寄二絕,非四絕也。序雲:「仆茲行無所樂,樂與二公一會耳。得見閑齋,固已如見石潭矣,留不盡之興於後期,豈謂樂不可極耶?見說新居止隔山,肩輿曉出暮堪還,知公久已藩籬散,何事深林尚閉關?乘興相尋涉萬山,扁舟亦得及門還,莫將身病為心病,可是無關卻有關。」此正朋友相愛之情,見之於辭,以是為絕交,則又何說?

  濯舊

  孟子道性善,論者猶紛紛也,至宋程、張闡明之,而孟子之說始白於天下。程子曰:「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張子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夫所謂「性即理也」者,必先有見於性之為體,而後理可言也。猶曰「天即道也」,亦必有見於天之為體,而後可言其為道也。二子之論,蓋皆即氣而指其本體,未涉於有者為言,其曰:「在天為命,在人為性,在義為理,主於身為心,其實一也。發於思慮,則有善有不善。」思慮則涉於有矣。又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可說則涉於有矣。又有「二氣五行剛柔萬殊,聖人所由惟一理,人只要複其初」。其初則性也。朱子宗二子立說,似有未同者。

  陽伸陰屈,發而為春夏,動也;陽屈陰伸,斂而為秋冬,靜也。此天地之化運行而不已也。若天地之心,則所以主乎是者,不可以動靜言。邵子曰:「動靜之間,於《複》言之,於《姤》亦言之。」蓋謂於此可見,非以《複》、《姤》為天地之心也。曰「天心無改移」,曰「太極不動,性也」。其指微矣。知此,則程門所論未發之中,及所謂「一日之間,萬起萬滅,而其心自若」,皆在是矣。

  好惡情也,情有所自,出於性也。好善惡惡,人之性也,即理也,義也,心之所同然也。好惡未形而其理已具,故曰「性即理也」。

  孟子論性曰:「我固有之,非由外鑠我也。」而又曰:「求則得之。」性待求而後得耶?有其誠,則有其神,無其誠,則無其神,洋洋如在,神何嘗無?無之者人耳!

  「有理有氣,氣形而理性。」朱子之說也。程、張之論,蓋不如此。「道即性也,若道外尋性,性外尋道,便不是性即理也。」此程子之說也。朱子論性,自謂宗程、張立說,似非程、張本旨。

  二氣五行,剛柔萬殊,所謂形而後有氣質之性也。聖人所由惟一理,人只要複其初,所謂「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者也。至誠盡其性,聖人事也。盡人物之性,不過因其氣質而裁成輔相之耳。曰其性,曰人之性,曰物之性,未可以一律言也。(以上《性說》)

  目能視,耳能聽,口能言,心能思,皆氣也,而心為之主。性則心之體,有不涉於氣者。程子曰「性即理也」,張子曰「性立乎氣之外,然實不外於心也。」世人以聞見為心,但知囿於形氣者耳。聖人盡性,不以聞見梏其心,乃無外之天心也。朱子分理氣兩言之,曰「得氣以成形,得理以為性」,恐非程、張本旨。程子有言「以體會為非心,故有心小性大之說,不可將心滯在知識上求」。又曰「在天為命,在人為性,在義為理,主於身為心,其實一也。發於思慮,則有善有不善」。程子蓋以心性合言之。若張子「心能盡性,性不知檢其心」,蓋分言之。學者究二說而能通之,則可以言性矣。

  心性一物也,不可分,分而言之,則性乾道也,心坤道也。凡從心而出者,皆性之德也。臣之所行,皆君之令也,妻之所生,皆夫之子也,然非以天地君臣夫妻對立而言也。即地之道,而天在其中,即臣之道,而君在其中,即妻之道,而夫在其中,即心之道,而性在其中矣。故曰「一物不可分,分而言之可也。」

  虛靈應物者心也,其所以為心者,即性也。性者心之實,心者性之地也。聖人之心,仁義而已矣。由仁義而散為萬事,皆道也。仁義之心,乃其性也,得於天者也。在天為命,在人為性,主於身為心,其實一也。性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象求。故曰「性即理也」。若心則涉於有象而可言矣。程子有言「自性之有形者謂之心,自性之能動者謂之情。」其旨微矣。

  心有動靜,一語一默,一寐一寤,動而陽,靜而陰,若流行之用,而本體則性也。無聲無臭,寂然不動,無語默寤寐之間者也。程子《論中書》有謂「凡言心者,皆指已發而言。」蓋謂此也。既又自以為未當,曰「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自註雲:「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自註雲:「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惟觀其所見如何耳!」蓋合心性而一言之,與前說初不相戾也。《正蒙》「性者感之體,感者性之神」,以感言心,與程子一說。朱子謂「寂然者感之體,感通者寂之用」,其言是已。而繼之「人心之妙,其動靜亦如此」,恐非程、張之旨。

  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也。程子蓋謂「心無形體,操存舍亡,猶言用舍行藏」雲耳,存亡猶隱顯也,此正孟子善論心處,言「範女識心,不識孟子」,蓋謂此也。又曰:「放心是心本善,而流於不善也,言放心,不足以言心,非心之本體也。」他錄有曰:「心則無出入矣,逐物者是欲合而究之。」則程子示人明且切之意彰矣。或曰:「子謂心無形體,乃其本體,則是所謂無體之體,亦可得而見乎?」程子有言,「學者莫若先理會敬」,能敬,則知此矣。(以上心性說)

  朱子雲:「性即心之所具之理也,知性則物格之謂。」於學者亦自有實地可據,然性之為義則隱矣。

  好惡情也,好善而惡惡性也,好之惡之者心也。物至知之,好惡形焉,心之動而應乎外也;事物未至,好惡未形,心之靜而專於內也。若性者,則其不易之常體,不可以動靜內外言矣。(《心性情說》)

  形而上為道,形而下為器,須著如此說。「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與後,己與人」,此程子之說也。蓋謂天高地下,萬物散殊,凡有跡可指者皆器也,即道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下,物之本乎天者,則親上,本乎地者,則親下,亙萬古而不易,理定故也。器有成毀,而道則常在。以人事言之,文、武之政,布在方策,皆器也,即道也。政有舉息,而道則常在。程子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亦形而下者,而曰道者,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元來隻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識之。」

  「運於無形之謂道,形而下者不足以明之;散殊可象為氣,清通而不可象為神」。此張子之說也。蓋謂太虛者氣之本體,為性為神,是謂形而上者;其聚而為物,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是謂形而下者。與程子之說異。朱子宗程子立說,曰:「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也。人之生,得理以為性,得氣以成形,其推於人事,以事為形而下之器,事之理乃道也。事不合理,則是有器而無道。」蓋歧而二之,又非程子之說矣。程子曰:「視聽思慮動作皆天也,所謂器亦道也,但要識真妄,妄則不誠無物,何器之有?」

  程子言:「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為兩段事。本道也,末器也,即道也。」朱子解之曰:「非謂末即是本,但學其末而本便在此。」竊以為是,乃程子之本旨也。(以上《道器說》)

  「心,體也;事,用也。心外無事,事外無心,心跡未嘗判。」此程子一原之旨也。皆善事也,或主於立名,或主於為利,無是二者,而或但出於一時之意氣,其用雖是,而其體非也。若主於義,曰「此吾之所當為也」,則體用合矣。滯於用而不知養其所自出之原,俗學也。外於用以求真體之所在,異學也。無是二者之蔽,則得之矣。(《一原說》)

  原始以未生之前言,反終以既死之後言。終者複其始者也,始未嘗有,則終亦無有;始未嘗無,則終亦無無。以為未嘗有者,未嘗有我也,複其始則無我矣。以為未嘗無者,其所以為我者,未嘗無也,安得隨死而亡乎?

  靜變而為動,動變而為靜,兩也,易也,道也。時動而動,初未嘗有動也,時靜而靜,初未嘗有靜也,動靜合一,存夫神。神一而已,兩可言也,一不可言也,故曰:「《易》所以立道,窮神則無《易》矣。」

  知事即理,則無事矣,外不見物也;知理即心,則無心矣,內不見己也。外物不接,內欲不萌,如是而止,乃得止之道,止於理而已。(以上《易說》)

  今學者喜言正心,而不言誠意,喜言致知,而不言格物,汩於異學故耳。誠意所以正心,格物所以致知,內外一理,此乃《大學》之道也。(《大學說》)

  人之為學,一心而已。蓋心主乎一身,而其體之虛靈,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散在萬事,而其用之微妙,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故學貴於知,要求諸一心而已。學之道奈何?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進其知,本立而知益明,知進而本益固,而心之體用全矣。他日語門人曰:「主敬所以存此心,格物所以明此心。」乃定論也。(《刪定或問》)

  道散於天下而具於人之一心,所謂性也。性非他,天命是矣。所謂天命,陰陽五行,化生萬物,天命之流行也。五殊二實,其本則一。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之所以為天也,所謂在天為命也。受生於天,因各得是以為性,所謂在人為性也。循性而出,散為萬事,皆道也。修道以立法於天下則教也。道形於日用,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謂不離也,而其實體在我一性而已。是故君子之體道也,不求道於事,而嚴諸一心,戒慎恐懼乎其所不睹不聞,所以存天理之本然,無動靜之間者也。不睹不聞,隱且微矣,而至著存焉,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此體道之君子,所以必慎其獨也。蓋重言之,非二事也。喜怒哀樂情也,四者形而天下之事具,發而中節則道也。和所以狀情之德,道就事而言。四者未發則性也,謂之中。中所以狀性之德,道之體也。道不出於一中,而實性之德,故曰大本。君子嚴諸一心,而性得所養,則大本立矣。本立道行,所謂致中和也。程子曰:「致如致卻太平之致。」蓋中和不可以力取,其要在慎獨而已。天地於此乎位,萬物於此乎育,此聖人之能事,學者之極功,而豈外於一心之妙用乎?

  或曰:「子亦求異於朱子乎?」曰:「非敢為異也,將求同於程子耳。中和之說,程門論說甚詳,似皆未領其旨。《定性書》言:‘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聖人之喜怒不系於心,而系於物。’蓋自其不系於心而言,則未發之中,自其因物喜怒而言,則已發之和,不可析為二處也。若以動靜之時分體用,而以靜存為致中,動察為致和,非程子之本旨矣。豈以其近於佛氏止觀空覺為一之論,遂寧過於分析乎?程子雲:‘吾儒與釋氏,句句合,事事同,然而不同其謂此歟!’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指心之本體而言。《大學》言正心,曰‘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則不得其正,一物存焉,則累其空明之本體矣。’名其無倚曰中,名其無妄曰誠,名其無私曰仁,一物也。是謂天命之謂性,發而中節謂之和。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指心之流行而言。是謂「率性之謂道」,「忠恕一以貫之。」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道也。此程子之本旨也。」

  常人有欲,順其欲則喜,逆其欲則怒,失其欲則哀,得其欲則樂,其所以為心者,非喜則怒,非哀則樂,情而已。聖人無欲,渾然一性,何喜何怒,何哀何樂?故曰「只喜怒哀樂不發便是中也」。由是言之,聖人之心,未發之中也;赤子之心,發而未遠於中也;眾人之心,則皆已發者也。然則聖人無發乎?曰發而中節,物各付物,是皆未發者之所形,而其未發者固自若也。故曰「言和則中在其中,言中則含喜怒哀樂在其中矣」。中以無過不及為義,過非道,不及非道,道者中而已。以事言,則各有中,以道言,則一中以蔽之矣。中者大本,言道之體也,安得謂有二義乎?如言心正則百事皆正,若中有二義,心亦可有二義乎?

  或曰:「朱子論中和,其書成卷,子複有二論乎?」曰:「竊求諸程子而有疑焉。蓋程門指此為傳授心法,故其門人論說最詳。龜山之南也,羅仲素、李延平,實世守之,至朱子始自立說,以未發已發分屬動靜之時,學者但當因其時而各致其力,非複程子之說矣。周子《圖說》之主靜,自註無欲故靜。《通書》曰:「一者無欲,無欲則靜虛動直。」則是主靜之靜,乃所謂一者,而非陽動陰靜之靜也。伊、洛源流,疑出於此。若張子之天德,邵子之天心,皆指是為說也。

  君子之道費而隱,費,用之廣也;隱,體之微也。夫婦之所能知能行,聖人之所不能知不能行,語大語小,在上在下,萬有不齊,可謂費矣。語其體則一而已,道是也,不可得而見也。以聖人言之,動為道,言為法,行為則,三千三百,萬有不齊,可謂費矣。語其體則一而已,心是也,不可得而見也。鳶飛魚躍,上下察也,明隱之不可掩也,猶贊鬼神之德曰「微之顯」雲耳。《中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複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六合,斂之則退藏於密」,即其旨也。(以上《中庸說》)

  君子喻於義,義其心也;小人喻於利,利其心也。方其未形於事,初未有義利之可言,而其為體固已判矣。義心天下之公,本於性者也,天也;利心一人之私,生於形者也,人也。故君子從天不從人。

  下學以所行言,上達以所見言,非二事也。下學而不能上達,由之而不知者也。窮理則盡性至命,下學而上達也。(以上《論語說》)

  必有事焉,以持志言;勿正者,猶言有事而未嘗有事雲耳。勿忘,即是有事;勿助,即是勿正。故程子以鳶飛魚躍言之。(《孟子說》)

  仁者何?人之本心是也。求即其本心之安,是為仁也。然則求仁之方,但嘿以守吾此心可乎?曰「非也。視聽言動,出門使民,居處執事與人,以至事賢友仁,學問思辨,皆為仁之地也。近世右象山而左朱子,曰吾心學也。好異者靡然趨之,惑世誣民,其罪大矣。」(《仁說》)

  道一本而萬殊,夫子之一貫是矣。以學言之,則必有事於萬殊,而後一者可幾也。曾子之隨事力行,子貢之多學而識,皆親受業於夫子之門者也。顏子之博文約禮,而後如有所立,《易》之知崇禮卑,而後成性存存,皆一說也。程子論學,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朱子伸明之,曰:「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本立而知益明,知進而本益固。」可謂盡矣。陸氏之學,蓋略有見於道體,遂欲單刀直入,以徑造夫所謂一者,又自以為至簡至易,立躋聖域,故世之好異者靡然趨之,而不知其相率而陷於異端之說也。張子曰:「儒者窮理,故率性可以謂之道,釋氏不知窮理,而自謂之性,故其說不可推而行。」程子有言:「自物格而充之,然後可以至聖人,不知物格而先欲意誠心正者,未有能中於理者。」據此可以斷陸氏之學。

  氣質之性,生於形者也,心為形役,故惟氣質用事;天地之性,言性之本然,初不外於一心也,生乎形而不役於形,超然獨立,物我並照,則本性見矣。學者知求複性,而不知即心以求,則未嘗讀《孟子》者也。性即理也,窮理則盡性至命,以格物窮理為外為末而非之者,則未嘗讀《程子》也。

  聖人之心,道也。言者心之聲,行者心之跡,《六經》之為教,皆出於聖人之心,故曰心道也。常人之心,去道遠矣,於是乎有學必窮理讀書廣見聞,而後理可明,必克己治心強恕,而後性可複。學而至於成性,而後聖人之心可言也。今始學者,知習靜以入德,亦一門徑,而遂曰「道在是,不假外求」,則妄說也。

  道者,事物當然之理,所謂在物為理也,而其實體在我,何事何物不出此心?所謂處物為義也,故曰中。理在事,義在心,聞樂而樂,食旨而甘,居處而安,人之情也。理也。其居喪也,聞樂不樂,食旨不甘,居處不安,亦人之情也,理也。故君子之學,求不失其本心而已。

  自誠明謂之性,誠則無不明矣。《中庸》論性而曰慎獨,曰篤恭,所以存誠也。自明誠謂之教,未至於誠者,必由明而後至。《大學》論學而首曰格物致知,所以求明也。程子論天論仁諸說,即《中庸》首章之旨,論窮理論進學諸說,即《大學》首章之旨,皆本乎一心而為言也。儒、釋皆從心地上做工夫,故有相似處,所謂以心役物,不以物役心,以理自勝,不為事物所侵亂,夫豈不同?本末一貫,心跡合一,儒者之公而大地。釋氏離本末,判心跡,求以自私自利而已。(以上《學說》)

  動而陽,靜而陰,相循於無窮者,是皆太極流行之用,而其體初未嘗動也。(《體用說》)

  通宇宙一氣也,氣之實,陰陽是已。自其未成形者而言,絪縕揉錯,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虛也。自其成形者而言,天地法象,萬物形色,剛柔男女,粲然有分,實也。實者虛之所為,形亦氣也,是皆可名之象耳。又自其本而言,未嘗有體,曰太虛,虛而妙應,曰神,神而有常,曰天,曰性,一物也。有天則有道,神天德,化天道,一於氣而已。自其存主而言,曰德,自其流行而言,曰道。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

  耳目口體,氣之聚而成形者也;視聽言動,氣之虛而為用者也。曰陰曰陽,可分屬也,而皆統於一心,則不可分矣。氣之神也合一,不測之謂也。由此而通於性與天道,君子之上達也,由此而梏於聞見,溺於物欲,小人之下達也。

  客感客形,與無感無欲,惟盡性者一之,有無虛實,通為一物者,性也,即程子「道亦器,器亦道」之說。

  知晝夜陰陽,則能一性命。陰陽晝夜,屈伸相感於無窮,所謂天,所不能自已者謂命,而感之體即性也,故曰「一性命」。聖人之至誠無息,誠其性,不息其命也。鬼神常不死,誠而已。故曰「誠不可掩」。此之謂知性命,則知聖人,知鬼神。(以上《正蒙說》)

  曆家以日月星辰為天體,其度數有可紀者,有以地而言耳。地有形質,則有四極,天之大也莫禦,而其與地相為依附而旋轉者,則猶可量也。是故象見乎上,體必應乎下,若形影然。(《讀程語》)

  儒者言性,釋氏亦言性,但彼認為己有,所謂本以利心得來,故學者亦以利心向之。性者萬物之一原,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為能盡其性,蓋闢佛、老而為言也。

  朱子以後,學者知以理言性,不隨於釋氏之虛空矣。而未能識性者為體,則立言者之過也。

  禪學直截心地上用功,卻緣何用心粗?彼蓋自以為道由我立,命由我出,其涉於跡者,可勿深較。程子「不判心跡」,朱子「不向用時勤猛省,更於何處味真腴」,此儒、釋異處,學者要須識此。(以上《雜說》)

  詩

  心非目不見,目自見之體。須知瞑目前,明明有先視。治心如治目,刮去膜與翳。目淨視能傳,心清性無際。胸中欲無事,須是必有事。敬則心自虛,乃照無物地。無物是何地?萬化從此出。程門費講論,此之謂未發。天理在何處?本心原不昧。乃知堯、舜心,千年至今在。(以上《論性》)

  萬法總歸一,一複何所歸?太極本無極,天心無改移。(《文中子意》)

  釋氏談實際,省心亦省事。聖人亦何心?萬事一天理。釋言理是障,此錯認理字。理即是吾心,無生亦無死。管窺亦見天,只是不廣大。盡心而知天,乃見天無外。靜中須有物,莫若理會敬。能敬則知此,此是天命性。戒懼一生心,即此是慎獨。物欲遏將萌?乃是敬未足。閑邪則固一,主一不須閑。敬則自無已,天理本完全。主一謂之敬,一者謂之誠。一則無二三,何複言欲萌?此理最為約,但恐不持久。既能體而樂,不患不能守。心懈則有防,敬則無間斷。存久體自明,天理一以貫。只要立個心,心即是天理。此上有商量,應不出敬字。此心即性天,京師是長安。當下便認取,須知未發前。言止不言定,須是止於事。和則中在焉,此理嘿而識。坐井而觀天,所見終不大。試出井欄行,卻入井欄坐。堯、舜幾千年,其心至今在。道是堯舜心,何嘗見道壞?(以上《述程語》)

  萬象無所隱,向明乃天理。如顧影壁間,區區一物耳。(《邵子之旨》)

  湛一氣之本,感生方有象。愛惡出太虛,末勝則本喪。(《張子之旨》)

  性是無物地,存心即養性。何者是存心?不出誠與敬。

  道心心是道,惟微道之體。人心乃私欲,已涉形與氣。(以上《漫述》)

文敏崔後渠先生銑

  崔銑字子鍾,一字仲鳧,號後渠,河南安陽人。弱冠舉鄉試,入太學,與四方名士馬理、呂柟、寇天敘輩相期許。登弘治乙丑進士第,改庶起士,授編修。逆瑾竊政,朝士見者多屈膝,先生與何瑭長揖而已。瑾怒其輕薄,張綵曰:「此人有虛名,未可驟加之罪。」終出為南京稽勳主事。瑾誅,召還翰林。時西涯以文藝籠絡天下,先生以為非宰相所急,上書規之。侍講經筵,每以親君子遠小人磨切武宗,指強尼、廖鵬而言也,小人皆欲甘心之。晉侍讀,遂告歸。嘉靖改元,起原官,尋擢南京祭酒。大禮議起,上疏「勤聖學,辨忠邪,以回天變」。上以為刺己也,勒令致仕。家居十六年,以皇太子立,選宮僚,起少詹事兼侍讀學士,轉南禮部右侍郎,入賀聖節,過家疾作而卒,辛醜歲也,年六十四。贈禮部尚書,諡文敏。

  先生之學,以程、朱為的,然於程子之言心學者,則又刪之,以為涉於高虛,是門人之附會,無乃固歟!至其言理氣無縫合處,先生自有真得,不隨朱子腳下轉是也。其詆陽明不遺餘力,稱之為霸儒。孫鍾元曰:「文敏議象山、陽明為禪學,為異說。夫二人者,且不必論其學術,荊門之政,有體有用;寧藩之事,拚九死以安社稷。吾未見異端既出世而又肯任事者也。」此以其外而言也。先生以知能心之用也,愛敬性之實也,本諸天,故曰良。今取以證其異說,刪良能而不挈,非霸儒與?此是以心為知覺,以性為理,不可以知覺即是理之成說,頗與先生氣即理之論自相反。且先生既言「本諸天故曰良」,孟子謂知能為良,則知能本諸天者,即是以愛敬之理,決不僅以此知覺本諸天也。陽明單提良知而不及愛敬,其非懸空之知覺明矣。孟子上節,知能並舉,下言「無不知愛其親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能字皆歸併知內,蓋知是性也,能是才也,言性則才自在其中矣。

  士翼

  造化流行,四時者氣乎?春當溫,秋當涼者,理乎?理乃氣之條段,雖紛紜而不可亂者,溫涼以時,聖人也。冬過寒,則春行其餘冽,夏過炎,則秋冒其餘熾,氣偏理亦滯,中人之性也。春必溫,秋必涼,性善之譬也。故學修而性可返。若夫酷烈載沉,七年固旱,其下愚哉!非用湯之精誠弗回。

  自求心習靜之論興,竊見孔經之在世,猶襄、獻之王周、漢也,方伯連帥,雖曰同獎王室,然別出教令,自立社稷矣。夫心即事也,事即道也。事合於道則心存矣,事戾於道則心放矣,故動之不能亡靜,猶靜之不能亡動,各值其遇而已矣。靜而無事,勿生妄念,勿從墮容;動而酬用,勿昧本心,勿徇外欲。動而徇欲,難以求靜,靜而雜念,胡以制動?今求靜曰真空真識,抑何偏歟?

  問:「伊川曰性即理也,然乎?」曰:「然。性者仁義而已,曾謂仁義非理乎?仁義有不善歟?」問:「孔子何謂相近也?」曰:「別其所賦之等也。」問:「性可以有等?」曰:「氣也。」「然則氣即理乎?」曰:「然。」「何以明之?」「今夫孩童知愛其親,仁也;知敬其長,義也。即其喜笑慕戀謂之愛,即其恭敬推遜謂之敬,是非氣乎?發於外,即其在於中者也。理者氣之條,善者氣之德,豈伊二物哉?」問:「氣有原乎?」曰:「有之。《易》曰易有太極,《詩》曰有物有則,夫極者易之翕,則者物之能,故曰純粹精也。舍是而談理氣支矣。」

  陽有知而陰無知,是故質受神以為運,魄資魂以為識。陽有去而陰常居,是故炎火熄而灰存,花色落而朽貯。人生為陽,志則宰而氣則從,氣為陽中之陰。人死為陰,氣則升而魄則止,氣為陰中之陽。

  朱子謂「氣有聚散,理無聚散」,竊所未詳。蓋造化之原,理常聚而氣亦聚,人物之生,氣若散而理亦散。氣既散矣,理安所附?是故天地寒暑也,人物禾稼也,暑來禾生,寒來禾死,盡矣。明年又蕃其鮮者,故曰「日新之謂盛德。」

  天命之謂性,故物之理即吾心之理也。外之物格,則內之知致,見天下之物,各有則而不可易,即此則以應之,故時措之宜矣。曰「窮理則隱而難求」,曰「格物則顯而可據。」格物者,修治其目,人倫其先也。若泛乎其務,則荒而靡節。故博非顏子之文,則約非不畔之道。亡氣外之形,亡神外之氣,亡理外之神,亡命外之理,亡心外之命,亡命外之心。心者,具萬理而出命也。

  問:「古之祭天地山川不屋,謂棟宇不能囿其形也,乃以人之飲食薦之,夫豈知神之所嗜乎?」曰:「祭也者,致其敬與禮也,故以人道之所重者奉之,盡其報本之誠已耳。若神之所嗜,夫惡知之?豺之祭獸,獺之祭魚,亦就其性之所能也夫!」

  覺心之放,即求也;知我之病,即藥也。矜己之是,即非也;妒人之長,即短也。

  性之所寓曰心,心之所具曰性。性者理也,心乃發用斯理者,孟子以四端驗之。夫自修身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斯謂盡心盡性也。精一道心者,用之執中也。中者,道心之極也。宋人以異端附會之,曰「道即心也」,則人非心歟?

  問:「性即理也,有氣乎否?」曰:「氣也,惟其為理,斯謂之性,猶夫純潔而溫者,不謂之石而謂之玉也。理之訓有條也,古用以言一事,至宋儒而言道體也。」

  程子雲:「聖人本天,釋氏本心。」蓋天言其理也,心兼乎血氣也。釋氏以精靈知覺為主,故迷則皆妄,悟則皆真,故曰心。聖人以仁義禮智為主,故經綸大經,裁成大化與物同體,故曰天。

  心性固不離,亦非雜。知能心之用也,愛親敬長性也,好利惡害心之覺也,生可舍,死可取,性也。譬之物焉,生生氣也,穀之甘,杏之酸,桂之辣,性也。心靈而性活也,心移而性宰也。孟子曰:「仁人心也」,乃言所主也,非用為訓也。心性之辨,一言而決之矣。

  陽剛也,生也,陰柔也,成也,皆氣也,即其理也。仁陽也,愛也,義陰也,敬也,皆氣也,即其理也。古人曰:「陰陽曰仁義,一而已。」後人和合孔、孟之言性,乃立理氣之名,學者勿泥其詞而析其源,不可廢理而存氣也。

  常人無中,小人無靜。

  朱子論宋祧主,取諸商、周。夫湯、文興自諸侯,契、稷始封之君也,宗之固當。布衣而有天下,如宋太祖除亂救民,創業垂統,宜正東向之位,為百代之祖。自宣祖而上,悉以親盡而祧,天子崩,臣子稱天以誄之,其祭也,奉天以配之。若曰先世積德而致,則大賢之後多湮,何乃棄赫赫之功,而求冥冥之報?若曰子孫不當自擇其先,則自一世二世,以至百世,皆不遷可也。

  顏子之學,克己復禮,治怒改過,莊周謂之黜聰明,墮肢體,蓋肆為躗言以譏孔氏之致知謹禮也。宋劉彥沖諸人,祖述為文,則顏子乃孔門之達磨矣。

  曾點言志,朱子許其天理流行。夫遇一事,必有一則,處之當而熟,則聖人矣,一以貫之也。豈有物見目前而可玩哉?水之流,鳶之飛,魚之躍,皆實體也;猶父之慈,子之孝,皆天命之性,人不率之,愧於物矣。豈若黃花般若為禪機哉?

  不格物而曰致知者,妄也;不履事而曰存心者,偷也。夫人不食而謂飽,即空而見花,非實也,乃病也。

  觀諸造化,靜多於動,雖陽氣畢達,萬有並作,本末固凝也。可以知德矣。

  觀諸造化,動而無息,是故絕澗石壁,草蘚自生,冬冽地坼,薺麥自青。可以知仁矣。

  《大學》一篇,皆明明德而已。仁者與物同體,遺一物,塗一民,非仁也。故新民即明明德。

  《中庸》不指「仁義」為性,而曰「喜怒哀樂」,蓋二者旨微而難言,四者常發而易見。夫仁義之訓,至宋而明,今即田父市人而語之曰:「汝喜汝怒,性也。」皆曉然而領。四者即仁義之用,考孟子之四端,則參得之矣。戒懼以體驗此中,使勿有所系而偏,《大學》所謂正心,慎獨以儆省此和,使勿有所逐而流。《大學》所謂修身,靜立動之本,動達靜之具,交養互發,非二事也。

  其世治者,其論公於眾;其世興者,其論公於朝;其世衰者,其論公於野。上下不公,其世不可為已。故黨錮息而漢亡,朋黨盡而宋亂。夫公論弗可一日而廢也。

  《關雎》詠淑女以配君子,間關思德音以括其上。蓋幽王昏亂,法家拂士斥矣,所信惟婦言,故詩人冀其改德以親賢女爾。

  心存則鑒物之理,氣和則識仁之象。

  不言常而言變,異端皆然。申、韓之法,皆防人之欺,疑人之叛,夫將置秉彝於何地耶?

  松牕寤言

  夫正物之謂格,至理之謂物,今之異言也,則心當何正?而至善有別名乎?孟子曰「良知良能」,知能心之用也,愛敬性之實也,本諸天,故曰良。今取以證其異,刪良能而不挈,非霸儒歟?

  學者改過,追索其動念之故而除之,斯不萌於再。

  孟子曰:「學問之道,求其放心而已矣。」條目不具,奚以求心?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其存心之方乎?夫心火屬也,火麗物而後有形,心宰物而後有造。異端之言異焉,曰「靜則心定,而理自見」,無待乎學矣。是猶舍耒耜而言耕也。

  問:「程子有《遺書》矣,子述程志也何居?」曰:「伐偽存真也。高虛者異端則然,學者附之,斯人惑之,向使二夫子之道淆,其游、謝之罪歟?鮑氏而下無譏焉。是故夫子之道,仁也,敬其業也。」

文定何柏齋先生瑭

  何瑭字粹夫,號柏齋,懷慶武涉人。生而端重,不事嬉戲,人以為呆。七歲時,入郡城見彌勒像,抗言請去之,人皆大駭。及為諸生,慨然慕許文正、薛文清之為人,索其遺書讀之。登弘治壬戌進士第,改庶起士,曆編修修撰。逆瑾召諸翰林,各贈川扇。翰林入見而跪,先生獨長揖,瑾怒,扇不及之。翰林謝扇複跪,先生從旁曰:「嘻!何跪而又跪也?」瑾大怒,詰其姓名,先生前對曰:「修撰何瑭。」知不為瑾所容,累疏謝病,致仕歸。瑾誅,複職。無何,以經筵觸忌諱,謫同知開州,量移同知東昌府,又歸。嘉靖初,起山西提學副使,丁憂。改浙江,進南京太常少卿、本寺正卿,曆工戶禮三部侍郎,謝病。陞右都禦史,掌留台,不就。家居十餘年。癸卯九月卒,年七十。贈禮部尚書,諡文定。先生以儒者之學,當務之為急,細而言語威儀,大而禮樂刑政,此物之當格而不可後者也。學問思辨,一旦卓有定見,則物格而知至矣。由是而發之以誠,主之以正,然而身不修,家不齊,未之有也。至究其本原為性命,形於著述為文章,固非二道,特其緩急先後,各有次第,不可紊耳。今曰「理出於心,心存則萬理備,吾道一貫,聖人之極致也,奚事外求?」吾恐其修齊治平之道,反有所略,則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學,於古人之道,不免差矣。先生此論為陽明而發也。蓋力主在心為知覺,在物為理之說,固無足怪,獨是以本原性命非當務之急,若無與乎修齊之事者,則與清談何異?修齊之事,無乃專靠言語威儀、禮樂刑政與?真可謂本末倒置矣。先生與王浚川、許函穀辨論陰陽數千言,為浚川所破者不一,其大指之差,在「以神為無,以形為有」,有無豈能相合?則神形已離為二,神形既二,又豈待人死而後無知哉?

  儒學管見

  或問儒者之學。曰:「《五經》、《四書》之所載,皆儒者之道也。於此而學之,則儒者之學也。」問其要。曰:「莫要於《大學》。」請問其旨。曰:「人之有生,莫不有身焉,亦莫不有家焉,仕而在位,則又有國與天下之責焉。修齊治平,莫不有道,此則道之實體也。具此道於心神性情之間,明德也;行此道於家國天下之際,新民也。明德為體,而實見於新民之用;新民為用,而實本於明德之體。蓋內外合一者也,而莫不各有至善之所當止焉。然斯道也,非知之於先,則不能行之於後,故有知止能得之訓焉,《大學》之要指也。」請問其詳。曰:「人之生也,莫不有心以為此身之主,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皆心之用也,情也,其未發則性也。方其未發也,必廓然大公,無所偏倚,心之本體,方得其正;一有偏倚,則不正矣,此善惡之根也。」或曰:「朱子謂心之未發,如鑑空衡平,無正不正之可言,必其既發,則正不正始有可見,故章句謂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今乃謂未發之時,心已不正,何也?」曰:「心之正不正,雖見於既發之後,實根於未發之前,如鑑之不明,衡之不平,雖未照物懸物,而其體固已不正矣。至於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則‘修身章’內親愛五者之偏,正指此而言,所謂已發而為情者也。若謂‘正心’傳內不得其正,即指已發,則‘修身’傳內五者之偏,又何指耶?」「朱子章句,蓋一時之誤也。其以正心次誠意之後,何也?」曰:「意不誠者,明知善之當行,而不能行;明知惡之當去,而不能去。蓋自欺之小人也,又何暇論其心之正不正哉?其或誠於好善而惡惡矣,而氣稟識見之偏,心有未正,則接人處事之際,往往隨其所偏而發,不復加察,則雖誠於好善惡惡,不免有時而失,此誠意之後,繼以正心,蓋欲其涵養省察,使其心未發之時,無少偏倚,感物而動之際,又加察焉。使情之所發,用之所行,無一不中乎理,此則儒者之極功焉。然五者之情,各行於接人處事之際,接家人、國人、天下人,無不然也,而所接莫先於家人,故於‘修身’、‘齊家’傳內發之,非謂接他人不然也。格物致知雲者,格修齊治平之道,而真知孰善孰惡也。誠意雲者,行修齊治平之道,誠行其善而去其惡者也。至於天下之治亂,天命之得失,則善惡之效,而萬世之勸戒也。此儒學體用之大全也。」

  學與政非二道也,學以政為大,天下之政總於六部,以《大學》之傳考之,平天下之用人,吏兵之政也;理財,戶工之政也;治國興仁讓之善,則禮之政也;禁貪戾之惡,則刑之政也。吏兵之用人,能同天下之好惡,而不徇一己之偏;戶工之理財,能節用愛人,而不為聚斂之計;禮刑能興善而禁惡,則謂之賢公卿有司可也。本之以《大學》之道而行之以國家之法,為政之道,思過半矣。此儒者之正學也。或者舍而不由,徒從事於記誦詞章者,既不足道,而所謂道學者,又多用心於性與天道之間,及存心養性之說,名雖可觀,實則無補。其可歎者多矣!

  語錄

  有問「一貫約禮」之說者,曰:「儒者未得游、夏之十一,而議論即過顏、曾,以聖賢心法為初學口耳,此道聽塗說之最可惡者。」

  門人請梓文集,曰:「聖賢之道,昭在六籍,如日星,後學愧不能知而行之。自宋以來,儒者之論,常苦太多,此吾之所深懼也。」

  有言先生銖視軒冕,塵視金玉者,曰:「此後世儒者輕世傲物之論也。金玉自是金玉,如何塵視得?軒冕自是軒冕,如何銖視得?此何異老、莊芻狗飄瓦。」曰:「如是孔子何以謂富貴如浮雲?」曰:「浮雲在不義,不在富貴也。」

  陰陽管見

  陰陽之論,予幼聞其名而未知其實,反覆乎周,程、張、邵之書,出入乎佛、老、醫、蔔之說者,將二十年。至三十八歲,玩伏羲卦象而驗之以造化之道,乃若有得。惜諸儒之論,皆失其真也,欲著述以明之,以其非日用所急,且恐啟爭端也,藏之中心,蓋十五年於今矣。間與一二知己談之,而鄒東郭先生屬予筆之成書,因略書數條告之。王浚川、許函穀複有所疑,且予著述之本指亦未明也,乃補書三條於內。嗚呼!性命之難言也尚矣,一己之見,安敢必他人之皆我從哉?引伸觸類,正誤糾失,蓋有待乎世之君子焉!嘉靖五年九月朔日敘。

  造化之道,一陰一陽而已矣。陽動陰靜,陽明陰晦,陽有知陰無知,陰有形陽無形,陽無體以陰為體,陰無用待陽而用。二者相合,則物生;相離,則物死。微哉,微哉!通於其說,則鬼神之幽,人物之著,與夫天文、地理、醫卜、方技、仙佛之蘊,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右《第一章》)

  天為陽地為陰,火為陽水為陰,天,陽之陽也,故神而無形;地,陰之陰也,故形而不神;火,陽之陰也,故可見,然初無形也;水,陰之陽也,故能化,然終無知也。天變而為風,地變而為山,火變而為雷,水變而為澤,雨雪霜露,皆澤之類也。觀八卦之象,則可知矣。(右《第二章》)

  火陽也,其盛在天;水陰也,其盛在地。蓋各從其類也。何以明之?日為火之精,月為水之精。日近則為溫為暑,火偏盛也;日遠則為涼為寒,水偏盛也。四時之變,於是乎主矣。地雖有火,而不能為溫暑,天雖有水,而不能為寒涼,故曰其盛各有在也。(右《第三章》)

  或曰「水陰也,流而不息,安在其為靜乎?」曰:「流非水之本然也,水體凝而性靜者也。其融,火化之也;其流,天運之也。天火無形實為陰樞,而人不能見也,故謂水為動,誤矣。何以明之?水氣為寒,寒甚則冰,非有待於外也,水自遂其性耳。然則水之為靜也,昭昭矣。」(右《第四章》)

  或曰:「天有定形,故日月星宿之麗於天者,萬古不易。今謂天無形,殆未可乎?」曰:「此不難知也。既天有定形,日月五星,又何以有盈縮之異乎?若謂日月五星雖麗於天,而不為天所拘,故有盈縮之異,不知上何所系?下何所承?乃萬古而不墜乎?蓋天陽氣也,動而不息,其行至健,日月五星皆運於天者也。天行有常,故日月星宿,萬古不易,其有盈縮,則以象有大小,天運之有難易也。譬之浮物於水,小者順流而去,故疾;中者少遲;大者愈遲。其勢則然也。如此則謂天有定形者,其惑可解。謂天左旋,日月五星右轉者,其說不攻而自破矣。」(右《第五章》)

  或曰:「天地水火恐未足以盡造化之蘊,不如以陰陽統之。」予竊以為陰陽者虛名也,天地水火者實體也,二而一者也。謂天地水火未足以盡造化之蘊,此特未之察耳。蓋人知水之為水,而不知寒涼潤澤皆水也;人知火之為火,而不知溫熱光明皆火也。天宰之以神,地載之以形,水火二者交會變化於其間,萬物由是而生,由是而死,造化之能事畢矣。自此之外,豈複有餘蘊乎?(右《第六章》)

  或曰:「《乾》靜專而動直,《坤》靜翕而動辟,《易大傳》也。今謂天專為動,地專為靜,何居?」曰:「《易大傳》之文,為乾坤交不交而言也。乾有時而不交坤,故謂之靜,然其本體之動者,自若也。坤有時而受乾之交,故謂之動,然其本體之靜者,亦自若也。觀天地則可知矣,夫何疑乎?」(右《第七章》)

  或曰:「《易大傳》謂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今謂天為陽,地為陰,不亦異乎?」曰:「乾,陽物也,其象為天;坤,陰物也,其象為地。茲非《易》道之彰彰者乎?」曰:「言若是之不同,何也?」曰:「各有指也。火,陽也,雖附於天而未嘗不行於地;水,陰也,雖附於地而未嘗不行於天。水火者,天地之二用也,故天有陰陽,地有柔剛,默識而旁通之,則並行而不悖矣。」(右《第八章》)

  或曰:「周子之太極何如?」曰:「非吾之所知也。其說謂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自今觀之,則天陽之動者也,果何時動極而靜乎?地陰之靜者也,果何時靜極而動乎?天不能生地,水不能生火,無愚智皆知之,乃謂陰陽相生,不亦誤乎?蓋天地水火,雖渾然而不可離,實燦然而不可亂。先儒但見其不相離,而未察其不可亂也,故立論混而無別。愚竊以為陰之與陽,謂之相依則可,謂之相生則不可。」(右《第九章》)

  或曰:「何謂太極?」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道,太極也。」「周子之論何如?」曰:「似矣,而實非也。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則固謂太極不外乎陰陽,而陰陽不外乎五行矣。自今論之,水,水也,火,火也,金木水火土之交,變也。土,地也,天安在乎?有地而無天,謂之造化之全,可乎?」一曰:「天太極也,故朱子以上天之載釋太極,以天道流行釋陰陽,豈可謂之有地而無天乎?」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之中有乾有坤,則天地皆太極之分體明矣。以天為太極之全體,而地為天之分體,豈不誤甚矣哉?《太極圖》為性理之首,而其失有如此者,故不可不辨。」(右《第十章》)

  或曰:「張子之《正蒙》何如?」曰:「太虛即氣,太虛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聚則離明得施而有形可見,散則離明不得施而無形不可見。不可因其可見始謂之有,因其不可見遂謂之無。故謂聖人不言有無,言有無為諸子之陋。此其書之大指也。殊不知造化之道,陽為神,陰為形,形聚則可見,散則不可見。神無聚散之跡,故終不可見。今夫人之知覺運動,皆神之所為也,是豈有形而可見乎?觀人則造化之妙可知矣。張子之論,蓋以意見窺測而未至者也。」(右《第十一章》)

  或曰:「邵子之經世何如?」曰:「元會運世之分,無所依據,先儒已有議其失者,今不贅論。天以日月星辰變而為暑寒晝夜,地以水火土石化而為雨風露雷。此其書之大指也。自今觀之,暑寒晝夜皆主,於日月星辰何有焉?風為天所變,雷為火所變,雨露皆水所變,其理甚明,少思則得之矣。火為風,石為雷,土為露,豈不牽強之甚哉?且其取象,《乾》不為天而為日,《離》不為日而為星,《坤》反為水,《坎》反為土,與伏羲之《易》象大異。乃自謂其學出於伏羲之《先天圖》,吾不知其說也。」(右《第十二章》)

  或曰:「子自謂所論皆出於伏羲之《易》,其詳何如?」曰:「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伏羲《易》象之本也。《乾》、《離》皆生於陽,故謂天火為陽;《坤》、《坎》皆生於陰,故謂地水為陰。《乾》變其初九為初六,則為《巽》,故謂風為天之變,蓋天下交於陰也;《坤》變其六三為九三,則為《艮》,故謂山為地之變,蓋地上交於陽也。《離》變其九三為六三,則為《震》,火為陰伏則奮擊而為雷,故謂雷為火之變;《坎》變其初六為初九,則為《兌》,水與陽交則相和而為澤,故謂澤為水之變。《坤》、《艮》、《離》、《震》相比,從其類也。《乾》、《兌》、《坎》、《巽》相遠,無乃以《乾》為陽,可下行於地之分,《坎》為陰之陽,亦能上入於天之分,故兩易其位耶?若以《兌》為《巽》,以《巽》為《兌》,則陰陽之分,尤為明順,然非後學所敢斷也。姑發此意,以俟再來之伏羲正焉。」(右《第十三章》)

  以伏羲之橫圖,豎起觀之,則造化在目中矣。此《易》之《太極圖》也。

  天—乾

  上 澤—兌 陽

  火—離

  雷—震

  風—巽

  水—坎

  下 山—艮 陰

  地—坤

  陰陽管見後語

  造化之妙,先聖已有論者,見於《易象》及《禮祭義》、《春秋左傳》諸篇可考也,但所言簡略耳。蓋以其理微妙難明,恐學者知未及此,驟而語之,反滋其惑,故等閒不論。所謂「子不語神」,「子罕言命」,「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是也。但近世儒者,不察先聖之指,未明造化之妙,輒以己見立論,其說傳於天下,後世學習於耳目之聞見,遂以為理實止此,而不知其謬也。予惜其失,故著《管見》以救之,而爭辯紛然而起,蓋為先入之言所梏耳。予不得已,乃著《管見後語》以發之。學者熟玩而細察焉可也。嘉靖甲午冬至後二日敘。

  造化之道,合言之則為太極,分言之則為陰陽,謂之兩儀。陰陽又分之,則為太陰、太陽、少陰、少陽,謂之四象。四象又分之,則為天地水火風雷山澤之象,謂之八卦。天地水火常在,故為體;雷風山澤或有或無,故謂之變。此皆在造化之中,而未生物也,其既合,則物生矣。(右《第一章》)

  陰形陽神,合則生人,所謂精氣為物也;離則人死,所謂遊魂為變也。方其生也,形神為一,未易察也;及其死也,神則去矣。而去者初無形可見,形雖尚在,然已無所知矣。陽有知而無形,陰有形而無知,豈不昭然而易察哉?(右《第二章》)

  天動而無形,風亦動而無形,天不息,風有時而息,下交於陰,為陰所滯也。高山之顛風猛,蓋去陰稍遠,不大為所滯也;雲霄之上風愈猛,蓋將純乎天也。然則天變而為風也明矣。春夏日近火氣盛,則雷乃發;秋冬日遠火氣微,則雷乃收。雷有電,火光也;雷所擊有燒痕,火所燎也。然則火變而為雷也明矣。若地水之變,則有形易見,不待論也。《周易》謂「停水為澤」,《管見》則以水之化而散者為澤。蓋停水與流水無異,而水之化為雨雪霜露者,於八卦遂無所歸。且澤有散義,先聖亦有雨澤之說,故不從《周易》所取之象。蓋於造化之道不合,雖文王之象,亦不敢從也。(右《第三章》)

  儒者論天道之陰陽,多指四時之變而言,而四時之變,陰陽消長,實指水火而言。而天之本體,則運行水火,在四時之外無消長也。地道之柔剛,則以形論。地火相結,為火所煆者則剛,而火氣行於地者,人不敢犯,亦謂之剛。至於地水,本體至靜而無為,則謂之柔。此所謂地有柔剛,亦自水火而來也。(右《第四章》)

  周子所謂太極,指神而言,無神所不統,故謂太極,神無形,故謂無極而太極。朱子所註亦得其意,但不言神而言理,故讀者未即悟。朱註上天之載,蓋指神而言也,殊不知太極乃陰陽合而未分者也。陰形陽神,皆在其中。及分為陰陽,則陽為天火,依舊為神,陰為地水,依舊為形。若太極本體,止有神而無形,則分後地水之形,何從而來哉?由此化生人物,其心性之神,則皆天火之神所為也,其血肉之形,則皆地水之形所為也。此理先聖屢有言者,但學者忽而不察耳。蓋有形易見,而無形難見,固無怪其然也。(右《第五章》)

  橫渠論「氣聚則離明得施而有形,可見,氣散則離明不得施而無形,故不可見」。夫地之上,虛空處皆天也,此儒者之所共言,亦橫渠之所知也。盈虛空處皆天,氣可謂聚矣,是果有形而可見乎?天變為風,風之猛者,排山倒海,亦可謂氣聚矣,謂之「離明得施有形可見」得乎?故曰「神無聚散之跡」,張子窺測而未至也。(右《第六章》)

  老子謂「有生於無」,周子謂「無極太極而生陰陽五行」,張子謂「太虛無形而生天地糟粕」,所見大略相同。但老子、周子猶謂神生形,無生有,至張子則直謂虛無形,止為氣之聚散,不復知有神形之分,此則又不同也。學者詳之可也。(右《第七章》)

  浚川謂「鬼神無知覺靈應」,凡經訓禍福祭享之類,皆謂「止是聖人以神道設教,實無此理」。此大誤也。人,血肉之軀爾,其知覺感應,孰為之哉?蓋人心之神也。心之神,何自而來哉?蓋出於造化之神也。人有形聲可驗,則謂之有,神無形聲可驗,則謂之無,淺矣。(右《第八章》)

肅敏王浚川先生廷相

  王廷相字子衡,號浚川,河南儀封人。弘治壬戌進士。改庶起士,授兵科給事中。正德戊辰謫為州判,稍遷知縣,複召為禦史,出接陝西鎮守。奄人廖鵬虐民,先生繩之以法,鵬大恨。已而視學北畿,有兩奄幹請,先生焚其書,兩奄亦恨,未有以發也。鵬因上書搆之,兩奄從中主其奏,逮入詔獄。又謫為縣丞,稍遷知縣同知,擢四川僉事,山東副使,皆視學政。嘉靖初,曆湖廣按察使,山東左、右布政使,以右副都禦史巡撫四川,入為兵部左、右侍郎,轉南京兵部尚書,召為左都禦史,進兵部尚書兼掌院事,加太子太保。辛醜罷,又三年而卒,年七十一。隆慶初,贈少保,諡肅敏。

  先生主張橫渠之論理氣,以為「氣外無性」,此定論也。但因此而遂言「性有善有不善」,並不信孟子之性善,則先生仍未知性也。蓋天地之氣,有過有不及,而有愆陽伏陰,豈可遂疑天地之氣有不善乎?夫其一時雖有過不及,而萬古之中氣自如也,此即理之不易者。人之氣稟,雖有清獨強弱之不齊,而滿腔惻隱之心,觸之髮露者,則人人所同也,此所謂性即在清濁強弱之中,豈可謂不善乎?若執清濁強弱,遂謂性有善有不善,是但見一時之愆陽伏陰,不識萬古常存之中氣也。先生受病之原,在理字不甚分明,但知無氣外之理,以為氣一則理一,氣萬則理萬,氣聚則理聚,氣散則理散,畢竟視理若一物,與氣相附為有無。不知天地之間,只有氣更無理。所謂理者,以氣自有條理,故立此名耳。亦以人之氣本善,故加以性之名耳。如人有惻隱之心,亦只是氣,因其善也,而謂之性,人死則其氣散,更可性之可言?然天下之人,各有惻隱,氣雖不同而理則一也。故氣有萬氣,理只一理,以理本無物也。宋儒言理能生氣,亦只誤認理為一物,先生非之,乃仍蹈其失乎?

  雅述

  學者始而用功,必須立敬存誠,以持其志,而後有進。久而純熟,動靜與道為一,則誠敬不待養而自存,志不待持而自定矣。程子論持志曰:「只此便是私。」此言亦過高,儒者遂以主敬存誠,以持志為有意而不務,殊失下學上達之意,近禪氏之虛靜矣。

  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此靜而未感也。人心與造化之體皆然,使無外感,何有於動?故動者緣外而起者也。應在靜也,機在外也,已應矣,靜自如。故謂動以擾靜則可,謂動生於靜則不可,而況靜生於動乎?

  四時行,百物生,可以觀天;動作行事,可以觀聖人。內蘊不可知,而外者可以概覩。天除卻四時百物,聖人除卻動作行事,則其道隱矣,將何以為知天知聖之具?儒者好高,乃謂以動作言語求聖人為末,過矣。推此意也,直欲枯禪白坐以見性乎?

  世變有漸,若寒暑然,非寒而突暑,暑而突寒也。聖人拯變於未然,在平其勢而已矣。平其勢在理,其人情而已矣。故將怨者則德之,將渙者則萃之,將昂者則抑之,此聖人先幾之神也。悠悠坐視,養亂焉耳矣。

  天地之先,元氣而已矣。元氣之上無物,故元氣為道之本。

  薛文清雲:「《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善即性也。」愚謂性道有善有不善,故用明,使皆善而無惡,何用明為?聖人又何強為修道以立教哉?自世之人觀之,善者常一二,不善者常千百,行事合道者常一二,不合者常千百,昭昭雖勉於德行,而惰於冥冥者不可勝計,猶賴讀書以維持之。故謂人心皆善者,非聖人大觀真實之論也。

  聖賢之所以為知者,不過思慮見聞之會而已。世之儒者,乃曰思慮見聞為有知,不足為知之至,別出德性之知為無知,以為大知,嗟乎!其禪乎?不思甚矣。殊不知思與見聞,必由於吾心之神,此內外相須之自然也。

  嬰兒在胞中自能飲食,出胞時便能視聽,此天性之知,神化之不容已者。自余因習而知,因悟而知,因過而知,因疑而知,皆人道之知也。父母兄弟之親,亦積習稔熟然耳。何以故?使父母生之,孩提而乞諸他人養之,長而惟知所養者為親耳,塗而遇諸父母,視之則常人焉耳。此可謂天性之知乎?由父子之親觀之,則凡萬物萬事之知,皆因習因悟因過因疑而然,人也,非天也。近儒好高之論,別出德性之知,以為知之至,而卑學問思辨之知為不足而不至。聖人雖生知,惟性善達道二者而已。其因習因悟因過因疑之知,與人大同。況禮樂名物,古今事變,必待學而後知者哉!

  博粗而約精,博無定而約執其要,博有過不及,而約適中也,此為學心法。世儒乃曰:「在約而不在博。」嗟乎!博惡乎雜者斯可矣!約不自博而出,則單寡而不能以折中,執一而不能以時措,其不遠於聖者幾希!

  性生於氣,萬物皆然。宋儒只為強成孟子性善之說,故離氣而論性,使性之實不明於後世。明道曰:「性即氣,氣即性,生之謂也。」又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便不是。」又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此三言者,於性極為明盡,後之學者,梏於朱子「本然氣質」二性之說,而不致思,悲哉!

  諸儒於體魄魂氣皆雲兩物,又謂魄附於體,魂附於氣,此即氣外有神,氣外有性之說,殊不然。體魄魂氣,一貫之道也。體之靈為魄,氣之靈為魂,有體即有魄,有氣即有魂,非氣體之外別有魂魄來附之也。氣在則生而有神,故體之魄亦靈,氣散則神去,體雖在而魄亦不靈矣。是神氣者,又體魄之主,豈非一貫之道乎?知魂魄之道,則神與性可知矣。

  格物之訓,程、朱皆訓至字。程子則曰:「格物而至於物。」此重疊不成文義。朱子則曰:「窮至事物之理。」是至字上又添出一窮字。聖人之言直截,決不如此。不如訓以正字,直截明當,義亦疏通。

  天之氣有善有惡,觀四時風雲霾霧霜雹之會,與夫寒暑毒厲瘴疫之偏,可覩矣。況人之生,本於父母精血之湊,與天地之氣,又隔一層。世儒曰:「人本天氣,故有善而無惡。」近於不知本始。

  老、莊謂道生天地,宋儒謂天地之先,只有此理。此乃改易面目立論耳,與老、莊之旨何殊?愚謂天地未生,只有元氣,元氣具,則造化人物之道理即此而在,故元氣之上無物、無道、無理。

  《易》雖有數,聖人不論數而論理,要諸盡人事耳,故曰「得其義則象數在其中」。自邵子以數論天地人物之變,棄人為而尚定命,以故後學論數紛紜,廢置人事,別為異端,害道甚矣。

  靜,寂而未感也;動,感而遂通也。皆性之體也。聖人養靜以虛,故中心無物,聖人慎動以直,故順理而應。此皆性學之不得已者。後儒獨言主靜以立本,而略於慎動,遂使克己復禮之學不行,而後生小子,以靜為性真,動為性妄,流於禪靜空虛矣。

  人之生也,使無聖人修道之教,君子變質之學,而惟循其性焉,則禮樂之節無聞,倫義之宜罔察,雖稟上智之資,亦寡陋而無能矣。況其下者乎?

  文中子曰:「性者五常之本,蓋性一也,因感而動為五。」是五常皆性為之也,若曰「性即是理」,則無感、無動、無應,一死局耳。文中子之見為優。荀悅曰:「情意心志,皆性動之別名。」言動則性有機發之義,若曰理,安能動乎?

  或謂「氣有變,道一而不變」,是道自道,氣自氣,歧然二物,非一貫之妙也。道莫大於天地之化,日月星辰有薄食彗孛,雷霆風雨有震擊飄忽,山川海瀆有崩虧竭溢,草木昆蟲有榮枯生化,群然變而不常矣,況人事之盛衰得喪,杳無定端,乃謂道一而不變得乎?氣有常有不常,則道有變有不變,一而不變,不足以該之也。

  太極者,道化至極之名,無象無數,而天地萬物莫不由之以生,實混沌未判之氣也。故曰「元氣」。儒者曰:「太極散而為萬物,萬物各具一太極。」斯言誤矣。何也?元氣化為萬物,萬物各受元氣而生,有美惡有偏全,或人或物,或大或小,萬萬不齊,謂之各得太極一氣則可,謂之各具一太極則不可。太極元氣混全之稱,萬物不過各具一支耳。

  孟子之言性善,乃性之正者也,而不正之性,未嘗不在。其言「口目耳鼻四肢之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豈非不正之性乎?是性之善與不善,人皆具之矣。宋儒乃直以性善立論,而遺其所謂不正者,豈非惑乎?

  朱子答蔡季通雲:「人之有生,性與氣合而已,即其已合而析言之,則性主於理而無形,氣主於形而有質。」即此數言,見先生論性,劈頭就差。人具形氣而後性出焉,今曰性與氣合,是性別是一物,不從氣出,有生之後相來附合耳。此理然乎?人有生氣則性存,無生氣則性滅,不可離而論者也。如耳之能聽,目之能視,心之能思,皆耳目心之固有者,無耳目心,則視聽與思,尚能存乎?聖人之性,亦自形氣而出,但以聖人之形氣純粹,故其性無不善。眾人形氣駁雜,故其性多不善耳。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此非聖人語。靜屬天性,動亦天性,但常人之性,動以物者多,不能盡皆天耳。性者合內外而一之道也,動以天理者,靜必有理以主之,動以人欲者,靜必有欲以基之,靜為天理,而動即逐於人欲,是內外心跡不相合一矣。

  佛氏教人,任持自性。持自性者,執自己之本性也。言一切眾生,皆有本覺,謂本性之靈覺處,雖流轉六道,受種種身,而此覺性不曾失滅,故以此為真性。儒者不達性氣一貫之道,無不浸浸然入於其中。朱子謂本然之性,超乎形氣之外,其實自佛氏本性靈覺而來,謂非依旁異端得乎?大抵性與氣離而二之,必不可得。佛氏養修真氣,雖離形而不散,故其性亦離形而不滅,以有氣即有性耳。佛氏既不達此,儒者遂以性氣分而為二,誤後世之學甚矣。

  慎言

  有形亦是氣,無形亦是氣,道寓其中矣。有形生氣也,無形元氣也,元氣無息,故道亦無息。是故無形者,道之柢也;有形者,道之體也。

  天內外皆氣,地中亦氣,物虛實皆氣,通極上下,造化之實體也。是故虛受乎氣,非能生氣也;理載於氣,非能始氣也。世儒謂理能生氣,即老氏道生天地矣;謂理可離氣而論,是形性不相待而立,即佛氏以山河大地為病,而別有所謂真性矣。可乎?不可乎?

  萬物巨細剛柔,各異其材,聲色臭味,各殊其性,閱千古而不變者,氣種之有定也。人不肖其父,則肖其母,數世之後,必有與祖同其體貌者,氣種之複其本也。

  張子曰:「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皆不得已而然也。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而有象,不失吾常。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橫渠此論,闡造化之秘,明人性之原,開示後學之功大矣。而朱子獨不以為然,乃論而非之。今請辨其惑。朱子曰:「性者理而已矣,不可以聚散言;其聚而生,散而死者,氣而已矣。所謂精神魂魄有知有覺者,皆氣所為也。故聚則有,散則無,若理則初不為聚散而有無也。」由是言之,則性與氣原是二物,氣雖有存亡,而性之在氣外者,卓然自立,不以氣之聚散而為存亡也。嗟乎!其不然也甚矣。且夫仁義禮智,儒者之所謂性也,自今論之,如出於心之愛為仁,出於心之宜為義,出於心之敬為禮,出於心之知為智,皆人之知覺運動為之而後成也。苟無人焉,則無心矣,無心則仁義禮智出於何所乎?故有生則有性可言,無生則性滅矣,安得取而言之?是性之有無,緣於氣之聚散,若曰超然於象氣之外,不以聚散而為有無,即佛氏所謂四大之外,別有真性矣。豈非謬幽之論乎?此不待智者而後知也。精神魂魄氣也,人之生也;仁義禮智性也,生之理也;知覺運動靈也,性之才也。三物者,一貫之道也。故論性也,不可以離氣;論氣也,不得以遺性。此仲尼相近習遠之大旨也。又曰:「氣之已散者,既散而無有矣,其根於理而日生者,則固浩然而無窮。」籲!此言也,窺測造化之不盡者矣。何以言之?氣遊於虛者也,理生於氣者也,氣雖有散,仍在兩間,不能滅也,故曰:「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理根於氣,不能獨存也,故曰:「神與性皆氣所固有。」若曰「氣根於理而生」,不知理是何物?有何種子,便能生氣?不然,不幾於談虛駕空之論乎?今為之改曰「氣之已散者,既歸於太虛之體矣,其氤氳相感而日生者,則固浩然無窮」,張子所謂死而不亡者如此,造化之生息,人性之有無,又何以外於是而他求哉?(《橫渠理氣辨》)

  「性之體何如?」王子曰:「靈而覺,性之始也,能而成,性之終也,皆人心主之。形諸所見,根諸所不可見者,合內外而一之,道也。」「氣質之性,本然之性。何不同若是乎?」曰:「此儒者之大惑也,吾惡能辯之?雖然嘗試論之矣。人有生斯有性可言,無生則性滅矣,惡乎取而言之?故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論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是性之與氣,可以相有而不可相離之道也。是故天下之性,莫不於氣焉載之。今夫性之盡善者,莫有過於聖人也。然則聖人之性,非此心虛靈所具,而為七情所自發邪?使果此心虛靈所具,而為七情所自發,則聖人之性,亦不離乎氣而已。性至聖人而極,聖人之性,既不出乎氣質,況餘人乎?所謂超然形氣之外,複有所謂本然之性者,支離虛無之見,與佛氏均也。可乎哉?」「敢問何謂人性皆善?」曰:「善固性也,惡亦人心所出,非有二本。善者足以治世,惡者足以亂世。聖人懼世紀弛而民循其惡也,乃取其性之足以治世者,而定之曰仁義中正,而立教焉,使天下後世,由是而行則為善,畔於此則為惡。出乎心而發乎情,其道一而已矣。」曰:「人之為惡者,氣稟之偏為之,非本性也。」曰:「氣之駁濁固有之,教與法行,亦可以善,非定論也。世大聰明和粹而為不道者多矣。」曰:「此物欲蔽之爾。」曰:「請言其蔽。」曰:「人心之欲,奪乎道心之天也。」曰:「既謂之心,則非自外得者也,以為由外而有之,內外心跡判矣,而可乎?夫善亦有所蔽者矣。且夫君臣之義,兄弟之仁,非人性之自然乎?臣弑君,弟殺兄,非惡乎?湯、武之於桀、紂,周公之於管、蔡,皆犯仁義而為之,逆湯、武、周公之心,岌乎?怛乎?所終不忍以安者,不能無也。而聖人終不以畔於仁義非之,何耶?懼夫世之狥私心而害治矣,是故以義制情,以道裁性,而求通於治焉。湯、武、周公,仁義自然之性,亦不得以自遂矣。豈惟是哉!見孺子入井,必有怵惕之心,此何心耶?」曰:「人心之自然也。」曰:「己之子與鄰人之子,入井怵惕,將孰切?」曰:「切子。」「救將孰急?」曰:「急子。」曰:「不亦忘鄰人之子耶?」曰:「父子之愛天性,而鄰人緩也。」「由是言之,孺子怵惕之仁,已蔽於父子之愛矣,而人不以為惡,何哉?以所蔽者,聖人治世之道,而不得以惡言之矣。較其蔽則一而已。夫緣教以守道,緣法以從善,而人心之欲不行者,亦皆可以蔽論矣。故曰仁義中正,聖人定之,以立教持世,而人生善惡之性,由之以准也。」(《性辨》)

  論性書(《答薛君采》)

  承駁究鄙論,足仞友益,多謝多謝。然有不得不嗣言者,望再救正,幸幸甚矣?性道之難言也,惟大聖上智,會人理、達天道,乃可宗而信之。餘者知思弗神,詮擇未精,影響前人,傅會成論,自漢以來,此等儒者甚多。故余惟協於仲尼之論者,乃取之以為道,否則必以論正之。雖不舉其誰何,而義則切至矣。今君采之談性也,一惟主於伊川,豈以先生之論,包羅造化,會通宇宙,凡見於言者,盡合道妙,皆當守而信之,不須疑乎?則餘當不復更言矣。不然,脫去載籍,從吾心靈以仰觀俯察,恐亦各有所得,俟後聖於千載之下,不但已也。夫論道當嚴,仁不讓師,伊川吾党之先師也,豈不能如他人依附餘論,以取同道之譽?但反求吾心,實有一二不可強同者,故別加論列,以求吾道之是。其協聖合天、精義入神之旨,則固遵而信之矣。古人有言曰:「甯為忠臣,不作諛仆。」其此之謂乎?請以來論繹之。伊川曰:「陰陽者氣也,所以陰陽者道也。」未嘗即以理為氣,嗟乎!此大節之不合者也。餘嘗以為元氣之上無物,有元氣即有元神,有元神即能運行而為陰陽,有陰陽則天地萬物之性理備矣。非元氣之外,又有物以主宰之也。今曰「所以陰陽者道也」,夫道也者,空虛無著之名也,何以能動靜而為陰陽?又曰:「氣化終古不忒,必有主宰其間者」,不知所謂主宰者,是何物事?有形色耶?有機軸耶?抑緯書所雲「十二神人弄丸」耶?不然,幾於談虛駕空無著之論矣。老子曰「道生天地」,亦同此論,皆過矣!皆過矣!又曰「生之謂性」,程子取之,蓋指氣稟而言耳。其惟本天命之性,則卒歸於孟子性善之說。嗟乎!人有二性,此宋儒之大惑也。夫性生之理也,明道先生亦有定性之旨矣,蓋謂「心性靜定而後能應事」爾,若只以理為性,則謂之定理矣,可乎哉?餘以為人物之性,無非氣質所為者,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言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是性與氣相資,而有不得相離者也。但主於氣質,則性必有惡,而孟子性善之說不通矣。故又強出本然之性之論,超乎形氣之外而不雜,以傅會於性善之旨,使孔子之論,反為下乘,可乎哉?不思性之善者,莫有過於聖人,而其性亦惟具於氣質之中,但其氣之所稟,清明淳粹,與眾人異,故其性之所成,純善而無惡耳。又何有所超出也哉?聖人之性,既不離乎氣質,眾人可知矣。氣有清濁粹駁,則性安得無善惡之雜?故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是性也者,乃氣之生理,一本之道也。信如諸儒之論,則氣自為氣,性自為性,形性二本,不相待而立矣。韓子所謂「今之言性者,雜佛、老而言」者是也。君采試再思之,然乎?否乎?程子以性為理,餘思之累年,不相契入,故嘗以大《易》「窮理盡性」以證其性理不可以為一,《孝經》「毀不滅性」以見古人論性,類出於氣,固不敢以己私意自別於先儒矣。嘗試擬議言性不得離氣,言善惡不得離道,故曰「性與道合則為善,性與道乖則為惡,性出乎氣而主乎氣,道出於性而約乎性」,此餘自以為的然之理也。或曰:「人既為惡矣,反之而羞愧之心生焉,是人性本善而無惡也。」嗟乎!此聖人修道立教之功所致也。凡人之性成於習,聖人教以率之,法以治之。天下古今之風,以善為歸,以惡為禁久矣。以從善而為賢也,任其情而為惡者,則必為小人之流。靜言思之,安得無悔愧乎?此惟中人,可上可下者有之。下愚之人不惟行之而不愧悔,且文飾矣,此孔子所謂不移也。君采請更思之,然乎?否乎?仲尼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伊尹曰:「茲乃不義,習與性成。」是善惡皆性為之矣。古聖會通之見,自是至理,亦何必過於立異,務與孟子同也哉?又曰:「天命之生,則有善而無惡,以生為性,則人性之惡,果天命之惡乎?天命有惡,何以命有德而討有罪?君子遏惡揚善,亦非所以順天休命也。」嗟乎!斯言近迂矣。性果出於氣質,其得濁駁而生者,自稟夫為惡之具,非天與之而何哉?故曰:「天命之謂性。」然緣教而修,亦可變其氣質而為善,苟習於惡,方與善日遠矣。今曰「天命之性有善而無惡」,不知命在何所?若不離乎氣質之中,安得言「有善而無惡」?君采以天之生人生物,果天意為之乎?抑和氣自生自長,如蟯蚘之生於人乎?謂之天命者,本諸氣所從出言之也,非人能之也,故曰:「天也命德討罪。」聖人命之討之也,以天言者,示其理之當命當討,出於至公,非一己之私也。乃天亦何嘗諄諄命之乎?古聖人以天立教,其家法相傳如此,當然以為真,非君采聰明之素矣。「喜怒哀樂未發,不足為中,餘今亦疑之。」君采之論誠是,但餘所謂聖愚一貫者,以其性未發,皆不可得而知其中也。今曰「眾人亂於情而害於性,私意萬端,乍起乍滅,未有能造未發之域者」,是愚人未發,必不能中矣。《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余以為在聖人則然,在愚人則不能然,向之所疑,正以是耳,故曰「無景象可知其為中,以其聖愚一貫也。」今曰「此心未發之時,本自中」,正望再示,本自中正之象,以解餘之惑。夫中者,無過不及之謂也,惟聖人「履道達順」,「允執厥中」,「涵養精一」,是以此心未發之時,一中自如,及其應事,無不中節矣。其餘賢不肖智愚非太過則不及,雖積學累業,尚不能一有所得於中,安得先此未發而能中乎?若曰「人心未發,皆有天然之中」,何至應事便至迷瞀偏倚?此則體用支離,內外心跡判然不照,非理之所有也。若以此章上二節「君子能盡存養省察之功,則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可謂之中」,似亦理得,不然通聖愚而論之,則其理不通矣。嗟乎!理無窮盡者也,心有通塞者也,《墳記》之載,非吾心靈之會悟也,先入之言,梏吾神識之自得也。由是言之,道之擬議,安得同歸而一轍乎?惟自信以俟後聖可矣。昔者仲尼論性,固已備至而無遺矣,乃孟子則舍之而言善,宋儒參伍人性而不合,乃複標本然之論於氣質之上,遂使孔子之言視孟子反為疏漏,豈不畔於聖人之中正乎?君采試思而度之,人性果一道耶?二道耶?此宇宙間之大差,非小小文義得失而已也。且夫揚子雲、韓昌黎、胡五峰諸賢,豈未讀孟氏之書乎?而複拳拳著論以詔世者,誠以性善之說,不足以盡天人之實蘊矣,使守仲尼之舊,則後學又何事此之紛紛乎?望虛心觀理,無使葛藤掛乎舊見,斯正大真實之域可入,而傅會支離畔聖之說,自不擾乎心靈矣。倘猶不相契,望更來複,幸幸!

  陰陽管見辨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者陰陽也,太極者陰陽合一而未分者也。陰有陽無,陰形陽神,固皆在其中矣。故分為兩儀,則亦不過分其本有者,若謂「太虛清通之氣為太極」,則不知地水之陰,自何而來也?

  柏齋謂「神為陽,形為陰」,又謂「陽無形,陰有形」矣,今卻雲「分為兩儀,亦不過分其本有者」,既稱無形,將何以分?止分陰形,是無陽矣。謂分兩儀,豈不自相矛盾?使愚終年思之而不得其說,望將陰陽有無分離之實,再為教之。柏齋又謂「乙太虛清通之氣為太極,不知地水之陰,自何而來?」嗟乎!此柏齋以氣為獨陽之誤也。不思元氣之中,萬有俱備,以其氣本言之,有蒸有濕。蒸者能運動為陽為火,濕者常潤靜為陰為水,無濕則蒸靡附,無蒸則濕不化,始雖清微,鬱則妙合而凝,神乃生焉,故曰「陰陽不測之謂神」。是氣者形之種,而形者氣之化,一虛一實皆氣也,神者形氣之妙用,性之不得已者也,三者一貫之道也。今執事以神為陽,以形為陰,皆出自釋氏仙佛之論,誤矣。夫神必藉形氣而有者,無形氣則神滅矣,縱有之,亦乘夫未散之氣而顯者,如火光之必附於物而後見,無物則火尚何在乎?仲尼之門論陰陽必以氣,論神必不離陰陽,執事以神為陽,以形為陰,愚以為異端之見矣。

  道體兼有無,陰為形,陽為神,神而無形者,其本體蓋未嘗相混也。釋、老謂自無而有,誠非矣。浚川此論出於橫渠,要其歸,則與老氏無而生有者無異也。釋氏則實以有無並論,與老氏不同,此不可不知也。所未精者,論真性與運動之風為二,及以風火為形耳。《陰陽管見》中略具此意,有志於道者詳之可也。浚川所見,出於橫渠,其文亦相似。

  柏齋言道「體兼有無,亦自神無形有來」,此不須再辨。愚謂道體本有本實,以元氣而言也。元氣之上無物,故曰太極,言推究於至極,不可得而知。故論道體必以元氣為始,故曰有虛即有氣,虛不離氣,氣不離虛,無所始無所終之妙也。氣為造化之宗樞,安得不謂之有?執事曰:「釋、老謂自無而有誠非矣」,又謂餘論「出於橫渠,要其歸則與老氏合」。橫渠之論與愚見同否,且未暇辨,但老氏之所謂虛,其旨本虛無也,非愚以元氣為道之本體者,此不可同論也,望再思之。

  日陽精,蓋火之精也,星雖火餘,然亦有其體矣。陰止受火光以為光者,如水與水精之類也,猶月之小者也。風雷雖皆屬陽,然風屬天之陽,雷屬火之陽,亦不可混。至於雲則屬陰水,今獨不可謂之陽也。

  陰陽即元氣,其體之始本自相渾,不可離析,故所生化之物,有陰有陽,亦不能相離。但氣有偏盛,遂為物主耳。星隕皆火,能焚物,故為星,為陽餘。柏齋謂「雲為獨陰」矣,愚則謂陰乘陽耳,其有象可見者,陰也;自地如縷而出,能運動飛揚者,乃陽也。謂「水為純陰」矣,愚則為陰挾陽耳,其有質而就下者,陰也;其得日光而散為氣者,則陽也。但陰盛於陽,故屬陰類矣。

  天陽為氣,地陰為形,男女牡牝,皆陰陽之合也,特以氣類分為陰陽耳。少男有陽而無陰,少女有陰而無陽也。寒暑晝夜,《管見》有論,至於呼吸,則陽氣之行,不能直遂,蓋為陰所滯而相戰耳,此屈伸之道也。「凡屬氣者皆陽,凡屬形者皆陰。」此數語甚真。然謂之氣,則猶有象,不如以神字易之。蓋神即氣之靈,尤妙也。愚嘗驗經星河漢位次景象,終古不移,謂天有定體,氣則虛浮,虛浮則動盪,動盪則有錯亂,安能終古如是?自來儒者謂天為輕清之氣,恐未然。且包天地外,果爾輕清之氣,何以乘載?地水氣必上浮,安能左右旋轉?漢郤萌曰:「天體確然在上。」此真至論。智者可以思矣。

  柏齋惑於釋氏地水火風之說,遂謂風為天類,以附成天地水火之論,其實不然。先儒謂風為天體旋轉蕩激而然,亦或可通。今雲「風即天類」,誤矣。男女牝牡,專以體質言,氣為陽,而形為陰,男女牝牡皆然也。即愚所謂陰陽有偏盛,即盛者恒主之也。柏齋謂「男女牝牡,皆陰陽相合」是也,又謂「少男有陽而無陰,少女有陰而無陽」,豈不自相背馳?寒暑晝夜,以氣言,蓋謂屈伸往來之異,非專陰專陽之說。愚於董子「陽日陰月」辨之詳矣。呼吸者氣機之不容已者,呼則氣出,出則中虛,虛則受氣,故氣入。吸則氣入,入則中滿,滿則溢氣,故氣出。此乃天然之妙,非人力可以強而為之者。柏齋謂「陽為陰滯而相戰」,恐無是景象,當再體驗之,何如?柏齋又謂愚之所言「凡屬氣者皆陽,凡屬形者皆陰,以下數語甚真」,此愚推究陰陽之極言之,雖蔥蒼之象,亦陰,飛動之象,亦陽,蓋謂二氣相待而有離其一不得者,況神者生之靈,皆氣所固有者也,無氣則神何從而生?柏齋欲以神字代氣,恐非精當之見。

  土即地也,四時無不在,故配四季。木溫為火熱之漸,金涼為水寒之漸,故配四時,特生之序不然耳。五行家之說,自是一端,不必與之辨也。火旺於夏,水旺於冬,亦是正理。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謂河凍川冰,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凍為水之本體,流動為天火之化也,誤矣。

  柏齋曰:「土即地,四時無不在。」愚謂金木水火無氣則已,有則四時日月皆在。何止四季之月?今土配四季,金木水火配四時,其餘無配。時月五行之氣,不知各相退避乎?即為消滅乎?突然而來,抑候次於何所乎?此假像配合,穿鑿無理,其較然者。世儒惑於邪妄而不能辨,豈不可哀!柏齋又曰:「五行家之說,自是一端,不必與辨。」愚謂學孔子者,當推明其道,以息邪說,庶天下後世崇正論行正道,而不至陷於異端可也。何可謂「自是一端,不必與辨」?然則造化真實之理,聖人雅正之道,因而蒙蔽晦蝕,是誰之咎?其謂水旺於冬,猶為痼疾。夫夏秋之時,膚寸雲靄,大雨時行,萬流湧溢,百川灌河海,潮為之嘯逆,不於此時而論水旺,乃於水泉閉涸之時,而強配以為旺,豈不大謬?又謂:「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謂河凍川冰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凍為水之本體,流動為天火之化。」嗟乎!此尤不通之說。夫水之始化也,冰乎?水乎?使始於冰,雖謂冰為水之本體,固無不可矣。然果始於冰乎?水乎?此有識者之所能辨也。夫水之始,氣化也,陽火在內,故有氣能動;冰雪者,雨水之變,非始化之體也,安可謂之本?裂膚墮指,而江海不冰,謂「流動為天火之化」,得乎哉?

  人之神與造化神一也,故能相動,師巫之類,不可謂無。浚川舊論天地無知,鬼神無靈,無師巫之術,今天地鬼神之說變矣,而師巫猶謂之無,如舊也,何哉?此三事一理也,特未思耳。神能禦氣,氣能禦形,造化人物無異,但有大小之分耳。造化神氣大,故所能為者亦大,人物神氣小,故所能為者亦小,其機則無異也。州縣小吏亦能竊人主之權以行事,此師巫之比也。行禱則求於造化之神也,設位請客,客有至不至,設主求神,神有應不應,然客有形,人見之,神無形,人不能見也,以目不能見,遂謂之無,淺矣。此木主土偶之比也。蒸水為雲,灑水為雨,搖扇起風,放炮起雷,皆人之所為也,皆人之所共知也。此雖形用,主之者亦神氣也。師巫則專用神氣,而不假於形者也。通此,則邪術之有無可知矣。浚川論人道甚好,特天道未透耳。蓋其自處太高,謂人皆不及己,故謂己見不可易耳。吾幼時所見,與浚川大同,後乃知其非。吾料浚川亦當有時而自知其非也。

  《慎言》此條,乃為師巫能致風雲雷雨而言,故曰「雨暘風霆,天地之德化」,而師巫之鬼不能致耳。或能致者,偶遇之也。至於邪術,亦未嘗謂世間無此,但有之者,亦是得人物之實氣而成,非虛無杳冥,無所憑藉而能之也。如採生折割,如滌目幻視等類,與師巫之虛無杳冥,能致風雨不同,皆藉人物之實氣。柏齋又謂「造化之神氣大,故所能為者亦大,人物之神氣小,故所能為者亦小,其機則無異矣」,愚則謂天所能為者人不能為,人所能為者天亦不能為之。師巫若能呼風喚雨,何不如世俗所謂吹氣成雲,噀唾成雨,握手成雷,拂袖成風,頃刻之間,靈異交至,又何必築壇敕將,祭禱旬朔,以待其自來?豈非狂惑耶?俗士乃為信之,悲哉!柏齋又謂「州縣小吏,亦能竊人主之權」,以為師巫能竊天神之權,愚以為過矣。小吏、人主皆人也,所竊皆人事也,故可能。師巫人也,風雨天也,天之神化,師巫安能之?投鐵於淵,龍起而雨,此乃正術,亦非冥祈,不可同也。又謂「設主請客,有至不至,如師巫求神,有應不應」,此皆為師巫出脫之計。請客不至,或有他故,求神不應,神亦有他故邪?此可以發笑。又謂「蒸水為雲,灑水為雨,搖扇起風,放炮起雷,為人之神氣所為」,不知此等雲雨風雷真耶?假耶?若非天道之真,不過物象之似耳,與師巫以人求天,有何相類?且師巫專用神氣,而不假之以形,不知是何神靈,聽師巫之所使?抑師巫之精神耶?此類說夢,愚不得而知之。其謂愚「論人道甚好,持天道未透,蓋自處太高,謂人皆不及己,故執己見不可易」,又謂「向時所見,與浚川大同,後乃知其非,吾料浚川亦當有時自知其非」,此數言教愚多矣,但謂「自處太高」,謂「人不及己」,此則失愚之心也。夫得其實理則信,不得其理,此心扞格不契,何以相信?使芻蕘之言會於愚心,即躍然領受,況大賢乎?謂「人不及己,執所見而不易」,此以人為高下,而不據理之是非者之為也。愚豈如是?望體恕,幸甚!柏齋又雲「神能禦氣,氣能禦形,以神自外來,不從形氣而有,遂謂天地太虛之中,無非鬼神,能聽人役使,亦能為人禍福」,愚則謂必得形氣而有,如母能生子,子能為母主耳。至於天地之間,二氣交感,百靈雜出,風霆流行,山川冥漠,氣之變化,何物不有?欲離氣而為神,恐不可得,縱如神仙屍解,亦人之神乘氣而去矣,安能脫然神自神,而氣自氣乎?由是言之,兩間鬼神,百靈顯著,但恐不能為人役使,亦不能為人禍福耳。亦有類之者,人死而氣未散,乃憑物以祟人,及夫罔兩罔象、山魈木夔之怪,來遊人間,皆非所謂神也。此終古不易之論,望智者再思之,何如?

  讀禍福祭祀之論,意猶謂鬼神無知覺作為,此大惑也。人血肉之軀耳,其有知覺作為,誰主之哉?蓋人心之神也。人心之神,何從而來哉?蓋得於造化之神也。故人有知覺作為,鬼神亦有知覺作為,謂鬼神無知覺作為,異於人者,梏於耳目聞見之驗,而不通之以理,儒之淺者也。程、張不免有此失,先聖論鬼神者多矣,乃一切不信,而信淺儒之說,何也?豈梏於耳目聞見之跡,而不能通之以理者乎?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語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故知人之為善為惡,乃得福得禍之本,其不順應者,幸不幸耳。故取程子答唐棣之論,乃為訓世之正。今柏齋以禍福必由於鬼神主之,則夫善者乃得禍,不善者乃得福,鬼神亦謬惡不仁矣,有是乎?且夫天地之間,何虛非氣?何氣不化?何化非神?安可謂無靈?又安可謂無知?但亦窅冥恍惚,非必在在可求,人人得而攝之,何也?人物巨細,亦夥矣,攝人必攝物,強食弱,智戕愚,眾暴寡,物殘人,人殺物,皆非天道之常,性命之正。世之人物相戕相殺,無處無之,而鬼神之力,不能報其冤,是鬼神亦昧劣而不義矣,何足以為靈異!故愚直以仲尼「敬鬼神而遠之」以為至論,而祭祀之道,以為設教,非謂其無知無覺而不神也。大抵造化鬼神之跡,皆性之不得已而然者,非出於有意也,非以之為人也,其本體自如是耳。於此而不知,皆淺儒誣妄,惑於世俗之見,而不能達乎至理者矣。此又何足與辨!

  先聖作《易》,見造化之妙,有有形無形之兩體,故畫奇耦以象之,謂之兩儀,見無形之氣,又有火之可見者,有形之形,又有水之可化為氣者,故於奇之上又分奇耦,耦之上亦分奇耦,謂之四象,是畫《易》之次第,即造化之實也。乃謂其局而謬,誤矣。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聖人推論畫《易》之原,非論天地造化本然之妙用也。函谷當時往往准《易》以論造化,愚嘗辭而病之。柏齋前謂太極為陰陽未分,兩儀謂陰陽已分,似也。今於生四象,又謂聖人「見無形之氣,又有火之可見,有形之形,又有水之可化為氣者,故於奇之上又分奇耦,耦之上亦分奇耦,謂之四象。」嗟乎!此論為蛇添足,又豈自然而然之道哉?先儒謂四象為陰陽剛柔,四少乃本《易》中之所有者,後人猶議其無據,今乃突然以形氣水火名之,於《易》戾矣。形氣,《易》卦未嘗具論,水火,卦有《坎》《離》,此而名之,豈不相犯?求諸要歸,大抵柏齋欲以《易》卦之象,附會於造化,故不覺其牽合穿鑿至此耳。嗟乎!《易》自邵、朱以來,如《先天》、《後天》、《河圖》、《五行》,任意附入者已多,及求諸六十四卦,何曾具此?後學自少至老,讀其遺文,迷而不省,又為衍其餘說,日膠月固而不可解。使四聖之《易》,雜以異端之說,悲哉!

  天地未生,蓋混沌未分之時也,所謂太極也,天神地形,雖曰未分,實則並存,而未嘗缺一也。太虛之氣,天也,神也,以形論之,則無也;地則形也,非太虛之氣也,以形論之,則有也。分為天地,與未分之時無異也。謂儒者之道,無無,無空者,非也。神與形合,則物生,所謂精氣為物也;神去形離,則物死,所謂遊魂為變也。神存人心,性是也,無形也;形在人血肉是也,無知也。方其生也,形神混合未易辯也,及其死也,神則去矣,去者固無形也,形雖尚在,固已無知而不神矣。此理之易見者也。乃謂儒道無無、無空,何也?此說出於橫渠,不足為據。蓋橫渠見道亦未真也。老氏謂「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誤矣。橫渠力辨其失,及自為說,則謂「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耳。」客形有也,生於無形,此與老氏有生於無者何異?是無異同浴而譏裸裎也。釋氏猶知形神有無之分,過於橫渠,特未精耳。

  太虛太極陰陽有無之義,已具於前,不復再論。但源頭所見各異,故其說遂不相入耳。愚以元氣未分之前,形、氣、神沖然皆具,且以天有定體,安得不謂之有?不謂之實?柏齋以天為神,為風,皆不可見,安得不謂之無?不謂之空?今以其實言之,天果有體邪?果止於清氣耶?遠不可見,故無所取證耳。若謂天地水火本然之體,皆自太虛種子而出,道體豈不實乎?豈不有乎?柏齋謂儒道有無有空,不過以天為神,遂因而誤之如此。且夫天包地外,二氣洞徹萬有,莫不藉之以生,藉之以神,藉之以性,及其形壞氣散,而神性乃滅,豈非生於本有乎?柏齋以愚之論出於橫渠,與老氏「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不異,不惟不知愚,及老氏亦不知矣。老氏謂萬物生於有,謂形氣相禪者,有生於無,謂形氣之始本無也。愚則以為萬有皆具於元氣之始,故曰:「儒之道本實、本有,無無也、無空也。」柏齋乃取釋氏猶知形神有無之分,愚以為柏齋酷嗜仙佛,受病之源矣。

  五行生成之數,誠妄矣。有水火而後有土之說,則亦未也。天地水火,造化本體,皆非有所待而後生也。木金則生於水火土相交之後,《正蒙》一段論此甚好,但中間各有天機存焉,天神無形,人不能見,故論者皆遺之,此可笑也。浚川所見,高過於函谷,函穀所見,多無一定,細觀之自見,今不暇與辯也。嘉靖甲午十月晦日,書於柏齋私居。

  柏齋謂天地水火,造化本體,皆非有所待而後生。愚則以為四者皆自元氣變化出來,未嘗無所待者也。天者氣化之總物,包羅萬有而神者也,天體成則氣化屬之天矣,故日月之精交相變化,而水火生矣。觀夫燧取火於日,方諸取水於月,可測矣。土者水之浮滓,得火而結凝者,觀海中浮沫久而為石,可測矣。金石草木水火土之化也,雖有精粗先後之殊,皆出自元氣之種,謂地與天,與水火一時並生,均為造化本體,愚切以為非然矣。

  老氏謂「有生於無」,周子謂「無極太極生二五」,橫渠謂「太虛無形生天地糟粕」,所見大略相同,但老氏、周子猶謂「神生形,無生有」,橫渠則謂「虛與形」止由「氣之聚散」,無「神形」「有無」之分,又不同也。予竊謂論道體者,《易》象為至,老子、周子次之,橫渠為下,蓋以其不知神形之分也。

  神形之分,魂升而魄降也,古今儒者,孰不知之?今謂老子、周子知之,橫渠不知,豈不冤哉?大抵老氏、周子不以氣為主,誠以為無矣,與柏齋以神為無同義,與橫渠「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大相懸絕。夫同道相賢,殊軌異趨,柏齋又安能以橫渠為然?嗟乎!以造化本體為空為無,此古今之大迷,雖後儒扶正濂溪無極之旨,曰「無聲無臭,實造化之樞紐,品彙之根柢」,亦不明言何物之主,豈非談虛說空乎?但形神之分,能知陰陽果不相離,則升而上者氣之精也,降而下者氣之跡也,精則為神、為生、為靈明,跡則為形、為死、為糟粕。神之氣終散歸於太虛,不滅息也;形之氣亦化歸於太虛,為腐臭也。則造化本體,安得不謂之有?安得不謂之實?老、釋之所謂有無,有空者,可以不攻而自破,世儒謂「理能生氣」者,可以三思而自得矣。望柏齋以意逆志,除去葛藤舊見,當自契合。

  地上虛空處皆天,天氣可為聚矣,是豈有形而可見乎?天變為風,風之猛者,排山倒海,氣之聚益顯矣,謂之離明得施,有形可見,得乎?故曰陽為神,無聚散之跡,終不可見,而張子之論未至也。予初著《管見》,多引而不發,蓋望同志深思而自得之也。忽然而不察者皆是矣,因複引而伸之,然不能盡言也,其餘則尚有望於世之君子焉。甲午冬至前三日書。

  地上虛空處謂之皆氣則可,謂之皆天則不可。天自有體,觀星象,河漢確然不移,可以測知。且天運於外,無一息停,虛空之氣,未嘗隨轉,謂地上皆天,恐非至論矣。風之猛者,排山倒海,謂氣之動則可,謂氣之聚則不可。夫氣之動,由力排之也。力之排,由激致之也。激之所自,天機運之也。此可以論風矣。謂天運成風則可,謂天即風則不可。氣雖無形可見,卻是實有之物,口可以吸而入,手可以搖而得,非虛寂空冥,無所索取者。世儒類以氣體為無厥覩,誤矣。愚謂學者必識氣本,然後可以論造化,不然頭腦既差,難與論其餘矣。

  陰陽不測之謂神,地有何不測而謂之神邪?若謂地之靈變,此是天之藏於地者耳,非地之本體也。

  柏齋曰:「陰陽不測之謂神,地有何不測而謂之神?」愚則以為後坤發育,群品載生,山川蘊靈,雷雨交作,謂地不神,恐不可得。又曰:「地有靈變,此天藏於地者,非地本體。」若然,則地特一大死物矣,可乎?愚則以為萬物各有稟受,各正性命,其氣雖出於天,其神即為己有,地有地之神,人有人之神,物有物之神,謂地不神,則人物之氣亦天之氣,謂人物不能自神,可乎?此當再論。

  張子謂:「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形生於無形,此與老子「有生於無」之說何異?其實造化之妙,有者始終有,無者始終無,不可混也。嗚呼!世儒惑於耳目之習熟久矣,又何可以獨得之意強之哉!後世有揚子者,自相信矣。

  愚嘗謂天地水火萬物皆從元氣而化,蓋以元氣本體,具有此種,故能化出天地水火萬物,如氣中有蒸而能動者,即陽,即火;有濕而能靜者,即陰,即水。道體安不謂之有?且非濕則蒸無附,非蒸則濕不化,二者相須而有,欲離之不可得者,但變化所得有偏盛,而盛者嘗主之,其實陰陽未嘗相離也。其在萬物之生,亦未嘗有陰而無陽,有陽而無陰也。觀水火,陰陽未嘗相離可知矣。故愚謂天地水火萬物,皆生於有,無無也,無空也。其無而空者,即橫渠之所謂客形耳,非元氣本體之妙也。今柏齋謂神為無形,為有,且雲「有者始終有,無者始終無」,所見從頭差異如此,安得強而同之?柏齋又雲「後世有楊子雲自能相信」,愚亦以為俟諸後聖,必能辯之。

文裕黃泰泉先生佐

  黃佐字才伯,號泰泉,廣之香山人。正德庚辰進士。改庶起士,授編修,出為江西提學僉事。棄官歸養,久之起右春坊,右諭德,擢侍讀學士,掌南京翰林院事。卒,贈禮部右侍郎,諡文裕。先生以博約為宗旨,博學於文,知其根而溉之者也。約之以禮,歸其根則千枝萬葉,受澤而結實者也。博而反約於心,則視聽言動之中禮,喜怒哀樂之中節,彝倫經權之中道,一以貫之而無遺矣。蓋先生得力於讀書,典禮樂律詞章無不該通,故即以此為教。是時陽明塞源拔本論,方欲盡洗聞見之陋,歸併源頭一路,宜乎其不能相合也。然陽明亦何嘗教人不讀書?第先立乎其大,則一切聞見之知,皆德性之知也。先生尚拘牽於舊論耳。某幼時喜博覽,每舉《楊用修集》,韓孟郁上桂謂某曰:「吾鄉黃才伯,博物君子也。子何不讀其集乎?」今為《泰泉學案》,念亡友之言,為之潸然。

  論學書

  德性之知,本無不能也,然夫子之教,必致知而力行,守約而施博,於達道達德,一則曰「未能一焉」,一則曰「我無能焉」,未嘗言知而廢能也。程子曰:「良能良知,皆無所由,乃出於天,不系於人。」又曰:「聖人本天,釋氏本心。」蓋《大學》言致知,系於人之問學者也,孟子言良知必兼良能,本於天命之德性者也。惟宋呂希哲氏,獨以致知為致良知,而廢良能,則是釋氏以心之覺悟為性矣。《圓覺經》以事理為二障,必除而空之,則理不具於心,心不見於事,惟神識光明而已。反身而誠,似不如是。(《複林見素》)

  昨承教中和之說,謂陽明《傳習錄》雲:「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之。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今人用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則知其體亦未能得未發之中。」執事謂:「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性無有不善,若無未發之中,則人皆可為堯、舜,豈謬語哉?」蓋陽明之學,本於心之知覺,實由佛氏。其曰:「只是一念良知,徹首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此乃《金剛經》不生不滅,入涅槃覺。安知所謂中和也?又曰:「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又曰:「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即吾所謂良知。」又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此又畔孟子性善之說矣。既曰「無善」,安得又曰「是謂至善」?是自相矛盾也。又曰:「吾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悔悟錯用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執事謂其「與佛、老汩沒俱化,未嘗悔悟,但借良知以文飾之爾」,誠然!誠然!生謂中庸者,作聖之樞要,而精一執中之疏義也。明乎此,則佛、老之說,祇覺其高虛而無實,避去不暇,又何汩沒之有哉?夫堯、舜始言中,孔子始言中庸之為德,中不啻足矣,而言庸何也?蓋慮人以中難知難行,而不知人皆可以為堯、舜,故又以庸言之。蓋謂無過不及之中,乃平常應用之理,降衷秉彝,人人所同也。故子思述孔子之意,以為此篇「凡言及品節限制,而操存於內者,皆以防人心之危也;言及天地民物,皆以廓道心之微也。」然道心之發,恒與人心相參,則察之不容以不精,守之不容以不一,必精而至一,則中可用於民,推之天下國家,而天地位萬物育矣,其用功以致中和也。俗儒皆以戒懼為靜而存養,慎獨為動而省察,然《章句》、《或問》惟言存養省察,未嘗分言動靜也。生愚以為此乃默識天性,而操存涵養之學,以此訓人,以此修道立教,無非中庸之為德,合內外之道,即《易》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性既存於心,心自見於事,聖神功化之極,自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昨談及此,猶未之詳也,試更詳一得之愚可乎?蓋首章「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與末章「不動而敬,不言而信」,正是相應。聖學相傳,《洪範》五事,孔門四勿,皆從此用功,雖稠人廣坐之中,從事於此,惟恐少怠。《記》所雲「哀樂相生」,正明目以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以聽之,不可得而聞也。豈待感物而動哉?故又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默識天性之中,庶乎情發而皆中節。由此推極,則中和致矣。若待靜時存養,則無有所謂「不睹不聞,不動不言」之時矣。嘗當中夜不接物時驗之,目睹隙光,耳聞更漏,或擁衣而動,呼童而言,未有無思無慮如槁木者,故曰「才思即是已發」。惟內視返觀,則性如皎日,有過即知,是謂明德。好惡本無一偏,豈非未發之中乎?若對客應酬亦然,一有偏處,即靜以待之,則喜怒哀樂之發無不中節,而和自中出矣。涵養日久,便是默而成之,篤恭而天下平,不獨成己而已。若嘵嘵講學,各執一端,則自相乖戾,去中和遠矣。(《與徐養齋》)

  箋詁者,聖經之翼也;諸子者,微言之遺也;史牒者,來今之准也;雜文者,蘊積之葉也。世之談道者,每謂心苟能明,何必讀書?吾夫子既斥仲由之佞矣,又謂皋、夔、稷、契何書可讀?然則《三墳》、《五典》之書,傳自上古者,胡為誦法於刪述之前耶?《十三經註疏》中,多有可取者,如鄭氏釋道不可離,曰「道猶道路也,出入動作由之,離之惡乎從也?」其言似粗而實切,苟謂真儒不是康成,而顓求明心見性,則又入禪矣。荀、楊雖大醇小疵,而不敢擬經,其言亦有所見。近世乃有取於《文中子》,以為聖人複起,不能易也。謂之何哉?執事曰:「二程謂老氏之言,無可闢者,惟釋氏之說,衍蔓迷溺至深,故宋儒多取道家言。如周茂叔自無而有,自有歸無,乃李筌之《陰符》也。張子厚清虛一大,乃莊周之太虛也。朱子之《調息箴》,乃老聃之玄牝也。矧又註《參同契》、《陰符經》,盛傳於世邪?」蓋去聖日遠,而內聖外王之學,老莊頗合吾儒,遂至此爾。近日《金剛》、《圓覺》及六祖《壇經》為講道學者所宗,陽儒陰釋,自謂易簡不涉支離。如降伏其心,見自本性,有大定力者,謂之金剛;統眾德而大備,爍群昏而獨照者,謂之圓覺;不思善、不思惡時,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則又《壇經》兼定力獨照之蘊者也。佐嘗取《圓覺經》觀之,其圓攝所歸,循性差別,有三種焉:一曰奢摩他,謂寂靜輕安,於中顯現,如鏡中像;二曰三摩缽提,謂除去根塵幻化,漸次增進,如土長苗;三曰禪那,謂妙覺隨順寂滅,不起浮想。此三種淨觀,隨學一事,故有單修、齊修、前修、後修之等,有二十五輪,是其支離,反不如老氏之簡易矣。(《與崔洹野》)

  所示卓小仙事,乃生所欲聞者。大抵人者,鬼神之會也。人道盛則鬼道衰,亦理也。辯論之詳,可以正人心息邪說矣。向者項甌東來言,曾會小仙,述其形貌之詳,與其作詩,報人禍福,竊疑其為物鬼耳,暫時為人,忽又化去,如貴郡九鯉湖何仙,亦其比也。人心趨向,務為崇飾,則建祠祀之,遂傳於世。如葛洪《神仙傳》,祖劉向《列仙傳》而附益之,久則人不復信。如九鯉湖祈夢所得吉凶,多不可明者,但人臆度,或有偶合者。周翠渠公昔守廣德,觀所紀祠山,其謬妄亦可見矣。周公作《金縢》,自謂多材多藝,能事鬼神。蓋陰陽二氣屈伸往來於天地之間,無非鬼神也,而周公所謂鬼神,即指三王以魂魄言。《詩》曰「三後在天」,又曰「文王在上」,蓋沒為明神,上與天合,非但為人鬼而已也。《易》彖傳、文言亦同此義。而《豐》彖尤明白,曰「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盈虛消息,乃造化之跡,而鬼神則人之魂魄也。合《大傳》、《祭義》而觀之,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魂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而神合,精氣為物,既沒猶如生時,若魄雖降,而遊魂不散,則為變矣。變則滯而不化,出為妖怪,如伯有為厲是已。故子產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夫匹夫匹婦強死與殤者,魂魄猶能憑依人以淫厲,況伯有乎?」僧道之為仙佛,魄降魂遊,亦猶是也。周公制《禮》,《大宗伯》既興神鬼示之禮矣,末又曰:「凡以神仕者,掌三辰之法,以猶神鬼示之居,辨其名物。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示物鬽。」辰者,日月星斗,各至於辰,躔次而畢見也。猶者,圖像也。居者,坐位也。報天主日及四望,其氣常伸,故謂之天神,而位於上。禮月及四瀆山川,顯以示人,其氣二而小,故謂之地示,而位於下。享五帝祖禰在陰陽之間,故謂之人鬼。名物則禮樂之器也。天神人鬼,以冬日至致之,應陽氣也。人鬼魂氣歸天,昭明於上,與天神為類。地示物鬽,以夏日至致之,應陰氣也。物鬽則百物之精,如山林川澤諸示在幽陰者是也。豈非大合樂?分而序之,以降天神,出地示,格人鬼,為成者與?《樂記》曰「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和故百物不失,節故祀天祭地」者此也。小仙殆亦百物之精,使貴邑人或祠之,則與何仙類矣。老聃得長生久視之道,百有餘歲。朱子謂莊周明言老聃死,則人鬼爾。道家列為三清,位於昊天上帝之上,何哉?據程子謂道家之說,無可闢者,以文王於昭於天例之,雖位於天神地示之中可也。生愚素不喜佛書,如姚秦時,五胡十六國稱帝稱王,迭興迭滅,梵僧鳩摩羅什從而附會之,其所譯《法華經》,謂佛說法時來聽受者,菩薩八萬人,天子七萬二千人,其餘天王鬼神之類,不可勝紀。又文殊師利於海中宣說是經,娑竭龍女忽現於前,禮敬獻一寶珠,受之,即變成男子。又觀世音普門品,複有十數變現,此則妄為誇大,無從而猶其居,又與道家異矣。邇來學術分裂,立門戶,尊德性者,厭棄聖經而喜誦佛書,如曰「佛氏之學,亦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又曰「心隨《法華》轉,非是轉《法華》」,謂之何哉?謂之何哉?生今與後進講學,只博約二語而已,讀書以明之。聞見之知,研究此理,博文也,反身以誠之;德性之知,惇庸此理,約禮也。自媿淺薄,未見有謹信者爾。不能談禪,以應變現,奈何!奈何!(《與鄭抑齋》)

  羅整菴雲:「氣本一也,而一動一靜,一往一來,一闔一闢,一升一降,迴圈無已,積微而著,由著複微,為四時之溫涼寒暑,為萬物之生長收藏,為斯民之日用彝倫,為人事之成敗得失,千條萬緒,紛紜膠轕,而卒不可亂,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初非別有一物,依於氣而立,附於氣以行也。人物之生,受氣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後,其分則殊。」因思孔子系《易》,言性與天道,有統言天命率性之道,如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朱子釋之曰:「陰陽迭運者氣也,其理則所謂道。」嘗曰:「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無無氣之理。」又曰:「人之所以為人,其理則天地之理,其氣則天地之氣,理無跡不可見,故於氣觀之,既以為一矣。」又曰:「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理,有理便有氣,流行發育萬物。」此言理在氣先也。註《中庸》則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則理又在氣後矣,是判理氣而為二,乃未定之論也。然道之大原出於天,既曰「天積氣也」,又曰「天者理而已矣」,理氣判而為二,豈天兼之與?抑理氣各有一天與?蓋人窮理於心,一氣自太極而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土在其中,則為五行。自此化生萬物,飛潛動植,皆人以文字名之爾。是則理由羲畫始也,而文字生焉,豈有理在天地之先,而乘氣以行,如人乘馬者哉?由此辨之,氣之有條不可紊者,謂之理,理之全體不可離者,謂之道。天生人物,靈蠢不同,實有主宰之者,惟得天命之正,而能存存無息,則可以配命同天,故《詩》、《書》言天又言帝,如曰:「敕天之命,惟時惟幾」,敕敬而正之也。無一時無一事而不敬慎以存養省察者,即《中庸》所雲也。如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不言天而言帝者,有主宰於其間,使靈而為人者,其性異於蠢物,與牛犬之性不同,即孟子所言也。說者謂心中之氣,寓理而靈,故曰「心神」。然太虛中亦有氣,靈如人心者,則曰「天神」,故紫微有星,謂之帝。人能學問涵養,充實其德,而有光輝,即天也已。上下通徹,無有間隔,是故以性情謂之乾,以妙用謂之神,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苟棄天焉,天亦棄人矣。《書》曰:「非天不中,惟人在命。」此之謂也。乃若形而上者謂之道,則以爻象所形而言,世儒一概論之,誤矣。(《與林兆泉上元》)

  試共分源論之,孔子翼《易》,言心性天道,有自卦爻取象言者,亦有自天人統言者,如《習坎》「有孚維心亨」,此所謂心,乃剛中之象也;「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此所謂心,乃聖人之心也。《乾》之利貞曰性情,《複》之見天地之心,皆象焉耳矣。「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統言天人之理。所謂陰陽,乃二氣流行於天地之間者,何與於取象哉?其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與器對,此則論卦爻陰陽而立是名也。後儒概以統言者混論之,則誤矣。程子曰「惟此語截得上下分明」,亦是象言也。蓋道非無形也,無形則與器離而不合,豈非窈冥昏默之說乎?夫卦爻陰陽之見於奇偶,猶有生之類肖形於天地者也。凡物象可見者,皆謂之形。然非非道也,自形以上即謂之道矣,蓋其一陰一陽,動而無動,靜而無靜,不離乎形,而亦不雜乎形者也。道非器也,自形以下即謂之器矣,蓋其囿於陰陽,靜而無動,動而無靜,所象之物,成形而滯於形者矣。不分道器,則混精粗於一矣;不知上下,則歧有無而二之矣。故曰:「道亦器,器亦道,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今分源體要終發明,偶亦相合。(《與王分源任用》)

  生惟安於命而無欲速,蓋成周以《詩》、《書》造士,以三物賓興,自一年離經辨志,迨九年大成,而猶待強迺仕,若此其久者,何也?欲其多識而貫之以一,博文而約之以禮,畜德以潤身,而後能從政以澤民故也。三物者,其明明德於天下,本始於格致者乎?六德之先知仁也,六行之先孝友也,六藝之先禮樂也。知本也,其本治而末從之矣。是雖成而上下,然理一分殊,非聖言末由漸悟。盍觀於殖乎?溉其根者博也,歸其根者約也,千莖萬穗自根而出,食其實,散其贏,器其菑翳,緡其絲麻,日滋歲懋,用足而施普矣。不殖則將落,而奚普之能施?此生之所以安於命,而無欲速者也。(《與張蒙溪》)

  孔子之教人,博約而已矣。博文而約之以禮,即多學而貫之以一者也。昔嘗談及尋樂,朱子曰:「不用思量顏子,惟是博文約禮後,見理分明,日用純熟,不為欲撓,自爾快樂」。以佐觀之,《論語》言博約者凡三見,蓋從事經書,質問師友,反身而誠,服膺勿失,則此樂得諸心矣。樂善不倦,絕無私欲,天爵在我,不為人爵所困役,天地萬物與吾同體,更無窒礙,隨時隨處,無入而不自得。然則寓形宇宙之內,更有何樂可以代此哉?莊誦執事《余冬序錄》終篇,啟發滋多,與向日京邸共談時,樂無以異。然則執事殆真得孔、顏之樂者哉!夫庖羲始造書契,治官察民,《墳》《典》興焉,皋、夔、稷、契既讀其書矣,是即博文也。得之於心,則天之敘秩我者,我得而惇庸之,同寅協恭和衷,如皋陶所雲者,而能有行焉,是即約禮也。今之道學,未嘗讀書,而索之空寂杳冥,無由貫徹物理,而徒曰致知,則物既弗格矣,無由反身而誠,則樂處於何而得哉?善乎!執事之論學也,其曰:「孔子後,斯道至宋儒複明,而濂溪實倡之。」先生令郴時,郡守李初平聞先生論學,欲讀書。先生曰:「公老無及矣,請為公言之。」初平聽先生語,二年卒有得。此可見學必讀書,然後為學,問必聽受師友,然後為問。駕言浮談,但曰「學苟知本,則《六經》皆我註腳」,則自索之覺悟,正執事所謂野狐禪耳。呂希哲解《大學》曰:「致知,致良知也;物格,則知自至。堯、舜與人同者,忽然自見。」又作詩,癖元凱而俳相如,以莊周所言顏子心齋為至。嗟乎!莊周不讀孔子《魯論》之書,又安知心齋由於博而後得於約邪?謝顯道見明道誦讀書史,明道稱顯道能多識,伊川見人靜坐以為知學,蓋聖賢修習,必反躬內省,若徒誦其言而忘其味,《六經》一糟粕耳。又執事所謂口耳出入之間,言語文字之末,剪綵為春,象龍救旱,抑竟何益哉?此周濂溪教二程尋樂之宗旨也。然世俗相傳,謂先生《太極圖說》得諸潤州鶴林寺僧壽涯者,其誣固不必辯。但此《圖》與《通書》相為表裏,先生蓋讀書深造而自得,非索之空寂杳冥者。《圖》首曰:「無極而太極。」蓋無聲無臭之中,而實理存焉。天地人物,一以貫之,道為太極,心為太極,其實理同也,即《書》「誠者,聖人之本也」。其言「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即《書》「誠源誠複」也。其言「聖人主靜,立人極」,即《書》「聖學一為要,一者無欲,無欲故靜」也。靜則至無之中,至有存焉,其渾然太極已乎!徵諸《易》與《中庸》,則《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而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乃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之本也。不言四象而言五行者,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圖》《書》皆以土生數五居中,而四象成焉,亦中正仁義之所由定也。至聖之德,本得諸至誠之道,蓋如此至誠無息,至聖有臨,則天地合德矣。既與天地合德,則與日月合明,四時合序可知。故言孔子立人極,傳自堯、舜、文、武及與上律下襲,必譬諸四時日月焉。天地之大德曰生,若或浚之,而小德分殊。四時各一其氣,日月各一其明,萬物各一其性,如所浚之川,東則不入於西,南則不入於北,而往過來續,不舍晝夜,故曰:「小德川流。」萬物之所以並育者,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萬物也。四時日月之所以並行者,五氣順布,四時行也,孰綱維是?孰主張是?若有宰之而特不得其朕者矣,故曰:「大德敦化。」則此書五行陰陽,陰陽太極也,先生真積力久,融會貫徹,乃為圖又為之說,自博而約,雖書不盡言,圖不盡意,豈非聞孔子之道,而知之者哉!(《與何燕泉》)

  指摘《傳習錄》九條,如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忠君之心,即有忠孝之理,無忠孝之心,即無忠孝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菴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人之一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此義外之說。」蓋朱子既謂理不外心,正自本體言,其格物傳,即物而窮其理,即是我心即之也,非義外也。《書》曰「以義制事」,《語》曰「聞義不能徙」,以與聞皆自心言,即孟子所謂「理義之悅我心也」。理義不根於心,又何悅哉?然《錄》中亦有嘉言,如曰「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是發明《中庸》合內外之道也。其辯「人謂‘晦庵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居敬窮理’,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乎?又恐學者之獵等,或失之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後有自以實之於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苦其難而無所入,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學者之弊,而當時晦菴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此其最得者也。又曰:「聖人述《六經》,惟是存天理,去人欲。道問學時,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至善,如事親溫凊,必盡此心之孝,惟恐有一毫人欲間雜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自然思量父母寒熱,求盡溫凊道理。」此亦其最得者也。然亦有大弊,與孔孟相反者,如曰:「新民,從舊本作親民,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此則弊流於兼愛,而不自知矣。如曰:「今人知當孝弟,而不能孝弟,此已被私欲隔斷,非知行本體。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此則是矣。然講求既明,又焉肯為不孝不弟之人乎?乃曰:「欲求明峻德,惟在致良知。」人喜其直截,遂以知為行,而無複存養省察之功。資質高者,又出妙論以助其空疏,而不復談書以求經濟。此則弊流於為我,而不自知矣。吾不知其於楊、墨為何如也!執事所指摘者,謂陽明陷溺於佛氏三十年,然後以致良知為學,本不過一圓覺耳。如曰:「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皆上達也。」此則佛氏不可思議之說也,吾儒下學而上達,惟一理耳,豈可歧而二之哉?既以親親即為仁民,又以良知即為良能,至此則又不合而為一,口給禦人,陽儒陰釋,誤人深矣。(《答汪方塘思》)

  講學之徒,惟主覺悟,而斥絕經書,自附會《大學》致知之外,不復聞見古今,連宇宙字義,亦所不識。蓋上下四方之宇,往古來今之宙,乃性分內事,必貫徹之,方可謂物格而後知至。羅念菴昔與唐、趙各疏請東駕臨朝,幾陷大僇,後得免歸,亦主覺悟而不讀書之所致也。今觀其集,首《答蔣道林書》「不展卷三閱月,而後覺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如長空雲氣,流行大海,魚龍變化」。豈非執靈明以為用者耶?昔六祖聞師說法,悟曰:「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能生萬法。」楊慈湖傚之曰:「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無始末,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可謂蹈襲舊套矣。然既曰「無物」,又有「魚龍」,而宇宙渾成一片,此即野狐禪所謂圓陀陀光鑠鑠也。其與舊日《冬遊》等記更無二致。(《複何賓巖鏜》)

  論說

  求仁者求全其本心之天理也,得仁則本心之天理全矣。《中庸》曰「仁者人也」,孟子曰「仁人心也」,猶園有桃焉,桃之所以為桃者,根榦、枝葉、華實,生理皆藏於核而為仁。亦猶人之所以為人者,親親愛人,及物生理,皆具於心而為仁也。核破於斲,傷於蛀,則生理不全。天理為人欲所間,則惻隱之心所以生生者,亦無複全矣。故桃必栽培,去其害核者,以全其仁,亦猶人必存養克治,然後天理渾然而無間也。今匹夫匹婦斥人之不仁者,必曰「非人」,必曰「汝何其無人心也」,與訓釋如出一口,然則天理少有不全,雖為君子而未仁,亦明矣哉!古之聖賢,憂勤惕厲,而後人心不死,一息不仁,斲之蛀之者至矣,奚其生?夫氣必充實,而後桃仁成焉,否則不空即朽,人之自養,仁或不仁,亦何異哉?其生也,自萌芽至於結實,秩然不紊,雖大小參差不齊,然其為桃則舉相似也。此又可見理氣無二,而性之相近也。至於核合皮肉而後為果,猶心必有身以行仁而後為道。故孟子又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嘗觀於《易》,惟《乾》、《複》言仁。蓋《複》之初,即《乾》之元,碩果不食則生矣。《複》之所謂仁,承乎《剝》也。仁於五行為木,而《乾》為木果,在春為仁發生也,在冬為榦歸根也,生生不已,終而複始,其天地之心乎?問學一息少懈,則與天地不相似。是乾道也,故曰:「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夫仁主於行,子貢之問,乃其極功。然雖堯、舜之聖,其心猶有所不足於此,何哉?蓋博施濟眾,夫人之所不能也,求在外者也。己欲立達,夫人之所能也,求在我者也。在我則心之德,愛之理焉耳。非必人人而立之也,己欲卓立,此心即及於人,亦欲其卓立,而不忍其傾頹,雖力不能周,然扶植之心,自不能已也。非必人人而達之也,己欲通達,此心即及於人,亦欲其通達而不忍其抑塞,雖澤不能徧,然利濟之心,自不能已也。立如為山,卓然不移,達如導水,沛然莫禦。試登高山而望遠海,岡阜丘陵,必聯其岫,無大無小,如聳如跱,立必俱立之象也。溝洫畎澮,必入於川,無小無大,如躍如騖,達必俱達之象也。是故山之性立,水之性達,人之性仁。觀此則堯、舜性之之聖,亦體仁於心而已矣。學以入堯、舜之道者,行仁必自恕始,能近取譬,推其所欲,以及於人,則《大學》絜矩以平天下者,不待博施,自能濟眾,豈非要道哉?故孟子又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或問曰:「顏子之學,體在為仁,用在為邦,用舍行藏之道俱矣。然仁人心也,其心三月不違仁,無乃二之與?」曰:「人之所以為人者,生理存焉耳。心放而不知求,則生理日絕,其形雖在,其心已死。故心者涵此生理者也,仁者發此生理者也。五穀之種播於田,生生不已,是麃是蔉,少有間焉,疆場侵而生理遏矣。《詩》曰「播厥百穀,實函斯活。驛驛其達,有厭其傑。厭厭其苗,綿綿其麃。」此之謂也。仁根於天,夫猶是也,心一息少放,則生理亦一息間歇而不相依矣。仁本與心一,而人自二之,是故服膺勿失,則相依之謂也。心惟仁是依,故不違仁,農惟稼是依,故不失稼,於其心而不求,亦猶舍其田而不芸也夫。」(《求仁論》)

  物理曷謂之天理也?本於賦予稟受,自然明覺,莫之為而為者也。如惻隱之心,非納交要譽,惡其聲而然是也。物欲曷謂之人欲也?不安於品節限制,而鑿以私智,非天之所以與我者也。如子貢貸殖,而必先言其不受命是也。去其所本無,而複其所固有,則萬物皆備於我矣。夫理雖可以觸類而長,而其出於天者,物物各有當然不易之則,自私用智,則違天而自賊,故《詩》曰「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又曰「不僭不賊,鮮不為則」,《周禮》曰「則以觀德,毀則為賊」是也。則者,法也。自貌言視聽而達諸人倫,無非物也,而莫不有法焉,如恭從明聰,以及親義序別信之類是也。推之,盈天地間無一物而無理可法者,違其理則非天之法矣。《易》所謂「天則」,正以其出於天,當然不易者也。孟子亦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豈敢毀之而自賊哉?將欲行之,必自致知始,致雖有推極之義,而《說文》原訓則曰:「送,詣也。」其文為久,至觸類而推極之久,則天牖帝迪,送詣而至。性之本善,吾所固有者,明而通於心中矣。是故格物所以明善也,誠意所以誠身也。身主於心,心發於意,意萌於知,知起於物,曰「致知在格物」,不言先者,知與意雖有先後,其實非二事也。知之不至,則意不誠而無物。《記》曰:「物至知知,而後好惡形焉。」何者?好善惡惡,感於物理者也,好妍惡媸,好富惡貧,感於物欲者也。道不離物,物不離事,盈天地間,物物各有一理存焉,去欲求理,豈以空談悟哉?不曰理,而曰物者,踐其實耳。鄭玄曰:「格,來也。物,猶事也。」程子因言:「物來知起。」象山曰:「格至也,研磨考索,以求其至。」朱子因言:「窮至事物之理。」溫公曰:「扞格外物,以物至為外,非合內外之道。」黃潤玉曰:「格,正也,義取格其非心,心正矣,奚用誠意致知為哉?」是數說,皆因《記》而億者也。惟《說文》曰:「格,木長貌,從木各聲,取義於木,聲以諧之。」其訓精矣。今夫五行之各一其性也,水土金火彙萃鎔合,皆可為一。惟木不然,挨接暫同,終則必異。理欲同行而異情,正如桃李荊棘共陌連根,始若相似,及至條長之時,形色別矣。荊棘必剪,猶惡之菑逮夫身者也,桃李必培,猶善之欲有諸己也。培其根而達其枝,則本各滋息而長矣,修其本而達其末,則物各觸類而長矣。是故耳目口體物也,心為本,而視聽食息其末也。喜怒憂懼無節於內,胡為物交物引之而去乎?必使心能為身之本,明於庶物而後已。父子兄弟物也,自孝弟慈推之,則身為本而絜矩其末也,好惡胡為而偏乎?必使身能為家國之本,至誠動物而後已。天下大矣,始乎格物,先事者也。理自理,欲自欲,則本根各異,物既格矣,至於天下平,後得者也。人人親其親,長其長,物各付物,則枝葉亦各不同焉。惟明也,辨物之理欲而至善存;惟誠也,成物之始終而大道得。孔子之誠身,不過乎物,孟子之萬物皆備,反身而誠,皆反本之謂也。或曰:「禮樂刑政之道,鳥獸草木之名,莫非物也,汎而格諸?」曰:「否,否!本則身,厚則倫,經不雲乎?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格物論》)

  道也者,無有精粗、大小、遠邇、微顯,格天地,濟民物,日費而用之,不可得而盡也。正萬目以視之,而莫知其所繇也,故曰「君子之道,費而隱」。得之者,蓋或寡矣,必也敬乎?《易》以衣袽言戒,履霜言慎,目睹者也;以薦雷言恐懼,耳聞者也。不睹而亦戒慎焉,不聞而亦恐懼焉,雖青天白日之下,稠人廣坐之中,其暗處細事,必自知之。及其微有跡也,詩雲「無」曰「不顯」,「莫予」雲「覯」。韓嬰曰:「匹夫匹婦,會於牆陰,而明日有傳之者矣。男女大欲不正,則放辟邪侈,將靡不為焉,天命不能須臾存矣。」是故君子慎獨,必造端乎夫婦,正其源也。朱子曰:「有天地後此氣常運,有此身後此心常發,要於常運中見太極,常發中見本性。」豈非顧諟之功邪?欲既遏矣,惟理是安,日用常行,念念精察,則此心全體虛明洞徹,天何言哉?昭昭於此。已發者往,未發者來,逝者如斯,澄渟於此。充滿流動,如川之不息,天之不窮,內外本末,體用動靜,洞然無一毫之間,而鳶飛魚躍,觸處朗然也。存者存此而已,養者養此而已。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至此則從容中道,浩然之氣其生於性矣乎?及其成功也,自其燦然時出者言,則謂之聖。聖則知命以盡性,故曰「如天如淵」。自其渾然真切者言,則謂之仁。仁則盡性以至命,故曰「其淵其天」。敬以達誠,斯其至矣。(《慎獨論》)

  孔、孟之言性也,一而已矣,而以為有性氣之分者,二之,則不是也。孔子曰「性相近也」,眾人之性則近求、由矣,求、由之性則近游、夏矣,游、夏之性則近淵、騫矣,淵、騫之性則近夫子矣,性固相近也。又曰「習相遠也」,習於舜、禹則為舜、禹之徒矣,習於盜蹠則為盜蹠之徒矣,習固相遠也。以瞽叟、伯鯀為父,而有舜、禹,習乎善而不習乎其父,以柳下惠為兄,而有盜蹠,習乎惡而不習乎其兄。故曰「上智與下愚不移」。人惟習於利欲,旦晝之氣梏其性而亡之,為放辟邪侈之事,在罟獲陷阱之中,曾莫之覺也。向晦定息至於中夜,而清明之體還焉,良心複萌,所謂「繼之者善」,其在是矣。誰無此心,豈非相近乎哉?孔、孟之後,周人世碩乃曰「性有善有惡」,荀卿則為「性惡,其善者偽也」,則又甚於世碩矣。其論性惡,累數千百言,至援引堯、舜問答之詞以為證,其出於堯、舜與否,吾不得而知也。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則是妻子未具之先,嘗有孝矣;曰「爵祿榮而忠衰於君」,則是爵祿未榮之先,嘗有忠矣。由是言之,則性固本善,而無惡也。(《性習說》)

  性命於天道之隱也,道弘於人性之顯也,聖人之道天命之流行,一而已矣。天何言哉?吾無隱乎爾!自鄉黨朝廷宗廟,以至起居飲食經曲禮節,其即發育峻極之分乎?子思子論至誠無息,而及天地山川,生物無窮,可謂聞道者矣。是故夫子之文章,鳶飛魚躍,顯焉者也,顯則聖人不得而隱之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無聲無臭,隱焉者也,隱則聖人不得而顯之也。子思之聞,其猶子貢之聞乎?朝聞道夕死可矣,夫豈外性而有聞乎哉?不睹不聞,人之所不見,隱也,性也;參贊化育,察乎天地,顯也,道也。故費隱以前,言學則用在其中,費隱以後,言用則學在其中。大舜、文、武、周公,文章功業,豈在性與天道外哉?性外求道,道外求天,雖聞善言而不為己有,道聽而塗說,德之棄也。吾能屏絕利欲,一於理義,自費而隱,不須臾離,則德性完備,隨在發見。譬則持壺深汲,水漸充滿,滋溉取足,在吾壺矣。至德之凝至道,何以異此?道之在天地也,猶水之在海也,口耳之徒,亡得於心,則亦五石之瓠,泛泛焉者耳,其何凝之有?是故流水之瀾,即在源中,日月容光,即在明中,天地之德川流,即在敦化之中,聖人之德達道,即在大本之中,堯明即在欽中,舜哲即在浚中。故子周子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天道與人,理一分殊,苟截本末而二之,斯支離矣。故子程子又曰:「沖漠無朕之中,萬象森然已具,已應不是先,未應不是後。」(《凝道說》)

  理一而分殊,統之在道者也。夫子贊《易》,始言窮理。理不可見也,於氣見之。《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朱子曰:「陰陽迭運者氣也,其理則所謂道。」確哉言乎?理即氣也,氣之有條不可離者謂之理,理之全體不可離者謂之道。蓋通天地亙古今,無非一氣而已。氣本一也,而分陰分陽,則一動一靜,一往一來,一闔一闢,一升一降,迴圈無已。積微而著,由著複微,為四時之溫涼寒暑,為萬物之生長收藏,為斯民之日用彝倫,為人事之成敗得失,千條萬緒,紛紜膠轕而卒不可亂,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初非別有一物依於氣而立,附於氣以行也。或者因「易有太極」一言,乃疑陰陽之變易,類有一物主宰乎其間者,是不然。夫易乃兩儀、四象、八卦之總名,太極則眾理之總名也。雲易有太極,明萬殊之原本於一本也,因而推其生生之序,明一本之散為萬殊也。斯固自然之機,不宰之宰,夫豈可以形跡求哉?自心之所同然者窮之,存乎人爾。周子為圖以明《易》,與川上之歎,一貫之旨,同條共貫。蓋理即氣也,一氣渾淪,名為太極,二氣分判,名為陰陽,陰陽分老少,四象非土不成,又名為五氣,皆自吾心名之。所謂窮理也,非謂未有天地之先,早有是理,而理在氣先;亦非氣以成形,理亦賦焉,而理在氣後。嘗近取諸身,則耳目視聽,有聰明之理,自吾心名之也,非聰明之理,在未有耳目之先,出於視聽之後也。口體言貌之恭從,以至萬理皆然。此天地人物之各具者,雖欲紊之,吾心自能窮究,惡得而紊諸?《說文》原訓曰:「理,治玉也。」治玉者,既琢而複磨之,極其精研,則玉之渾然者粲然可見。得其理以修身而無欲,則乾以易知,坤以簡能,皆在於我。何則?道之大原出於天,而地順承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德性之知本無不能也,守之則德可久,行之則業可大,廓之則配天地,未有難且繁者,故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彼以覺悟為道者,豈夫子窮理之旨哉?祇見其支離爾。斯論也,吾聞諸羅整菴氏而益明雲。(《原理》)

  天命流行不已,而人物生生無窮,可謂仁矣。其本則藏諸用焉,蓋人自有生即有知覺,事物交接,念念遷革,失其恒性,則反中庸矣。故君子必自未發之中而豫養之。夫未發雲者,非燕居休息,夙興夜寐,絕無聞見之謂也。日用常行,事物在前,凡感之而通,觸之而覺,聞見不及,而有渾然全體,應物不窮者在焉,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機也。但喜怒哀樂之情,則未動耳,於此而戒懼以存其心,常為動靜語默之主,則物至能知,自敬身、惇倫、尊師、取友,以至酬酢萬變,情雖迭用,而發皆中節,一日之間,雖萬起萬滅,而其大本未嘗不寂也。是故寂而未嘗不感,感則必顯諸仁。仁始於親親,自孝友睦姻之殺以至匪親,義始於尊賢,自賢德忠良之等以至匪賢。等殺章而為敘秩命討,則經綸自立本出矣。問學以明之,是謂知天。蓋人心之虛靈知覺,主乎理義而無一息之不察也。非粲然者達渾然者於外乎?感而未嘗不寂,寂則複藏諸用,用則德性常為中節之本。必也涵泳其良知,知日至,則義日精;以川流栽培其良能,禮日崇,則仁日熟。以敦化經曲,合而為發育峻極,則大本與化育一矣。問學以誠之,是謂事天。蓋此心之周流貫徹,絕乎利欲,而無一息之不仁也。非渾然者函粲然者於中乎?故堯、舜、禹、皋陶,所以必言天者,大本即天也,人自違之,則亦恭敬之不篤焉耳。嗟乎!天命流行之禮,不全具於吾身哉?未發之前,已發之際,一念不善,覺其非禮,恭敬自持,私意立消,真積功深,中和不難致矣。是故恭敬則心主乎動靜語默,而自不放,此知與禮相為用,而後仁始成也。仁之為道大矣,其盡性至命之樞要乎?《中庸》原道於天,而折諸聖,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道固天下之大經也,誠能修之以成仁,則性盡,性盡,則命斯至矣。故又終之,曰「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雖然仁固難能也,人得之以為心,則天地之大德存焉。但放其心而不知求耳,求則得之,欲盡理還,藏而必顯,人皆見之,見諸其行也。故夫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其贊《易》也,惟《乾》、《複》言仁,蓋《複》之初,反對則《剝》之終也,碩果不食,乾元生意存焉。顏淵博文,學以聚之,既能且多,而又問於不能與寡,則辨之至明矣。有若無,實若虛,寬以居之,犯而不校,不遷怒,不貳過,則行之至健矣。此所以不遠複而能不違仁與?故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知幾由己,其惟獨乎?慎獨則能敬以入誠,誠無不敬,乾健故也。未誠者必敬而後誠,坤順故也。安焉之謂聖,其學一,一則誠。勉焉之謂賢,其學二,主乎一則敬。顏淵幾於安焉者乎?大體具矣,辟如碩果,解其蔓藤而生意複,其為仁也,得乾道焉,克己復禮,猶之閑邪存誠也。仲弓則下顏淵矣,其勉焉者乎?具體而微,方培灌敏樹者也。其為仁也,得坤道焉,主敬行恕,猶之直內方外也,合內外而一焉,則亦誠也矣。故曰:「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司馬牛諸弟子,各因其材而篤,樊遲三問,而所告三不同者,隨日月至焉,而發育以成其材,何往而非生生之道哉?故曰:「聖人如天覆萬物。」(《原仁》)

  堯、舜之世,道德事功,見於典謨者,無非學也。雖不言學,而其言皆知本,此其所以為萬世法與?自成湯言性後,傅說始言學,《說命》之告王也,始之曰:「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蓋求多聞,式古訓,則理日明,苟無言語文字以為學,則非吾之所謂學矣。次之曰:「惟學遜志務時敏,厥修乃來,允懷於茲,道積於厥躬。」蓋遜其志,敏其學,則道日積,苟不勉強學問以為道,則非吾之所謂道矣。終之曰:「惟教學半,念終始典於學,厥德修罔覺。」蓋教學兼全,終始克命,則德日修,苟執圓明覺悟以為德,則非吾之所謂德矣。自有書契,治百官,察萬民以來,不可一日廢也。雖言語文字日繁,仲尼刪述《六經》,則已簡易矣。是故古之王者取士,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士之待聘者,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聞識雖多,而貫諸一心,則道明德立,丕建事功,而堯、舜之治,有不復者哉?然好高欲速,厭常喜新,是己非人,黨同伐異,學者之通患也,雖堯、舜在上,文章煥然,而言由其心,文見於行,命德亮工之外,蓋鮮見焉。故驩兜黨共工之象恭也,靖言庸違,反以為功;有苗效伯鯀之方命也,昏迷侮慢,自以為賢。而況孔子春秋之時乎?蓋道家者流起,自黃帝、伊、呂曆記成敗之道,而書成於管仲,惟守清虛,持卑弱,以用兵權。孔門弟子,蓋有惑於異端,違離道本,而畔博約之教者,雖子路之勇,猶曰「何必讀書,然後為學」,故教人一則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二則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時則老子之學,無欲無為,自然而民化,其要存乎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而守中保盈,所寶者三: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以禮文為亂之道,道之華,則是執三皇之治,以禦季世也。孔子嘗問禮而知其意,夫道德仁義既失,則禮無本矣,此所以從先進與?及蕩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聖人不死,大道不止,剖鬥折衡,而民不爭」,莊周之言也,豈老氏以正治國之意哉?時至孟子,楊朱、墨翟興焉,朱有言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其為我也。」有類於「不敢為天下先」。翟之言其節用非儒,述晏嬰之毀孔子曰:「盛容修飾以蠱世,絃歌鼓舞以聚徒,當年不能究其禮,積財不能瞻其樂」,其兼愛上同,則有類於慈儉者焉,然未嘗一言及於老氏以為宗也。司馬遷則引墨譏儒,崇黃、老而薄《六經》,謂經傳以千萬數,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殊不知吾儒之學,自本貫末,雖孔子之聖,猶資聞見,以次德性之知而擴充之,《詩》《書》執《禮》,皆其雅言,而欲卒以學《易》,可謂念終始典于學者矣。故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觀於攝相事,得邦家綏來動和之化,則其所擴充者,莫非道德事功,彼老氏焉能有以致此哉!矧《六經》藉孔子刪述,要而不繁。漢文帝旁求治之者,田何、伏生、孟喜,僅數人爾。迄武帝時,安得有千萬數哉?是遷之誣也。自是黃、老大行於漢矣。佛雖興於晉、宋、齊、梁之間,然《六經》猶未泯也。自晚宋「學苟知本,則《六經》皆我註」之言出,禪學大昌,其徒心狹而險,行偽而矜,言妄而誑,氣暴而餒,則《六經》之道晦矣。嗟乎!傅說之言學之原也,士之志於「道積厥躬,德修罔覺」者,當何如?曰「學於古訓乃有獲」,此其教學兼全,終始克念,當篤信而力行之,不可一日廢者也。後世學尚超異,凡經傳皆以為古人糟粕,一切屏之,惟讀佛、老書,雖數千卷,則未嘗厭。故予詳說而贅為之辭。(《原學》)

文定張甬川先生邦奇

  張邦奇字常甫,號甬川,浙之鄞人也。弘治中舉進士高第,改庶起士,授翰林簡討。逆瑾竊政,先生著《張鶱乘槎賦》,以瑾喻西域,鶱喻附瑾者。乞便地以養親,出為湖廣提學副使。尋乞致仕。嘉靖初,起提學,曆四川、福建,召還,為春坊庶子,國子祭酒,南吏部右侍郎。丁外艱,終喪,起吏部右侍郎,轉左。時太宰汪鋐與霍兀厓相訐,先生以和衷解之,不得,因不欲居要地,乃徙翰林學士,掌院事。又加太子賓客,掌詹事府事。陞禮部尚書。以母老,上書乞骸骨,弗允。改南京吏部,以便養。又改南兵部而卒,甲辰歲也。年六十一。贈太子太保,諡文定。

  陽明贈先生序雲:「古之君子,有所不知,而後能知;後之君子,惟無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則先生當日固汎濫於詞章之學者也。後來知為己之功,以涵養為事,其受陽明之益多矣。謂載道之文,始於六畫,大備於周、程、朱子之書,莫非是道之生生而不已也。由博文之學,將溯流而求源,舍周、程、朱子之書,焉適哉?今之為異論者,直欲糟粕《六經》,屏程、朱諸子之說,置而不用,猶欲其通而窒之竅也。所謂異論者,指陽明而言也。夫窮經者,窮其理也,世人之窮經,守一先生之言,未嘗會通之以理,則所窮者一先生之言耳。因陽明於一先生之言,有所出入,便謂其糟粕《六經》,不亦冤乎?此先生為時論所陷也。

  語要

  凡物交於前,有所溺之謂放,無所溺而弗之省也。滯其情於物焉之謂放,無所滯,屍居[忄榻]如也,而不知其所如之謂放。心放矣,孰求之?曰心求之。心求之者,非人有二心,心有二用也。夫心至明而至剛,固足以自求自複,而不假乎其他也。求放心者,非有所索而取之也,察之而已矣;非有所追而獲之也,斂之而已矣;於其[忄榻]然不自知者,惕然自省之而已矣。於是收斂於至密之地,而兢畏以持之,不使一毫外物得容乎其中,是之謂一而不二。孰非其至明至剛,自求而自複哉?《易》曰:「不遠複。」孔子以顏子當之,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明剛之至也。故夫不精則不免於放,不一則不免於放,而莊周乃曰:「罔象可以得之。」夫罔象所以失之耳!(《求放心說》)

  《大學》言心,以無所忿喜憂懼,謂之正。《中庸》言性,以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此心法也。心之發動者,意也;視聽飲食者,身也。正心之功,非屬於意,非屬於身者也。事物未交,恂栗而已,凝然中居而萬誘不敢幹也。忿喜憂懼,一無所有,而吾心之本體翼如也。《易》曰「艮其背」,曰「介於石」,曰「寂然不動」,曰「退藏於密」,皆心之義也。後之儒者,以靜歸佛,以虛歸老,譬則舉家珍而委之地也;言及靜虛,則以為疑於老、佛而避之,譬則家珍為人所竊,欲複之而以為嫌於盜也,瞬目而不敢一盻。豈不悲乎?

  吾何敢言知乎哉?至神者天也,至明者人也,至微者心也,吾皆未得而知之。夫天之道,明善天下而無視,聰善天下而無聽,是故天之道微顯而闡幽。非微顯而闡幽也,天於天下,無顯無幽也。有聲天聞之矣,無聲天聞之矣,有形天見之矣,無形天見之矣,其何顯微之間之有?人之限於耳目者?自其所不見聞,而謂之幽,天惡其若此也?故從而闡之而微之,斯其損益盈虛之理也。何謂至明者人?曰其以耳目見聞者,愚人也。達者之見聞,則同乎天矣。是故是非善惡,愚者疑而達者覺矣,覺者辨而疑者釋矣,疑者釋而天下皆覺矣。是故天下之事,久而無不定。何謂至微者心?曰慮萌乎中,非至精者弗察也,弗察則不能知吾心,不能知吾心則不能知人,不能知人則不能知天。不知天則不知所以畏天,不知人則不知所以畏人,不知心則不知所以畏心。心吾之心也,而畏之猶未也,況又不知所以畏,吾何敢不知乎哉?顏氏之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其自知若是之明也。唯孔子知之,曰:「其心三月不違仁。」其知人若是之微也。古之君子,曷為其無不知?若此知遠之近也,知風之自也,知微之顯也,是知之始也。及其至也,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答陽明》)

  《中庸》一書,子思反復推明,許多道理,只說得「不知不慍」四字。觀其由「尚絅之心」,推而至於「無聲無臭」可見矣。而其要只在乎時習而不已,便可到純亦不已,至誠無息事也。

  宋儒苦仁之難識,悉錄《論語》所言仁者,時誦而思之。然或以公言仁,或以愛言仁,或以覺言仁,雖各見其一隅,亦足以互相發也。孝弟為仁之本,孝弟立而仁道自生,蓋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一以貫之者也。且以公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不免於形骸之隔,甚則至於好貨財私妻子,則至近且不能公,而況能擴其民胞物與之心乎?以愛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未能致其親愛之情,甚則至於一言不合,怨懟生焉,則至近且不能愛,而況能以一身體天下之休戚乎?以覺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未能盡其察識之心,甚則至於私欲固蔽,如槁木頑石,屙癢疾痛,漠然若不相關,而況能於天下之怨愁呻吟之聲,感之即應,觸之即動乎?是為仁之根,不能立於至近之地,其道何由而充大也?物理自然,人不得以一毫私智,容乎其間。《易》曰「易簡」,《中庸》曰「篤恭」,周子曰「誠無為」,皆是此意。象山雲:「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私智是也。

  行者,酬酢克中人心,行將去,更無違拂之謂,然不可求之於人,但當反之於己。言行者,君子立世之樞機也。一言或不忠信,便起人疑,一行或不篤敬,便起人慢,疑我慢我,怎生行得去?蓋人之見信,由我之自信也,人之見敬,由我之自敬也,行有不得者,皆當反求諸己而已矣。

  人之心志,得於天者,本自精明,本自純粹,何有疚病?但鄙詐之念一萌,即乖戾之私戕其和粹之氣,便有疚病。既有疚病,則必歉焉而不自安,恧焉而畏人知,便是有惡於志。

  天地之間,雨暘寒燠,少乖於度,則災沴見;人之身,榮衛脈理,少失其平,則疾疢作。是故剛柔緩急或過而行必疚焉,寬猛弛張稍愆而物必病焉。夫是以有執中之允,而後有協和之積,故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夫所謂達道者,萬化不中不行,萬物不中不生,萬事不中不成。禮不立則樂不興,《易》之道可一言而盡也,中焉止矣。

襄惠張淨峰先生岳

  張岳字維喬,號淨峰,福之惠安人。正德丁醜進士。授行人。邸寓僧舍,與陳琛、林希元閉戶讀書,出則徒步走市中,時稱「泉州三狂」。武宗寢疾,豹房上書,請內閣九卿輪直嘗藥,不報。已諫南巡,罰跪五日,杖闕下,謫官。世宗即位,複行人。曆南武選員外,祠祭主客郎中。出為廣西提學僉事。調江西,尋謫廣東提舉。先生為郎時,上議禘祭,推求所自出之帝。中允廖道南議禘顓頊,永嘉議禘德祖。貴溪謂德祖在大祫已為始祖,不宜又為始祖之所自出,當設虛位南向,而以太祖配享。第未知虛位之書法,宗伯李時以問先生,先生請書皇初祖位,議上,而上從之。永嘉因忌而出之外。又坐以選貢非其人,謫之轉守廉州。時方有征交之議,廉相隔一水,先生言其六不可。上遣毛伯溫視師,先生以撫處之策語伯溫。伯溫既用其言,交人莫登庸亦信向先生。事未畢,而陞浙江提學副使參政。登庸將降,問廉州大守安在,於是以原官分守欽、廉,始受其降。擢右僉都禦史,撫治鄖陽,轉江西巡撫,以副都禦史撫兩廣。討封川賊,平之。加兵部右侍郎,再征柳州,破其巢。又平連山、賀縣諸賊,召為兵部左侍郎,陞右都禦史,掌院事。先生在邊,不通相府一幣,故不為分宜所喜。湖廣苗亂,初設總督,以先生當之,至則斬捕略盡。宣慰冉玄陰為苗主,苗平,懼誅,乃嗾龍許保、吳黑苗掠恩州,行金嚴世蕃,使罷先生。華亭執不可,止降兵部侍郎。已而生擒龍許保,而黑苗尚匿玄所。先生劾玄,發其通賄事。世蕃益怒,然而無以難也。未幾黑苗就擒,三省底定,先生亦卒。複右都禦史,贈太子少保,諡襄惠。

  先生曾謁陽明於紹興,與語多不契。陽明謂公只為舊說纏繞,非全放下,終難湊泊。先生終執先入之言,往往攻擊良知。其言:「學者只是一味篤實向裏用功,此心之外更無他事是矣。」而又曰:「若只守箇虛靈之識,而理不明,義不精,必有誤氣質做性,人欲做天理矣。」不知理義只在虛靈之內,以虛靈為未足,而別尋理義,分明是義外也。學問思辨行,正是虛靈用處,舍學問思辨行,亦無以為虛靈矣。

  論學書

  良知之言,發於孟子,而陽明先生述之,謂「孝弟之外,無良知」,前無是言也。迨雙江以其心所獨得者創言之,於愚心不能無疑。亦嘗面質雙江矣,尚未盡也。子思之言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而又申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夫以性道之廣矣大矣,無不備也,而指其親切下手處示人,不越乎喜怒哀樂已發未發之間,所謂戒懼者,戒懼乎此而已,所謂慎獨者,慎獨乎此而已。至孟子又發出四端之旨,而特舉夫赤子入井,呼爾蹴爾,睨視顙泚,以驗良心之不容泯滅者,亦可為深切痛快,無餘蘊矣。學者只依此本子做去,自有無限工夫、無限道理,固不必別尋一二事以籠絡遮蓋之也。明德新民之說,往歲謁陽明先生於紹興,如知行博約精一等語,俱蒙開示,反之愚心,尚未釋然。最後先生忽語曰:「古人只是一箇學問,至如明明德之功只在親民,後人分為兩事,亦失之。」戄然請問,先生曰:「民字通乎上下而言,欲明孝之德,必親吾之父,欲明忠之德,必親吾之君,欲明弟之德,必親吾之長,親民工夫做得透徹,則己之德自明,非親民之外,別有一段明德工夫也。」某又起請曰:「如此則學者固有身不與物接時節,如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又如《禮記》九容之類,皆在吾身,不可須臾離者,不待親民,而此功已先用矣。先生謂明德工夫只在親民,不能無疑。」先生曰:「是數節雖不待親民時已有此,然其實所以為親民之本者在是。」某又請曰:「不知學者當其不睹不聞之必戒慎恐懼,屋漏之必不愧於天,手容之必恭,足容之必重,頭容之必直等事,是著實見得自己分上,道理合是如此,工夫合當如此。則所以反求諸身者,極於幽顯微細,而不敢有毫髮之曠闕焉。是皆自明己德之事,非為欲親民而先此以為之本也。如其欲親民而先此以為之本,則是一心兩用,所以反身者必不誠切矣。故事父而孝,事君而忠,事長而弟,此皆自明己德之事也。必至己孝矣、忠矣、弟矣,而推之以教家國天下之為人子、為人臣、為人弟者,莫不然矣,然後為新民之事。己德有一毫未明,固不可推以新民,苟新民工夫有毫髮未盡,是亦自己分上自有欠缺,故必皆止於至善,而後謂之《大學》之道,非謂明德工夫只在新民。必如先生之言,則遺卻未與民親時節一段工夫,又須言所以為親民之本以補之,但見崎嶇費力,聖賢平易教人之意,恐不如是也。」先生再三鐫誨曰:「此處切要尋思,公只為舊說纏繞耳,非全放下,終難湊泊。」夫以陽明先生之高明特達,天下所共信服者,某之淺陋,豈敢致疑於說?顧以心之所不安者,又次為書於名公,而不明辨以求通焉,則為蔽也滋甚矣。(《與郭淺齋》)

  格物之說,古人屢言之,及陽明而益詳,然鄙滯終不能釋然者。蓋古人學問,只就日用行事上實下工夫。所謂物格者,只事理交接,念慮發動處,便就辨別公私義利,使纖悉曲折,昭晰明白,足以自信不疑,然後意可得而誠,心可得而正。不然一念私見,橫據於中,縱使發得十分懇到,如適越北轅,愈騖愈遠。自古許多好資質,志向甚正,只為擇義不精,以陷於過差而不自知者有矣,如楊、墨、釋氏,豈有邪心哉?其流至於無父無君,此其病根所在,不可不深究也。來教雲:「格物者,克去己私,以求複乎心之體也。」某謂一部《大學》,皆是欲人克去己私,以求複乎心之體也。但必先辨乎公私之所在,然後有以克而複之。此其節級相承,脈絡相因,吾學之所定疊切實,異於異教之張惶作用者,只這些子。且如讀書,講明義理,亦是吾心下元有此理,知識一時未開,須讀古人書以開之。然必急其當讀,沉潛反覆,使其滋味浹洽,不但理明,即此就是存養之功,與俗學之支離浮誕者,全不同。豈有使之舍切己工夫,而終日勞於天文地理,與夫名物度數,以為知哉?無是事也。數年來,朋友見教者甚多,終是胸中舊根卒難掃除,而私心習之既久,又不忍遽除之也。(以下《與聶雙江》)

  今之論文章者,必曰秦、漢,蓋以近時之軟熟餖飣為可厭也。講讀者,必曰自得,亦以傳注之拘滯支離,學之未必有得也。夫真能以秦、漢之文發其胸臆獨得之見,洋洋乎通篇累牘,而於根本淵源之地,未必實有得焉,君子未敢以作者歸之也。況所謂秦、漢者,乃不出晚宋之尖新,稍有異於今之軟熟者爾,實亦無以異也。暗郁而不章,煩複而無體,奔走學者於譎誕險薄之域,反不若淺近平易,猶得全其未盡之巧之為愈也。秦、漢之文,見於班、馬氏,所載多矣。其深厚醇雅之氣,明白正大之體,曾有一言一事譎誕乎哉?今之自託為秦、漢者,恐未必於班、馬之書有得也。有得於中,則其發也必不掩矣。乃欲厚自與而疑學者,其亦可悲也夫!自得之言,出於孟子,其意亦曰漸漬積累,自然有得爾,夫豈必於排擯舊說,直任胸臆所裁,而謂之自得哉?三代而下,數聖人之經,秦火之後,人自為說,至程、朱始明矣。雖其言或淺或深,或詳或略,然聖人遺意,往往而在。學者不讀之則已,如其讀之也,豈可不深造而致其詳?詳讀古人之書,而有得其淺深詳略之所存,意有未安,姑出己見為之說,期於明是理以養心而已矣,不在創意立說,以駭人耳目也。有是心而言又或未當,其自蔽也甚矣。嗚呼!學之不講久矣,文章議論,古人講學不以為先也。今也窮日力以從事於此,猶不得其要領,況其遠且大者乎?此類得失,本無足辨,然場屋去取,學者趨向系焉。新學小生,心目譾薄,一旦驟見此等議論,必以為京師好尚皆如此。其弊將至詭經叛聖,大為心術之害,有不可不深憂而豫防者,故一伸其拳拳之喙。

  出院習禮,蓋將使學者知舉業之外,有此一段本領工夫,若於此信得及,做得是,日積月累,滋味深長,外面許多淺俗見解,自然漸覺輕小矣。此學不講已久,今聚八郡之士,終日群居,若不就日用最親切處指示下手工夫,使之有所持循據守,以文相勸勉,漸次有得,而但務為渾淪籠統之語以詔之,則恐聽者未悉吾意。其材質高者,未必實用其力,先已啟其好高助長之心;其下者又隨語生解,借存養之目,以為談說之資。此其病痛面目證候,雖與俗學不同,而其根於心術隱微,反有甚焉者,不可不察也。昔夫子之教,以求仁為先,仁即心也,心即理也,此心所存,莫非天理,默而成之,而仁不可勝用矣。此數言者,以夫子之聖,七十子之賢,提耳而教之,可以不終食而頓悟者。而夫子則不然也,顏淵問仁,告之以「克己復禮,而其目在視聽言動」;仲弓問仁,告之以「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樊遲問仁,告之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司馬牛問仁,告之以「其言也訒而已」。顏子所問者,仲弓不得而與聞也;仲弓所問者,樊遲不得而與聞也;至樊遲所問者,司馬牛又不得而與聞也。聖門之教,因人成就如此。其曰「視德言動」,曰「出門使民」,曰「居處執事與人」,皆就日用最親切處,指示人下手工夫,故曰「勿視必聽勿言勿動」,曰「恭」,曰「敬」,曰「忠」,曰「訒」,真如漢廷之法,較若畫一,使人即此目下,便有持循據守。才質高者,不得獵此,而不及者,亦可以企此以有為。所謂非僻之心,惰慢之氣,自將日銷月化於冥冥之中,而不自覺。此所謂聖門之學也,無他,只是有此實事實功而已矣。夫豈在別尋一個渾淪之體,以為貫內外、徹幽顯、合天人,使人愛慕玩弄,而後謂之心學也哉?且就講禮一節言之,如《士相見》、《冠昏》、《鄉射》、《飲酒》之禮之類,不講之則已,如欲學者之講之也,則不但告之曰:「禮者理也,理者性也,性者心也,心存則性存,而禮在其中矣。」必使治其文也,習其節也,而又求之其義也,則必據經傳質師友,而反求於心,然後有以得其節文意義之不可苟者而敬從之,夫然後謂之善學。顧其中間,自始至終,皆以實欲行禮之心主之,為有異剽竊狥外、以欺人者爾。《易》曰:「同歸而殊途,百慮而一致。」此言理本自然,人不可私意求之爾。既曰殊途,既曰百慮,不可謂全無分別也。故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然至論心自是心,性自是性,天自是天,如人之父子祖孫,本同一氣,豈可便以子為父,而祖為孫哉?昔之失之者,既以辨析太精,而離之使異;今欲矯其失,必欲紐捏附會,而強之使同。可謂均亡其羊矣。不如釋同異之論,令學者且就日用切己,實下工夫。如讀書不必泛觀博覽,先將《學》、《庸》、《語》、《孟》,端坐疊足,澄心易氣,字字句句,反覆涵泳,務使意思昭晰,滋味泛溢,反之吾心,實有與之相契合處。如習禮,則《冠》、《射》、《相見》等,用之有時,日識其節文大義,亦當必求其所謂不可須臾去身者,如《曲禮》、《少儀》、《玉藻》中所記「動容威儀」之節,逐條掇出,相與講明而服行之。坐時、行時、立時、拜跪時、獨處時,至應事接物時,提掇精神,常常照管,使其容色無時而不莊敬,動作無事而不節守。少有放肆失禮,則朋友又得指其失而箴規之。如是雖於學問之淵源統紀,未能深造,然就此著實規矩安頓身心,資質高者能自循此上達,其下者亦有以養其端愨醇篤之性,不至於道聽塗說,揣度作用,重為本體之害矣。

  所喻物則云云,此是文公教人下手窮理工夫,十分親切處,真能見得事事物物上,各有義理,精微不差,則所謂人心道心,氣質天性,亦各有著落,以為省察存養之端。今之學者,差處正是認物為理,以人心為道心,以氣質為天性,生心發事,縱橫作用,而以良知二字飾之,此所以人欲橫流,其禍不減於洪水猛獸者此也。若老、釋外事物以求理,其學雖差,要於虛空中實有所見,豈若今人之恫疑虛喝?其高者入於奸雄,以下殆類俳優。此風不息,不知將何止極也!(《與黃泰泉》)

  為學之道,以心地為本,若真見所謂心者而存養之,則其本體固自正。然非體察精密,義理明晰,有以備天下之故於寂然不動之中,而曰心得其正者,未之有也。近時不察乎此,紐捏附會,恫疑虛喝,既不知有義理工夫之實,而亦安識所謂心體也哉?其團合知行,混誠正於修齊治平,而以心字籠罩之,皆謾為大言者也。某之疑此久矣,朋友間一二有志者,皆相率而入於此,無可與開口者。又恐徒為論辨,而未必有益,故於門下每傾心焉。又思近時所以合知行於一者,若曰「必行之至,然後為真知」,此語出於前輩,自是無弊;其曰「知之真切處即是行」(見《傳習錄》),此分明是以知為行,其弊將使人張惶其虛空見解,不復知有踐履。凡精神之所運用,機械之所橫發,不論是非可否,皆自謂本心天理,而居之不疑。其相唱和而為此者,皆氣力足以濟邪說者也。則亦何所不至哉!此事自關世運,不但講論之異同而已。(《答張甬川》)

  草堂學則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其所以立教之法,則內自一心,以至身之動作威儀,莫不各有其養焉。聖賢教人之目多矣,未有不先得於此,而能進乎其餘者也。後世家塾之法既壞,父兄所以教子弟者,不過責以記覽之富,綴述之工,以為足以應有司之求,則亦已矣。然學者材質不同,亦有終身不得至者焉。方且仡仡焉,為之不厭。若反其本而責之身心之間,則其心固能思,耳目口鼻四肢固能視聽而運動,特因其思而使之存之,因其視聽運動而約之使入規矩,非有品節分限,不可必至者。學者顧乃為彼而不為此,其亦無以是語之而弗思邪?今故掇取孟子所論存養之功,與夫動作威儀之則,見於《曲禮》、《少儀》諸篇,尤近易守者數條,列於草堂北壁,使諸弟子輩朝夕觀誦,深體而服行之。雖其規模條理,不若古人廣大詳密,然以存其良心,伐其邪氣,收斂端嚴,培植深厚,由是而讀書窮理,以充拓其體,應事接物,以發揮諸用,隨其材質分量之所及以進之,亦不患於無其本矣。不知務此,徒以記問綴述為事,雖使聖賢訓典,充腹盈紙,猶不得謂之善學,而況今人無用之空言邪?嗚呼!小子念之,斯古人切己之實學也。由此而學之,則為君子;背此而學之,雖有學焉,猶不學也,亦陷於小人而已矣。汝不欲為君子則已,如其欲為君子,舍是吾無以教汝矣。念之哉!

  孟子曰「仁人心也」章。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章。

  公都子曰「鈞是人也」章。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章。右存養之要。(凡四條)

  仁者此心之本體也,心而無仁,則非心矣,故孟子以人心目之。然心之所以放者,旦晝之為,有以害之也。旦晝之害,莫甚於耳目之欲,先立乎其大者,不為耳目之欲所奪,則心於是乎得所養矣,故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大抵孟子發此數章,示人語意,既明白而痛快,工夫亦直截而易簡。而其言之先後,互相發明,有不暇訓說而自解者,學者誠反覆玩味,而有得乎其言焉,則所謂「立其大者」,所謂「操存」,所謂「求放心」,皆有以實用其力,非強為揣度把捉,以冀此心之或存矣。《記》曰:「無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

  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

  君子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惰慢邪僻之氣,不設於身體,使耳目口鼻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

  君子之容舒遲,見所尊者齊整,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與得通,謂立則罄折,如人授物於己,己受得之形也。)色容莊,坐如屍,立如齋,燕居告溫溫。(燕居,謂私居;告,謂教使。)

  凡行容惕惕。(凡行,謂道路也;惕惕,疾直貌。)

  立容辨卑,無讇,頭頸必中,山立時行,盛氣顛實,揚休玉色。(辨讀為貶,貶卑,謂罄折也。顛讀為闐,揚讀為陽,休讀為煦。心無愧怍,則氣盛不餒,而常闐滿塞實,如陽之蒸煦乎物也。玉色,謂溫潤不變。)

  凡視,上於面則傲,下於帶則憂,傾則奸。(傾,邪視也。)

  坐視膝,立視足,應對言語視面,立視前六尺而大之。

  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宮羽,趨以《采齊》,行以《肆夏》,周還中規,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故君子在車則聞和鸞之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右佩陰也,左佩陽也,徵角宮羽,謂玉聲所中也。門外謂之趨,門內謂之行。齊當為薺,《采薺》,路門外之樂節;《肆夏》,登堂之樂節。周還,反行也宜圜;折還,曲行也宜方。揖之,謂小俛,見於前也。揚之,謂小仰,見於後也。)

  帷薄之外不趨,堂上不趨,執玉不趨,堂上接武,堂下布武,室中不翔,並坐不橫肱。(行而張足曰趨,行而端拱曰翔。武,跡也。中人之跡尺二寸,接武,謂每移足半躡之;布武,各自成跡,不相躡也。)

  毋側聽,毋噭聽,毋淫視,毋怠荒,游毋倨,立毋跛,坐毋箕,寢毋伏,斂發毋髢,冠毋免,勞毋袒,暑毋褰裳。(凡人宜正立,不得傾欹側聽人之語。噭,謂響聲高急,如噭之號呼也。淫視,謂流移邪盻也。跛,偏任也。伏,覆也。髢,發也,謂垂餘發也。免,去也。褰,袪也。以上皆言其不敬也。)

  將上堂,聲必揚;將入門,問孰存。將入戶,視必下;戶外有二屨,言聞則入,言不聞則不入。入戶奉扃,視瞻毋回,戶開亦開,戶闔亦闔,有後入者,闔而勿遂。毋踐屨,毋踖席,摳衣趨隅,必慎唯諾。(聲必揚,至不入,皆不欲於人之私也。扃,閉戶外之木,當入戶之時,必兩手向扃而奉之,今入戶雖不奉扃,以手對戶,若奉扃然,言恭敬也。開闔不以後來變先。勿遂,示不拒人。踐,踏也。踖,獵也。趨,猶向也。隅,角也。既不踖席,當兩手提裳之前,徐徐向席之下角而升。)

  將即席,容毋怍,兩手摳衣,去齊尺,衣毋撥,足毋蹶;先生書策,琴瑟在前,坐而遷之,戒勿越;虛坐盡後,食坐盡前;坐必安,執爾顏,長者不及,毋儳言;正爾容,聽必恭,毋勦說,毋雷同,必則古昔稱先王。(此謂弟子請問之法,衣裾之撥,足之搖動,皆失容也。坐亦跪也,虛坐非飲食也。盡後,謙也,盡前,恐汙席也。儳,攙先也。勦者,取人之說以為說。雷者,聞人之說而和之。則者,有所依據也。)

  執虛如執盈,入虛如有人。(此執事將敬之功。)

  禮不踰節,不侵侮,不好狎,不窺密,不旁狎,不道舊故,不戲色,毋拔來,毋報往,毋瀆神,毋循枉,毋測未至,毋訾衣服成器,毋身質言語。(密,隱處也,不窺密,嫌聞人之私也。旁,泛及也,泛與人狎,不恭敬也。報讀為赴疾之赴,拔赴皆疾。訾,猶計度也。)

  《容經》曰:「周頤正視,平肩正背,譬如抱鼓,足間二寸,端面攝纓,端股整足,體不搖肘曰經立,因以微磬曰共立,因以磬折曰肅立,因以垂佩曰卑立,立容也。坐以經立之容,肘不差而足不趺,視平衡曰經坐,微俯視尊者之膝曰共坐,仰首視不出尋常之內曰肅坐,廢首低肘曰卑坐,坐容也。行以微磬之容,臂不搖掉,肩不下上,身似不則,從然而任,行容也。趨以微磬之容,飄然翼然,肩狀若氵不(古流字),足如射箭,趨容也。旋以微磬之容,其始動也。穆如驚倐,其因複也,旄如濯絲跘,旋之容也。跪以微磬之容,揄右而下,進左而起,手有抑揚,各尊其紀,跪容也。拜以折磬之容,吉事上左,凶事上右,隨前以舉,項衡以下,甯速無遲,背項之狀,如屋之元,拜容也。拜而未起,伏容也。」

  若夫立而跛,坐而蹁,體怠懈,志驕傲,[走參]視數顧,容色不比,動靜不以度,妄咳唾,疾言嗟,氣不順,皆禁也。

  右威儀動作之節。(凡十七條)(古人自起居飲食,事親敬長,以至應事接物,莫不各有其法,然隨事著見,應用有時,惟動作威儀之節之在人身,有不可以須臾離者。故學者內既知所存心矣,又必致謹乎此,使一身之動,咸中節文,則心體之存乎內者,益以純固矣。此內外交相養之法,惟實用其力,漸見功效者,然後有以深信其必然,非空言所能喻也。)

  雜言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此二句於先天圓圖求之。上下四方,以對待之體言,所謂乾坤定上下之位,坎離列左右之門也。往古來今,以流行之用言,自震至乾,《易》中謂之數往,往者,往古之謂也;自巽至坤,《易》中謂之知來,來者,來今之謂也。然則古之言宇宙者,其義如此,故曰「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乾坤毀,無以見易。」宇宙之義深矣。

  邵子曰:「先天之學,心學也,陰陽消長之理,吾心寂感之機。」妙哉!妙哉!胸中須是光光靜靜,流動圓轉,無一毫私意障礙,方與天地合一,萬事萬理,只要就心上體驗。

  心之體固該動靜,而靜其本體也,至靜之中,而動之理具焉,所謂體用一源者也。先儒每教人主靜,靜中須有一個主始得。

  心才定,便覺清明,須是靜時多,動時少,雖動也,而心未嘗不靜焉,方是長進。

  喜恕哀樂未發時,最好體驗,見得天下之大本,真個在此,便須莊敬持養。然必格物窮理以充之,然後心體愈明,應事接物,毫髮不差。若只守個虛靈之識,而理不明,義不精,必有誤氣質做性,人欲做天理矣。此聖賢之教,格物致知所以在誠正之先,而小學之教,又在格致之先也。

  虛靈知覺,則心也,性則心之理也。學者須先識性,然後可以言存心,不然只認昭昭虛靈者為性,而不知自然之理,此所以陷於作用之非,而不自覺也。

  黃後峰書室對:「誠自不妄語始,學從求放心來。」

  凡學莫先辨其誠偽之分,所謂誠者無它,只是一味篤實,向?用功,此心之外,更無他事。功夫專一積久,自然成熟,與鹵莽作輟,務外自欺者,大有間矣。

  一念到時,鬼神皆通。

  聖賢千言萬語,無他,只教人求其放心而已。心才收斂,便覺定靜清明,然後讀書,講明義理,方有頓放處。若此心已先馳騖飛揚,不能自製,而血氣乘之以動,乍盈乍怯,乍作乍止,凡百所為,卒皆無成,其患有不可究言者已。(既知此,而猶以格物窮理在誠意之先,何也?心不放,便是誠意。)

  聖賢所以立教,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平居暇日,當操存體驗,使此心之體常清明定靜。至於講學窮理,皆所以培養此心。講學之功,讀書為要,而所讀之書,又必先經後史,熟讀精思,掃去世俗無用之文,不使一字入於胸中,然後意味深遠,義理浹洽,而所得益固矣。

  客慮不必純是人欲,凡泛思皆客慮也。天下之理,有精粗本末之殊,吾身之應事接物,亦有緩急先後之序,要擇其最切己者而精思之,漸次積累,久後心體自明,應接自無礙矣。若舍近思遠,舍卑思高,非惟不得其理,適所以汩亂其心體之真,而深有害,又不若不思之為愈也。

  見處貴透徹,行處貴著實。(知崇禮卑是。)

  聖賢教人為學,緊關在一敬字,至程、朱發明之,可謂極其親切矣。今考其言,既曰「主一無適」,又必曰「只整齊嚴肅,則心便一,一則自無非僻之幹」,曰「只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曰「未有貌箕倨而心敬者」,曰「嚴威儼恪,非敬之道,但致敬須從此入」。蓋心體難存易放,初學工夫,茫然未有下手處,只就此威儀容貌,心體發明最親切處矜持收斂,令其節節入於規矩,則此心自無毫髮頃刻得以走作間斷,不期存而自無不存矣。近時學者,動言本原頭腦,而忘卻檢身密切之功。至其所謂頭腦者,往往錯認別有一物流行活動,可以把持玩弄,為貫通萬事之實體。其於敬之一字,蓋有視若徽纏桎梏,不肯一用功者。不知許多道理皆凝聚於此,舍此而別求本源頭腦,其不為精神作用,而流入於狂譎也者幾希!

  自古聖賢教人,不過使之致謹於言語動靜、事親從兄、隆師親友之間,養其恭敬惻怛之心,以為田地根本,而時將聖賢言語,反覆詳讀,切己體認,使其行著習察,不昧所向而已。初未有簡徑捷法可以直下頓悟,亦未嘗使人安於支離淺陋,如俗學之無用也。

  百物所需,皆天理也,只不可分一片心去那上頭計較。人之一心,所蘊畜關係者何事?而令此區區者,役使不得少休,哀哉!

  凡事物未至,而先立個心,以預待之,此便是逆詐,鮮有不差者。故心不可以無主,尤不可以有私主,天理自然,何容私之有?須是虛心以待事物之來。敬便一,一便虛,有時心不如此,而發言之際,不覺如此者,是此心不宰,而氣反挾之以動也。

  凡與人議論,務要色和詞暢,非臨時可勉強,大抵養定者色自和,理定者詞自暢,義理雖是,而誠意未著,亦未能動人。

莊裕徐養齋先生問

  徐問字用中,號養齋,常之武進人。弘治壬戌進士。除廣平推官,召為刑部主事,曆車駕郎中,出知登州。調臨、江二州,多盜,擒獲略盡。築江堤七十二處,以才略見稱。積官至廣東布政司。以右副都禦史巡撫貴州,平蒙鉞之亂。召為兵部侍郎,謝病歸。起南京禮部,進戶部尚書。卒,贈太子少保,諡莊裕。

  先生為舊論纏繞,故於存養省察,居敬窮理,直內方外,知行,無不析之為二,所謂支離之學,又從而為之辭者也。其《讀書劄記》第二冊,單闢陽明,廣中黃才伯促而成之。嗚呼!其何損於陽明哉!

  讀書劄記

  孟子茅塞之論,深切學者病痛。天理良心,虛明自在,坦然平道,若大路然。人心一動,即七情交雜,遂棼如也。充塞既久,些子虛明透露不出,與茅塞何異?則運動作為,皆為形氣物欲所使,真無別於禽獸矣。極力芟夷,開除荊棘,以還大路,學者宜自勉哉!

  閑思妄想,既往復來,客感得以乘隙而突入也。病在中養不固,而門戶闊疏,斜徑滑習耳。其原在好善惡惡,未能真切,故坐悠悠忽忽,養成此患,而不自知也。若欲去之,其幾只要誠意,誠意即慎獨,慎獨即是敬,扃鑰斷不可少,而防閑次之。

  端居無事時,且不要留心世事,遇不平有動於中,則失自家中和氣象,此君子所以思不出其位也。

  人為心害者,不獨富貴飲食,男女之欲,凡山水書畫,古今事蹟,與夫將迎顧慮、往來於懷,未能遣去,其為害一也。大抵廣大寬裕,盡置外境,而休心自如,方見本性。

  草木有氣質而無知,鳥獸有知而無覺。覺乃聰明穎悟處,知此當然之理,幾微畢見者也。故伊尹以先覺自任,而孔子亦以先覺為賢。可見若但知飲食男女富貴,求遂其欲,而不覺其當然,則孟子所謂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萬物形於有,而生乎無,成於實,而本乎虛,故制器者,尚其象,崇其虛,所以制用也。人之於物也,耳遇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雖聖賢猶夫人之耳目也。其所默會心通,窮神知化,固不在於形聲也。《詩》「無聲無臭」,蓋言形而上之道,天德至矣。

  近世言《大學》格物義,議論尤多,或以格為正,如孟子「格君心之非」之格,正與非對,下雲「一正君而國定」,彼以為正是也。此於正物無意義。或以為如雲正是義,正,當也,又於物字不照應。或以為格者揆正之也,格物知本也,如孟子言「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又如《大學》絜矩之義,且謂朱註以格物而謂之窮理,古未之聞也。如此言,意雖近,而於本文義,恐未盡會通,終有支節窒礙處。愚觀《書》贊堯「敬德之光」,曰「格於上下」。《舜典》言「巡狩,至於北嶽,歸格于文祖」。又「禹征有苗,三旬逆命。舜乃誕敷文德,舞幹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詩》言「魯侯允文允武,照假烈祖」。皆有誠意感通之義。夫我之格人,人之格我,皆以理通,其實一也。朱註謂「窮至事物之理」,與《易》「知至至之」義同,本亦無害,但於感通之義稍殊,故至後議日紛如也。《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彼固聖人之事,而學未有不由是而得也。原格字義本扞格,有未通求通之義,猶古治為亂,以治亂而曰亂也。蓋萬事萬物,盈於宇宙,而備於人,原於天,而具於吾之心。惟於氣稟物欲,或有偏蔽扞格,故於明處無由可通,只以吾心當然之理,精思熟玩,引伸觸類,曲暢旁通,《易》所謂「精義入神,觀其會通」是也。如是則向之齟齬扞格於吾前者,皆將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活潑潑然而來,種種皆化,物物皆理,萬物皆歸一太極也。知豈有不致?意豈有不誠者乎?

  非禮勿言之訓,程子之箴確矣。大抵中守義理,自不至於妄言;言行相顧,自不敢為多言。況有悖入興戎損氣之為害哉?抑嘗驗之人,有喜怒意向,則其言易乘之而出,故制情乃所以謹言也。

  為學作事,忌求近功,一求近功,則自畫氣阻,淵源莫極。楊、墨、告子之徒,霸者之功業是也。聖人無近功,故至誠無息。孔子不知老之將至,若顏子未見其止,孟子深造之以道,是不求近功。法則參前倚衡,及勿忘勿助諸篇,則又其步級也。

  程子論《易》:「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蓋謂天命流行而生人物,始有性。人生而靜,道理蘊而未感,故為天之性,感於物而動,為性之欲。欲即喜怒哀樂之情也。若以靜推而上之,則為造化未形時,只是一團氣涵理在,故不可言性。言性即墮形氣中,非複性之本體矣。

  孟子說「存心養性」,四字精密,二者雖開說而義實相因。性本天賦仁義禮智信純粹真實的道理,而寓於心。有感則情動,隨物而遷,心有存焉者寡矣。心既不存,則人欲日長,天理日消,故存心所以養性,養性所以奉若乎天之所以與我之理,即子思子所謂「尊德性」,《易》所謂「成性存存」是也。良心既存,物不擾動,《大學》之「有定」,《易》之「艮其背,不獲其身」時也。定而虛,虛而明,一真自如,《中庸》之謂中,《大學》之謂靜,《易》「敬以直內」時也。由感而動,出皆常理,《易》動以天為無妄,《中庸》之謂「和」時也。由是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五常百行及仁民愛物,而物各得其所,孔子所謂「一以貫之」時也。故存心養性工夫,其效甚大。

  性字訓義心生,以人心具此生理,而實不外乎氣也。程子以為性出於天,才出於氣,然才亦根於性之理,必於氣以發之,故高辛子八元之才,忠肅恭懿,宣慈惠和,蓋以德性用事,是何等才也。若專以氣用事,則闇於理義,為剛狠給惠,而非所謂稟受之才矣。孟子所謂「非天之降才爾殊」,言不能盡其才者也可見。

  明道答橫渠《定性書》,大意動靜皆定,不留將迎,不系內外,此性所以恒定也。次言無情者定之本,順應者定之用,既無情順應,自不須除外誘,除則增一套事。《易》所謂「至賾而不可惡」也,引《易》艮止為內定,孟語不鑿為外定,故兩忘無事,靜而明通,如聖人順應喜怒之常在於物,而中無所系也。後言忘怒觀理,乃學者求定工夫,而用力之要,莫切於此。

  或謂人心本無靜,氣化流行,亦無靜時。愚觀《易系辭》曰:「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又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蓋非靜無翕其動,非動無闢其靜,乾為至健,而有動靜,故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以為無靜,非也。

  人生存養不厚,則德不聚,出皆支離,未能順理。《易》以「尺蠖之屈,龍蛇之蟄」,皆自外而內,「退藏於密」之事。下言「精義入神,窮理入於微妙」,如《中庸》之盡精微,乃為致用之本。利用安身,順而利往,如《易》義以方外,乃為崇德之資,此正是內外交相養之道。

  蘇季明問「喜怒哀樂未發前求中」。程子曰:「不可求,求即是思,思即已發,不可謂之中也。」又問:「呂學士言當求之於喜怒哀樂之前,何如?」曰:「不可。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後來羅豫章師龜山,李延平師豫章皆以靜坐觀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為何如,而求所謂中者。想其觀字,亦如言聖人之能反觀,非費思求索之謂,必有默會自得處。孟子言平旦好惡,雖是動,亦於本心未梏之際觀之。學者於此二者,交用其功,則天理常存,善端呈見,日用動靜,蓋有渾合自得而不自知矣。

  《易》無妄,心有天人兩端而已。天理渾然處,自有泛應端緒出來,無思無為,所謂道心也。若感物而動,為性之欲,既與物涉,便有計較安排,雖善惡不同,均為人心也。道心動皆天理真實,故為無妄,人心稍涉計較安排,雖善亦妄矣。察則決之之方,敬則守之之法也。

  程子謂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愚謂如人欲立功業,便有功業事出來,欲求名譽,便有名譽事出來,至於出處顯晦皆然,心逐事亂也。聖人不逐事,故出處久速皆止其所矣,何動之有?

  世俗上下相接之間,一套儀文,皆所謂非禮之禮矣。蓋其中無主,只管從時徇俗,又為利害誘奪,不能自信,隨氣盈歉,遂以成習,所以中間尋不出真實辭讓禮來。

  程子謂人心不可二用,用於一事,則他事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若主於敬,又焉有紛擾之患乎?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不一則二三矣。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於屋漏,皆敬之事矣。主一無適之謂敬,學者涵泳其義,泥為專主,故好事者從而議之,若與《六經》所載敬義迥別。蓋道心本純一不雜,中無妄動,則不歧雜於二三,心要在腔子裏,畏懼收斂,則不孜逐於物欲。故無妄動斯一矣,有畏懼斯不妄適矣,人所以易動而恒不得制其欲者,只緣無有畏心。能內尊天命之性,而不敢放失,外懼物欲之患,而先意防閑,則敬自從此起矣。敬則私欲退聽,而天理之心常存,是謂涵養。涵養之義,如程子所謂「菜子中許多生意,只須培壅澆灌,方才得成」。所以成之者敬也,故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嚴恭寅畏,克自抑畏,瑟兮僩兮,與戒慎恐懼,同是一箇意。學者要以畏為主。(畏字有分別,常人之畏,只是畏事,便差千里。)

  孔子答子張問行,以「言忠信,行篤敬」,蓋忠敬本心上工夫,而欲於言行上求之,恐其偽為於外,而不由夫心之實也。如告顏子「克己復禮為仁」,而其目乃在於視聽言動。蓋心本無私,恐為物欲牽引而蔽之也,故須以志克制。如戰而勝,人欲負而退聽,所以全夫中之理也。意亦略同。(忠信篤敬,則言行自出於本心。)

  學者知心上有公私,便知事上有義利,張南軒、許魯齋謂學莫先乎義利之辨,比之程、朱論學,已是第二件工夫,然於世態沈冥中,要識此,便能卓然有立。

  朱子答張南軒書曰:「以天理觀之,動之不能無靜,猶靜之不能無動也。靜之不能無養,猶動之不可不察也。但見得一動一靜,互為其根,敬義夾持,不容間斷,則雖下靜字,無非此物,至靜之中,蓋有動之端焉,是所以見天地之心者。先王以至日閉關,安靜以養乎此耳,固非遠事絕物,閉目兀坐而偏於靜之謂。但未接物時,便有敬以主乎其中,則事至物來,善端昭著,而所以察之者,益精明耳。伊川於已發之際觀之,正謂未發止存養而已,發則有可觀也。」此語甚精確,而猶不安於靜觀未發之論,愚恐終不能遺於反觀也。

  孟子謂氣動志,如蹶者趨者。蓋顛越急趨,在氣而欲速,則亦由乎心。又如人鬥狠是氣,然忿懥則發於心,驅仆鬥狠,仆固為氣,然其主翁為心,若心操得其中,則氣自平,主得其理,則仆不亂。故曰志動氣者十九,言其時常多,氣動志者十一,言其少也。

  心具性,先儒以為郛郭,於人雖資環衛,而終為二物。惟穀種之譬為得之,蓋其渾一之妙,難以言語形容,只得如此名狀,欲人之易曉耳。夫水本淡,滴之五味而後和,然其相投之分,不可離也。故孟子以為良心,又曰良知良能,正以其有性之德,渾合得在。

  孔子以不為《周南》《召南》為面牆,蓋不務本原尋路頭,而欲施之家國天下,自是通透推行不去。

  或謂「知行只是一個工夫,不可分作兩段事」,與《易》「知至至之」,《大學》「知止,而後有定」,孔子「知之不如好之」,意相背。又曰「敬即無事時義,義即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與「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意相背。大抵聖賢說道理,有本原,有作用,理無二致,而用功則有先後,故其次序如此,如四時之不可易。若欲打滾一處,或倒做了工夫,恐於道難入也。

  或謂「居敬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是以《中庸》「尊德性,道問學」,頭緒混為一處。又謂「戒懼慎獨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若意念未萌,善惡之幾未兆,原無照慮,須安靜以存養之,何用省察?及其感而幾動,則宜省察以決之,何用存養?人心動靜,隨處可以用工,若打混一處,尤難得力也。

  世學或謂心中不須用一個敬字,且病宋儒程、朱「主敬」及「主一」之說。不知敬非別物,只是尊德性,常以心為天、為君、為嚴師,翼若有臨而不敢怠放。聖人純一無偽,有自然之敬,齋戒以神明其德,所謂「齊莊中正」是也。賢人嚴恭寅畏,有固守之力,操存涵養,不敢放置,所謂「整齊嚴肅」是也。其用功則不妄動之謂誠,弗歧二之謂一,不偏倚之謂中,止紛擾之謂靜,無邪曲之謂直,中有主之謂實,去物欲之謂虛,其實一也。外則踐履,執事使民,常整思慮,斯須不忘,正衣冠,尊瞻視,非禮不動是也。舍此則靈扃無主,人心客氣交病於內,耳目口鼻四肢,富貴利達諸欲攻奪於外,譬如所居藩籬不固,中之所藏,寇竊得與我共之。我方在外奔走,救急不暇,雖有良知,亦將為所昏塞而無所用其明矣。考《易》、《詩》、《書》所稱,曰「敬直」,曰「敬德」,曰「聖敬」,曰「敬止」,曰「毋不敬」,曰「修己以敬」,聖人以此洗心,其言若出一口,而謂盡非乎哉?

  商書《鹹有一德》雲:「德無常師,主善為師。舜察邇言,《詩》詢芻蕘。」孔子「問禮問官」是也。「善無常主,協於克一」,又曰「一哉王心」,舜之「執中惟一」,孔子之「一貫」是也。尹、湯一德,其傳尚矣。程子以「敬為主一」,蓋天理渾具於良心,不為物欲之雜,可以統會萬殊,而貞天下之動以歸於一。而或謂主一之非,至謂一心在好貨好色上,亦可以為主一,不知要誠意之功何用?夫乃未之思乎?

  論學書

  前日中和之論,執事不以為然,蓋為天下學者習見已定,驟聞此,似為異說,宜其惑也。然以大旨觀之,《中庸》為率性修道而作,故上二篇雲君子戒懼慎獨,此言中和,則固疑為君子事矣。且以性情言之,則為中和,以德行言之,則曰中庸,朱子已明註之。又《註》雲:「此言性情之德。」德固行道而有得於心者也。孔門以德歸顏、閔,自余諸子皆不與,況可泛及於庸眾人乎?此其可信者一也。又以下章觀之,則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又以道之不明不行,為賢知之過,愚不肖者之不及,則賢知固不能為中庸事,而況為愚不肖為小人?則益難能矣。此其可信者二也。至答子路問強曰:「南方之強,北方之強,皆有過不及之弊,而惟君子則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始可以言中庸。」此其可信者三也。朱子述李延平言曰:「人固有無所喜怒哀樂之時,然謂之未發,則不可言無主也。」又如先言慎獨,然後及中和,此意亦嘗言之,但當時既不領略,後又不深思,遂成蹉過,孤負此翁耳。此朱子未言之意,而愚之所信悟者也。蓋心統性情,必有主而後可以存性,以立其中,如孟子言「必有事焉心勿忘」是也,程子亦言「有主則虛」,正與此意互相發耳。後言致中和處,亦是前篇「君子已存此中,發此和」,到「一理渾然,泛應曲當處,一神兩化,故位天地,育萬物,自然此理,聖人之能事,中庸之極功也」。如此恐不為鑿說,惟再體味之。(《答高太和論中和》)

  執事謂喜怒哀樂,自然之中,人人所同,是說天命之性,孟子所謂性善者也。至謂小人愚不肖,類多氣染習汙而失之,是中之體已不能存,而發亦不能和矣。亦兼孔子所謂氣質與習而言之,與區區論議亦合,但不須說君子小人同此中,與反中庸不類。蓋中和二字,是子思抽出性情中純粹無雜之義,率性君子入道存養之始功,而又列於戒懼慎獨二條之後,其意可見,恐不可與愚不肖小人並許之也。大率用此議論,亦似無方,特恐說到總與大處,於吾人用功處無味,而所謂吃緊精實,稍可致力,便當以是求之耳。又近世為學習見,多立高論,務以勝人,而卒無其實,而執事虛處謙真直,有過人者,但於性情中和二字,正吾人今日要義,一見稍異,即成乖違,而忽忽中年,老景催迫,某常以是懼,幸知己與共勉焉。(《又答太和》)

  所論靜專靜翕之功,真畜德養身之切務,即老子所謂專氣致柔,道流之所謂修養,吾儒之所謂靜存,同旨異趨者也。蓋吉凶悔吝生乎動,而氣勝亦能動志,志動氣交,始有不得其理者。故志定而氣順,心一而神安,樞紐開闔,以役百體,制群動,《易》所謂「其靜也專,其動也直,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一者不二不雜,敬之本也。中年以來,平居及多病中,時亦見得此氣象,但或為事勝不能守,守而不能常耳。執事親得其味,複以見諭,敢不祗領,以無忘規切乎。(《答黃才伯》)

  書來承示敬義,引據發揮,益加詳密,知公晚年得力之地,實在於此,敬服!敬服!但《易》之敬義,本是一理,即猶有可講者,恐為近學以《易傳》言敬義,學者分說支離,為此言耳。義為四德之一,而所以裁制在心,敬則提醒斂肅,操而不放之意,乃靜時存養之功,恐不可謂之理也。在理則仁義禮智,皆誠而已,不可謂之敬也。人心易動,出入無時,其動以天者,《易》為無妄,故一,以人者為妄,故二。《書》曰:「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凶。」程子曰:「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夫整思慮,正思慎,其妄動齊其不齊,合二三之德,以貞於一者也。」又曰:「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又曰:「敬只是持己之道,義便知有是非,順理而行,是為義也。」故敬所以樞紐於動靜之間,為提醒操存要訣,固不可使此心逐物放失為邪曲,而後收斂,則外之,所失多矣。執事所謂「嚴肅收斂此心,而複其本然者」甚是,本然者一也,一則私意無所投其隙而為妄動、為二三,則本心所具之性,自渾然在中,無少偏陂,而內自直矣。以此制事,則如規矩權衡,稱量事物皆中其長短方圓之則,而外自方矣。朱子謂「如兩腳立定是敬,行是義」,蓋已立定,於當行處便行,甚明白。惟決定是決定不是語,猶若持以剛果決驟之體,而少從容和順之用,其於《中庸》所謂發而中節之和,《易》謂利者義之和處,似少渾融。然學者能如此,亦可自立矣。愚嘗與諸生論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易》以發明坤道大數,是聖賢見成工夫。至於學者用功入道,則當如《大學》次第規模,所謂先正其心,存養主敬之事也;先誠其意,省察克治之事也;先致其知,致知格物,盡心窮理之事也。若徒知有敬,而不先之窮理,則於天下萬事萬物,不能灼知其所以然,心之知識,容有未盡,而孔子所謂罔殆之敝,必將扞格於其間。心之所發為公私邪正,恐不能自別其誠與否,而決機於所舍之際,又安知義之所在,而使泛應各得其宜哉!若使初無定見,事至方才求義於轇轇擾擾之中,參以得失利害之較,未必無鹵莽將就,而有義非其義者矣。故主敬窮理,不可偏廢,二者交致其力,則內本可立,外境昭融,加以省察克治,使人欲幾微,無所容其隙。所謂方外之義,不須隨處體驗,而天理亦無不合。所謂反躬踐實工夫,亦不外乎此矣!又嘗答學者曰:「先儒曰靜,言其時也,直言其體數也。中言其所存主處也,正言其用功也。敬則操存之樞紐,而正之事也。義以方外,如《大學》絜矩,而絜處稍用力,若恕之事,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者是也。孔子告仲弓,不言窮理,蓋專以求仁而言,孔門弟子,身通六藝,博文之訓,平日用功,窮之熟矣。」又嘗語學者,以存心之要,只用太甲「顧諟天之明命」一句,甚的確。蓋心具五常,以系五倫,畀於人以為性,明明交付如命令,然常目在之非,是比喻真欲,使目常視其心,而不敢忘此命令也。古人視,每上於面,下於帶,視於面則傲,視於帶則憂。若視不離乎袷帶之間,則此心之方寸是也。常視此者,敬畏常存,此心無少間斷。《中庸》之尊德性,顏子之服膺,孟子之心勿忘,皆是此意,均為主敬工夫。人能執此一句,盡有把捉,而又於道問學交致其力,則道理自當浹洽滋潤,而有居安資深、左右逢原之妙,可不必求諸紛紛之說矣。因並候參校,以為何如?(《答毛式之論敬義》)

  前日偶論及文王不識不知,與《易》何思何慮義同,兄尚有疑意,且謂無意必固我,若可以勉歸而繹緒□義,雖旨趣各別,而實則相同。蓋以天地間事物,皆有定理,一毫思慮著不得,故引日月寒暑,往來屈伸,以見其自然,人受賦於天,具於心,一樣自然實理,停停當當,稍著思慮,便出安排,翻覆橫生,態度雜出,如楩楠大木,加以匠人雕琢繪畫之巧,非吾性本,智之罪也,用私智之過也。聖人渾成德性,靜與天合,動與天行,何知識之有?非惟不暇知,亦無所用其知矣。《易》思慮即是知識,字皆出人心,而非動以天者也。若夫意必固我,門人見得聖人無此四字,不知聖人無意,則必固我三者,自然不萌。若常人有意,則三者自然不斷。愚謂無意二字,足以盡之,即文王之不識不知,《易》之何思何慮,亦豈易能乎?先儒謂「無口過易,無身過難,無身過易,無心過難」,過即有意之私,其害不小。人心萌動,客感物欲,便來乘之,沈冥固蔽,些子虛明,透露不出。吾人苟知性分為吾物,百年易過,天理當還,如老將麾兵,三軍克敵,力求蕩掃盡去。或未盡而後來者逐漸去之,去盡為大賢,去半盡為君子,全不去則為小人。可不懼哉!(《與吳亞夫》)

  王氏之學,本諸象山緒餘,至今胘惑人聽,雖有高才,亦溺於此。借如所稱「致良知」一句,亦只是《大學》「致知」二字,又上遺了格物工夫,則所致者或流於老、佛之空寂,而於事物全不相干。故其師友相承,率多誇大浮漫,而闊略於躬行之實力。且號於人曰:「是能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嗚呼!其可以欺天下後世哉?此意甚不難知,尚有聰明堅持而不解者,抑亦道心不明,仁義否塞,而世道汙隆之幾也。生竊憂之,而《讀書劄記》第二策,前實闢其說,蓋以廣中侍讀黃才伯促而成之。其人持守端愨,蓋士林不易得者也。(《答羅整菴先生》)

  大抵吾人所以少能自立者,患在中養不定,而處世實難,中定,則無難處矣。故敬以直內,則便義以方外,內外照應,如影隨形,非有異也。若根基不固,則世間萬事,一切利害,皆能震撼搖奪其中,顧吾無以處之,如蘇氏所謂隙中之觀鬥者也。(《答熊南沙別駕》)

  程、朱論議本諸《六經》、《四書》緒餘,未敢謂其盡得先聖賢心術精微,如出一口,而路徑步驟,亦自不差。學者能會通於博約之中,循途以進,終無所失。新學謂其凡近未足以動人也,立為高闊汗漫之談,以震眩人耳目,天下聰明之士,靡然聽之,師友相承,自謂前無古人矣。不知內少忠信之基,中虧踐履之實,則所謂下梢頭無著落者也。向與黃司成泰泉,近得羅整庵先生書,每念及此,而執事又秉衡軸,當世道學術之機,轉運於上,若於此而明示之以好惡,天下士習有不翕然丕變者乎?(《答熊太宰北原公》)

諸生李大經先生經綸

  李經綸字大經,建昌南豐人。生而有文在手,墳起如方印,讀書好深湛之思,以理學自負。為諸生,值鄉舉,上書當道,言當待士以禮,無制士以苛法。藉令峻制苛法,盡革懷挾之弊,而使志行之士如吳康齋、陳布衣者,睥睨其間,避匿而不肯出,無寧疏於防檢,使志行士或由以進也。當道得其言而韙之。久之,棄舉子業,精心著述,以《詩》三百篇非夫子之舊,漢儒雜取逸詩以足其數,故無益於天德王治之粹者,削之,作《詩教考》。以《禮》有三:曰儀,曰曲,曰官。見諸動止食息日用倫常者,謂之曲,行之吉凶軍賓嘉者,謂之儀,朝廷之制度,謂之官。《三禮考註》昧於經曲制度之節,混三為一,今為之分別。作《禮經類編》。王、湛二家之學盛行,先生弗以為是,作《衛道錄》,作《大學稽中傳》。念時無知者,聞羅整菴著《困知記》,辨心性之異,以闢王、湛,大喜,上書以質所學。整菴方自貴重,懲兩家之聚生徒,各立門戶,故少所容接。而先生之辭又過侈,遂沮抑之。先生乃大失望,走南都,謁祭酒黃泰泉。泰泉深契之,而與之講樂律,然亦未遑張其學術也。其後東南中倭,天下頗洶洶,先生以為是司兵者不知兵也,條事務七事,詣撫按藩臬獻之,竟不遇。中暍,卒於越道。

  先生與王、湛異者,大旨只在窮理二字。然先生之所謂理者,制度文為,禮樂刑政,皆是枝葉邊事,而王、湛之所謂理,則是根本。根本不出一心,由一心以措天地萬物,則無所不貫,由天地萬物以補湊此心,乃是眼中之金屑也。先生之誠意,原以意非心之發也,是主宰乎知覺之中者也,頗與子劉子之言意相合。第子劉子所謂主宰者,知覺中自有主宰,先生謂主宰乎知覺之中者,則又立意以為之,仍是《困知》之餘論也。

  大學稽中傳

  聖賢之學,其主曰思誠,其志可立也,其道不可強也。命齊而氣五,性齊而質五,盈虧相形,而質之強弱生焉,虛實相乘,而氣之昏明異焉,故學先之於窮理,而後性可得而盡也。然必充萬物之說,則古今書傳累千萬卷,海水形色累千萬種,胡可悉辨?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即上智且難之,以此為教,是天下之絕學。謂心之靜定虛靈即道,謂身造物理為格物,謂致吾良知,正夫下之事物為格物,無庸積漸徑迪,光弘乃至,人人自聖,信心任情,陰宗禪說,以陷溺高明,援儒入墨,以蔑棄經典,是天下之罪學。不知先王之教,盡人道而已矣。意心身家國天下者,物之名;其誠正修齊治平者,物之理。物有本末者,是物也,窮理者,窮是物之理也。行主知資者,學之本;知漸行漸者,學之法;行熟知精,知明行至者,學之效。是故意物也,窮乎其所以誠之者,而意之物格矣;心物也,窮乎其所以正之者,而心之物格矣;身物也,窮乎其所以修之者,而身之物格矣;家國天下物也,窮乎所以齊治平者,而家國天下之物格矣,物格而知至矣。故聖人之立教也,誠正修齊治平之外,無餘學,君子之致知也,誠正修齊治平之外,無餘格。其理盡於禮、樂、《詩》、《書》,其用通於中才上下。蓋上之而幽明、今古、靈蠢、動植之神窮,則上智之能而先王之所不貴;下之而誠正、修齊、治平之事缺,則下愚之陋而先王之所不齒;逃焉去之,為左道怪行,以譸張民聽,則先王之所必誅者也。是天下之中學也。今晦菴之論格物也,大而寡要,是見條自知行之分,而不見綱領知行之合也。經文不言敬,而敬之理備焉。主一無適之謂敬,其好惡之誠一者乎?常惺惺法之謂敬,其心之靜正者乎?整齊嚴肅之敬,其修身之始事乎?以斂天人,以攝動靜,以篤倫理,其修身之終事乎?合之以敬,是徒知主敬之先於致知,而不知誠正修之即敬也。然其主之以敬也,立本者也,其言窮理者,致精者也,謂非孔、孟中學之正傳不可也。乃若象山之學則不然,謂求放心,即可以擴充知識,則信己不求中庸之病根也。猶未以明善為非也。再傳而為白沙,則知一已矣,守一已矣,聖人之教事物之理,不明言矣。三傳而為陽明子、甘泉子也,則趨中而未盡者也。陽明子曰:「知行合一者也,推吾心之良知,以正事物,良知即明德,正物即親民也。」是知致力於實用矣,然信心而不求中。甘泉子曰:「格物者,至其理也,知行並進,隨處體認,天理至之而已矣。」是知言明善矣,知求中而不信心矣。然不以至善為事理之極,而謂「為吾心中正之體」,人心未必皆中正也,亦歸於信心而已矣。蓋昔者聖人既竭目力焉,制宮室以奠民居,制冠裳以文人體,制稼穡以養人腹,制舟車以利人行,制干支曆法以經天,導川畫野以緯地,范金合土斷木以利器,嘗草木金石之劑以制醫,而天下之民用備矣。是聖人之能事也。傳是以教人者謂之師,效是以覺其事謂之學。夫其能傳能學也,固人之良知也。謂天下之人,率其良知,而可以自能其事,則天下之妄言也。聖人既竭耳力焉,審清濁以辨五聲,定高下以制十二律,備八音以極旋宮之變,而天下之和氣宣矣,是聖人之能事也。傳是以教人者謂之師,效人以覺其事謂之學。夫其能傳能學也,又人之良知也。謂天下之人,率其良知,而可以自能其事,又天下之妄言也。聖人既竭心思焉,通乎天人之故,而知曰命曰性,至精而不可遁也,曰道曰德,至純而不可瑕也。其設中於心也,則定靜虛明以立性之體;其執中於事也,則盡己盡人盡物以達性之用。是故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於是乎造為典謨、為訓誥、為禮樂文章,以化成天下,使天下後世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皆由是取法焉。若是者,尤聖人之能事也。傳是以教人者謂之師,效是以覺其道謂之學。夫其能傳能學也,亦人之良知也。謂天下之人率其良知,不窮理而可以自能,尤天下之妄言也。夫人心之良,孰不有知?但所謂良知者,不中而不全耳。夷、惠雖聖,君子不由,楊、墨雖賢,君子所惡,謂其不中也。仲子知廉而不知孝,王祥知孝而不知忠,謂其不全也。今曰良知即聖也,吾心之中正即天理也,徒使人倡狂妄誕,亂德迷心而已耳。且夫《六經》之言學,自《說命》始,而言知行者,亦自《說命》始,傅說曰:「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夫求多聞者,於古訓而學之也,以建事而有獲者,得至善之理也,則多聞在建事之先矣。又曰:「知之非艱,行之為艱。」言君子行之為貴,而徒知不足以為行也。知行雖有輕重,而先後之分又明矣,故大舜之言曰:「稽於眾,舍己從人,惟帝時克。」其戒禹曰:「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夫堯、舜、禹天下之大聖也,而必察眾,必舍己,必不可以弗稽弗詢者,誠不敢信一己之聰明,而壞天下之中正也。夫然後道備全美,允執厥中,而可以為天下後世法。今之言曰:「人心自有良知也,聞見知之次也。求理於萬物是義外也,是蹈襲也。」則堯、舜之稽詢,傅說之多聞學古,非歟?

  三原

  意非心之發也,心之發則情也。意從心從曰從心。心立欲為之意,而非為之意,而必為之主宰乎知覺之中也。寂者心之體,而主忠以為之根。知天之德,即我之德,而意專主乎天德,立心以的之,閑邪以存之,是寧靜之中,而精神之有所注者也。感者心之用,則主信以為之幹。知人之道,即我之道,而意專主乎人道,定其向,決其趨,蓋攻取之中,而精神之有所守者也。無事而靈根植焉,畫一無二而好色惡臭之幾明,有事而美幹達焉,致命遂志,而好色惡臭之幾決,故不知意為身心之幹,則視之也輕,不知幾為萬事之本,則其功也略,我圖聖功,莫先誠意,作《誠意原》

  心也者,神明之舍,心不可以專神,而神則寓宅於心者也。神貴靜,靜則性全而仁義之體立,神貴明,明則思睿而仁義之用行。曰寂,曰明,而心之本體正矣。欲多則蕩,動極則昏,事物無形,虛靜以養中可也。而常情有無故之感,事為之著安而和行可也;而常情有物勝之動,於是乎昏蕩生,而寂明者失矣,此固無主之心,而心失其正者也。若夫意存於天理,而私妄難以絕其根,意存乎王道,而利害得以沖其志,其為昏蕩一也。邪妄絕矣,而可為之事,不免生心以系事;利害妄矣、而欲為之事,不免持心以必為。非邪妄利害之私,而終留喜怒之形聲,亦不可得而寂明也。然則寂明無累者,其惟聖人之心正乎?方其靜也,物之未感,我之無情,至虛獨覺,而影響俱無也;及其動也,妍媸在物,精凝在我,至靈常止,而好惡不作也;其複而之靜也,與化俱往,賓去主存,而又影響之俱無也,是正心之義也。或曰:「何思何慮,聖人無故而不感,忘食以思,豈有故之感乎?寂然不動,聖人有心而無為,不思則罔,豈無為之心乎?」聖人之心,所不累者身之情,所欲察者天之理,無思無為者洗心以神德,思睿作聖者精義以窮神。累情之心,為意必,意必則私,私則動;精義之心,為性命,性命則公,公則平,何動之有哉?朱子曰:「靜而常覺,動而常止,此人心之妙。」明道曰:「所謂定者,動亦定,無將迎,無內外,正心之謂也。」心與意,誠與正,相似而難辨也,作《正心原》。

  君子之動也,通萬物於一身,則理一而仁存,散一理於萬物,則分殊而義盡。是故恩者當親,而美者可愛也;下者當賤,而惡者可惡也;貴者當畏,而尊者當敬也;死者可哀,而窮者可矜也;橫者當敖,而卑者可惰也。以忿懥恐懼好樂憂患之情,而行乎五事之中,修其辭,則有溫有厲,有緩有速,有語有默,有予有奪,而謂之仁義之聲。動其儀,則有嚴有泰,有張有弛,有止有作,有操有縱,而謂之仁義之形。八聲八形之用,行乎五事之中,有輕重長短,兼施並用之妙,不是之察,有任情任氣而失之者矣。故度乎輕重長短之則,有本然之權度焉。恩以為主者,必義以裁之,而後止;義以為主者,必仁以和之,而後行,是修身之義也。《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孟子曰:「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義不可勝用。」此之謂也。故致知誠意正心特傳者,見工夫之並用,修身齊家治國系傳者,見功用之相因,修身以上,聖人之學,猶可傳也,齊家以下,聖人之道,不可行也。學可傳,故道明可冀,道不行,故善治無由,舉而措之,存乎人耳。是故興孝興弟之心,今之民猶古之民也;絜矩公平之道,古之法獨非今之法乎?禮樂教化,治之具也,賢才治之幹也,生養治之基也。有凍餒之民,治具無所措,何以為基?有憸壬之士,治具不可張,何以為幹?皋陶曰:「在知人,在安民。」嗚呼!知人則哲,而九德之旁求,務莫先焉者也;安民則惠,而府事之修和,用莫急焉者也。傳《大學》者,先之以仁讓孝敬,以終之用人理財,其旨深乎?(《修身原》)

中丞李谷平先生中

  李中字子庸,吉水人。谷平其所居裏名也。正德甲戌進士。授刑部主事。上疏諫武宗西僧出入禁內,宦官用事,謫通衢驛丞。文成起兵誅濠,使參軍事,擢廣東僉事,轉廣西左參議,尋以副使提督其省學校。丁內艱。再任陞浙江右參政,廣東按察使。外艱。起複,轉右布政使,不肯逢迎撫按,降四川右參政,移浙江按察使,以右僉都禦史巡撫山東,先謁闕裏。曲阜三氏學生,舊無廩,至先生始給之。曰:「使東土人知天子敬學,庶其興乎?」晉右副都禦史,總督南京糧儲。嘉靖壬寅十一月卒官,年六十五。

  先生受學於楊玉齋之門,玉齋名珠,其學自傳註以溯濂、洛,能躬理道,不苟榮勢,貧老而無子,橫經授徒,未嘗見戚容。弟子出其門者,以解釋考據為名家,然自謂所學不在是也。晚得先生與語,喜曰:「吾學其有傳人乎!吾本之明道,明道其醇者也,而吾未嘗輕語人,驗其資皆不足多也。聖人與人何異?亦為之而已矣。子勉之。」先生資質清苦,入仕十餘年,俸入不足以供朝夕。嘗留門人飯,貸米乏薪,至爨傢俱,日暮矣,竟不及飯而別。故其所言,皆是得力處。以為「學只有存養,省察是存養內一件。儒者之學,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若非工夫親切,不敢如此道也。夫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此李延平之言也。蓋延平以救儱侗之失,而先生反之者,欲其事事從源頭而出,以救零星裝合之非。兩家各有攸當,非與先儒為翻案耳。

  穀平日錄

  古之學者,只是誠實;今之學者,只是遷就。

  存天理,只為始學者論,語其極,則心即理,理即心,何以言存天理哉?凡言存天理,心尚與理為二。

  複其見天地之心乎?人得是心以為心,人之心天地之心也,但私則與天地不相似,一去其私,則我之心即天地之心,聖人之為聖人,全此心而已。

  識得此心,則真是天下之廣居,非形容之言。

  薛文清公言:「人與天地,本無二理,惟無私貫之。」此真見得。又曰:「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蓋凡為善為學,皆貴乎熟,不獨仁也。」此語又差卻。聖人之學,為仁而已,為仁之外,又何為學為善乎?學必見得到一處,方是真見。

  下學而上達,蓋下學者事。上達者理,理外無事,事外無理,學者要思而得之。

  人須是有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底心,到此地位,道在我矣。學者須自考,若有些子悶底意思在,即是有我,便與天地不相似。

  人之目視耳聽手持足行,氣自如此,吾人之學,只是約之於中正,不大段費力,到視明聽聰手恭足重,即仁也。

  先儒曰:「中人以下,乃以命處義,賢者求之有道,得之有義,不必言命。」是固然矣。然命字亦不可輕看,孔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彌子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孔子亦曰:「有命。」孟子因臧倉之阻,曰:「吾之不遇魯侯,天也。」推而言之,堯、舜之禪,湯、武之征伐,皆命也。但不肆縱欲之心,只是處貧賤安於貧賤,處富貴安於富貴,當生則生,當死則死,到安命處,便是道義,非有二也。君子思不出其位,安命也。若待不得已然後言命,非安命也。

  或問:「複其見天地之心,在人心如何看?」曰:「孟子所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便是複其見天地之心。齊宣王謂吾甚慚於孟子,便是複其見天地之心。盜牛恐王彥方知,便是複其見天地之心。」

  或問:「程子謂道無精粗,言無高下,是否?」曰:「然。」曰:「夫子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如何?」曰:「理外無事,事外無理,就如教此皂隸,不可嚇人取錢,不可過重打人,此便是仁恕之理。若教知學之人,便只論仁恕之理。語上語下,要之無二理。」

  思慮紛擾,是何勞擾?必除去之,才知天理真樂。世人役役於富貴聲色之間,怪他不得,舍此無可樂。果能閑邪,則天理之樂在我,其妙有難以語人。孔子曰:「好仁者無以尚之」,近略見得。

  伊川先生曰:「《易》之《艮》,言止之義,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蓋人萬物皆備,遇事時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才見得這事重,便有這事出。若物各付物,便自不出來。」此亦可見理一分殊,莫非自然也。

  知覺之外,無心焉,有死灰槁木之理,只是知覺常存乎正,即是敬以直內工夫。

  寂然不動,只是渾然天理,無纖毫私欲,非謂無知覺也。若無知覺,如何曉得是天理,無人欲?

  不知心之貴者,未必不樂於涉獵汗漫,博學者,亦是多欲。天下之道,公而已矣,《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不獲其身,無我也;不見其人,無人也。如是則全體是道,無他,公而已。若有一毫有我有人之意在,即是私己,便與道不相似。

  聖學之功,只是一個存養為本,省察是存養內一件。常時存此本心不失,便是存養。或有一念之動,少有非僻,省察之,即與克去,此本心依舊存而不失。聖學之功,存養為本,思無邪者,存養之全功也。

  往歲去何處,起身時,便有速到之心;近時此念絕無。

  作善獲福,作惡獲禍,此理自然如此,要人自理會。人之由大路,泰然行將去,何利如之?若由曲徑,穿林莽,未有無所損傷,此自可見,若求之報應之說,惑之甚矣。其亦怠於善也夫!其亦流於惡也夫!

  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此仁也。

  聽言可以觀人,小人當未遇之時,見君子所為,亦有尊重興起之意,是尚無利祿之深迷,而本心之明,有不可掩者。及稍得利祿之謀,便志得意滿,雖明知君子所為之是,恐其不便於己,必作為一種說話,以寓沮抑之意,寧欺己欺人不顧,此之謂失其本心。

  後世論學論人物者,多無實見,或有依阿說者,只是憑藉古人先儒,力爭頓悟之說。以吾夫子「我欲仁,斯仁至」之說証之,恐亦是如此。人得天地之心以為心,此本心也,放而不求,則若失之;一操之,便存而不失,要之不從外得,此分明是頓悟。但是無間斷為難,所以君子之學,自強不息,聖人之學,純亦不已。

  薛文清謂:「孟子之後,學不傳,只是性不明。」此亦是想像之言。周子曰:「動而正曰道。」其語道也明矣。中亦曰:「動而正曰仁。」

  人處於天地之間,其所行處皆權也。小人流於遷就,而權之用失;君子未免偏執,而權之用滯;惟學聖人周旋中禮,泛應曲當,而權之用始盡。

  晦翁謂:「象山常說宇宙,但他說便只這箇,又不用裏面許多節拍,卻只守得箇空蕩蕩底中,以為道體本是空蕩蕩底。」

  某曰:儒者之學,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常人皆可能也。視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聖人不能也。儒者之學,所以明理一以希聖也,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孔子謂《易》有聖人之道四焉。則《易》不可專指蔔筮言明矣。《坤》卦主利,必以伊川「利萬物則主於坤」之說,為千古不易之定論。若曰「陽主義,陰主利」,是導人於利矣。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何等時耶?豈聖人開物成務之意耶?當以道觀《易》可也。

  聖人之道,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此明夫理一也。子貢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教子貢推行乎理一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明乎理一也。《大學》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此教平天下推行乎理一也。宇宙只一理,本公也,人之有身,則有自私之蔽,聖人之教,所以去天下後世自私之蔽也。自私之蔽一去,則廓然大公,公則理一無間矣。是故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陳北溪曰:「夫子之道,其精微在《易》,而所以語門人者,皆日用常道,未嘗及《易》也。」此語未有見於道,日用常道之外,又豈別有所謂《易》哉?

  文公雲:「尹彥明見伊川後,半年間,方得《大學》、《西銘》看,此意也好,也有病。蓋天下有許多書,若半年間都不教他看一字,幾時讀得天下許多書?某以為天之生人,人之有生,只是一個明德而已,明德即仁也。聖人之學,只是明此理以全之而已。學者苟於《大學》、《西銘》之旨而有得焉,則《六經》可不治而明矣。」文公之言,或早年未定之見。

  人胸中除去一切閑思量,則天理自在,多少快活。

  自安命上,便可到天下何思何慮。

  學之得與不得亦易見,此心灑然,而勢利出脫,了無所系,此實得也;雖曰講學,而勢利纏繞,瞻前顧後,此無所得,只是說話。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會得此意,則必終日乾乾,學惟為己而已,何處著得絲發為人之意哉?

  袁燮曰:「人心與天地一本,精思以得之,兢業以守之,則與天地相似。」可謂得象山之意矣。

  此心平平時,可以默觀道理。

  或曰:「理統於一心,散於萬事。」此非真見,論其極,只是理無外。為學要以心為本,涵養須用敬,所以養此心也;進學在致知,所以明此心也。

  凡看經傳,皆以明此心為務,觀一物,處一事,皆有以驗此心之所形,則無往而非養心之學矣。心外無物,物外無心,心無內外也,要人自理會。

  範氏謂:「守約則足以盡博。」此語亦獨見也。

  廣大寬平,胸中常覺有此氣象,是甚麼快活?

  尋常間只從容自在,便是坦蕩蕩氣象。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於此可見理外無事,事外無理,萬古聖人之正學,昭灼平實,無有餘說。

  惡念易去,妄念難去,人心無一念之妄,純乎道矣!

  曆觀往古來今,天下有一定之命,只是人自勞攘。

  學者至約工夫,只是常常提醒此心。

  學者遇事,一以天理處之,不可少有顧忌,而存恐懼之心。一有恐懼之心,非知命也。

  呂東萊曰:「義理無窮,才智有限,非全放下,終難湊泊。」放下政非易事也。

  生生之謂仁,存存之謂學。

  本心卻是天下之大本,動皆從心中流出,即為達道,一不從本心所發,便是私意,非道也。

  不見不聞,只是虛,虛者心之本,實者心之質,可見者也。心也者,虛而實,君子之道,費而隱。

  四端在人本無增添,孟子所謂擴充者,只是無間斷耳。

  聖人用功,與學者一般,但有生熟之異,謂聖人不用功者非也。蓋人之心,猶舟之有柁,心一不存,則惡生,柁一不持,則舟覆。聖人即老於行船者,進退推移自然,而柁亦未嘗離也。學者即學行船者,未免有把持著力之功,非自然而然也。一生熟之異,即盡聖人學者用功之說。

  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此便是善端發見處,人人皆有,但有間斷,則若存若亡,不為己有。學者有此心,須充之到淵深塞實,方是有諸己。譬如栽一小樹,恐牛羊牧之,大風搖之,須從四圍作牆垣,以防牛羊,又時培土灌水,以備風日,則此樹漸大,根漸深且實,雖無垣牆,牛羊風日且如之何?如人善端發見,欲使之常存,必要去閑邪,邪閑則天理自存,存之之久,便到淵深塞實處,到此地位,則本體已複,實有諸己,彼富貴、貧賤、生死、禍福、得喪、夷狄、患難,若無與於己,豈能有以介吾意乎?學者須如此用力,方可閑邪,非如何去閑,只是心正則邪自閑了,邪閑則誠存矣。閑邪存誠,是一件,非有二也。(右門人王龜年記)

  《大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只說明明德的明字,《中庸》明善誠身,擇善固執,只說得誠之者的誠字,元來誠則明,明則誠,非有二也。故論學拘泥字不得,會得時橫來豎說,只是此理。

  人得天地之心為心,仁也,其用,則義也。孔子於《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仁路也。」終之以「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此求仁之說也。體用一原,顯微無間,立其體,則寂然不動,渾然天理;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致用各異,所謂義也。聖賢之正脈,其在是乎?

  從心所欲不踰矩,矩者方也。《大學》絜矩,亦是此義。若此義便圓神,只從此心所欲行出事去,自是方了。蓋此心固無方無體,到外方有體。(右門人羅洪先記)

  嘉靖甲午夏五月,予臥病隨州報恩寺,一日學子請問曰:「朱子之學,何學也?」予曰:「聖人之學也。」曰:「何如?」「朱子詩雲:‘玄天幽且默,仲尼欲無言。動植各生遂,德容自清溫。彼哉誇毗子,呫囁徒啾喧。但騁言辭好,豈知神鑒昏?曰予昧前訓,坐此枝葉繁。發憤永刊落,奇功收一原。’曰‘神鑒’,曰‘一原’,朱子之學旨可知矣。」曰:「或疑其釋《大學》,何如?」曰:「此學必論大頭腦處,如明德,此《大學》大頭腦也。朱子以虛靈釋明德,不可易也。明之功,則曰‘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複其初’,此工夫至簡易也,何疑之有?」曰:「或疑其格致求於外也,何如?」曰:「此不得朱子之精也。朱子曰:‘本明之體得之於天,終有不可得而昧者,是以雖甚昏蔽之極,而介然之頃,一有覺焉,則即此空隙之中,而其本體已洞然矣’。當時有問:‘介然之頃,一有覺焉,則其本體已洞然矣,須是就這些覺處,便致知充廣將去?’朱子曰:‘然如擊石之火,只是些子,才引著便可以燎原。蓋介然之覺,一日之間,其發也無時無數,只要人識認得,操持充養將去。’此朱子之精,孔門求仁之學也。學者當默而識之。」學子曰:「然。」遂記之。(《朱學問答。)

  嘉靖甲午秋七月,予游大洪山,張子叔平從焉。一日張子問學,予曰:「求仁問仁。」曰:「主一。」曰:「孔子之學,惟以仁為訓。」「何也?」曰:「天地之一動一靜,人心之一動一靜,一本也,仁也。求仁之學,萬古聖賢之正脈也。」曰:「仁之體何如?」曰:「仁道至大,不可求之言語,不可求之訓詁,吾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仁之體也。蓋一動一靜,天命之流行也,惟其動靜,此所以不窮。顏子之見卓爾,孟子之謂‘必有事焉而勿正’,是皆有見於一動一靜之妙也。非知道者,孰能識之?孟氏之後,千有餘歲,惟伊、洛得聞之,此道明之會也。明道先生曰:‘天地之間,只有一個感與應而已,更有甚事?’又曰:‘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是‘天理二字,自家體貼出來’者也。伊川先生曰:‘有感必有應,凡有動皆為感,感則必有應,所應複為感,所感複有應,所以不已也。’程夫子兄弟所謂感應,亦有見於一動一靜之妙也。一動一靜,生生不已,仁之體在我矣。」張子曰:「唯。」乃書以授之。(《求仁問答》)

  間嘗讀明道《行狀》曰:「聞汝南周茂叔論道,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汎濫於諸家,出入於老、佛者幾十年,反求諸《六經》,而後得之。」晦翁解太極,謂:「周子手是圖以授之,此可謂要矣。」不知其所謂「未知要」者何事?而又汎濫諸家、出入老佛,直待反求《六經》,而後得之,以為伊川尊明道之言乎?伊川恐非苟言也。《宋史》載明道與伊川入成都,聞箍桶者說《易》,兄弟渙然有所省,後門人問《易》,伊川曰「《易》學在蜀。」至著《易傳》,必曰:「斯義聞之成都隱者。」每讀至此,歎曰:「此聖賢至公至平之心,無一毫自廣狹人之念,此所以繼千載之絕學也。」於箍桶者有一論,尚欲表顯之,況於其師乎?此深可疑也。南軒與晦翁書,謂:「程先生及閘人講論,未嘗一言及《太極圖》。」晦翁謂:「此書詳於性命之原,而略於進為之目,有不可驟而語者。」中思之,門人固有不可驟而語者,若伊川《易傳》之言,以教萬世,胡安定有言則引之,箍桶者有言則引之,何於周之圖,素未嘗一語及之乎?此深可疑也。晦翁與象山論無極太極,往復爭辨,其書有曰:「周子灼見道體。」又曰:「此老真得千聖以來不傳之秘。」至序《大學》,以二程接孟子之傳,序《中庸》,又曰:「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微程夫子,則亦莫能因其語而得其心也。」信斯言也,則二程之學,似無與於周子矣,此深可疑也。夫宇宙間只有一箇理,在《易》曰「太極」,在《大學》曰「明德」,在《中庸》曰「中」,一也。論太極既以周子真得千聖以來不傳之秘,而序《大學》、《中庸》又以二程續千載不傳之緒,此深可疑也。

  佛氏曰定,明道亦曰定,佛氏曰惺惺,上蔡亦曰惺惺,何也?忘己耳。若灼然有以實見得吾心之體,有在於此,設以佛氏所嘗語,反規規然而避之,是反涉於較計偏倚之私,而累其廣大光明之量,其於斯道無我無物之體,不無有害。(已上《答湛甘泉》)

  今之以學自命者,人皆議其行事之謬,謂平日講道學而行事如此,其偽也。愚以為不然。平日講學,只成一個自私,而自以為天理,故其行事之謬者,非偽也,學術之差也。

  《大學》孔氏之訓,明道先生兄弟表顯之,以覺後學者也。慈湖一切掃之,如定靜安慮,彼則曰:「此膏肓之病也。」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彼則曰:「何其支也?取人大中至正之心,紛然而鑿之,豈不為毒?」信斯言也,則《大學》在所屏絕矣,其可乎?開口說毋意,毋意是也,然有取乎主忠信,而以一為未離乎意,此為毋意乎?有意乎?不可不察也。聖功之要,曰存,曰思,任意削去。當時象山先生已見其微,故戒之曰:「若茫然而無主,泛然而無歸,則將有顛頓狼狽之患。」信然矣,其蔽之本指,其於心不在焉。則以為心如何?曰:「在正,舍之則亡。」則以為聖人未嘗貴操而賤舍,此說若行,是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不至於槁木死灰不已也。其為學術之害,可勝言哉!(已上《答羅達夫》)

文敏霍渭厓先生韜

  霍韜字渭先,始號兀厓,後更渭厓,廣之南海人。目有重瞳,始就小學,即揭「居處恭」三字于壁,力行之。日誦數千言,一二歲間,諸經皆遍。登正德甲戌進士第。告歸,讀書西樵山中,無仕進意。嘉靖初,起為兵部職方主事,仍謝病歸山。丙戌陞少詹事兼侍讀學士,丁亥進詹事,戊子陞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皆辭免。庚寅丁母憂。服闋起吏部侍郎,丙申出為南京禮部尚書,己亥改禮部尚書,加太子少保,掌詹事府事。庚子十月卒於位,年五十四。贈太子太保,諡文敏。

  先生以議大禮,與張桂俱為上所寵眷。然張桂賦性傾險,既獵取大位,仇視不同議之人。而先生舉動光明,於不同議之人,如豐熙、楊慎、徐文華、唐樞、陸粲,皆極力薦舉。其所論列,動關安危大計,在吏部則銓政為之一清,在禮部則南中體統肅然,風俗為之一變。為舉主不認門生,居鄉不喜治生,真行其道,不顧是非恩怨。魏莊渠曰:「兀厓之亡,於世道有大關係。」非虛語也。今以先生與張桂同類並稱,是先生為張桂所掩也。獨是與邃菴、桂洲相訐,皆以意氣用事,乏中和之義,所謂豪傑而不聖賢者也。

  先生薦文成,謂「臣不如也」,而於文成之學不能契。大意以知有聖人之知,有下愚之知,聖人之知則可致,下愚之知則無所不至矣。夫文成之所謂良知,即人人所同賦之性也,性之靈處,即是知,知之不息處,即是性,非因下愚而獨無也,致者致此也。先生之所謂知,乃習染聞見之知也,惡得良?故聖人與下愚,相去倍蓰無算,如何致之哉?此真千里之謬矣。

  文敏粹言

  嚴威儼恪不懈,則不言敬而敬在其中矣。

  或問:「明道先生如何是道?」曰:「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婦上求,此道學正路。世之淫於老、佛,老、佛上一截與吾儒同,又謂佛與聖賢只差毫釐,此千古名教之罪人也。」

  人於食息之間,放過多少。

  初學刻勵工夫,安得便自在快活?亦須勉強持守,習熟自別。

  初學勿憂助長,只憂忘了,到有助長之病,又自有藥。

  學知為己真味,則知接人處事,有一毫不盡其心者,皆切己實病。

  今人說操心,只是懸空捕影。

  思不出於私,便是天理,從天理上思,便是窮理盡心知性,再不消說主一,不消說涵養,但不可太急迫為心病。

  說能存心,而容貌詞氣不管,乃自欺爾。

  只中無主而靜坐,且認靜坐作工夫,便有許多病痛。

  須知窮理,即所以養心。

  吾人有一息天理純全處,亦天道流行也,豈惟吾人鳶飛魚躍,活潑潑地。

  世有苟賤無恥之流,多借忍耐之說以自蒙臭惡,可憐也,乃且曰道學如是。

  丙申秋,某與致齋、甬川日集伺朝所,致齋講陽明之學,曰致良知,曰知行合一,與甬川異,辨說棼拏,莫相一也。某曰:「聖人位育,皆心性事,謂良知非聖與?非也。然而有聖人之知,有下愚之知,率下愚之知,認欲為理,認利為義,曰吾良知,吾致吾良知,是聖蹠混,故人心道心之辨,貴精一也。知行合一,矯學者口耳之敝也,要之知行亦自有辨,過矯反蔽,君子自立,不求同於時,姑竢後世耳。」

  惟孜孜不敢少懈,只求不得罪天理而已。

  居處恭之目何如?曰非禮勿視也,非禮勿聽也,非禮勿言也,非禮勿動也。四者,居處恭之目也。聖賢實學,淺深高下,一以貫之者也。世儒不實用力,以居處恭為粗淺,不屑言,以四勿為精深,不敢言,求所謂主敬之說,求所謂格致之說,求所謂戒慎之說,惟費口耳,全無實力。

  今之人耳目口鼻猶夫古之人也,聲音笑貌猶夫古之人也,何獨於心而疑之?堯、舜所以聖,純天理、絕人欲而已矣;學者希聖,擴天理遏人欲而已矣。擴天理遏人欲,不在乎他,覺悟之間而已矣。

  公議所在,系國家元氣,系天下治亂。

  未有天地,一氣而已矣。清而上覆,天由生焉;凝而下奠,地由生焉。一翕一闢,氣化流行焉。時其翕也,秋冬生焉;時其闢也,春夏生焉。譬諸人焉,吹氣而寒,唇所翕也;呵氣而煖,唇所闢也。一氣而已矣。謂陰陽有二氣,亦謂吹呵有兩人也,可乎?陽生祀天,陰生祀地,則陰陽判矣,陰陽判而氣化滯矣,氣化滯而鬼神之機息矣。

  君子之於學也,太和元氣灌注一身,斯其學之醇;君子之於治也,太和元氣灌注天下,斯其治之極。

  有袂交者其辭情,道義交者其辭理。其辭情者損,其辭理者益。

  天下一氣也,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地所覆載,日月霜霧所照墜,高極無極,深極無極,太極無極,一氣也。然而有山谿之險,內外之限焉,何也?地之形為之也。人也者,天地之心也,所以贊天之能,理地之紀,完合宇宙於一氣者也。仁也者人也,合宇宙為一氣者也。

  陽明之學,一言蔽之曰「致良知」,析曰「格物」,曰「知行合一」,均之致良知也。然有聖哲之知焉,有下愚之知焉。聖哲之知致焉,位育參贊良知也;下愚之知致焉,飲食男女亦良知也。今夫犬之犬斤犬斤,狐之綏綏,鶉之奔奔,鴟之擛擛,良知也。下愚奚擇焉?致下愚之知,禽獸羞伍,是故修道之教,不可已也。

考功薛西原先生蕙

  薛蕙字君采,號西原,亳州人。正德甲戌進士。授刑部主事。武廟南巡,抗疏諫。已,調吏部。大禮之議起,先生撰《為人後解》、《為人後辨》,奏入,下獄。尋複官,曆考功司郎中而罷。嘉請辛醜正月卒,年五十三。

  先生初好養生家言,自是絕去文字,收斂耳目,澄慮默照,如是者若干年,而卒未之有得也。久之,乃悟曰:「此生死障耳,不足學。」然因是讀《老子》及佛書,得其虛靜慧寂之說,不逆於心,已而證之《六經》及濂、洛諸說,至於《中庸》「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曰:「是矣!是矣!」故其學以複性為要。未發之中,即性善也,情則始有善不善。聖人盡性,則寂多於感,眾人私感不息,幾於無寂。此言似是而非。夫性不可以動靜言,濂溪之主靜,無欲故靜。又曰:「一者,無欲。其非動靜之靜可知矣。」孟子言性,多以情言,蓋舍情無以見性,與諸子專向人生而靜以上說性者不同。若止靠靜中覺性,以為情發之張本,則一當事變紛紜,此體微薄,便霍然而散矣。一真一切,真無晝夜,無古今,無寂感,方可言性也。

  約言

  太虛之中,一理旁薄,寧有二乎?幽明人鬼,未始不一,上帝固曰天,吾心亦天也;鬼神固曰神,吾心亦神也。及世愈衰,小人自智其愚,妄意神道為茫昧,故肆其惡而無忌憚,謂天為弗知,而吾心已知矣;謂神為可欺,而吾心已不可欺矣。《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民之聰明,即天之聰明也。非是故也,億兆至眾,天將竭聰明以伺之,不亦勞乎?

  寂然不動,本一理耳,感而遂通,乃散為萬事。雖散為萬事,正是一理,因物感之不同,故應之亦不同,千變萬化,皆是物也。

  蔔筮之感應,理也,理即神也,非二物也。感則以類而應之,未感則隱而不可見,天人之道一也。

  觀人心之同,可以知天矣;觀人心之感應,可以知神矣。

  吾心之理,與宇宙之理,非有二也。知此者,宇宙非大,吾心非小,由人自小,故聖人示此引諸廣大之域。其實此理非大非小,若厭小欣大,則又失之矣。

  人心之神,與天之神,非有二也。天之神盈乎天地,吾心之神盈乎天地,非滯於塊然之軀而已。故人能格於天地者,以此理本同一體,充塞而無不在也。若心專滯在形體,何由格於天地乎?亦非心往至於天地,心未嘗動也,蓋天地之間,心無不在。

  論見聞之知,則今有而昔無,論知覺之本體,則今非益而昔非損也。見聞之知,非德性之知者以此。夫能知者心也,其所知者物交而知爾。心無所不知,物交之知,必有窮也。學者徇物以為知,方自多其博也,執知以為心,方自是其智也,何異窺蔀屋之容光,而不覩日月之大明者乎?

  寂感者,心之理也。惟聖人能盡其理,寂多於感,亦其理然也。眾人亂於嗜欲,故私感不息,幾於無寂。《易》曰:「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謂之爾思,出於私己,非感應之正理也。

  知止而後有定,用心不一者,未知止也。

  未發之中,即性善也。發而有不善,惑於物而遷其性耳。知其性而不累於物,則其情無有不善者,然情之不善者,其性善亦豈遂亡哉?物往而情息,其本無不善者,複自若也。世儒因人之不善,而謂性有不善,是不知未發之性,乃以情而言性也。欲其不謬,可得乎?

  君子所寓在是,所樂在是,何寓而無樂?是以不願乎其外也,有願乎外,由所寓之內無樂耳。辟之居齊不樂,思楚之樂,其何與之有?由如是也,終身居可樂之位,而其心戚戚焉。此夫子所以與點也。

  君子以誠身為貴,實有於身謂之誠身。夫天下之物,可以實有於身者,惟善為然,由其為固有之實理,故可以實有焉耳。彼取諸外者,夫豈可得而有之耶?學非主於誠身,雖博學多能,卒非己有,所謂不誠無物也。

  涵養本源,窮理在其中矣,存久自明,心學之要也。

  學貴知約,約必無所不通,有不通者非約也。

  寂然之時,物物本不相礙,及其感也,雖物各付物,而己不與焉。誠如是也,從容萬物之間,夫何為哉?今無事則不免將迎之病,臨事則以己而必物,膠膠擾擾,患其多事。而不思所以致是者,皆私意之自累,非事累之也。

  靜中有物,指主宰而言,居敬則心中無物,指私欲而言。

  朱子曰:「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伊川此語,與橫渠心統性情相似。」愚謂程子之說,蓋謂凡言心者,有主性而言,此則主體而言也;有主情而言,此則指用而言也。主性而言,此心字即是性;主情而言,此心字即是情。非謂性情之外,複有所謂心者,而統乎性情也。故謂性統動靜則可,謂心統性情則不可。性即太極也,太極之上,不當複有物。五峰心妙性情之德,與橫渠之失同。朱子極此稱二言,殆未然也。

  言理者,率以大言之而遺其小,如是,則理有所偏,非大矣。包大小而不遺,此其所以為大也。

  方士之言養生者,往往穿鑿於性命之外,不知養生之道,不越乎養性。世儒率言知性知天,而斥小養生,不知養其性者,即同乎天道而不亡。(《老子集解序》)

  昔程子謂司馬子微坐忘論為坐馳,其言曰:「未有不能體道而能無思者,故坐忘是為坐馳,有忘之心,乃思也。」曰:「程子之說,誠善矣。第其議子微者,殆不然也。夫無思者無忘也,惟聖人者能明之,非夫學者之事也。凡學者必始於操心,終於無忘,漸習則可致,欲速則不達。雖大賢之資,未有越操心而至無忘也。天下之理本同末異,所以異者,由人之用心不一也。二家之學,皆以無私心為極,苟無私心,異安從出?人生而靜,是謂一體,先聖後聖,同複其初而已矣。奚道宗儒學之辨乎?今儒學即事以治心,其蔽也,流宕而忘本;道宗屏事以安心,其蔽也,固滯而不該於用。非二宗之學本然也。」(《坐忘論序》)

文節舒梓溪先生芬

  舒芬字國裳,號梓溪,江西進賢人。正德丁醜進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孝貞太皇太后崩,上假視山陵之名,將微行宣府。先生上疏,謂諒闇之內,當深居九重,無複外出。孝貞主入,先生又言當從午門,不當從長安門。以《春秋》公薨書地不書地之法求之,則孝貞有不得正終之疑矣。己卯上欲南巡,先生率同院諸公連名入諫。上怒,令跪門五日,杖三十,謫福建市舶副提舉。嘉靖初,復原官。大禮議起,先生執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三疏爭之不得,乃偕同諫者哭於武廟。上震怒,杖如前。明年,母喪歸。丁亥三月卒,年四十四。萬曆中,贈左諭德,諡文節。

  先生以濂溪得斯道之正脈,故於《太極圖說》為之繹義。然視太極若為一物,歧陰陽而二之,所以有天之太極,人之太極,物之太極,蓋不勝其支離矣。於是將夫子之所謂習相遠者,俱誤認作性,以為韓子三品之論,言性庶為近之,是未窺濂溪之室者也。先生曾請文成書「拱把桐梓」一章,文成書至「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先生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讀此乎?」

  周海門遂言,庚辰先生見文成於南昌,與論樂之元聲,躍然起拜,稱弟子。按先生答周汝和書雲:「陽明盛心,欲稍進生高明之域,固所卒願,第今為罪斥人,而千里往返無忌,似忘悔懼,在生雖滿朝聞之願,而或累於陽明,則不能不慮及也。」此是先生官市舶閩中書也。先生以己卯入閩,至次年九月以父憂始歸,計庚辰卒,歲在哀毀之中,無見文成之理。若九月以前,則先生之書可據。庚辰之見,真為烏有。逮至辛巳秋,文成居越,隨即居憂。丁亥九月,文成出山,而先生已於三月不祿矣。其非弟子可知。仲尼之門,考以四科,回、賜之徒,不稱官閥。一狀元,何足以重文成,而必欲牽引之乎?

  太極繹義

  濂溪、考亭皆吾道正統,而為天地之心者,病儒者不知明體適用,為聖賢之學。故濂溪建圖發主靜之說,而考亭於圖解,亦便以陰陽動靜分體用,蓋亦本乎主靜之說,欲人求之未發之中,以立太極之體耳。試以吾儒體用論之,正心誠意,所以立極治國平天下,所以致用。王道之大,一天德之純也。伊尹之事業本顏淵之學問也。方其本體時,亦必讀書窮理,致知格物,孜孜焉而有所事,非一於默坐靜齋也,然自是靜底事。及其致用時,亦必篤恭莊蒞,論道經邦,休休焉而無所事,非一於鞅掌奔走也,然自是動底事。由言體無不靜,用無不動,而陰靜為太極之體,陽動為太極之用,昭昭矣。若不以太極言,則動為陽之體,靜為陰之體,如《論語》「知者動,仁者靜」,註雲「動靜以體言」是也,若並以五行言,則動為陽之用,靜為陰之用,如圖說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是也。故也「動靜無端」,又曰「體用一原」,學者不可不察。

  夫太極不離乎陰陽五行之中,則亦有質有氣之可接矣,窮其本原,所以妙二五而無不在者,乃天道之至微,而氣泯於質,雖聲臭亦不可得而接也,豈非性之本體哉?

  人之生者曰理,曰氣,曰質,曰數,四者而已。性之善惡出乎理,神之清濁出乎氣,才之優劣出乎質,壽之短長出乎數,四者同出於太極。若未始有四也,然相為乘除,而推蕩不齊,人之生遂因以異。是又未始無四也。理出於無極,理無不善,氣動於陰陽,則陽一氣,而陰二氣(以奇偶言)也。

  此氣有正偏,而理因之有全缺,生之所受,有不同也。是何也?以形相禪也,故子之子不必肖父,女之女不必肖母,誠以陽同而陰不同也。子必感於父,女必應於婿,子感於婦,則甥烏必其如舅、孫烏必其如祖哉?

  自太極而論人,則人性宜無不善。自乾男坤女而論太極,則太極萬有不同。又自物而論太極,則與人、太極又相遠矣。是何也?太極形而上者,人物形而下者也。人又人,物又物,所謂源遠而末益分,其終烏得不稍異?或譬之嘉穀之為種也,一歲而有秕粒焉,再歲而色粟異焉,再歲而形味或且異焉,雖其中之美者,固自若也。執其秕粒白穗赤粟,告人曰:「是非此種也。」孰信之哉?則知始同終異,雖以造化之工,其勢亦必至此。況乎男女之形化,信其理氣之自成者哉?

  問:「水生木而水無所虧,木生火而木遂以滅。」曰:「水之生木以氣,氣則屈伸往來之無窮,故氣至而木榮,氣返而木枯。木之生火以體,體則一定而不可損益,故體盛而火亦盛,體微而火亦微。體燥則近於火性,故其燄燃,體潤則猶存水性,故其燄鬱。體存而火存,體滅而火滅矣。或曰水智也,智者行其所無事,木仁也,仁者不自私己,故能殺身以成天下之事。或曰水假土以生,木不自用而取諸人也。木不假物而自用,是以勞身焦思而至於斃也。故孔子以木為近仁,必示以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然則天下之善事,豈一人之才所能辦哉?知乎此,則知所以主靜立極矣。」

  問:「儒者皆言火生土,土生金。」曰:「土之體,博厚無疆,非火所能生。今湖蕩之中,或浮沙成洲,平地之上,或積壤成丘,火何所用其力耶?但火之精氣行於地中,土因是而成金,故金之明在內,則金乃火之所生,土之所成也。」

  孟子之言性善,指仁義禮智而言者也。仁義禮智,烏有不善?但以人之稟受言之,則或全或缺,或有此而無彼,如「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之類,此韓子性有三品之說,優於荀、楊,然自予言之,雖謂性有萬品可也,豈特三品而已哉!

  以五行之生言之,則金生於火也,火性烈而金性剛,木生於水也,水性緩而木性柔,此則一理之賦,所謂性相近也。然水行也而向於下,木止也而向於上,火散也而向於無,金遒也而向於有,此則土之所為,所謂氣稟之拘也。

  氣以理行,故理之在天者,若有知覺,在人為此心之靈也。聖人有教以覺庸愚,謂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者以此。

  人心最靈,是心即太極也。心之動便有善惡萬殊,則太極之流行賦予於人者,又安得而盡同耶?

  天之太極主乎動,聖人之太極主乎靜,所謂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者。蓋複者還其舊之謂也,以見太極原只是動,又謂陽變陰合,又謂五氣布四時行,曰變,曰合,曰布,曰行,皆是動,故考亭之解曰:「太極之有動靜,是天命之有流行也。」蓋亦有以識之矣。《易》曰:「天行健。」《詩》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則是陰陽之運,豈有一息之停哉?雖曰動極而靜,亦不過如程子所言翕聚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旨深哉!

  問:「小人悖之,是庶民乎?是學者乎?」曰:「是學者。如孔子之所謂佞人,孟子所謂鄉願,《大學》之閒居,《中庸》之無忌憚,皆是也。若夫庶民盜賊之違理犯義,則非其性之滋偽,由於上之人不能立極,使之無道,而教之無素也。《書》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克綏厥猷惟後。’荀卿子曰:‘天下有道,盜賊其先變乎?’由是推之,則知庶民之違禮,盜賊之犯義,特以極之不立耳,非庶民盜賊之罪也。」

徵君來瞿塘先生知德

  來知德字矣鮮,號瞿塘,川之梁山人。十歲通舉子業,舉嘉靖壬子鄉試,以終養不上公車。親歿,廬墓六年,遂無宦情,至萬縣山中,潛心三十年,以求《易》象,著《錯綜圖》,一左一右曰錯,六爻相反,如《乾》、《坤》是也,一上一下曰綜,反對如《屯》、《蒙》是也,以觀陰陽之變化。著《黑白圖》以驗理欲之消長。萬曆壬寅,司馬王象乾、中丞郭子章交薦,除授翰林院待詔,疏辭,令以原銜致仕。年八十卒。

  先生之學,與程子、陽明有異同者二端,謂格物之物,乃物欲之物,物格而後知至;克己復禮為仁;養心莫善於寡欲。此三句話,乃一句話也。何也?物也,己也,欲也,皆有我之私也。格也,克也,寡也,皆除去有我之私也。紫陽是說前一步工夫,陽明是說後一步工夫。謂明德即五達道也,自其共由於人謂之道,自其實得於己謂之德,自其通於天下曰達,自其昭於天下曰明,非有二物也,即敬止仁敬孝慈信之德也,言齊家,孝弟慈之德也,言治國,宜家人宜兄弟父子足法之德也,言平天下,老老長長恤孤之德也。一部《大學》綰結於此二字,不言道而言德者,有諸己而後求諸人也。此正五帝三皇以德服人之王道耳,若以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為明德,則尚未見之施為,以何事明明德於天下哉?愚按以物為欲,或問中孔周翰已有是說,但孔以為外物之誘,先生以為有我之私,雖稍不同,然有我之私,未有不從外誘者也。夫格物為初下手工夫,學者未識本體,而先事於防欲,猶無主人而逐賊也。克己之主腦在複禮,寡欲之主腦在養心,格物即識仁也,即是主腦,不可與克己寡欲相例耳。明德為虛靈不昧,無一象之可言,而萬象森然,此體不失,而行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自無隔閡,故謂之達。故謂五達道在明德中則可,謂明德即五達道,則體用倒置矣。其論心學晦明,天實囿之,若是一陰一陽之道,繼之者未必善矣。嗚呼!人自囿之,而歸咎於天,可乎?

  心學晦明解

  心學之一晦一明,天實囿之也。心學常明於天下,則世多聖人,麒麟鳳凰不能出走獸飛鳥之類矣。即今書者,吾儒所治之業也,天下無不讀書之聖人,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此古今聖人之常,大舜邇言且察,況書乎?蓋天忌尤物,聖人之經,不使人見其全經,聖人之傳,不使人見其全傳,縱醫家之靈方,蔔術之奇數,藏之秘府者,亦不肯久留於人間,書可知矣。夫書與天地,本無忌礙,且有興有廢,而況於生人乎?觀天不以全書與人,則知天不以全聰明與人矣,故心學不常明,聖人不常生,皆天有以囿之。孔子之聰明,千古一人而已,信乎子貢以為天縱也。孔子之後,門弟子多者,莫如鄭康成,一時相信者,以為孔子複生矣。自宋有程、朱,而鄭公之業遂廢,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歸於一人也。程、朱在宋為名儒,然《大學》首章頭腦工夫未免差誤,他可知矣。王陽明以《大學》未曾錯簡,又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歸於一人也。陽明之說是矣,然又以格物之物,認為事字,教人先於良知,而明德二字,亦依朱子,又不免少差,又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歸於一人也。故天下有治有亂,心學有晦有明,皆天以聰明囿之,人力不得而與也。某少壯之時,妄意聖賢,山林中近三十年,所著有《易經集註》、《大學古本》、《入聖工夫字義》、《理學辨疑》諸書,與程、朱、陽明頗有異同。昨友人致書,以天下義理程、朱說盡,陽明不必議之。將程、朱之註取科第,而復議之,非儒者之用心也。此言蓋為某而發,非為陽明也。殊不知理者天下之公理,人人皆能言之,不反復辨論,豈得為儒?且議者議其理也,非議其人品也。若論程、朱、陽明之人品,俱千載豪傑,泰山北斗,皆某之師範也,豈敢議之?陽明亦未嘗議朱子之人品也,亦議其理而已。使前人言之,後人再不敢言之,則《墳》、《典》古聖人之書,孔子不敢刪矣,《春秋》列國侯王之史,孔子不必修矣,傳註有前儒,程、朱不可出一言矣。言之者,不得已也,蓋天囿世人之聰明,入聖之工夫,稍認不真,則其用功之先後,不免以緩為急,以急為緩。古人有言,黃河之源不揚黑水之波,桃李之根不結松柏之實。名儒言之,門徒千人,從而和之,後學晚進,差毫釐而謬千里,所以不得已而辯論也。

  語錄

  仁義禮智信之理一也,自天命而言謂之性,自率性而言謂之道,自物則而言謂之理,自無偏倚過不及而言謂之中,自有諸己而言謂之德,自極至而言謂之太極。譬如起屋相似,性字自根基上說,道字自道路上說,理字自尺寸不可易上說,中字自規矩上說,得字自畜積上說,極字自關門一掃統括微妙上說。

  凡處不要緊之人,與不要緊之事,不可狎侮忽略,通要謹慎細密,就是聖人不泄邇工夫,吉凶悔吝都在此上面生。

  世間千條萬緒,消不得我一箇理字,千思萬想,消不得我一箇數字,千橫萬逆,消不得我一箇忍字。

盧冠巖先生甯忠

  盧寧忠字獻甫,號冠巖,嶺南人也。曾守東平,不詳其所至官。先生受學於黃泰泉。泰泉議王、湛之學,而先生以不得及陽明之門為憾,於甘泉則書劄往來,求教不一也。先生謂「天地有間有是氣,則有是性,性為氣之官,而綱維乎氣者」,是矣。然不知此綱維者,即氣之自為綱維,因而名之曰性也。若別有一物以為綱維,則理氣二矣。又以「誠意之意,是生理之初萌,純粹至精,即周子誠神幾之幾也。其視意為有善有惡者,加功密矣」,與子劉子之言意同。然子劉子以意蘊於心,知藏於心意中最初之機,則知善知惡之知,是意為存主,知為初萌。先生之所謂意,乃子劉子之所謂知也。雖同在未發之中,而其先後之序有不容紊亂者。

  獻子講存

  夫物猶事也,事在心不在外,凡吾心所著之事即是物,格者,隨此心所著之事,而格其善惡一定之理也。夫事之在心,是非善惡必有當然一定之則,於是以吾心本然之明覺而是正之,則何者為善而當為,何者為惡而當去,舉不能外吾心之聰明,與吾身之踐履矣。是能格物。

  陽明子謂:「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發,知善知惡者知之良,為善去惡者物之格。」蓋學未知孰善孰惡,必不能為善而去惡,如所雲是先為善去惡,而後求知善惡,《大學》當以誠正居先,而格物在致知之後矣。此所以起學者之疑也。陽明之學主致良知,故只格物便一了百當,然此上智之事,非可概中才以下也。後學推演其義者,則曰:「致良知也,虛靈不昧,天之性也。」致者充極其虛靈之本體,不以一毫意欲自蔽,而明德在我也。物格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修齊治平一以貫之,明明德於天下也。是以致知為體,格物為用,致知在先,格物反居後,未免於《大學》條次不倫,且既無一毫意欲之蔽,而充極乎天命之性,即無事矣,又何勞誠意於好善惡惡也耶?至以鏡譬之,謂「知如鏡之明,致則磨鏡,格則鏡之照物。」夫鏡必磨而後照,今格以照之,而後致以磨之,是先用之照,而後磨也。《大學》曷不言致知而後格物耶?

  性者天之命,心者性之宅。性只是天地之性,無所謂氣質之性,性無不善,其為不善,氣雜之也。心只義理之心,無所謂利欲之心,心無不正,其為不正,習移之也。天地間有是氣,則有是性,性為氣之官而綱維乎氣者。氣或時得而拘之,不可得而泯之,氣有不美,性固能轉移之也。人之所不慮而知者,是為良知,知即性也。良知之發,無有不善,或流為邪妄,心亦無不自知之,但習於利欲,而不能反正耳。而謂其本心之不正者,否也。

  常戒慎,則心體自明,務平恕,則物宜自順。

  問「生之謂性」。曰:「此古語也,非始於告子也。此語說得最是,蓋生即氣,氣便寓性。孟子道性善,以生為氣,而深闢之,是氣之外又別有所謂理者,不分理氣為二乎?至宋儒,又有天地之性、氣質之性之說,遂使性亦有二,而萬物無複統體一太極矣。夫理者氣之綱,氣者理之跡,氣即寓理。古未有以理氣並言者,《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釋之曰‘陰陽迭運者氣也,其理則所謂道’,理氣並言,蓋昉諸此。夫陰陽五行萬物,氣也,而各一其性,理也。在人則耳目手足,氣也,而聰明持行,理也。程子曰‘性即氣,氣即性’,蓋懼人二之也。性即太極,氣只是氣,不可複言有氣質之性。說著個性,即無不善,其為不善,氣有雜糅,而性為所累耳。氣之付畀得其貴者為人,得其賤者為物,得其清而純者為賢為智,得其濁而駁者為愚為不肖,曷能齊一?而性則未嘗不一也。孟子始終不能服告子之心,為其論未及此。」

  問:「《中庸》說天命之性,又說未發之中,即孟子言性善否?」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故性無不善,而偏者非性也。《易》稱繼之者善,成之者性,繼而曰善,則成其有不善乎?若乃陰陽變合,而氣之流布,不無清濁純駁之異,故物之遇之,自有通蔽邪正之殊。其在天,日月星辰已不無明暗,其在地,山川土石已不無柔剛,而況於人乎?況於物乎?而其本然之性,則未嘗不善也。是故學問之道,惟在變化氣質,易其惡而致其中。所謂未發之中,非以日用應務者為已發,而指夫退然休息,未與事接時為未發也。蓋事物未來,念慮未動,要之必有主宰於其內,渾然全體,至靈而至寂,不測而不倚,是以虛無不受,感之即通,雖紛華盛麗,萬變起滅,而其寂然之本體,則無時不寂然焉,所謂未發之中,非是之謂乎?於此而得養,則物欲無所蔽,而發皆中節,大本達道,貫通流行,此盛德之所以日新,天命之所以不已也。」

  致良知之旨,非始於陽明也。朱子謂康炳道曰:「致得吾心本然之知,豈複有所陷溺?」本然之知,非良知乎?心不為物欲所陷溺,不可入聖乎?但朱子止就一義說,陽明認得十分端的,故執此一說,左來右去,直窮到底,累千萬而不離。

  道心者,天然自有之義理,而非出於人心之外也。人心者,天然自有之情才,而道心之用,所以顯行也。寂感之際,茫然不知體察,則其流而為邪妄,直易然耳,所謂危也。然雖蔽於物欲,流於邪僻,而其本然之良,隨處發見,能察識而操存之,固甚危而甚安也。

  由其靈明嘗覺也,故謂常發;由其虛涵不倚也,故謂未發。

  天命之性,無聲無臭,不睹不聞,不可得而言也,故以仁義禮智明之。而性之本體,因之可見。所謂因用以明體也。

  陽明先生之致良知,當先辯於知也。夫知有知覺之知,有意見之知,有本然之知,昧者均以為良知。夫知覺之知,人與物一也,有真率,無節制。意見之知,萌於念慮,善惡幾焉。雖本然之知出於性天之靈覺,不待學習,童而知愛親,長而知敬兄,感觸而應,孺子入井而怵惕,見呼蹴之食,無禮義之萬鍾,而辭讓,此謂本然之良知,所當致焉者也。致吾愛與不忍之知,即無一念一事之非仁,而萬物育矣。致吾敬與辭讓之知,即無一念一事之非義,而萬民正矣。

  知行一,中人以上事也。知而行,中人以下事也。

  君子之道,雖費而實隱,以見求道者,但當於隱求之,正不必泛求於費,使有遠人為道之過也。隱者無聲無臭之謂,即莫見乎隱之隱,言道之本體也。道之本體,不睹不聞,即之無朕,而萬物萬事萬象隨在各足。

  伐柯之遠,無他,二故也。二則徒費瞻忽,無益於求也。及若反而求之,則吾心自有一箇天則,不落格式,不煩比度,所謂一也。心外無道,道不遠人也。人之為道而遠人,是遠心以為之,故失之逾遠也。丘未能一焉,謂未能以心之所以教人致一也。求事父之理於其子,求事君之理於其臣,求朋友之理於其先施之友,求在外者也,執柯以伐柯者也,是二之也。乃若心也者,天之所以與我,其一念至誠,惻怛之意常一乎子臣弟友之間,即忠恕也。以此事父,則夔夔齊栗者在我,不必求事之之則於舜也。以此心事君,則周之至德者在我,不必求事之之則於文王也。以此心施之友,則惠及朋友者在我,不必求先施之則於武公也。所謂一也。

  心之本體,渾然中涵,不落方體,若虛而甚實,似寂而甚神,才放下便沉滅昏雜,才提起便知覺靈明,自非私欲蔽錮,梏之反覆,其真體固在也。此處正要體認,不知體認,卻無倚著,便落想像,遇事感應,愈加昏雜,然則何妨於炯炯,而欲常止止也。但既體認得真,卻要存養得密,常令在中,勿致放失,庶幾全體呈露,大用顯行耳。其謂知覺常止常定,不可落念者,為意必固我之私也。其謂感應常運常化,不可成念者,為好樂憂患之不得其正也。

  初用功者,不怕忘,只怕不知忘。既用功者,不怕助,只怕不曾助。

  語其本體,謂之未發,語其感通,謂之發。若此心之靈,則非待有所感發,而後有知也。

  學者涵養,須於靜中覺得有物,動時卻自無事,乃不偏著。

  悟非意見想像之謂,此心生機也。生機發動,則有自然之明覺,惟澄心凝慮,生機潛通,是自然有得。自然有得,然後無思而無不通。

  問:「《大學》於誠意以下皆有傳,獨格致之義闕焉,何也?」曰:「物也,知也,意也,一物也。格也,致也,誠也,一事也。由心之感曰物,由心之靈曰知,由心之萌曰意,非異也。蓋心一也,即其感通之物而格之,以致吾本然之知,就吾意所知之物而好惡之,必無自欺之蔽,是謂格物致知誠意耳。聖門之學內求,故三者為一,後人之學外求,故三者支焉。以三者各自為義,則其以為闕也固宜。《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釋者以為心之知因物生,意從知起,無內外,無先後,其致一焉者也。《記》之物至,非《大學》所謂物乎?《記》之知知,非《大學》所謂知乎?《記》之好惡,非《大學》所謂意乎?可好可惡,物也;識其可好可惡,知也;好之惡之,意也。今如人之心,其卒然以可好之物感也,則心之靈,雖不與物謀,而即知其可好矣,何者?心之好之之理,與物之可好者遇也。如此則所以好之者,當盡其知而止也。而好之不如好好色,是謂不致好之知,不致好之知,是謂不格物之善矣。今如人之心,其卒然以可惡之物感也,則心之靈,雖不與物謀,而即知其可惡矣,何者?心之惡之之理,與物之可惡者遇也。如此則所以惡之者,當盡其知而止也。而惡之不如惡惡臭,是謂不致惡之知,不致惡之知,是謂不格物之惡矣。故格物非他也,格吾知之物也,格吾意之物也;致知非他也,致吾物之知也,致吾意之知也;誠意非他也,誠吾物之意也,誠吾知之意也。雖然要之在於此心欺否之間耳,故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毋自欺,則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謂之自慊矣。夫是之謂物格,夫如是之謂知致,夫如是之謂意誠。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惟萬物之理,備於吾心,故德性之知,周於萬物,反身而誠,則萬物之備於我者格,而德性之知致矣,此之謂自慊。蓋言樂也,然則如之何?亦於獨知之地,謹之而已。蓋德性之知,我自有之,有感之頃,我自知之,於此不用其謹,惡乎用其謹哉?」

  問:「意者雲何?」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心則其生之理也,意則其生理之初萌也。天性純粹中,此為最先端倪,絕無一毫夾雜,少頃即有許多計較遷就之私矣。少有計較遷就,即純粹端倪便不能直遂矣。故《大學》教人誠意,只是要人實養得端倪在,隨地生幹生枝,吐華吐實,無非此一生理貫徹耳。故身心國家天下者,非他也,誠意之枝幹花實也。」

  天地雖閉塞,而化未嘗息,日月雖沉晦,而明未嘗息,江河雖隱伏,而流未嘗息,故人心不可以動靜言,才說靜已是動。

  喜怒哀樂率吾性曰道,視聽言動行吾敬曰德。

  饑欲食,渴欲飲者,人心也;不以饑渴之害為心害者,道心也。欲生惡死者,人心也;欲惡有甚於生死而不為苟得者,道心也。

侍郎呂心吾先生坤

  呂坤字叔簡,號心吾,河南寧陵人。隆慶辛未進士。授襄垣知縣,調大同,有人命坐抵,王山陰家屏欲緩其獄,不聽。山陰入為吏部,語人曰:「天下第一不受請托者,無如大同令也。」特疏薦也。陞吏部主事,轉至郎中,出為山東參政,曆山西按察使,陝西布政使,以右副都禦史巡撫山西,入協理院事,陞刑部右侍郎,轉左。每遇國家大議,先生持正,不為首鼠,以是小人不悅。先生嘗為《閨範圖說》,行之坊間,神宗喜小說院本及出像諸書,內侍陳矩因以《閨範》進覽。神宗隨賜皇貴妃鄭氏。貴妃侈上之賜,制序重刊,頒之中外。時國本未定,舉朝方集矢於鄭氏,而不悅先生者,謂可藉手中以奇禍。給事中戴士衡劾先生假託《閨範圖說》,包藏禍心。好事者又為憂危竑議,言先生以此書私通貴妃,貴妃答以寶鏹五十,采幣四端,易儲之謀,不幸有其跡矣。戚臣鄭承恩上疏辯冤,戍士衡。先生亦致仕不起,家居四十年。年八十三卒,贈刑部尚書。

  先生資質魯鈍,少時讀書不能成誦,乃一切棄之,澄心體認,久之了悟,入目即不忘。年十五讀性理書,欣然有會,作《夜氣鈔》、《擴良心詩》。一生孜孜講學,多所自得,大抵在思上做工夫,心頭有一分檢點,便有一分得處,蓋從憂患中曆過,故不敢任情如此。

  呻吟語

  乾坤是毀底,故開闢後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毀底,故混沌還成開闢。主宰者何?元氣是已。元氣亙萬億歲年,終不磨滅。是形化氣化之祖也。(《天地》)

  先天之氣,發洩處不過毫釐;後天之氣,擴充之必極分量。其實分量極處,原是毫釐中有底,若毫釐中合下原無,便一些增不去。萬物之形色才情,種種可驗也。(《形氣》)

  道者,天下古今公共之理,人人都有分底。道不自私,聖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聖人之道,言必循經,事必稽古,曰衛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誰敢決之?然道無津涯,非聖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時複,非聖人之制所能盡。後世苟有明者出,發聖人所未發,而嘿契聖人欲言之心,為聖人所未為,而吻合聖人必為之事,此固聖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駭也。

  或問:「中之道,堯、舜傳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餘歎曰:「只就我兩人眼前說,這飲酒不為限量,不至過醉,這就是飲食之中。這說話不緘嘿,不狂誕,這就說話之中。這作揖跪拜,不煩不疏,不疾不徐,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就是一事的堯、舜,推之萬事皆然,到那安行處,便是十全的堯、舜。」

  形神一息不相離,道器一息不相無,故道無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指案上樽俎言,其位置恰好處,皆是天然自有的道理。若說神化性命不在此,卻在何處?若說這裏有神化性命,這個工夫還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揚之夫,炊爨烹調之婦,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極。學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只因不曾理會。理會得,橫豎推行,撲頭蓋面,腳踏身坐的,都是神化性命。

  無萬則一何處著落?無一則萬誰為主張?此二字一時離不得。得一隻在萬中走,故有正一無邪萬,有治一無亂萬,有中一無偏萬,有活一無死萬。

  或問:「子之道何如?」曰:「饑食渴飲,倦眠醒起,冬爐夏扇,喜歌悲哭,如此而已矣。」曰:「如此之道,其誰不能?」曰:「我有終身不能者在。」(以上《道體》)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無學無識,學識須從三代以上來,才正大,才中平。今只將秦、漢以來見識,抵死與人爭是非,已自可笑,況將眼前聞見,自己聰明,翹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今人無事不苟且,只於虛套搪塞,竟不咀嚼真味。

  不從學問中來,縱有掀天揭地事業,都是氣質作用。氣象豈不炫赫可觀?一入聖賢秤尺,坐定不妥貼。學問之要如何?隨事用中而已。

  學問二字,原自外面得來,蓋學問之理,雖全於吾心,而學問之事,則皆古今名物,人人而學,事事而問,攢零合整,融化貫串,然後此心與道,方浹洽暢快。若怠於考古,恥於問人,聰明自己出,可憐可笑,不知怎麼叫做學者。

  「無所為而為」五字,是聖賢根源,學者入門念頭,就要在這上做。今人說話,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為上,只為毀譽利害心脫不去,開口便是如此。

  人才不甚相遠,只看好學不好學、用心不用心耳。

  以粗疏心看古人親切之語,以煩燥心看古人靜深之語,以浮汎心看古人玄細之語,以淺狹心看古人博洽之語,字意未解,句讀未真,便加評騭,真孟浪人也。

  一門人向予數四窮問無極太極,及理氣同異、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語,予亦能勦先儒之說,及一己之謬見,以相發明,然非汝今日急務。假若了悟性命,洞達天人,也只於性理書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語,講學門中多了一宗卷案,後世窮理之人,信彼駁此,服此闢彼,百世後汗牛充棟,都是這樁話說,不知於國家之存亡,萬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見在得濟否?我只有個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處事、接物、齊家、治國、平天下,大本、小節,都事事心下信得過了,再講這話不遲。」曰:「理氣性命,終不可談耶?」曰:「這便是理氣性命顯設處,除了撒數沒總數。」(以上《問學》)

  人各有抵死不能變之偏質,慣發不自由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時檢之功,總來不如沉潛涵養,病根久自消磨。然涵養中須防一件,久久收斂衰歇之意多,發強之意少,視天下無一可為之事,無一可惡之惡,德量日以寬洪,志節日以摧折,沒有這個,便是聖賢涵養,著了這個,便是釋道涵養。

  涵養不定的,自初生至蓋棺時,凡幾變,即知識已到,尚保不定畢竟作何種人。所以學者要德性堅定,到堅定時,隨常變窮達生死,只一般,即有難料理處,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時,盡算好人,一遇個小小題目,便考出本態,假遇著難者、大者,知成個甚麼人?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

  涵養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沒涵養,就省察得,也沒力量降伏那私欲。

  平居時有心訒言還容易,只是當喜怒愛憎時,發當其可,無一厭人語,才見涵養。

  天地萬物之理,皆始於從容,而卒於急促。急促者,盡氣也,從容者,初氣也,事從容,則有餘味,人從容,則有餘年。(以上《涵養》)

  心要有個著落,不著落到好處,便向不好處。與慶陽李克菴通宵談,非天德則王道,因相謂曰:「即此便是不放心。」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說,不在出入上說,且如高臥山林,遊心廊廟,身處衰世,夢想唐、虞,遊子思親,貞婦懷夫,這個是放心否?若不論邪正,只較出入,卻是禪定之學。

  一善念發,未說到擴充,且先執持住,此萬善之囮也。若隨來隨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驛傳,然終身無主人住矣。

  只是心不放肆,便無過差,只是心不怠忽,便無遺忘。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一事不從心中出,便是亂舉動,一刻心不在腔子裏,便是空軀殼。(以上《存心》)

  慎言動於妻子仆隸之間,檢身心於食息起居之際,這工夫便密了。

  此身要與世融洽,不見有萬物形跡,六合界限,此之謂化。然中間卻不糢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謂精。

  天地人物,原來只是一個身體,一個心腸,同了便是一家,異了便是萬類,而今看著風雲雷雨,都是我胸中發出,虎豹蛇蠍,都是我身上分來,那個是天地?那個是萬物?(以上《修身》)

  或問「敬之道。」曰:「外面整齊嚴肅,內面齊莊中正,是靜時涵養的敬;讀書則心在於所讀,治事則心在於所治,是主一無適的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隨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談歌詠,宴息造次之時,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嚴為體,以虛活為用,以不離於正為主。齋日衣冠而寢,夢寐乎所祭者也。不齋之寢,則解衣脫冕矣。未有無衣冕而持敬者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詭於道義,則不害其為敬矣。若專去端嚴上求敬,則荷鋤負畚,執轡禦車,鄙事賤役,古聖賢皆為之矣,豈皆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大端心與正依,事與道合,雖不拘拘於端嚴,不害其為敬。苟心遊千里逐百欲,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這是敬否?」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也,千德萬業,日怠廢而無成,千罪萬惡,日橫恣而無制,皆此二字為之。

  靜中看天地萬物,都無些子。(以上《主靜》)

  學者萬病,只一個靜字,治得定靜中境界,與六合一般大,裏面空空寂寂,無一個事物,才問他索時,般般足,樣樣有。

  千紛百擾中,此心不亂,千撓百逆中,此氣不動,此之謂至靜。(以上《居敬》)

  喜來時一點檢,怒來時一點檢,怠惰時一點檢,放肆時一點檢,此是省察大條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若養得定了,便發而中節,無用此矣。

  聖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二字。(以上《省察》)

  天下難降伏難管攝的,古今人都做得來,不為難事。惟有降伏管攝自家難,聖賢做工夫,只在這裏。(《克治》)

  天德之良知,是千聖一心,萬古一道,坐斗室而通於六合的,才落聞見,便有偏倚駁雜世俗氣味矣。是以聖賢將聞見來證心,不以心狥聞見。(《致知》)

  字到不擇筆處,文到不修句處,話到不檢口處,事到不苦心處,皆謂之自得者與天遇。(《力行》)

  夫一言之發,四面皆淵阱也。喜言之,則以為矯;戚言之,則以為懦;謙言之,則以為諂;直言之,則以為陵;微言之,則以為險;明言之,則以為浮。無心犯諱,則謂有心之機;無為發端,則疑有為之說。簡而當事,曲而當情,精而當理,確而當時,一言而濟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謂修辭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氣。

  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今且不須擇人,只於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為賢人;人必有一見,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恐我於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

  清議酷於律令,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輕議人,懼冤之也。故此事得罪於天甚重。

  對左右言,四顧無媿色,對朋友言,臨別無戒語,可謂光明矣,胸中何累之有?

  在邪人前正論,不問有心無心,此是不磨之恨,故位在,則進退在我,行法可也。位不在,而情意相關,密諷可也。若與我無干涉,則箝口而已。禮,入門而問諱,此亦當諱者。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預道之,已定矣,臨時還有變更,況未定者乎?故寧有不知之名,無貽失言之悔。(以上《慎言》)

  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邊說去,固是衰世人心,無忠厚之意。然士君子不可不自責,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別念頭,人亦向好邊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

  以患難視心居安樂,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長進。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過多,便有長進。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華,夏不是發暢,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為我境。(以上《反己》)

  有天欲,有人欲。吟風弄月,傍花隨柳,此天欲也。天欲不可無,無則寂,人欲不可有,有則穢。天欲即好的人欲,人欲即不好的天欲。

  愈進修,愈覺不長,愈點檢,愈覺有非。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盡看得過,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一些好處?初頭只見得人欲中過失,久久又見得天理中過失,到無天理過失,則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渾化,著色吃力過失,走出這個邊境,才是聖人,能立無過之地。(以上《理欲》)

  為善去惡,便是趨吉避凶,惑矣,陰陽異端之說也。祀非類之鬼,禳自致之災,祈難得之福,泥無損益之時日,宗趨避之邪術,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則悟之者,亦狃於天下皆然,而不敢異,至有名公大人猶極信尚。反經以正邪慝,複誰望哉?

  凡人之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後忍不忍半,其後忍之,其後安之,其後樂之,至於樂為不善,而後良心死矣。

  精明也要十分,只須藏在渾厚裏作用,古人得禍,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渾厚而得禍者。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乃所以為愚也。(以上《善惡》)

  別錄

  宋儒有功於孟子,只是補出個氣質之性者,多少口吻,不動氣,事事好。

  每日點檢,要見這願頭自德性上發出,自氣質上發出,自習識上發出,自物欲上發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

  孝子之於親也,終日乾乾,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頭,無論貧富貴賤,常變順逆,只是以悅親為主。蓋悅之一字,乃事親第一傳心口訣。

  明道受用處,陰得之佛、老,康節受用處,陰得之莊、列。然作用自是吾儒,蓋能奴僕四氏,而不為其所用者。此語人不敢道,深於佛、老、莊、列者,自嘿識得。

忠節鹿乾岳先生善繼

  鹿善繼字伯順,號乾嶽,北直定興人。萬曆癸醜進士。授戶部主事。遼左缺餉請帑,疏皆不行。會廣東解金花銀至,先生與司農議劄,納太食轉發遼左。而後上聞,上怒,降級調外任。先生因移疾去。金花銀者,國初以備各邊之緩急,俱解太倉,其後改解內府,宮中視為私錢矣。光廟禦極,複官。改兵部主事。司馬王象乾行邊,請用廢弁之以贓敗者,耿職方不覆,司馬又請旨,命司官不得違阻。先生寓書福清爭之,無以奪也。高陽以閣臣督師,先生轉員外郎中,皆在幕府。高陽解兵柄,先生亦罷歸。家居四年。崇禎初,起為尚寶司卿,陞太常寺少卿,未三載,複請告。九年七月,先生堅守定興,城破死之。贈大理寺卿,諡忠節。

  先生讀《傳習錄》,而覺此心之無隔礙也。故人問其何所授受,曰:「即謂得之於陽明可也。」先生與孫奇逢為友,定交楊忠湣祠下,皆慨然有殺身不悔之志。嘗寄周忠介詩雲:「寰中第二非吾事,好向椒山句裏尋。」首善書院之會,先生將入,聞其相戒不言朝政,不談職掌,曰:「離職掌言學,則學為無用之物,聖賢為無用之人矣。」遂不往。先生之學,頗近東林諸子,一無攙和夾雜,其斯謂之狂狷與?

  論學語

  吾輩讀有字的書,卻要識沒字的理,理豈在語言文字哉?只就此日此時此事,求一個此心過的去,便是理也。仁義忠孝,名色萬千,皆隨所在而強為指稱也,奈何執指稱者求理乎?指稱種種,原為人覿面相違,不得不隨在指點,求以省悟,而人複就指點處成執滯,談玄說妙,較量一字之間,何啻千里!

  此理不是人做作的,天生萬物,而人得其生物者以為生,四海一天,萬里一天,人心與天並大,只就乍見孺子一端推之,上下四方,往古來今,觸無不覺,叩無不應,偌大宇宙,都呼吸一氣之中,故宇宙中物皆性中物,宇宙內事皆分內事也。《大學》之明德,《中庸》之性,《論語》之仁,皆是物也,乃合下生成本來面目也。

  此理不是涉懸空的,子臣弟友,是他著落。故學以為己也,而說個己,就在人上;學以盡心也,而說個心,就在事上。此知仁與莊蒞不得分也,修己與治人不得分也,博文與約禮不得分也,文章與性道不得分也。不然,日新顧諟,成湯且為拈禪矣。

  天地萬殊,總是一本,要識得把柄,才好下手。而形與性分不得,仁與人分不得,忠恕一貫原非借言,敦化川流豈容分指?學須是莫知,下學上達分不得。教何嘗有隱?文章性道分不得。看來為學只在當下,學術事功亦分不得也。

  從來文人概稱學者,識得孔子之意,誦詩則乍歌乍哭,欲鼓欲舞,詩亦是學。讀史則其事若親,其人若生,史亦是學。屬辭則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文亦是學。總之,天地萬物皆此生意,生意在我,法象俱靈,吟風弄月,從容自得,孔、顏樂處,意在斯乎!

  禮樂不是鐘鼓玉帛,儀節不是聲容制度,全在日用間應事接物上,討求應節。其當然而然,極其中的去處,叫做禮;其自然而然,極其和的去處,叫做樂。兩個字,又卻是一個理,未有不合禮而得成樂,不合樂而得成禮者,細體之自見。

總憲曹貞予先生于汴

  曹于汴字自梁,號貞予,平陽安邑人。登進士第。授淮安府推官,擢給事中。萬曆辛亥京察,先生以吏科都給事中,與太宰孫丕揚主其事。是時崑宣傳四明之衣缽,收召黨與,皆以不謹坐罷,其党金明時、秦聚奎起而訐之,先生與太宰皆去,而朝中之朋黨遂興。光宗立,起太常少卿,屢遷僉都禦史,吏部左侍郎。其推少宰也,先生陪馮恭定以上,而點用先生。蓋小人知君子難進易退,一顛倒而兩賢俱不安其位矣。崇禎初,召為左都禦史。庚午致仕。卒於家,年七十七。

  先生與馮應京為友,以聖賢之學相砥礪,講求兵農錢賦、邊防水利之要。其耳目大概見之《實用編》。所言仁體,則是《西銘》之註疏也。木則不仁,不木則仁,即上蔡之以覺言仁也。以覺言仁,本是不差,朱子卻以為非,謂知覺不可以求仁,仁然後有知覺。夫知覺猶喜怒哀樂也,人心可指,只是善怒哀樂,喜怒哀樂之不隨物而遷者,便是仁體。仁是後起之名,如何有仁方有知覺耶?且上蔡之言知覺,覺其天地萬物同體之原也。見得親切,故又以痛癢言之。朱子強坐以血氣之性。血氣之性,則自私自利矣。恐非上蔡之所指也。

  論講學書

  夫道無之是非,無人弗足,講學以明道,士農工賈,皆學道之人,漁牧耕讀,皆學道之事。隆古無講學之名,其人皆學,故無名也。國家以文學取士,天下學校,無慮千百,章縫之士,無慮萬億,蓋令其日講所謂時習、所謂孝弟、所謂性命仁義,而以淑其身,待天下之用也。乃人心不古,遂有口耳活套,掇拾粉飾,以為出身之媒,師以是教,上以是取,恬不為異,非其質矣。而於立身行政,毫無干涉。於是君子厭薄其所為,而聚徒講道,人遂以道學目之。若以為另是一種,豈不惑哉?然講學之中,亦或有言然而行不然,而藉是以幹貴人、捷仕徑者,而其名為道學也,是有口耳活套之實,而更美其名,人誰甘之?則群起而相攻,而講者益寡,道益晦矣。太抵所學出於實,則必闇然自修,不論大節細行,一一不肯放過,雖力量不同,未必盡無疵,而不自文以誤人也。所學出於名,則有張大其門面,而於其生平未純處,亦曲為言說,而謂其為道。夫夷之隘,不害其清;惠之不恭,不害其和,然亦何必曰此隘,此不恭正道之所在,而陋孔子於下風乎?羅近溪逢人問道,透徹心體,豈不可尚?而闊略處,亦誠其病,乃學者得其闊略以為可,便其私也。而或多不羈,誠有如止菴疏所謂賄賂幹請、任情執見等說,是其坐女子於懷而亂之,而猶侈然薄魯男子不為也,而可乎?但今因止菴之疏而遂禁其講,是因噎廢食。夫此學乃乾坤所由不毀,何可一日廢也?似更當推廣,而俾千百學校,億萬章縫無不講,以及農工商賈無不講才是。而其機則自上鼓之,若得復辟召之典,羅致四方道學,仿程子學校之議,布之天下,以主道教,於一切鄉學社學之眾,漸次開發,而申飭有位之士,以興學明道為先圖。其學則以躬行實踐為主,隨其人之根基,引之入道,或直與天通,或以人合天,或真臻悟境,或以修求悟。夫天人合一,修悟非二,舍天而言人,舍悟而言修,則淺矣。近時學者,知皆及此,然言天矣,而人尚未盡;言悟矣,而修且未能。世豈有能致中而不能致和,能正心而不修身者哉?則不可不戒也。大抵果能合天,則必益盡其人事,果能真悟,則必益盡其真修。堯、舜、文王、孔子,何人也,而兢兢業業,望道未見,徙義改過,沒齒以之也。(《答李贊宇》)

  仁體策

  仁人之用心,舉諸我以加諸彼乎?曰非然也。有彼我,則有封域,有封域,則有急緩,有急緩,則有校量。其卑者,易入於納交聲譽之偽,其高者,亦曲而不直,滓而不粹,暫而不恒,虧而不滿。夫湛然而仁具,油然而仁興,奚暇校量哉?昔先哲之談仁也,曰仁,心之德也。而泥之者,乃於心之內更求德焉,似非德不足以見仁也者。不知心,焉知仁?故曰仁人,心也,言心而不言德。而泥之者,乃於人之內更求心焉,似非心不足以見仁也者。不知人,焉知仁?故曰仁者,人也,言人而不言心。嘻!至矣,若理若氣,若形若性,若身若心,貫通矣,渾合矣,天也,地也,萬有不齊之物也,我也,其生之所自一也。鴻濛未闢之始,有合而無分,形象既判之後,似分而實合。故靈明各具,天不獨豐,人不獨嗇,人不獨得,物不獨闕。其中通也,一陰乍動,一陽來複,倏忽彌漫,周於天地,貫於萬物,亦其中通也。疾屙痛癢,相連相關,不但父母兄弟,推之一切,莫不皆然,亦以其中通也。而或者乃曰:「母齧子痛,則常聞之,焉有物痛而亦痛?」嗟乎!母齧子痛,世未必皆其人也,然則父母非一體耶?此其體之木也,木則無不木也,不木則無所木也。入其室,父母兄弟環向而處,不知其暱也。出則遊闤闠之中,遇其父母兄弟,則暱之。之郡城焉,遇其邑之人,則暱之。之會城焉,遇其郡之人,則暱之。之都城焉,遇其省之人,則暱之。之海外異邦焉,遇中國之人則暱之。之壙洋之水,木石鹿豕之為叢,遇似人者而暱之矣。方其未暱也,木也,及其既暱也,不木也。且光風霽月,何與於我而忻?狂颶陰霾,何與於我而慘?水光山色,何與於我而喜?荒原頹壁,何與於我而悽?則風月水石,固有通於我者,我乃忻之、慘之、喜之、悽之耳。奈何日日周遊,時時茂對,人忻亦忻,人慘亦慘,以目為賞,以目為惜。語雲:「我乃行之,不得我心,不自察耳。」察則不木,不察則木。顧華裔之界限,人物之差等,仁人未嘗無別,此以別之者體之也。華得其所,裔亦得其所也,盡人之理,亦盡物之理也。分殊者脈絡之分也,理一者公溥之量也。然征伐可廢乎?刑誅可弛乎?仁人未嘗不嚴此,以嚴之者體之也。仁與不仁,辨之以心,不辨之以跡。除莠剔蠹,以殺機為生,織花鎩鶴,以生機為殺。故貶灼不廢於肌膚,夏楚不靳於愛子,虞廷四罪,魯國肆眚,周王一怒,宋公不阨。孰一體?孰非一體?必有分矣。夫以天地萬物為體,則體大,以四體為體,則體小,以天地萬物之體為人,則人大,以四體之體為人,則人小。大體者能卷能放,流衍於眾小體之中,而眾小體不能隔也,四體之木,則知療之,天地萬物之體之木,則不知療,弗思故也。夫千萬世之上,此天地也,有萬物焉;千萬世之下,此天地也,有萬物焉。天道無窮,地道無窮,物生無窮,吾心亦無窮,往聖之絕學,未輟於命,而萬世之太平,輒營於中。仲尼之生,千古不疚;堯、舜之心,至今猶存。即其體存也。故曰會人物於一身,通古今於一息,區區補葺於百年之間,君子以為猶木也。故仁以為己任,古之成仁者如此。

忠節呂豫石先生維祺

  呂維祺字介孺,號豫石,河南新安人。萬曆癸醜進士。除兗州推官,入為吏部主事。光、熹之際,上疏請慎起居,擇近侍,防微杜漸,與楊左相唱和也。累轉郎中。告歸。崇禎初,起尚寶卿,再轉太常卿。庚午,陞南京戶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總督糧儲。時邊餉既借支,而納戶逋欠又多,積弊難清,上特敕侵欺者五品以下就便提問。先生悉心籌畫,解支有序。乃曰:「昔人有言,人至察則無徒,第思國家多故,君父焦勞,為臣子者豈能自已。」陞南京兵部尚書。賊犯鳳陵,南京大震。先生尋以台省拾遺落職為民。辛巳正月,雒陽陷,先生為賊所執。道遇福王,昂首謂王曰:「死生命也,名義至重,無自辱。」已而賊害王,酌其血,雜鹿醢飲之,曰:「此福祿酒也。」先生大罵死之。贈太子少保,諡忠節。逆奄之時,拆天下書院,以學為諱,先生與張抱初方講於芝泉書院,幾中危禍。在南都立豐芑大社。歸又立伊雒社,修復孟雲浦講會,中州學者多從之。嘗言:「一生精神,結聚在《孝經》,二十年潛玩躬行,未嘗少怠。曾子示門人曰:‘吾知免夫!’非謂免於毀傷,蓋戰兢之心,死而後已也。」若先生者,其見道未可知,庶幾講學而不偽者歟?

  論學書

  天下萬世所以常存而不毀者,只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使人心而死,則天地之毀也久矣。人心不死,而人人未能操存之,便厭厭無生意。所以持世之人,力為擔任,將一副精神,盡用之於此道。而卑者祇役役於富貴功名,意見蹊徑。其高者又耽入於懸虛,以為道更有在也。不知此道至平至易,見前即是,轉疑即非,即入世之中,亦自有出世之法,非必盡謝絕人世而後為學也。世不難於出而難於入,出而不入,出而乃欲入,此幻與偽之為也。入而能出,此吾儒學問之所以異於二氏也。老兄雲:「即今亦自可學誠哉?即今亦自可學也。」弟有聯雲:「人只此人,不入聖,便作狂,中間難站腳;學須就學,昨既過,今又待,何日始回頭?」故曰:「才說姑待明日,便不可也。」自古聖賢,何人不由學問涵養?而必曰生知云云,則自棄甚矣。只要認定一路,一直硬肩做去,日新不已,即吾儕自有聖諦,彼程、邵諸先覺非人也乎哉?彼何以與天地不朽,而我輩空沒沒也?思念及此,有不愧汗浹趾者,豈人哉?然老兄之所以遲疑於其間者,得無謂今天下講學者多偽也?不則謂講學與不講者,多分一畛域,恐吾涉於一邊?噫!豈其然哉!講學之偽誠有之,然真者必於此出,以其偽而廢真,何異於因噎廢食。且天下之貪官綦多也,未聞以廢仕進也。至於講學之家,多分畛域,亦自有說,吾只見得吾身,非此無以為人,安身立命,的的在此。世自有世之講學,吾自有吾之講學,所謂天淵懸隔者也。今天下禁講學,而學會日盛,學會雖盛,而真實在此間做者甚少,弟之修復孟先生會,原自修復,不沾帶世間一塵。近日敝邑及鄰邑遠近之士,覺彬彬興起。今世風之壞也久,而人心日不古矣。以老兄之識力,辨此最易,如有意於此,固無事遲疑。孟子雲:「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與蘇抑堂》)

  天下第一等事,是何人做?天下第一等人,是從何事做起?可惜終身憧憧擾擾,虛度光陰,到雨過庭空,風過花飛時,究竟攜得甚物去?以此思之,何重何輕,何真何幻,何去何從,自有辨之者。然而眼界不開,由骨力不堅,骨力不堅,所以眼界愈不開,以此思之,學問下手處,可味也。而世往往目學問為偽,為迂,某謂世之學者,豈無偽哉?而真者固自真也。以偽為非,去其偽而可矣,至於學問不足經世,又何學之為?以此思之,學力事業非兩事也。(《與友人》)

  弟維祜問:「講學為人所非笑,何以處之?」曰:「講學不為世俗非笑,是為鄉願,講學不到使非笑我者終心服我,是為鄉人,講學必別立崖岸,欲自異於世俗,是為隱怪,講學不大昌其道於天下後世,以承先啟後自任,以為法可傳自勵,是為半途之廢。」(《答問》一則)

給事中郝楚望先生敬

  郝敬字仲輿,號楚望,楚之京山人。萬曆己醜進士。知縉雲縣,調永嘉,入為禮科給事中,改戶科。上開礦稅,奄人陳增陷益都知縣吳宗堯,逮問。先生劾增,申救宗堯。稅奄魯保、李道請節制地方有司,先生言:「地方有司,皇上所設以牧民者也,中使,皇上所遣以取民者也。今既不能使牧民者禁禦其取民者,已為厲矣,而更使取民者箝制其牧民者,豈非縱虎狼入牢,而恣其搏噬哉!」又劾輔臣趙志皋力主封貢,事敗而不坐,鼠首觀望,謀國不忠。於是內外皆怨。己亥,大計京朝官,以浮躁降宜興縣丞,量移江陰知縣。不為要人所喜,考下下再降。遂掛冠而歸,築園著書,不通賓客。《五經》之外,《儀》《禮》、《周禮》、《論》、《孟》各著為解,疏通證明,一洗訓詁之氣。明代窮經之士,先生實為巨擘。先生以淳于髡先名實者為人,是墨氏兼愛之言;後名實者自為,是楊氏為我之言。戰國儀、秦、鬼穀,凡言功利者,皆不出此二途。楊、墨是其發源處,故孟子言:「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所以遂成戰國之亂,不得不拒之。若二子,徒有空言,無關世道,孟子亦不如此之深切也。此論實發先儒所未發。然以某論之,楊、墨之道,至今未熄。程子曰:「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老之害甚於楊、墨。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夫無所為而為之,之為仁義,佛氏從死生起念,只是一個自為,其發願度眾生,亦只是一個為人,恁他說玄說妙,究竟不出此二途。其所謂如來禪者,單守一點精魂,豈不是自為?其所謂祖師禪者,純任作用,豈不是為人?故佛氏者楊、墨而深焉者也,何曾離得楊、墨窠臼?豈惟佛氏,自科舉之學興,儒門那一件不是自為為人?仁義之道,所以滅盡。某以為自古至今,只有楊、墨之害,更無他害。揚子雲謂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廓如也。豈非夢語?今人不識佛氏底蘊,將楊、墨置之不道,故其闢佛氏,亦無關治亂之數,但從門面起見耳。彼單守精魂者,不過深山之木石,大澤之龍蛇,無容闢之;其純任作用,一切流為機械變詐者,方今彌天漫地,楊、墨之道方張而未艾也。嗚呼!先生之學,以下學上達為的,行之而後著,習矣而後察,真能行習,未有不著察者也。下學者行也,上達者知也,故于宋儒窮理主靜之學,皆以為懸空著想,與佛氏之虛無,其間不能以寸。然按先生之下學,即先生所言之格物也,而先生於格物之前,又有一段知止工夫,亦只在念頭上,未著於事為,此處如何下學,不得不謂之支離矣!

  知言

  學以性善為宗,以養氣為入門,以不動心為實地,以時中為妙用。

  性即至善,不待養而其體常定,不定者氣動之也,故其要只在養氣。

  性者靜也,無為之先,本無不善,桀、紂、幽、厲,有為之後也,氣習勝也。天道於穆,本無不善,災疹乖戾,毒草猛獸,有為之後也,氣化勝也。

  志,氣之帥也,此乃天然妙用,人心起一念,氣即隨念而動。真宰凝定,氣自蟄伏,中心坦坦,氣自舒暢,所以養氣又在調心。

  浩然之氣,與呼吸之氣,只是一氣。

  一點虛靈內照,自然渣滓銷鎔,以是益信人性本善。若非性善,何以性現,眾欲便消?今人疑性有不善,蓋認情識為元神耳,不是性之本體,何怪乎不善!

  一點靈知,時時刻刻,事事物物,寂照不昧,便是有事。的的真功,行時知行,坐時知坐,呼吸語默細微,無不了了自知,自然性常見而氣聽命,此謂性善,此謂知止,此謂止於至善。

  日間寧靜時多則性見,鬧攘時多則氣雜。要之塵勞喧嘩中,自有安身立命處。氣常運,性常定,何動不靜?

  木戇人念頭,常方方硬硬,以此認不動,非也。念頭若不圓活,觸著便惱,磕著便搖,須放教和平,滿腔春意,則氣不調而自調,心不定而自定。

  習氣用事,從有生來已慣,拂意則怒,順意則喜,志得則揚,志阻則餒,七情交逞,此心何時安寧?須猛力斡轉習氣,勿任自便。機括只在念頭上挽回,假如怒時覺心為怒動,即返觀自性,覓取未怒時景象,須臾性現,怒氣自平。喜時覺心為喜動,即返觀自性,覓取未喜時景象,須臾性現,喜氣自平。七情之發,皆以此制之,雖不如慎之未萌省力,然既到急流中,只得如此挽回。

  喜怒雖大賢亦不免,但能不過其則耳。若順亦不喜,拂亦不怒,則是性死情灰,感之不應,觸之不動,木石牆壁,皆聖賢矣。

  有事只是一個乾知。

  心所以大者,以其虛也。若滯在一處,只與司視司聽者無別。有礙則小,無礙則大。

  但得閒時,則正襟默坐,體取未發氣象,事至物來,從容順應,塵勞旁午,心氣愈加和平,不必臨事另覓真宰。但能平心定慮,從容順應,即此順應者,即是主宰,多一層計較,多一番勞擾。

  性體至靜而明,靜故寂寂,明故生生,顯微無間,仁智一體,動靜一源,此天命之本然也。天命不已處,即是於穆處。盈兩間,四時日月,寒暑晝夜,來而往,往而來,草木苗而秀,秀而實,人物幼而壯,壯而老,刻刻流行,時時變易。俄傾停滯,即不成造化矣。人性若斷滅枯槁,豈是天命之本然?故曰:「離動非性,厭動非學。」

  無事端默凝神,內外根境,一齊放下,有事盡去思量,盡去動作,只要傀儡一線不放,根蒂在手,手舞足蹈,何處不是性天?

  約禮只是主敬,以敬履事之謂禮,以禮操心之謂敬。儒道宗旨,就世間綱紀倫物上著腳,故由禮入,最為切近。其實把柄,只一點靈性,惺惺歷歷,便私欲淨盡,天理流行,日用倫物,儘是真詮。但聖人下學上達,不如此說得玄虛。子思後來提出未發之中,教人戒懼慎獨,直從無始窟中,倒底打迸出來,刀刀見血矣。

  乾元資始,萬物化育流行,窮曆不變,只緣太虛中有一個貞觀作主,自屈自伸,自往自來,無心而成化,故曰:「乾以易知。」曰健,曰專,曰直,皆易知之妙用也。人心一念虛靈,惺惺內照,自與天道同運並行。今人念頭無主,膠膠擾擾,精明日消,乃禽乃獸,是謂背天。

  《論語》「思無邪」,《禮記》「儼若思」二語,為聖功之本。不思之思,為儼若思,不偏之思,為正思。孟子曰:「心之官則思。先立乎其大者。」一片虛靈,靜而常照,與宇宙同體,萬象森羅,故曰大,非計較分別之思謂之大也。計較分別之思,皆謂之邪。一有所著,即非中體,非必放縱而後謂之邪也。

  不學則殆之思,終日終夜無益之思,皆是揣摩妄想,非儼若無邪之本體。若是真思,即是真學,豈得殆而無益?

  養心先要識心體,孟子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先儒謂先有個物,方去養,方會長。白沙詩雲:「存心先要識端倪。」此之謂也。吾儒謂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禪門謂之本來面目,玄門謂之五行不到處。白沙詩:「須臾身境俱忘卻,一片圓融大可知」,即此境界。是萬物皆備,仁之全體也,便是端倪。識此方去日用上護持,工夫才有下落,先輩謂如雞伏卵,如龍養珠,先要有珠有卵,方去抱養,非茫茫泛用其心也。

  日用感遇,情識牽纏,千頭萬緒,如理亂絲。昔人有環中弄丸之喻,胸次何灑然也。環中者,於此去彼來,交繼之間,圓轉平等,無牽強湊合之跡也。弄丸者,因一彼一此,各正之理,隨物應化,無凝滯留難之苦也。上士以應用為樂,下學以酬酢為苦,但十分苦中得一二分輕省,即是討著把柄,直到無意必固我,從心所欲,發而中節地位,方是最上頭。

  為仁在養氣,心氣和平,自然與萬物相親。

  今人血氣運動,即謂之生,都不知自己性命安頓何處,故雲:「百姓日用而不知。」

  天道只一個乾知作主,更無第二知,所以亙元會運世,時行物生,貞常不變。若有第二知,便費搬弄安排,必然生出許多怪異,時序都要顛倒錯亂。人心多一個念頭,便多一番經營。

  大道不分體用,治人即是修己,士君子待人接物處事,一有差謬,即是心性上欠圓融。試隨處返照,自當承認。

  萬物若非一體,天下無感應矣。

  為人子弟,日用問安視膳,溫凊定省,唯諾進趨,隅坐徐行,奉杖進履,種種小節,在家庭父母兄長之前行之,絲絲都是性命精髓流泄出來,所以為至德要道。

  有目能見,無目即無見;有耳能聞,無耳即無聞;有血肉軀便有我,無血肉軀即無我;有計較思量便有心,無計較思量即無心。此凡夫局於形氣,所謂顛倒迷惑,沉淪生死,為可悲憫者也。悟中人須不假五官四肢,閉明塞聰,兀然枯朽,而光熒朗鑑,到處空明,沖漠無朕之中,萬象森羅,方為知者。

  形氣有生死,性無生死,性自太虛來,與太虛同體,附形氣而為性,形從太虛中結聚,故不離太虛之本然。譬如冰從水生,不離濕,所以性體與虛合也。形毀氣散之後,一點虛明不被情識牽纏,複還太虛去。若被情識牽纏,輾轉汩沒,依舊化形化氣,少不得太虛本然仍在。如金雜銅中,百劫不壞,直待銅質銷盡,金體複現。

  今人病痛,只為心不在軀殼內,所以形空氣散,日趨朽敗。若心在身中,食知食,視知視,聽知聽,一切運動喘息,無不了了自知,則神常凝,氣常聚,精常固,昔賢所以言「心要在腔子內」也。

  天地元氣,只在兩間內運用,保合不泄,所以天長地久。日月只在兩間內代明,所以久照。今人精氣神識,渾在外面,發洩無餘,安得不敗漏銷竭,以至死亡?

  老子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營義訓明,亦訓動,即魂也,動而明者為魂。《淮南子》曰:「天氣為魂,地氣為魄。」註曰:「魂,人陽神也;魄,人陰神也。魂魄具而成人,二者相守。」魂日也,魄月也。天道,日月相推而明生;人身,魂魄相守而靈發。月附日而生光,魄附魂而生靈,晝陽勝,白日動作,魂用事也,魄即伏其間,陰不離陽也。夜陰勝,向晦晏息,魄用事也,魂即守其宅,陽不離陰也。魄精重濁,離魂則沉,在夜則為厭寐,在晝則為昏惰頑冥,一切貪著不仁之患。魂神輕清,離魄則浮,在晝則為散亂馳逐,在夜則為驚悸狂呼,輾轉不寧之患。故攝生者以魂為主,魂勝而魄受制,則志氣清明,神宇光朗,為賢為聖。魄勝而魂受制,則私欲橫行,邪暗蔽塞,為狂為愚。魂不守魄,則官曠宅空,神外馳而形無檢,破耗銷竭,為病為死。故曰:「載營魄抱一。」載者,並畜同處之意;抱一者,渾合不離之法也。

  四書攝提

  凡事君者,盡忠謀國,以求必濟,不可輕棄其身。處困者,畏天凝命,以求遂志,不可輕棄其命。如是,則君事無不終,而己志無不遂。至於萬不可已,捨身殞命,良非得已,豈謂凡事君者,先意其必亡,遂委身棄之乎?世儒不達於為臣,輒雲「不有其身」,於處困,輒雲「不有其命」,但求塞責,不顧委託。無濟困之才,適以自喪其軀,豈聖人教人之本意哉?夫道貴通變,《易》戒用剛,儒者固執用剛,舉天下國家之重,祇以供吾身之一擲,經術不明,身世兩誤,可不慎歟!

  不求安飽,朱註:「志有在而不暇及,所以敏於事。」其實飲食居處,亦便是事,恒情食輒求飽,居輒求安,所謂有事而正也。見小欲速,傖父習氣,學道者逞一毫習氣不得,著一毫私意不得,穿衣吃飯,都是事。

  博士家終日尋行數墨,靈知蒙閉,沒齒無聞,皆沿習格物窮理,先知後行,捕風捉影,空談無實。學者求真知,須躬行實體,行之而後著,習矣而後察,向日用常行處參證,自然契合。

  人情所謂好惡者,好他人,惡他人耳。聖人所謂好仁惡不仁者,自好自惡也。世所謂好仁,惡不仁,見可好之在仁,可惡之在不仁耳。聖人所謂好仁,即是為仁,所謂惡不仁,即是去不仁。

  《論語》無空虛之談,無隱僻之教,言性即言習,言命即言生死興廢,言天即言時行物生,言仁即言工夫效驗,言學即言請事條目。境不離物,心不離境,理不離事,學不離文,道不離世,天不離人,性天不離文章,故曰下學而上達。高卑一也,遠邇一也,道器一也,形性一也,理氣博約知行皆一也,一即貫,貫即一,故曰一以貫之。後儒事事物物,分作兩段,及其蔽也,遂認指為月,畫地為餅,蹠虛為實,貴無而賤有,離象而索意,厭動而貪靜,遠人而為道,絕俗以求真,清虛寂滅之教盛,而規矩名法蕩然矣。

  人性雖善,必學習而後成聖賢。赤子雖良,養之四壁中,長大不能名六畜。雖有忠信之資,不學不成令器。荀卿疑人性為惡以此。夫性本虛靈,人之生理,何有不善?如五穀果實,待人栽培,委之閑曠,其究腐敗耳,可謂五穀果實,本無生理乎?浮屠稱無學求以見性,所以荒宕馳騁,敗常亂俗也。

  聖人於道,但教人行,不急責人知,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使民由之而已。知則存乎賢者,縱不知能由,亦有所範圍,而不及於亂。如天下仁人孝子少,養生喪祭之禮不廢,即賊子亦少。必若責養生者以深愛和氣,責居喪者以三年不言,責祭祀者以七日戒、三日齋,洋洋如在,不惟孝子慈孫不多得,並將奉養衰麻奠享以為難行。故聖人制禮,因人情而節文,小大由之,正以此。二氏執途之人,責以明心見性,致虛守靜,未可得,反使世人迷謬,不知所趨,故道者卑近乎常人情而已。

  道不離宇宙民物,二氏言道,出宇宙民物之外,理學言道,藏宇宙民物之中,聖人禮樂即道,四科即學。二氏以民物為幻,以空寂為真,故道出於世外,理學以有形為氣,以無形為理,故道藏於世中。二氏不足論,儒者學為聖人。分理氣為二,舍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別求主靜窮理,豈下學而上達之本教?

  養身者,將天地萬物無邊光彩,一齊收攝向身來醞釀停毓,然後發生。有身而後有天地萬物,無己是無天地萬物也。故己重於天地萬物,尋常行處,常知有己,即是放其心而知求。

  「下學而上達」一語,為學的。世儒與二氏教人先知,聖人教人先行,故學習為開卷第一義。學習即行也。悅則自然上達,悅即知,知即好且樂,故悅。蓋由之而後知之也。孟子謂「行不著,習不察」者,彼為終身由之而不知者發也。終身由之而不知,猶然不行不習,不由也。真能行習,未有不著察者也。故道以行為本,聖人教諸子,不過尋常踐履躬行實地,其所謂正心誠意盡性知命者,已即在其中矣。

  知與識異,知者太虛之元神,即明德之真體。太極初分,陽明為知,陰暗為識。暗中亦有明,浮屠謂之陰識。在天日為陽魂,猶知也,月為陰魄,猶識也。在人旦晝魂用事,為知,昏夜魄用事,為識。識附知生,還能蔽知,知緣識掩,還以宰識。故旦晝亦不能離識,夢寐亦不能離知。知為主,勿為識奪,即知,即止也。知不能為主,隨識轉移,雖知不能自止。學者但使明德常主,便是知止。

  自欺最是雜念妄想為甚,未有可好可惡之物,空想過去未來,此是念頭上虛妄,未見施行,不為欺人,祇自欺也。及事物到前,蒙蔽苟且,不能致知格物。惡惡不能如惡臭,好善不能如好色,自家本念,終成欠缺,是謂不自慊,較自欺加顯矣。自欺,在未有好惡前,不止不定,不靜不安,不可與慮,而戒之之法,全在知止。自慊,在既有好惡後,能絜矩,能忠信,加諸家國天下身心無歉,而求慊之功,在致知格物。故《中庸》言「誠必兼物我,始終純一,乃為至誠」,與《大學》「誠意在致知格物」正同。大抵恒人意不誠,由妄念多,所以勿自欺為始,始於知止有定也。欲意誠,必待擴充,所以自慊為終,終於物格知至也。

  宇宙間惟物與我,意在我,物在天下,往來應感,交涉之端,在知致。吾知往及物,謂之格,格至也,推吾之知至彼物邊,攝天下之物歸吾意邊,故曰致知在格物。意惟惡念,知其非而任之,是自欺。若善念何嫌往來?禪家並善念掃除,乃至夢寐,亦欲自主,與覺時同。如夢覺可一,則晝夜亦可一,生死亦可一,其實晝夜生死焉可一?惟生順死安,便是生死一;晝作夜息,便是晝夜一;善則思行,惡則思止,便是行止一;意苟無邪,便是有意無意一。勿自欺者,不專在止念,在知是知非,知其所當止而止之,止,固不自欺也;知其所不必止而不止,不止,亦非自欺也。蓋思者心之官,聖功之本。禪家必以不起念為無礙,儒者襲其旨,刻勵操心,乃至旋操旋舍,忽存忽亡,反以知止為難,失之遠矣。禪寂無念,但念起不分善惡,皆自欺。聖教善是善,惡是惡,覺是覺,夢是夢。苟夢覺不一,在人即謂自欺,將晝夜不同,在天地亦是自欺乎?不通之論也。

  近代致良知之學,祇為救窮理支離之病,然矯枉過直,欲逃墨而反歸楊。孟子言良知,謂性善耳。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然自明自誠、先知先覺者少,若不從意上尋討,擇善固執,但渾淪致良知,突然從正心起,則誠意一關虛設矣。致知者,致意中之知,無意則知為虛影,而所致無把鼻。須意萌然後知可致。人莫不有良心,邪動膠擾於自欺,必先知止定靜,禁止其妄念以達於好惡,然後物可格,知可致,意可誠。若不從知止勿自欺起,胡亂教人致良知,妄念未除,自欺不止。鶻突做起,即禪家不起念,無緣之知,隨感輒應,不管好醜,一超直入,與《中庸》擇執正相反,既有誠意工夫,何須另外致良知?不先知止勿自欺,以求定靜安慮,那得良知呈現,致之以格物乎?

  中之一字,自堯、舜開之,曰「允執厥中」,然未明言其所謂中也。大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執兩端,即執中也。《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即兩端也。孟子雲「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權即兩端,兩端者,執而無執,是謂允執。後儒以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間為中,是執一也。中有過時,自有不及時,過與不及,皆有中在。如冬有大寒,亦有熱,夏有大暑,亦有涼,大可以其不及,而謂之非冬夏,不可以其太過,而謂之非寒暑也。

  中即性也,性含舒慘,喜怒哀樂未發混同,所以為不測之神。發皆中節,植本於此。若但有喜樂無哀怒,有哀怒無喜樂,則偏方一隅,不活潑,何以中節而為和?必言和者,中不可見聞,和即可見聞之中,中無思為,和即思為之中。無和則中為浮屠之空寂耳。聖人言中,向用處顯,所以為中庸,教人下學而上達。微之顯,隱之見,誠之為貴也。

  未發在未有物之先,所謂一也,神也,形而上也。無過不及在既有為之後,器也,形而下也。無過不及者,形象之跡,未發者,不睹聞之神,不可相擬。

  有圓融不測之神,而後可損益變通以用中。未用只是兩端。兩端者,無在無不在,所謂圓神也,一而非一,二而非二,故曰兩端。(合虛實有無而一之。)

  不論已發未發,但氣質不用事,都是未發之中。

  知行合一,離行言知,知即記聞,離知言行,行皆習氣。道由路也,共由為路。日用常行,實在現成,無論微顯內外,但切身心人物事理,可通行者皆道,是謂之誠。無當於身心人物事理,雖玄妙,無用不可行,皆是虛浮,不可以為道。即切身心事物,人苟昏迷放逸,氣質用事,雖實亦虛也。故聖人教人,擇善固執,只在人倫庶物間。神明失照,則荊棘迷路;神明作主,則到處亨通。舍此談玄說妙,捕風捉影,盡屬虛浮。故曰明則誠矣,誠則明矣。著實便是誠,惺覺便是明,誠明而能事畢矣。

  問「天地不二不測。」曰:「太極未判,渾渾沌沌,太極初判,一生兩分。兩抱一立,以為一而兩已形,以為兩而一方函,不可謂一,不可謂二,第曰不二。不二者,非一非二之名。陽動陰靜,翕闢相禪,一以貫之,是曰不測。在人心,惟已發之和,與未發之中交致,而萬感萬應,所謂一而二,二而一。譬如作樂,樂器是一,中間容戛擊搏拊,連器成兩;音是一,中間有輕重緩急、曲折空歇處,連音成兩。此一陰一陽之道,參天兩地之數,事物巨細皆然,是謂不測。」

  朱子以存心為尊德性,以致知為道問學。存心者,操存靜養之謂,致知者,格物窮理之謂。德性原不主空寂,今以存心當尊德性,則墮空寂矣。問學原不止窮理,今以致知當道問學,則遺躬行矣。德性實落,全仗問學,離問學而尊德性,明心見性為浮屠耳;離德性而道問學,尋枝摘葉,為技藝耳。除卻人倫日用,別無德性。一味致知窮理,不是實學。學,效也,其要在篤行。道,由也,道問學者,率由之,非記聞之也。

  夫無思無為,寂然不動,德性之虛體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問學之實地也。論感應之跡,人心一日之間,無思無為者,不能斯須;而論存主之神,自幼至老,其寂然不動者,百年常住,故曰:「不睹不聞,莫見莫顯。」豈徒操存靜養,無思無為,謂之尊德性乎哉?若是,則所謂道問學者,亦風影耳。

  身無邪動即心正,心無欺詐即意誠,意無曖昧即知至,事事物物,知明處當即物格。

  世教衰,道術裂,日事浮華,粉飾鋪張,不識道體本初,故子思微顯闡幽,示人以不睹不聞,無聲無臭之真,使人斂華就實,返本歸元,非專教人遺事物,靜坐觀空,如禪寂也。且如《論語》言敬,只是謹慎,無敢慢之意,不外修己事上。而理學家必曰「主一無適乃為敬」,使學人終日正襟危坐,束縛桎梏胸臆以為操心,曰「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君子慎獨,當如此」。畢竟張惶隉杌,如捕風系影,徒費商量,終無所得。何如即事就境,隨處隨時,恂恂規矩,從容和順,自然內外渾融矣。

  禮曰:「體魄則降,知氣在上。」知與氣非二,知即氣也,無氣即無知,太虛渾是氣,所以能神。

  氣即理之實處。

  剛大充塞者,氣之分量,所以稱浩然者也。要其善養,不在剛大充塞處,只在幾微存主中。集義自然氣和,心寬體胖,上下同流。世儒錯向剛大充塞處求,謂《易》道貴剛,與時中妙用迥隔。大抵氣質不用事,即是養氣,德性常主,即是集義。

  學養氣,即氣是事,但不可著於氣;平常執事,凡事皆事,但不可著於事,著事便是勿求於心。事在即心在,心為主,事不得為主,便是心勿忘。心勿忘,則即事是心,不必更於事外覓心,如心上添心,即是助長。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事理圓通,心境不二,求放心之要領也。

  養氣是徹上下,合內外之道,天地時行物生,人身動作威儀,皆氣也。天命無聲無臭,於四時百物上調停,人心不睹不聞,於動作威儀上培養。偏外則支離,偏內則空寂,聖學所以養未發之中,於已發之和也。

  《儀禮》親喪三日,成服,杖,拜君命及眾賓,不拜棺中之賜禮,凡尊者有賜,厥明日必往拜。惟喪禮,孝子不忍死其親,棺中之賜,衣衾含襚之類,拜於既葬之後。孟子為齊卿,母卒,王以卿禮賻之。臧倉所謂後喪踰前喪,衣衾棺槨之美,皆王之賜。路中論棺槨之美,其故可知。反於齊,拜王賜也。止於嬴,止境上不入國也。衰絰不入公門。大夫去國,於境為壇位而哭親,至齊境拜賜,即返魯終喪也。俗儒譏孟子不終母喪,不考禮文之故也。

  道之大原,出於天,假使人性本無此道,雖學亦不能。洪荒至今,不知幾億萬載,習俗緣染,斧斤戕伐,此理常新,苟非性善,絕學無傳久矣,豈書冊所得而留哉!由學而能者,萬不敵天生之一,由不學而壞者,一喪其天生之萬,故學為要。

  七篇大抵與楊、墨辯,然七國時,二子死久矣,當世為害者,非盡楊、墨。二子亦未嘗教人無父無君也。要之楊子為我,墨子為人,當時遊士,無父無君,皆起於自為為人,故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淳於髡曰「先名實者為人」,此墨氏兼愛之言也;「後名實者自為」,此楊氏為我之言也。千萬世功利之媒,不出此兩途,皆是無君父、害仁義者也。仁義者立人之道,人知孟子為楊、墨辨,不知為當世不仁不義者辨也。

  孔子之道,時中而已,隨處適中,包三才,貫古今,化育所以流行,人物所以生成,千變萬化,所謂滄海之闊,日月之光,觀波瀾浩蕩,然後知天下莫大於水;觀光輝普照,然後知明莫大於日月。若但窮源於山下,涓涓耳;仰觀懸象,規規耳;求本於聖心,幾希耳。故善觀水者,於波瀾洶湧處;善觀日月者,於光明普照處;善觀聖道者,於萬象森羅處。說者顧謂觀瀾知水之本,觀容光知明之本。夫水之本天一也,日月之本二氣也,觀者不於實而於虛,不於顯而於微,不於費而於隱,何以觀?何以見大?觀天載於無聲無臭,不於時行物生;觀聖人於不睹不聞,不於經綸變化。所以世之學道者,澄心默坐,不於人倫庶物躬行實踐,則二氏之觀空無相,為無量大千者而已。以此言道,豈孔子下學上達之旨?

諫議吳朗公先生執禦

  吳執禦字朗公,台州人也。崇禎間,由進士擢刑科給事中。初入考,選宜興令,其私人李元功邀致之,先生不往。禦史袁弘勳、金吾張道浚,搏擊善類,太宰王永光主之。先生劾其誨貪崇墨,宜避賢路,永光尋罷。上憂兵餉缺額,先生言:「今日言餉,不在創法,而在擇人。誠令北直、山西、陝西,凡近邊州縣,罷去遢茸之輩,敕吏部精擇進士,盡行改選,畀以本地錢糧,便宜行事,各隨所長,撫吾民,練士兵,餉不取償於司農,兵不借援於戍卒,計無便於此。」不聽。又劾宜興塘報、奏章:「一字涉盜賊,一字涉邊防,輒借軍機,密封下部,明畏廷臣摘其短長,他日敗可以捷聞,功可以罪按也。詞臣黃道周,清嚴不阿,欲借試錄處之,未遂其私,則遷怒儀部黃景昉,楚錄箴砭異同,必欲斥之。李元功、蔣福昌等夙夜入幕,私人如市,此豈大臣壁立千仞、不邇群小之所為哉?」奏上,上切責之。先生再劾三劾,俱留中。凡先生所言,皆時局小人之深忌。已而先生奏薦劉忠端、曹於汴,並及禦史遲大成所舉之薑曰廣、文震孟,中允倪元璐所舉之黃道周,上責其狥濫。禦史吳彥芳言:「正人蠖伏尚多,邪類鵷班半據。」薦曹于汴、李邦華、李瑾,劾呂純如、章光嶽。上以朋比,下先生與彥芳於刑部,坐奏事上書、詐不以實律,杖徒三年。兵部員外郎華允誠,劾溫體仁與閔洪學同邑相依、驅除異己,而吳執禦之處分,遂不可解矣。未幾,先生亦卒。有《江廬獨講》一編。其學大都以立誠為本,而以《坤》二爻為入門,因合之《乾》三爻,深佩宋儒居敬窮理之說,至海門言求己處,亦篤信不疑。故於克己閑邪,謂不當作去私說,雖未洞見道體,獨契往聖,而一種擔當近理之識,卓然躬行君子也。

  江廬獨講

  克復工夫,是一了百當,其餘出門使民,都是逐件做工夫。假如出門時,聚起精神,這出門時,便是仁;使民時,聚起精神,這使民時,便是仁。(子劉子曰:「精神只是一箇,這能出門的精神,便是能使民的精神,此理月落萬川,不分江河沼沚,只人所見有不同。然此語自是從親切體貼來者。」)

  祭祀感格,乃生者之氣,非死者之氣,朱子「人死未盡散」之說,尚從佛學來,然難說只是生者之氣。氣本無間,屈伸有無,皆氣也。雖散而盡,仍是死者之氣。故曰返而歸者為鬼。

  天無時不動,而天樞則不動。(子劉子曰:「是動靜判然二物也。天樞之動甚微,如紡車筦一線,極渺忽處,其動安可見?故謂之‘居其所’。其實一線之微,與四面車輪,同一運轉,無一息之停,故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此可以悟心體之妙,故曰‘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此學不明,遂令聖真千載沉錮,而二氏之說,得以亂之。」)

  兩間可求,惟己;七尺可問,惟心。

  喜怒哀樂,稍有盈溢,便是氣。

  常存此心,不為氣動,即是無終食之間違仁。

忠烈黃石齋先生道周

  黃道周字幼玄,號石齋,福之鎮海衛人。家貧,時時挾策遠遊,讀書羅浮山,山水暴漲,墮澗中,溯流而入,得遇異人,授以讀書之法,過目不忘。登天啟壬戌進士第,選庶起士,散館補編修,即以終養歸。尋丁內艱,負土築墓,終喪丙舍。

  崇禎庚午,起原官。小人恨錢龍錫之定逆案,借袁崇煥邊事以陷之,下獄論死。先生抗疏頌冤,詔鐫三級,陛辭。因言《易》數,皇上禦極之元,當《師卦》上九,「開國承家,小人勿用」,以諷首輔溫體仁,削籍為民。丙子,起右中允,上言慎喜怒,省刑罰,即如鄭鄤杖母之獄,事屬曖昧,法不宜坐。奉旨切責。丁醜進左春坊、左諭德,大學士張至發選東宮官屬,不及先生。楊廷麟等之直講讀者以讓先生。至發曰:「道周意見不無少偏,近日疏三罪,四恥,七不如,有不如鄭鄤之語,蔑倫杖母,明旨煌煌,鄤何如人?而自謂不如,是可為元良輔導乎?」給事中馮元飆言:「道周忠足以動聖鑒,而不能得執政之心,恐天下後世,有以議閣臣之得失也。」

  戊寅,進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上禦經筵,問:「保舉考選,孰為得人?」先生對:「樹人如樹木,須養之數十年,始堪任用。近來人才遠不及古,況摧殘之後,必須深加培養。」上又問,對曰:「立朝之才存乎心術,治邊之才存乎形勢。先年督撫未講形勢要害,浪言勦撫,隨寇團走,事既不效,輒謂兵餉不足。其實新舊餉約千二百萬,可養四十萬之師,今寧、錦三協,兵僅十六萬,似不煩別求,以供勦寇之用也。」未幾楊嗣昌奪情入閣,陳新甲奪情起宣、大總督,方一藻以遼、撫議和。先生具三疏,一劾嗣昌,一劾新甲,一劾一藻。七月己巳,上召先生至平臺,問曰:「朕自經筵,略知學問。無所為而為之,謂天理,有所為而為之,謂人欲。爾疏適當枚蔔之後,果無所為乎?」對曰:「臣無所私。」上曰:「前月二十八日,推陳新甲,何不拜疏?」對曰:「禦史林蘭友,給事何楷,皆有劾疏,以同鄉恐涉嫌疑耳。」上曰:「今遂無嫌乎?」曰:「天下綱常,邊疆大計,失今不言,後將無及矣。臣所惜者,綱常名義,非私也。」上曰:「知爾素有清名,清雖美德,不可傲物遂非。唯伯夷為聖之清,若小廉曲謹,不受餽遺,此可為廉,未可為清也。」對曰:「伯夷全忠孝之節,孔子遂許其仁。」上以為強說。嗣昌出辯曰:「臣不生於空桑,豈遂不知父母?臣嘗再辭,而明旨敦迫甚至,臣父而在,且不敢自有其身,況敢有其子乎?道周學行人宗,臣實仰企之。今乃謂不如鄭鄤,臣始太息絕望。鄤之杖母,行同梟獍,道周又不如鄤,何言綱常耶?」先生曰:「臣言文章不如鄭鄤。」上責其朋比,對曰:「眾惡必察,豈得為比?」先生又曰:「古人對仗讀彈文,嗣昌身為大臣,理宜待罪,豈得出而角口?」於是嗣昌引退。上曰:「爾不宜誹謗大臣。」對曰:「臣與嗣昌比肩事主,何嫌何忌,而不盡言?」上曰:「孔子誅少正卯,當時亦稱聞人,惟以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順非而澤,記醜而博,不免孔子之誅。今之人率多類此。」對曰:「少正卯心在欺世盜名,臣之心在明倫篤行。」上以褊激恣口,叱之去。

  先生曰:「臣今不盡言,則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則陛下負臣。」上曰:「爾讀書有年,祇成佞口。」先生又為上辯忠佞者久之,上怒甚,然亦奪於公議,止謫江西布政司知事。蓋上素知先生清苦無私。第三疏在枚蔔之後,小人中之者,謂當枚卜之時,隱忍不言,睥睨宣麻,宣麻不得,由是發憤耳。上入此間,亦遂疑先生平生言行之出於偽也。先是五月間,先生草劾一藻、新甲二疏,俾長班投會極門,長班恐疏上必敗枚蔔,乃駕言會極門中官索錢,先生無以應。至會推旨下,長班絕望,始並投三疏,故小人有此揣摩。彼小人之識見,亦猶夫長班之識見也。

  庚辰,江西巡撫解學龍疏薦地方人才,謂先生堪任輔導。上怒其朋比,逮先生及解撫,廷杖之,下刑部獄。戶部主事葉廷秀,太學生塗仲吉,上書頌先生,皆廷杖。先生在獄中,同獄者多來問學,偵事者上聞,詞連黃文煥、陳天定、文震亨、孫嘉績、楊廷麟、劉履丁、董養河、田詔。上使鎮撫司雜治之,連及者既不承,至有戟手而詈者,諸人皆返刑部,而先生改下北寺。當是時,告訐公行,小人創為福黨之說,以激上怒,必欲殺先生而後已。司寇劉澤深擬煙瘴遣戍,再奏不允。宜興出山,天下皇皇,以出先生望之。辛巳十二月,戍辰州衛。一日上禦經筵,歎講官不學,宜興進曰:「惟黃道周,識雖偏而學則長。」次輔蔣八公因言道周貧且病,乞移近戍。宜興曰:「皇上無我之心,有同天地,既道周有學,便可徑用,何言移戍?」上笑而不言。既退,即禦書原官起用。未上而京師陷。南渡,起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尋以祭告禹陵出,棲遲浙水。

  國亡之後,奉思文入福,遂首政府。是時政由鄭氏,祭則寡人。賜宴大臣,鄭氏欲居第一,先生謂祖制武職無班文官右者,相與爭執。鄭氏辭屈,嫌隙遂成。先生視鄭氏殊無經略之志,自謂出關,然不能發其一甲,轉其鬥粟,徒以忠義激發,旬月之間,揭竿雲集。先生親書告身獎語,給為公賞,得之者,榮於誥敕。從廣信抵衢州,為其門人所紿,至婺源明堂裏見執,系尚膳監,絕粒十四日不死,引磬又不殊。丙戌三月七日兵解,年六十二。

  先生深辨宋儒氣質之性之非,氣有清濁,質有敏鈍,自是氣質何關性上事?性則通天徹地,只此一物,於動極處見不動,於不睹不聞處見睹聞,著不得纖毫氣質。宋儒雖言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焉。畢竟從夾雜中辨別精微,早已拖泥帶水去也。故知先生之說為長,然離心之知覺,無所為性,離氣質亦無所為知覺,如此以求盡性,未免易落懸想。有先生之學,則可;無先生之學,尚須商量也。

  榕壇問業

  千古聖賢學問,只是致知;此知字,只是知止。試問止字的是何物?象山諸家說向空去,從不聞空中有個止宿。考亭諸家說逐物去,從不見即事即物止宿得來。此止字,只是至善,至善說不得物。畢竟在人身中,繼天成性,包裹天下,共明共性,不說物不得。此物粹精,周流時乘,在吾身中,獨覺獨知,是心是意。在吾身對照過,共知共覺,是家國天下。世人只於此處不明,看得吾身內外有幾種事物,著有著無,愈去愈遠。聖人看得世上只是一物,極明極親,無一毫障礙。以此心意,澈地光明,才有動處,更無邪曲,如日月一般,故曰明明德於天下。學問到此處,天地皇王,都於此處,受名受象,不消走作,亦更無複走作,那移去處,故謂之止。自宇宙內外,有形有聲,至聲臭斷處,都是此物貫澈,如南北極,作定盤針,不由人安排得住。繼之成之,誠之明之,擇之執之,都是此物指明出來,則直曰性,細貼出來,則為心為意,為才為情。從未有此物不明,可經理世界,可通透照耀。說此話尋常,此物竟無著落。試問諸賢,家國天下,與吾一身可是一物?可是兩物?又問吾身有心,有意,有知,夢覺形神,可是一物?兩物?自然谺然摸索未明,只此是萬物同原,推格不透處。格得透時,麟鳳蟲魚,一齊拜舞;格不透時,四面牆壁,無處藏身。此是古今第一本義,舍是本義,更無要說,亦更不消讀書做文章也。

  問:「格物之物,若果有物,致知之知,應別有知。夫子直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此知字,豈有物在?」某雲:「夫子平生說無知,《中庸》都說有物,佛家極要說無物,諸乘都說有知。此是玄黃之判。然是夫子對子路說得不同,曰:‘由,知德者鮮矣!’彼知字,若是無物,則此德字,亦是無知了。此處參透,於本始工夫定無疑誤。」

  問:「前說萬物一體,未免是籠統說話。周、程說敬,延平說靜,唐、虞說中,此中皆不著一事一物,如要靜觀未發氣象,又放不得胞與源頭。」某雲:「賢說極好,未發前,不看得天地萬物。已發後,必為天地萬物所倒。此處格透,縱有蔽虧,是天地萬物影光相射。」

  問:「已信格物是個明善,再不復疑。只是一個學字,晦翁謂明善複初,陸說是自然有覺,將覺先於學,抑學後乃覺耶?有學便有習,將覺果是性?學果是習耶?」某曰:「此則不曉格物是知去格他,抑知至是物通至此耶?聖賢只是如此學問,猶天上日月,東西相起,決不是舊歲星辰,教今年風雨,亦不是今歲晦朔,覺去歲光明。吾人只此一段精魂,上天下地,無有定期,溫故便知千歲,知新便損益百代,切勿為時師故紙,蔽此晶光。」

  問:「時時守中,與時措之宜,是一是二?」某雲:「聖門吃緊入手處,只在慎獨,自不睹聞,自未發以至已發,隱微顯見,何時離得中字?何時分破得中字?聖門不把和字硬對,正是聖門明眼明手,如小人便要通方,隨時變化,以此於中庸上看粗了。」

  大抵戒慎則時時做得,不戒慎則時時做不得,擇乎中庸,不能期月者,畢竟於隱微去處,工夫不到。如要刻刻致精,自然無期月終身之別。隨他說時中變化,我只管是刻刻獨知,再勿隨他橫生手腳。

  某生平謂人心頭學地,須積精而成。如一片日頭,晃赤赤無一點昏昧,團團天中,只一片日子。日北則晝長氣熱,萬物皆生;日南則晝短氣寒,萬物皆死。觸鹵而出,則為雷霆;迫氣而行,則為風雨;餘光所照,以為星辰;餘威所薄,以為潮水;爆石為文,融金為液,出入頂踵,照於心系。如此,世間無一物一事不是日頭串透。人生學問精誠,常如此日,然後能貫串六虛,透徹上下,千里萬里,無有障隔。如此便到十世百世,更無芥礙了。稍不如此,雖杵針鐵線,穿鑽不來,何況鋼城千重內外?

  問:「上下四方,覆仰圓成,如何說一矩字?既是矩字,如何貫去?」某雲:「此事只有管仲曉得,曾參用得。管子雲:‘大圓生大方,大方生規,規生矩。’矩自四方,從大圓中五變出來,生人生物,生四肢百節,禮樂疇象,無人曉得。顏子問目,夫子把四勿與他,版版整齊,他人一毫用不得。曾子以忠恕兩字代之。漢初儒者,把《大學》、《中庸》置禮書中,是聖門奧義。今人抽出,以為心學,如一方磚,磨作圓錢,又於矩中再變回去。是樂律中,自黃鍾子聲五變之後,再起清音也。古人為學,立一字有千種奧義,追尋將來,所以發憤為得不厭。今人為學,極好是賣弄得去,所以自家亦厭薄了。今如賢看到矩字,此是管子所謂大圓初生時,如一印璽,千聖相傳,尚有手法。孟子所謂功力,一聖難傳。譬如一物渾圓,勾而股之,此之謂絜,絜是絜而使方;一物四方,率而圓之,此之謂率,率是率而得圓;一物方圓,徑而通之,此之謂貫,貫是貫而得一。聖人只此三法,提挈天地,裁成萬物。舉其形跡,似雲準繩規矩,推其巧力,其便是捖摶兩造,創立精光。三千年來,無人解得,但恐言之又生許多口涎,費人砭剝,不如溷溷,大家看《四書》去也。」

  問:「性體穆然無思無為,《中庸》便說戒慎恐懼,此是後天存省之功,是先天流行之體?」某雲:「人須曉得,人不是天,性不是道。人若是天,便亦蒼蒼茫茫,遠無紀極。性若是道,便亦隨人函裹,弘闡不來。所賴聖人居敬存誠,時時看得人即是天,性即是道,所以禮樂文章,節次生來,成個變化昭明。外道大錯,只說天字,更不看地看人,更不知天地日月星辰,如何安頓?天上有個日月星辰,人面上有個耳目口鼻,只此便須戒慎,豈得無思無為?如是,未生以前何消探討?程伯子所雲:‘極上更不須說也。’成周盛時,公卿士夫,個個知學,如《頌》雲:‘維天之命,於穆不已。’雅雲:‘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夫子乃雲:‘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吾儒著眼,只在各正不已,中間未到於穆變化上去,切勿雲毛髮骨節,俱是虛空也。」

  問:「《中庸》以性明道,揭一誠字,即如老氏所謂其中有物者。窈冥之內,信有此物,則玄素所求,差別不遠,如何刊落兩家?且如所論退藏寂感,何思何慮,難道無存省流行之別?」某雲:「洗心退藏,中更為何物?寂感遂通,此外亦有何物?只如憧憧往來,此時戒懼,已為晚矣。人身自床幾上下,何處不空?頂踵豎來,何處不實?空實兩事,切不須說,只看日方出地,萬象昭明,雷在澤中,萬物宴息。泛泛說虛中寶藏,猶入古廟中,見鳴蛙以為精怪也。如是至誠人,只管肅衣冠,一揖而退耳。」

  讀書人莫苦紛囂,莫喜空寂,只是不驕不諂,不淫不濫,如駕安車,導坎過橋,常覺六轡在手,雞犬放時,亦在家園,何須建鼓。

  問:「聖門之學,不過博文約禮,如是禮者三千三百,包舉《詩》、《書》。夫子自少到老,定奪不盡,如是無文之禮,此是入手,便當尋求,豈容留為後著?」某雲:「賢看一部《禮記》,才信得儼若思,抑先信得儼若思,然後去看一部《禮記》耶?真讀書人,目光常出紙背,往復迴圈,都有放光所在。若初入手,便求要約,如行道人,不睹宮牆,妄意室中,是亦穿窬之類也。」

  聖門體道,在鄙夫面前說孝說弟,說敬說誠,說仁說義,得了一個,個箇貫得,只是學便不同也。如要學孝學弟,學敬學誠,學仁學義,亦何處貫串不得?試問諸賢,周公仰思待旦,夫子發憤忘食,此豈謂恕字擬議不透耶?讀書人再不要傍聲起影,如夢蕉鹿,無一是也。

  問:「一是何物?多是何物?多一相生,又是何物?《易》曰:‘動貞夫一。’此一字,與貞觀、貞明,何處貫串?」某雲:「凡天地貞觀,此是氣象凝成,在學識中做體幹自在;日月貞明,此是精神所結,在學識中做意思回環。有此兩樣,理義萬千,費千古聖賢多少言論,唯曉得兩極貫串,貞一而動,天地日月,東西迴圈,總此一條,走閃不得。四顧星河,煙雲草木,都是性道,都是文章,至此便有要約。」

  問:「如此體會,猶在太虛空際。如何探討自家消息?如要事事物物求個太極,雖舌敉齒落,做不得學識漢子,如何會到一貫田地?」某雲:「賢看兩極,果落空虛,天地日月,何由不能傾倒?須信兩極,只是一條,控持天地,轆轤日月,觀是此觀,明是此明,不須就他顯求形象,細認聲香。」

  問:「如此看一貫,到有一物貫串,中間如轂之與輻,四旁中央,等是一物,何由能得終古無敝,萬物同原?」某雲:「吾生在天地中間,盡天地中事,何須怪天地有物也?」

  問:「陰陽變化,離不得多,二五絪縕,說不得一,生初既不須說,複命又不容談,何苦於一多上往返辨折?譬如《西銘》數行,該括許大,曉得此意,亦省多少言語,豈有聖門諸賢,當日未解《西銘》意思也?」某雲:「《西銘》極好,然如一《詩》六義,《春秋》三微,《禮》、《樂》五起,中間變現,千億無涯,如何包裹得住?籠統話再勿說,如且學識,看他後來,終是緩綆穿石,如要把柄,體會《詩》、《書》,終是傀儡線子也。」

  問:「此道只須靜觀,久當自徹。古人嘗說外照終年,不見一身,內照移時,能見天下。聖人學問,只是致知。致知前頭,又要格物,如看萬物果是萬物,此與未嘗格物,有何分別?如看萬物不殊一物,此知豈複萬物所量?譬如鏡子,十分光明,自然老來老照,少來少照,豈必豫先料理面孔耶?」某雲:「從來論說,唯有此徹。聖人一貫,只是養得靈湛,看得無限名象,從此歸遊,首尾中間,同是此路。如信得盤古世界,便有《詩》、《書》,亦信得周公制作,初無文字也。只為此處浩瀚落空,要原本擇執,與人持循,便說天下言無多子,行無多子,使天下文人,回頭捫心,與初讀書人,了無分別耳。」

  問:「學識原頭,果是格物,此物條貫,初甚分明,聖人教人先知後慮,如此知字,定是不慮之知。若知便有慮,便膠擾一番,何由靜定得來?想此止字,即是靜定本領,知字即是靜定法門,靜定生安,靈晃自出,百千學識,俱就此處發亮銷光也。」某雲:「累日來說此,唯此說得透。一貫如大法樹,萬葉千枝,不離此樹,學識如花葉,隨風映日,不離初根。即此是本末條貫,不為鳥語蟬啼所亂。」問:「此一貫處,初不說出本末,既有本末,是一樹身,如何貫得萬樹?且如格物,物格可是就身心意知看出家國天下,才有下手?抑是把情性形體,與飛走草木,揉做一團,才有識路也?」某雲:「只要知至。知至者,物不役心,知不至者,以心役物,貫不貫在此。」

  問:「教即學識,性即一貫,教不過明性。學識亦不過明一貫而已。《中庸》稱誠明合體,此明字,與博聞強記殊科,何不直就誠處教人下手,翻說學識,令人終身在言語文字上推求?」某雲:「不說言語文字,安得到無言語文字上去?譬如一性,便有二五氤氳,健順保合,千聖萬賢,詮譯不透,莫說無妄兩字,空空貫串,便與天命相通也。」

  某少時初到郡中,在張太沃齋頭,蔣先輩以冊使抵家,一日過訪,便問:「山下有天,取象《大畜》,如何講論?」某時空疏,但以臆對雲:「山下有天,想是空洞,如《乾》與《咸》合成玄穀,以此興得寶藏,應出神聲,如是實然,亦生成一物不來,把前言往行藏在何處?」先輩亦謂有理。及後歸家,見輔嗣舊說雲:「天降時雨,山川出雲,此便是《大畜》之象。」為此慚懊,至於累日。今見人講論,輒想此語,見有學問處,便想此事。如精氣自是山川,游魂自是雲雨,山川不變,雲雨時興,人與鬼神同是一物,夢寐雲為,同是一變,溯他源頭,精遊之際,學識同歸。若條段看去,精氣亦貫得遊魂也。《易》說尺蠖龍蛇,同是精義,莫於此處分人分鬼。曹秋水說:「鬼神聽人,猶人聽鳥。」只此兩語,十倍分明。

  吾人本來是本精微而來,不是本混沌而來。如本混沌而來,只是一塊血肉,豈有聰明官竅?如本精微而來,任是死去生還,也要窮理讀書。夫子自家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又說「不知老之將至」,一語下頭,有此三轉,如是為人,自然要盡人道,如是好學,自然要盡學理。孟子「盡其心」者,只是此心難盡,每事只領三分,知不到好,好不到樂,雖有十分意量,亦只是二三分精神。精神不到,滿天明月,亦是襆被身意量。欲窮四處雷霆,自有一天風雨,切勿說雲散家家,春來樹樹也。

  性道與仁,如何言說,鼓舞不倦,只是文章。孟子亦說樂善不倦。古今多少聖賢,不敢於江、漢源頭,酣歌鼓掌,奈何動指蚤虱,以為車輪也。

  諸賢都問:「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中間實指何物?」某亦未嘗分註,子貢有言:「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既有好古敏求四字,豈患空歧?錯下心目。

  問:「孔、顏得力,發憤忘食,是何事?欲罷不能,又是何事?不過此一點知光包天括地,自家本性與萬物相蕩,並力趕上,教休不休,工夫淨時,覺日朗天空,任飛任躍,無論敏求博約,俱著不得,自有一段活潑的地。孟子說‘萬物皆備,反身而誠’,正是知至的光景。今人不識致知入門,空把孔、顏樂處,虛貼商量,無論拾級循途不得,即兀坐靜參亦不得也。」某雲:「如賢說都不須疑難。昔湖州問程叔子‘直以誠正’立論,於此知字,尚隔一層。伯子見濂溪,重證所學,亦未嘗一口道破。今日說是性光無量,與萬物相映,從此更尋實義,不落慧空,始信曲肱疏食,不是黃薤數根,弄月吟風,亦不在頭巾話下也。」

  天命兩字,如何是命之於天?率性兩字,如何是率之於人?天人中間,承接一路,有覺有知,果是何物?從此推求,覺造化之跡,二氣良能,皆是誤認了。

  問:「齊明盛服,算得未發大本,抑看作已發達道耶?」某雲:「此處喜怒哀樂,都無著處,直是捖摶天地,屈伸萬物,宇宙形聲,一出一歸,了無覓處,算作陰陽頭腦,極處藏身。」

  上智下愚,俱是積習所成,積習既成,遷改不動,如他性初,何曾有上知下愚之別?

  學問致知格物,物不曲不直,《易》稱「龍蛇之屈,精義入神」,《禮》稱「物曲本天殽地,鬼神體物,聖人曲成」,正在此勾萌處,實實致力。此處隱微,未顯未見,然到顯見,卻無複致力之處。正在獨知處,衷曲自語,事事見得自己不是,有一兩處郁崒未達,盡力托出,便是誠明路頭。克治與存養,非有兩樣工夫。

  此道初無繆巧,但就日用平實細心,今看夫子言終日,言造次顛沛,富貴貧賤,是何等平實,何等綿細,更要想他前頭,便是懸空理會也。

  問:「陽明先生雲:‘致知各隨分量所及,如樹有些小萌芽,只把些水灌溉,不要浸壞了他。’論此良知,根芽與草木不同,落地光明,貫天徹地,聖愚之分,只有保喪而無增減,豈有只此端倪,怕人浸灌的道理?」某雲:「說則如此說,何嘗見有良知,落地光明,陀陀爍爍也?學者如提燈,燈亮時,自謂眼力甚明,燈滅時,雖一身手足,亦不能自信也。要須學得此光與日月同體,低頭內照,不失眉毛。」

  賁者仁之色,素者仁之地也。有此素地,隨他繪出富貴、貧賤、患難、造次、顛沛,如一大幅山川、草木、鳥獸、蟲魚,屈折動靜,姿態橫生,只見可樂,不見離異耳。學人無此素心,便每每出位。出位者,如借人倩盼,作我笑目,才動此想,便是哇淫。

  問:「性從心生,《中庸》言性不言心,此何以故?人身中靈覺便是天,又說知性了才知天,此中豈有分別乎?」某雲:「盡處則無分別,若不盡者,勺水海性,隙照天光,終難說得分明也。有意思人,再勿傍影起形,牽扯字義。」

  問:「紫陽雲‘知性即窮理之事,窮理便向外去,知性祇從中尋此理’。如何理會?」某雲:「紫陽學問得力在此,自濂溪以來,都說性是虛空,人受以生耳。紫陽始於此處討出二五合撰,事事物物,皆從此出。如曉得事事物物,皆稟於天,自然盡得心量,盡得心量,自然性靈無遺。」

  問:「天性在人,猶水性之在冰,此語如何?」某雲:「橫渠不作此說。作此說者,猶程門氣質之論耳。橫渠雲:‘氣質之性,君子不謂性也。’又雲:‘海結為冰,冰散為水,水泡聚散,而海不與焉。」此處說冰才水性,亦猶外道說石火電光,非實論才性也。」又問:「五行於陰陽各有偏屬,則稟受不同,自有善惡,何謂無耶?」某雲:「此如五吏之才,何關帝天之命?」

  問:「如文、箕之蒙難,孔、顏之阨窮,似皆理不勝數,不知兩者,孰為有權?抑豈並行不得軒輊與?」某雲:「吉凶生大業,陰陽奇偶,窮達壽夭,總是德業必經之路,如使聖賢都要富貴,都要壽考,則爻象無陰,蓍筴無奇也。夷、齊、顏、冉、龍、比、由、賜,八人生死,天下窮奇,然無八人,盜蹠、彭籛比屋而是也。吾門以數明理,以理明數,除卻理數,性地自明,不幹管、郭之事。」

  約到不二,約到不遷,便把一生博文工夫,納於無文上去。吾輩過失不多,只在浩博一路,收拾不下。如實見不貳不遷,卓可藏神立命,雖百國寶書,九千絃誦,何能滓人見聞?

  顏子屢空,又聞為邦,直要何物?夫子無端說出夏時四事,淫佞二端,直是何故?以此認聖賢,實有不空不竭所在,才有學誨默識來往路頭。譬如虛寂不動,感而遂通,又有應問如響,疊疊變化,豈可說天生神物,亦有虛閑,不幹人事耶?《易》本虛寂,說出吉凶同患,孔、顏、禹、稷本是空洞,說出饑溺由己,此是空中所藏,竭複歸空。

  某少時初讀《論語》,問先生雲:「頭一葉書,孔子只教人讀書,有子如何教人孝弟?孔子只教人老實,曾子如何教人省事?」聞者大笑。某今老來所見,第一件猶是讀書,第二件猶是老實。凡人人自是聖賢,自有意思,只要致思。學者如鑿井,美泉難遇,見人讀書,長年啖土,若不致思,泉脈何來?

  命中不著一物,本來自足,初無空殖可言。無空殖,故無得失;無得失,故無億無忘。只是清虛澹薄,則與命較親;蔔度經營,則與貨較親耳。世人言命,都在得失一邊,所以有殖有億,有氣數人事之差;哲人言命,在清虛一邊,所以無殖無億,無得失當否之慮,日往月來,寒往暑來,明推歲成,此即見天之命。

  受天之命,便有心、有性、有意、有知。有物難格,有知難至,物理未窮,性知難致,定後之慮,去億一丈,去空一尺。空是物格無物,天命以前上事,億是因意生知,人生以後下事。屢空是天人隔照之間,屢中是物理隔照之間。譬如一事當前,有是有非,有得有失,屢空,人只說我生以來,與物平等,初無是非,初無得失。屢中,人便說某處是非,某處得失。至人看來,安慮之中,萬物畢現,空亦不空,中有不中,是非得失,如天命然,一絲一毫,洞見難逃。如此便說屢字不得,說無不中不得,無不空不得,所以說空。

  問:「先正嘗言道如覆盂,本空無有,射者即言無有,未嘗不中,然卻多一射。」某雲:「此言近似,卻不是也。豈是顏子射覆,自一至十,常說出空,子貢射覆,自二至一,常無不中耶?道該萬有,還未嘗有。空者得他還元一路,十中八九,億者得他發生一路,十中二三。子貢於萬有路上,見得七八,只是格物,物還未格。顏子於元無路上,見得八九,已是物格,與知至為鄰耳。他們常說世儒只曉得格物,不曉得物格,正是此樣。」又問:「億為格物,空為物格,則格物物格,中間亦距千里耶?」某雲:「箭開時萬里同觀,箭到時只一鏃地。巧箭不射,高棋莫著,射是巧力所生,億是明聰隙現,難道靜觀動照,不是一樣神靈?只是靜觀無礙,動照易窮耳。」

  命之有理與氣,如人之有形與神,合下並受,無有分層,順則都順,逆則都逆。善作家人,說他餓死,他亦要仰拾俯掇;善讀書人,縱有頑鈍,他亦要旁稽博覽。有此一途,才見工夫,為道教之本。如論天命原始,則只是饑食渴飲,不學不慮,清明在躬,志氣若神,人如看得名利亦澹,才情亦澹,自是理氣兩路俱清。如看得名亦不澹,才情亦不澹,自是理氣兩路俱濁也。

  人生只此精神,先要拿得堅定,在堅定裏充拓得松,便是得力,受用只是點點滴滴,在聖賢理路,辨其生熟耳。一日之間,心眼拿定,不走錯路,不放工夫,不趕枝葉,又不枯寂作事,使化精神在在灌注,隨其所見,在在會心,便是絕大成就。

  人有己便不仁,有己便傲,傲便無禮,無禮便與天下間隔。無己便細,細便盡禮,盡禮便與天下相通。克己者,只把己聰明才智,一一竭盡,精神力量,一一抖擻,要到極細極微所在,事事物物俱從理路煉得清明,視聽言動,無一是我自家氣質,如此便是格物物格,致知知至耳。所以天下更無間隔,更無人說我無禮,便是天下歸仁。

  天下事物,稍稍著色,便行不去,只是白地,受采受裁,如水一般,色味聲文,一毫不著,隨地行去,無複險阻江河之礙。富貴、貧賤、患難,一毫著心,便是不素,便行不去。素字只是平常戒慎恐懼,喜怒哀樂,一切安和,常有處澹處簡之意。

  凡意不誠,總由他不格物,不格物所以不格理,謂萬物可以意造,萬理可以知破,如到不造不破去處,生成一個龍蟠虎踞,不得支離,漸漸自露性地,所以說是物格知至。

  濂溪雲:「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物則不通,神妙萬物。」如濂溪此語,猶是未嘗格物。天下無無動無靜之物,有常動常靜之神。《中庸》一部,說天地夫婦鬼神,通是此物。知獨者該萬,知萬者還獨,知一者該兩,知兩者還一,如是格物工夫,只從兩端細別,立剛與柔,立仁與義,原始要終,知終知至,只此知能,便是聖人之所斂衽,鬼神之所彈指矣。

  性涵動靜,只是中和,任他萬物無情無識,有氣有知,都是中和生聚得來,蕃變得去。中和藏處,只是一獨,如萬物歸根蟄伏時候,個個有戒慎恐懼的意思。中和顯處,只是一節,如萬物旉條生育時候,個個有識度數、制德行的意思。無過不及,不驚不怪,雖虎兕龍蛇,蜂蠆鬼蜮,於君子性上有何隔礙?此理極是尋常,只自家性地看不明白耳。自家性地看得明白,比人照物,動靜一般,自然喜怒不傷,哀樂得度,萬物伏藏,與他共獨,萬物蕃變,與他同節。雖有氣質情識,種積不齊,都為性光收攝得盡。

  作用是性光,包羅是性體,如說中和,則無複體用分處。

  問:「萬物看來,只是好生惡死,天地亦是生物之性。孟子說盡心知性,想此好生之心,充拓得盡,便是性體,與天地一般。」某雲:「此處極是,但是不同。凡物有性有情有命。好生惡死,是萬物之情;方生方死,是萬物之命;或得偏而生,或得偏而死,是萬物之性。虎豹之有慈仁,蜂蟻之有禮義,魚鱉草木之有信智,具種種性,與人一般,只是包羅充拓,全藉吾人。《大莊》說‘天地之情’,《無妄》說‘萬物之性’,天地乘時,無一非禮之動,萬物純質,無一詐偽之萌,人能盡此兩端,便是參贊手段。」

  情是性之所分,性是情之所合,情自歸萬,性自歸一。古今惟有周、孔、思、孟識性字,楊、荀、周、程只識得質字,告子亦錯認質字耳。《易》雲:「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善繼天地,性成萬物。繼天立極,是性根上事,範圍曲成,是性量上事,善是萬物所得以生,性是萬物所得以成。猿靜狙躁,貓義鼠貪,廌直羔馴,雁序雉介,此皆是質上事。如性者,自是伊得以生,伊得以成,入水入林,能飛能躍的道理,此是天地主張,不關品彙,能盡得天主張道理,何患萬物陶鑄不成!

  問:「未發以前,性在天地之心,已發以後,性在萬物身上。自家胸中,有何生成安頓天地萬物去處?」某雲:「未發前,性亦不落天地,已發後,性亦不落萬物。只是自家看得天地缺陷,萬物顛踣,便惕然如墜性傷生一樣,此是我自家繼成本色。」問:「如此,則是心也,雲何是性?」某雲:「若無心,如何認性得出?」

  問:「性得天地之始,不假思慮,才會中和,如心動便著物,便費操存,猶之分畫便有陰陽,如何更以太極陶鑄萬象?」某雲:「意自分陰陽,心自包太極,性是爻象全圖,從心起手,從意分義耳。」

  身心原無兩物,著物便是妄意。意之與識,識之與情,情之與欲,此類者附身而起,誤認為心,則心無正面,亦無正位,都為意識情欲誘向外去。若論格致源頭,要曉得意識情欲,俱是物上精魄,不是性地靈光也。

  天備二氣五行,留不得一點雲霧,雲霧盡淨,經緯盡呈,才見天之正面,風雨晦冥,日光常在,入夷出晉,明體自存,此便是盡存正在的消息。人曉得天之與日,才曉得性之與心,曉得盡存正在,才曉得本體工夫。不已無息,格得此物,十倍分明,始信得意識情欲,是心邊物,初不是心;風雨雲雷,是日邊物,初不是日。性之與天,皆備萬物,不著一物;心之與日,不著一物,乃照萬物。只此兩端,原無二物,知此一事,更無他知。

  必有事焉而勿正。正字,《說文》反正為乏,篆書正與已相近,當是乏與已之誤也。有事勿乏,如不乏祀之乏,有事勿已,如純亦不已之已,則義暢而語順矣。

  問:「忿懥等項,皆由身起,則是正心又先要修身了,如何是正心要著?」某雲:「如從心起,則是要著,如從身起,則是後著也。知見覺聞,皆從心起,情欲畏惡,皆從身起,人從此處看不分明,所以顛倒。如看得分明,則腑髒官骸,個個是性光所攝,身心修正,豈有兩路工夫?」

  人從身上求心,如向國中覓主,終為權貴所亂。從心上求身,如坐王位覓國,只覺殿宇隨身。忿懥等項,所不得其正者,只是從身覓心,修簡不上;戒慎恐懼,所能得其正者,只是從心覓身,隱顯分明也。外道七處徵心,只說得意邊諸路,未曾就心中看得入夷出晉,赫赫如常。

  須就夢寐中間,認出神之非形,情之非識。情形動處,其實非心,神識靜中,未必是性。再破神識,以納心端,重合形情,以歸性始。如此十年,洞見天地日月星辰,才有定靜田地。

  聖人仰觀俯察,遠近類物,都是坤道。所以必用坤道者,人生托足,便在裏面,開口便是學習。只有敬義直方,不消學習,亦要從靜辨中來。不從靜辨中來,便有無數風霧,遮蓋上面,冰霜之禍,都由學者自為。豪傑處心不學,積漸所成,有此不屑下學一念,直至亂臣賊子,亦做得去。有此專意下學一念,直至天地變化草木蕃,亦做得去。草木托根於地,一曲一直,禽獸孚化於鷇,載飛載翔,當其用力,只是本色,一日變化,皆不自知。江水就下,河源出山,匹夫厲志,星蜺變天,此事豈人思想所到?釋、老只是不學,無尊道工夫,便使後來譸張為幻。如當時肯學,踐跡入室,豈得貽害至於今日?

  問:「不知人在敦化中間,抑在川流裏去?」某雲:「如此問亦希奇。察天察地,不礙飛躍,是敦化上事;鳥以空為實,魚以水為空,是川流上事也。聖人以天地觀身,以事業觀天地作用。凡世間有形象者,都是吾身文字,有文字者,都是吾身文字註腳,過此以往,只是魚鳥事業。」

  太極與陰陽,總是一個,動極處正是不動所在,曉得此理,所以隨寓能安,入群不亂,不要光光在靜坐處尋起生義。

  問:「人不能如仲尼,都在小德中,沿流赴海而已。西漢以來,文章人才,各不相似,恐別有氣化在裏面,吾輩囿之,而不自知耳。」某雲:「氣化山川,皆能囿人,只有心思,通徹天地。仲尼在未學前,只是忠信美質,加五十年學問,便在堯、舜、文、武前頭。只恐忠信無基,為有無約泰盈虛所蕩耳。」

  問:「認得初體分明,只一主靜便了,如何又著敬字?」某雲:「純公亦言靜坐獨處不難,居廣居、應天下為難。人都於靜處著動,天都於動處見靜,除是木石,才得以靜為體。」問:「若看誠字,直於靜中看得分明。」某雲:「不是敬了,那看得出上下、鳥獸、蟲魚、草木,個個是誠,個個與鬼神同體?要就靜中看他根胎,只得百分之一。」問:「如是敬者,卻把上下、鳥獸、蟲魚,草木,都作天地鬼神看耶?」某雲:「自然是如此。」問:「釋家可有此意思否?」某雲:「他看作石火電光,那得有此意思?」

  鬼神兩字,只是不睹不聞中有睹聞,只此便是致知,便是格物,卻借祭祀來說耳。《大學》首傳,便說此謂「誠於中,形於外」,這個鬼神,去剔小人之肺肝。《中庸》下段,又說「誠則形,形則著」,這個鬼神,去贊聖賢之功德。世間只此兩種鬼神,皆在不睹不聞,有共睹共聞之妙,在與知與能,有不可知不可能之秘。算來只是人心實有此理,動而為意,此意不誠,有許多邪魔陰慝,變現手目;此意一誠,便有許多神明聖賢,當身顯現。知之者,以為天命人性,不知者,以為精氣遊魂。

  問:「《中庸》不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言誠,不於天地、鳶魚言誠,獨於鬼神言誠,果如程子所謂天地功用造化之跡乎?」某雲:「程、張所說鬼神,是天地以上事,《中庸》所說鬼神,是人身以上事。心如火也,火輒有影。天地以生物為心,物生便有屈伸,人身以交物為心,物交便有隱見。都是實形取影,或正或倒,或遠或近。在天為災祥,在人為寤寐,在日用為聽睹形聲,極奇極怪,極平極常。心力大者看鬼神亦大,心力小者看鬼神亦小,精者看精,粗者看粗。善言鬼神者,莫過於《易》,括之一言,曰‘以齋戒神明其德’,其實只是誠字。不誠的人,看子弟臣友,天地鳶魚,亦無一物;誠者看天下無形無聲、無手目、無肺肝,所在個個是我心光所照,所以能酬酢一世,變化天下。」問:「如此看來,祭祀之鬼神,是為人心寫照,蔔蓍之鬼神,是為人心傳響,有形寫照者,見之於祭祀,有聲傳響者,見之於蓍龜,何處是性命所在?」某雲:「此無形聲者,便是性命所在。」問:「若此者都是意,意生想,想生妄,如何得到至誠所在?」某雲:「如此才要誠,誠意只是慎獨。慎獨者,自一物看到百千萬物,現來承受,只如好色惡臭,感目觸鼻,自然曉會,不假推求,所謂知至。知至便是明誠。」

  問:「《易》稱何思何慮,聖人不慮而知,要此能慮何用?」某雲:「極星不動處,才能轉。為它能轉,使天下星辰河嶽,都有奠麗。如不能轉,日月經緯,如發車釘,何處得明亮來?」

  人都說獨中無物,曾子說獨中有十目十手;人都說皮面相覷,夫子獨說肺肝如見。以此見肚皮蓋屋,都是晶亮東西,容隱不得一物半物。好色惡臭,自是人間第一大件,物知相觸,萬法緣由俱從此起。人如曉得<血夋>血交心,聞香捫鼻,便曉得四體百骸,個個有知,不從物來,不從意起;如曉得屋漏透光,肝腸掛麵,便曉得瓦礫皮膚,更無一物。細不能掩,大不能藏,只此誠意一章,更無餘義。

  氣有清濁,質有敏鈍,自是氣質,何關性上事?如火以炎上為性,光者是氣,其麗於木而有明暗,有青赤,有燥濕,是質,豈是性?水以潤下為性,流者是氣,其麗於土而有重輕,有晶淖,有甘苦,是質,豈是性?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天地之性,亦就理上看來,故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曾以二氣交感者稱性也。就形色看出天性,是聖人盡性之妙。看天下山川草木,飛潛動植,無一不與吾身相似,此從窮理格物來。

  問:「天之有氣數,亦猶人之有氣質,性無所麗,麗於氣質,命無可見,見於氣數。故言氣質,而心性即在其中,言氣數而天命即在其中。不可分天命為理,氣數為數,猶不可分性為理,氣質為質也。」某雲:「說合一處,何嘗不合?說精微處,自然要條段分明。說氣數,則有災沴之不同;說天命,則以各正為體;說氣質,則有智愚之異等;說人性,則以至善為宗。氣數猶五行之吏,分佈九野,與晝夜迴圈,猶人身之有脈絡消息。天命猶不動之極,向離出治,不與鬥柄俱旋,即人身之心性是也。心性不與四肢分咎,天命不與氣數分功。天有福善禍淫,人有好善惡惡,中間寂然,感而遂通,再著不得一毫氣質氣數。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只是性命宅子,於不睹聞處見睹聞,於無聲臭處斷聲臭,才是宅子上認著主翁。凡說性命,只要盡心者,不欺本心,事事物物,當空照過,撞破琉璃,與天同道,四圍萬里,不見浮雲。」

  萬物都有個真源,知所由起,知所由止,知擴知充。此一路火光,如從電來,則是隔山雷影,不是本光;如從燈來,則是灶下吹灰,不成獨照。只此一物,通透萬物,要在意識情欲邊頭認他,如借電、燈,以准刻漏也。

  天下只是一物,更無兩物,日月四時,鬼神天地,亦只是一物,更無兩物。說是兩物者,人所不知,龜亦不知,蓍亦不知了。說是一物者,何以人所不知,龜又能知,蓍又能知?只是人多思慮,如泛海洋,泛看流星,無複南北,到有一定東西,範圍不過,曲成不遺,兩膝貼地,一日一夜,周行十三萬里。若竟此言,只恐世人吐舌也。要知天地,只是彀子,日往月來,寒往暑來,只是脈絡,周行丈數,無數聖賢,只為天地,療得心痛。

  問:「物來觸心,知以虛應,知往接物,意緣觸生。虛觸之間,依然無物,豈應心裏有物藏知?」某雲:「如此則天地間盡數是物,何獨爾心無意、無知?爾身的有自來?又知爾心的有自受,止涵萬物,動發萬知,函蓋之間,若無此物,日月星辰,一齊墜落。譬如泓水,仰照碧落,上面亦有星光,下面亦有星光,照爾眼中,亦有星光,若無此心,伊誰別察?又如璿台,四臨曠野,中置安床,日起此亦不起,月落此亦不落,漢轉鬥迴,此不轉迴,依然自在。打破大地二萬一千里,這個心血,正在中間,為他發光,浮在地面,要與山川動植、日月星辰思量正法也。此處看不明白,禮、樂、《詩》、《書》都不消說。」

  知意心身,生千萬物,此千萬物各印爾知,此是博約路頭,通天徹地。

  月自不殊,因眼異色,既有異眼,亦生異舌。孟子說不動心,告子亦說不動心,同一輪車,有生有死。《詩》說皇皇後帝,佛說眾鬼夜叉,同一空中,有精有怪。吾儒戒懼,只是仁人孝子事親事天之常。如無此心,只是鬼奴風犢之具。畏敬有所恐懼,正是明淨天中,辨出雷根雹子,如是無風無雨,何人不說天晴。

  或問雲:「虞廷說人心道心,已犯兩路,何處是太極定針?」某雲:「人心道心,猶之天道人道。天道極微,難得不思不勉,只要人涵養,漸到從容田地,使微者自弘。人道極危,難得便精便一,只要人擇執,漸到誠明去處,使危者自平。不是此一心,便有理欲善惡,俱出性地也。」或問雲:「如此中原無兩路,何為又著擇執,費許多圖維?」某雲:「都是向善一路,但須擇執乃中,中乃精,精乃一,如不到精一執中,猶近遠路頭,如何立命立教?」或問雲:「如夫子說性相近,便還有周、程意思。」某雲:「不然。譬如桀、紂無群小青藍,其初亦近於堯、舜,此處便是性善,決說不得堯、舜無禹、皋護持,必至於桀、紂也。繼善成性,是天命合人的道理,繼志述事,是人道合天的道理。譬如祖父遺下產業,此都是極好意思,到其間田土佳惡,物產精粗,便是肥磽氣質上事,如何說祖父意有善惡也?」

  劉器之嘗說格物,反覆其手,曰:「只是此處看不透,故須格物。」此是從克己處入手,於形色看到天性上,是直捷頭路。邵伯溫亦說格物,雲:「先子《內外篇》,只是萬物皆備於我,學者格物,只看《易》、《詩》、《書》、《春秋》。」此是從博文處入手,於理義看到至命上,是漸次路頭。古今學者,只是此兩路。顏子喟然之初,才情未竭,夫子誘他於文禮上作工夫,及至才情既竭,鑽仰莫從,仁義禮樂,漸成墮黜,看一身聰明,都無著處,此是複見天心時候。學者須兼此兩路工夫,莫作南頓北漸,誤墮禪門也。(以上二段《大滌問業》)

忠節金伯玉先生鉉

  金鉉字伯玉,其先武進人,後籍順天。崇禎戊辰進士。就揚州教職,轉國子博士,陞工部主事。奄人張彝憲總理戶工二部,欲以屬禮待同官。先生累疏爭之,遂引疾歸。彝憲奏彈落職。讀書十二年,甲申二月,起補兵部主事,巡視皇城,賊陷大同,先生請徹宣府監視中官,恐於中掣肘,不無僨事之虞,耑任撫臣,賊騎未便窺宣也。不報。已而宣之迎賊者,果中官杜勳也。京城失守,先生朝服拜母而哭曰:「職在皇城,他非死所。」至禦河投水而死,年三十五。母夫人章氏,亦投井死。初先生巡視,每過禦河,輒流連不能去,嘗歸以語弟,至是而驗。先生卒後,家人簡其書籍,壬午七月晦日,讀《邵子》,記其後曰:「甲申之春,定我進退,進雖遇時,外而弗內,退若苦衷,遠而弗滯。外止三時,遠不卒歲,優哉遊哉!庶沒吾世。」先生未必前知,然真識所至,自能冥契,後來不足異也。先生曾問學於蕺山先師,某過其家,門巷蕭然,殘杯冷灸,都中縉紳之士,清修如先生者,蓋僅見耳。

  語錄

  言動便要濟人利物,靜中中正和平之意為之根,不得自淪枯寂。

  每事思退,《易》三百八十四爻,未聞有退凶者。乾乾不已,惟進德修業為然。

  周子曰:「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餘謂戒懼於不睹聞,靜而無靜也。言行之謹信,動而無動也。然則戒慎恐懼也,謹信也,其皆神之所為乎?其即所謂天理乎?

  敬之至便是仁,其心收斂,不容一物,即萬物皆備於是矣。

  存養省察四字,盡了聖學,致知力行,總在此四字中矣,外此而他求,不支離便懸遠。

  湛然無一物時,大用在中也,宜存養而勿失。萬物各得其所時,全體在外也,宜省察而不著。所謂一以貫之者也。

  事來我應,皆分所當為,此不可生厭棄心,至於本無一事,我心強要生出事來,此便是憧憧往來。

  有一毫從軀殼起念,雖參天贊地之事,鹹是己私,不必功名色貨,有一毫物我隔膜,即知玄知妙之胸,亦錯認本體,馴致害物傷人。

  境遇艱苦時,事物勞攘時,正宜提出主宰,令本體不為他物所勝,此處功夫,較之平常百倍矣。不然平常工夫,亦未到妥貼處。

  一事不可放過,一念不可放過,一時不可放過,勇猛精進,處處見有善可遷,有過可改,方是主一工夫。

中丞金正希先生聲

  金聲字正希,徽之休寧人。崇禎戊辰進士。改庶起士。己巳十一月,京師戒嚴,上焦勞失措。先生新被知遇,不忍坐視,因言:「通州、昌平,為京師左右翼,宜以重兵犄角。天津槽糧湊集,防禦尤急。未敢謂見將足任也。草澤義士,曰申甫,朝士多知之,屢薦未用,願仗陛下威靈,用申甫練敢戰之士,以為披亢搗虛之舉。」疏入,立召申甫,授都指揮僉書副總兵,以先生兼山東道禦史,監其軍。申甫本遊僧,嘗夜觀乾象,語朝士雲:「木星入太微垣帝座前,患在踰旬。」未幾而兵動,故先生信之。申甫造戰車,既倉卒取辦,而所給軍士,又多募自街兒丐戶。十二月丁卯,以七千人戰於蘆溝橋,大師繞出車後,車不得轉,全軍覆沒。先生亦遂謝歸。流賊震驚,先生團練義勇,以保鄉邦。癸未春,鳳督馬士英調黔兵勦寇,肆掠新安。先生率鄉勇盡殲之。士英劾奏,有旨逮問。先生於道上疏,言士英不能節制兵卒,上直先生,召復原官。會母卒,未上而國變。南渡,陞右僉都禦史,先生不出。士英深忌之。凡馬、阮所仇之君子,多避地焉。國亡後,先生城守如故,及新安破,執至白下刃之。賦詩雲:「九死靡他悲烈廟,一師無濟負南陽。」讀者悲之。南陽乃思文初封地也。

  先生精于佛學,以無心為至,其除欲力行,無非欲至於無心也。充無心之所至,則當先生所遇之境,隨順萬事而無情,皆可以無心了之。而先生起爐作灶,受事慷慨,無乃所行非所學歟?先生有言不問動靜,期於循理,此是儒家本領,先生雜之佛學中,穿透而出,便不可為先生事業純是佛家種草耳。然先生畢竟有蔥嶺習氣者,其言逆境之來,非我自招,亦是天心仁愛之至,未嘗不順之,而順乃不過為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作一註疏,聖門之學,但見一義字,義當生自生,義當死自死,初不見有生死順逆也。

  天命解

  譬之水焉,性猶水也,道猶江河也,性之於道,猶水之必就下而行地中為江河也。言本天命,猶歸大海也。無以壅水而自行地,非率性之道乎?有以浚地而後達水,非修道之教乎?功績為水,而用力在治地,教指為性,而用力乃在修道。

  天命也,性也,道也,一而已矣。不能必天下無不離道之人,而能定天下有必不可離之道。道有時而可離,則性有時而可不率也。性有時而可不率,則天有時而不命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有時而不命,則萬物或幾乎息矣。然則《中庸》曷不曰「性也者,不可須臾不率也?」可不率,非性也。《書》曰:「天有顯道,厥類惟彰。」天命之性,人所不睹所不聞也,立乎所睹所聞之地,而達於所不睹所不聞之天者,則為道。衡之乎此,而後其離合之故,可得而自見也,其於天命順逆之故,可得而自明也。其言亦猶之曰「天命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雲爾。

  董子曰:「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蓋為虛位元,非有實體也。道之為言,猶雲「萬物各得其所焉」爾,物有萬變,而必隨時變易,以鹹若吾天命之性,此即不變之道也。水無分於東西,以及萬方,而必不能無分於上下,其所謂下,必至於海而後息。物無分於剛柔陰陽仁義,繇兩端以及萬變,而必不能無分於與道非道,其所謂道,必至於天命而後已。人可須臾離道,是水亦可須臾而不行於地中也。須臾離道,是則須臾而自絕於天,自隕厥命也,而安得不戒慎恐懼?此所不睹所不聞,人以為隱微耳,而不知其顯見也。即謂之顯見矣,以為天下固有本顯見者,而此隱微亦與之俱顯見,以並立於宇宙之間也。即以為此隱微者實顯見矣,而此隱微之外,亦尚有別能顯見者,得與之相參於耳目之前也。不知天下固莫有見於斯顯於斯者也。惟此隱微為至顯至見也,且自此隱微而外,無複有見焉顯焉者也。惟此隱微為獨顯獨見也,如鏡現象,全體一鏡,離鏡體別無影像可得,故君子慎之。慎之何也?人之於天命,有若無睹焉者矣,若無聞焉者矣。進而求之戒慎焉,其將睹所未睹,恐懼焉,其將聞所未聞。而未也,惟此一實,餘二非真。瞪目而視之,無非是也,傾耳而聞之,無非是也,無別睹也,無別聞也。有別睹焉,有別聞焉,即謂悖天而褻命也。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以此為慎其獨也。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至於四而大變備矣。寒熱燥濕,物之情也,春夏秋冬,天之時也。人具一天命之性,而感於物,有受有不受。受之為好,不受為惡,故《大學》舉好惡,繇是而析焉。喜者好之初也,樂者好之竟也,怒者惡之初也,哀者惡之竟也,於是有四。四性舉,而性之大變亦備矣。故《中庸》舉喜怒哀樂,人之所以靈於萬物者,以其喜怒哀樂之性能自主而自繇也。其所不受,物莫能強納,其所受,物莫能強奪也。所喜所怒所哀所樂之事,雖因乎物,而能喜能怒能哀能樂之具,實系乎我;忽喜忽怒忽哀忽樂之態,雖存乎人,而應喜應怒應哀應樂之則,實本乎天。本乎天者,惟其本無喜本無怒本無哀本無樂,是故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哀可以樂。故其於未發也,則謂之中,而於其發而中節也,則謂之和。

  喜怒哀樂之用於天下也,大之為生殺,次之為予奪,又其下者為趨避。蓋自天子以至庶人,其大小不同,無不皆有以用之也。喜天下之所喜,怒天下之所怒,哀天下之所哀,樂天下之所樂,如此則其所喜樂必其有便於天下者也,其所哀怒必其有害於天下者也,而天地位矣,萬物育矣。

  形而上者謂之天,形而下者謂之地。故其神明之屬,求其所自而不得,則舉而名之為天;體質之屬,原其所自,則總而名之為地。故夫可睹可聞者,皆地之屬也,其所不睹所不聞而為睹聞者,則曰天也。人之生也,稱受命於天,而不稱受命於地,極德之至也;稱上天之載,而不並稱天地之覆,載命無二,受尊無二,上也。論量,陽全而陰半,《易》稱「坤元統於乾元」。朱子曰:「天包乎地之外,而氣常行乎地之中。」天不獨職覆,亦具兼載。論分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惟乾道變化,首出庶物,至於坤厚,雖德合無疆,不過順承而已。先則迷矣,後則得主而利矣,此謂定位。故以地從天則治,以天從地則亂。內而心身,外而君臣,君子小人,無不各有等焉,而天地之位,乃得初象也。天地者,萬物之大界限也。號物之數有萬,其分位之差等,亦不啻有萬。世必無兩類物可相等者,相等則必相淩奪,而不得安,故世亦必無兩類物可並位者。故古人有言,必曰「萬物各得其所」,各得其所,而後一物各有一類,一類各有一位,極而萬之,亦萬位焉。然而天之與地,乃其兩大位也,兩大位尤其兩相懸絕者也。兩大位定,而後可以定萬物之位,定萬物之位,而後萬物可以各得其所而育。是故定天之位,而人之生,乃莫不受命於天,受命於天,而後役使萬物,而宰製之。置此身於萬物中,作平等觀,而天敘,敘之天秩,秩之皆其相與並育於地上者也,而自天以下,無不舉矣。是故學莫先於知天,莫大於事天。

  詮心

  論體物而不可遺,有二語,曰:「心原非物,雲何離物無體?心既非物,雲何離物有體?」心不附物而行,故不隨物為存亡,而超生死之外,了不干涉;心亦不對物而立,故不與物角勝負,而入死生之中,初無罣礙。故曰:「實際理地,不染一塵,佛事門中,不舍一法。」又曰:「真如不變,而隨緣故起信。」曰:「謂言說之極,以言遣言,此真如體無有可遣,以一切法悉皆真故;亦無可立,以一切法悉同如故。是真不變如隨緣也。惟不變故非因緣性,惟隨緣故又非自然性。」千方萬說,無踰二義。雖然,眾生方順生死流而沒溺有海,諸凡後義,其所樂其相似,而以為無傷者也。故每豎義,則前義當先。

  才見有物,即失心矣;才見有心,即所見者亦全是物而非心矣。今人多謂暗處是物,明處是心,周子所謂「物則不神」,「神妙萬物」,二語是也。殊不知其所認明處,必有所明。若無所明,則無明處。既有所明,則所明全體是物耳,豈心耶?若謂我初不認所明之物,而認能明之者,此之謂心。殊不知前若無所明,則此亦無能明。《楞嚴》所謂「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是汝能又全體倚前所,而與之角立」。既倚前所而與之角立,全是物也,又豈心耶?此處須妙語始得。故古人每曰「拍盲」;又曰「向上一路,黑洞洞去」;又曰「瞎卻眼,卸卻符」。雖然,卻又不是教人全認暗處。若認暗處,全是所有,又與前明處有何殊勝耶?有一人說,明暗亦是兩頭,我此不屬明,不屬不明,而卻有所明時,我能與之明,無所明時,我又能與之不明。如此等說,豈不謂之滴水不漏?雖然,生死到來,畢竟作何結煞?能如是說,如是見,生死關頭,得倒斷否?嗚呼!天下孰有難言如此心者乎?盡一物之變,戛戛乎其難之,而況心乎?天下孰有難相應如事心之學者乎?善一事之始末,亦戛戛乎其難之,而況事心乎?

  古人雲:「無一法可當情」,又雲:「擬心為犯戒,得味為破齋。」信知此事,真容纖毫不得,金屑雖貴,落眼成翳。才有一法當情,須知此心全體已被障卻,故知諸法無論細大精粗,究其極處,無一而不為心害者也。故事心者,必須見心,見心者,亦初不必別求心見,去其害心者而已。

  才見有心,便非心。心盡處,心體露,故往往曰「盡其心」。今學者每曰學道,學無心。無心境界,豈是如今掩耳偷鈴?死兜兜地,百不思,百不想,百不知,百不會,而自以為無心耶?會須此心實實盡卻,欲覓一心,了不可得耳!今人誰不曰「我學無心,我今百思想不起矣。」但一遇緣,千種萬狀,殊形異體,紛紜而來,莫知其所自,豈能望古人之反欲覓一心,而了不可得者耶?

  古人之至於覓心,而了不可得者,誠哉!其心盡也。何以心盡?此心與諸世出世,明若聖、若凡、若染、若淨,無一法可為我愛,無一法可為我憎,無一法而可為我愛而取,無一法而可為我憎而舍者也。到此境界,何處不自得?何人不可與?何事不可為?不貪生,卻亦未嘗不得生;不怖死,卻亦未嘗必得死;不求利,未嘗定失利;不避害,未嘗定遇害。死生利害之隨緣順受,其無一不與人同,而我卻落得做宇宙世出世間一安閒自在、無為無事、大解脫得便宜之人,此之謂道人,此之謂正人。

  或問:「盡心者為無一法而可為愛憎也,有如順吾心之法,如之何而遂能不愛?逆吾心之法,如之何而遂能不憎?縱欲強不愛不憎,而吾心已實愛之憎之矣。」應之曰:「爾之愛,亦有生於逆?憎,亦有生於順者乎?」曰:「無之。」曰:「誠哉!其愛必生於順吾心,憎必生於逆吾心也。既生於順逆吾心矣,然天下亦果有法定為順吾心而必不可使逆?果有法定為逆吾心而必不可使順者乎?」曰:「亦無之。」曰:「既無有法定為順吾心而必不可使逆,則今之偶順吾心者可逆也;既無有法定為逆吾心而必不可使順,則今之偶逆吾心者亦可順也。如是則逆順固系於吾心矣,而吾又何憂焉?故學道之人,須先見心,見心者知吾之所有,莫尊貴於此,而不忍一物厭於其上;知吾之所有,莫要緊於此,而雖有萬物不以相易。故於天下之法,無有一法而可以定為吾順、定為吾逆者也。既有見於心法之不可定為順逆,而即以於法一無所順逆為吾本心。若少有順逆,即物而非心。故法之順逆,不足以動君子之愛憎,而但以此心之一無愛憎為可愛,以此心之但有愛憎為可憎雲耳。何也?愛憎非心也,但有愛憎,即順外境法,不順吾本心也。不順吾本心,即逆吾本心也。故君子於天下之法,非能強其愛而使不愛,強其憎而使不憎,但順吾本心實無愛憎也,實不忍於無可愛憎中而特地生一愛憎,以自害其心也。盡天下之可愛可憎,而無一能動其心之愛憎,故曰其心盡。其心盡,故究竟曰無心。至哉無心!豈今之假為百不思、百不會者,足以冒認而承當乎?」

  「心既以一無愛憎為盡矣,為無心矣。然則遇境逢緣,一無鑑別,而與為模稜,與為浮沉,夢夢以終其身乎?」曰:「是不然。惟真無愛憎之人,而後可以鑑別天下之法,而用其愛憎。雖終日熾然用其愛憎,而實無所愛憎。於我無所愛也,為萬物之所愛,萬物此時之所不得不愛,吾乃隨順而與之為愛;於我無所憎也,為萬物之所憎,萬物此時之所不得不憎,吾乃隨順而與之為憎。故愛憎一物,而萬物服愛憎一物於當時,而萬世以為當然,而要根本於此心之自一無愛憎之為貴也。使其心之愛憎,初有一毫之不盡,則於萬物之所愛憎,萬物此時之所不得不愛憎者,反有所不見,而不能直應其愛憎,以合萬物之心。惟無心而後可以為萬物立心;惟無心,而後可以見萬物之心故也。見萬物之心,而後可以為自見其心。見萬物之心為見心,但自見其心,不可以為見心也。故必至於不自見其心而後為見心。故覓心了不可得,至哉!弗以易矣。」

  應須打疊,教此心淨盡,無往不利,無處不得用。只為此心不淨盡,向來及今空過了許多好時光,錯了許多好事件。

  動靜者物也,心不屬動靜。雖不屬動靜,而未嘗不動,未嘗不靜。役其心於芸芸,而不知此心行所無事之常住也;灰其心於寂寂,而不知此心周旋萬變之如珠走盤也。有曰:「精太用則竭,氣太用則敝。」又有曰:「流水不蠹,戶樞不朽。」大抵心法無所不有,於天下之物,雖至粗至惡,無不可以喻心者;於天下之物,雖至精至美,無一可以盡喻此心者。

  應事

  問曰:「愚今時學問,大約只是讀書窮理,靜坐居敬,逼迫得心路稍覺開通,神氣稍覺清明。於此等時,遇事當前,平日所棘手疑難者,爾時殊有歷歷楚楚,清順恬適之意,不知向時之於此處,何故格滯也?然事務之來,與讀書靜坐之時相稱,則所獲足供所用。有如紛紜遝至,又不支矣。為之奈何?」或曰:「工夫無間於動靜。陽明先生有言:‘不問有事無事,總是幹辦此一件事。不可以靜坐讀書時,作精神之獲入來,應事作務時,為精神之用出去。’若誠如陽明先生所雲,則於應事作務,盡算得收拾整頓精神進入之時矣,又何供應不支之足雲?請得更疏暢其說。」曰:「人情莫不違苦而就樂,故樂則生矣。樂之所在,不問動靜,期於循理,雖日在嘈雜場中,油油然也。雖境有順逆,事有難易,而吾所以待之者,順亦如是,逆亦如是,難亦如是,易亦如是,恬如帖如,未嘗有變易也。精神以樂且日生,而更不支之是患與?」

  問曰:「精神之應務,譬則力之舉重,百鈞之力,不能舉千鈞,千鈞之力,不能舉萬鈞。豈惟百千萬之相懸,且使百鈞之力,加百鈞焉,將有絕脈之虞矣。精神之應務,其逢境順逆,觸事難易,大較量力所受,安可強之分毫?又安得一一如是,毫無變易?無論大小力懸殊,即大力之人,其舉千鈞與百鈞時,吃力不吃力,亦有差別也,胡可齊與?」曰:「心是神物,非世間形氣之物可況。故心有神力,較之血肉軀中氣力,萬萬不相侔。故氣力有度數,即有算量,若此心神力,取而度之,如度虛空,畫而算之,如畫水面,本非一物,何有度數?此心既非度數,則凡境之順逆,事之難易,亦無度數。心順亦順,心逆亦逆,難亦心難,易亦心易,順之則順,逆之則逆,難之則難,易之則易。《易》曰:‘順性命之理。’又曰:‘易簡。’是誠在我,何須受強?何容受強?」問曰:「順逆難易,空談道理,誠哉如所言矣。請亦驗之事乎?先以順逆境言之,所雲逆境,如恥辱在乎幾微,可以不顧;進之唾駡惡聲入於吾耳,可以不聽;又進之而饑寒迫於肌膚,又進之而箠杖及於體骨,又進之而刀鋸絕命,又進之而鼎鑊糜沸,令之必死,而又不令即死。當恁麼時,此心能道一句順之則順乎否?又進之而縛我一柱,掙脫不得,挫割我骨肉於前,令我覿面觀之;又進之而千魔萬狀,惱亂我修行必需之事,破壞我修行必守之戒,令我決不得自遂初志。當恁麼時,此心又能道一句順之則順乎否?至於事之難易,其最難者如大兵壓境,萬賊臨城,事在旦夕,危於呼吸,君父簡命,誼不得辭。當恁麼時,又能道一句易之則易乎否?」或曰:「此處正所謂順之則順,易之則易者也。凡順逆境之來,必有所自,萬無無因而至者。且如我行一事,本無大過,且是善行,而即此一事,遂以得禍。此似無因,殊不知我此事縱不相招,我生平寧遽無一念一事足以招者?苟我生平有一事一念足以相招,則即此一禍,正適應此一事一念。此我自知此一禍正適應此一事一念,則此一禍,正我此一事一念之藥石矣。即我生平果潔淨之至,無一事一念足以招此禍者,則必我此一事或可謂善而實未必盡善,或事善,此中未必純善,如精金一塊,內尚微雜礦氣,則此一禍者,又適為我一爐精金之猛火矣。故逆境之來,庸俗人以為適然,而智者莫不以為固然也。且不但以為固然,而實見其有所由然。不但以為有所由然,而實見其為天心仁愛之至,所謂欲報至德,昊天罔極者。當恁麼時,夫安得而不順?以實順,故以天地之大德曰生,原不忍一毫投人以逆。故若乃事勢之難,如大兵壓境,萬賊臨城時,若我平時曾膺此任,則定思患預防為先事之計,所不必言。若壞於前人,今我以局外之身,為人所推,則必先外度其敵,內度其國,上度其君,下度其身,實據己見所及,告人以今日所當為者;而又實據己力所能,告人以今人所必不可為者。可以辭,則推舉所知之賢能實勝己者,以濟國家之事;不可辭,而後以身當之。其當事也,不可以自用,自用則孤;不可以任人,任人則危。不問其見出於人,見出於己,見出於智,見出於愚,而要其事情之確然有據,以信心而不疑者,則斷而行之,不俟終日疑則闕焉。若其疑而不決,而其事又不可以闕焉置之者,則姑權於利害輕重大小之間,以為行止焉,其亦庶乎其不至於大失矣!若其事有萬不可知,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古之君子嘗言之矣,其極不過如前所雲,逆境之至,至於絕命而止也。天下事雖至重、至大、至深、至遠,其必以次第而見,次第而成,如持斧析薪,爇火熟食,循理則治,燦然指掌,輕若反手。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將此身交付造物,大光明海中,任他安置,聽我成就,不留絲毫牽枝蔓葉,拖泥帶水,夫又安得而不易乎?」問者曰:「孟子曰‘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害者,逆之也,難之也;直養者,順而易也。」非曰能之,敬識其意,願從事以終身焉。

輔臣朱震青先生天麟

  朱天麟字震青,吳之崑山人。崇禎戊辰進士。其鄉試出先忠端之門。授饒州府推官,選為翰林院編修,從亡,司票擬,罷官而卒。先生耑志讀書,好深湛之思,以僻書怪事,子虛烏有詮《易》,讀之汙漫恍惚,而實以寓其胸中所得,有蒙莊之風焉。與人言,蟬聯不自休,未嘗一及世事。明末,士大夫之學道者,類入宗門,如黃端伯、蔡懋德、馬世奇、金聲、錢啟忠皆是也。先生則出入儒、釋之間。諸公皆以忠義垂名天壤。夫宗門無善無不善,事理雙遣,有無不著,故萬事瓦裂。惡名埋沒之夫,一入其中,逍遙而便無媿怍。諸公之忠義,總是血心,未能融化宗風,未許謂之知性。後人見學佛之徒,忠義出焉,遂以此為佛學中所有,儒者亦遂謂佛學無礙於忠孝,不知此血性不可埋沒之處,誠之不可掩。吾儒真種子,切勿因諸公而誤認也。

  論學書

  盡心存心兩語,尊旨劈提盡心一句,撇倒存心下截,弟瞿然疑之。鄙見心只是一,若處囂不雜,居靜不枯,作止垢淨,有無斷常,泯然銷化者,即西竺古先生,涅不生、槃不滅之妙心也。在我夫子,即意必固我四絕者。是猶龍氏亦雲:「真常應物,常應常靜。」此不待擬議,不假思維,如如不動,一了百了,所謂能盡其心者與?大資性人一喝放下,直見本來,朝聞道夕死可矣。凡夫肉團,未遽能爾,所以上士教之曰:「曉得起滅去處,生死大事方決。」又轉一語曰:「果見得起滅的是誰?滅亦由汝,不滅亦由汝。」或即盡其心,不必存其心之意與?弟又以見得起滅的是誰,仍是不起不滅者。然一時偶識得,而隨緣放曠,恐錯認本來。或逐處發憤尋求,又虞非觀自在法門。故鄙見亟欲以存心為渡筏。乃尊旨又以「著一存心,便同存意,譬之水上削波,波何能平?」說得極切隱病。然顧其存心何如,若把一心去存,屬意何辯?即曰我存心在這裏,執著還類放馳,皆由未識其心耳。所雲其心者,意生不順生,意滅不隨滅,一切聲塵感觸,遞有去來。此心初何去來?只緣結習之久,染著意念聲塵,汩汩興波,波搖水動,漸失妙明。是以學者要當去來現在,心不可得時,認出元本真靈,存存又存,不在內外中間,亦毫無起滅來去。先儒強名之曰「湛然虛明氣象」。雖然,隔境想及,信口說到易耳,試參十二時中,稍得一刻平衡,不失昏散而冷,便失拘檢而燥。所以存心比之養火,溫溫得中,良非易易。若念起即除,又存心中,照了消磨緊著,非一味向意根上扒平,如以掌按波之謂也。至於未發不爽其惺,已發不遷其寂,頭頭現成,處處灑脫,則又知性知天,動靜不失其時。本等頑鈍如弟,雖遇上智,伸拳樹拂,不啻隔靴,即一棒一痕,非關真痛。故欲從存其心上,勉強從事,殊見為難。若直揭盡心一句,固是頂門一針,然謂事理二障,種種難盡,何以一識認其心,便能了當?且其心何以當下便識認得?噫!中庸不可能也。(《與金正希》)

  虔中偶語

  山川草木,皆有明神,若將我殼子罩他頭上,依舊是人。

  外邊色響投胸,皮肉闌之不住,內裏情思赴物,門壁隔之不能,凡夫內外尚合,而況聖心?

  痛癢即知,知實不曾痛癢。

  當念起時,憬然無起,於不起處,亦不求滅,其惟靜照有恆乎?

  鬼神不瞰人之形,專測人之意。毋意則鬼神莫知。陰陽能束我以氣,難縛我於虛,致虛則陰陽莫治。

  問:「身當天崩地坼,我在何處?」曰:「今天地完好時,那便是汝。」

  每日事事相乘,一事偶歇,旋又無事討事做矣。此際須要常省,便不多事,不失事,才得事事見個性靈耳。

  事到頭來,拚將頭頂著做去,反得自由。

  我欲築室深山,視花木開謝為春秋,不問甲子。或曰:「每年一本曆書,何嘗擾汝?」

徵君孫鍾元先生奇逢

  孫奇逢字啟泰,號鍾元,北直容城人。舉鄉書。初尚節俠,左忠毅、魏忠節、周忠介之獄,先後為之頓舍其子弟,與鹿忠節之父,舉旛擊鼓,斂義士之錢以救之。不足,則使其弟啟美,匹馬走塞外,求援於高陽。逆奄之燄,如火之燎原,先生焦頭爛額,赴之不顧也。燕、趙悲歌慷慨之風久湮,人謂自先生而再見。家有北海亭,名稱其實焉。其後一變而為理學,卜居百原山,康節之遺址也。其鄉人皆從而化之。先生家貧,遇有宴會,先時蕭然一榻耳,至期則椅桌瓶罍不戒而集。北方之學者,大概出於其門。先生之所至,雖不知其淺深,使喪亂之餘,猶知有講學一脈者,要不可泯也。所著大者有《理學宗傳》,特表周元公、程純公、程正公、張明公、邵康節、朱文公、陸文安、薛文清、王文成、羅文恭、顧端文十一子為宗,以嗣孟子之後,諸儒別為考以次之,可謂別出手眼者矣。歲癸醜,作詩寄羲,勉以蕺山薪傳,讀而愧之。九時年九十矣,又二年卒。

  歲寒集

  自渾樸散而象數之繁,異同之見,理氣之分,種種互起爭長,然皆不謬於聖人所謂小德之川流也。有統宗會元之至人出焉,一以貫之,所謂大德之敦化也。學者不能有此大見識,切不可專執一偏之見,正宜於古人議論不同處著眼理會,如夷、尹、惠不同,微、箕、比不同,朱、陸不同,豈可相非?正借有此異以證其同,合知廉勇藝而文之以禮樂,愈見冶鑄之手。

  忠孝節義,道中之一節一目,文山以箕子自處,便不亟亟求畢旦夕之命。此身一日不死,便是大宋一日不滅,生貴乎順,不以生自嫌,死貴乎安,不以死塞責。

  處人之道,心厚而氣和,不獨待君子,即待小人亦然。

  問做人。曰:「饑餓窮愁困不倒,聲色貨利侵不倒,死生患難考不倒,而人之事畢矣。」

  問:「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曰:「陽明初亦言至善,其所謂無善無惡者,無善之可言,亦猶之乎至善也,非告子之所謂無善也。」

  人者天地之心也,人失其為人,而天地何以清寧?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者,聖賢之事也。明王不作,聖人已遠,而堯、舜、孔子之心,至今在此,非人也,天也。

  問:「理與氣是一是二?」曰:「渾沌之初,一氣而已,其主宰處為理,其運旋處為氣,指為二不可,混為一不可。」

  問:「性也有命,命也有性,性命是一是二?」曰:「性也有命,是就見在去尋源頭,不得認形骸為塊然之物;命也有性,是就源頭還他見在,不得以於穆為窈然之精。盡性立命,不容混而為一,亦不容截而為二。」

  或曰:「士不可小自待,不惟不宜讓今人,並不宜讓古人。」予謂:「士不宜過自恃,不惟宜讓古人,並宜讓今人。無一人不在其上,則無一人不出其下矣;無一人不在其下,則無一人不出其上矣。十年不能去一矜字,此病不小。」

  問處事之道。曰:「水到渠成,不必性急,天大事總平常事。」

  成缺在事不在心,榮辱在心不在事。

  「五十守貧即是道」一語,罔敢失墬,邇聞志是其命,甚覺親切。子曰:「匹夫不可奪志也。」蓋志不可奪,便是造命立命處。

  問:「道何在?」曰:「無物不有,無時不然,堯、舜後雖無堯、舜,堯、舜之心至今在,孔子後雖無孔子,孔子之心至今在,亦見之於無物不有,無時不然而已矣。其消息總得之於天。」

  念菴雲:「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此孔門用工口訣也。」白沙雲:「戒慎恐懼,所以防存之而非以為害也。」白沙是對積學之人說,念菴是對初學之人說。徒飾于共見共聞之際,而隱微未慊,祇自欺之小人,致謹於十目十手之嚴,而跼蹐太甚,終非成德之君子。二公各有對症之藥。

  連日取文清「靜坐觀心,閑中一樂」八字作功課,客曰:「心何用觀?」曰:「為其不在也。」客曰:「不在而何以觀?」曰:「一觀之而即在矣。時時觀則時時在,到得不待觀而無不在,則無不樂,非誠意君子,未可語此。」

  人生在世,逐日擾攘,漫無自得,尋其根源,除怨天尤人,別無甚事。

  骨肉之間,多一分渾厚,便多留一分天性,是非正不必太明。

  問:「士當今日,道應如何?」曰:「不辱身。」問「不辱」。曰:「薛文清有言,劉靜修百世之師也。」

端文顧涇陽先生憲成

  前言

  今天下之言東林者,以其党禍與國運終始,小人既資為口實,以為亡國由於東林,稱之為兩黨,即有知之者,亦言東林非不為君子,然不無過激,且依附者之不純為君子也,終是東漢黨錮中人物。嗟乎!此寱語也。東林講學者,不過數人耳,其為講院,亦不過一郡之內耳。昔緒山、二溪,鼓動流俗,江、浙南畿,所在設教,可謂之標榜矣。東林無是也。京師首善之會,主之為南臬、少墟,於東林無與。乃言國本者謂之東林,爭科場者謂之東林,攻逆奄者謂之東林,以至言奪情奸相討賊,凡一議之正,一人之不隨流俗者,無不謂之東林,若似乎東林標榜,遍於域中,延於數世,東林何不幸而有是也?東林何幸而有是也?然則東林豈真有名目哉?亦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論者以東林為清議所宗,禍之招也。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則坊與,清議者天下之坊也。夫子議臧氏之竊位,議季氏之旅泰山,獨非清議乎?清議熄而後有美新之上言,媚奄之紅本,故小人之惡清議,猶黃河之礙砥柱也。熹宗之時,龜鼎將移,其以血肉撐拒,沒虞淵而取墜日者,東林也。毅宗之變,攀龍髯而蓐螻蟻者,屬之東林乎,屬之攻東林者乎?數十年來,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義之盛,度越前代,猶是東林之流風餘韻也。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無智之徒,竊竊然從而議之,可悲也夫!

  端文顧涇陽先生憲成

  顧憲成字叔時,別號涇陽,常之無錫人。父學,四子。先生次三,其季允成也。先生年十歲,讀韓文《諱辯》,遂宛轉以避父名,遇不可避者,輒郁然不樂。父謂之曰:「昔韓咸安王命子勿諱忠,吾名學,汝諱學,是忘學也。」年十五六,從張原洛讀書。原洛授書不拘傳註,直據其所自得者為說,先生聽之,輒有會。講《論語》至「問禘」章,先生曰:「惜或人欠卻一問,夫子不知禘之說,何以知知其說之於天下乎?」講《孟子》至「養心莫善於寡欲」,先生曰:「寡欲莫善於養心。」原洛曰:「舉子業不足以竟子之學,盍問道於方山薛先生乎?」方山見之大喜,授以考亭《淵源錄》曰:「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於是矣。」萬曆丙子舉鄉試第一,庚辰登進士第。授戶部主事。時江陵當國,先生與南樂魏允中、漳浦劉廷蘭,風期相許,時稱為三解元。上書吳縣,言時政得失,無所隱避。江陵謂吳縣曰:「聞有三元會,皆貴門生,公知之乎?」吳縣以不知對。江陵病,百官為之齋醮,同官署先生名,先生聞之,馳往削去。壬午轉吏部,尋告歸。丙戌除驗封司主事。明年大計京朝官,左都禦史辛自修剛方,為婁江所忌。工部尚書何起鳴在拾遺中。或惎之曰:「公何不訐辛,與之同罷,相君且德公矣。」起鳴如其惎,給事並論辛、何,辛、何果同罷。先生上疏,分別君子小人,刺及執政,謫桂陽州判官。柳子厚、蘇子瞻、莊定山曾謫桂陽,先生以前賢過化之地,扁所居曰愧軒。戊子移理處州,明年丁憂。辛卯補泉州,尋擢考功司主事。三王並封,詔下,先生率四司爭之,疏九不可,得止。癸巳內計,太宰孫清簡、考功郎趙忠毅,盡斥小人,朝署為之一清。政府大恚。忠毅降調外任。先生言:「臣與南星同事,南星被罪,臣獨何辭以免?」不報。轉稽勳司。適鄒忠介請去,婁江言文書房傳旨放去。先生曰:「不然。若放去果是,相國宜成皇上之是,該部宜成相國之是;若放去為非,相國不宜成皇上之非,該部不宜成相國之非。」婁江語塞。自嚴嵩以來,內閣合六部之權而攬之,吏部至王國光、楊巍,指使若奴婢,陸五台始正統均之體,孫清簡守而不變。婁江於是欲用羅萬化為塚宰,先生不可,卒用陳恭介。婁江謂先生曰:「近有怪事知之乎?」先生曰:「何也?」曰:「內閣所是,外論必以為非;內閣所非,外論必以為是。」先生曰:「外間亦有怪事。」婁江曰:「何也?」曰:「外論所是,內閣必以為非;外論所非,內閣必以為是。」相與笑而罷。陞文選司郎中。當是時,推用君子,多不得志,婁江一切歸過於上。先生乘婁江假沐之閑,悉推君子之久詘者,奏輒得可。婁江無以難也。會推閣員,婁江複欲用羅萬化,先生又不可。與太宰各疏所知,七人無不合者,太宰大喜,上之。七人者多不為時論所喜,而召舊輔王山陰,尤婁江之所不便也。遂削先生籍。

  戊戌,始會吳中同志於二泉。甲辰,東林書院成,大會四方之士,一依《白鹿洞規》。其他聞風而起者,毘陵有經正堂,金沙有志矩堂,荊溪有明道書院,虞山有文學書院,皆捧珠盤,請先生蒞焉。先生論學,與世為體。嘗言官輦轂,念頭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頭不在百姓上;至於水間林下,三三兩兩,相與講求性命,切磨德義,念頭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齒也。故會中亦多裁量人物,訾議國政,亦冀執政者而藥之也。天下君子以清議歸於東林,廟堂亦有畏忌。四明亂政,附四明者多為君子所彈射,四明度不能留,遂計挈歸德同去,以政授之朱山陰。山陰懦且老,不為眾所憚。於是小人謀召婁江,以中旨下之。而于東阿李晉江、葉福清亦同日拜焉。晉江獨在京師,得先入。婁江方引故事,疏辭。先生為文二篇,號《夢語》、《寐語》,譏切之。江西參政薑士昌以慶賀入,遂疏「錫爵再居相位,惼愎忌刻,摧抑人才,不宜複用。」語連廷機,大抵推先生旨也。東阿以拜官之日,卒不與政。福清素無根柢於舊相,特為東林所期許,得入。戊申,詔起先生南京光祿少卿,乞致仕。時考選命下,新資台諫,附和東林者十八九,益相與咀嚼婁江。山陰、晉江不得在位,其黨斥逐殆盡,而福清遂獨秉政。海內皇皇,以起廢一事望之,福清度不能請,請亦不力也。未幾而淮撫之爭起。淮撫者,李三才,以豪傑自許,一時君子所屬望為塚宰總憲者也。小人畏之特甚,遂出奇計攻之。先生故友淮撫。會富平復起為太宰。富平前與沈嘉禾爭丁右武計事,分為兩黨。先生移書勸之,欲令灑濯嘉禾,引與同心,則依附者自解,且宜擁衛淮撫,勿墮壬人計。富平不省。而好事者遂錄其書傳天下,東林由是漸為怨府。辛亥內計,富平斥崑、宣黨魁七人,小人唁唁而起。儀部丁長孺抗言七人宜斥,救者非是。儀部又先生之門人也。壬子五月,先生卒,年六十三。先生卒後,福清亦罷相。德清用事台諫,右東林者並出,他傍附者皆以為法,謫向之罪申、王、沈、朱者,不復口及,而東林獨為天下大忌諱矣。天啟初,諸正人稍稍復位。鄒忠介請錄遺賢,贈太常寺卿。逆奄之亂,小人作《東林點將錄》、《天鑒錄》、《同志錄》以導之,凡海內君子,不論有無干涉,一切指為東林黨人。以禦史石三畏言,削奪先生。崇禎二年,贈吏部右侍郎,諡曰端文。

  先生深慮近世學者,樂趨便易,冒認自然,故於不思不勉,當下即是,皆令究其源頭,果是性命上透得來否?勘其關頭,果是境界上打得過否?而于陽明無善無惡一語,辨難不遺餘力,以為壞天下教法,自斯言始。按陽明先生教言:「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其所謂無善無惡者,無善念惡念耳,非謂性無善無惡也。有善有惡之意,以念為意也;知善知惡,非意動於善惡,從而分別之。為知好善惡惡,天命自然,炯然不昧者,知也,即性也。陽明於此,加一良字,正言性善也。為善去惡,所謂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良知是本體,天之道也;格物是工夫,人之道也。蓋上二句淺言之,下二句深言之,心意知物只是一事。今錯會陽明之立論,將謂心之無善無惡是性,由是而發之為有善惡之意,由是而有分別其善惡之知,由是而有為善去惡之格物,層層自內而之外,使善惡相為對待,無善無惡一語,不能自別於告子矣。陽明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又曰:「至善只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其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乃複以性無善無不善,自墮其說乎?且既以無善無惡為性體,則知善知惡之知,流為粗幾,陽明何以又言良知是未發之中乎?是故心無善念、無惡念,而不昧善惡之知,未嘗不在此至善也。錢啟新曰:「無善無惡之說,近時為顧叔時、顧季時、馮仲好明白排決不已,不至蔓延為害。」當時之議陽明者,以此為大節目。豈知與陽明絕無干涉。嗚呼!《天泉證道》,龍谿之累陽明多矣。

  小心齋劄記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羅豫章教李延平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氣象。至朱子又曰:「只理會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靜,不可去討靜坐。」三言皆有至理,須參合之始得。

  《識仁說》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只此一語已盡,何以又雲「義禮智信皆仁也」?及觀世之號為識仁者,往往務為圓融活潑,以外媚流俗,而內濟其私,甚而蔑棄廉恥,決裂繩墨,閃爍回互,誑己誑人,曾不省義禮智信為何物,猶偃然自命曰「仁」,然後知程子之意遠矣。性即理也,言不得認氣質之性為性也。心即理也,言不得認血肉之心為心也。皆吃緊為人語。

  或問:「致良知之說何如?」曰:「今之談良知者盈天下,猶似在離合之間也。盍徵諸孟子之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竊惟仁義為性,愛敬為情,知愛知敬為才,良知二字,蓋通性情才而言之者也。乃主良知者,既曰吾所謂知是體而非用,駁良知者,又曰彼所謂知是用而非體,恐不免各墮邊見矣。」曰:「有言良知即仁義禮智之智,又有言分別為知,良知亦是分別,孰當?」曰:「似也,而未盡也。夫良知一也,在惻隱為仁、為羞惡、為義,在辭讓為禮,在分別為智,非可定何德名之也。只因知字與智字通,故認知為用者,既專以分別屬之;認知為體者,又專以智屬之。恐亦不免各墮邊見矣。性體也,情用也,曰知曰能才也,體用之閒也。是故性無為而才有為,情有專屬而才無專屬。惟有為,則仁義禮智,一切憑其發揮,有似乎用,所以說者謂之用也。惟無專屬,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一切歸其統率,有似乎體,所以說者謂之體也。陽明先生揭致知特點出一個良字,又曰‘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其言殊有斟酌。」

  性太極也,知曰良知,所謂乾元也;能曰良能,所謂坤元也;不慮言易也,不學言簡也。故天人一也,更不分別。自昔聖賢論性,曰「帝衷」,曰「民彝」,曰「物則」,曰「誠」,曰「中和」,總總只是一個善。告子卻曰「性無善無不善」,便是要將這善字打破。自昔聖賢論學,有從本領上說者,總總是個求於心;有從作用上說者,總總是個求於氣。告子卻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便是要將這求字打破。善字打破,本體只是一個空,求字打破,工夫也只是一個空,故曰告子禪宗也。

  「許行何如?」曰:「其並耕也,所以齊天下之人,將高卑上下,一切掃去;其不二價也,所以齊天下之物,將精粗美惡,一切掃去。總總成就一個空,與告子一般意思。但告子深,許行淺。許行空卻外面的,告子空卻裏面的。」

  告子仁內義外之說,非謂人但當用力於仁,而不必求合於義,亦非因孟子之辨,而稍有變也。正發明杞柳桮棬之意耳。何也?「食色性也」,原未有所謂仁義,猶杞柳原未有所謂桮棬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各滯方所,物而不通,是故仁義成而性虧,猶桮棬成而杞柳虧也。始終只是一說。

  「食色性也」,當下即是,更有何事?若遇食而甘之,遇色而悅之,便未免落在情境一邊,謂之仁,不謂之性矣。若於食而辨其孰為可甘,於色而辨其孰為可悅,便未免落在理路一邊,謂之義,不謂之性矣。故曰動意則乖,擬心則差,告子之旨,蓋如此。

  《訟卦》義,有君子之訟,有小人之訟。君子之訟,主於自訟,九五是也;小人之訟,主於訟人,餘五爻是也。

  勿謂今人不如古人,自立而已;勿謂人心不如我心,自盡而已。董仲舒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此意最見得好。三千、七十,其間品格之殊,至於倍蓰,只一段心事,個箇光明,提著權謀術數,便覺忸怩,自然不肯齒及他非,故擯而絕之也。

  性太極也,諸子百家,非不各有所得,而皆陷於一偏,只緣認陰陽五行為家當。

  丙戌余晤孟我疆,我疆問曰:「唐仁卿伯元何如人也?」餘曰:「君子也。」我疆曰:「何以排王文成之甚?」餘曰:「朱子以象山為告子,文成以朱子為楊、墨,皆甚辭也,何但仁卿?」已而過仁卿,述之。仁卿曰:「固也,足下不見世之談良知者乎?如鬼如蜮,還得為文成諱否?」餘曰:「《大學》言致知,文成恐人認識為知,便走入支離去,故就中間點出一良字。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將這個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虛去,故就上麵點出一致字。其意最為精密。至於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賊也,奈何歸罪於良知?獨其揭無善無惡四字為性宗,愚不能釋然耳。」仁卿曰:「善。早聞足下之言,向者從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

  無聲無臭,吾儒之所謂空也;無善無惡,二氏之所謂空也。名似而實遠矣。是故諱言空者,以似廢真,混言空者,以似亂真。

  人須是一個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只以不真之故,便有夾帶。是非太明,怕有通不去、合不來的時節,所以須要含糊。少間,又於是中求非,非中求是,久之且以是為非,以非為是,無所不至矣。

  異教好言父母未生前,又好言天地未生前,不如《中庸》只說個喜怒哀樂之未發,更為親切。於此體貼,未生前都在其中矣。

  一日遊觀音寺,見男女載道,余謂季時曰:「即此可以辨儒佛已。凡諸所以為此者,一片禍福心耳。未見有為禍福而求諸吾聖人者也。佛氏何嘗邀之使來?吾聖人何嘗拒之使去?佛氏何嘗專言禍福?吾聖人何嘗諱言禍福?就中體勘,其間必有一段真精神,迥然不同處。」季時曰:「此特愚夫愚婦之所為耳,有識者必不然。」曰:「感至於愚夫愚婦,而後其為感也真;應至於愚夫愚婦,而後其為應也真。真之為言也,純乎天而人不與焉者也。研究到此,一絲莫遁矣。」

  知謂識其事之當然,覺謂悟其理之所以然。朱子生平極不喜人說個悟字,蓋有懲於禪門耳。到這裏,又未嘗諱言悟也。

  心活物也,而道心人心辨焉。道心有主,人心無主。有主而活,其活也天下之至神也;無主而活,其活也天下之至險也。

  或問:「魯齋、草廬之出仕何如?」曰:「在魯齋則可,在草廬則不可。」曰:「得非以魯齋生於其地,而草廬故國人嘗舉進士歟?」曰:「固是。亦尚有說。考魯齋臨終謂其子曰:‘我生平為虛名所累,不能辭官,死後慎勿請諡,但書許某之墓四字,令子孫識其處足矣。’此分明表所仕之非得已,又分明認所仕為非,媿恨之意,溢於言表,絕不一毫文飾也。乃草廬居之不疑,以為固然矣。故魯齋所自以為不可者,乃吾之所謂可;而草廬所自以為可者,乃吾之所謂不可。自其心論之也。」

  唐仁卿痛疾心學之說,予曰:「墨子言仁而賊仁,仁無罪也;楊子言義而賊義,義無罪也;世儒言心而賊心,心無罪也。」仁卿曰:「楊、墨之於仁義,只在跡上模擬,其得其失,人皆見之。而今一切托之於心,無形無影,何處究詰?二者之流害孰大孰小,吾安得不惡言心乎?」予曰:「只提出性字作主,這心便有管束。孔子自言從心所欲不踰矩,矩即性也。」季時曰:「性字大,矩字嚴,尤見聖人用意之密。」仁卿曰:「然。」

  佛法至釋迦一變,蓋迦葉以上有人倫,釋迦無人倫矣。至達磨再變,釋迦之教圓,達磨之教主頓矣。至五宗三變,黃梅以前猶有含蓄,以後機鋒百出,傾囊倒篋,不留一錢看矣。此雲門所以無可奈何,而有「一拳打殺,喂卻狗子」之說也。或曰:「何為爾爾,由他們畢竟呈出個伎倆來,便不免落窠臼,任是千般播弄,會須有盡。」

  孔、孟之言,看生死甚輕。以生死為輕,則情累不幹,為能全其所以生、所以死。以生死為重,則惟規規焉軀殼之知,生為徒生,死為徒死。佛氏之謂生死事大,正不知其所以大也。

  人身之生死,有形者也;人心之生死,無形者也。眾人見有形之生死,不見無形之生死,故常以有形者為主;聖賢見無形之生死,不見有形之生死,故常以無形者為主。

  邇來講《識仁說》者,多失其意。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此全提也。今也於渾然與物同體,則悉意舉揚,於義禮智信皆仁也,則草草放過。議得仁體,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此全提也。今也於不須防檢,不須窮索,則悉意舉揚,於誠敬存之,則草草放過。若是者非半提而何?既於義禮智信放過,即所謂渾然與物同體者,亦只窺見儱統意思而已。既於誠敬存之放過,即所謂不須防檢窮索者,亦只窺見脫灑意思而已。是並其半而失之也。

  康齋《日錄》有曰:「君子常常吃虧,方做得。」覽之惕然有省,於是思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之道,吃虧而已矣;顏子之道,不校而已矣,不校之道,吃虧而已矣;孟子之道,自反而已矣,自反之道,吃虧而已矣。」

  朱子之釋格物,其義甚精,語物則本諸「帝降之衷,民秉之彝」,夫子之所謂「性與天道」,子思之所謂「天命」,孟子之所謂「仁義」,程子之所謂「天然自有之中」,張子之所謂「萬物一原」。語格則約之以四言:「或考之事為之著,或察之念慮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講論之際。」蓋謂「內外精粗,無非是物,不容妄有揀擇於其間」。又謂「人之入門,各各不同,須如此收得盡耳。」議者獨執「一草一木,亦不可不理會」兩言,病其支離,則過矣。

  惟危惟微,惟精惟一,是從念慮事為上格;無稽之言勿聽,勿詢之謀勿庸,是就文字講論上格。即聖人亦不能外是四者。朱子所雲,固徹上徹下語也。

  不學不慮所謂性也,說者以為由孩提之不學而能,便可到聖人之不勉而中,由孩提之不慮而知,便可到聖人之不思而得。此猶就聖人孩提分上說。若就性上看聖人之不勉而中,恰到得孩提之不學而能,聖人之不思而得,恰到得孩提之不慮而知耳。雖然猶二之也。原本只是一個,沒些子界限,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耳目口鼻四肢,人見以為落在形骸,塊然而不神。今曰「性也,有命焉」。是推到人生以上不容說處,以見性之來脈,極其玄遠,如此不得丟卻源頭,認形骸為塊然之物也。仁義禮智天道,人見以為來自於穆,窈然而不測。今曰「命也,有性焉」,是直反到愚夫愚婦,可與知與能處,以見命之落脈,極其切近,如此不得丟卻見在,認於穆為窈然之物也。

  《書》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直是八字。打開《太極圖說》,言「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即人心道心」,又不是截然兩物也。《孟子》之論性命,備發其旨。「性也,有命焉」,蓋就人心拈出道心,以為舍無極沒處尋二五也:「命也,有性焉」,蓋就道心攝入人心,以為舍二五沒處討無極也。所謂妙合而凝,蓋如此。

  道者,綱常倫理是也。所謂天敘有典,天秩有禮,根乎人心之自然,而不容或已者也。有如佛氏之說行,則凡忠臣孝子,皆為報夙生之恩而來,凡亂臣賊子,皆為報夙生之怨而來。反諸人心之自然,而不容或已處,吾見了不相干也。於是綱常倫理,且茫焉無所系屬,而道窮矣。法者,黜陟予奪是也。所謂天命有德,天討有罪,發乎人心之當然,而不容或爽者也。有如佛氏之說行,則凡君子而被戮辱,皆其自作之孽,而戮辱之者,非為傷善;凡小人而被顯榮,皆其自貽之體,而顯榮之者,非為庇惡。揆諸人心之當然,而不容或爽處,吾見了不相蒙也。於是黜陟予奪,且貿然無所憑依,而法窮矣。

  周子主靜,蓋從無極來,是究竟事。程子喜人靜坐,則初下手事也。然而靜坐最難,心有所在則滯,無所在則浮。李延平所謂看喜怒哀樂未發氣象,正當有在無在之間,就裏得個入處,循循不已。久之氣漸平,心漸定,獨居如是,遇事如是,接人如是,即喜怒哀樂紛然突交於前,亦複如是,總總一箇未發氣象,渾無內外寂感之別,下手便是究竟處矣。

  程叔子曰:「聖人本天,釋氏本心。」季時為添一語:「眾人本形。」

  史際明曰:「宋之道學,在節義之中;今之道學,在節義之外。」予曰:「宋之道學,在功名富貴之外;今之道學,在功名富貴之中。在節義之外,則其據彌巧;在功名富貴之中,則其就彌下。無惑乎學之為世詬也。」

  或問佛氏大意,曰:「三藏十二部,五千四百八十卷,一言以蔽之曰:‘無善無惡。’試閱七佛偈,便自可見。」曰:「永嘉《證道歌》謂:‘棄有而著無,如舍溺而投火。’恐佛氏未必以無為宗也。」曰:「此只就‘無善無惡’四字翻弄到底,非有別義也。棄有,以有為惡也;著無,以無為惡也。是猶有善有惡也。無亦不著,有亦不棄,則無善無惡矣。自此以往,節節推去,掃之又掃,直掃得沒些子剩,都是這箇意思。」

  有駁良知之說者,曰:「分別為知,良知亦是分別。」餘曰:「分別非知,能分別者知也。認分別為知,何啻千里!」曰:「知是心之發竅處,此竅一發,作善由之,作不善由之,如何靠得他作主?」餘曰:「知善知惡是曰良知,假令善惡雜出,分別何在?」曰:「所求者既是靈明,能求者複是何物?如以靈明求靈明,是二之也。」餘曰:「即本體為工夫,何能非所?即工夫為本體,何所非能?果若云云,孔子之言操心也,孰為操之?孟子之言存心也,孰為存之?俱不可得而解矣。」曰:「《傳習錄》中一段雲:‘蘇秦、張儀,也窺見良知妙用,但用之於不善耳。’陽明言良知即天理,若二子窺見妙用,一切邪思枉念都無棲泊處。如之何用之於不善乎?揆諸知善知惡之說,亦自不免矛盾也。」餘曰:「陽明看得良知無善無惡,故如此說,良知何病?如此說良知,未能無病。陽明應自有見,恨無從就正耳。」(按秦、儀一段,系記者之誤,故劉先生將此刪去。)

  問:「孟子道性善,更不說性如何樣善,只道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可見性中原無處著個善,即今反觀,善在何處?」曰:「我且問即今反觀,性在何處?」曰:「處處是性,從何拈出?」曰:「如此我且不問性在何處,但問性與善是一是二?」曰:「是一非二。」曰:「如此卻說恁著不著?」

  羅近溪以顏山農為聖人,楊複所以羅近溪為聖人,李卓吾以何心隱為聖人。

  何心隱輩,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人者,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耿司農擇家僮四人,每人授二百金,令其生殖,內一人從心隱問計,心隱授以六字曰:「一分買,一分賣。」又益以四字曰:「頓買零賣。」其人用之起家,至數萬。試思兩言,至平至易,至巧妙,以此處天下事,可迎刃而解。假令其心術正,固是有用才也。

  吃緊只在識性,識得時,不思不勉是率性,思勉是修道;識不得時,不思不勉是忘,思勉是助。總與自性無干。

  謂之善,定是不思不勉;謂之不思不勉,尚未必便是善。

  伍容菴曰:「心既無善,知安得良?」其言自相悖。

  朱子雲:「佛學至禪學大壞。」只此一語,五宗俱應下拜。(羲謂至棒喝而禪學又大壞。)

  余弱冠時好言禪,久之,意頗厭而不言,又久之,恥而不言,至於今,乃畏而不言。羅近溪於此最深,及見其子讀《大慧語錄》,輒呵之。即管東溟亦曰:「吾與子弟並未曾與語及此。」吾儒以理為性,釋氏以覺為性。語理則無不同,自人而禽獸,而草木,而瓦石,一也。雖欲二之,而不可得也。語覺則有不同矣。是故瓦石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草木之覺,草木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禽獸之覺,禽獸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人之覺,雖欲一之,而不可得也。今將以無不同者為性乎?以有不同者為性乎?

  史際明曰:「天下有君子有小人,君子在位,其不能容小人,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於小人,而君子窮矣。小人在位,其不能容君子,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不能容焉,彼且進而附於君子,而小人窮矣。」(羲謂:常人附於君子,亦君子之窮也。常人未必真能為君子,則小人並疑君子之為常人,而得以藉口矣。此東林君子,往往為依附者所累也。)

  玉池問:「念菴先生謂‘知善知惡之知,隨發隨泯,當於其未發求之’。何如?」曰:「陽明之於良知,有專言之者,無知無不知是也。有偏言之者,知善知惡是也。陽明生平之所最吃緊只是良知二字,安得遺未發而言?只緣就《大學》提宗,並舉心意知物,自不得不以心為本體。既以心為本體,自不得不以無善無惡屬心。既以無善無惡屬心,自不得不以知善知惡屬良知。參互觀之,原自明白。念菴恐人執用而忘體,因特為拈出未發。近日王塘南先生又恐人離用而求體,因曰:‘知善知惡,乃徹上徹下語,不須頭上安頭。’此於良知並有發明,而於陽明全提之指,似均之契悟未盡也。」

  近世喜言無善無惡,就而即其旨,則曰:「所謂無善,非真無善也,只是不著於善耳。」予竊以為經言無方無體,是恐著了方體也;言無聲無臭,是恐著了聲臭也;言不識不知,是恐著了識知也。何者?吾之心,原自超出方體聲臭識知之外也。至於善,即是心之本色,說恁著不著?如明是目之本色,還說得個不著於明否?聰是耳之本色,還說得個不著於聰否?又如孝子,還可說莫著於孝否?如忠臣,還可說莫著於忠否?昔陽明遭寧藩之變,日夕念其親不置,門人問曰:「得無著相?」陽明曰:「此相如何不著?」斯言足以破之矣。

  管東溟曰:「凡說之不正,而久流於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於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竊謂無善無惡四字當之。何者?見以為心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也,合下便成一個空。見以為無善無惡,只是心之不著於有也,究竟且成一個混。空則一切解脫,無複掛礙,高明者入而悅之,於是將有如所雲:以仁義為桎梏,以禮法為土苴,以日用為緣塵,以操持為把捉,以隨事省察為逐境,以訟悔遷改為輪回,以下學上達為落階級,以砥節礪行、獨立不懼為意氣用事者矣。混則一切含糊,無複揀擇,圓融者便而趨之,於是將有如所雲:以任情為率性,以隨俗襲非為中庸,以閹然媚世為萬物一體,以枉尋直尺為舍其身濟天下,以委曲遷就為無可無不可,以倡狂無忌為不好名,以臨難苟安為聖人無死地,以頑鈍無恥為不動心者矣。由前之說,何善非惡?由後之說,何惡非善?是故欲就而詰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問,彼其所握之機緘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複作,亦奈之何哉!

  問:「本朝之學,惟白沙、陽明為透悟,陽明不及見白沙,而與其高弟張東所、湛甘泉相往復,白沙靜中養出端倪,陽明居夷處困,悟出良知,良知似即端倪,何以他日又闢其勿忘勿助?」曰:「陽明目空千古,直是不數白沙,故生平並無一語及之。至勿忘勿助之闢,乃是平地生波。白沙曷嘗丟卻有事,只言勿忘勿助?非惟白沙,從來亦無此等呆議論也。」

  語本體,只是性善二字;語工夫,只是小心二字。

  商語

  丁長孺曰:「聖賢無討便宜的學問,學者就跳不出安飽二字。猶妄意插腳道中,此討便宜的學問也。」

  博文是開拓功夫,約禮是收斂功夫。

  乾坤,一闔一闢也;坎離,一虛一實也;震艮,一動一靜也;兌巽,一見一伏也。皆可作博約註疏。

  王龍谿問佛氏實相幻相之說於陽明,陽明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龍溪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說本體。」又陽明曰:「不睹不聞是本體,戒慎恐懼是工夫。」又曰:「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予曰:「凡說本體,容易落在無一邊。陽明所雲‘無心俱是幻’,景逸所雲‘不做工夫的本體’也。今曰‘戒慎恐懼是本體’,即不睹不聞原非是無,所雲‘有心俱是實’,此矣!凡說工夫,容易落在有一邊。陽明所雲‘有心俱是幻’,景逸所雲‘不識本體的工夫’也。今曰‘不睹不聞即工夫’,即戒慎恐懼原非是有,所雲‘無心俱是實’,此矣!」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是所空者喜怒哀樂也,非善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是所空者聲臭也,非善也。夫善也,內之不落喜怒哀樂,外之不落聲臭,本至實,亦本至空也。又欲從而空之,將無架屋上之屋,疊床下之床也!

  金玉瓦礫之喻,殊覺不倫。夫善者,指吾性之所本有而名之也;惡者,指吾性之所本無而名之也。金玉瓦礫,就兩物較之,誠若判然。若就眼上看金玉瓦礫,均之為惡也,非善也,以其均之為眼之所本無也。取所本無喻所本有,非其類矣。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蓋因用以顯體也。愚作一轉語曰:「乃所謂性則無不善矣。乃所以善也。」蓋因體以知用也。

  或謂:「性虛明湛寂,善不得而名之。以善名性,淺之乎其視性矣!」竊意善者萬德之總名,虛明湛寂,皆善之別名也。名曰清虛湛一則得,名曰善則不得,十與二五,有以異乎?將無淺之乎其視善也?

  孟子不特道情善,且道形善,所謂形色天性是也。情之虛明湛寂不待言,形則不免重滯矣。由孟子言之,都是虛明湛寂的。何者?以肉眼觀,通身皆肉,以道眼觀,通身皆道也。象山每與人言「爾目自明,爾耳自聰」,亦是此意。

  陽明之無善無惡,與告子之無善無惡不同,然費個轉語,便不自然。假如有人於此,揭兼愛為仁宗,而曰「我之兼愛,與墨氏之兼愛也不同」。揭為我為義宗,而曰「我之為我,與楊氏不同也」。人還肯之否?

  古之言性者出於一,今之言性者出於二。出於一,純乎太極而為言也;出於二,雜乎陰陽五行而為言也。《書》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皆就陰陽五行中,拈出主宰。所謂太極也,以其渾然不偏曰衷,以其確然不易曰則,試於此體味,可謂之無善無惡乎?可謂之有善有惡乎?可謂之能為善亦能為惡乎?是故以四端言性,猶雲是用非體,即以四德言性,猶雲是條件非統體,其善還在可疑可信之間。惟知帝衷物則之為性,不言善而其為善也昭昭矣。

  形有方所,是極實的物事,易於凝滯。要其所以為形,本之天命之散而成用也。其亦何嘗不虛也?耳順,則有方所者,悉歸融化。實而能虛,不局於有矣。心無方所,是極虛的物事,易於走作。乃其所以為心,本之天命之聚而成體也。其亦何嘗不實也?從心所欲,不踰矩,則無方所者,悉歸調伏。虛而能實,不蕩於無矣。

  鄧定宇《秋遊記》有:「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聖人也不做他。」龍溪極賞之。新本刪去此三語,是此老百尺竿頭進步,惟恐發人之狂,預為掃蕩也。

  高景逸曰:「果是透性之人,即言收攝,不曾加得些子。若未透性,即言自然,不免加了自然的意思。況借自然,易流懶散;借收攝,可討入頭。故聖賢立教,必通上下,照古今。若以今日禪家的話頭去駁孔子,語語是病。不知聖賢所以至今無病者,正在此也。」陽明之良知至矣,暨其末流,上者益上,下者益下,則非陽明本指也。江右先達如羅念菴,於此每有救正,王塘南於此每有調停,便俱受不透性之譏矣。

  心之所以為心,非血肉之謂也,應有個根柢處,性是已。舍性言心,其究也必且墮在情識之內,粗而不精。天之所以為天,非窈冥之謂也,應有個著落處,性是已。舍性言天,其究也必且求諸常人之外,虛而不實。

  論學書

  陽明先生曰:「求諸心而得,雖其言之非出於孔子者,亦不敢以為非也;求諸心而不得,雖其言之出於孔子者,亦不敢以為是也。」此兩言者,某竊疑之。夫人之一心,渾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幾何?惟聖人而已矣。自此以下,或偏或駁,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見其難也。故此兩言者,其為聖人設乎?則聖人之心,雖千百載而上下冥合符契,可以考不謬,俟不惑,無有求之而不得者。其為學者設乎?則學者之去聖人遠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於此正應沉潛玩味,虛衷以俟,更為質諸先覺,考諸古訓,退而益加培養,洗心宥密,俾其渾然者,果無媿于聖人。如是而猶不得,然後徐斷其是非,未晚也。苟不能然,而徒以兩言橫於胸中,得則是,不得則非,其勢必至自專自用,憑恃聰明,輕侮先聖,註腳《六經》,無複忌憚,不亦誤乎?陽明嘗曰:「心即理也。」某何敢非之?然而言何容易!孔子七十從心不踰矩,始可以言心即理。七十以前,尚不知如何也!顏子其心三月不違仁,始可以言心即理。三月以後,尚不知如何也!若漫曰心即理也,吾問其心之得不得而已。此乃無星之秤,無寸之尺,其於輕重長短,幾何不顛倒而失措哉!(《與李見羅》)

  心在人欲上便是放,在天理上便是收。天理本內也,因而象之曰在內,人欲本外也,因而象之曰在外,非有方所可求。知此,則知把柁之所在矣。今曰著意收也,恐收即成礙,任其走作,腔子裏何物把柁?似只在方所上揣摩,而不於理欲關頭討個分曉,將來恰成一弄精魂漢,乃放心非求放心也。(《複唐大光。)

  南昌有朱以功布衣,行修言道,慥慥君子也,足與章本清布衣頡頏後先,暇中可物色之。

  佛學三藏十二部,五千四百八十卷,一言以蔽之曰:「無善無惡。」第辨四字於告子易,辨四字於佛氏難。以告子之見性粗,佛氏之見性微也。辨四字於佛氏易,辨四字於陽明難。在佛自立空宗,在吾儒則陰壞實教也。夫自古聖人教人為善去惡而已,為善為其固有也,去惡去其本無也,本體如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矣。陽明豈不教人為善去惡?然既曰「無善無惡」,而又曰「為善去惡」,學者執其上一語,不得不忽其下一語也。何者?心之體無善無惡,則凡所謂善與惡,皆非吾之所固有矣。皆非吾之所固有,則皆情識之用事矣。皆情識之用事,皆不免為本體之障矣。將擇何者而為之?未也。心之體無善無惡,則凡所謂善與惡,皆非吾之所得有矣。皆非吾之所得有,則皆感遇之應跡矣。皆感遇之應跡,則皆不足為本體之障矣。將擇何者而去之?猶未也。心之體無善無惡,吾亦無善無惡已耳。若擇何者而為之,便未免有善在;若擇何者而去之,便未免有惡在,若有善有惡,便非所謂無善無惡矣。陽明曰:「四無之說,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人立教。」是陽明且以無善無惡,掃卻為善去惡矣。既已掃之,猶欲留之,縱曰為善去惡之功,自初學至聖人,究竟無盡,彼直見以為是權教,非實教也。其誰肯聽?既已拈出一個虛寂,又恐人養成一個虛寂,縱重重教戒,重重囑咐,彼直見以為是為眾人說,非為吾輩說也。又誰肯聽?夫何欣上而厭下,樂易而苦難?人情大抵然也。投之以所欣,而複困之以所厭,畀之以所樂,而複攖之以所苦,必不行矣。故曰惟其執上一語,雖欲不忽下一語,而不可得;至於忽下一語,其上一語雖欲不弊,而不可得也。羅念菴曰:「終日談本體,不說工夫,才拈工夫,便以為外道。」使陽明複生,亦當攢眉。王塘南曰:「心意之物,皆無善無惡。使學者以虛見為實悟,必依憑此語,如服鴆毒,未有不殺人者。」海內有號為超悟,而竟以破戒負不韙之名,正以中此毒而然也。且夫四無之說,主本體言也,陽明方曰是接上根人法,而識者至等之鴆毒;四有之說,主工夫言也,陽明第曰是接中根以下人法,而昧者遂等之外道。然則陽明再生,目擊茲弊,將有摧心扼腕,不能一日安者,何但攢眉已乎?(以上《與李孟白》)

  當下繹

  當下者,即當時也。此是各人日用間,現現成成一條大路,但要知有個源頭在。何也?吾性合下具足,所以當下即是合下。以本體言,通攝見在過去未來,最為圓滿;當下以對境言,論見在不論過去末來,最為的切。究而言之,所謂本體,原非於對境之外另有一物,而所謂過去未來,要亦不離於見在也。特具足者,委是人人具足,而即是者,尚未必一一皆是耳。是故認得合下明白,乃能識得當下,認得當下明白,乃能完得合下。此須細細參求,未可率爾也。

  平居無事,不見可喜,不見可嗔,不見可疑,不見可駭,行則行,住則住,坐則坐,臥則臥,即眾人與聖人何異?至遇富貴,鮮不為之充詘矣;遇貧賤,鮮不為之隕穫矣;遇造次,鮮不為之擾亂矣;遇顛沛,鮮不為之屈撓矣。然則富貴一關也,貧賤一關也,造次一關也,顛沛一關也。到此直令人肝腑具呈,手足盡露,有非聲音笑貌所能勉強支吾者。故就源頭上看,必其無終食之間違仁,然後能於富貴貧賤造次顛沛處之如一;就關頭上看,必其能於富貴貧賤造次顛沛處之如一,然複算得無終食之間違仁耳。

  予謂平居無事,一切行住坐臥,常人亦與聖人同,大概言之耳。究其所以,卻又不同。蓋此等處,在聖人都從一團天理中流出,是為真心;在常人則所謂日用而不知者也,是為習心。指當下之習心,混當下之真心,不免毫釐而千里矣。昔李襄敏講學,諸友競辨良知,發一問曰:「堯、舜、孔子,豈不同為萬世之師?今有人過堯、舜之廟而不下車者,則心便安;過孔子之廟而不下車者,則心便不安。就下車孔廟而言,指曰良知,則分明是個良知;就不下車堯、舜廟而觀,則安於堯、舜廟者,固是個習心,而不安於孔廟者,亦祇是個習心耳。良知何在?」眾皆茫然無對。

忠憲高景逸先生攀龍

  高攀龍字存之,別號景逸,常州之無錫人。萬曆己醜進士。尋丁嗣父憂。服闋,授行人。時四川僉事張世則上疏,謂程、朱之學不能誠意,壞宋一代之風俗。進所著《大學古本初義》,欲施行天下,一改章句之舊。先生上疏駁之,寢其進書。婁江再入輔政,驅除異己六十餘人。以趙用賢望重,示意鄭材、楊應宿訐其絕婚,去之。先生劾錫爵聲音笑貌之間,雖示開誠佈公之意,而精神心術之微,不勝作好作惡之私。謫揭陽,添註典史,半載而歸。遂與顧涇陽複東林書院,講學其中。每月三日遠近集者數百人,以為紀綱世界,全要是非明白。小人聞而惡之,廟堂之上,行一正事,發一正論,俱目之為東林黨人。天啟改元,先生在林下已二十八年,起為光祿寺丞,陞少卿署寺事。孫宗伯明《春秋》之義,劾舊輔方從哲。先生會議,持之益力。轉太常大理,晉太仆卿。乞差還裏,甲子即家起刑部侍郎。逆奄魏忠賢亂政,先生謂同志曰:「今日之事,未能用倒倉之法,唯有上下和衷,少殺其毒耳。」其論與先忠端公相合。總憲缺,先忠端公上速推憲臣慎簡名賢疏,意任先生也。陞左都禦史,糾大貪禦史崔呈秀,依律遣戍。亡何逆奄與魏廣微合謀,借會推晉撫一事,盡空朝署。先生遂歸。明年,《三朝要典》成。坐移宮一案,削籍為民,毀其東林書院。丙寅,又以東林邪党逮先生及忠端公七人。緹帥將至,先生夜半書遺疏,自沉止水,三月十七日也。年六十有五。疏雲:「臣雖削奪,舊系大臣,大臣受辱,則辱國。故北向叩頭,從屈平之遺則。君恩未報,結願來生。」崇禎初,逆奄、呈秀伏誅。贈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賜祭葬,蔭子,諡忠憲。

  其自序為學之次第雲:「吾年二十有五,聞令公李元沖(名複陽)與顧涇陽先生講學,始志於學。以為聖人所以為聖人者,必有做處,未知其方。看《大學或問》,見朱子說‘入道之要,莫如敬’,故專用力於肅恭收斂,持心方寸間,但覺氣鬱身拘,大不自在。及放下,又散漫如故,無可奈何。久之,忽思程子謂‘心要在腔子裏’,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間否耶?覓註釋不得,忽於小學中見其解曰:‘腔子猶言身子耳。’大喜。以為心不耑在方寸,渾身是心也,頓自輕鬆快活。適江右羅止菴(名懋忠)來講李見羅修身為本之學,正合於餘所持循者,益大喜不疑。是時,只作知本工夫,使身心相得,言動無謬。己醜第後,益覺此意津津。憂中讀《禮》讀《易》。壬辰,謁選。平生恥心最重,筮仕自盟曰:‘吾於道未有所見,但依吾獨知而行,是非好惡無所為而發者,天啟之矣。’驗之,頗近於此。略見本心,妄自擔負,期於見義必為。冬至朝天宮習儀,僧房靜坐,自見本體。忽思‘閑邪存誠’句,覺得當下無邪,渾然是誠,更不須覓誠,一時快然如脫纏縛。癸巳,以言事謫官,頗不為念。歸嘗世態,便多動心。甲午秋,赴揭陽,自省胸中理欲交戰,殊不寧帖。在武林與陸古樵(名粹明)、吳子往(名志遠)談論數日,一日古樵忽問曰:‘本體何如?’餘言下茫然,雖答曰:‘無聲無臭’,實出口耳,非由真見。將過江頭,是夜明月如洗,坐六和塔畔,江山明媚,知己勸酎,為最適意時。然余忽忽不樂,如有所束。勉自鼓興,而神不偕來,夜闌別去,餘便登舟,猛省曰:‘今日風景如彼,而餘之情景如此,何也?’窮自根究,乃知于道全未有見,身心總無受用。遂大發憤曰:‘此行不徹此事,此生真負此心矣。’明日,於舟中厚設蓐席,嚴立規程,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靜坐中不帖處,只將程、朱所示法門,參求於幾,‘誠敬主靜’,‘觀喜怒哀樂未發’,‘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極而睡,睡覺複坐,於前諸法,反覆更互,心氣清澄時,便有塞乎天地氣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無人事,而山水清美,主仆相依,寂寂靜靜。晚間命酒數行,停舟青山,徘徊碧澗,時坐磐石,溪聲鳥韻,茂樹修篁,種種悅心,而心不著境。過汀州,陸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樓,前對山,後臨澗,登樓甚樂。偶見明道先生曰‘百官萬務,兵革百萬之眾,飲水曲肱,樂在其中。萬變俱在人,其實無一事。’猛省曰:‘原來如此,實無一事也。’一念纏綿,斬然遂絕,忽如百斤擔子,頓爾落地。又如電光一閃,透體通明,遂與大化融合無際,更無天人內外之隔。至此見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區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總無方所可言也。平日深鄙學者張惶說悟,此時只看作平常,自知從此方好下工夫耳。乙未春,自揭陽歸,取釋、老二家,參之釋典,與聖人所爭毫髮。其精微處,吾儒具有之,總不出無極二字;弊病處,先儒具言之,總不出無理二字。觀二氏而益知聖道之高,若無聖人之道,便無生民之類,即二氏亦飲食衣被其中而不覽也。戊戌,作水居,為靜坐讀書計。然自丙申後數年,喪本生父母,徙居婚嫁,歲無寧息,只於動中練習,但覺氣質難變。甲辰,顧涇陽先生始作東林精舍,大得朋友講習之功,徐而驗之,終不可無端居靜定之力。蓋各人病痛不同,大聖賢必有大精神,其主靜只在尋常日用中。學者神短氣浮,須數十年靜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處,在自幼無小學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難拔。必埋頭讀書,使義理浹洽,變易其俗腸俗骨,澄神默坐,使塵妄消散,堅凝其正心正氣,乃可耳。餘以最劣之質,即有豁然之見,而缺此一大段工夫,其何濟焉!所幸呈露面目以來,才一提策,便是原物。丙午,方實信孟子‘性善’之旨。此性無古無今,無聖無凡,天地人只是一個。惟最上根,潔清無蔽,便能信人。其次全在學力,稍隔一塵,頓遙萬里。孟子所以示瞑眩之藥也。丁未,方實信程子‘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之旨。謂之性者,色色天然,非由人力。鳶飛魚躍,誰則使之?勿忘勿助,猶為學者戒勉。若真機流行,瀰漫布濩,亙古亙今,間不容息,于何而忘?于何而助?所以必有事者,如植穀然,根苗花實,雖其自然變化,而栽培灌溉,全非勉強學問。苟漫說自然,都無一事,即不成變化,亦無自然矣。辛亥,方實信《大學》‘知本’之旨。壬子,方實信《中庸》之旨。此道絕非名言可形。程子名之曰‘天理’,陽明名之曰‘良知’,總不若中庸二字為盡。中者停停當當,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當,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體如是,工夫如是,天地聖人不能究竟,況於吾人,豈有涯際?勤物敦倫,謹言敏行,兢兢業業,斃而後已雲爾。」此先生甲寅以前之功如此,其後涵養愈粹,工夫愈密,到頭學力,自雲「心如太虛,本無生死。」子劉子謂:「先生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是謂無生無死。」非佛氏所謂無生死也。先生之學,一本程、朱,故以格物為要。但程、朱之格物,以心主乎一身,理散在萬物,存心窮理,相須並進。先生謂「才知反求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頗與楊中立所說「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物無不在我」為相近,是與程、朱之旨異矣。先生又曰:「人心明,即是天理。窮至無妄處,方是理。」深有助乎陽明「致良知」之說,而謂「談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虛靈之用,多為情識,而非天則之自然,去至善遠矣。吾輩格物,格至善也,以善為宗,不以知為宗也。」夫善豈有形象?亦非有一善從而知之,知之推極處,即至善也。致良知正是止至善,安得謂其相遠?總之,致知格物,無先後之可言。格物者申明致之一字,格物即在致之中,未有能致而不謂之格物者。先生謂有不格物之致知,則其所致者何事?故必以外窮事物之理為格物,則可言陽明之致知不在於格物。若如先生言,人心明即是天理,則陽明之致知,即是格物,明矣。先生之格物,本無可議,特欲自別於陽明,反覺多所扞格耳。

  語

  有物必有則,則者至善也,窮至事物之理,窮至於至善處也。

  格物是隨事精察,物格是一以貫之。

  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良知也;因其已知而益窮之,至乎其極,致良知也。

  才知反求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

  格物愈博,則歸本愈約,明則誠也。

  窮理者格物也,知本者物格也。窮理,一本而萬殊;知本,萬殊而一本。

  學者以知至為悟,不悟不足以為學,故格物為要。

  無工夫則為私欲牽引於外,有工夫則為意念束縛於中,故須物格知至,誠正乃可言也。

  朱子曰:「致知格物,只是一事。格物以理言也,致知以心言也。」由此觀之,可見物之格即知之至,而心與理一矣。今人說著物,便以為外物,不知不窮其理,物是外物,物窮其理,理即是心。故魏莊渠曰:「物格則無物矣。」

  學者無窮工夫,心之一字乃大總括;心有無窮工夫,敬之一字乃大總括。

  心無一事之為敬。

  無適自然有主,不假安排。

  不知敬之即心,而欲以敬存心,不識心,亦不識敬。

  無妄之謂誠,無適之謂敬,有適皆妄也。

  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人心如何能無適?故須窮理,識其本體。所以明道曰:「學者須先識仁,識得仁體,以誠敬存之而已。」故居敬窮理,只是一事。

  朱子立主敬三法,伊川整齊嚴肅,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斂,不容一物。言敬者總不出此。然常惺惺,其心收斂,一著意便不是。蓋此心神明,難犯手勢,惟整齊嚴肅,有妙存焉,未嘗不惺惺,未嘗不收斂,內外卓然,絕不犯手也。

  人心放他自由不得。

  心中無絲發事,此為立本。

  理不明,故心不靜,心不靜而別為法以寄其心者,皆害心者也。人心戰戰兢兢,故坦坦蕩蕩,何也?以心中無事也。試想臨深淵,履薄冰,此時心中還著得一事否?故如臨如履,所以形容戰戰兢兢,必有事焉之象,實則形容坦坦蕩蕩,澄然無事之象也。

  真知天,自是形體隔不得。觀天地則知身心,天包地外,而天之氣透於地中,地之氣皆天之氣。心天也,身地也,天依地,地依天,天地自相依倚。心依身,身依心,身心自相依倚。

  心即精神,不外馳即內凝,有意凝之,反梏之矣。

  朱子曰:「滿腔子是惻隱之心。」是就人身上指出此理充塞處,最為親切。蓋天地之心,充塞於人身者,為惻隱之心;人心充塞天地者,即天地之心。人身一小腔子,天地即大腔子也。

  孟子:「心之官則思。」思則虛靈不昧之謂。思是心之睿,於心為用。著事之思,又是思之用也。

  一念反求,此反求之心,即道心也。更求道心,轉無交涉。

  須知動心最可恥。心至貴也,物至賤也,奈何貴為賤役?

  何以謂心本仁?仁者生生之謂,天只是一個生,故仁即天也。天在人身為心,故本心為仁。其不仁者心蔽於私,非其本然也。

  人身內外皆天也,一呼一吸,與天相灌輸。其死也,特脫其闔闢之樞紐而已,天未嘗動也。

  理靜者理明欲淨,胸中廓然無事而靜也。氣靜者定久氣澄,心氣交合而靜也。理明則氣自靜,氣靜理亦明,兩者交資互益,以理氣本非二。故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為延平門下至教也。若徒以氣而已,動即失之,何益哉?

  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謂默坐之時,此心澄然無事,乃所謂天理也,要於此時默識此體雲爾,非默坐澄心,又別有天理當體認也。

  朱子曰:「必因其已發而遂明之,省察之法也。」吾則曰:「必因其未發而遂明之,體認之法也。其體明,其用益明矣。」

  龜山曰:「天理即所謂命,知命即事事循天理而已。」言命者惟此語最盡,其實無一事,不要惹事。

  窮理者,天理也,天然自有之理,人之所以為性,天之所以為命也。在《易》則為中正,聖人卦卦拈出示人,此處有毫釐之差,便不是性學。

  人心明,只是天理。

  既得後,須放開。蓋性體廣大,有得者自能放開,不然還只是守,不是得。蓋非有意放開也。

  道性善者,以無聲無臭為善之體。陽明以無善無惡為心之體。一以善即性也,一以善為意也,故曰:「有善有惡者意之動。」佛氏亦曰:「不思善,不思惡。」以善為善事,以惡為惡事也。以善為意,以善為事者,不可曰明善。

  龜山門下相傳「靜坐中觀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是靜中見性之法。要之,觀者即是未發者也,觀不是思,思則發矣。此為初學者引而致之之善誘也。

  佛氏最忌分別是非,如何綱紀得世界?紀綱世界只是非兩字,亙古亙今,塞天塞地,只是一生機流行,所謂易也。

  《大易》教人息息造命,臣弑其君,子殺其父,其所由來者漸也。既已來矣,寧可逃乎?辨之於蚤,如地中無此種子,秧從何來?

  繼之者善,是萬物資始;成之者性,是各正性命。元特為善之長耳,元而亨,亨而利,利而貞,貞而複元,繼之者皆此善也。

  利貞者性情也,成這物,方有這性。故至利貞,始言性情。

  伊川說遊魂為變,曰既是變,則存者亡,堅者腐,更無物也。此殆不然,只說得形質耳。遊魂如何滅得?但其變化不可測識也。聖人即天地也,不可以存亡言。自古忠臣義士,何曾亡滅?避佛氏之說,而謂賢愚善惡同歸於盡,非所以教也。況幽明之事,昭昭於耳目者,終不可掩乎?張子曰:「《大》《易》不言有無,言有無諸子之陋也。」

  天地間感應二者,迴圈無端,所雲定數莫逃者,皆應也。君子盡道其間者,皆感也。應是受命之事,感是造命之事。聖人祈天永命,皆造命也。我由命造,命由我造,但知委順,而不知順道,非知命者也。

  人想到死去,一物無有,萬念自然撇脫。然不知悟到性上一物無有,萬念自無系累也。

  一日克己復禮,無我也。佛氏曰「懸崖撒手」,近儒亦曰「拚」。皆似之而實非。何者?以非聖人所謂複禮也。或曰:「真為性命,人被惡名,埋沒一世,更無出頭,亦無分毫掛帶。」此是欲率天下入於無忌憚,其流之弊,弑父與君,無所不至。

  政事本於人才,舍人才而言政者,必無政。則用本於政事,舍政事而言財者,必無財。

  有問錢緒山曰:「陽明先生擇才,始終得其用,何術而能然?」緒山曰:「吾師用人,不專取其才,而先信其心。其心可托,其才自為我用。世人喜用人之才,而不察其心,其才止足以自利其身已矣,故無成功。」愚謂此言是用才之訣也。然人之心地不明,如何察得人心術?人不患無才,識進則才進,不患無量,見大則量大,皆得之於學也。

  劄記

  心無出入,所持者志也。

  道無聲臭,體道者言行而已。

  人心才覺,便在腔子裏,不可著意。

  有憤便有樂,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平日無憤無樂,只是悠悠。

  天然一念現前,能為萬變主宰,此先立乎其大者。

  當下即是此默識要法也。然安知其當下果何如?朱子曰:「提醒處,即是天理,更別無天理。」此方是真當下。

  《易》之本體,只是一生字,工夫只是一懼字。

  窮至無妄處,方是理。

  說

  靜坐之法,喚醒此心,卓然常明,志無所適而已。志無所適,精神自然凝複,不待安排,勿著方所,勿思效驗。初入靜者,不知攝持之法,惟體帖聖賢切要之言,自有入處。靜至三日,必臻妙境。

  靜坐之法,不用一毫安培排,只平平常常,默然靜去。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過,即性體也。以其清淨不容一物,故謂之平常。畫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靜以上如此,喜怒哀樂未發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須在人各各自體帖出,方是自得。靜中妄念,強除不得,真體既顯,妄念自息。昏氣亦強除不得,妄念既淨,昏氣自清。只體認本性原來本色,還他湛然而已。大抵著一毫意不得,著一毫見不得,才添一念,便失本色。由靜而動,亦只平平常常,湛然動去。靜時與動時一色,動時與靜時一色,所以一色者,只是一個平常也。故曰「無動無靜」,學者不過借靜坐中認此無動無靜之體雲爾。靜中得力,方是動中真得力,動中得力,方是靜中真得力。所謂敬者此也,所謂仁者此也,所謂誠者此也,是複性之道也。(以上《靜坐說》)

  前《靜坐說》,觀之猶未備也。夫靜坐之法,入門者藉以涵養,初學者藉以入門。彼夫初入之心,妄念膠結,何從而見平常之體乎?平常則散漫去矣。故必收斂身心,以主於一,一即平常之體也。主則有意存焉,此意亦非著意,蓋心中無事之謂,一著意則非一也。不著意而謂之意者,但從衣冠瞻視間,整齊嚴肅,則心自一,漸久漸熟平常矣。故主一之學,成始成終者也。(《書靜坐說後》)

  凡人之所謂心者念耳,人心日夜系縛在念上,故本體不現,一切放下,令心與念離,便可見性。放下之念亦念也,如何得心與念離?放退雜念,只是一念,所謂主一也,習之久,自當一旦豁然。

  古人何故最重名節?只為自家本色,原來冰清玉潔,著不得些子污穢。才些子汙穢,自家便不安,此不安之心,正是原來本色,所謂道也。(以上《示學者》)

  為善必須明善,善者性也,性者人生而靜是也。人生而靜時,胸中何曾有一物來?其營營擾擾者,皆有知識以後,日添出來,非其本然也。即是添來,今宜減去,減之又減,以至於減無可減,方始是性,方始是善。何者?人心湛然無一物時,乃是仁義禮智也。為善者,乃是仁義禮智之事也。(《為善說》)

  今人所謂天,以為蒼蒼在上者雲爾,不知九天而上,九地而下,自吾之皮毛骨髓,以及六合內外,皆天也。然則吾動一善念而天必知之,動一不善念而天必知之,而天又非屑屑焉,知其善而報之善,知其不善而報之不善也。凡感應者,如形影然,一善感而善應隨之,一不善感而不善應隨之,自感自應也。夫曰自感自應,何以為之天?何以為天必知之也?曰自感自應,所以為天也,所以為其物不貳也。若曰有感之者,又有應之者,是二之矣。惟不二,所以不爽也。(《知天說》)

  昔朱子初年,以人自有生即有知識,念念遷革,初無頃刻停息。所謂未發者,乃寂然之本體,一日之間,即萬起萬滅,未嘗不寂然也。蓋以性為未發,心為已發。未發者即在常發中,更無未發時也。後乃知人心有寂有感,不可偏以已發為心。中者,心之所以為體,寂然不動者也,性也。和者,心之所以為用,感而遂通者情也。故章句雲: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則性也。二語指出性情如指掌矣。王文成複以性體萬古常發,萬古常不發,以鍾為喻,謂未叩時原自驚天動地,已扣時原自寂天寞地。此與朱子初年之說相似,而實不同。蓋朱子初年,以人之情識逐念流轉,而無未發之時。文成則以心之生機流行不息,而無未發之時,文成之說微矣,而非《中庸》之旨也。《中庸》所謂未發,指喜怒哀樂言,夫人豈有終日喜怒哀樂者?蓋未發之時為多,而喜怒哀樂可言未發,不可言不發。文成所謂發而不發者,以中而言。中者天命之性,天命不已,豈有未發之時?蓋萬古流行,而太極本然之妙,萬古常寂也,可言不發,不可言未發。《中庸》正指喜怒哀樂未發時,為天命本體,而天命本體則常發而不發者也。情之發,性之用也,不可見性之體,故見之於未發。未發一語,實聖門指示見性之訣,靜坐觀未發氣象,又程門指示初學者攝情歸性之訣,而以為無未發時者,失其義矣。(《未發說》)

  聖人之學,所以異於釋氏者,只一性字。聖人言性,所以異於釋氏言性者,只一理字。理者,天理也。天理者天然自有之條理也。故曰天敘、天秩、天命、天討,此處差不得針芒。先聖後聖,其揆一也。明道見得天理精,故曰:「《傳燈錄》千七百人,若有一人悟道者,臨死須尋一尺布裏頭而死,必不肯削髮僧服而終。」此與曾子易簀意同。此理在拈花一脈之上,非窮理到至極處,不易言也。(《心性說》)

  老氏氣也,佛氏心也,聖人之學,乃所謂性學。老氏之所謂心,所謂性,則氣而已。佛氏之所謂性,則心而已。非氣心性有二,其習異也。性者天理也,外此以為氣,故氣為老氏之氣,外此以為心,故心為佛氏之心。聖人氣則養其道義之氣,心則存其仁義之心,氣亦性,心亦性也。或者以二氏言虛無,遂諱虛無,非也。虛之與實,有之與無,同義而異名,至虛乃至實,至無乃至有,二氏之異,非異於此也。性形而上者也,心與氣形而下者也,老氏之氣極於不可名、不可道,佛氏之心,極於不可思、不可議,皆形而上者也。二氏之異,又非異於道器也。其端緒之異天理而已。(《氣心性說》)

  伊川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此二語關涉不小,了此即聖人艮止心法。胡廬山以為心即理也,舍心而求諸物,遺內而狥外,舍本而逐末也。嗚呼!天下豈有心外之物哉?當其寂也,心為在物之理,義之藏於無朕也;當其感也,心為處物之義,理之呈於各當也。心為在物之理,故萬象森羅,心皆與物為體;心為處物之義,故一靈變化,物皆與心為用。體用一源,不可得而二也。物顯乎心,心妙乎物,妙物之心無物於心,無物於心而後能物物。故君子不從心以為理,但循物而為義。不從心為理者公也,循物為義者順也。故曰「廓然大公,物來順應」,故曰「聖人之喜怒在物不在己。」八元當舉,當舉之理在八元,當舉而舉之義也;四凶當罪,當罪之理在四凶,當罪而罪之義也。此之謂因物付物,此之謂艮背行庭,內外兩忘,澄然無事也。彼徒知昭昭靈靈者為心,而外天下之物,是心為無矩之心,以應天下之物,師心自用而已,與聖賢作處,天地懸隔。(《理義說》)

  張子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天地間性有萬殊者,形而已矣。以人物言之,人形直而靈,獸形橫而蠢;以人言之,形清而靈,形濁而蠢。故史傳所載,商臣、伯石之類皆形也,形異而氣亦異,氣異而性亦異。非性異也,弗虛弗靈,性弗著也。夫子曰:「性相近也。」習染未深之時,未始不可為善,故曰相近。然而質美者,習於善易,習於惡難;質惡者,習於惡易,習於善難。上智下愚,則氣質美惡之極,有必不肯習於善,必不肯習於惡也。故有形以後,皆氣質之性也。天地之性,非學不復,故曰:「學以變化氣質為主。」或疑天地之性,氣質之性,不可分性為二者,非也。論性於成形之後,猶論水於淨垢器中,道著性字,只是此性,道著水字,只是此水,豈有二耶?或又疑性自性,氣質自氣質,不可混而一之者,亦非也。天地之道,為物不貳,故性即是氣,氣即成質,惡人之性,如垢器盛水,清者已垢,垢者亦水也。明乎氣質之性,而後知天下有自幼不善者,氣質而非性也,故曰「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氣質說》)

  凡了悟者皆乾也,修持者皆坤也。人從迷中忽覺其非,此屬乾知;一覺之後,遵道而行,此屬坤能。皆乾坤之倪而非其體,乍悟複迷,乍作複止,未足據也。必至用力之久,一旦豁然,如《大畜》之上九,畜極而通,曰何天之衢,乃如是乎?心境都忘,宇宙始闢,方是乾知。知之既真,故守之必力,細行克矜,小物克謹,視聽言動,防如關津,鎮如山嶽,方是坤能。譬之於穀,乾者陽,發生耳,根苗花實皆坤也。蓋乾知其始,坤成其終,無坤不成物也,故學者了悟在片時,修持在畢世。若曰「悟矣」,一切冒嫌疑,毀籓籬。曰「吾道甚大,奈何為此拘拘者?」則有生無成,苗不秀,秀不實,惜哉!(《乾坤說》)

  真放下,乃真操存,真操存,乃真放下。心存誠敬,至於生死不動,更有何物不放下耶!若謂心存誠敬,胸中有誠敬,則拳拳服膺,胸中有一善乎?本體本無可拈,聖人姑拈一善字,工夫極有多方,聖人為拈一敬字。(《鄒顧請益》)

  辨

  《大學》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陽明曰:「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事事物物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物各得其理矣。事物各得其理,格物也。」是格物在致知,知而後格物也。又曰:「物,事也;格,正也。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又曰:「格物者,格其心之不正,以歸於正。」是格物在正心誠意,意誠心正,而後格物也。

  凡人之學,謂之曰「務外遺內」,謂之曰「玩物喪志」者,以其不反而求諸理也。求諸理,又豈有內外之可言哉?在心之理,在物之理,一也。天下無性外之物,無心外之理,猶之器受日光,在彼在此,日則一也,不能析之而為二,豈待合之而始一也?(以上《陽明辨》)。

  論學書

  平日自認,以此心惺然常明者為道心,惟知學者有之,蚩蚩之氓無有也。即其平旦幾希,因物感觸,倏明倏晦,如金在礦,但可謂之礦,不可謂之金;如水凝冰,但可謂之冰,不可謂之水。而先生乃曰:「僮仆之服役中節者,皆道心也。」初甚疑之,已而體認,忽覺平日所謂惺然常明之心,乃是把捉之意。而蚩蚩之民,有如鳶飛魚躍,出於任天之使者,反有合於不識不知之帝則,特彼日用不知耳。然則無覺非也,有意亦非也,必以良心之自然者為真,稍涉安排,即非本色矣。(《與許敬菴》)

  佛氏所為善,念中善事也,與聖人言善絕不相干。韓子曰:「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固宜。」如佛氏所謂善,其無之也亦宜。

  格物之功非一,其要歸於知本。知修身為本而本之,天下無餘事矣。蓋格來格去,知得世間總無身外之理,總無修外之工,正其本,萬事理更不向外著一念。如此自然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豈不是止至善也?程、朱錯認此謂知本是闕文,而謂格致別有傳,遂令「修身」、「為本」二節無歸著。後世知得此謂知本是原文,而謂格物只格本末,又令格物致知之工無下手。假令一無知識之人,不使讀書講論,如朱子四格法,而專令格本末,其有入乎?

  諸老之中,塘南可謂洞澈心境者矣。然以愚見窺之,尚有未究竟在。何則?聖人之學,上下一貫,故其表裏精粗,無不兼到。舉要而言,循理而已。循理便無事,即無思無為之謂也。今徒曰無思無為,得手者自不至遺棄事物,然已啟遺棄事物之弊矣。如曰「止於至善」,有何名相倚著之可言?至矣,極矣!今必曰「無善無惡」,又須下轉語曰:「無善無惡,乃所以為至善也。明者自可會通。」然而以之明心性者十之一,以之滅行檢者十之九矣。無思無為者,即無善無惡之謂也。未離知解,則未離門戶,未離門戶,則未離倚著,倚著易知,而無倚著之倚著難知也。故曰「尚有未究竟在」。聖人之道,至易至簡,無可名言,故曰「予欲無言」。惟其無可言,故其可言者,人倫日用之常而已。所以愈淺而愈深,愈卑而愈高,愈顯而愈微,然則如之何而可使人見本體也?曰「此在人之信」,而非可以無思無為,無善無惡,轉令人走向別處也。如《易》曰:「乾,元亨利貞」,如言人仁義禮智之謂也。停停當當,本體如是而已。信得及者,別無一事,日用常行,人倫事物,無令少有汙壞而已。此所以為至易至簡也。(以上《答顧涇陽》)

  善即生生之易也,有善而後有性,學者不明善,故不知性也。夫善洋洋乎盈眸而是矣,不明此,則耳目心志,一無著落處,其所學者偽而已矣。然其機竅在於心,人心反復入身來,故能向上尋去,下學而上達也。(《答馮少墟》)

  方寸即宇宙也,世人漫視為方寸耳。顧非窮究到名言不立之地,為名言而已,非存養於思慮未發之先,為思慮而已。名言思慮,為憧憧之方寸而已。

  理者心也,窮之者亦心也,但未窮之心,不可為理,未窮之理,不可為心,此處非窮參妙悟不可。悟則物物有天然之則,日用之間,物還其則,而己無與焉,如是而已。

  心一也,粘於軀殼者為人心,即為識;發于義理者為道心,即為覺。非果有兩心。然一轉則天地懸隔,謂之覺矣,猶以為形而下者,乘於氣機也。視聽持行皆物也,其則乃性也。佛氏以擎拳豎拂,運水搬柴,總是神通妙用。蓋以縱橫豎直,無非是性,而毫釐之差,則於則上辨之。凡事稍不合則,必有不安,此見天然自有之中,毫髮差池不得。若觀佛氏於彝倫之際,多所未安,彼卻不顧也。

  敬者絕無之盡也,有毫釐絲忽在便不是,有敬字在亦不是。(以上《答劉念台》)

  存養此心純熟,至精微純一之地,則即心即性,不必言合;如其未也,則如朱子曰:「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不嫌於分剖也。(《與錢啟新》)

  貨色二字,落腳便成禽獸。(《與揭陽先生》)

  自昔聖賢兢兢業業,不敢縱口說一句大膽話,今卻不然,天下人不敢說底話,但是學問中人說以心性之虛,見為名教罪人者多矣。(《與管東溟》)

  某洗心待益,但見本性,本無常變,變動他不得,一切變幻,皆銷歸於此。(《候趙儕鶴師》)

  嘗妄意以為今日之學,寧守先儒之說,拘拘為尋行數墨,而不敢談玄說妙,自陷於不知之妄作。寧稟前哲之矩,硜硜為鄉黨自好,而不敢談圓說通,自陷於無忌憚之中庸。積之之久,倘習心變革,德性堅凝,自當恍然知大道之果不離日用常行,而步步蹈實地,與對塔說相輪者遠矣。(《答葉臺山》)

  學必須悟,悟後方知痛癢耳。知痛癢後,直事事放過不得。(《與羅匡湖》)

  戒懼慎獨,不過一靈炯然不昧,知是必行,知非必去而已。所以然者何也?此件物事,不著一毛,惟是知是必行,知非必去,斬斬截截,潔潔淨淨,積習久之,至於動念必正,方是此件。不然只是見得他光景,不為我有。試體行不慊心之時,還是此件否耶?(《答耿庭懷》)

  不患本體不明,只患工夫不密,不患理一處不合,惟患分殊處有差,必做處十分酸澀,得處方能十分通透。

  知危者便是道心。

  人心一片太虛,是廣運處,此體一顯即顯,無漸次可待,澈此則為明心。一點至善,是真宰處,此體愈窮愈微,有層級可言,澈此方為知性。或曰:「至善是現成天則,有何層級?」曰:「所謂層級,就人見處言,身到此處,見到此處,進一層又一層,見到天然停停當當處,方是天則。此即窮理之謂也。」或曰:「虛到極處,便見至善,豈虛是虛,善是善?」曰:「只看人入處何如?從窮理入者,即虛是理,虛是知覺,便是仁義禮智;不從窮理入者,即氣是虛,仁義禮智只是虛靈知覺。緣心性非一非二,只在毫芒眇忽間故也。」(以上《複錢漸菴》。

  某與李先生見羅稍異者,以格物致知而知本,以知本為物格知至耳。至於主意,則在知止,工夫則在知本,一也。吾人日用,何曾頃刻離著格物?開眼便是,開口便是,動念便是。善格物者,時時知本,善知本者,時時格物,格透一分,則本地透一分,止地透一分耳。(《與徐匡嶽》)

  複元聖質也,見在已是康齋等輩矣。說者謂康齋不及白沙透悟,蓋白沙於性地上窮研極究,以臻一旦豁然;康齋只是行誼潔修,心境靜樂,如享現成家當者然。其日漸月摩,私欲淨盡,原與豁然者一般。即敬軒亦不見作此樣工夫。至其易簀之詩「此心惟覺性天通」,原是此樣境界,不可謂其不悟。複元再肯進此一步,大儒矣。但恐其質妙行敦,身心已定疊得去,日用已灑落得去,不信有此一步。只有一試法,須自知之,有妄想否,有倚靠否。若有妄想,即樂亦須假物,如讀書亦假借也;若有倚靠,即敬亦是倚靠,如以敬直內,便不是直也(《論辛複元》)

  (辛全字複元,家貧,十七八才知讀書,即有志聖學。三十不娶,友人勸之始有室。不赴試,當事挽之,廩于學宮。崇禎時以薦舉入朝,所著有《樂天集》、《養心錄》。然其人胸中憒憒,急欲自見。劉先生曰:「辛複元儒而偽者也,馬君謨禪而偽者也。[君謨衢州人,林增志師之])

  聖學全不靠靜,但各人稟賦不同,若精神短弱,決要靜中培擁豐碩,收拾來便是良知,散漫去都成妄想。

  人生處順境好過,卻險;處逆境難過,卻穩。世味一些靠不著,方見道味親切,道味有些靠不著,只是世味插和。兩者推敲,盡有進步。若順境中,一切混過矣(以上《答吳安節》)

  接教言,連日精神不暢,此不可放過,凡天理自然通暢和樂,不通暢處皆私欲也。當時刻喚醒,不令放倒。

  心體無有形體,無有邊際,無有內外,無有出入,停停當當,直下直上,不容絲毫人力。但昏雜時略綽喚醒,一醒即是本體昭然。現前更不待認而後合,待認而合,則與道為二,反成急迫躁擾矣。靜中不可空持硬守,必須涵泳聖賢之言,使義理津津悅心,方得天機流鬯。

  此道既爾充塞,形色即是天性,但隨有所在,一切整齊嚴肅,許大乾坤,樞紐在此,總無餘事矣(以上《與吳子征》)

  居平日取聖賢書循循而讀之,內體諸身而合,外應之事而順,自不覺其篤信而深好之。故自學、庸、語、孟、周、程、張、朱諸書而外,不敢泛有所讀。確守師說,亦不敢自立所見。出而應世,一秉其所信,亦不敢有所委曲求濟於其間。

  為己之根未深,怒於毀者必喜於譽,卻是平日所為好事,不過欲人道得一個好,於自己的性分都無干涉。(以上《答史玉池》)

  躬行君子,聖人所謂未得者,要形色純是天性,聲為律,身為度,做到聖人亦無盡處,所以為未得。故不悟之修,止是裝飾;不修之悟,止是見解。二者皆聖人所謂文而已,豈躬行之謂哉!(《答蕭康侯》)

  某自甲午年赴謫所,從萬山中磐石上,露出本來面目,修持十五年,祗覺一毛尚在。去年一化,方知水窮山盡處耳。雖然聖解一破立盡,凡情萬疊難消,古德牧之為牛,某則奉之為君,夫何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

  廊廟山林,俱各有事。在山林者一念不空,即非真體;有民社者一念不實,亦非真空。(以上《答瞿洞觀》)

  人生只有一個念頭最可畏,全憑依他不得。精察天理,令這念頭只在兢業中行,久之純熟。此個念頭即是天理。孔聖七十方到此地位,吾輩何敢說大話也。(《與丁子行》)

  足下契禪獨深,而好觀程子遺書,先入之言,主張於內,為力甚難。倘于高明未合,願姑舍之,萬勿援釋合儒,為孔門大罪業。今之陽崇儒而陰從釋、借儒名以文釋行者大熾,足下才高力強,尤大可慮。與其似是亂真,則不若靜守禪宗。(《答劉直州》)

  李先生獨揭止修之旨,自頂至踵,皆為實地頭,無動無靜,皆為實工夫。其意微矣,其功大矣。善學者得之,則凡聖賢之言,皆見下落,如五味之相濟,而不相為病。不善學者,舉一廢百,亦有不覺其相為牴牿者。何也?聖人之言寬而不迫,雖至於千變萬化,而道則一也。李先生提綱挈領之教,說近於執,執則迫矣。故某以為既得其大本,則宜益涵泳聖賢之言,而寬以居之,斯為不失李先生之意也。(《與羅止庵》)

  談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虛靈之用,多為情識,而非天則之自然,去至善遠矣。吾輩格物,格至善也,以善為宗,不以知為宗也。故「致知在格物」一語,而儒禪判矣。(《答汪儀寰》)

  陽明先生于朱子格物,若未嘗涉其藩者。其致良知,乃明明德也,然而不本於格物,遂認明德為無善無惡,故明德一也,由格物而入者,其學實,其明也即心即性。不由格物而入者,其學虛,其明也是心非性。心性豈有二哉?則所從入者,有毫釐之辨也。(《答方本庵》)

  體即是用,用即是體,雖不容分,然用寂是體,體發是用,亦不容混。一觀而用寂矣,所謂觀未發者如是。若徒觀其氣象,何啻千里?人能知用寂之體,只於此立本,乃真複也。

  寂即是易,發即是爻。(以上《與吳覲華》)

  此事凝之甚難,散之甚易,道豈有聚散乎?正欲凝此無聚散者,故本體本無散,工夫只是凝。

  學問只要一絲不掛,其體方真。體既真,用自裕,到真用工夫時,即工夫一切放下,方是工夫。(《與周季純》)

  身心之事,當汲汲求之,不可丟在無事甲中,一切求閑好靜,總是無事生事。(《與卞子靜》)

  學問在知性而已,知性者明善也。孟子道性善,而言必稱堯舜者,何也?性無象,善無象,稱堯舜者象性善也。若曰如是如是,言上會者淺,象上會者深,此象在心得其正時識取。心得其正,心中無事時也。(《與陳似水》)

  於穆之真,絕無聲無臭,安得有富貴貧賤、夷狄患難?是刀鋸鼎鑊之所不能及,安得有死生?但在日用煉習,純是此件,即真無死生耳。(《與孫淇澳》)

  都下近傳,姑蘇詞林作六君子吊忠文,想如丈教,正實其說矣。此何異公子無忌約賓客入秦軍乎?杜門謝客,正是此時道理。彼欲殺時,豈杜門所能逃?然即死是盡道而死,非立岩牆而死也。大抵現前道理極平常,不可著一分怕死意思,以害世教;不可著一分不怕死意思,以害世事。想丈于極痛憤時,未之思也。(《與劉念台》)

  雜著

  默而識之曰悟,循而體之曰修,修之則彝倫日用也,悟之則神化性命也。聖人所以下學而上達,與天地同流,如此而已矣。今之為悟者,或攝心而乍見心境之開明,或專氣而乍得氣機之宣暢,以是為悟,遂欲舉吾聖人明善誠身之教,一掃而無之。決堤防以自恣,滅是非而安心,謂可以了生死,嗚呼,其不至於率禽獸食人,而人相食不止矣!(《近思錄序》)

  聖人言道,未嘗諱言無也。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無聲無臭者,不可言,言人倫庶物而已。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故典曰「天序」,禮曰「天秩」,命曰「天命」,討曰「天討」,是之謂天則。聖人之學,物還其則,而我無與焉。萬變在人,實無一事,無之極也。是故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彼外善以為性,故物曰「外物」,窮事物之理曰「徇外」,直欲一掃而無之。不知心有未盡,不可得而無也;理有未窮,心不可得而盡也。今以私欲未淨之心,遽遣之使無,其勢必有所不能,則不得不別為攝心之法,外人倫庶物而用其心。至於倫物之間,知之不明,處之不當,居之不安,將紛擾滋甚,而欲其無也,愈不可得矣。是故以理為主,順而因之,而不有者,吾之所謂無也。以理為障,逆而掃之,而不有者,彼之所謂無也。(《許敬庵語要序》)

  陽明先生所謂善,非性善之善也,何也?彼所謂「有善有惡者意之動」,則是以善屬之意也。其所謂善,第曰善念雲爾,所謂無善,第曰無念雲爾。吾以善為性,彼以善為念也;吾以善自人生而靜以上,彼以善自吾性感動而後也,故曰非吾所謂性善之善也。吾所謂善,元也,萬物之所資始而資生也,烏得而無之?故無善之說,不足以亂性,而足以亂教。善一而已矣,一之而一元,萬之而萬行,萬物不二者也。天下無無念之心,患其不一於善耳。一於善即性也。今不念於善,而念於無,無亦念也。若曰患其著焉,著於善,著於無,一著也。著善則拘,著無則蕩,拘與蕩之患,倍蓰無算。故聖人之教必使人格物,物格而善明,則有善而無著。今懼其著,至夷善於惡而無之,人遂將視善如惡而去之,大亂之道也。故曰是以亂教。古之聖賢,曰止善,曰明善,曰擇善,曰積善,蓋懇懇焉。今以無之一字,掃而空之,非不教為善也,既無之矣,又使為之,是無食而使食也。(《方本庵性善繹序》)

  至日閉關,關,心關也,其紛念為商旅,其真宰為後。商旅不行則內固,後而省方則外馳。闔乾坤之門而為關,斯為辟乾坤之戶,而為盛德大業。三百八十四畫,一畫綰之。(《點朱吟序》)

  諸賢之登斯堂也,有不雝雝肅肅者乎?此雝雝肅肅之時,有喜乎,有怒乎,有哀樂乎,抑有思慮乎?無有也。所謂未發也,善之體也,一反觀而明矣。此反觀者何物也?心也,明德也。性寂而靜,心能觀之;情發而動,心能節之。此心之所以統乎性情,而明德之所以體用乎至善也。格致之法也。(《桐川會續記序》)

  姚江之弊,始也掃聞見以明心耳,究而任心而廢學,於是乎詩書禮樂輕,而士鮮實悟,始也掃善惡以空念耳,究且任空而廢行,於是乎名節忠義輕,而士鮮實修。(《崇文會語序》)

  論語二十篇,不言心。第兩言之,曰「其心三月不違仁」,曰「從心所欲不逾矩」,是則固有違仁逾矩之心矣。自致良知之宗揭,學者遂認知為性,一切隨知流轉,張惶恍惚,其以恣情任欲,亦附於作用變化之妙,而迷複久矣。(《尊聞錄序》)

  耳目手足者形也,視聽持行者色也,聰明恭重者性也,本來如是,複還其如是之謂工夫也。修而不悟者,狥末而迷本;悟而不澈者,認物以為則。不知欲修者正須求之本體,欲悟者正須求之工夫。無本體無工夫,無工夫無本體也。(《馮少墟集序》)

  感應所以為鬼神,非有鬼神以司感應。聖人以天理如是,一循其自然之理,所以為義。佛氏以因果如是,懾人以果報之說,所以為利。(《感應篇序》)

  今人欽欽焉,目明耳聰,手恭足重,心空空而無適,于斯時也,徹內外非天乎,天非性乎,性非善乎?以其為人之本色,無纖毫欠缺,無纖毫污染,而謂之善也。循是而動,不違其則之為道,故學莫難於見其本色,見本色斯見性矣。程子以學者須先識仁,而謂不須防檢,不須窮索。夫學豈可廢防檢窮索?欲人識防檢窮索之非本色,辨其非本色者,即知其本色,知其本色,則防檢窮索皆本色也。(《曹真宇集序》)

  學欲其得之心而已。無所得諸其心,則物也者物也。有所得諸其心,則物也者知也。物自為物,故物不關於性,物融為知,則性不累於物,如此而已矣。(《敦訓韻律序》)

  古之至人,以變易成其不易,以不易貞其變易。夫人自少壯而老,身體發膚日遷日謝,變易矣,而心不易也。夫人之心思營為,萬起萬滅,變易矣,而性不易也。吾萬起萬滅者,注之於是而不二焉,是為以變易成其不易;久之而熟,道義成性,向之萬起萬滅者,轉而為萬變萬化之妙,是為以不易貞其變易。夫人之夢也,其遊魂能視能聽能言能動,無質無體,與有質有體者不異,然遊魂為變,變而不可知者,以其昩而不靈,至成性而遊魂始靈。故大人通晝夜,而知守其不易也。(《王應峰壽序》)

  人之率然而動皆欲也,惕然而慮皆理也。欲動而慮止,則得失之分,而安危存亡治亂之機也。(《慮得集序》)

  太極者,理之極至處也。其在人心,湛然無欲,即其體也。先儒雲「心即太極」,此語須善會。無欲之心乃真心,真心斯太極矣。若但見其無形無方無際而已,是見也,有所見便是妄。(《書悟易篇》)

  凡人而可至於聖人者,只在慎獨。獨者本然之天明也,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也,是即知其為是,非即知其為非,非由思而得,非由慮而知。即此是天,即此是地,即此是鬼神,無我無人,無今無古,總是這個。知得這個可畏,即便是敬;不欺瞞這個,即便是誠;一一依這本色,即便是明。

  覺者心也,敬者身也,今人四體不端,見君子而後肅焉端焉。所以不安者,非由見君子而然,其性然也,見君子而性斯顯耳。故心覺而身敬者,坤承乾也,乾坤合德,則形性渾融,久而熟,凡而聖矣。(以上《書扇》)

  陸古樵曰:「只要立大本,一日有一日之力,一月有一月之力,務要靜有定力,令我制事,毋使事制我。」(陸粹明號古樵,廣東新會人,從湖陽蕭自麓學,以主靜為宗)餘深喜其言。聞其謂子征曰:「靜後覺真氣從丹田隱隱而生。」餘又懼其誤認主靜之旨也。

  明月臨江,不能飲酒,亦覺幽蘊內攻,不暢諸外,篷牕隱坐,深自克省,知前功之不切,手勢一轉。

  李見羅書雲:「果明宗,果知本,真有心意知物,各止其所,而格致誠正,總付之無所事事的光景矣。」又曰:「格致誠正,不過就其中缺漏處,照管提撕,使之常止。常止則身常修,心常正,意常誠,知常致,而物自格矣。」余則以《大學》格致,即《中庸》明善,所以使學者辨志定業,絕利一源,分剖為巳為人之界,精研義利是非之極,透頂徹底,窮穴搗巢,要使此心光明洞達,直截痛快,無毫髮含糊疑似於隱微之地,以為自欺之主。夫然後為善,而更無不為之意拒之於前,不為惡,而更無欲為之意引之於後。意誠心正身修,善之所以純粹而精,止之所以敦厚而固也。不然,非不欲止欲修,而氣稟物欲拘蔽萬端,恐有不能實用其力者矣!且修身為本,聖訓昭然千古,誰不知之?只緣知誘物化,不能反躬,非欲能累人,知之不至也。何以旦晝必無穿窬之念,夜必無穿窬之夢?知之切至也。故學者辨義利是非之極,必皆如無穿窬之心,斯為知至。此工夫吃緊沈著,豈可平鋪放在,說得都無氣力?且條目次第,雖非今日致、明日誠,然著個先後字,亦有意義,不宜如此儱侗。此不過先儒舊說,見羅則自謂孔曾的傳,恐決不入也。

  余觀文成之學,蓋有所從得。其初從鐵柱宮道士得養生之說,又聞地藏洞異人言周濓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及婁一齋與言格物之學,求之不得其說,乃因一草一木之說,格及官舍之竹而致病,旋即棄去。則其格致之旨,未嘗求之,而於先儒之言,亦未嘗得其言之意也。後歸陽明洞習靜導引,自謂有前知之異,其心已靜而明。及謫龍場,萬里孤游,深山夷境,靜專澄默,功倍尋常,故胸中益灑灑,而一旦恍然有悟,是其舊學之益精,非於致知之有悟也。特以文成不甘自處於二氏,必欲篡位于儒宗,故據其所得,拍合致知,又妝上格物,極費工力,所以左籠右罩,顛倒重複。定眼一覷,破綻百出也。後人不得文成之金針,而欲強繡其鴛鴦,其亦誤矣。

  蕭自麓臨別謂曰:「公當潛養數年,不可髮露,先輩皆背地用一陣堅苦工夫,故得成就耳。」餘深然之。

  或曰:「至善自性體,宋儒如何認作極功?」餘曰:「公自認作極功,朱子未嘗如此說。門人問曰:‘至善是各造其極,然後為至否?’朱子曰:‘至善是自然的道理,如此說不得。’又曰:‘至善是些子恰好處,天理人心之極致也。’公且看人心,若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何等境界,還算不得性體否?」曰:「一草一木皆要格,如何?」餘曰:「公看上下文否?聖賢之言,隨人抑揚,人欲專求性情,故推而廣之,曰:‘性情固切,草木皆有理,不可不察。’人欲泛觀物理,則又曰:‘致知當知至善所在,若徒欲泛觀物理,恐如大軍之遊騎,出太遠而無所歸也。’一進一退,道理森然,何嘗教人去格草木?」曰:「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如何?」曰:「自是問者疑一物格則萬物皆通,故雲:‘雖顏子亦未至此,惟今日而格,明日又格,積習多,然後有貫通處耳。’此于道理何疑?豈曾限定公一日只格得一物耶?」

  許敬庵先生之學,以無欲為主,自是迥別世儒,不必以《大學》論離合也。當時濓溪無欲之學,《大學》未經表章,反覺潔淨。今日人人自為《大學》,執此病彼,氣象局促耳。(此上《三時記》)

  講義

  自有知識以來,起心動念,俱是人欲。聖人之學,全用逆法,只從矩,不從心所欲也。立者立於此,不惑者不惑於此,步步順矩,故步步逆欲。到五十而知天命,方是順境,故六十而耳順矣,七十而心順矣。(《不逾矩》章)

  人生有身必有所處,不處約,便處樂。不仁之人,約也處不得,樂也處不得,此身無一處可著落也。約者收斂之義,樂者發舒之義。不仁者愈約愈局,更無過活處,愈樂愈放,更無收煞處。(《約樂》章)

  所謂一,不是只說一個心,是說這個心到至一處。譬之于金,當其在礦時,只可謂之礦,不可謂之金。故未一之心,只可謂之心;惟精之心,方可謂之一。(《一貫》章)

  人果能見得天理精明,方見得人欲細微,一動於欲,便礙於理,如兩造然,遂內自訟。一訟則天理常伸,人欲消屈,而過不形於外矣。故曰見性始能見過,見過斯能複性。(《見過》章)

  忠信是天生人的原來本色,聖賢好學,不過是還他本色。若不學,便逐日澆散,非是把忠信做個基本,忠信之外,又有甚學問也。(《十室之邑》章)

  人生何處有一毫不停當,何處有一毫不圓滿?自家做得不停當,覺得不圓滿,皆是有生以後添出來勾當,添出來念頭,原初本色,何曾有此?但一直照他本色,終日欽欽,不迷失了故物,便到聖人地位,也只如此。(《人之生也直》章)

  中即吾之身心是也,庸即吾之日用是也,身心何以為中?只潔潔淨淨,廓然大公,便是身心,不是中;能廓然無物,即身心是中也。日用何以謂之庸?只平平常常,物來順應,便是日用,不是庸;能順事無情,即日用是庸也。到這裏一絲不掛,是個極至處,上面更無去處了。(《中庸其至》章)

  仁是生生之理,充塞天地,人身通體都是,何曾有去來,有內外?自人生而靜以後,誘物為欲,遂認欲為心,迷不知反耳。若一念反求,此反求者即仁也,別尋個仁,即誤矣。曰:「如此不幾認心為性乎?何以言心不違仁。」曰:心性不是兩個,程子謂人心反復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也。心是形而下者,仁是形而上者,達則即心即仁,不達則心只是心,看人自得何如。(《仁遠》章)

  孔門心法極難看,不是懸空守這一個心,只隨時隨處隨事隨物,各當其則。蓋心不是別物,就是大化流行,與萬物為體的,若事物上差失,就是這個差失。學者不知本領,只去事物上求,卻離了本知是本領。要守住這個心,又礙了物。皆謂之不仁。(《學如不及》章)

  生生之謂易,無刻不生,則無刻不易,無刻不易,則無刻不逝。但不可得而見,可見者無如川流,此是人的性體。自有生以來,此個真體,變做憧憧妄念一般,流行運用,不舍晝夜,遂沉迷不反。學者但猛自反觀,此憧憧者在何處,了不可得,妄不可得,即是真也。緣真變妄,故轉妄即真,如掌反覆。朱子欲學者時時省察,不使毫髮間斷,不是教人將省察念頭接續不間斷,此真體原自不舍晝夜,人間斷他不得,但有轉變耳。時時省察,不令轉變,久之而熟,乃為成德也。(《川上》章)

  今人錯認敬字,謂才說敬,便著在敬上了,此正不是敬。凡人心下膠膠擾擾,只緣不敬,若敬,便豁然無事了。豈有敬而著個敬在胸中為障礙之理?(《修已以敬》章)

  除卻聖人全知,一徹俱徹,以下便分兩路:一者在人倫庶物,日知日踐去;一者在靈明知覺,默識默成去。此兩者之分,孟子于夫子微見朕兆,陸子于朱子遂成異同。本朝文清、文成,便是兩樣。宇內之學,百年前是前一路,百年來是後一路,兩者遞傳之後,各有所弊。(《知及之》章)

  人只有這一點明察,是異於禽獸處。明察者何也?乃知覺運動中之天則,仁義禮智中之靈竅。然這個明察,人人具足,知誘物化以後,都變作私智小慧,在世情俗見中,全不向人倫庶物上來,所以不著不察。然一轉頭,私智小慧,又都作真明真察。這一轉亦惟人能之,禽獸不能也。(《人之所以異于禽獸》章)

  孟子拈出情字才字,證性之善。然人之為不善,必竟從何而來?為即才也,非才之罪,是誰之罪歟?曰:不思之罪也。思非今人泛然思慮之思,是反觀也。吾輩試自反觀,此中空空洞洞,不見一物,即性體也。告子便認作無善無不善,不知此乃仁義禮智也。何者?當無感時,故見其無,及感物而動,便有惻隱四者出來,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隨順他天然本色,應付而去,是可以為善者乃才也。若不思,則人是蠢然一物,信著耳目口鼻四肢,逐物而去,仁義禮智之才,皆為耳目口鼻四肢之用,才非性之才矣。然則為不善,豈才之罪?(《乃若其情》章)

  心之所同然,不是輕易說得的。只看口之於味,必須易牙之味,天下方同;耳之于聲,必須師曠之音,天下方同;目之於色,必須子都之姣,天下方同。不然,畢竟有然有不然者,說不得同視同聽同美也。心之理義,何以見得天下同然?須是悅心者方是。即如今人說一句話,處一件事,到十分妥當的,方人人同然,稍有不到,便不盡同。所以理必曰窮理,義必曰精義,不到至處,喚不得理義,不足以悅心,不足以同於天下。(《富歲》章)

  天地間渾然一氣而已,張子所謂「虛空即氣」是也。此是至虛至靈,有條有理的。以其至虛至靈,在人即為心,以其有條有理,在人即為性。澄之則清,便為理;淆之則濁,便為欲。理是存主於中,欲是梏亡於外,如何能澄之使清?一是天道自然之養,夜氣是也;一是人道當然之養,操存是也。

  氣之精靈為心,心之充塞為氣,非有二也。心正則氣清,氣清則心正,亦非有二也。養氣工夫在持志,持其志,便不梏於物,是終日常息也。息者止息也,萬念營營,一齊止息,胸中不著絲毫,是之謂息。今人以呼吸為息,謬矣。(以上《牛山之木》章)

  放如流放竄殛之放,必有個安置所在,或在聲色,或在名利,才知得放便在這裏。(《放心》章)

  會語

  凡事行不去時節,自然有疑,有疑要思其所以行不去者,即是格物。

  人要於身心不自在處,究竟一個著落,所謂困心衡慮也。若於此蹉過,便是困而不學。

  聖學正脈,只以窮理為先,不窮理便有破綻。譬如一張桌子,須要四面皆見,不然,一隅有污穢不知也,又如一間屋,一角不照,即躲藏一賊不知也。

  問:「靜中何以格物?」曰:「格物不是尋一個物來格,但看身心安妥,稍不安妥,格其因甚不安妥是也。」問:「既安妥如何?」曰:「體認此安妥,亦格物也。」

  學問先要知性,性上不容一物,無欲便是性。

  無為其所不為,是孟子道性善處。性中原無物,因其所本無,故不為不欲,若只在不為不欲上求,吾人終日,除不為不欲之時,須有空缺。此空缺時,作何工夫?

  問言性則故而已矣之故。曰:「故者,所謂原來頭也。只看赤子,他只是原來本色,何嘗有許多造作?」

  心氣分別,譬如日,廣照者是氣,凝聚者是心,明便是性。

  學者于理氣心性,須要分析明白。延平默坐澄心,便明心氣,體認天理,便明理性。

  問:「近覺坐行語默,皆瞞不得自家。」曰:「此是得力處,心靈到身上來了,但時時默識而存之。」

  天只是天,一落人身,故喚做命。命字即天字也。

  易言「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吾輩一語一默,一作一息,何等神妙!凡民不知,胡亂把這神都做壞了。學者便須時時照管,胸中無事,則真氣充溢於中,而諸邪不能入。

  整庵雲:「氣聚有聚之理,氣散有散之理,氣散氣聚而理在其中。」先生曰:「以本原論之,理無聚散,氣亦無聚散。如人身為一物,物便有壞,只在萬殊上論,本上如何有聚散?氣與理,只有形上形下之分,更無聚散可言。」

  敬字只是一個正字,伊川整齊嚴肅四字,恰好形容得一個正字。

  顯諸仁,即是藏諸用。譬如一株樹,春風一動,枝葉蔚然。枝葉都是春發出,是顯諸仁。然春都在枝葉,即藏諸用。夫子言仁曰恭寬信敏惠,可見仁都在事上,離事無仁。

  薛文清、呂涇野語錄中,無甚透悟語,後人或淺視之,豈知其大正在此。他自幼未嘗一毫有染,只平平常常,腳踏實地做去,徹始徹終,無一差錯。既不迷,何必言悟?所謂悟者,乃為迷者而言也。

  氣節而不學問者有之,未有學問而不氣節者。若學問不氣節,這一種人,為世教之害不淺。

  問康齋與白沙透悟處孰愈。曰:「不如白沙透徹。」胡敬齋如何?曰:「敬齋以敬成性者也。」陽明、白沙學問如何?曰:「不同。陽明、象山是孟子一脈,陽明才大於象山,象山心粗於孟子。自古以來聖賢成就,俱有一個脈絡,濓溪、明道與顏子一脈,陽明、象山與孟子一脈,橫渠、伊川、朱子與曾子一脈,白沙、康節與曾點一脈,敬齋、康齋與尹和靖、子夏一脈。」又問子貢何如,曰:「陽明稍相似。」

  問:告子是強持否?曰:「他到是自然的。」問:近於禪乎?曰:「非也。告子之學,釋氏所呵者也,謂之自然外道。」

  問:「整庵、陽明俱是儒者,何議論相反?」曰:「學問俱有一個脈絡,宋之朱、陸亦然。陸子之學,直截從本心入,未免道理有疏略處;朱子卻確守定孔子家法,只以文行忠信為教,使人以漸而入。然而朱子大能包得陸子,陸子粗便包不得朱子。陸子將太極圖、通書及西銘俱不信,便是他心粗處。學問並無別法,只依古聖賢成法做去,體貼得上身來,雖是聖賢之言行,即我之言行矣。曹月川看他文集,不過是依了聖賢實落行去,將古人言語略闡發幾句,並無新奇異說,他便成了大儒。故學問不貴空談,而貴實行也。」

  問:「劉誠意先仕元,而後佐太祖,何如?」曰:「焉有天生真主,為天下掃除禍亂,既抱大才而不輔之者乎!誠意之差,差在主前之輕出。」

  問:「王龍溪辭受不明,必良知之學誤之也。」曰:「良知何嘗誤龍溪,龍溪誤良知耳。」又問:「龍溪之差,恐亦陽明教處未加謹嚴。」曰:「陽明未免有放鬆處。」

  一向不知象山、陽明學問來歷,前在舟中,似窺見其一斑。二先生學問,俱是從致知入,聖學須從格物入,致知不在格物,虛靈知覺雖妙,不察于天理之精微矣。知豈有二哉?有不致之知也。毫釐之差在此。

  敬義原非二物,假如外面,正衣冠,尊瞻視,而心裏不敬,久則便傾倚了。假如內面主敬,而威儀不整,久則便放倒了。所以聖人說敬義立而德不孤。難久者,只是德孤。德孤者,內外不相養,身心不相攝也。

禦史錢啟新先生一本

  錢一本字國端,別號啟新,常州武進人。萬曆癸未進士。授廬陵知縣。入為福建道禦史,劾江西巡按祝大舟,逮之,貪風始衰。又劾時相假明旨,以塞言路。請崇祀羅文毅、羅文恭、陳布衣、曹學正。已而巡按廣西。皇太子冊立改期,上言:「自古人君,未有以天下之本為戲,如綸如綍,乃輾轉靡定如此者。一人言及,即曰此激擾也,改遲一年。屆期而又有一人言及,又曰此激擾也,複遲二三年。必使天下無一人敢言,庶得委曲遷延,以全其昵愛之私,曾不顧國本動搖,周幽、晉獻之禍,可以立睹。」疏留中。踰四月,給事中孟養浩,亦以國本為言,內批廷杖,並削先生籍。歸築經正堂以講學。東林書院成,與顧端文分主講席。党禍起,小人以東林為正鵠,端文謠諑無虛日,而先生不為弋者所篡。先生之將歿也,豫營窀穸,掘地得錢,兆在庚戌。賦詩曰:「庚戌年遙月易逢,今年九月便相沖。」又曰:「月朔初逢庚戌令,夬行應不再次且。」如期而逝。蓋丁巳年九月,月建為庚戌也。天啟二年壬戌,贈太仆寺少卿,予祭一壇。

  先生之學,得之王塘南者居多。懲一時學者喜談本體,故以「工夫為主,一粒谷種,人人所有,不能凝聚到發育地位,終是死粒。人無有不才,才無有不善,但盡其才,始能見得本體,不可以石火電光,便作家當也。」此言深中學者之病。至謂「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曰成之者性。」夫性為自然之生理,人力絲毫不得而與,故但有知性,而無為性。聖不能成,愚不能虧,以成虧論性,失之矣。先生深于《易》學,所著有《像象管見》、《象鈔》、《續鈔》。演九疇為四千六百八爻,有辭有象,占驗吉凶,名《範衍類》。儒學正脈,名《源編彙編》。錄時政名《邸鈔》。語錄名《黽記》。

  黽記

  聖門教人求仁,無甚高遠,只是要人不壞卻心術,狂狷是不壞心術者,鄉願是全壞心術者。

  稜角多,全無渾涵氣象,何以學為?

  毋信俗耳庸目,以是非時事,臧否人物。

  人分上是非好醜,一切涵容,不輕髮露,即高明廣大氣象。朱子曰:「人之情偽,固有不得不察,然此意偏勝,便覺自家心術,亦染得不好了也。」

  在聖人分上說,無二而非一;在凡人分上說,無一而非二。時時處處,因二以求其一,便是學的頭面。

  性體不現,總是血氣用事之夫。

  聖賢所謂無,無聲臭耳,非無天載也;無思無為耳,非無易也;無伐無施耳,非無善勞也。

  操有破有載之心,以立於世,何時滾出太極圈來?

  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不是未形與形交界處,亦不是有無過接處,動之著為已形,為念為慮;動之微為未形,為意為幾。誠意研幾慎獨,異名而一功。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心事無兩,不於事外正心,不於心外有事,心事打成一片,此所以為集義。必有事焉而又正心,必無事焉而唯正心,皆襲皆取。

  心,三才主宰總名。天地之心,天地之主宰;人心,人之主宰。只單以人言心,一而不三,便危。通天地人以言心,一而三,三而一,便微。別無兩心。謂人心道心,八字打開,謂道心為主,人心聽命。謂性是先天太極之理,心兼後天形氣,性是合虛與氣,心是合性與知覺,俱要理會通透。

  以三才言,生理性也;以三才言,主宰心也。一而不三無主,心非其心矣;一而不三不生,性非其性矣。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心性不合一,都無根。其心三月不違仁,心與仁不合一,都是違。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心矩不合一,都是踰。

  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則心存,不仁則亡。禮則心存,無禮則亡。若曰存之於心,而不忘仁禮,皆心中之磈礧物矣。

  同此一息之時,同此一息之氣,有以之生,有以之死,有以之存,有以之亡,便見生死存亡,只一氣恁地滾出不窮的,又見物各一極,斷然不相假借的。

  聖學率性,禪學除情,此毫釐千里之辨。

  聖賢教人下手,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異端教人下手,芟柞荑稗,謂了妄即真,恐天下並無荑稗去,就有五穀熟之理。

  卦必三畫,見得戴天履地者人。非是以一人為人,必聯合天地而後為人。

  藏身于恕,身藏恕顯,身化為恕。藏心于密,心藏密顯,心化成密。藏恕中有身可藏,是恕又有內,安得為恕?若密中有心可藏,是密又有內,安得為密?

  迦文丐首也,坐談虛空,誰為生養?只得乞。以乞率人,廉恥喪盡。是以凡涉足釋途者,廉隅都無可觀。

  不可以知為識,亦不可以徧物之知為格物。

  告子曰「生之謂性」,全不消為,故曰:「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此即禪宗無修證之說,不知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曰「成之者性」,又曰「成性存存」。世儒有專談本體,而不說工夫者,其誤原於告子。

  萬物皆備,我也;體物不遺,心也。離物言我,失我遺物,認心失心,單言致知,亦是無頭學問,須從格物起手。

  不見頭腦之人,盡饒有定靜工夫,如池沼之水,澄靜無汩,豈不號為清泉?然終不稱活水。

  朱子於《四書集註》,悔其誤己誤人不小,又欲更定本義而未能。後人以信守朱說為崇事朱子,此徒以小人之心事朱子耳。

  孟子說求放心,求仁也,不仁則心放,仁則心存。後學忘源失委,以心為心,而不以仁為心,知所以求心,而不知所以求仁,即念念操存,頃刻不違,只存得一箇虛腔子耳。豈所以為心哉?

  本物於身之謂格,性地有覺之謂學。

  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學不在踐履處求,悉空談也。

  如不長以天下國家為一物,即此混然中處之身,皆絕首截尾之朽株,斷枝殘柯之末枿已,而安得謂之有本,而能以自立?

  寂然之先,陰含陽意,與知為一。感物之後,陽分陰意,與知為二。若是真意運行,即意即知,即運行,即明照。若是妄意錯雜,意自意,知自知,意雖有妄,知定不昧。意屬陰,知屬陽,陽主得知,陰主得意,此欲誠其意,所以必先致其知。

  先須開闢得一箇宇宙匡郭,然後可望日月代明,四時錯行於其中。故不格物而求致知意誠者,無之。

  心意才暴戾,便似於乾坤毀傷了一番,便似于父母忤逆了一番,只此便是莫大罪惡了。

  全其生理之謂生,戕其生理之謂死,人實有生死,不得謂之無生死。

  際天蟠地,皆人道也,特分幽明而謂之人與鬼神耳。

  擊而火出,見而惻生,皆凡庸耳,非所以論君子。

  喜怒哀樂,平常只從情上生來,即未喜未怒未哀未樂,全是徧,全是倚,不得謂之中,此處切須體究明白。

  後生小子,但有向上根器,直須忘年下交,以致誘掖獎與之意。若要羅致門下,便屬私心,不足道也。

  四端只是果芽,若不充長,立地成朽。

  常人耳目汩於睹聞,性體汩於情識,如病瘧漢,只為未發是病,故發時皆病。

  凡任情狥情之夫,別無所謂未發之中,以喜言,如喜在功名,眠裏夢裏俱功名;如喜在富貴,眠裏夢裏俱富貴。即寂然泯然之中,固不勝其偏於喜,倚於喜,安有所謂喜之未發乎?喜怒哀樂之未發,太虛之天體也,學者殊未易有之於己!

  不知性,無心可盡;不養性,無心可存。

  養得血氣極和極平,終血氣也,除是重新鑄造一過。把陰陽五行俱抹殺光,光要尋得太極出來,天下無如此學問。徒遏欲,非所以存理,長存理,乃所以遏欲。

  不從格上起程,俱歧路也。種樹尋根,疏水尋源,其格乎?

  思慮未起,鬼神莫窺,與天下莫破同意。有可破,則有可窺,而鬼神之所不佑,已在此矣!

  有涵養未發工夫,立腳在太極上,未發已發,雖千路萬路,只是一路。故曰獨。無涵養未發工夫,立腳在二五上,未發已發,俱不是一路了。未發陰陽雜揉,已發善惡混淆,已不得謂之獨矣。又安所致其慎乎?

  十二時中,看自家一念從何處起,即檢點不放過,便見功力。

  古人為宗廟以收魂氣,死亡且然,矧于生存?一無所收,則放逸奔潰。釋收於空,老收於虛,與博弈類。聖人本天,天覆地載,天施地生,心之所也。學以聚之,收於學也。故曰「悠久無疆」。

  外面只管要粧點得好看,便是的然而亡的路頭。

  仁義禮智,孤行偏廢,皆屬氣質,君子有弗性焉。

  主宰心也,道理性也,主宰無非道理,道理以為主宰,言心更不消言性,言性亦不必言心。若但能為主宰,而有非其道理,其何可以為心?此聖賢心性雙提,言性必根心、言心必合性之大旨。人知由男女搆精而生,不知由天地絪縕而生,是以多以人為心,而不克以天地為心。所謂人心道心者,人心以人為心也;道心以天地為心也。天人無二,不學便都歧而二之。

  開闢得一個天覆地載規模,心量方現;充拓得一個天施地生氣象,性量方現。

  程、朱一脈相承,在居敬窮理。居敬本《中庸》之以戒慎恐懼為始,窮理本《大學》之以格物致知為先。

  識者坤藏之記性,坤畫一;知者乾君之靈性,乾畫一。人皆有識有知,識以知為主,如坤必以乾為主。識從知,坤從乾,此即一之頭面;識不從知,坤不從乾,此即不一之頭面。異教轉識成智說,無了坤,但有了乾,宇宙無此造化,人亦無此心體。

  就一人言心,都喚做人心;就一人言性,都喚做氣質之性。以其只知有一己者,為心為性,而不知有天下之公共者,為心為性也。惟合宇宙言心,方是道心,合宇宙言性,方是天地之性。

  虛知都無用,惟致乃實。

  怠情放肆,心即人欲,多端多歧,戒慎恐懼,心即天理。只一路,謂即慎為獨可。所謂做得工夫是本體,合得本體是工夫。

  朱以功曰:「事事肯放過他人,則德日弘;時時不肯放過自己,則學日密。」

  盈天地間皆化育流行,人試自省化不化?育不育?但有不化,直是頑礫;有不育,直是僵塊。于此不知,知于何致?

  仁義禮智,人所固有,只不曾根之於心,便不生色者,心符故曰生色。今人乍見惻隱之生,但是端不是根,譬如五穀,豈不是美種?謂人無是種不得。然同有是種,不會種,只喚做死粒,不喚做生粒,株守這幾粒,一人生育不來,況推之天下國家?

  後世小人,動以党字傾君子,傾人國,不過小人成群,而欲君子孤立耳!或有名為君子,好孤行其意,而以無黨自命者,其中小人之毒亦深。

  仁人心即本體,義人路即工夫。故舍其路而不由,便是放其心而不知求。章本清曰:「世之求心者,止欲守其默照之體,存其圓虛之神,好靜惡動,而於日用間親疏厚薄,是非可否,一切失其宰製化裁之宜,縱使恩怨平等,而於親親仁民愛物混然無別,謂之為仁可乎?謂為心不放可乎?」可見由義正以居仁,充類至義之盡,即所以為仁之至也。

  面孔上常要有血。

  只看當下一念,稍任耳目,役聰明,不從天命赫赫中流出,便不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雖如此密修,這一念發來,稍浮不隱,稍粗不微,稍二三不一路,亦無獨可慎,而萬有之杷柄,卒難湊手。只要安頓這一個形軀之身在好處,早已不是士的路頭了。故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

  近有石經《大學》,虞山瞿元立考辨至為精核,其為偽造之書無疑。而管登之崛強不服,真所謂師不必賢於弟子。

  禮生自仁,如枝生自根,若以禮為仁,如以枝為根,便與複義無交涉。

  放其心,謂失其仁義之良心也。是個仁義之心,即常游於千里之外,正謂之存,不謂之放。不然,即常斂於徑寸之內,正謂之放,不謂之存。

  硜硜然小人哉!為庶民百姓等,以分位言,謂之小人。如庶民百姓而信果,硜硜然庶民百姓哉,亦可以稱士。若今之從政者,寧不軒然以大人君子自命,求小人之信果反無有,不可以其分位而算之為士。

  乍見怵惕、呼蹴,弗屑弗受,此人人之真心,非誠而何?這點真心,分分明明,當怵惕自怵惕,當羞惡自羞惡,一毫瞞昧他不得,互混他不得,非明而何?自誠明謂之性,謂此,他無謂也。就這分分明明一點真心,擴充以滿其量,何人不做至誠至聖?自明誠謂之教,謂此,他無謂也。

  有性無教,有天無人,如穀不苗,如苗不秀,如秀不實。不是有一般天道,又有一般人道,有一般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之聖人,又有一般擇善而固執之賢人。如無人道之擇執,其所中所得,不過電光石火之消息,天道且茫如,而惟聖罔念立狂矣。

  孟子據才以論性,人所為才,既兼三才,又靈萬物,人無有不才,才無有不善。以體謂之才性,以用謂之才情。以各盡其才,各成其才。其全謂之才德、才賢、才品、才能,其偏亦謂之才質、才氣、才智、才技、才調,並無有不可為善之才。告子不知有所謂才,故其論性,或等之梗直之杞柳,或比之無定之湍水,或以為不過食色,而夷之物欲之中,或並欲掃除仁義,而空之天理之外,但知生之謂性,而不知成之為性,即同人道于犬牛,而有所弗顧。孟子辭而闢之,與孔子繼善成性之旨,一線不移。宋儒小異,或遂認才稟於氣,又另認有一個氣質之性,安知不隳必為堯、舜之志?此憂世君子不容不辨。

  周子《太極圖說》,于孔子「易有太極」之旨,微差一線。程、張「氣質之性」之說,於孟子「性善」之旨,亦差一線。韓子謂軻之死,不得其傳,亦千古眼也。

  率從誠始,修從明始。自誠明,人人本體之明,故曰性;自明誠,人人工夫之誠,故曰教。

  愚不肖可與知能行,見在都有下手處,及其至而聖人不知不能,到底都無歇手處。

  習性,習慣成自然,以習為性,原非性也。氣質之性,一向使氣任質慣了,誤認以為性,原非性也。

  孔子四十而不惑,心理一。孟子四十不動心,心氣一。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不特氣壹動志為動心,志壹動氣亦總是動心。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心氣工夫一體成,天君泰然,百體從令,氣動即心動也。

  生知之生字,人人本體,學知之學字,人人工夫。謂生自足而無待於學,古來無如此聖人。

  鋪天徹地,橫來豎去,無非天命散見流行,即此是性,別無性也。孟子「莫非命也,順受其正」,譬如親造子命,喜怒惟親,而喜不忘,怒不怨,則子之順受其正。君造臣命,進退惟君,而進之禮,退以義,則臣之順受其正。天造人命,順逆惟天,生死惟天,興廢修短惟天,而修身以俟,則人之順受其正。天無妄命,即氣數,即義理,無氣數之非義理,《中庸》天命之謂性,亦如此。

  道之廢行皆命,譬時之晝夜皆天,要有行無廢,是有晝而無夜也。只晝裏也是這個天,而處晝底道理不同於夜,夜裏也是這個天,而處夜底道理不同於晝。晝應有為,宵應有得,日出宜作,向晦宜息。今或晝裏要做夜裏事,夜裏要做晝裏事,小人不知天命者,便如此。

  《中庸》其為物不貳,哀公問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天地人物總為一物。即物即理,《大學》格物,不消物上又生枝節,而添出理。

  只是這個身子,頓放得下,是謂克己;提掇得起,又謂由己。

  太極性也,兩儀質也,形色天性,聖人踐形。性質合而為道也,性質略有纖毫罅縫,斯謂之離。子思發明率性修道兩項工夫,一在耳目睹聞上,較勘離與不離,一在心術隱微上,較勘離與不離,到渾融合一而獨體露,斯即情即性,即吾身,即天地萬物,即中和,即位育。

  故者以利為本,小之無以利用出入,大之無以利天下,遠之無以利萬世。這故亦死粒已耳。學重溫故,一粒化成千百粒,五穀熟,民人育,是為孟子以利為本大旨。

  求在我者,天不在心外求,命不在身外者。求在外求,求天於心之外,求命於身之外。

  隱微二字,朱子訓作幾字,本《易傳》知幾、《孟子》幾希來。

  譬如一粒穀種,人人所有,只難得萌芽,既萌芽,又須萬分保護,培養到苗而秀,秀而實,方有收成。君子慎獨慎此。

  性,靈明也;慎,真情也。率以誠落脈,修以明入門。

  禪本殺機,故多好為鬥口語。儒者每染其毒而不自覺,何哉!

文介孫淇澳先生慎行

  孫慎行字聞斯,號淇澳,常之武進人。萬曆乙未進士第三人。授翰林院編修。四明挾妖書起大獄,先生以國體爭之。累遷至禮部侍郎。癸醜署部事,時福王已下明春之國之旨,然神宗故難有司,莊田給四萬頃。先生謂祖宗朝未有過千頃者,且潞王為皇上之弟,豈可使子加於其弟?皇貴妃又求皇太后止福王行,謂明年七十壽誕,留此恭祝。於是上傳改期。路人皆知福王必不肯行,但多為題目,以塞言者之口。先生謂福清曰:「此事不了,某與公皆當拚一死。」福清曰:「何至是?」先生曰:「非死何足以塞責?」乃集九卿,具公疏,待命闕下者二旬。先生聲淚俱迸,達於大內。福清亦封還內降。神宗為之心動。十二月二十二日,從皇貴妃索所藏文書,不肯出。明日又索,至酉刻,皇貴妃不得已出之。文書者,神宗許立貴妃之子,割臂而盟者也。至是焚於神前,二十八日遂降旨之國。代藩廢長立少,條奏改定;庚戌科場之弊,題覆湯賓、尹南、師仲罰處;宋儒羅豫章、李延平從祀孔廟;釋楚宗高牆二十三人,閑宅二十二人,皆先生署事所行也。甲寅八月回籍,小人中以京察。天啟初,召為禮部尚書。先生入朝,首論紅丸事,劾奸相方從哲,下九卿科道議。議上,奪從哲官,而戍李可灼。未幾,告歸。逆奄起大獄,以三案為刑書。挺擊王侍郎為首,移宮以楊忠烈、左忠毅為首,紅丸則以先生為首。兩案皆逮死,先生方戍寧夏,烈皇立,得不行。崇禎改元,用原官,協理詹事府,未上。後八年,有旨擇在籍堪任閣員者,先生與劉山陰、林鶴胎同召。至京而卒,年七十一。賜諡文介。

  先生之學,從宗門入手,與天寧僧靜峰,參究公案,無不了然。每從憂苦煩難之境,心體忽現。然先生不以是為得。謂:「儒者之道,不從悟入。君子終日學問思辨行,便是終日戒懼慎獨,何得更有虛閑,求一漠然無心光景?故舍學問思辨行,而另求一段靜存動察工夫,以養中和者,未有不流于禪學者也。」其發先儒所未發者,凡有數端,世說天命者,除理義外,別有一種氣運之命,雜糅不齊,因是則有理義之性,氣質之性,又因是則有理義之心,形氣之心,三者異名而同病。先生謂:「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氣運之行,無不齊也。而獨命人於氣運之際,顧有不齊乎哉?蓋一氣之流行往來,必有過有不及,故寒暑不能不錯雜,治亂不能不迴圈。以人世畔援歆羨之心,當死生得喪之際,無可奈何而歸之運命,甯有可齊之理?然天惟福善禍淫,其所以福善禍淫,全是一段至善,一息如是,終古如是,不然則生理滅息矣。此萬有不齊中,一點真主宰。」先生之所謂齊也。先生謂:「性善氣質亦善,以麰麥喻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氣;生意顯然成象,便是質。如何將一粒分作兩項?曰性好,氣質不好。蓋氣稟實有不齊,生而愚知清濁,較然分途,如何說得氣質皆善?然極愚極濁之人,未嘗不知愛親敬長,此繼善之體,不以愚濁而不存,則氣質之非不善可知。」先生之所以為善也。先生謂:「人心道心,非有兩項心也。人之為人者心,心之為心者道,人心之中,只有這一些理義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別有一種形氣之人心也。蓋後人既有氣質之性,遂以發於氣質者為形氣之心,以為心之所具者,此些知覺,以理義實之,而後謂之道心。故須窮天地萬物之理,不可純是己之心也。若然則人生本來祇有知覺,更無理義,只有人心更無道心,即不然亦是兩心夾雜而生也。」此先生之說長也。三者之說,天下浸淫久矣,得先生而雲霧為之一開,真有功於孟子者也。陽明門下,自雙江、念菴以外,總以未發之中,認作已發之和,謂工夫只在致和上,卻以語言道斷,心行路絕上一層,喚作未發之中。此處大段,著力不得,只教人致和著力後,自然黑窣撞著也。先生乃謂從喜怒哀樂看,方有未發。夫人日用間,豈必皆喜怒、皆哀樂?即發之時少,未發之時多,心體截得清楚,工夫始有著落。自來皆以仁義禮智為性,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為情,李見羅《道性編》欲從已發推原未發,不可執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而昧性,自謂提得頭腦。不知有惻隱而始有仁之名,有羞惡而始有義之名,有辭讓而始有禮之名,有是非而始有智之名,離卻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則心行路絕,亦無從見性矣。先生乃謂孟子欲人識心,故將惻隱之心指為仁之端,非仁在中而惻隱之心反為端也。如此則見羅之說不辨而知其非矣。蕺山先師曰:「近看孫淇澳書,覺更嚴密。謂自幼至老,無一事不合于義,方養得浩然之氣,苟有不慊則餒矣。是故東林之學,涇陽導其源,景逸始入細,至先生而集其成矣。」

  困思抄

  止即仁敬孝慈信,是至善也。豈惟道當止?抑亦人不能不止處?人不能舍倫之外別為人,亦不能舍倫之外別為學。日用人倫,循循用力,乃所謂實學,故特稱止。學者誰不識有人倫?但覺人倫外,尚複有道,盡倫外,尚複有學,即不可謂知止。即一出一入,精神終不歸歇,思致終不精詳,擾擾茫茫,如何有得止時?三代以下,道術不明久矣,只節義一途,尚在人倫內,然已多不合道者。至說道德,即未免悠悠空曠,若功利辭章,更想不到人倫地位。鳴呼!何不於知止求之?(《知止》)

  獨非獨處也,對面同堂,人見吾言,而不見吾所以言,人見吾行,而不見吾所以行,此真獨也。且慎獨亦不以念初發論,做盡萬般事業,毫無務外為人夾雜,便是獨的境界。斂盡一世心思,不致東馳西騖走作,便是慎獨的精神。(《自慊》)

  (舉世非之而不顧,擎拳撐腳,獨往來於天地之間,夫到得焉有所倚地位,方是慎獨。)

  夫以天之浩蕩,竟不知何處津涯?何從湊泊?直揭之斯昭昭,而天可括。且天道無窮,而曰及其無窮,豈真有積累乎?無窮者斯昭昭也,所謂為物不貳者也。夫吾之心,不有昭昭存耶?一念如是,萬念如是,一息如是,終古如是。蓋不盈寸而握天地之樞焉。(《昭昭》)

  (昭昭非小,無窮非大,猶之火然,一星之火,與燎原之火,無小大之可言。)

  哀與傷辨,哀性也,傷特情之私也。情愈用而日新,情一沉而立敗,即樂淫何莫不然!(《關雎》)

  世間人不誠,只為有思有勉。吾人立下要見得不思而得,不勉而中的實理,真切明白,是為擇善。擇久分明,將從前思勉心,一切放下,日用雲為,純是性真運用,是為固執。或謂思勉,何可不用?曰窮天地,亙古今,惟此一點,不容思勉處,默相感動,如何卻要思勉?古來忠孝節義,盡有殺身同,而精神光彩與不光彩,風聲磨滅與不磨滅,只一獨知獨覺之中,從容與勉強者,微不同耳。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種種工夫,正為思勉猝難去耳。曰:「若是,則世人俱不合思勉耶?」曰:「即世人亦何處用得思勉?譬如見入井惻隱,豈嘗思入井之可哀,而後勉為惻隱否?孩提愛敬,豈嘗思父兄之為親,而後勉為愛敬否?夫四海之當保,獨何異于孺子?天下之可達,豈獨遜於孩提?嗚呼!此可與知性者道也。」(《不思勉》)

  餘嘗驗之,若思嗜欲,未思而中若燔矣。思詞章,久之亦有忡忡動者。倘思道理,便此心肅然,不搖亂。若思道理,到不思而得處,轉是水止淵澄,神清體泰,終日終夜,更不疲勞,不知何以故?且思到得來,又不盡思的時節,不必思的境路,盡有靜坐之中,夢寐之際,遊覽之間,立談之頃,忽然心目開豁,覺得率性之道,本來元是平直,自家苦向煩難搜索,是亦不思而得一實證。(《慎思》)

  天理人情,原無兩項。惟循天理,即人情自安,所以為君子。中庸若徇人情,未免扳附天理。所以為小人反中庸。(《小人中庸》)

  人徒說戒慎恐懼是工夫,不知即此便是真性。丟卻性,別尋一性,如何有知性時?謂所不睹所不聞是天命,我要戒慎恐懼他,是天命與我身終粘連不上,一生操修,徒屬人為,又如何有至於命時?

  朱子雲:「所以存天理之本然。」天理,天命之性也,即是戒慎恐懼。君子戒慎恐懼,便為存,非是別有他物,而將此存之也。(以上《慎獨》)

  大凡運用無形,而純然有以自養者,謂之道,功能稍著,而灼然有以自見者,謂之事。今人之事,不知道即畢力劻勷,蓋世猷為,總謂之籩豆事耳。當時魯秉周禮,三家亦有學禮于夫子者。故曾子直欲奪其平生所最慎重者,而反之道,至比於有司四惡之科,其言絕痛。(《貴道》。)

  告子以生言性,執已發而遺未發,便是無頭學問。且以天命言性,正所謂凡聖同然,理義說心,而形體不與焉。言生則未免涉形體矣,烏可謂性?夫人之與禽獸異也,以形體觀,不啻相千萬矣,而孟子特謂之幾希,可見形體之異,聖賢不謂之異也。惟是義理之說,惟人有之,而禽獸不能,所謂幾希者也。今若以形體言性,則犬牛人同有生,便同有性。正如以色言,白之謂白,只一白,白羽、白雪、白玉亦同一白,而所謂幾希者,惡從見之?說者謂生非形體,特生機。夫既有生機,非無可指,既有可指,便非未發,正白之謂白之說也。然則生終不可言歟?曰性未嘗不生也,而實不可以生言也。如天地之大德曰生,德與性固有辨,曰大生,曰廣生,皆天地之用,用即已發,不可偏執為性也。且時行物生,天地位,萬物育,聖賢亦何嘗不言生?但從生言性,雖性亦生,從性言生,雖生亦性。雖性亦生,必至混人性于犬牛,雖生亦性,方能別幾希於禽獸。(《生說》)

  孟子性善,○。可使為不善,●。(上圈即性相近,下圈乃習相遠)

  告子無分,(善,○。不善●。)兩者不存,並性亦不立。

  宋儒○性即理。(才稟於氣,氣有清濁。○清賢,●濁愚。)右《言性圖》。

  (如此並衡,便把真性來做兩件。孟子說「性善」,即習有不善,不害其為性善。後人既宗「性善」,又將理義氣質並衡,是明墮「有性善、有性不善」與「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之說了。且告子說「無分」,雖不明指性體,而性尚在。後人將性參和作兩件,即宗性善而性亡。)

  孟子謂「形色天性也」,而後儒有謂「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夫氣質獨非天賦乎?若天賦而可以弗性,是天命之性,可得而易也。孟子謂「為不善,非才之罪也」,而後儒有謂「論其才,則有下愚之不移」。夫使才而果有「下愚」是,「有性不善」與「可以為不善」之說是,而孟子之言善非也。孟子謂「故者以利為本」,而荀子直謂「逆而矯之,而後可以為善」。此其非人人共知。但荀子以為人盡不善,若謂清賢濁愚,亦此善彼不善者也。荀子以為本來固不善,若謂形而後有氣質之性,亦初善中不善者也。夫此既善,則彼何以獨不善?初既善,則中何以忽不善?明知善既是性,則不善何以複擊之性?然則二說,又未免出入孟、荀間者也。荀子矯性為善,最深最辨。唐、宋人雖未嘗明述,而變化氣質之說,頗陰類之。

  今若說富歲凶歲,子弟降才有殊,說肥磽雨露,人事不齊,而謂麰麥性不同,人誰肯信?至所謂氣質之性,不過就形生後說,若稟氣于天,成形於地,受變於俗,正肥磽、雨露、人事類也,此三者,皆夫子所謂習耳。今不知其為習,而強系之性,又不敢明說性,而特創氣質之性之說,此吾所不知也。如將一粒種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氣,生意顯然成像,便是質。如何將一粒分作兩項,曰性好,氣質不好。故所謂善反者,只見吾性之為善而反之,方是知性。若欲去氣質之不善,而複還一理義之善,則是人有二性也。二之,果可謂性否?

  孟子諄諄「性善」,為當時三說,亂吾性也;又諄諄「才無不善」,恐後世氣質之說,雜吾性也。夫氣質既性生,即不可變化;與性一,亦無待變化。若有待變化,則必有不善。有不善,則已自迷於性善,其說可無論矣。獨無善無不善,今人尚宗述之,而以出自告子,又小變其說,以為必超善不善乃為善。嗚呼!此亦非孟子所謂善也。子曰:「人之生也直。」夫不待超而無不善,此則孟子所謂善也。《易》雲:「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詩》雲:「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此則孟子所謂「道性善」也。

  或疑:「既性善,氣質又同是善,下愚何以獨不移?」曰:「此自賊自暴自棄之過,非氣質之過也。」「然則生知、學知、困知,又何不同?」曰:「此孔子所謂‘性相近’者也,相近便同是善中,亦不可一律而齊。」「然則性之反之可謂同乎?」曰:「孟子蓋以湯、武合堯、舜,非以堯、舜劣湯、武也。正所謂同是善中,不可一律齊者也,終不害為知之一。辟如水有萬派,流性終同,山形萬狀,止性終同。故人人可為堯、舜,同故也。或相倍蓰而無算,不能盡其才,此則異耳。聖賢見其異,而知其同;諸說迷其同,而執其異;後儒既信其同,又疑其異。故其言性也,多不合。」(以上《氣質辨》)

  告子言性,曰「杞柳」,柳最易長;曰「湍水」,水最易動;曰「生之謂性」,生其活機;曰「食色性也」,食色其實用。而合之無善無不善,益不可指著。使庸常者由之,而日見吾心之感應,其宜人情者此言。使賢智者知之,而默見吾性之流行,其超人情者亦此言。蓋以圓活教人,自謂見性極真,不知誤天下愈甚。流俗既以濟其私,迷不知檢防,高明益以神其見,蕩無所歸著。嗚呼!舍善無性,舍明善無率性,宋儒之直提此者,吾得「立本」之說焉,明儒之直提此者,吾得「良知」之說焉。

  告子之「兩不得勿求」,非真任之不得也,其宗旨當在不得之先,不使至於不得耳。只是聖賢之道,存心兢業,當在預養,惟恐一不得也。及其不得,則皇皇焉,困心衡慮,而亟為自反之圖。夫其皇皇焉,困心而衡慮者,正告子之所謂「動心而深弗欲」者也。不知惟動於不得,而後不動於其無不得者真。(以上《告子》)

  孟子只非義外,並不曾說義內,何則?義原不專內也。告子既墮外一邊,我若專墮內一邊,二者均屬偏見。(《義外》)

  必有事而正,此徒正事耳。心慊,則行事自能合義。若止正事,補東缺西,得此失彼,恐非集義之道。且心不先慊,縱外事雖正,中可勿餒乎?恐亦非浩然之路。(《勿正》)

  中和尚可分說,致中和之功,必無兩用。未發一致中和,已發一致中和,辟如天平有針為中,兩頭輕重鈞為和,當其取鈞,非不時有斟酌,到得針對來,煞一時事。且鈞而相對,是已發時象。如兩頭無物,針元無不相對,更是未發時象。看到此,孰致中,孰致和?何時是致中,何時是致和?君子只一戒懼不忘,便中和,默默在我,便是致字,無兩條心路。(《致中和》)

  凡學問最怕拘板,必有一種活動自得處,方能上達。天地間之理,到處流行,有可見,有不可見;有所言,有所不能言。不是以心時時體會,有活動機括,焉能日進日新?故須時習。若止認作服習重習,專有人工,絕無天趣,即終身從事,轉入拘板。(《時習》)

  人心道心,非有兩項心也。人之為人者心,心之為心者道,人心之中,只有這一些理義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別有一種形氣之人心也。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幾希,微孰甚焉!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僅此幾希,危孰甚焉!惟精者精察此微,惟一者緊守此微。中即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也,非天下之至中,不能持天下之至危,然非天下之至微,不足言天下之至中。戒慎恐懼,危微也;慎獨,精一也;致中和,允執中也。若謂心有兩,而以人心與道心對,則將以一去一而為中乎?將盡脫二者之外而為中乎?抑亦參和二者之間而為中乎?吾勿敢信。今以人心為形氣之心,若屬邪妄一邊,殊不知心原無有邪妄的。如《論語》一書,有四心字,自許以「從心」,許回以「其心」,荷蕢稱「有心」,戒人以「無所用心」是也。《大學》言「正心」,只雲「心不在焉」。《孟子》言「放其良心」,又「陷溺其心」,並未嘗言心有不好的。至於正與不正,便只說胸中,不言及心;小人不善,便只說如見肺肝。後人惟見有氣質之性,故因生出一種形氣之心,與孔、孟心性處頓異。(《中》)

  格字諸家訓釋頗異,若以為格非心,則侵誠,且不先知,如何辨得非心出?若以為格式,則侵正修,且不先知,卻認何者是格式?若以為感格,則侵齊治平,且不先知,豈能念得我所以感格人,人所以感格於我的道理?故知格物是《大學》實功,窮理是格物定論。《易》曰:「君子窮理盡性」,窮理即窮吾性之理也。陽明說致良知,才是真窮理。(《格物》)

  「利義如何辨?」曰:「不為不欲,此義之善也。反是即利。」「不為不欲,又如何辨?」曰:「無為元吾所不為,無欲元吾所不欲,此所謂性善也。吾人只有這一些可以自靠,反求而即得。」(《義利》)

  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欲人識心,故將惻隱之心指為仁之端,非仁在中,而惻隱之心反為端也。孟子又說「仁義禮智根於心」,若仁在中,而惻隱之心反為端,是應言心根於德,不應言德根於心也。若心根於德,則百方求德,心恐有不真之時;惟德根於心;則一味求心,德自無不真之處,故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一書,專為性善說也。然則仁義禮智,可謂非性乎?曰:《中庸》言性之德也,謂之德則可,謂之即性則不可。于文生心為性,惟性善,故心善,心善,故隨所發無不善,而有四端。端者倪也,有端倪不可不窮分量,故須擴充,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擴而充之,便是盡心。知仁義禮智之根於心,便是知性,若仁在中,而惻隱之心反為端,是應言反求,不應言擴充也。(《四端》)

  天理之流行即氣數,元無二也。故善降祥,不善降殃,正「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者也。若小人不知天命,則妄意為之,而未必為,妄意致之,而未必至,而不免行險以僥倖。

  萬有不齊之內,終有一定不移之天。天無不賞善者也,無不罰惡者也,人無不好善惡惡者也。故曰「天命之謂性」。(以上《知命解》)

  常人不知禍福,只為見善不明。至誠既明善,辟如天下百工技藝,苟一造其至,即成敗得失分數,便可以逆計,無不審。致誠盡民物,窮古今,貫幽明,洞天地,不過若民情日用之在目前,最是了了,又何不先知?

  道者至誠知之,人人亦可以與知之者也。非知人所不能知,而以為異也。人不共知,便知到極頭,終是有隔礙處。(以上《先覺辨》)

  《大學》一書,無非格物也,豈必另言所謂致知?只是知修身為本,更無別有知處。誠意者,知修身為本,即實修身為善,去不善,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方是人之一身意為主。今人不把知修身作致知,卻視明明德於天下之外,尚別有一種學術,一番見解,方為致知,所以《大學》不明。(《大學》)

  世間人凡有所為,便可見;凡有所言,便可聞。且當其為時,無不欲人見者;當其言時,無不欲人聞者。夫即此欲見欲聞心腸,並可見可聞的事業,其於世能斡旋幾何鬼神?世間伎倆功能,一切超越,而於天載無聲無臭者冥合幽贊。所謂誠者,善是也。人之仰鬼神,只為能福善禍淫,鬼神之所以福善禍淫,全是一段至善。故福而不敢喜,禍而不敢怨,祈福免禍,而終凜凜不敢必。倘一出乎誠,便入乎偽,偽則感格幾關,自然阻礙,縱有功用,總不出向來見聞窠臼。故德到鬼神作用,才無蹤跡;至誠到合鬼神精神,才無滲漏。(《鬼神》)

  至誠,誠也;至聖,明也。致曲所以誠,崇禮所以聖也。曲者何?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是也。發育峻極皆此也。凡禮到委曲至處,便充周布濩,君子以致曲為實心,以崇禮為能事,即覆物、載物、成物之業,俱不出議禮、制度、考文之外也。故聖,誠禮之至也;戒慎恐懼,禮之精也;無忌憚,禮之反也。(《致曲》)

  與知之知,即聖人之知;能行之行,即聖人之行。特言愚不肖者,見人人皆可以為聖也。大約聖賢所謂知能,從本根上論,不從枝葉上論,若以枝葉論,而愚不肖有時窮矣。惟以本根論,而率性固未嘗不同也。(《與知》)

  昔人言中,第以為空洞無物而已,頗涉玄虛。但言未發,不及喜怒哀樂,即所謂未發者,亦屬影響,至謂人無未發之時,才思便屬已發。以予觀之,殊不然。夫人日用間,豈必皆喜怒皆哀樂?即發之時少,未發之時多。若今人物交私梏,即發之時少,未發而若發之時多矣。然謂人無未發,則終不可。今無論日用間,即終日默坐清明,無一端之倚著,有萬端之籌度,亦便不可謂之發也。但所謂未發者,從喜怒哀樂看,方有未發。夫天地寥廓,萬物眾多,所以感通其間,而妙鼓舞之神者,惟喜怒哀樂。如風雨露雷,造化所以鼓萬物而成歲;慶賞刑威,人主所以鼓萬民而成化也。造化豈必皆風雨露雷之時?人主亦豈必皆慶賞刑威之日?故說有未發之中,正見性之實存主處。今若以為空洞無物而已,是將以何者為未發?又將以何者為中?而天地萬物之感通,其真脈不幾杳然無朕耶?且所謂致中者,又從何著力?毋乃兀坐閉目,以求玄妙,如世之學習靜者乃可耶?夫惟君子知未發之非空虛,方見性之實知,人生未發之時多,而所謂慎獨立本者,無時無處不可致力,方見盡性之為實。延平每教人靜坐觀中,但入門一法,非慎獨本旨也。慎獨者居處應酬日用間,無在非是。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若靜坐觀中,止是居處一義。(《未發解》)

  古來未有實言性者,中和是實言性處,後人求之不得,往往虛言性,以為無可名。獨《禮記》雲「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一句,儒者多宗之。周子作《太極圖》,以為聖人主靜,立人極。至豫章、延平,每教人靜坐觀中,看未發氣象。予用工久之,覺得求未發之中,是至誠立大本真學問要領,然將一靜字替中字,恐聖學與儒學便未免於此分別。宋儒只為講一靜字,恐偏著靜,故雲:「靜固靜也,動亦動也。」苦費分疏幫補。聖學說中,便無偏靜氣象,不必用動字幫補。凡學問一有幫補,則心思便有一半不滿處,費了籌度;躬行便有一半不穩處,費了調停。聖賢即率性而行,便為道,故雲:「致中和不於中處調和,亦不於和處還中,徹始徹終,要在慎獨。」(《性說》)

  平旦之氣、夜氣,二者皆就常人身上說,聖賢便善養浩然之氣,何止平旦與夜?即日夜之所息,亦就常人說,君子便自強不息。且平旦之氣與夜氣,尚有辨。平旦是人已覺之時,自家做得一半主了;至夜氣乃沉沉熟睡之時,自家做不得主,全是靠天的。故有平旦之氣,尚是清明一邊人,至無平旦之氣,方才說夜氣,可見人縱自絕,而天尚未嘗深絕之也。若夜氣足以存,猶不失為可與為善的,可見氣善是才善處。(《氣說》)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夫世變江河,新新無盡,而惟是本真,固有純粹至善,聖人之所不能獨,愚不肖之所不能無,故曰故也。(《故》)

  慎獨義

  所不睹所不聞者,終日睹聞,未嘗睹聞;終身睹聞,無可睹聞,此是心體,未是獨也。惟君子戒慎恐懼,一乎是所,絕無他馳,一敬為主,百邪不生,一念常操,萬用畢集,真覺有隱有微,時時保聚,有莫見,有莫顯,種種包涵,繼善成性之所,正富有日新之所,乃名為君子慎獨。(《不睹不聞》)

  有千萬其心思,而不失為獨;有孤寂其念慮,而不名為獨。是在戒慎不戒慎之間,不問其應酬與靜居也。凡人不過妄臆寸心影響之為獨,君子直是終身率性保合之為獨,故知慎獨難也。蓋人一心之隱見微顯,便是萬事之隱見微顯,萬事之隱見微顯,便是萬物之隱見微顯,並從所不睹所不聞中流注獨也。若不識戒慎恐懼真脈者,則何知有隱?何知有見?何知有微?何知有顯?此中多歧百出,不可勝原,萬事萬物都無歸著,我心亦總無歸著已矣。故知慎獨難也。(《莫見》)

  中和之名可分也,中和之實不可分也,即致中和之功,更無可分也。總歸之一,戒懼慎獨。惟戒懼則不睹不聞之所,而天地為昭,萬物同體,隱見微顯之獨,為主持者,明明矣。此中和所為致也。夫君子之喜以天下,怒以天下,哀以天下,樂以天下,豈虛為見而已哉!吾中心當其默覺其然,而覺民之無不共此同然者,是之為大本達道,是之謂慎獨。(《中和》)

  戒慎恐懼與忌憚,未可並視也。戒慎恐懼者,操持之至性,非君子不純。而忌憚者,天性之真心,雖眾人無不動者也。眾人之真心,便是君子之大道。(《無忌憚》)

  凡學道者,多從空墮,如鳥欲高飛,而罟則網之,獸欲奔趨,而阱則錮之,此皆妄逐於空,而不知道之有實也。夫天實有是命,故吾性實有是善,吾性實有是善,故吾道須實行是善。善只有一,更無他也,有他即空,一念不實,則萬念皆空,吾心又安複有獨?(《罟獲》)

  仰之彌高,蓋言天也;鑽之彌堅,蓋言地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蓋言四方也。求之于天地四方而不得,則所謂握天地四方之極者何?中也。此所謂擇乎中庸,不睹不聞之所之為戒懼也。得一善,博文約禮也。文王之為文,君子之崇禮,蓋隱見微顯之會諸此也。常人多以無形無象索中,顏子並以有形有象觀中,故於高堅前後中,指出文禮。即夫子亦決不欲以無形無象言中,故曰「不踰矩」,矩者方而不易,即文禮之可循循者也。若虛圓彷彿,豈惟不知從心之矩,亦不知卓爾之立之所。(《回之為人》)

  若以為我心即道,道即我心,則執己而不化,其於道也,不啻千里,違矣。此乃後世人之言道,非夫子之視道也。故曰「不遠人」,人與道,俱概言其在人者也。曰「違道不遠」,惟恐有違,專言其在己者也。(《忠恕》)

  凡言子者,不在其為子,而在其能事父;凡言臣者,不在其為臣,而在其能事君。故曰「道不遠人」。人者對我而言,惟我能以人之心為人,方能以我事人之心為道。未有遠於事父而可言子者也,未有遠於事君而可言臣者也。道由我,不睹不聞處戒慎,知人心即道。不見幾微間隔,方為不遠。《大學》說為人君,為人臣,為人父,為人子,與國人交,詳言人者,見仁敬孝慈信,非我自為也,是不遠人之義也。(《不願》)

  有餘不足,聖人非從言行參酌,戒慎恐懼,直從不睹不聞之參酌,覺少不合此心之中,便不合人心之庸,而性命乖。(《不足》)

  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此以道為懸,而身趨之,如不及者也。的然而日亡,此己以為懸,而欲人趨之,如不及者也。故雲有常儀的則,羿、逄蒙以五寸為巧,無常儀的則,以妄發而中秋毫為掘。夫天命之中有常,即吾率性之正鵠,自有常,庸德庸言,素位昭然,分寸不可踰越。君子戒慎恐懼,兢兢難為湊合,不敢妄發。彼行險之小人,蓋妄發而自命秋毫之中者也。(《正鵠》)

  人之為道,道行於世,須盡合諸人人。鬼神之為德,德藏乎心,獨有鬼神可合。(《鬼神》)

  凡作為于外陰一邊,屬地道,敏政極之,順親,順地道也。主宰于中陽一邊,屬天道,誠身極之,明強,明強天道也。(《人道》)

  凡世之有形有色者誰?非目可睹、耳可聞者耶?《中庸》獨於所不睹、所不聞中,抽出一點戒慎恐懼真心,以成吾慎獨之實,而謂之率性修道,故曰「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夫《孟子》所謂踐形,《中庸》所謂修身也。形不踐,則天性為虛,身不修,則形色為妄。因知《中庸》凡言知者,皆知性也。所謂生知者,乃心為主,而一見形色,即知天性者也;所謂學知者,乃心不為主,而先求天性,方知形色者也;所謂困知者,又追逐形色,而苦苦求心,乃還見天性者也。總以戒慎恐懼,操心,則性自無不知。世人縱有不易知之性命,乃有不可操之本心耶?(《生知》)

  戒慎恐懼,齊也;不睹不聞,而洞隱見微顯之幾,明也。齊明者,一而無他雜者也。(《齊明》)

  天下之大本,無可指名,儒者遂有主靜之說。夫主靜者,依然存想別名耳。而於中心之靜,何如主也?以為常惺惺是一法,毋乃涉於空虛無著乎?細繹《中庸》誠身,有道明善,終是入門。明善者,全體為明,非偏智之明也;誠身者,全德為誠,非偏信之誠也。夫聖人未有不以誠合道者也,則未有不以明合誠者也。君子戒懼,即勤勤學問思辨行,總為求明用,其與抱一空虛無著之心,而號為常惺惺者,不大有間乎?況惺惺亦知覺一邊,則何如明善之為確也?天然之明覺,定從研窮之明覺而開,研窮之明覺,實由天然之明覺而融,是為明善,是為誠身。(《明善》)

  《中庸》工夫,只學問思辨行,用力首戒慎、恐懼、慎獨,只要操此一心,時時用力,時時操心,原非空虛無實。如世說戒懼是靜而不動,慎獨是未動而將動,遂若學問思辨行外,另有一段靜存動察工夫,方養得中和出。不知是何時節?又不知是何境界?只緣看未發與發,都在心上,以為有漠然無心時,方是未發,一覺纖毫有心,便是發,曾不於喜怒哀樂上指著實。不知人生決未有漠然無心之時,而卻有未喜怒、未哀樂之時,如正當學問時,可喜怒、可哀樂者未交,而吾之情未動,便可謂之發否?是則未發時多,發時少。君子戒懼慎獨,惟恐學問少有差遲,便於心體大有缺失,決是未發而兢業時多,發而兢業於中節、不中節時少。如此看,君子終日學問思辨行,便是終日戒懼慎獨,何得更有虛閑求一漠然無心光景?夫中和為大本達道,並稱天下,正欲以天下為一身,不欲外一身於天下也。(《博學》)

  洗心者,戒慎恐懼也。心本純一,愈戒懼則愈無庛者也。退藏者,所不睹不聞也。心本內斂,愈戒慎則愈不放者也。心猶近前,洗之而退以藏則後,故雲密。(《如神》)

  今人說天命者,多以理義氣數並言。夫首言天命,而繼以率性修道,謂理義也。俟命受命,疑兼氣數,乃俟必居易,受必大德成德,謂理義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疑理義氣數渾言,而曰「文王之德之純,純亦不已」,則亦專言理義,而未嘗兼氣數也。夫所謂不已者,何也?理義立,而古今旦暮,相推相蕩其間,而莫之壅閼者,氣也;理義行,而高下長短,日乘日除其間,而莫之淆混者,數也。故曰「至誠無息」,謂理義之純而無息,而氣數為之用也。君子為善,稟授如是,受成亦必如是,是謂戒慎恐懼。而不然者,初以雜糅誣性,而理義不能主持,繼以參錯無命,而氣數得為推諉。真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於穆不已》)

  不戒懼,則隱見微顯之獨,若疑有,若疑無,而精微終涉想像;能戒懼,則不睹不聞之所,為常存,為常運,而精微覺實可操持。(《盡精微》)

  人何嘗不望新知,但不識吾故。引水不導其源,則必塞;植木不沃其根,則必蹶。培造化生機,祇有一溫;暢人心生理,祇有一知。(《溫故》)

  人惟即乎心之安者為中,由乎中之節者為道,任情起見,便有過不及。(《崇禮》)

  乾動坤靜,而《易》言乾之靜專動直,坤之靜翕動闢,動靜合言者何?說者以為北辰居所,是天之靜。予以為主宰之靜,非運行之靜也。《中庸》曰「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是運行之靜,所以合主宰之靜也。說者以為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是地之動。予以為運行之動,非主宰之動也。《中庸》曰「地道敏樹」,是運行之動,所以合主宰之動也。天地之德,不分動靜;君子戒慎戒懼,原未嘗分動靜。(《天地》)

  睹聞起念,聰明便不固。大約聰明不固處,是賢處,是智處,是愚處,是不肖處。近世之欲固聰明者,非不內斂心思。而不知所謂戒慎恐懼,真屏其耳目,使不聰明,又何固焉?(《固聰明》)

  不睹不聞,有隱,隱而有見,見而有微、有顯,乃心路中遞相次第。萬物未生為隱,初出為見,端倪為微,盛大為顯,實不睹聞為骨子,故總謂之獨。君子慎獨,如物栽根時生意潛藏,後來包畜無窮景象。(《闇然》)

  經綸立本,原非兩事。惟戒慎以立大本,則凡所經綸,皆其不睹中實事也。惟恐懼以立大本,則凡所經綸,皆其不聞中實事也。若欲先立本,後經綸,則先有一道以棲其心于寧靜之地,複有一道以調其心於日用之紛,是將以道為二,以心為二,而仁淵天不得,還為一也。何名獨?(《立大本》)

  文鈔

  《傳》雲:「國將興聽於民,國將亡聽於神。」則是恃鬼神之道,反不免廢人之道;惟盡人之道,便可合鬼神之道。人之道廢,鬼神未有應者也;人之道盡,鬼神未有不應者也。其有為處,即鬼神之為;其才能處,實鬼神牖之才能,在事事各有檢防,各有靈向。(《鬼神論》)

  《易》雲「利貞」者,性情也。又雲:「各正性命」。夫性其命者,所以合天,性其情者,所以坊人。其本則所謂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而世說天命者,若除理義外,別有一種氣運之命,雜糅不齊者。然因是則有理義之性,氣質之性。又因是則有理義之心,形氣之心。三者異名而同病。總之不過為為不善者作推解說。夫世之為善者少,而不為善者多,則是天之生善人也少,而生不善人也多,人之得性情之善於天也少,而得性情之不善於天也多。誣天誣人,莫此為甚,以是有變化氣質之說。夫氣質善,而人順之使善,是以人合天,何極易簡?若氣質本有不善,而人欲變化之使善,是以人勝天,何極艱難?且使天而可勝,即荀子矯性為善,其言不異,而世非之何哉?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氣運之行,無不齊也。而獨命人於氣運之際,顧有不齊乎哉?《中庸》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夫使天果不齊,是純獨文之所有,而舉世性情之所無也。又非獨舉世性情之所無,而亦天命之所本無也。將所謂純粹精者,何在乎?(《命說》)

  人心為嗜欲所迷障,昏昏無返還處,故不到煩惱痛切,即本心不出。若口說做好念好,尚隔幾層影向。以此悟儒者欲主靜,方見心體,猶是入門法。凡餘所為恍惚臆見者,皆日中煩惱時也。(《自記》)

  心盡則心正,心正則道明,若祇論道之明不明,不論心之盡不盡,而旁皇出入間,毋乃反鏡索照?(《論楊墨》)

  學問思辨行,時時用力,一而有宰,密而不疏,是所以為戒懼慎獨,所以為居敬。決無抱一空虛無著之心,為常惺惺事。

  仁屬愛,愛即煦煦姑息之見,未免乘焉而溺。一切妻妾宮室,得我之私心,為之惑亂。其所以自愛,適所以自戕賊,何況愛人?孟子故將捨生取義,決斷關頭,而求放心之一脈始清。

  朱子雲:「悟之一字,聖門殊未嘗言。予思夫子默識,蓋別之學與誨也。凡事物見其當然,即知其為當然,故默識即多見而識也,非悟之謂也。近世賢達多從悟入,陸子之直言大道,蓋亦天質之然。真聖人之體,而非從悟入者也。」朱子師延平,而未嘗述靜坐為教,以為指訣。自龜山至老,若存若亡,終無一的實見也。蓋朱子力肩聖書,專以聖門多聞多用力,而未嘗以悟為學如此。

  夫吾之喜以天下喜,怒以天下怒,哀樂以天下哀樂,直與天地同流,萬物同趣者,此真性也。即未發時,常薰然盎然,有一段懇至不容已處,中也。所謂天下之大本也,即肫肫、淵淵、浩浩,在至誠功用之極固然,而凡民稟賦之初,亦未有不然者也。即今人陷溺之後,亦未有不可還其固然者也。(以上《讀語錄》。)

  伊川論性,謂惡亦性中所有,其害不淺。(《論莊》)

主事顧涇凡先生允成

  顧允成字季時,別號涇凡,兄則涇陽先生也。與涇陽同游薛方山之門。萬曆癸未,舉禮部。丙戌廷對,指切時事,以寵鄭貴妃、任奄寺為言。讀卷官大理何源曰:「此生作何語?真堪鎖榜矣。」禦史房寰劾海忠介,先生與諸壽賢、彭遵古合疏,數寰七罪,奉旨削籍。久之,起南康府教授。丁憂。服闋,再起保定府教授。曆國子監博士,禮部主事。詔皇太子與兩皇子並封為王,先生又與岳元聲、張納陛上疏極諫,責備婁東。已而趙忠毅掌計,盡黜政府之私人。婁東欲去忠毅,授意給事中劉道隆,謂拾遺司屬不宜留用,因而忠毅削籍,太宰求去。先生又與于孔兼、賈岩、薛敷教、張納陛抗疏,犯政府,皆謫外任。先生判光州。是時政府大意在遏抑建言諸臣,尤遏抑非台省而建言者。先生上書座師許國,反覆「當世但阿諛、熟軟、奔競、交結之為務,不知名節行檢之可貴,聖怒可攖,宰執難犯。言路之人襲杜欽、谷永附外戚,而專攻上身之故智,以是而禁人之言,猶為言路不塞哉!」布衣瞿從先,為李見羅頌冤,進唐曙台《禮經》,先生皆代為疏草,惟恐其不成人之美也。光州告假歸,十有四年,所積俸近千金,巡撫檄致之,先生不受。丁未五月卒,年五十四。

  平生所深惡者鄉願道學,謂:「此一種人,占盡世間便宜,直將弑父與君種子,暗佈人心。學問須從狂狷起腳,然後能從中行歇腳,近日之好為中行,而每每墮入鄉願窠臼者,只因起腳時,便要做歇腳事也。」鄒忠介晚年論學,喜通融而輕節義,先生規之曰:「夫假節義乃血氣也,真節義即義理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義理之怒不可無。義理之節氣,不可亢之而使驕,亦不可抑之而使餒。以義理而誤認為血氣,則浩然之氣,且無事養矣。近世鄉願道學,往往借此等議論,以銷鑠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遠。」一日,喟然而歎,涇陽曰:「何歎也?」曰:「吾歎夫今之講學者,恁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講學耳。」涇陽曰:「然則所講何事?」曰:「在縉紳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傳食諸侯一句。」涇陽為之慨然。涇陽嘗問先生工夫,先生曰:「上不從玄妙門討入路,下不從方便門討出路。」涇陽曰:「須要認得自家。」先生曰:「妄意欲作天下第一等人,性頗近狂,然自反尚是硜硜窠臼,性又近狷。竊恐兩頭不著。」涇陽曰:「如此不為中行,不可得矣。」先生曰:「檢點病痛,只是一個粗字,所以去中行彌遠。」涇陽曰:「此是好消息,粗是真色,狂狷原是粗中行,中行只是細狂狷。練粗入細,細亦真矣。」先生曰:「粗之為害,亦正不小,猶幸自覺得,今但密密磨洗,更無他說。」涇陽曰:「尚有說在,性近狷,還是習性;情近狂,還是習情。若論真性情,兩者何有?于此參取明白,方認得自家。既認得自家,一切病痛都是村魔野祟,不敢現形于白日之下矣。」先生遲疑者久之,而後曰:「豁然矣。譬如欲適京師,水則具舟楫,陸則備輿馬,徑向前去,無不到者。其間倘有阻滯,則須耐心料理,若因此便生懊惱,且以為舟楫輿馬之罪,欲思還轉,別尋方便,豈不大誤!」涇陽曰:「如是!如是!」先生嘗曰:「吾輩一發念,一出言,一舉事,須要太極上著腳,若只跟陰陽五行走,便不濟事。」有疑其拘者,語之曰:「大本大原,見得透,把得住,自然四通八達,誰能拘之?若於此糊塗,便要通融和會,幾何不墮坑落塹,喪失性命。」故先生見義必為,皆從性命中流出。沈繼山稱為「義理中之鎮惡,文章中之辟邪」,洵不虛也。

  小辨齋劄記

  學者須在暗地裏牢守介限,不可向的然處鋪張局面。

  逆詐億不信五字,入人膏肓,所謂殺機也。億逆得中自家的心腸,亦與那人一般;億逆得不中那人的心腸,勝自家多矣。

  人心惟危,王少湖曰:「危之一字,是常明燈,一息不危,即墮落矣。」朱子嘗曰:「孟子一生,費盡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尋四字。今日講學家,只成就枉尺直尋四字。」愚亦曰:孟子一生,費盡心力,只破得無善無惡四字。今日講學家,只成就無善無惡四字。

  三代而下,只是鄉願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雖不犯乎弑君弑父,而自為忒重,實埋下弑父弑君種子。

  無善無惡本病,只是一個空字,末病只是一個混字。故始也,見為無一之可有;究也,且無一不可有。始也等善於惡,究也且混惡於善,其至善也,乃其所以為至惡也。

  《離》九三曰:「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凶。」歌為樂生者也,嗟為憂生者也,言人情憂樂只在軀殼上起念,不如此則如彼。不知人生世間如日昃之離,有幾多時節,何為靠這裏尋個憂樂?凶之道也。

  自三代以後,其為中國財用之蠹者,莫甚於佛、老,莫甚于黃河。一則以有用之金,塗無用之像;一則以有限之財,填無限之壑。此所謂殺機也。

  發與未發,就喜怒哀樂說,道不可須臾離,何言發未發也?程子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言人分上事;若論道,則萬物皆具,更不說感與未感。」最為的當。

  焱祚之促,小人促之也;善類之殃,小人殃之也;紹聖之紛更,小人紛更之也。今不歸罪於小人,而反歸罪於君子,是君子既不得志於當時之私人,而仍不得志於後世之公論。為小人者,不惟愚弄其一時,仍並後世而愚之也。審如其言,則將曰「比干激而亡商,龍逢激而亡夏,孔子一矯而春秋遂流為戰國,孟子與蘇秦、張儀分為三党,而戰國遂吞于呂秦」,其亦何辭矣!

  南臬最不喜人以氣節相目,仆問其故,似以節義為血氣也。夫假節義乃血氣也,真節氣即理義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怒不可無。理義之節氣,不可亢之而使驕,亦不可抑之而使餒。以義理而誤認為血氣,則浩然之氣,且無事養矣。近世鄉願道學,往往借此等議論,以銷鑠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汙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遠。(以上《論學書》)

  心學之弊,固莫甚於今日,然以《大學》而論,所謂如見肺肝者也,何嘗欺得人來?卻是小人自欺其心耳。此心蠹也,非心學也。若因此便諱言心學,是輕以心學與小人也。《鹹》九四不言心,而彖曰「感人心」,則鹹其心之義也。《艮》六四不言心,而象曰「思不出其位」,則艮其心之義。其曰貞吉,則道心之謂,曰「憧憧」,則人心之謂也。「艮其身」,亦猶《大學》之揭修身,蓋心在其中矣。何諱言心之有?乃曰:「心意可匿,身則難藏。」其不本正心誠意,而本修身,殆有精義,不免穿鑿附會矣。

  近言調攝血氣,喜怒不著,自有調理。此知足下心得之深,直透未發前氣象,即六經且為註腳矣。但恐此意習慣,將來任心太過,不無走作,其害非細。足下必曰:「聖賢之學,心學也,吾任吾心,何走作之有?」不知道心可任也,心不可任也,道心難明,人心易惑。弟近來只信得《六經》義理親切,句句是開發我道心,句句是喚醒我人心處。學問不從此入,斷非真學問;經濟不從此出,斷非真經濟。

  陽明提良知,是虛而實;見羅提修身,是實而虛。兩者如水中月,鏡中花,妙處可悟而不可言。所謂會得時,活潑潑地;會不得,只是弄精魂。

  昔之為小人者,口堯、舜而身盜蹠;今之為小人者,身盜蹠而罵堯、舜。

  名根二字,真學者痼疾。然吾輩見得是處,得做且做,若每事將此個題目光光抹摋,何處開得口、轉得身也?

  根原枝委,總是一般,大趨既正,起處既真,信目所視,信口所哦,頭頭是道,不必太生分別。

  平生左見,怕言中字,以為我輩學問,須從狂狷起腳,然後能從中行歇腳。凡近世之好為中行,而每每墮入鄉願窠臼者,只因起腳時便要做歇腳事也。(以上《與彭旦陽》)

太常史玉池先生孟鱗

  史孟鱗字際明,號玉池,常州宜興人。萬曆癸未進士。官至太常寺少卿,三王並封旨下,先生作問答上奏。乙卯張差之變,請立皇太孫,詔降五級,調外任。先生師事涇陽,因一時之弊,故好談工夫。夫求識本體,即是工夫,無工夫而言本體,只是想像蔔度而已,非真本體也。即謂先生之言,是談本體可也。陽明言無善無噁心之體,先生作性善說闢之。夫無善無噁心之體,原與性無善無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無不善,安得雲無?心以氣言,氣之動有善有不善,而當其藏體于寂之時,獨知湛然而已,安得謂之有善有惡乎?其時楊晉菴頗得其解,移書先生,謂錯會陽明之意是也。獨怪陽明門下解之者,曰「無善無惡斯為至善」,亦竟以無善無惡屬之於性,真索解人而不得矣。

  論學

  今時講學,主教者率以當下指點學人,此是最親切語。及叩其所以,卻說饑來吃飯、困來眠,都是自自然然的,全不費工夫,學人遂欣然以為有得見。學者用工夫,便說多了,本體原不如此,卻一味任其自然,任情從欲去了,是當下反是陷人的深坑。不知本體工夫分不開的,有本體自有工夫,無工夫即無本體。試看樊遲問仁,是向夫子求本體,夫子卻教他做工夫。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凡是人於日用間,那個離得居處、執事、與人境界?第居處時,易於寬舒縱肆,若任其自然,都只是四肢安逸便了。即此四肢安逸,心都放逸了,那討得仁來?一恭了,則胸中惺然不昧,一身之四肢、百骸,血脈都流貫了吾心,自然安安頓頓,全沒有放逸的病痛。這不是仁是恭,卻是居處的當下。執事時,易於畏難苟安,若任其自然,都只是苟且忽略便了,即此苟且忽略,心都雜亂了,那討得仁來?一敬了,則胸中主一無適,萬事之始終條理,神理都貫徹了吾心,自然停停當當,全沒有雜亂的病痛。這不是仁是敬,卻是執事的當下。與人時,易生形骸爾我,若任其自然,都只是瞞人昧己去了,即此瞞人昧己,心都詐偽了,那討得仁來?一忠了,則胸中萬物一體,人己的肝膽肺腸、精神都淪洽了吾心,自然無阻無礙,全沒有詐偽的病痛。這不是仁是忠,卻是與人的當下。故統體是仁,居處時便恭,執事時便敬,與人時便忠,此本體即工夫。夫學者求仁,居處而恭,仁就在居處了;執事而敬,仁就在執事了;與人而忠,仁就在與人了,此工夫即本體。是仁與恭敬忠,原是一體,如何分得開?此方是真當下,方是真自然。若饑食困眠,禽獸都是這等的,以此為當下,卻便同於禽獸,這不是陷人的深坑?且當下全要在關頭上得力,今人當居常處順時,也能恭敬自持,也能推誠相與,及到利害的關頭,榮辱的關頭,毀譽的關頭,生死的關頭,便都差了,則平常恭敬忠都是假的,卻不是真工夫。不使真工夫,卻沒有真本體,沒有真本體,卻過不得關頭。故夫子指點不處不去的仁體,卻從富貴貧賤關頭。孟子指點不受不屑的本心,卻從得生失死關頭。不處而不處之,不去而不去之,欲惡都不見了,此方是遇嘑爾蹴爾時當下。若習俗心腸掩過真心,欲富貴便處了,惡貧賤便去了,好生惡死、呼蹴之食,便食了,卻叫不處不去,不受不屑,多了這心,此是當下否?此是自然否?故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造次顛沛必於是,捨生取義,殺身成仁,都是關頭時的當下,故曰:「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夷、狄地方,全是不恭不敬不忠地方,是關頭盡處。此處不棄,則富貴貧賤、造次顛沛、威武死生時候,決不走作了,才是真工夫,才是真本體,才是真自然,才是真當下。其實不異那饑食困眠,然那饑食困眠的自然處,到此多用不著了,如何當下得來?往李卓吾講心學于白門,全以當下自然指點後學,說箇個人都是見見成成的聖人,才學便多了。聞有忠節孝義之人,卻雲都是做出來的,本體原無此忠節孝義。學人喜其便利,趨之若狂,不知誤了多少人。後至春明門外,被人論了,才去拿他,便手忙腳亂,沒奈何,卻一刀自刎。此是弑身成仁否?此是捨生取義否?此是恁的自然?恁的當下?恁的見見成成聖人?自家且如此,何況學人!故當下本是學人下手親切工夫,錯認了卻是陷入深坑,不可不猛省也。

  言心學者,率以何思何慮為悟境。蓋以孩提知能,不學不慮,聖人中得,不思不勉。一落思慮,便非本體,豈不是徹上語?不知人心有見成的良知,天下無見成的聖人。聖人中得,原是孩提愛敬,孩提知能,到不得聖人中得。故孩提知能,譬如礦金,聖人中得,譬如精金,這精金何嘗有分毫加于礦金之初?那礦金要到那精金,須用許多淘洗鍛煉工夫,不然脫不得泥沙土石。故不思不勉,只說個見成聖人,非所為聖人也。

  問:「告子之‘勿求’,亦有根歟?」曰:「有,外義故也。夫義與氣一流而出,求氣即集義也。告子外視乎義,夫且以義為障矣,何求焉?」

  理氣合而為心,孟子以義為心,集義而氣自充,氣充而心自慊,則心以自慊而不動。告子第以氣為心,而離義以守氣,則定氣所以定心,心亦以能定而不動。夫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天下有性外之氣乎?故浩然之氣,即吾心之道義,不可得而二之也。吾身體充之氣,即塞天地之氣,亦不可得而二之也。故行有不得之心,告子不能異孟子焉,天命之性也。孟子直以養之,則不愧不怍之真,即高明博厚之體,而體充之氣,浩然塞天地之氣矣。告子逆而制之,固不以蹶趨之氣動心,亦不以道義之氣慊心,則氣非塞天地之氣,而充體之氣矣。故告子守在氣者也,孟子守在義者也。孟子之於義,根心而生,是以心之為主者也。告子之於義,緣物而見,是以物為主者也。義無內外,緣物以為義,則內外分為兩截,義自義,心自心,始猶覺其遺用而得體,究則並其體而忘之矣。譬之水然,孟子之心若清水之常流,而告子之心則止水之能清耳。始而澄之,止水之清易,而流水之清難,至於後,而流水之清者常清,止水之清者臭敗矣。

  釋氏「不思善,不思惡,是汝本來面目」,則告子性無善、外義之根宗也。其曰「心生心死,心死心生,死心之法」,則告子之勿求也。其曰「一超直入如來地,超入之頓」,則告子之助長也。

  問「格物」。曰:「各人真實用功便是。」

  宋之道學在節義之中,今之道學在節義之外。

  天下有君子有小人,君子在位,其不能容小人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於小人,而君子窮矣;小人在位,其不能容君子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于君子,而小人窮矣。

  古人以心為嚴師,又以師心自用為大戒,於此參得分明,當有會處。

職方劉靜之先生永澄

  劉永澄字靜之,揚州寶應人。八歲讀《正氣歌》、《衣帶贊》,即立文公位,朝夕拜之。年十九,舉於鄉。飲酒有妓不往。登萬曆辛醜進士第,授順天學教授,北方稱為淮南夫子。遷國子學正。雷震郊壇,先生上疏:「災異求直言,自漢、唐、宋及祖宗,未有改也。往萬安、劉吉惡人言災異,鄒汝愚一疏,炳烈千古。今者一切報罷,塞諤諤之門,務容容之福,傳之史冊,尚謂朝廷有人乎?」滿考將遷,先生喟然歎曰:「陽城為國子師,斥諸生三年不省親者,況身為國子師乎?」遂歸,杜門讀書。壬子起職方主事,未上而卒,年三十七。先生與東林諸君子為性命之交,高忠憲曰:「靜之官不過七品,其志以為天下事莫非吾事。若何而聖賢吾君,若何而聖賢吾相,若何而聖賢吾百司庶職。年不及強而仕,其志以為千古事莫非吾事。生前吾者,若何揚揭之,生當吾者,若何左右之,生後吾者,若何矜式之。」先師劉忠端曰:「靜之尚論千古得失,嘗曰:‘古人往矣,豈知千載而下,被靜之檢點破綻出來?安知千載後,又無檢點靜之者?’其刻厲自任如此。」大概先生天性過於學問,其疾惡之嚴,真如以利刃齒腐朽也。

  緒言

  今有人焉,矜矜於簞食豆羹之義,木頭竹屑之能。至於攖小人之忌,觸當世之網,而上關國是,下關清議者,則惟恐犯手撩鬚,百不一發。雖事任在躬,亦不過調停兩家,以為持平之體。此其意何為哉?得失之念重耳。

  巧宦之法,大率趨承當路,不可稍失其意,雖己之吏胥,亦不肯稍失其意,蓋知吏胥亦能操吾之短長也。清夜自思,此一種是何等心事?豈可使人知!

  物來順應,順者順乎天理也,非順乎人情也。

  三代而上,黑白自分,是非自明,故曰「王道蕩蕩,王道平平」。後世以是為非,指醉為醒,倒置已極。君子欲救其弊不得不矯枉,蓋以不平求平,正深于平者也。

  有一等自是的人,動曰「吾求信心」,不知所信者,果本心乎?抑習心乎?

  假善之人,事事可飾聖賢之跡,只逢著忤時抗俗的事,便不肯做。不是畏禍,便怕損名,其心總是一團私意故耳。

  謙謙自牧,由由與偕,在醜不爭,臨財無苟,此居鄉之利也。耳習瑣尾之談,目習徵逐之行,以不分黑白為渾融,以不悖時情為忠厚,此居鄉之害也。夫惡人不可為矣,庸人又豈可為乎?惡人不當交矣,庸人又豈足交乎?

  尋常之人,慣苛責君子,而寬貸小人,非君子仇而小人暱也。君子所圖者大,則所遺者細,世人只檢點細處,故多疵耳。小人所逆者理,則所便者情,世人只知較量情分,故多恕耳。

  愛人則加諸膝,惡人則隕諸淵,此譏刺語,其實愛惡之道無如此。《大學》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好好色之心,何啻加膝乎?惡惡臭之心,何啻隕淵乎?聖賢只在好惡前討分曉,不在好惡時持兩端。如慮好惡未必的當,好不敢到十分好,惡不敢到十分惡,則子莫之中,鄉願之善耳!

  與君子交者,君子也;小人交者,小人也;君子可交,小人亦可交者,鄉人也。鄉人之好君子也不甚,其惡小人也亦不甚,其用情在好惡之間,故其立身也,亦在君子小人之間。天下君子少,小人亦少,而鄉人最多,小人害在一身,鄉人害在風俗。

  李卓吾曰:「有利於己,而欲時時囑託公事,則稱引萬物一體之說;有害於己,而欲遠怨避嫌,則稱引明哲保身之說。」使君相燭其奸,不許囑託,不許遠嫌避害,又不許稱引,則道學之情窮矣。

  如愛己之心愛人,先儒必歸之窮理正心;如治己之心而治人,先儒必以強於自治為本。蓋未能窮理正心,則吾之愛惡取捨,未必得正,而推己及物,亦必不得其當。然未能強于自治,則是以不正之身為標的,將使天下之人,皆如吾之不正,而淪胥以陷。

  說心、說性、說玄、說妙,總是口頭禪,只把孟子集義二字較勘身心。一日之內,一事之間,有多少不合義處,有多少不慊於心處,事事檢點,不義之端漸漸難入,而天理之本體漸漸歸複,浩然之氣不充於天地之間者鮮矣!

學正薛玄台先生敷教

  薛敷教字以身,號玄台,常之武進人。方山薛應旂之孫也。年十五為諸生,海忠介以忠義許之。登萬曆己醜進士第。南道禦史王藩臣劾巡撫周繼,不白掌憲,耿廷向、吳時來相繼論列。先生言「是欲為執政箝天下也。言官風聞言事,從古皆然。若必關白長官,設使彈劾長官,更須關白乎?二三輔臣,故峻諸司,共繩庶采,憲臣輒為逢迎,自喪生平,竊所不取。」疏奏,當路大恚。主考許國以貢舉非人自劾。奉旨回籍省過。壬辰起鳳翔教授,尋遷國子助教。有詔並封三王,上疏力爭,又寓書責備婁江,事遂得寢。未幾,趙忠毅佐孫清簡,京察,盡黜當路之私人。內閣張洪陽、王元馭憤甚。給事中劉道隆,承風旨以爭拾遺,鐫忠毅三秩。先生複與于孔兼、陳泰來、賈巖、顧允成、張納陛合疏,言考功無罪。內閣益憤,盡奪六君子官。而先生得光州學正。丁母憂,遂不復出。甲辰顧涇陽修復東林書院,聚徒講學,先生實左右之。作《真正銘》以勉同志。曰:「學尚乎真,真則可久;學尚乎正,正則可守。真而不正,所見皆苟;正而不真,終非己有。君親忠孝,兄弟恭友,褆身以廉,處眾以厚。良朋切劘,要於白首,鄉里謗怨,莫之出口。毋謂冥冥,內省滋疚,毋謂瑣瑣,細行匪偶。讀書學道,系所稟受,精神有餘,窮玄極趣。智識寡昧,秉哲省咎,殊途同歸,勞逸難狃。世我用兮,不薄五鬥,世不我用,徜徉五柳。無貴無賤,無榮無朽,殞節逢時,今生諒否?必真必正,夙所自剖,寄語同心,各慎厥後。」年五十九而卒。

  先生持身孤峻,筮仕以來,未嘗受人一餽。垢衣糲食,處之泰然,舍車而徒,墮行一蒼頭而已。執喪不飲酒食肉,服闋遂不食肉。故其言曰:「腳跟站定,眼界放開,靜躁濃淡間,正人鬼分胎處。」又曰:「道德功名,文章氣節,自介然無欲始。」又曰:「學苟不窺性靈,任是皎皎不汙,終歸一節。但世風衰微,不憂著節太奇,而憂混同一色,托天道無名以濟其私,則中庸之說誣之也。」嘗有詩曰:「百年吾取與,留作後人箴。」其自待不薄如此。賦性慈祥,蠕動不忍傷害,俗客傖父亦無厭色,然疾惡甚嚴,有毀其知交葉園適者,先生從稠人中奮臂而起,自後其人所在,先生必避去,終身不與一見也。

侍郎葉園適先生茂才

  葉茂才字參之,號園適,無錫人也。萬曆己醜進士。授刑部主事,以便養改南京工部。榷稅蕪關,除雙港之禁,商人德之。曆吏禮二部郎,尚寶司丞少卿,南大理寺丞。臥病居半。壬子,陛南太仆寺少卿。党論方興,抗疏以劾四明、崑宣,小人遂集矢於先生。先生言:「臣戇直無党,何分彼此?孤立寡援,何心求勝?內省不疚,何慮夾攻?雞肋一官,何難勇退?」遂歸。天啟初起用,遷太常寺卿。甲子擢南京工部右侍郎,履任三月,先幾引去,故免遭削奪。崇禎辛未卒,年七十二。

  先生在東林會中,於喁無間,而晰理論事,不厭相持,終不肯作一違心語。忠憲歿,先生狀之。其學之深微,使讀者恍然有入頭處。又喜為詩,以寓時事雲:「還宣侍講王昭素,執易螭頭取象拈。」傷經筵之不舉也。雲:「三党存亡宗社計,片言曲直咎休占。」刺門戶也。雲:「乾坤不毀只吾心。」哀毀書院也。老屋布衣,僩若寒畯,於忠憲何愧焉?

孝廉許靜余先生世卿

  許世卿字伯勳,號靜餘,常州人。萬曆乙酉舉於鄉,放榜日與同志清談,竟夕未嘗見其有喜色也。揭安貧五戒曰:「詭收田糧,幹謁官府,借女結婚,多納僮仆,向人乞覓。」省事五戒曰:「無故拜客,輕赴酒席,妄薦館賓,替人稱貸,濫與義會。」有強之者,輒指其壁曰:「此吾之息壤也。」一日親串急贖金,求援於先生,先生鬻婢應之,終不破幹謁戒也。守令罕見其面。歐陽東鳳請修郡志,先生曰:「歐公,端人也。」為之一出。東林之會,高忠憲以前輩事之,飲酒吟詩,終日不倦,門屏落然,不容一俗客。嘗曰:「和風未學油油惠,清節寧希望望夷。」勅其子曰:「人何可不學?但口不說欺心話,身不做欺心事,出無慚朋友,入無慚妻子,方可名學人耳。」疾革,謂某逋未償,某施未執,某券未還,言畢而逝。

耿庭懷先生橘

  耿橘字庭懷,北直河間人。不詳其所至官。知常熟時,值東林講席方盛。複虞山書院,請涇陽主教,太守李右諫、禦史左宗郢先後聚講於書院。太守言:「大德小德,俱在主宰處看。天地間只有一個主宰,元神渾淪,大德也;五官百骸,無一不在渾淪之內,無一不有條理之殊,小德也。小德即渾淪之條理,大德即條理之渾淪,不可分析。」禦史言:「從來為學無一定的方子,但要各人自用得著的,便是學問。只在人自肯尋求,求來求去,必有入處,須是自求得的,方謂之自得。自得的,方受用得。」當時皆以為名言。涇陽既去,先生身自主之。先生之學頗近近溪,與東林微有不同。其送方鳴秋謁周海門詩雲:「孔宗曾派亦難窮,未悟如何湊得同,慎獨其嚴四個字,長途萬里視君蹤。人傳有道在東揚,我意雲何喜欲狂,一葉扁舟二千里,幾聲嚶鳥在垂楊。」亦一證也。

  賢友不求所以生死之道,而徒辯所以生死之由,不於見在當生求了畢,欲于死後再生尋究竟。千言萬語,只是落在一個「輪回」深坑裏,不見有超出的意思。千古只在今時迷了,第決當下,若雲姑待,是誣豪傑。賢友謂人生穎異,必其前生參悟之力,結為慧根。又輕看了那生萬物的,他既會生萬物,便不會生一個穎異的人?有一個穎異的人,便是前生參悟來者,則自古及今,只生了些愚癡鈍根而已,是誣天地。若謂自古及今,只是這些愚智在天地旋轉,則初生愚智時,是誰來者?況旋轉來,智者必益智,愚者亦漸智,何乃今人不及古人遠甚?是誣聖賢。賢友又問死後光景作何狀?死者必有一著落處為家。余卻問賢友見今光景作何狀?目前著落豈無家?如徒以耳目手足、飲食男女,喚作生時光景,宜乎其複求死後之光景也。況以生為客、為寄,而以死為歸、為家,則生不如死矣,是誣生死。蓋佛氏輪回之教,原為超出生死而設,再生之說,乃其徒敗壞家風的說話,何故信之深?勿論儒道,禪已荒矣!

  夫所謂漫天漫地,亙古亙今者,是何物?天地古今,尚在此內,而此必欲附麗一物乎?所謂神理綿綿,與天地同久者,亦必有神理之真體,而曰附麗,則獨往獨來者,果安在也?不隨生存,果附麗於生乎?不隨死亡,猶有所附麗乎?生而附麗於生,是待生而存也;死而必再生以求所附麗,是隨死而亡也。待生而存,生已死矣;隨死而亡,焉能再生?且謂今之頭腹手足,耳目鼻口,塊然而具者,是生耶?生者活也,喜笑瑳然,啼哭愴然,周旋運轉惺然,而有覺者,乃謂之生。一旦喜泯啼銷,運止覺滅,雖頭腹手足,耳目鼻口之仍在,則謂之死。故生死形也,形生形死,總謂之形,而形豈道乎哉?道也者,形而上之物也。形而上也者,超乎生死之外之謂也。生死是形不是道,道非形即非生死,既已非生死矣,果且有生死乎哉?既已無生死矣,果且有附麗乎哉?既已無附麗矣,果不可朝聞而夕死乎哉?生死了不相干,朝夕於我何與?味賢友所謂附麗雲者,似指今之頭腹手足,耳目鼻口,塊然之物;所謂漫天漫地,亙古亙今,神理綿綿,不隨生存死亡雲者,似指今之瑳然、愴然、惺然之物。狥生而為生,執有而為知,何謂知生?生之不知,何謂知死?生死之不知,何謂知道?正恐賢友所以發願再生者,亦不在了此公案,而在貪此形生也。欲不貪生,非知生不可;欲知生,非知道不可;知道則知吾與賢友,今日雖生,而實有一個未嘗生者在這裏,這裏方喚做漫天漫地,亙古亙今,神理綿綿,不隨生存死亡的真體也。(以上《答邵濂輪回生死問》)

  自其未發者而觀之,行於喜怒哀樂之中,而超於喜怒哀樂之外,獨往獨來,不可名狀,強名曰中。明道曰「且喚做中」是也。自其發而中節也,觀之混乎可喜可怒可哀可樂之場,而合乎共喜共怒共哀共樂之心,應用無滯,如水通流,故謂之和也。《中庸》大段,只是費隱顯微有無六字,六字根柢,只一性字。費可見而隱不可見,顯可見而微不可見,有可見而無不可見。隱微無,未發也,費顯有,發而中節也。隱即之費中而在,微即之顯時而在,無即之有者而在,未發即之發而中節者而在,體用一原也。非隱孰為費?非微孰為顯?非無孰為有?非未發而孰為發而中節?一以貫之也。費即是隱,顯即是微,有即是無,發而中節即是未發,下學上達也。學者徒于喜怒哀樂上求和,而不於喜怒哀樂上求中,狥跡遺心矣。不于有喜有怒有哀有樂時,認未發之真體,欲於無喜無怒無哀無樂時,觀未發之氣象,離形求神矣。吾故曰喜怒哀樂情也,中和性也,費隱顯微有無,一性也。(《答中和問》)

  獨無色,故睹不得;無聲,故聞不得。睹不得聞不得,卻有一箇獨體在,非謂不睹不聞之時是獨也。獨體本自惺惺,本自寂寂,而卻有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欲。獨體本自無起,本自無滅,而卻有常起常滅之人心。這裏所以用著戒慎恐懼四箇字,能於惺惺寂寂中持此四箇字,而後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欲可滅;能於無起無滅中持此四箇字,而後常起常滅之人心可除。此是有著落的工夫,所謂本體上作工夫者是也。

  荀子曰:「養心莫善於誠。」周子曰:「荀子元不識誠,既誠矣,心安用養耶?到得心不用養處,方是誠。」(《答歸紹隆問》)

  下學上達,原是一理。天地間無不下,即無不上者,以親親長長為下,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為上,則不可。天下平亦是下,親親長長亦是上,只在悟不悟之間。下學可以言傳,上達必由心悟。

  這個德性,卻莫於杳冥恍惚裏覓,就是這個禮而已。

  《中庸》一書,全于費處見隱。(以上《答湯衡問》)

  求心所在,不若求心所不在,《大學》「心不在焉」,此四字是點化學人的靈丹。「身有所忿懥」四句,是鍛煉學人的鼎鑊。蓋四者實生於身而役乎心,心何以有不在?在乎四者之中,為形骸所役,而不自知爾。如今日口受味、目受色、耳受聲、鼻受臭、四肢受安逸,欣羨求取,能盡無乎?但有一絲心,便不在。不在者,非不在腔子裏之謂也,倒是這腔子裏成了一塊味色聲臭安逸、美衣廣屋、肥田佳園、貴顯世路名高的鬧場,此心受役鬧場之內,而不自知。故曰不在也。(《答童子徐璘問心在何處》)

  自性是頭腦,自性上起念,是真念,念上改過,是真改過,但要賢友認得自性而已。一切言行無差無錯處,皆性之用也,而必有其體。假若散而無體,則亦蕩而無用矣。認得此體,自然認得此用。念亦用也,而於體為近。從本體上發念,從念上省改,少有差錯,即便轉來,總是本體上工夫。從本體發念,即是本體,從念上轉來,即轉即是本體。一念離了本體,一念即成差錯,一轉不到本體,即千轉都無實益。文過怙終,遂成大錯,皆起於轉之過也。此無他,離了本體,便屬形體,一著形體,便落惡道,毫釐千里,端在於此。(《答葉文奎問》)

  秋問:「喜怒哀樂未發氣象何如?」師反詰之。對曰:「眾人之情,憧憧擾擾,安得未發?意者養成之後乎?」師曰:「中即性也,必待養成而後為中,然則眾人無中遂無性乎?」秋以至善為對。師曰:「喜怒哀樂終日離他不得,豈爾終日間通無此中?不自反求,牽合附會,益見支離。」秋被逼迫通身流汗,忽聞蟬聲,因省曰:「此聲之入,吾何以受之而知為蟬也?聲寂矣,知何以不隨之而去也?」乃對曰:「意者吾身中目能視、耳能聽、鼻能嗅、口能言,其中有主之而不著於此者,是謂中乎?」師首肯曰:「近之矣,從此體驗亦得。」秋又曰:「意者君子而時中,無時不有,無方可執,無處不滿,見得此中,則天地位,萬物育,天下歸仁,直在眼前乎?」師舉手曰:「可矣,可矣!由此以進,聖人不難學矣。」曰:「然則可以把持乎?」師曰:「爾不把持,彼從何處去?」秋曰:「然則何以用功?」師曰:「離天地萬物不得,日從此處用功,而位育自在其中,最要緊處,在內省不疚,無惡於志。」秋於是怡然順適,泮然冰解。(《方鳴秋問答》)

  立教須名至善,修學本自無為,要知真性是我,明明天命為誰?不離喜怒哀樂,超然獨抱圓規。有耳誰能聽得?有眼窅焉難窺。本來巍巍堂堂,古今一毫無虧,動中漠然不動,生生化化無遺。謾道一切中節,一切本無追隨,但要自明自覺,三德五道不回。三德五道由一,從君開眼伸眉,但能此中不疚,天地萬物皆歸。(《勗方鳴秋》)

光祿劉本孺先生元珍

  劉元珍字伯先,別號本孺,武進人。萬曆乙未進士。曆官禮部、兵部郎。乙巳大計,四明庇其私人,盡複台省之黜者,察疏留中,人心憤甚,不敢發。先生抗疏刺其奸,削籍歸。而四明亦罷。庚申起光祿寺少卿。時遼、瀋初破,贊畫劉國縉,擁眾欲從登萊南濟。先生謂國縉為甯遠義兒,扶同賣國,今又竄處內地,意欲何為?國縉遂以不振。未幾,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家居講學,錢啟新為同善會,表章節義,優恤鰥寡,以先生為主。有言非林下人所宜者,先生痌瘝一體,如救頭目,惡問其宜不宜也。先生每以子路自任,不使惡言入于東林,講論稍涉附會,輒正色斥之曰:「毋亂我宗旨!」聞謗講學者,曰:「彼訾吾黨好名以為口實,其實彼之不好名,乃專為決裂名教地也。」疾小人不欲見,苟其在側,喉間輒如物梗,必吐之而後已。當東林為天下彈射,先生謂高忠憲曰:「此吾輩入火時也,無令其成色有減,斯可矣!」

忠端黃白安先生尊素

  黃諱尊素,字真長,號白安,越之余姚人。萬曆丙辰進士。授甯國府推官。強宗斂手,避其風裁。時崑、宣之燄,足以奔走天下,先生未嘗稍假借也。入為山東道禦史。神宗以來,朝中分為兩党,君子小人遞為勝負,無已時。天啟初政,小人之勢稍絀,會奄人魏忠賢、保姆客氏,相結以制沖主,盡收宮中之權,思得外庭以助己,小人亦欲乘此以一網天下之君子,勢相求而未合也。先生惕然謂同志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吾儕其無鬩牆以名外侮乎?」無何,阮大鋮長吏垣,與桐城嘉善不睦,借一去以發難。先生挽大鋮,使毋去,大鋮意亦稍轉,而無奈桐城之疏彼也。趙太宰不由咨訪,改鄒新昌於銓部,同鄉台省起爭事權,先生為之調人。江右遂謂新昌之見知於太宰由先生。二憾交作。而給事中傅櫆,故與逆奄養子傅應星稱兄弟,私懼為清議所不容。挺險者乃道之以首功,借中書汪文言,以劾桐城嘉善,逆奄主之,以興大獄。先生授謀於鎮撫劉僑,獄得解。於是而有楊副院二十四大罪之疏,疏之將上,副院謂同志曰:「魏忠賢者,小人之城社也,塞穴薰鼠,固不如墮城變社耳。」先生曰:「不然。除君側者,必有內授,公有之乎?一擊不中,凶愎參會矣。」疏入,副院既受詰責,而且杖萬郎中,杖林禦史,震恐廷臣。先生謂副院曰:「公一日在朝,則忠賢一日不安,國事愈決裂矣。不如去以少衰其禍。」副院以為然,而遷延不能決也。南樂由逆奄入相,然惟恐人知。使燕、趙士大夫以魏氏為愧。嘉善因其大享不至,將糾之。先生曰:「不可。今大勢已去,君子小人之名,無徒過為分別,則小人尚有牽顧,猶有一二分之救也。」嘉善銳意欲以擊外魏,與楊副院擊內魏為對股文字,不深惟先生之言。南樂喟然歎曰:「諸公薄人於險,吾能操刀而不割哉?」遂甲乙其姓名於宦籍之上,惎其宗人魏忠賢曰:「此東林黨人,皆與公為難者也。」逆奄奉為聖書,終嘉宗之世,其竄殺不出於此。晉人爭巡撫,先生語太宰曰:「秦、晉、豫章,同舟之人也,用考功而豫章之人心變,參卹典而關中之人心變,再使晉人心變,是一鬨而散之局也。」陳禦史果劾嘉善,以會推狥其座主,中旨一出,在朝無留賢矣。凡先生憂深慮遠,彌縫於機失謀乖之際,皆先事之左券也。先生三疏劾奄:第一疏在副院之先,第二疏繼副院而上,第三疏萬郎中杖後。清言勁論,奄人髮指,則曰:「此諫官職分事,不以為名高也。」乙丑出都門,曹欽程論之,削籍。其冬訛言繁興,謂三吳諸君子謀翻局,先生用李實為張永授以秘計。逆奄聞之大懼,刺事至江南四輩,漫無影響。沈司寇欲自以為功,奏記,逆奄曰:「事有跡矣!」逆奄使人日譙訶李實,取其本去,而七君子被逮。蓋汪文言初番之獄,群邪定計,即欲牽連左、魏二公,相隨入獄,不意先生能使出之,故于諸君子中,意忌惟先生,以為必為吾儕患。訛言之興,亦以是也。丙寅閏六月朔,賦詩而卒,年四十三。

  先生未嘗臨講席,首善之會,謂南臬曰:「賢奸雜遝,未必有益於治道。」其風期相許者,則蕺山、忠憲、忠節。萬里投獄,蕺山慟哭而送之,先生猶以不能濟時為恨。先生以開物成務為學,視天下之安危為安危。苟其人志不在弘濟艱難,沾沾自顧,揀擇題目以賣聲名,則直鄙為硜硜之小人耳。其時朝士空疏,以通記為粉本,不復留心於經學。章奏中有引繞朝之策者,一名公指以為問,先生曰:「此晉歸隨會事也。」凡五經中隨舉一言,先生即口誦傳疏,瀾倒水決,類如此。

  懷謝軒講義

  格物是格出至善所在,若作名物象數,則是借外以廓內矣。知原是性中一點睿體,但因格物而開拓融化,無纖毫遮塞處便是。

  天豈有命?生而炯炯不味者,是合下生來,箇箇是聖賢,再沒有命之以凡庸者。從此率之,不加不損,只依他出來。蓋天命之體,貞而靜,率者不起知,故不生紛擾,這便是貞靜之妙。戒懼慎獨,便著主靜率性之工夫也。修者就自家做出來的,將來做法程,非另有修也。

  未發之中,渾淪無際,停毓無窮,此即水涸木落,無聲無臭之地,神明變化,都不外此橐籥。已發者,天下而此一性,天下而此一率,夫婦猶是,聖人猶是,更無俶詭變幻於其間,豈不謂達道?中者未發之性,和者已發之性,性無動靜,中和之名,因動靜而分。若言未發為性,己發為情,分明性有動靜矣。

  世風日下,如江河競注,而自古至今,此理猶在人心,「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謂此也。

  問「天地位,萬物育」。曰:「天地無日不位,萬物無日不育,只為人心失卻中和之體,天地雖大,若容不得我,萬物雖眾,只覺多我一人,知此則知位育。」

  不是欺人方是偽,凡所行而胸中不能妥貼,人不見其破綻處,豈不是偽?

  一貫,不必說得玄遠,淺言之,如世之機械變詐,亦有時節通行得去,便有時節不可通行得去,如何貫得?是故一貫者,其惟誠乎!

  觀過知仁,故知其不善,所以明善。

  孟子知言,全將自己心源,印證群迷。吾心止有一常,人自去分立門戶,分蹊別徑,都從常心中變出許多鬼魅魍魎相。知言者,但把常心照証,變態無不剖露。知得人心,亦止知得自己心,知得群心之變,亦止養得吾心之常。

  心不受變,而術則變,如學術流為申、韓,此心不得不歸於慘酷;治術流為雜霸,此心不得不向於殺伐。戰國時人,學皆刑名,治皆誅殺,都被術所弄壞,乃轉而歸咎仁之不若人。故孟子特地拈出本來此心,人人圓滿,但是一日之造端,便判終身之趨向,即夫子「習相遠」之說也。

  說箇信果,定是未言未行之先,先著一番心了。大人未言,那見有當信之理?未行,那見有當果之事?任他危言遜言,旁行正行,再沒有不中於則者。義有准而心無著也。

  感遇聚散,佛氏視之,皆太虛中游氣紛擾,與性體一毫不相妨礙,儒者則皆是我本根發出枝葉,無一件是假。

  心體無盡,凡天地間所有之事,古今來所有之功,聖賢接續盡之,豈能盡得?

  陽明先生答陸元靜無妄無照之論,蓋本之佛書。佛書言妄心即真心影像,妄本無妄,以有感故,感亦無感,以能照故。若是,則照妄之心,即是無妄之心,雲何複得有妄心?心本無妄,以無照故謂之妄。今指為真心之影像,畢竟影是形生,像隨鏡見,推不得是鏡以外事。今欲卻妄而完真,安得逃影而滅像乎?

  佛氏言心無常,為無所住而生其心,念念生滅不停也。此儒者之所謂妄心也。而佛氏正以顯此心之性空,妙理即謂之真如不動。此蓋有見於流行,無見於主宰,以其常動而謂之不動,非真不動也。《中庸》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佛氏所缺者,至德也。公都子所言「性無善無不善」,「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三說,總是一說。不觀之佛書雲:「性無善惡,能生善惡。」又雲:「善惡同以心性為性,若斷性惡,則斷心性。」性不可斷,故性善性惡皆不可斷,既不可斷,則是性有善惡也。若雲「性本無性,性亦非性」,畢竟有箇生善生惡者在,則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也。

  佛法先要人信心,蓋佛法示人本是種種可疑。於此教人盡行奪下整身,跳入其中,豈不立地成佛?何必更假修為?若吾儒亦是穿衣吃飯,夏葛冬裘,見成道理,伸手便見,率之即是,體之即存。故不必言信,無疑非信;不必言悟,無修非悟。

  釋氏言宗心,言妄心,謂常住不動之真心為宗,緣起者為妄。其實所謂常住不動者,空而已矣;緣起而流行者,天地萬物皆野馬塵埃也。但不足以礙我空體,與空體截然不相粘合。吾儒則就此野馬塵埃之中,流行而不失其則者,乃是常住不動之真心,故其名則同,而所指實異也。

  宗伯吳霞舟先生鍾巒

  吳鍾巒字巒稚,號霞舟,武進人也。崇禎甲戌進士。先生弱冠為諸生,出入文社,講會者四十餘年,海內推為名宿。以貢教諭光州學。從河南鄉舉登第,時年已五十八矣。授長興知縣。閹人崔璘榷鹺,以屬禮待郡縣,先生不往。降紹興照磨,量移桂林推官。南渡,陞禮部主事,未上而國亡。閩中以原官召之,上書言國事,時宰不悅。先生曰:「今日何等時?如某者更說一句不得耶?」出為廣東副使。未行而國又亡。遁跡海濱,會時自浙至中左,建國以一旅奉之。二三人望,皆觀望不出。先生曰:「吾等之出,未必有濟;然因吾等之不出,而人心解體,何以見魯、衛之士?亦惟以死繼之而已。」起為通政使。及返浙海,先生以禮部尚書扈蹕,所至錄其士之秀者為弟子員,率之見於行朝。仆仆拜起,人笑其迂,先生曰:「此與陸君實舟中講《大學》‘正心’章一例耳。」後退處補陀,聞滃洲事亟,先生曰:「昔者吾友李仲達死奄禍,吾尚為諸生,不得請死;吾友馬君常死國難,吾為遠臣,不得從死;閩事之壞,吾已辭行,不得驟死。吾老矣,不及此時此土,死得明白乾淨,即一旦疾病死,何以謝吾友,見先帝於地下哉?」複渡海入滃洲。辛卯八月末,於聖廟右廡設高座,積薪其下,城破,捧夫子神位,登座危坐,舉火而卒,年七十五。

  先生受業於涇陽,而于景逸、玄台、季思皆為深交,所奉以為守身法者,則淇澳《困思抄》也。在長興五載,以為差足自喜者三事:一為子劉子弔丁長儒至邑,得侍杖履;一為九日登烏膽山;一為分房得錢希聲。所謂道德文章山水,兼而有之矣。先生嘗選時文名士品,擇一時之有品行者,不滿二十人,而某與焉。其後同處圍城,執手慟哭,某別先生,行三十裏,先生複棹三板追送,其語絕痛。薛諧孟傳先生所謂「嗚咽而赴四明山中之招者」,此也。嗚呼!先生之知某如此,今抄先生學案,去之三十年,嚴毅之氣,尚浮動目中也。

  霞舟隨筆

  人生只君、親兩大本,凡日用應酬,宗族眷屬,無不本於親,本此之謂仁。凡踐土食毛,事上臨下,無不本於君,本此之謂義。

  人只除了利根,便為聖賢,故喻利喻義,分別君子小人。小人所以喻利,只為遂耳目口鼻之欲,孟子所以說「養其小體為小人」。試想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八字,直將此身立在千仞岡上,下視養口體物交物一班人,渺乎小哉!真蠛蠓一世矣。

  有伊尹之志則可仕,不則貪位慕祿之鄙夫而已矣,不可與事君也;有顏子之樂則可處,不則飽食閒居之小人而已矣,未足與議道也。

  士大夫為盜賊關說者,是即盜賊,為倡優關說者,是即倡優。

  或問:「當此之時,何以自處?」答雲:「見危臨難,大節所在,惟有一死。其他隨緣俟命,不榮通,不醜窮,常養喜神,獨尋樂處,天下自亂,吾身自治。《履》之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象》曰:‘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玩之可得守身法。」

  當此之時,惟見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狥社稷,成敗尚聽諸天,非立命之學也。

  當此之時,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禍福全聽諸人,非保身之道也。

  錢啟新先生雲:「後生小子,但有向上根器,須忘年以交,接引入道,不必羅致門下。」

  張二無至京師,宜興餽以人參,不受,宜興不悅。二無告以籌邊禦寇,宜興諧之曰:「但主心一轉,天下自治,他可置勿道也。」二無遂力求去。

  顏壯其為孝廉時,裏人有跪訴者。既去,移晷追還,為下一跪。裏人駭問何故,曰:「頃汝下跪,我立而扶之,思此終覺不安,故跪還汝耳。」

  友雲:「求長生當除妄想。」曰:「求長生獨非妄想耶?」

  君子小人之辨,在人臣當泯其圭角,在人主當見得分明。

  天地之間,只有陰陽二氣,動靜兩端,迴圈不已,更無餘事,此之謂《易》。天地間一切,目可得見,耳可得聞,言可得傳,躬可得行者,皆道之用也,皆象也,數也。故聖人立象以盡意,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變。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不可得而見,不可得而聞者,道之體也。立象而意盡於其中,故曰「君子之道費而隱」者,用也。隱者體,聖人惟恐人索之於隱,只言用不言體。《易》之六爻皆用也,故曰「用九」,曰「用六」。用九而六其體,故曰「見群龍無首」,天德不可為首,用六而九其體,故曰「利永貞」,以大終。

  天地只有一乾,伏羲原初只有一畫,坤之偶即一畫而分之,非另有第二畫也。

  《坤》之中斷處,正是坤之虛處,所以順承天也。《乾》貫乎中矣,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一直撐天柱地,一方周徧四隅。中字從直從方口,可兼內外二義。

  他卦之上,為極為變,惟《鼎》與《井》,終為成功。《井》以養民,《鼎》以養賢,《井》以水,《鼎》以火,水火飲食之道也。

  故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須將喜怒哀樂發而不中節處克盡,才觀得。

  子貢聞道,顏子以下一人,只文章性道二語,括盡《中庸》費隱之旨。

  問:「朝聞道,所聞何道?」答:「只看下句。」

  入道者,當於天親一脈不可偽為處竭情,此文介真實見道語。人情之同處,即本心。人謂隨處體認天理,愚謂隨處體貼人情。靜虛二字上,不容加一道字,一念不起時,一物不著處,參得消息,當是朝聞。

  人身常定常靜常安,氣息自調,每有意調息,反覺氣息轉粗,可見正助之害。

  見危授命,不要害怕,見利思義,卻要害羞。

  事父母能竭其力,一生之力,無一毫不為父母用者,而今而後,吾知免夫,此力才竭。

  君子一生,汲汲皇皇,只這一件事,故曰好學。

  北辰是天之樞紐,中間些子不動處,仍不是不動,只動處還在元處。

  今日會講,各人須細細密察,為文學而來乎?為理學而來乎?為道學而來乎?為文學來,不過學業上討些悟頭,這不中用;為理學來,研窮意義,亦是訓詁學究伎倆,也不中用;為道學來,實踐躬行,才有中用。這便是所安。又為先生而來乎?為聖賢而來乎?為自己而來乎?為先生而來,先生有出山時節,這靠不得;為聖賢而來,聖像有不懸時節,聖人之書有不對面時節,亦靠不得;為自己而來,立志在身心命,這才靠得。這便是所安。此是君子小人親筆供狀。

  言顧行,行顧言,今人之言,大抵勦襲之言,今人之行,大抵趨逐之行,自己一毫不與其間,此之謂不相顧。

  知只在心地上明白,不在義理見聞上誇張。

  張二無雲:「無諂無驕,未免在境上打點,自己未有實受用在。一經夫子指點,使覺本地風光,時時現前,非心地上打掃十分潔淨,何以有此切磋琢磨?正是樂與好禮得力處。子貢見到此,直能因苗辨種,飲水知源,三百篇皆無字之經矣。故夫子許以言《詩》,告往知來,正與《大易》數往知來,不隔一線。」

  二無雲:「《詩》之為用,自閨房靜好,以至郊廟登歌,其人自耕夫遊女,以至藎臣哲後,其事自檃括蟲魚草木,以至感格天地神明,真是無隱不披,無遠不屆,卻只人人一點不容已之思耳。思起處,原無邪,緣染而後有邪,只用此無緣染之思,抽引不盡,何止充天塞地?」

  心本是仁,非是二物,私欲引去,心便違仁,私欲既無,心原是仁。

  郎中華鳳超先生允誠

  華允誠字汝立,別號鳳超,無錫人。天啟壬戌進士。授工部主事,告歸。崇禎己巳,補任轉員外郎,調兵部。上疏言:「國家罷設丞相,用人之職,吏部掌之,閣臣不得侵焉。今次輔溫體仁,塚臣閔洪學,同邑朋比,驅除異己,閣臣操吏部之權,吏部阿閣臣之意,庇同鄉則保舉逆案,排正類則逼逐講官。」奉旨回話,因極言其罪狀。又言:「王化貞宜正法,餘大成在可矜。」上多用其言。體仁、洪學雖疏辨,無以難也。尋以終養歸。南渡,起補吏部,署選司事,隨謝去,在朝不滿一月。改革後,杜門讀《易》。越四年,有告其不薙發者,執至金陵,不屈而死。

  先生師事高忠憲,忠憲殉節,示先生以末後語雲:「心如太虛,本無生死。」故其師弟子之死,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所以雲本無生死。若佛氏離義而言無生死,則生也為罔生,死也為徒死,縱能坐脫立亡,亦是弄精魂而已。先生居恒未嘗作詩,蒙難之春,為二律雲:「緬思古則企賢豪,海外孤臣嚥雪毛,眼底兵戈方載路,靜中消息不容毫。默無一事陰逾惜,愁有千端枕自高,生色千秋青史在,自餘誰數卻勞勞。振衣千仞碧雲端,壽殀由來不二看,日月光華宵又旦,春秋遷革歲方寒。每爭毫髮留詩禮,肯逐波流倒履冠,應盡只今祈便盡,不堪回首問長安。」是亦知死之一證也。

  中書陳幾亭先生龍正

  陳龍正字惕龍,號幾亭,浙之嘉善人。崇禎甲戌進士。授中書舍人。戊寅,熒惑守心,先生一言「民間死罪,細求疑情」,一言「輔臣不專票擬,居恒則位置六卿,有事則謀定大將。」己卯十月,彗星見,先生進言曰:「事天以實不以文,臣更進之曰:事天以恒不以暫。何為實?今日求言恤刑之實是也。何言恒?自今以後弗忘此求言恤刑之心也。」其年十一月,上將郊天,先生請正郊期。「古帝王郊天,不用至日,《家語》孔子對定公曰:‘周之始郊,其月以日至,其日以上辛。’《郊特牲》曰:‘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王肅曰:「周之郊祭於建子之月也。用辛日者,以冬至陽氣新用事也。’臣謹按上辛,謂日至之月,第一辛日,如冬至在十一月下旬,則用仲辛,冬至在十一月初旬,本月無辛,則用十月下旬。如崇禎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辛巳冬至,宜十八日辛未郊也。」上命諸臣議。先生又上《郊祀攷辨》,上從之,以辛巳南郊。明年乞休,不允。壬午上言:「勦寇不在兵多,期於簡練,殲渠非專恃勇,藉於善謀。所雲招撫之道,則更有說,曰解散,曰安插。解散之法,仍屬良將,安插之法,專委有司。賊初淫殺,小民苦賊而望兵,兵既無律,民反畏兵而從賊,至於民之望賊,而中原不可收拾矣。」及墾荒之議起,先生曰:「金非財,惟五穀為財。興屯不足以生穀,惟墾荒可以生穀。起科不可以墾荒,惟不起科可以墾荒。五穀生則加派可罷,加派罷然後民生可安。」上以先生疏付金之俊議之。甲申正月,左遷南京國子監丞。國變後,杜門著書。未幾卒。先生師事吳子往志遠、高忠憲,留心當世之務,故以萬物一體為宗,其後始湛心於性命,然師門之旨又一轉矣。

  學言

  最初最簡最盡,一盡於太極,再盡於陰陽,三以下不能無遺矣。羲畫最盡,發揮其最初也。後聖有言,皆發揮於圖畫之後者也,故曰:「言不盡意。」聖人欲使反其初,觀其盡者,又曰:「予欲無言。」人心惟寂然不動,斯太極矣乎?寂無不藏,感無不通,彼空虛者,其以為有,不能生陰陽萬物之太極也。質無常存,氣無常分,開非始有,混非終無,有無從不相離,故不言二之。是以言之有無二,視天下之物無不二,人我二矣,心亦二矣,體用二矣,切而生死亦二,浮而得喪毀譽亦二,二之所從來遠矣。

  日無定中,月無定滿,人無定強,方至即行,長極即消,斯須不得留,留則有息矣。人形氣不得不衰也,心不得不自強也。形氣似月,心似日。

  天地自不滿,生天地之中者疇能滿?諸山川無全吉,人形無全美,世福無全享,極之唐、虞,不能使朝無孔壬,野無矜人,古今亦無全治,惟堯、孔心德居其全爾。不可全者物,而眾求之,可全者德,而莫之求,惑矣夫!

  天授人性,其有形以後,天人疏而親,隔而通之際乎?天,主上也;人,臣庶也,性,職事也。奉職循理,謂之忠良,曠厥職而朝夕致禮焉,明主聞之,以為忠乎?媚乎?

  止者心之常,艮背亦止,行庭亦止;靜者太極之常,生陰亦靜,生陽亦靜。主靜者,艮止之義乎?心合於艮之謂太極矣!

  心載性而宰身,然性視心則心奇矣,惟性最庸,故學不從心而從性。身視心則心微矣,惟身斯顯,故學不本正而本修。其從性也,照異端之病也;其本修也,坊百世之逃也。

  返百慮於何慮,學問之道;不知其道,反益其慮。化有事為無事,經濟之道;不知其道,反生其事。

  睹聞道以無妄念為候。妄念因於嗜欲,嗜欲因於有身。嗜欲無味,無足想矣;物物有然,無容想矣。忽若有見,而念起不禁者,悟與?思誠者,自反之謂也。主於自得,不期誠而誠,主於得名,不期偽而偽。

  不信天則學無柄,小毀小譽,小得小失,目前相遇,莫不旁皇焉。學至於惟有天知,則陟降於帝庭,與太極存矣;功至於惟有天知,則朝市屢變,傳家之事不變矣。一得焉,恐人不知;微勞焉,恐人不感,是誠何心哉?

  凡人者,自為一人而已矣;仁人者,天下之心。心覺一身之屙癢,仁人覺天下之屙癢。覺之故安之。未能安天下,且安目前,無安之之權,且使有權者動念于求安。安之心不可不自我存,安之績不必自我成。

  法今傳後,其與人為善之心乎?天下法之,天下皆善人矣;後世傳之,後世皆善人矣。舜之所樂,其在茲乎?我可法,我可傳,則品尊而名貴,是雖有懿行,猶己私也,去鄉人幾何?憂不如舜,憂不能使天下後世同歸於善也,詎憂無舜之令名。

  司馬徽有言,「識時務者,在乎俊傑。」天下先務,時時各異,孰為大本?孰為大端?溯觀往事,人所既為,我則暸焉。方當吾世,從何入手?而茫然不識者,皆是也。

  取四三年來之治機,治今之天下,未必合者,而況遠昔哉!

  成心之去難矣哉,成心之害深矣哉,一懷成心,所觀得失,皆不復中,非必愛之憎之也。力除愛憎,設為虛衷,而成心隱隱據其中而主之,我自以不關成心也,其實推之不能去也。

  立言有六禁:不本至誠勿言,無益於世勿言,損益相兼勿言,後有流弊勿言,往哲已言勿襲言,非力所及勿輕言。

  我與天下後世之感通,猶兩人相覿爾。我愛彼,彼亦愛我否?即覿面交疏,我惟見有身,天下亦烏知有我?鄉人之所以草木同腐也。我孜孜為後世計,後世孰能忘之?聖賢所以長生于人心也。

  有明之盛,道至醇深者,薛、高二子而已。薛子危而免,高子遂及。不以時耶?不以爵耶?宋六子,其一不受爵,其五不居高爵。

  國朝人才,自王文成而下,無若楊忠湣,養其身以有為,六律可明可制。

  問三楊,曰:「文貞德業最盛,孳孳為民,無赫赫功,是足貴也。」弘治三臣,曰:「弇州記允矣。」周忠介,曰:「介矣哉!手綰銓衡,居不蔽風雨,田數十畝,其死也,則幾傷勇乎?其有恥不與黨之心乎?規免而忠介不免,命也夫。」問楊忠烈,曰:「烈矣哉!然激寺禍者,夫夫也。自昔狐鼠以格主去,以慧術去,有一疏顯攻之而去者乎?不去禍斯烈矣。」

  上士貞其身,移風易俗;中士自固焉爾矣;下士每遇風俗,則身為之移。

  堯、舜以來,只說教字,從不曾說著學,至傅說乃極說個學之益出來。尼、思以前,只說性字,從不曾說著理。至孔子方言「窮理」,孟子又雲「心所同然者理」,說個理字出來。此二字,便為千萬世宗主。

  言生生,可以該沖漠無朕;言沖漠無朕,或反以晦生生。盡有恬靜之士,談及民生利病,即俏然不顧,非惟不顧,且將阻人。蓋其恬靜中,與世間痛癢全相隔斷。豈知所謂沖漠無朕,正欲於一相不立之處,體認出萬物一體端倪耶!若人我隔絕,則其養高習靜,反隱隱養成一段殺機。古來那有此秦、越學問?今日言學,只提箇生字。

  學者須得為萬世開太平意思,方是一體,方有隱居工夫。不然,一生巖居川觀,豈便無事可做?但雲獨善其身,亦覺與世隔絕。須識獨善中,原有兼善事業,但目前不甚著明,只觀百世而下,所法所傳,總是堯、舜、仲尼意思。大行窮居,當時事業,略有分別,久久決無分別。有分別之日短,無分別之運長。念頭從萬物一體處起,工夫只在修身。

  「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二語是孔、孟提出道學大原,恐人不知如何用力,所以又說「明明德」許多條目。然只看「欲明明德於天下」一句,已將念頭工夫合總說完。後世學問,不本諸好生之心,許多清高靜寂,長厚儉樸,一切盛德芳名,都只從一身上起,縱做得完完全全,無些子破綻,終非知道。無他,念頭起於自身,工夫反在外面,總只顛倒了。

  一部《論語》,皆說學問事,惟是知也,直指出心體來。皆說做工夫事,惟天何言哉,直指出道體來。皆說生前事,惟朝聞夕可,直指出到頭結果處來。說心體,明是不倚見聞矣,終不教人廢學問;說道體,明是節節現成矣,終不教人不做工夫;說到頭結果,明是心同太虛,事業皆浮雲矣,終不教人虛想像死後光景。步步踏實,乃得絕塵而奔。斯人為徒,乃得侔天而遊。味此三則,任是特地靈慧,無礙辯才,劈空提醒,未有出於其外者也。異端拈出神奇妙理,在聖人止是平常;異端喝出驚怖大事,在聖人止是作息。故使驚者不解,解者不驚。

  「在人身,如何是天載?」曰:「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人身中無聲無臭處也。但于義理熟之,莫從天載上虛想,要犯好知不好學之蔽。」

  所性分定,人人盡然。仁義禮智根於心,惟君子能之。栽植非一日矣,若以不加損獨歸君子,便不識所性。

  曾子傳一貫,不言一貫,而言絜矩,其義一也。在道則言一貫,在天下則言絜矩,此矩即「從心所欲」之矩。聖人不必言絜,絜之則是忠恕,其於學者最有把捉。湯、武反之,亦是絜矩。

  道一而已矣,中一而已矣,中不可見,見之於和。自昔聖人之作用,舉八元,屏四凶,皆和也。何事是中?惟和則發揮出中字來。中無可言,言之以庸。自昔聖人之日用,勉不足,慎有餘,皆庸也。何物是中?惟庸則形狀出中字來。博厚高明,結以天之所以為天不及地也;溥博淵泉,結以配天不及地也;知化育,結以浩浩其天不及地也。無他,天一而已矣,地止是天中之凝聚處,在彼則觀和與庸而中見,在此則言天而地見,指點之法,相反而通。

  大舜所至成都,孔、孟育英才,太丘、幼安之徒,鄉里薰其德,士善其身,未有以獨善終者也。對天下而雲耳,德不孤,人必有以應我,善無獨,我必有以成人。

  朱子知行並進,何嘗不重覺悟?只似多卻推駁象山一番。然非自為,為後世也。象山立身實無可議,陽明大類之,無忝躬行君子,只多卻推駁朱子一番。顏、曾、木、蔔,同在聖門,親領德旨,其用功得力處,何嘗不小異?使當時必欲相同,亦成聚訟矣。大抵學問,只怕差,不怕異。入門不妨異,朝聞夕可歸宿必同。用力不妨異,設誠致行,起念必同。

  問:「聖賢效法天地,亦有時拗過天地否?」曰:「夷、齊不食周粟,當時天運悉已歸周,兩人欲以隻身撐住乾坤。元時,上天命之入主中國,而金華四子沒身泉壤。一則拗之於天運之初遷,一則拗之於天運之久定,此太極之不隨陰陽者,故人心為太極。」

  孔子憂學之不講,不知是如何講法?孟子直發揮出來,有箇詳說,有個反說。詳即如今辯論,反則是體認天理,躬行亦反說也,默識亦反說也。古人辯論,惟恐體認或誤,故須辯之。今人雖反說到至精至微處,只是說話。然則且莫講學,先體貼孔、孟講說二字。

  理欲並竅於人心,饑食渴飲,非其一端乎?知味得正,斯理矣;甘而失正,或醉飽溢量,斯私欲矣。一事一念莫不有利善介於其間。危如之何?凡言危者,得失存亡之關也,若以私欲為人心,則已失已亡,豈直危而已哉?道心即人心之得其正者,與不正止爭些子,非必如一黑一白,相反而易辨也,故曰「惟微」。

忠端劉念台先生宗周

  前言

  今日知學者,大概以高、劉二先生,並稱為大儒,可以無疑矣。然當《高子遺書》初出之時,羲侍先師於舟中,自禾水至省下,盡日翻閱。先師時摘其闌入釋氏者以示羲。後讀先師《論學書》,有答韓位雲:「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憲先生,皆半雜禪門。」又讀忠憲《三時記》,謂:「釋典與聖人所爭毫髮,其精微處,吾儒具有之,總不出無極二字;弊病處,先儒具言之,總不出無理二字。其意似主於無,此釋氏之所以為釋氏也。」即如忠憲正命之語,本無生死,亦是佛語。故先師救正之,曰:「先生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是謂無生死。非佛氏所謂無生死也。」忠憲固非佛學,然不能不出入其間,所謂大醇而小疵者。若吾先師,則醇乎其醇矣。後世必有能辯之者。戊申歲,羲與惲日初同在越半年。日初,先師高第弟子,其時為《劉子節要》,臨別拜於河滸,日初執手謂羲曰:「知先師之學者,今無人矣,吾二人宗旨不可不同。但於先師言意所在,當稍渾融耳。」羲蓋未之答也。及《節要》刻成,緘書寄羲,曰:「子知先師之學者,不可不序。」嗟乎!羲豈能知先師之學者?然觀日初《高劉兩先生正學說》雲:「忠憲得之悟,其畢生黽勉,祇重修持,是以乾知統攝坤能;先師得之修,其末後歸趣,亟稱解悟,是以坤能證入乾知。」夫天氣之謂乾,地質之謂坤,氣不得不凝為質,質不得不散為氣,兩者同一物也。乾知而無坤能,則為狂慧;坤能而無乾知,則為盲修。豈有先後?彼徒見忠憲旅店之悟,以為得之悟,此是禪門路徑,與聖學無當也。先師之慎獨,非性體分明,慎是慎個何物?以此觀之,日初亦便未知先師之學也。使其知之,則於先師言意所在,迎刃而解矣。此羲不序《節要》之意也。惜當時不及細論,負此良友。今所錄,一依原書次第。先師著述雖多,其大概具是。學者可以無未見之恨矣。

  忠端劉念台先生宗周

  劉諱宗周,字起東,號念台,越之山陰人。萬曆辛醜進士。授行人。上疏言國本,言東林多君子,不宜彈射。請告歸。起禮部主事,劾奄人魏忠賢、保姆客氏,轉光祿寺丞。尋陞尚寶少卿,太仆少卿,疏辭,不允。告病回籍。起右通政,又固辭。內批為矯情厭世,革職為民。崇禎己巳,起順天府尹。上方綜核名實,群臣救過不遑,先生以為此刑名之術也,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義之說進,上迂闊之。京師戒嚴,上疑廷臣謀國不忠,稍稍親向奄人。先生謂:「今日第一宜開示誠心,為濟難之本,皇上以親內臣之心親外臣,以重武臣之心重文臣,則太平之業一舉而定也。」當是時,小人乘時欲翻逆案,遂以失事者,牽連入之東林。先生曰:「自東林之以忠義著,是非定矣。奈何複起波瀾?用賢之路,從此而窮。」解嚴後,上祈天永命疏:「上天重民命,則刑罰宜省,請除詔獄;上天厚民生,則賦斂宜緩,請除新餉。相臣勿興大獄,勿贊富強,與有祈天永命之責焉。」上詰以軍需所出,先生對曰:「有原設之兵,原設之餉在。」上終以為迂闊也。請告歸。上複思之,因推閣員降詔,召先生入對文華殿。上問人才、糧餉、流寇三事,對曰:「天下原未嘗乏才,止因皇上求治太急,進退天下士太輕,所以有人而無人之用。加派重而參罰嚴,吏治日壞,民生不得其所,胥化為盜賊,餉無從出矣。流寇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寇還為吾民也。」上又問兵事,對曰:「臣聞禦外亦以治內為本,此幹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堯、舜而已矣。」上顧溫體仁曰:「迂哉!劉某之言也。」用為工部左侍郎。乃以近日弊政,反覆言之。謂:「皇上但下一尺之詔,痛言前日所以致賊之由,與今日不忍輕棄斯民之意,遣廷臣賚內帑,巡行郡國,為招撫使,以招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聽其窮而自解歸來,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畢此役也。」上見之大怒。久之而意解,諭以「大臣論事,須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圖占地步,盡咎朝廷耳。」先生複言:「皇上已具堯、舜之心,惟是人心道心,不能無倚伏之機,出於人心,而有過不及者,授之政事之地,即求治而過,不免害治者有之,惟皇上深致意焉。」三疏請告,上允之。行至德州,上疏曰:「今日之禍,己巳以來釀成之也;後日之禍,今日又釀之矣。己巳之變,受事者為執政之異己,不難為法受惡,概寘之重典;丙子之變,受事者為執政之私人,不難上下蒙蔽,使處分之頓異。自古小人與中官氣誼一類,故天下有比中官之小人,必無合於君子之小人,有用小人之君子,終無黨比中官之君子。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臣不能為首輔溫體仁解矣。」有旨革職為民。然上終不忘先生,臨朝而歎,謂:「大臣如劉某,清執敢言,廷臣莫及也。」壬午起吏部左侍郎。先生以為天下治亂,決不能舍道而別有手援之法,一涉功利,皆為苟且。途中上書,以明聖學。未至,陞左都禦史。召對,上問:「職掌安在?」對曰:「都察院之職,在於正己以正百僚,必其存諸中者,上可以對君父,下可質天下士大夫,而後百僚則而象之。至於責成,巡方其守務也,巡方得人,則吏治清,吏治清則民生安矣。」已又戒嚴,先生言:「皇上以一心為天地神人之主,鎮靜以立本,安詳以應變,此第一義也。其施行次第,旌盧象昇,戮楊嗣昌。」上曰:「責重朕心,是也。請卹追戮,何與兵機事?」召對中左門。禦史楊若僑言火器,先生劾之曰:「禦史之言非也,邇來邊臣於安攘禦侮之策,戰守屯戍之法,概置不講,以火器為司命,不恃人而恃器,國威所以愈頓也。」上議督撫去留,先生對:「請自督師範志完始,志完身任三協,平時無備,任其出入,今又借援南下,為脫卸計,從此關門無阻,決裂至此。」上曰:「入援乃奉旨而行,何雲脫卸?」先生對:「十五年來,皇上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乃不追原禍始,更弦易轍,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牽補罅漏,非長治之道也。」上變色曰:「從前已不可追,今日事後之圖安在?」先生對:「今日第一義,在皇上開誠佈公,先豁疑關,公天下以為好惡,則思過半矣。」上曰:「國家敗壞已極,如何整頓?」先生對:「近來持論者,但論才望,不論操守。不知天下真才望,出於天下真操守。自古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謹,而軍士畏威者。」上曰:「濟變之日,先才而後守。」先生對:「以濟變言,愈宜先守,即如範志完操守不謹,用賄補官,所以三軍解體,莫肯用命。由此觀之,豈不信以操守為主乎?」上始色解。先生更端曰:「皇上方下詔求言,而給事中姜埰、行人司副熊開元,以言得罪,下之詔獄。皇上度量卓越,如臣某累多狂妄,幸寬斧鑕。又如詞臣黃道周,亦以戇直獲宥。二臣何獨不蒙一體之仁乎?」上曰:「道周有學有守,豈二臣可比?」先生對曰:「二臣誠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體,即有應得之罪,亦當敕下法司定之,遽寘詔獄,終於國體有傷。」上怒曰:「朕處一二言官,如何遂傷國體?假有貪贓壞法,欺君罔上,俱可不問乎?」先生對:「即皇上欲問貪贓壞法,欺君罔上者,亦不可不付之法司也。」上大怒曰:「如此偏黨,豈堪憲職?候旨處分。」先生謝罪。文武班行各申救,遂革職歸。

  南渡,起原官。先生上言:「今日宗社大計,舍討賊復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陛下決策親征,亦何以作天下忠臣義士之氣?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鳳陽號稱中都,東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荊、襄,而南去金陸不遠,親征之師,駐蹕於此,規模先立,而後可言政事。」一時亂政,先生無不危言。閣臣則劾馬士英,勳臣則劾劉孔昭,四鎮則劾劉澤清、高傑。先生本無意於出,謂:「中朝之党論方興,何暇圖河、洛之賊?立國之本計已疏,何以言匡扶之略?」當是時,奸人雖不利先生,然恥不能致先生,反急先生之一出。馬士英言先生「負海內重名,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明示以不臣也。」朱統鎞言先生「請移蹕鳳陽,鳳陽,高牆之所,蓋欲以罪宗處皇上。」四鎮皆言先生「欲行定策之誅,意在廢立」。先生在丹陽僧舍,高傑、劉澤清遣刺客數輩跡之,先生危坐終日,無憚容,客亦心折而去。詔書敦迫再三,先生始受命。尋以阮大鋮為兵部侍郎,先生曰:「大鋮之進退,江左之興衰系焉。」內批:「是否確論?」先生再疏請告,予馳驛歸。先生出國門,黃童白叟聚觀歎息,知南都之不能久立也。浙省降,先生慟哭曰:「此余正命之時也。」門人以文山、疊山、袁閬故事言,先生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削籍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仆在懸車,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今吾越又降,區區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為存亡,獨不當與土為存亡乎?故相江萬里所以死也,世無逃死之宰相,亦豈有逃死之御史大夫乎?君臣之義,本以情決,舍情而言義,非義也。父子之親,固不可解於心,君臣之義,亦不可解於心。今謂可以不死而死,可以有待而死,死為近名,則隨地出脫,終成一貪生畏死之徒而已矣。」絕食二十日而卒,閏六月八日,戊子也,年六十八。

  先生起自孤童,始從外祖章穎學,長師許敬菴,而砥礪性命之友則劉靜之、丁長孺、周甯宇、魏忠節、先忠端公、高忠憲。始雖與陶石樑同講席,為證人之會,而學不同。石樑之門人,皆學佛,後且流於因果。分會于白馬山,羲嘗聽講。石樑言一名臣轉身為馬,引其族姑證之。羲甚不然其言,退而與王業洵、王毓蓍推擇一輩時名之士,四十餘人,執贄先生門下。此四十餘人者,皆喜闢佛,然而無有根柢,於學問之事,亦浮慕而已,反資學佛者之口實。先生有憂之,兩者交譏,故傳先生之學者,未易一二也。先生之學,以慎獨為宗,儒者人人言慎獨,唯先生始得其真。盈天地間皆氣也,其在人心,一氣之流行,誠通誠複,自然分為喜怒哀樂、仁義禮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節,自能不過其則,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謂之性善,即不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只在主宰上,覺有主,是曰意,離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獨矣。故愈收斂,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處停頓,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蓋離氣無所為理,離心無所為性。佛者之言曰:「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是其真贓實犯。奈何儒者亦曰「理生氣」,所謂毫釐之辨,竟亦安在?而徒以自私自利,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棄而君臣父子,強生分別,其不為佛者之所笑乎?先生大指如是。此指出真是南轅北轍,界限清楚,有宋以來,所未有也。識者謂五星聚奎,濂、洛、關、閩出焉;五星聚室,陽明子之說昌;五星聚張,子劉子之道通,豈非天哉!豈非天哉!

  語錄

  湛然寂靜中,當見諸緣就攝,諸事就理,雖簿書鞅掌,金革倥傯,一齊具了,此靜中真消息。若一事不理,可知一心忙亂在。用一心,錯一心,理一事,壞一事,即豎得許多功能,亦是沙火不成團,如吃飯穿衣,有甚奇事?才忙亂,已從脊樑過。學無本領,漫言主靜,總無益也。

  知行自有次第,但知先而行即從之,無間可截,故雲一。後儒喜以覺言性,謂一覺無餘事,即知即行,其要歸於無知。知既不立,一亦難言。噫!是率天下而禪也。

  有不善未嘗不知,是謂良知;知之未嘗複行也,是謂致知。盈天地間皆道也,學者須自擇乎中庸。事之過不及處,即為惡事,則念之有倚著處,即為惡念。擇言非擇在事上,直證本心始得。《識仁》一篇,總是狀仁體合下如此,當下認取活潑地,不須著纖毫氣力,所謂我固有之也。然誠敬為力,乃是無著力處,蓋把持之存,終屬人偽,誠敬之存,乃為天理。只是存得好,便是誠敬。存,正是防檢,克己是也;存,正是窮索,擇善是也。若泥不須防檢窮索,則誠敬之存,當在何處?未免滋高明之惑。(以上庚申前錄。)

  凡人一言過,則終日言皆婉轉而文此一言之過;一行過,則終日行皆婉轉而文此一行之過。蓋人情文過之態如此,幾何而不墮禽獸也!

  日用之間,漫無事事,或出入闈房,或應接賓客,或散步回廊,或靜窺書冊,或談說無根,或思想過去未來,或料理藥餌,或揀擇衣飲,或詰童僕,或量米鹽,恁他捱排,莫可適莫。自謂頗無大過,杜門守拙,禍亦無生。及夫時移境改,一朝患作,追尋來歷,多坐前日無事甲裏。如前日妄起一念,此一念便下種子,前日誤讀一冊,此一冊便成附會。推此以往,不可勝數,故君子不以閒居而肆惡,不以造次而違仁。(以上癸亥)

  此心放逸已久,才向內,則苦而不甘,忽複去之。總之未得天理之所安耳。心無內外,其渾然不見內外處,即天理也。先正雲:「心有所向,便是欲。」向內向外,皆欲也。

  釋氏之學本心,吾儒之學亦本心,但吾儒自心而推之意與知,其工夫實地,卻在格物,所以心與天通。釋氏言心,便言覺,合下遺卻意,無意則無知,無知則無物。其所謂覺,亦只是虛空圓寂之覺,與吾儒體物之知不同;其所謂心,亦只是虛空圓寂之心,與吾儒盡物之心不同。象山言心,本未嘗差,到慈湖言無意,分明是禪家機軸,一盤托出。

  道本無一物可言,若有一物可言,便是礙膺之物;學本無一事可著,才有一事可著,便是賊心之事。如學仁便非仁,學義便非義,學中便非中,學靜便非靜,止有誠敬一門,頗無破綻。然認定誠敬,執著不化,則其為不誠不敬也,亦已多矣。夫道即其人而已矣,學如其心而已矣!

  此心絕無湊泊處,從前是過去,向後是未來,逐外是人分,搜褭是鬼窟,四路把絕,就其中間不容髮處,恰是此心真湊泊處。此處理會得分明,則大本達道,皆從此出。

  心無物累,便是道,莫於此外更求道,此外求道妄也。見為妄見,思為妄思,有見與思,即與消融去,即此是善學。(以上乙丑丙寅。)

  延平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此學問第一義工夫。」未發時有何氣象可觀?只是查檢自己病痛到極微密處,方知時雖未發,而倚著之私,隱隱已伏;才有倚著,便易橫決。若於此處查考分明,如貫虱車輪,更無躲閃,則中體恍然在此,而已發之後,不待言矣。此之謂善觀氣象者。

  問:「未發氣象,從何處看入?」曰:「從發處看入。」「如何用工夫?」曰:「其要只在慎獨。」問:「兼動靜否?」曰:「工夫只在靜,故雲主靜立人極,非偏言之也。」「然則何以從發處看入?」曰:「動中求靜,是真靜之體;靜中求動,是真動之用。體用一原,動靜無端,心體本是如此。」(以上戊辰。)

  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者,天理之所以妙合而無間也。靜以宰動,動複歸靜者,人心之所以有主而常一也。故天理無動無靜,而人心惟以靜為主。以靜為主,則時靜而靜,時動而動,即靜即動,無靜無動,君子盡性至命之極則也。

  遊思妄想,不必苦事禁遏。大扺人心不能無所用,但用之於學者既專,則一起一倒,都在這裏,何暇及一切遊思妄想?即這裏處不無間斷,忽然走作,吾立刻與之追究去,亦不至大為擾擾矣。此主客之勢也。(以上甲戌。)

  正諦當時,切忌又起爐灶。

  無事時得一偷字,有事時得一亂字。

  程子曰:「無妄之謂誠,無妄亦無誠。」

  心以物為體,離物無知,今欲離物以求知,是張子所謂反鏡索照也。然則物有時而離心乎?曰:「無時非物。」心在外乎?曰:「惟心無外。」

  獨字是虛位,從性體看來,則曰莫見莫顯,是思慮未起,鬼神莫知也;從心體看來,則曰十目十手,是思慮既起,吾心獨知時也。然性體即在心體中看出。

  心之官則思,思曰睿,睿作聖。性之德曰誠,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此心性之辨也。故學始於思,達於不思而得。又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

  「致知在格物,《中庸》明有疏義曰:‘明善是也。’然《中庸》言五者之目,而《大學》止言格致,不言所以格且致者,何也?」曰:「此五者之目,已括《大學》二字內,此真言其所謂道耳。故曰‘如切如磋者,道學也。’此格物之功也。」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即在人心中看出,始見得心性一而二,二而一。然學者工夫不得不向危處做起,是就至粗處求精,至紛處求一,至偏倚處求中也。

  (擇善固執,正是從氣質上揀擇德性來,所以至精。)

  才認己無不是處,愈流愈下,終成凡夫;才認己有不是處,愈達愈上,便是聖人。

  獨體只是個微字,慎獨之功,亦只在於微處下一著子,總是一毛頭立不得也,故曰「道心惟微」。心一也,合性而言,則曰仁;離性而言,則曰覺。覺則仁之親切痛癢處,然不可以覺為仁,正謂不可以心為性也。又統而言之,則曰心;析而言之,則曰天下、國家、身、心、意、知、物。惟心精之合意知物,粗之合天下國家與身,而後成其為覺。若單言心,則心亦一物而已。凡聖賢言心,皆合八條目而言者也,或止合意知物言。惟《大學》列在八目之中,而血脈仍是一貫,正是此心之全譜,又特表之曰「明德」。

  《大學》之言心也,曰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而已。此四者,心之體也。其言意也,則曰好好色,惡惡臭。好惡者,此心最初之機,即四者之所自來,故意蘊於心,非心之所發也。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機,則僅有知善知惡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也。故知藏於意,非意之所起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機,則僅有體物不遺之物而已,此所謂獨也。故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也。《大學》之教,一層切一層,真是水窮山盡,學問原不以誠意為主,以致良知為用神者。

  有善有惡者心之動,好善惡惡者意之靜,知善知惡者是良知,有善無惡者是物則。

  一性也,自理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氣而言,則曰喜怒哀樂。一理也,自性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心而言,則曰喜怒哀樂。

  或曰:「君子既常戒懼於睹聞矣,又必及其所不睹聞,方是須臾不離道否?」曰:「如此則是判成兩片矣。且人自朝至夕,終無睹聞不著時,即後世學者,有一種瞑目杜聰工夫,亦是禪門流弊,聖學原無此教法。」

  無極而太極,獨之體也。動而生陽,即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靜而生陰,即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才動於中,即發於外,發於外,則無事矣,是謂動極複靜,才發於外,即止於中,止於中,則有本矣,是謂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若謂有時而動,因感乃生,有時而靜,與感俱滅,則性有時而生滅矣。蓋時位不能無動靜,而性體不與時位為推遷,故君子戒懼於不睹不聞,何時位動靜之有?

  問:「人心既無喜怒哀樂時,而藏發總一機矣,若夫氣機之屈伸,畢竟有寂感之時。寂然之時,四者終當冥於無端;感通之時,四者終當造於有象。則又安得以未發為動,而已發反為靜乎?」曰:「性無動靜者也,而心有寂感,當其寂然不動之時,喜怒哀樂未始淪於無,及其感而遂通之際,喜怒哀樂未始滯於有。以其未始淪於無,故當其未發,謂之陽之動,動而無動故也;以其未始滯於有,故及其已發,謂之陰之靜,靜而無靜故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性之所以為性也;動中有動,靜中有靜,物也,心之所以為心也。」

  體認親切法:身在天地萬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心在天地萬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通天地萬物為一心,更無中外可言;體天地萬物為一本,更無本心可覓。(以上丙子京邸。)

  先生有詩雲:「只卷圓相形容似,才點些兒面目肥。」即此可以辨儒、釋。

  或曰:「慎獨是第二義,學者須先識天命之性否?」曰:「不慎獨,又如何識得天命之性?」

  只此喜怒哀樂而達乎天地,即天地之寒暑災祥達乎萬物,即萬物之疾痛屙癢。

  伊、洛拈出敬字,本《中庸》戒慎恐懼來,然敬字只是死工夫,不若《中庸》說得有著落。以戒慎屬不睹,以恐懼屬不聞,總只為這些子討消息,胸中實無個敬字也。故主靜立極之說,最為無弊。

  小人只是無忌禪,便結果一生。至《大學》止言閒居為不善耳,閒居時有何不善可為?只是一種懶散精神,漫無著落處,便是萬惡淵藪,正是小人無忌憚處,可畏哉!

  陽明先生言良知,即物以言知也。若早知有格物義在,即止言致知亦得。朱子言獨知,對覩聞以言獨也。若早知有不睹不聞義在,即止言慎獨亦得。

  離獨一步,便是人偽。

  主靜之說,大要主於循理。然昔賢雲道德,言動,皆翕聚為主,發散是不得已事。天地萬物皆然,則亦意有專屬,正黃藥止兒啼,是方便法也。

  喜怒哀樂,雖錯綜其文,實以氣序而言。至殽而為七情,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是性情之變,離乎天而出乎人者,故紛然錯出而不齊。所為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七者合而言之,皆欲也。君子存理遏欲之功,正用之於此。若喜怒哀樂四者,其發與未發,更無人力可施也。

  後人解中和,誤認是七情,故經旨晦至今。

  古人恐懼二字,嘗用在平康無事時,及至利害當前,無可回避,只得赤體承當。世人只是倒做了。

  九容,分明畫出有道形容氣象,然學者一味學不得,吾病其狥外而為人也。

  本體只是這些子,工夫只是這些子,並這些子仍不得分此為本體,彼為工夫。既無本體工夫可分,則亦並無這些子可指。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以上丙子《獨証編》)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有氣斯有數,有數斯有象,有象斯有名,有名斯有物,有物斯有性,有性斯有道,故道其後起也。而求道者,輒求之未始有氣之先,以為道生氣,則道亦何物也,而遂能生氣乎?

  或曰:「虛生氣。」夫虛即氣也,何生之有?吾遡之未始有氣之先,亦無往而非氣也。當其屈也,自無而之有,有而未始有;及其伸也,自有而之無,無而未始無也。非有非無之間,而即有即無,是謂太虛,是謂太極。

  天者,萬物之總名,非與物為君也;道者,萬器之總名,非與器為體也;性者,萬形之總名,非與形為偶也。

  一心也,而在天謂之誠,人之本也;在人謂之明,天之本也。故人本天,天亦本人。離器而道不可見,故道器可以上下言,不可以先後言。有物先天地,異端千差萬錯,從此句來。一氣之變,雜然流行,類萬物而觀,人亦物也。而靈者不得不靈,靈無以異於蠢也。故靈含蠢,蠢亦含靈;類萬體而觀,心亦體也。而大者不得不大,大無以分於小也。故大統小,小亦統大。

  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太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此天命之體,而性道教所從出也。

  (覺有主,是先生創見。)

  天樞轉於於穆,地軸互於中央,人心藏於獨覺。

  理即是氣之理,斷然不在氣先,不在氣外。知此,則知道心即人心之本心,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本性,千古支離之說,可以盡掃。而學者從事于入道之路,高之不墮於虛無,卑之不淪於象數,道術始歸於一乎?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言實有此流行之命,而物物付畀之,非流行之外,另有個無妄之理。

  乾坤合德而無為,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非迭運之謂也。至化育之功,實始乎繼體之長子,而長女配之,成乎少男,而少女配之。故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今曰「繼靜而動」,亦非心。以斯知人心之獨體,不可以動靜言,而動靜者,其所乘之位也,分明是造化之理。

  心無善惡,而一點獨知,知善知惡。知善知惡之知,即是好善惡惡之意,好善惡惡之意,即是無善無惡之體,此之謂無極而太極。意者心之所存,非所發也。或曰:「好善惡惡,非所發乎?」曰:「意之好惡,與起念之好惡不同。意之好惡,一機而互見;起念之好惡,兩在而異情。以念為意,何啻千里!」

  自濂溪有主靜立極之說,傳之豫章、延平,遂以「看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為單提口訣。夫所謂未發以前氣象,即是獨中真消息,但說不得前後際耳。蓋獨不離中和,延平姑即中以求獨體,而和在其中,此慎獨真方便門也。後儒不察,謂「未發以前,專是靜寂一機」,直欲求之思慮未起之先,而曰「既思即是已發」,果然心行路絕,語言道斷矣。故朱子終不取延平之說,遂專守程門主敬之法以教學者。特其以獨為動念邊事,不為無弊。至湖南中和問答,轉折發明,內有以心為主,則性情各有統理,而敬之一字,又所以流貫乎動靜之間,庶幾不謬於慎獨之說,最後更以察識端倪為第一義為誤,而仍歸之涵養一路。可為善學延平者,然終未得《中庸》本旨。

  陽明子言良知,每謂「個個人心有仲尼」,至於中和二字,則反不能信,謂「必慎獨之後,方有此氣象。」豈知中和若不是生而有之,又如何養成得?中只是四時之中氣,和只是中氣流露處,天若無中氣,如何能以四時之氣相禪不窮?人若無中氣,如何能以四端之情相生不已?故曰:「哀樂相生,迴圈無端,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戒懼於所不睹聞。」其旨一也。

  性情之德,有即心而見者,有離心而見者。即心而言,則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當喜而喜,當怒而怒,哀樂亦然。由中道和,有前後際,而實非判然分為二時。離心而言,則維天於穆,一氣流行,自喜而樂,自樂而怒,自怒而哀,自哀而複喜。由中道和,有顯微際,而亦截然分為兩在。然即心離心,總見此心之妙,而心與性不可以分合言也。故寂然不動之中,四氣實相為迴圈,而感而遂通之際,四氣又迭以時出,即喜怒哀樂之中,各有喜怒哀樂焉。如初喜屬喜,喜之暢屬樂,喜之斂屬怒,喜之藏屬哀,餘仿此是也。又有遂感而見者,如喜也而溢為好,樂也而溢為樂,怒也而積為忿懥。一哀也而分為恐為懼,為憂為患,非樂而淫,即哀而傷。且陽德衰而陰慘用事,喜與樂之分數減,而忿懥恐懼憂患之分數,居其偏勝,則去天愈遠,心非其心矣。

  陽明子曰:「語言正到快意時,便翕然能止截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肅然能收斂得;嗜欲正到沸騰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然見得良知親切,工夫亦自不難。」愚謂:「語言既到快意時,自能繼以止截;意氣既到發揚時,自能繼以收斂;嗜欲既到沸騰時,自能繼以消化。此正一氣之自通自複,分明喜怒哀樂相為迴圈之妙,有不待品節限制而然。即其間非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則雖日用動靜之間,莫非天理流行之妙,而於所謂良知之見,亦莫親切於此矣。若必借良知為鑒察官,欲就其一往不返之勢,皆一一逆收之,以還之天理之正,則心之與性,先自相讎,而杞柳桮棬之說,有時而伸也必矣。」

  《中庸》言喜怒哀樂,專指四德而言,非以七情言也。喜,仁之德也;怒,義之德也;樂,禮之德也;哀,智之德也;而其所謂中,即信之德也。故自四者之存諸中言,謂之中,不必其未發之前,別有氣象也。即即天道之元亨利貞,運于於穆者是也。此四者之發於外言,謂之和,不必其已發之時,又有氣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貞,呈於化育者是也。惟存發總是一機,故中和渾是一性,如內有陽舒之心,為喜為樂,外即有陽舒之色,動作態度,無不陽舒者。內有陰慘之心,為怒為哀,外即有陰慘之色,動作態度,無不陰慘者。推之一動一靜,一語一默,莫不皆然。此獨體之妙,所以即微即顯,即隱即見,即慎獨之學,即中和,即位育,此千聖學脈也。

  心意知物是一路,不知此外何以又容一念字?今心為念,蓋心之餘氣也。餘氣也者,動氣也,動而遠乎天,故念起念滅,為厥心病,還為意病,為知病,為物病。故念有善惡,而物即與之為善惡,物本無善惡也。念有昏明,而知即與之為昏明,知本無昏明也。念有真妄,而意即與之為真妄,意本無真妄也。念有起滅,而心即與之為起滅,心本無起滅也。故聖人化念還心,要於主靜。

  心之官則思,一息不思,則官失其職。故人心無思,而無乎不思,絕無所謂思慮未起之時。惟物感相乘,而心為之動,則思為物化,一點精明之氣,不能自主,遂為憧憧往來之思矣。又如官犯贓,乃溺職也。

  思即是良知之柄。

  知無不良,只是獨知一點。

  朱子以未發言性,仍是逃空墮幻之見。性者生而有之之理,無處無之。如心能思,心之性也;耳能聽,耳之性也;目能視,目之性也;未發謂之中,未發之性也;已發謂之和,已發之性也。博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勢之性也。

  程子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如麟鳳梟獍,其性之仁暴,皆生而有之。假令易梟獍而仁,易麟鳳而暴,則非其性矣。水清則明,清之性也;水濁則暗,濁之性也。千古性學不明,只因將做一好題目看,故或拘於一處,或限於一時,而不能相通,以類萬物之情,使性善之旨反晦。

  性即理也,理無定理,理亦無理。

  張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是性與氣,分明兩事矣。即程子之見,亦近儱侗。凡言性者,皆指氣質而言也。或曰:「有氣質之性,有義理之性。」亦非也。盈天地間,止有氣質之性,更無義理之性。如曰「氣質之理」即是,豈可曰「義理之理」乎?

  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曰一歲,一周天。而天以一氣進退平分四時,溫涼寒燠,不爽其則。一歲如此,萬古如此。即其間亦有愆陽伏陰,釀為災祥之數,而終不易造化之大常。此所謂「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

  鍾虛則鳴,叩之以大則大鳴,叩之以小則小鳴,以為別有一物主所以鳴者,非也。盈天地間,道理不過如此,正為虛而能應之理,物物皆然,非鍾所得而私也。此可以明性體矣。

  古今性學不明,只是將此理另作一物看,大抵臧三耳之說。佛氏曰「性空也」,空與色對,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與白對,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與氣對,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於理,幾何而勝之。

  朱子於獨字下補一知字,可為擴前聖所未發,然專以屬之動念邊事,何耶?豈靜中無知乎?使知有間於動靜,則不得謂之知矣。

  心無存亡,但離獨位便是亡。

  滿腔子皆惻隱之心,以人心八萬四千毫竅,在在靈通,知痛癢也。只此知痛癢心,便是惻隱之心。凡乍見孺子感動之心,皆從知痛癢心一體分出來。朱子雲:「知痛是人心,惻隱是道心。」太分析。惻隱是知痛表德。

  慈湖宗無意,亦以念為意也,只是死念法,若意則何可無者?無意則無心矣。龍溪有「無心之心則體寂,無意之意則應圓」,此的傳慈湖之衣缽也。文成雲:「慈湖不免著在無意上。」則龍溪之說,非師門定本可知。若夫子之毋意,正可與誠意之說相發明,誠意乃所以毋意也,毋意者毋自欺也。(以上丁醜)

  子絕四,毋意,聖人心同太虛,一疵不存,了無端倪可窺,即就其存主處,亦化而不有,大抵歸之神明不測而已。自意而積成為我,才說得是私意,若竟以竟為私,是認念為意也。日用之間,動靜雲為,莫不各有自然之理,苟能順以應之,如饑食渴飲,夏葛冬裘,不起一見,則亦無往而非道矣。才起一見,便屬我見,強我合道,動成兩牉。

  格物,是格其有善無惡之物。(以上戊寅。)

  存其心,養其性,存得恰好處,便是癢。本是一個工夫,卻須兩句說,正如宋人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己卯。)

  人心如穀種,滿腔都是生意,欲錮之而滯矣。然而生意未嘗不在也,疏之而已耳。又如明鏡,全體渾是光明,習染薰之而暗矣。然而明體未嘗不存也,拂拭而已耳。惟有內起之賊,從意根受者不易除,更加氣與之拘,物與之蔽,則表裏夾攻,更無生意可留、明體可覿矣,是為喪心之人。君子惓惓于慎獨,以此。

  省察二字,正存養中吃緊工夫。如一念於欲,便就此念體察,體得委是欲,立與消融而後已。

  聖人之所謂道者,率性而已矣。盈天地間皆性也,性一命也,命一天也,天即心,即理,即事,即物,而渾然一致,無有乎上下、精粗之歧,所以謂中庸之道也。後之言道者,妄意所謂形而上者,而求之虛無,既遁有而入無,又遁無而入有,有無兩遺,善惡不立,其究也,歸之斷滅性種,而猶謂之見性,何哉?(以上庚辰。)

  身無妄動可乎?無妄動易,無妄念難。無妄可乎?曰無妄念易,無妄心難。

  心是鑒察官,謂之良知,最有權,觸著便碎。人但隨俗習非,因而行有不慊,此時鑒察,仍是井井,卻已做主不得。鑒察無主,則血氣用事,何所不至!一事不做主,事事不做主,隱隱一竅,托在恍惚間,擁虛器而已。

  語次多詭隨,亦見主心之不一。

  小人閒居為不善,只為惹卻些子。聖人勘之曰:「無所不至。」

  主靜,敬也。若言主敬,便贅此主字。

  如在性情上理會,但有過,更無不及可商。如出手太粗,應手太急,便是過,不必到分數上爭饒減也。然間有太軟太弱時,總向廓然處討消息。

  人心一氣而已矣,而樞紐至微,才入粗一二,則樞紐之地霍然散矣。散則浮,有浮氣,因以有浮質;有浮質,因以有浮性;有浮性,因以有浮想。為此四浮,合成妄根。為此一妄,種成萬惡。嗟乎!其所由來者漸矣。

  本心湛然無思無為,為天下主,過此一步,便為安排。心有安排,因以有倚著;有倚著,因以有方所;有方所,因以有去住;有去住,因以有轉換。則機械變詐,無所不至矣。(以上壬午淮上。)

  莫非命也,順而受之,正也。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如斯而已矣。受制焉,僥倖苟免焉,一為桎梏,一為巖牆矣。莫非性也,率而由之,真也。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安排焉,知過造作焉,一為湍水,一為杞柳矣。

  人有恆言曰:「性命由一念之起滅,一息之呼吸,一日之晝夜,推之以至百年之生死。時然而然,不期然而然,莫非性也,則莫非命也。」今人專以生死言性命,蓋指其盡處言也。而漸易以七尺之成毀,則性命之說,有時而晦矣。

  心放自多言始,多言自言人短長始。

  後之學者,每於道理三分之:推一分於在天,以為天命之性;推一分於萬物,以為在物之理;又推一分於古今典籍,以為耳目之用神。反而求之吾心,如赤貧之子,一無所有,乃日夕乞哀於三者。而幾幾乎其來舍焉,客子之過逆旅,止堪一宿,所謂疏者,續之不堅也。當是時,主人貧甚,尚有一點靈明,可恃為續命之膏,又被佛氏先得之。則益望望然恐,曰:「我儒也,何以佛為?」並其靈明而棄之。於是天地萬物、古今典籍皆闕亡,而返求其一宿而不可得,終望門持缽以死。甯為牛後,無為雞口,悲夫!

  或問:「孰有以一念為萬年者乎?」曰:「無以為也。往者過,來者續,今日之日,豈非昨日之日乎?學貴日新,日日取生手,一日剝換一日,方不犯人間火食。」(以上壬午京邸。)

  《大學》首言「明德」,又繼之曰:「止於至善。」蓋就明德中指出主宰,有所謂至善者,而求以止之,止之所以明之也。然則學問工夫,固不止就一靈明處結果可知。

  陽明先生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理無動靜,氣有寂感,離氣無理,動靜有無,通一無二。以理為靜,以氣為動,言有言無,則善惡之辨,轉展悠謬矣。

  心且是無善無惡,其如動而為好惡,好必善,惡必惡,如火之熱,水之寒,斷斷不爽,乃見其所為善者。孟子性善之說,本此。故曰:「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此性善第一義也。《大學》之好惡,正指平旦之好惡而言。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自之為言,由也;自之為言,獨也。

  朱子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即所謂良知也。但朱子則欲自此而一一致之於外,陽明則欲自此而一一致之於中。不是知處異,乃是致處異。

  《大學》言明德,則不必更言良知,知無不良,即就明德中看出。陽明特指點出來,蓋就工夫參本體,非全以本體言也。又曰:「良知即天理,即未發之中。」則全以本體言矣,將置明德於何地?至後人益張大之,搬弄此二字,愈晦原初立言之旨。

  佛氏之學,只主靈明,而抹去善惡二義,故曰:「不思善,不思惡,時見本來面目。」本來面目,仍只是一點靈明而已。後之言《學》者本之,豈《大學》之義乎?

  胡敬齋曰:「心有專主之謂意。」朱子釋《訓蒙詩》曰:「意是情專所主時。」近之。《大學章句》以心之所發言,恐未然。愚謂敬齋亦近之,而未盡也。心有專主,蓋言有所專主也。有所專主,仍是逐物心,即朱子情專所主之說。然讀《大學》本傳,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方見得他專主精神,只是善也。意本如是,非誠之而後如是,意還其意之謂誠,乃知意者心之主宰,非徒以專主言也。

  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意。天有五帝,而分之為八節十二辰,故曰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沒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即主宰,即流行也。此正是體用一原,顯微無聞處。今言意為心之所發,亦無不可,言所發而所存在其中,終不可以心為所存,意為所發。意者心之所發,發則有善有惡,陽明之說有自來矣。抑善惡者意乎?好善惡惡者意乎?若果以好善惡惡者為意,則意之有善而無惡也,明矣。然則誠意一關,其止至善之極則乎?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蓋言獨體之好惡也。元來只是自好自惡,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既是自好自惡,則好在善,即是惡在不善,惡在不善,即是好在善。故好惡雖兩意而一幾,若以所感時言,則感之以可好而好,感之以可惡而惡,方有分用之機。然所好在此,所惡在彼,心體仍只是一個。一者誠也,意本一,故以誠體還之,非意本有兩,而吾以誠之者一之也。

  古本聖經,而後首傳誠意,前不及先致知,後不及欲正心,直是單提直指,以一義總攝諸義。至未又雲「故君子必誠其意」,何等鄭重。故陽明古本《序》曰:「《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豈非言誠意而格致包與其中,言誠意而正心以下,更無餘事乎?乃陽明宛轉歸到致良知,為《大學》本旨,大抵以誠意為主意,以致良知為工夫之則。蓋曰「誠意無工夫,工夫只在致知」,以合於明善是誠身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豈不直截簡要?乃質之誠意本傳,終不打合。及攷之修身章,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只此便是良知。然則致知工夫,不是另一項,仍只就誠意中看出。如離卻意根一步,亦更無致知可言。餘嘗謂好善惡惡是良知,舍好善惡惡,無所謂知善知惡者,好即是知好,惡即是知惡,非謂既知了善,方去好善,既知了惡,方去惡惡。審如此,亦安見所謂良者?乃知知之與意,只是一合,相分不得精粗動靜。且陽明既以誠意配誠身,約禮惟一,則莫一於意,莫約於誠意一關。今雲「有善有惡意之動」,善惡雜揉,向何處討歸宿?抑豈《大學》知本之謂乎?如謂誠意,即誠其有善有惡之意,誠其有善,固可斷然為君子;誠其有惡,豈有不斷然為小人?吾不意當良知既致之後,只落得做半個小人。若雲致知之始有善有惡,致知之後無善無惡,則雲「《大學》之道,正心而已矣」,始得。前之既欲提宗於致知,後之又欲收功於正心,視誠意之關,直是過路斷橋,使人放步不得,主意在何處?

  濂溪曰:「幾善惡,即繼之曰德,愛曰仁,宜曰義,通曰禮,知曰智,守曰信,此所謂德幾也。」道心惟微也。幾本善而善中有惡,言仁義非出於中正,即是幾之惡,不謂忍與仁對,乖與義分也。先儒解幾善惡多誤。

  「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知之良」,二語決不能相入,則知與意分明是兩事矣。將意先動而知隨之耶?抑知先主而意繼之耶?如意先動而知隨之,則知落後著,不得謂良。如知先主而意繼之,則離照之下,安得更留鬼魅?若或驅意於心之外,獨以知與心,則法惟有除意,不當誠意矣。且自來經傳無有以意為心外者,求其說而不得,無乃即知即意乎?果即知即意,則知良意亦良,更不待言。

  幾者動之微,不是前此有個靜地,後此又有動之著在,而幾則界乎動靜之間者。審如此三截看,則一心之中,隨處是絕流斷港,安得打合一貫?余嘗謂周子誠神幾非三事,總是指點語。《大學》止辨公私義利,而不分理欲天人;《中庸》只指隱微顯見,而不分前後動靜。此是儒門極大公案,後人憒憒千載於今。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全是指點微體。過此一關,微而著矣。好而流為好樂,惡而流為忿懥,又再流而為親愛之僻,為賤惡之僻,又再流而為民好之僻,民惡之僻。濫觴之弊,一至於此,總為不誠意故。然則以「正心」章視誠意微著之辨彰彰,而世儒反以意為粗根,以心為妙體。

  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曰:「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予請申曰:「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齊治平之為末。」陽明雲:「意在於事親,則致吾良知於事親之物。」只意在於事親,便犯個私意了。當晨昏則定省,當冬夏則溫凊,何處容得意在於事親耶?

  朱子表章《大學》,於格致之說最為緊要,而於誠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簀乃定為今章句。曰:「實其心之所發,不過是就事盟心伎倆。」於法已疏矣。至慎獨二字,明是盡性吃緊工夫,與《中庸》無異旨,而亦以「心之所發」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學問,半得力於主敬,今不從慎獨二字認取,而欲掇敬於格物之前,真所謂握燈而索照也。

  予嘗謂學術不明,只是《大學》之教不明。《大學》之教不明,不爭格致之辨,而實在誠正之辨。蓋良知與聞見之知,總是一知,良知何嘗離得聞見?聞見何嘗遺得心靈?水窮山盡,都到這裏,誠正之辨,所關甚大。辨意不清,則以起滅為情緣;辨心不清,則以虛無落幻相。兩者相為表裏,言有言無,不可方物,即區區一點良知,亦終日受其顛倒播弄,而不自知,適以為濟惡之具而已。視聞見支離之病,何啻天壤!一誠貫所性之全,而工夫則自明而入,故《中庸》曰「誠身」,曰「明善」,《大學》曰「誠意」,曰「致知」,其旨一也。要之,明善之善,不外一誠,明之所以誠之也;致知之知,不離此意,致之所以誠之也。本體工夫,委是打合。

  意根最微,誠體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還之至微,乃見其真。止、定、靜、安、慮次第俱到,以歸之得,得無所得,乃為真得。禪家所謂向一毛孔立腳是也。此處圓滿,無處不圓滿,此處虧欠,無處不虧欠,故君子起戒於微,以克完其天心焉。欺之為言欠也,所自者欠也,自處一動,便有夾雜。因無夾雜,故無虧欠。而端倪在好惡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惡必惡,彼此兩關,乃呈至善。故謂之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時渾然天體用事,不著人力絲毫,於此尋個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還他本位,曰獨。仍不許動亂手腳一毫,所謂誠之者也。此是堯、舜以來相傳心法,學者勿得草草放過。

  心體本無動靜,性體亦無動靜,以未發為性,已發為情,尤屬後人附會。喜怒哀樂,人心之全體,自其所存者,謂之未發;自其形之外者,謂之已發。寂然之時,亦有未發已發;感通之時,亦有未發已發。中外一機,中和一理也。若徒以七情言,如笑啼怒駡之類,畢竟有喜時,有不喜時,有怒時,有不怒時,以是分配性情,勢不得不以斷滅者為性種,而以紛然雜出者為情緣,分明有動有靜矣。

  周子主靜之靜,與動靜之靜,迥然不同。蓋動靜生陰陽,兩者缺一不得,若於其中偏處一焉,則將何以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則周子何以又下個靜字?曰只為主宰處著不得註腳,只得就流行處討消息。亦以見動靜只是一理,而陰陽太極只是一事也。

  先儒之解《大學》者,以意為心之所發,而以所發先所存,故於《中庸》亦有「致和以致中」等語。近時鄒吉水有曰:「舍已發之和,而欲求未發之中,雖孔子不能。」總為不能出脫一意字,故其說種種悠謬。信如此,只合和為天下之大本矣。

  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如何?」曰:「此除是閉耳合眼也。心不在焉,始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時。若靜中工夫愈得力,則耳目聰明,亦愈加分曉,可見人生並無不睹不聞時也。若謂戒懼工夫,不向睹聞處著力則可。」

  知在善不善之先,故能使善端充長,而惡自不起。若知在善不善之後,無論知不善無救於短長,勢必至遂非文過,即知善反多此一知,雖善亦惡。今人非全不知,只是稍後耳。視聖人天壤,知只是良知,而先後之間,所爭致與不致也。

  起一善念,吾從而知之,知之之後,如何頓放此念?若頓放不妥,吾慮其剜肉成瘡。起一惡念,吾從而知之,知之之後,如何消化此念?若消化不去,吾恐其養虎遺患。總為多此一起,才有起處,雖善亦惡,轉為多此一念,才屬念緣,無滅非起。今人言致良知者如是。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此興亡先兆也。蓋人心亦有兆焉,方一念未起之先,而時操之以戒懼,即與之一立。立定,不至有歧路相疑之地,則此心有善而無惡。即有介不善於善中,而吾且擇之精,而守之一,若明鏡當空,不能眩我以妍媸。此所謂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吾之言致知之學者如是。

  就性情上理會,則曰涵養;就念慮上提撕,則曰省察;就氣質上消鎔,則曰克治。省克得輕安,即是涵養;涵養得分明,即是省克。其實一也,皆不是落後著事。

  知無先後,但自誠而明,便占先手,故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若自明而誠,尚得急著,離誠言明,終落後著。即明盡天下之理,都收拾不到這裏來,總屬狂慧。

  天命之性,不可得而見,即就喜怒哀樂求之,猶以為粗,幾不足據也。故又就喜怒哀樂,一氣流行之間,而誠通誠複。有所謂鬼神之德者言之,德即人心之德,即天命之性。故不睹不聞之中,而莫見莫顯者存焉。是以君子之戒慎恐懼,真若或使之,如所謂「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無貳爾心」者。故特以祭法推明之,一切工夫,總是一誠。乃信陽明先生「戒慎恐懼是本體」之說,非虛語也。本體此誠,工夫亦此誠,相逼成象,洋洋複洋洋,凡以見鬼神之為德如此。

  本心之學,聖學也,而佛氏張大之,諱虛而言空。空故無所不攝,攝一切有無而皆空,一切有無不受也。又離一切無而不空,其所空自在也。看來只是弄精魂,語下而遺上者歟?

  誠者不思而得,良知不慮而知,良知一誠也,致知誠之者也。此文成秘旨。

  太極本無極,是直截語。如後人參解,乃曰「太極本於無極」耳。信如此,豈不加一重障礙?宜象山之聽聽而訟也。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何故避性字不言?只為性不可指言也。蓋曰:「吾就性中之情蘊而言,分明見得是善。」今即如此解,尚失孟子本色,況可雲以情念性乎?何言乎情之善也?孟子言這惻隱心就是仁,何善如之?仁義禮智,皆生而有之,所謂性也。乃所以為善也,指情言性,非因情見性也;即心言性,非離心言善也。後之解者曰:「因所發之情,而見所存之性;因所情之善,而見所性之善。」豈不毫釐而千里乎?

  凡所雲性,只是心之性,決不得心與性對;所雲情,可雲性之情,決不得性與情對。

  惻隱之心仁也,又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說者以為端緒見外耳,此中仍自不出來,與仁也之意稍傷。不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只說得仁的一端,因就仁推義禮智去,故曰四端,如四體判下一般,說得最分明。後人錯看了,又以誣仁也。因以孟子誣《中庸》未發為性,已發為情。雖喙長三尺,向誰說。

  口之於味一章,最費解說,今略為拈出。蓋曰「耳目口鼻之欲」,雖生而有之之性乎?然獨無所以宰製之乎?是即所謂命也。故君子言命不言性,以致遏欲存理之功。綱常倫物之則,有至有不至,雖生而若限之命乎?然孰非心之所固有乎?是則所謂性也。故君子言性不言命,以致盡人達天之學。蓋性命本無定名,合而言之皆心也,自其權籍而言,則曰命,故嘗能為耳目口鼻君;自其體蘊而言,則曰性,故可合天人,齊聖凡,而歸於一。總許人在心上用功,就氣中參出理來。故兩下分疏如此。若謂命有不齊,惟聖人全處其豐,豈耳目口鼻之欲,聖人亦處其豐乎?性有不一,惟聖人全出乎理,豈耳目口鼻之性,獨非天道之流行乎?審若此,既有二性,又有二命矣。惟提起心字,則性命各有條理,令人一一推諉不得,此孟子道性善本旨也。後之言性者,離心而言之,離之弗能離,則曰一而二,二而一,愈玄愈遠。離性言命亦然。

  (羲以為性命之辨,莫明於此。耳目口鼻是氣之流行者,離氣無所為理,故曰性也。然即謂是為性,則理氣渾矣。乃就氣中指出其主宰之命,這方是性。故於耳目口鼻之流行者,不竟謂之為性也。綱常倫物之則,世人以此為天地萬物公共之理,用之範圍世教,故曰命也。所以後之儒者,窮理之學,必從公共處窮之,而我之所有者,唯知覺耳。孟子言此理自人所固有,指出性真,不向天地萬物上求,故不謂之命也。宋儒以上段是氣質之性,下段是義理之性,豈不誤哉?)

  勿忘勿助間,適合其宜,即義。非以勿忘勿助去集那義也。如此,正是義襲了。

  知言之學,只是從未發之中看得透,故早破了偏見。此處差之毫釐,氣便於此而受過。過則暴也。此孟子得統於子思處。

  主一之謂敬,心本有主,主還其主,便是主一。今日乃打破敬字,濂溪以中言性,而本之剛柔善惡。剛柔二字,即喜怒哀樂之別名,剛善則怒中有喜,惡則即是偏於剛,一味肅殺之氣矣。柔善則喜中有怒,惡則即是偏於柔,一味優柔之氣矣。中便是善,言於剛柔之間認個中,非是於善惡之間認個中。又非是於剛善柔善之外,另認個中也。此中字,分明是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故即承之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圖說》言仁義中正,仁義即剛柔之別名,中正即中和之別解,皆為《中庸》註疏。後人不解《中庸》,並不解《圖說》、《通書》矣。

  周子思之功,全向幾處用。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知幾故通微,通微故無不通,故可以盡神,可以體誠,故曰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凶之機也。吉凶之機,言善惡由此而出,非幾中本有善惡也。幾動誠動,言幾中之善惡,方動於彼,而為善去惡之實功,已先動於思,所以謂之「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所以謂之「知幾其神。」機非幾也,言發動所由也。

  善不善之幾,中於感應者,止有過不及之差,而乘於念慮者,則謂之惡。然過而不已,念慮乘之,亦鮮不為大惡矣。君子知幾,端在感應上控持得力,若念慮之惡,君子早已絕之矣。

  程子以水喻性,其初皆清也,而其後漸流而至於濁,則受水之地異也。如此分義理與氣質,似甚明。但《易》稱「各正性命,乃利貞。」又稱「成之者性也。」亦以誠複言,則古人言性,皆主後天,而至於人生而靜以上,所謂不容說者也。即繼之者善,已落一班,畢竟離氣質,無所謂性者。生而濁則濁,生而清則清,非水不清,而受制於質,故濁也。如此則水與受水者,終是兩事,性與心可分兩事乎?余謂水心也,而清者其性也,有時而濁,未離乎清也,相近者也。其終錮於濁,則習之罪也。性本虛位,心有定理。

  敬齋雲:「敬無間斷,便是誠。」予謂心有間斷,只為不敬,故若敬,則自無間斷。敬則所以誠之也,此所謂自明而誠也,非敬即是誠。敬齋尚未及和靖,敬齋只持守可觀,而和靖於涵養分上,大是得力。(以上癸未名《存疑雜著》)

  會語

  問:「未發之中,難以摸索?」曰:「中體瑩然,何勞摸索?才摸索,便不是中。」

  為學莫先於辨誠偽,苟不於誠上立腳,千修萬修,只做得禽獸路上人。

  祁世培問:「人於生死關頭不破,恐於義利,尚有未淨處。」曰:「若從生死破生死,如何破得?只從義利辨得清,認得真,有何生死可言?義當生自生,義當死自死,眼前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在。」

  問:「生死」,陶石樑以臘月三十日言之。先生曰:「臘月三十日,謂一年之事,以此日終;而一年之事,不自此日始,須從正月初一日做起也。」

  問:「格物當主何說?有言聖賢道理圓通,門門可入,不必限定一路。」先生曰:「畢竟只有慎獨二字,足以蔽之,別無門路多端可放步也。」

  問:「三教同源否?」曰:「莫懸虛勘三教異同,且當下辨人禽兩路。」

  古人成說如琴譜,要合拍須自家彈。

  靜坐是養氣工夫,可以變化氣質。

  陶石樑每提識認二字,果未經識,如何討下手?乃門下便欲識認個甚麼?轉落影響邊事,愈求愈遠,墮入坑塹。《中庸》言道不遠人,其要歸之子臣弟友,學者乃欲遠人以為道乎?

  世人無日不在禽獸中生活,彼不自覺,不堪當道眼觀,並不堪當冷眼觀。今以市井人觀市井人,彼此不覺耳。

  問:「先生教某靜坐,坐時愈覺妄念紛擾,奈何?」曰:「待他供狀自招也好,不然且無從見矣。此有根株在,如何一一去得?不靜坐,他何嘗無?只是不覺耳。」

  吾輩心不能靜,只為有根在。假如科舉的人,只著在科舉上,仕途的人,只著在仕途上,即不專為此,總是此傍枝生來。所以濂溪教人,只把無欲兩字作丹頭。

  先生歎曰:「人謂為人不如為己,故不忠。看來忠於己謀者亦少,如機變,如蠢息,如欺世盜名,日日戕賊此身,誤認是佔便宜事。」有友問:「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名字恐未可抹壞。」王金如雲:「這是先儒有激之言,若論一名字,貽禍不是小小。」友謂:「即如今日之會,來聽者亦為有好名之心耳,即此一念,便足亦取。」先生曰:「此語尤有病,這會若為名而起,是率天下而為亂臣賊子,皆吾輩倡之也。諸友裹足而不可入斯門矣。」友又謂:「大抵聖賢學問,從自己起見,豪傑建立事業,則從勳名起見。無名心,恐事業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錯看了豪傑,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後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此一段精神,所謂誠也。惟誠,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虛假,便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何從生出事業來?」

  問:「無欲而後可言良知否?」曰:「只一致知便了。若言致知,又言無欲,則致知之上,又須添一頭腦。所謂無欲,只是此心之明,所言有欲,只是此心之昧。有欲無欲,止爭明昧,相去不遠,但能常明,不必更言無欲。」

  習染日降,而人心萬古如一日。

  敬則心中無一事。

  舉「飯疏」章,先生曰:「浮雲不礙太虛,聖人之心亦然,直是空洞無一物,今且問如何是太虛之體?」或曰:「一念不起時。」先生曰:「心無時而不起,試看天行健,何嘗一息之停?所謂不起念,只是不起妄念耳。」

  性無性,道無道,理無理,何也?蓋有心而後有性,有氣而後有道,有事而後有理。故性者心之性,道者氣之道,理者事之理也。

  無形之名,從有形而起,如曰仁義禮智信,皆無形之名也。然必有心而後有性之名,有父子而後有仁之名,有君臣而後有義之名,推之禮智信皆然。故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

  先生儆諸生曰:「吾輩習俗既深,平日所為皆惡也,非過也。學者只有去惡可言,改過工夫且用不著。」又曰:「為不善,卻自恕為無害,不知宇宙盡寬,萬物可容,容我一人不得。」

  吾輩偶呈一過,人以為無傷。不知從此過而勘之,先尚有幾十層,從此過而究之,後尚有幾十層,故過而不已,必惡。謂其出有源,其流無窮也。

  苟志於仁矣,無惡也。然後有改過工夫可言。

  甯學聖人而未至,無以一善成名者,士君子立志之說也。甯以一善成名,無學聖人而未至者,士君子返躬之義也。如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古今之常理,乃舍見在之當為,而曰吾不欲以一善成名,是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

  學者或雲於靜中見得道理如此,而動時又複忙亂;或雲於動時頗近於道,而靜中又複紛擾。症雖二見,其實一病也。動靜二字,不能打合,如何言學?陽明在軍中,一面講學,一面應酬軍務,纖毫不亂,此時動靜是一是二?

  有讀《人譜》,疑無善二字者,先生曰:「人心止有好惡一幾,好便好善,惡便惡不善,正見人性之善。若說心有個善,吾從而好之,有個不善,吾從而惡之,則千頭萬緒,其為矯揉也多矣。且謂好惡者心乎?善惡者心乎?識者當辨之。」

  (《人譜》謂「無善而至善,心之體也」,與陽明先生「無善無惡者,心之體」之語不同。陽明但言寂然不動之時,故下即言「有善有惡,意之動」矣。先生此語,即周子「無極而太極」也,以「至善」換「太極」二字,更覺親切。人本無善,正言至善之不落跡象,無聲無臭也。先生從至善看到無善,善為主也;周海門言「無善無惡,斯為至善」,從無強名之善,無為主也。儒、釋分途於此。)

  《大學》所謂格物,《孟子》所謂集義,一事也不放過,一時也不放鬆,無事時惺惺不寐,有事時一真自如,不動些子。

  無事時只居處恭便了。

  天理一點微妙處,提醒工夫在有意無意之間。

  省察是存養之精明處。

  靜中養出端倪,端倪即意,即獨,即天。

  佛氏心無其心,不得不以天地萬物為心;物無其物,不得不以心為天地萬物。正如鏡中花,用無其用,體非其體。

  性即理也,理無往而不在,則性亦無往而不在。

  心中無一事,浩然與天地同流。

  觀春夏秋冬,而知天之一元生意,周流而無間;觀喜怒哀樂,而知人之一元生意,周流而無間。為學亦養此一元生生之氣而已。或曰:「未免間斷耳。」先生曰:「有三說足以盡之:一、本來原無間斷,二、知間斷即禪續,三、此間斷又從何來?學者但從第三句做工夫,方有進步。」

  學不外日用動靜之間,但辨真與妄耳。或問:「如何為真?」先生曰:「對妻子如此說,對外人卻不如此說;對同輩如此說,對仆隸卻不如此說。即所謂不誠無物,不可以言學。」

  世之遠人以為道者,以道為一物,必用吾力以求之,故愈求愈遠。其實揖讓進退之間,作止語默之際,無非道體之流行。反之即是,又多乎哉?

  問:「所存自謂不差,而發之不能無過,何也?」曰:「仍是靜存之中差耳。此中先有罅隙,而後發之日用之間,始有過不及之事。事豈離心而造者?故學者不必求之行事之著,而止求之念慮之微。一言以蔽之,曰誠而已矣。」

  心只有人心,而道心者,人之所以為心也;性只有氣質之性,而義理之性者,氣質之所以為性也。

  問萬物皆備之義。曰:「才見得有個萬物,便不親切,須知盈天地間,無所謂萬物者。萬物皆因我而名,如父便是我之父,君便是我之君,類之五倫以往,莫不皆然。然必實有孝父之心,而後成其為我之父,實有忠君之心,而後成其為我之君,此所謂反身而誠。至此才見得萬物非萬物,我非我,渾成一體,此身在天地間,無少欠缺,何樂如之?」

  羲問:「孔明、敬輿、希文、君實,其立心制行,儒者未必能過之,今一切溝而出之於外,無乃隘乎?」先生曰:「千聖相傳,止此一線,學者視此一線為離合,所謂‘道心惟微’也。如諸公,豈非千古豪傑?但於此一線不能無出入,於此而放一頭地,則雜矣。與其雜也,寧隘。」

  先生題魏忠節公主,羲侍先生於舟中。陳幾亭以《與紹守書》呈先生。先生覽畢付羲。其大意謂:「天下之治亂在六部,六部之胥吏盡紹興。胥吏在京師,其父兄子弟盡在紹興,為太守者,苟能化其父兄子弟,則胥吏亦從之而化矣。故紹興者,天下治亂之根之本也。」羲一笑而置之,曰:「迂腐。」先生久之曰:「天下誰肯為迂腐者?」羲惕然,無以自容。

  心須樂而行惟苦,學問中人無不從苦處打出。

  道非有一物可名,只在行處圓滿。

  張二無從事主靜之學,請正。先生曰:「心無分於動靜,故學亦無分於動靜。若專求靜,便坐喜靜惡動之病,非體用一原之學也。」二無曰:「讀先生《人譜》,而知損、益二卦,學者終身用之不盡。」先生曰:「不然。要識乾元,不識乾元,則心無主宰,即懲窒遷改,未免以後起為功,豈能直達本原乎?」二無竦然曰:「此元公以後久默之旨。」

  祝淵苦遊思雜念,先生曰:「學者養心之法,必先養氣,養氣之功,莫如集義。自今以往,只事事求慊於心,凡閑勾當、閒話說,概與截斷,歸併一路,遊思雜念,何處可容?」

  今人讀書,只為句句明白,所以無法可處;若有不明白處,好商量也。然徐而叩之,其實字字不明白。

  世言上等資質人,宜從陸子之學;下等資質人,宜從朱子之學。吾謂不然。惟上等資質,然後可學朱子,以其胸中已有個本領去做零碎工夫,條分縷析,亦自無礙。若下等資質,必須識得道在吾心,不假外求,有了本領,方去為學,不然只是向外馳求,誤卻一生矣。

  祝淵言立志之難。先生曰:「人之於道,猶魚之於水,魚終日在水,忽然念曰:‘吾當入水。’躍起就水,勢必反在水外。賢今何嘗不在道中?更要立志往那處求道?若便如此知得,連‘立志’二字也是贅。」

  先生語葉敦艮曰:「學者立身,不可自放一毫出路。」

  問:「改過先改心過否?」曰:「心安得有過?心有過,便是惡也。」

  吾人只率初念去,便是孟子所以言本心也。初念如此,當轉念時,複轉一念,仍與初念合,是非之心,仍在也。若轉轉不已,必至遂其私而後已,便不可救藥。

  知行兩字,總是此心中做手名目,學以求此心,更無知行可說。

  先生謂祝淵曰:「人生末後一著,極是要緊。盡有平日高談性命,臨歧往往失之。其受病有二:一是偽學,飾名欺世,原無必為聖賢之志,利害當前,全體盡露。又有一種是禪學,禪家以無善無惡為宗旨,凡綱常名教,忠孝節義,都屬善一邊,指為事障、理障,一切掃除,而歸之空。故惑世害道,莫甚於禪。昔人雲:能盡飲食之道,即能盡生死之道,驗之日用之間,順逆之來,夢寐之際,此心屹然不動,自然不為利害所奪矣。惟其平日‘無終日之間違仁’,故能‘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工夫全在平日,不可不兢兢也。」

  易簀語

  為學之要,一誠盡之矣,而主敬其功也。敬則誠,誠則天,若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

  常將此心放在寬蕩蕩地,則天理自存,人欲自去矣。

  日來靜坐小菴,胸中渾無一事,浩然與天地同流,不覺精神困憊。蓋本來原無一事,凡有事皆人欲也,若能行所無事,則人而天矣。

  王毓芝侍,先生曰:「吾今日自處無錯誤否?」對曰:「雖聖賢處此,不過如是。」先生曰:「吾豈敢望聖賢哉?求不為亂臣賊子而已矣。」

  來學問答

  王嗣奭問:「晦菴亦從禪學勘過來,其精處未嘗不採取,而不講,故妙,所謂知者不言也。象山、陽明不出其範圍,晚年定論可見。」先生曰:「宋儒自程門而後,游、楊之徒,浸深禪趣,朱子豈能不惑其說,故其言曰:‘佛法煞有高處’,而第謂‘可以治心,不可以治天下國家’,遂辭而闢之。將吾道中靜定虛無之說,一併歸之禪門,惟恐一托足焉。因讀《大學》而有得,謂:‘必於天下事物之理,件件格過,以幾一旦豁然貫通之地,而求之誠正。’故一面有存心之說,一面有致知之說。又曰:‘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不可以不致知。’兩事遞相君臣,迄無一手握定把柄之勢,既以失之支離矣。至於存心之中,分為兩條,曰‘靜而存養,動而省察’,致知之中,又複歧為兩途,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是非之實’。安往而不支離也?蓋亦禪學有以誤之也。象山直信本心,謂‘一心可以了當天下國家’,庶幾提綱挈領之見,而猶未知心之所以為心也。故其於窮理一路,姑置第二義。雖嘗議朱子之支離,而亦不非朱子之格致,格致自格致耳。惟其學不本於窮理,而驟言本心,是以知有本心,不知有習心,即古人正心洗心,皆信不過,窺其意旨,委犯朱子心行路絕、語言道斷之譏。文成篤信象山,又於本心中指出良知二字,謂‘為千聖滴骨血’,亦既知心之所以為心矣。天下無心外之理,故無心外之知,而其教人惓惓於去人欲存天理,以為致良知之實功,凡以發明象山未盡之意。特其說得良知高妙,有‘妄心亦照無照無妄’等語,頗近於‘不思善不思惡’之語,畢竟以自私自利為彼家斷案,可為卓見矣。合而觀之,朱子惑於禪而闢禪,故其失也支。陸子出入於禪而避禪,故其失也粗。文成似禪而非禪,故不妨用禪,其失也玄。」(嗣奭字右仲,鄞縣人。)

  又問:「下學而上達自在,聖人不言,是待人自悟否?」先生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上下原不相離,故學即是學其所達,達即是達其所學。若不學其所達,幾一朝之達,其道無由。譬之適京師者,起腳便是長安道,不必到長安方是長安,不然,南轅而北轍矣。悟此之謂自悟,言此之謂不言之言。」(以上答王嗣奭問。)

  葉廷秀問:「董子曰‘道之大原出於天’,乃天命謂性,說者以孔、孟之後道不明,只是性不明,愚意性本從心,學者不治心,是起念已差路頭,才欲治心,又墮於虛寂無用之歸。今欲講心學,其何道之從?」先生曰:「學莫先於知性,只為‘天命之謂性’一句,早已看錯了。天人杳不相屬,性命仍是二理。今曰‘天命謂性’,而不曰‘天命為性’,斷然是一,不是二。然則天豈外人乎?而命豈外於吾心乎?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中庸》無聲無臭,正不諱言空寂也。而學者以為佛氏也者,而去之曰:‘吾欲舍是而求心焉。’何異舍京師別求長安,斷無適從之路矣。」(廷秀字潤山,濮州人。)

  又問:「秀嘗謂明體適用,如車二輪,鳥二翼,必不可離者也。然於道理重一分,定於功名輕一分,何況世路齟齬,一甘遁世,大川曷濟,其何道之從?」先生曰:「《大學》言明德新民,其要歸於止至善,善即天命之性是也。陽明先生曰:‘明德以親民,而親民以明其明德,原來體用只是一個。’一者何也?即至善之所在也。學不見性,徒求之一體一用之間,曰車兩輪,鳥雙翼,不問所以轉是輪,鼓是翼者,將身世內外判然兩途,既宜此,又欲宜彼,不亦顧此而失彼乎?所以然者,止因見得學問一事,是義理路頭,用世一事,是功名路頭,觭輕觭重,世無此等性命。仆請更其辭曰:‘於明德明一分,自於親民親一分。’所謂至善之止,亦不外此而得之矣。」

  又問:「竊以讀書窮理,乃俗學對症之藥,而辨義利尤為藥中針石,不從此處理會,恐腳跟不定,未有不東西易向者。」先生曰:「學者須從闇然處做工夫起,從此浸假而上,倫類聲塵,俱無托足,方與天體相當,此之謂無欲故靜。靜中自有一團主意,不容已處,即仁體也。窮此之謂窮理,而書非理也;集此之謂集義,而義非外也。今但以辨晰義理,為燕、越分途,而又必假讀書以致其知,安知不墮於義外乎?」

  問「體用一原。」先生曰:「體用一原之說,乃先儒卓見道體,而後自是言。只今以讀書為一項事,做官為一項事,豈得成體用?更複何一何原?須知此理流行,心目之前,無用非體,無體非用。蓋自其可見者而言,則謂之用,自其不可見者而言,則謂之體,非截然有兩事也。日用之間,持而循之,便是下學,反身之地,默而成之,即是悟機。此所謂即學即達,非別有一不可思議之境界也。故知道者,疏水曲肱,與金革百萬,用則同是用,體則同是體也。善乎知止之說,其入道之門乎?艮其止,止其所也,止其所者,心膂之間,天理正當之位也。此位運量無方,一掬不謂小,上天下地,往古來今不為大,何有於外境乎?知乎此者,謂之知微,惟其無微非顯,是以無體非用,惟其顯微無間,是以體用一原。然則吾儕學道,只從微字討消息可乎?」

  又問:「意者心之發,《註》蓋因‘誠意’傳中,有好惡字,而當屬動一邊,若以為心之所存,豈即未發之中乎?格物所以致知,此本末一貫學問,先生以為向末一邊,而必歸之所存,博約互用歟?此不得不再請益也。」先生曰:「意為心之所存,正從《中庸》以未發為天下之大本,不聞以發為本也。《大學》之教,只是知本,身既本於心,心安得不本於意?乃先儒既以意為心之所發矣,而陽明又有正心之說,曰:‘知此則知未發之中。’觀此則欲正其未發之心,在先誠其已發之意矣,通乎不通乎?然則好惡者,正指心之所存言也,此心之存主,原有善而無惡,何以見其必有善而無惡也?以好必於善,惡必於惡。好必於善,如好好色,斷斷乎必於此;惡必於惡,如惡惡臭,斷斷乎必不於彼。必於此而必不於彼,正見其存主之誠處,故好惡相反而相成,雖兩用而止一幾。所謂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蓋此之好惡,原不到作用上看,雖能好能惡,民好民惡,總向此中流出,而但就意言,則只指其必於此,必不於彼者,非七情之好惡也。意字看得清,則幾字才分曉,幾字看得清,則獨字才分曉。孟子曰:‘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正此之謂也。難道平旦之時,未與物接,便是好人惡人,民好民惡之謂乎?《大學》以好惡解誠意,分明是微幾,以忿懥憂患恐懼好樂解正心,分明是發幾故也。即以‘誠正’二字言之,誠之理微,無思無為是也;正之理著,有倫有脊之謂也。此可以得誠意正心,先後本末之辨也。陽明先生惟於意錯解,所以只得提出‘良知’二字為主柄,以壓倒前人。至解《中庸》,亦有‘致和以致中’等語,兩相遷就,以晦經旨,而聖學不明於天下矣。數年來,每見朋友聚訟不已,仆反復之,而終不能強從相沿之說,門下姑留此一段話柄,徐而思之,他日有以解我之固見乎!至於本末一貫之說,先儒謂本末只是一物,蓋言物則無所不該。盈天地間惟萬物,而必有一者以為之主。故格物之始,在萬上用功,而格物之極,在一上得力,所謂即博即約者也。博而反約,則知本矣。本者止之地,知本則知至而知止,故授之以意誠,意誠則心之主宰處,止於至善而不遷矣。故意以所存言,非以所發言也。止善之量雖通乎心、身、家、國、天下,而根柢處,只主在意上,知此,則動而省察之說可廢矣。非敢謂學問真可廢省察,正為省察只是存養中最得力處,不省不察,安得所為常惺惺者?存又存個恁,養又養個恁?今專以存養屬之靜一邊,安得不流而為禪?又以省察屬之動一邊,安得不流而為偽?又于二者之間,方動未動之際,求其所為幾者而謹之,安得不流而為雜?二之已不是,況又分為三乎?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此其歸也。」「然則學問之要,只是靜而存養乎?」曰:「道著靜便不是。」曰:「不睹不聞非乎?」曰:「先儒以不睹不聞為己所不睹不聞,果如此,除是死時,方有此耳。」「然則幾者動之微,何以有動?有動則必有靜矣。」曰:「此之謂動,非以動靜之動言也,複其見天地之心是也。心只是一個心,常惺而常覺,不可以動靜言。動靜者時位也,以時位為本體,傳註之訛也。惟《易》有寂然不動之說,然卻與感而遂通,作一句看,非截然兩事也,雖然陰陽動靜無處無之,時位有動靜、則心體與之俱動靜矣。但事心之功,動也是常惺惺,此時不增一些子,增一些子,則物於動矣;靜也是常惺惺,此時不減一些子,減一些子,則物於靜矣。此心極之妙,所以無方無體,而慎獨之功,必於斯而為至也。」(以上《答葉廷秀問》)

  董標問:「有意之意,與無意之意,同否?」先生曰:「人心之有意也,即虞廷所謂‘道心惟微’也。惟微雲者,有而未始滯於有,無而未始淪於無。蓋妙於有無之間,而不可以有無言者也。以為無則墮於空寂,以為有則流於智故,又何以語心體之本然乎?則是同是別之疑,可釋也已。」

  又問:「有意之時,與無意之時,礙否?」先生曰:「意既不可以有無言,則並不可以有無之時言矣。有時而有,則有時而無,有無既判為兩意,有無又分為兩時,甚矣其支也!時乎?時乎?造物所謂逝者如斯乎,而何獨疑於人心乎?」

  又問:「心有無意時否?」先生曰:「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止言心,則心只是徑寸虛體耳,著個意字,方見下了定盤針,有子午可指。然定盤針與盤子,終是兩物,意之於心,只是虛體中一點精神,仍只是一個心,本非滯於有也,安得雲無?」

  又問:「意與心分本體流行否?」先生曰:「來教似疑心為體,意為流行。愚則以為意是心之體,而流行其用也。但不可以意為體,心為用耳。程子曰:‘凡言心者,皆指已發而言。’既而自謂不然。愚謂此說雖非通論,實亦有見。蓋心雖不可以已發言,而《大學》之言心也,則多從已發。不觀‘正心’章專以忿懥好樂恐懼憂患言乎?分明從發見處指點。且正之為義,如雲方方正正,有倫有脊之謂,《易》所謂效法之謂坤也,與誠意字不同。誠以體言,正以用言,故正心先誠意,由末以之本也。《中庸》言中和,中即誠,和即正,中為天下之大本,誠為正本也。凡書之言心也,皆合意知而言者也。獨《大學》分意知而言之,一節推進一節,故即謂心為用,意為體亦得。」

  又問:「意屬已發,心屬未發否?」先生曰:「人心之體,存發一幾也。心無存發,意無存發也。蓋此心中一點虛靈不昧之主宰,常常存,亦常常發。」

  又問:「一念不起時,意在何處?」先生曰:「一念不起時,意恰在正當處也。念有起滅,意無起滅也。今人鮮不以念為意者,道之所以常不明也。」

  又問:「事過應寂後,意歸何處?」先生曰:「意淵然在中,動而未嘗動,所以靜而未嘗靜也。本無來處,亦無歸處。」

  又問:「百姓日用不知之意,與聖人不思勉之意,有分別否?」先生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惟其定盤針時時做得主,所以日用得著不知之知,恍然誠體流露。聖人知之,而與百姓同日用,則意於是乎誠矣。誠無為,才著思勉,則不誠,不誠則非意之本體矣。觀誠之為義,益知意為心之主宰,不屬動念矣。」

  又問:「學問思辨行工夫,與從容中道之天道,是一是二?」先生曰:「學問思辨而不本之從容中道,則事事入於人偽,學不是學,問不是問,思不是思,辨不是辨,行不是行。故曰:‘思誠者,人之道也。’誠意雲者,即思誠一點歸宿精神,所謂知至而後意誠也。」

  又問:「從心不踰,此時屬心用事,還屬意用事?」先生曰:「此個機緣,正是意中有真消息,如定盤針在盤子中,隨盤子東西南北,此針子只是向南也。聖人學問到得此,淨淨地,並將盤子打碎,針子拋棄。所以平日用毋意工夫,方是至誠如神也。無聲無臭至矣哉!此個主宰,要他有,又要他無,惟聖人為能有,亦惟聖人為能無。惟從有處無,所以無處有。有而無,無而有,方見人心至妙至妙處。」(以上《答董標心意十則》)

  史孝複疑「《大學》於誠意後,複推先致知一著,而實其功於格物者,誠恐拋卻良知,單提誠意,必有誠非所誠者,涑水、元城,只作得九分人物,以此。」先生曰:「格致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其旨一也。蓋以誠意為主意,格致為工夫,工夫結在主意中,並無先後可言。若不提起主意,而漫言工夫,將必有知非所知之病矣。」

  又疑「妙於有無之間,而不可以有無言者,心也,即道心惟微也。而以意當之,不啻天壤矣。」先生曰:「心則是個渾然之體,就中指出端倪來,曰意,即惟微之體也。人心惟危,心也;而道心者,心之所以為心也。非以人欲為人心,天理為道心也。正心之心,人心也;而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非以所存為心,所發為意也。微之為言幾也,幾即意也。」

  又疑「怵惕惻隱之心,未起是無意之時,既起是有意之時。納交要譽惡聲之心亦然。」先生曰:「怵惕惻隱之心,隨感而見,非因感始有。當其未感之先,一團生意,原是活潑地,至三者之心初來,原不曾有,亦已見意之有善而無惡矣。不幸而夾帶三者之心,正因此心無主,不免轉念相生,全坐不誠之病耳。今以時起者為意,又以轉念而起者為意,豈意有時而怵惕惻隱,有時而納交要譽惡聲?善惡無常,是不特無納交要譽惡聲之心,並無怵惕隱之心,宛轉歸到無善無惡之心體耶?」

  又疑「複之所謂意者,蓋言知也,心體渾然,說個知字,方見有定盤針。若以意充之,則適莫信果,無所不至矣。」先生曰:「心體只是一個光明藏,謂之明德,就光明藏中討出個子午,見此一點光明,原不是蕩而無歸者。愚獨以意字當之,子午是活適莫,適莫是死子午。其實活者是意,死者非意,總之一心也。賢以為知者,即是意中之知;而仆之以為意者,即是知中之意也。」

  又疑「《說文》:‘意,志也。’《增韻》:‘心,所向也。’《說文》於志字下,‘志,意也。’又曰:‘心之所之也。’未有以意為心者。」先生曰:「心所向曰意,正是盤針之必向南也。只向南,非起身至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離定字,便無向字可下,可知意為心之主宰矣。心所之曰志,如志道,志學,皆言必為聖賢的心,仍以主宰言也。心所之與心所往異,若以往而行路時訓之字,則拋卻腳跟,立定一步矣。然《說文》之說,尚有可商者。按五臟,心藏神,脾藏意,賢藏志,肝藏魂,肺藏魄,合之皆心之神也。而惟脾腎一直上中下,通心為一體,故意志字,皆不離心字。意者心之中氣,志者心之根氣,故宅中而有主曰意,靜深而有本曰志。今曰意志也,志意也,豈誠意之說,即是立志持志之說乎?夫志與意且不可相混,況心與意又相混乎?心自心,意自意,原不可以意為心,但不可離意求心耳。」

  又疑「朱子以未發屬性,已發屬情,亦無甚謬。」先生曰:「古人言情者,曰‘利貞者性情也’,即性言情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乃若其情,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如得其情,皆指情蘊情實而言,即情即性也,並未嘗以已發為情,與性字對也。乃若其情者,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是也。孟子言這惻隱心就是仁,非因惻隱之發而見所存之仁也。」

  又疑「念無主,意有主,心有主而無主,固不可以念為意,尤不可以意為心。」先生曰:「心既有主而無主,正是主宰之妙處,決不是離卻意之有主,又有個心之有主而無主,果有二主,是有二心也。」

  又疑「《大學》誠意後,尚有正心工夫」。先生曰:「誠意一關,是學問立命靈符,雖其間工夫有生熟,然到頭只了得誠意本分,故誠意之後,更無正心工夫。」

  又疑「毋意解,恐當從朱子說」。先生曰:「聖人毋意,所謂有主而無主也。朱子曰:‘私意也,必下個私字,語意方完畢。’竟意中本非有私也,有意而無意,有主而無主也。」

  又疑「觀前後宗旨,總不出以意為心之主宰,然必舍良知而言意者,緣陽明以後諸儒,談良知之妙,而考其至處,全不相掩,因疑良知終無憑據,不如意字確有可依耳。」先生曰:「鄙意則謂良知原有依據處,即是意,故提起誠意而用致知工夫,庶幾所知不至蕩而無歸也。」(以上《商疑答史孝複》)

  戰國諸子紛紛言性,人置一喙,而孟子一言斷之,曰:「性善」,豈徒曰「可以為善而已」乎?又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可見此性見見成成,停停當當,不煩一毫安培排造作,這便是天命流行,物與無妄之本體,這亦便是無聲無臭,渾然至善之極則,非無善無惡也。告子專在無處立腳,與天命之性,尚隔幾重公案,孟子姑不與之深言,而急急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指出個善字,猶然落在第二義耳。性既落於四端,則義理之外,便有氣質,紛紜雜揉,時與物搆,而善不善之差數覯。故宋儒氣質之說,亦義理之說有以啟之也。要而論之,氣質之性即義理之性,義理之性即天命之性,善則俱善。子思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非氣質之粹然者乎?其有不善者,不過只是樂而淫,哀而傷,其間差之毫釐,與差之尋丈,同是一個過不及,則皆自善而流者也。惟是既有過不及之分數,則積此以往,容有十百千萬,倍蓰而無算者,此則習之為害,而非其性之罪也,故曰:「性相近,習相遠。」先生言高聲一語是罪過,類而推之,顏氏之不遷怒,猶有乖於中體者在。才一遷怒,與世人睚眥而殺人,何以異?紾兄臂,踰東牆,只是乘於食色之見仁而過者耳。蓋事雖有徑庭之殊,而心之過不及,只爭些子。此一些子,說得是偏,說不得是與善對敵之惡。惟其失之於偏,故善反之而即是中也。若是對敵之惡,則不可反矣。故性無不善,而心則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即心亦本無不善,而習則有善有不善。種種對待之相,總從後天而起,諸子不察,而概坐之以性,不已冤乎?為善為不善,只為處,便非性;有善有不善,只有處,便非性。合虛與氣有性之名,氣本是虛,其初誰為合他來?五行不到處,父母未生前,彼家亦恐人逐在二五形氣上討頭面,故發此論。後人死在言下,又舍已生後,分外求個未生前,不免當面蹉過。總之太極陰陽,只是一個,但不指點頭腦,則來路不清。故《中庸》亦每言前定、前知、前處,正是無聲無臭一路消息。學者從此做工夫,方是真正為善去惡,希聖達天,庶幾在此。

  盈天地間,只是此理,無我無物,此理只是一個。我立而物備,物立而我備,恁天地間一物為主,我與天地萬物皆備其中。故言萬物則天地在其中,天亦一物也。《西銘》之意,就本身推到父母,又就父母以推到兄弟,方見得同體氣象,早已是肝膽楚、越矣。陶先生謂:「我所自有,不受於天,只恐靈明者亦是一物,而更有不物於物者,以為之主。物無不壞,而不物於物者,終不壞。」鄙意與陶先生不無異同耳。禪家以了生死為第一義,故自私自利,留住靈明,不還造化。當是其果驗,看來只是弄精魂伎倆。吾儒既雲萬物皆備於我,如何自私自利得?生既私不得,死如何私得?「夕死可矣」,分明放下了也。(以上《答王嗣奭》)

  昨言學當求之於靜,其說終謬。道無分於動靜,心無分於動靜,則學亦無分于動靜可知。所雲造化人事,皆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事,正指獨體邊事,天向一中分造化,人從心上起經綸是也。非以收斂為靜,發散為動也。一斂一發,自是造化流行不息之氣機,而必有所以樞紐乎是?運旋乎是?則所謂天樞也,即所謂獨體也。今若以獨為至靜之體,又將以何者為動用乎?「藏而後發」,白沙有是言,其始學亦誤也。其後自知其非,又隨動靜以施其功,亦誤也。總在二五邊生活故耳,故曰「君子之學,慎獨而已矣。」

  無事,此慎獨即是存養之要,有事,此慎獨即是省察之功。獨外無理,窮此之謂窮理,而讀書以體驗之;獨外無身,修此之謂修身,而言行以踐履之。其實一事而已。知乎此者,謂複性之學。(以上《答門人》)

  〇(獨體,即天體。)¤(常人之心,其動也眾欲交馳;其止也物而不化,合之曰「昏昧放逸」。)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其中為天樞。天無一息之不運,至其樞紐處,實萬古常止,卻無一隙縫子,是其止處。其下一圈,便是小人閒居之象。◎(靜存動察之象。)

  ⊙(靜存動察之訛。) ☉ (看未發氣象之說。)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此一語須看得破,乃是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非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若人與天地萬物本是二體,卻借個仁者意思,打合著天地萬物,與之為一體,早已成隔膜之見矣。人合天地萬物以為人,猶之心合耳目口鼻四肢以為心。今人以七尺言人,而遺其天地萬物皆備之人者,即不知人者也。今人以一膜言心,而遺其耳目口鼻四肢皆備之心者,不知心者也。證人之意,其在斯乎?學者若於此信得及,見得破,天地萬物本無間隔,即欲容其自私自利之見,以自絕於天,而不可得也。不須推致,不須比擬,自然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義理智信一齊俱到此,所以為性學也。然識破此理,亦不容易。「誠敬存之」一語,直是徹首徹尾工夫。若不用「誠敬存之」之功,又如何能識破?至此,以為既識破後,又須誠敬工夫,作兩截見者,亦非也。大要只是慎獨,慎獨即是致中和,致中和即是位育,此是仁者一體實落處,不是懸空識相也。

  所列廣利濟一格,此意甚害道,百善五十善,書之無消煞處。紀過則無善可稱,無過即是善,若雙行便有不通處。愚意但欲以改過為善,而坐之焚香靜坐下,頗為有見。今善惡並出,但准多少以為銷折,則過終無改時,而善之所列,亦與過同歸而已。有過非過也,過而不改,是謂過矣;有善非善也,有意為善,亦過也。此處頭路不清,未有不入於邪者。至於過之分數,亦屬穿鑿,理無大小多寡故也,今但除入刑者不載,則過端皆可湔除。但有過而不改,轉入於文,直須紀千萬過耳。諸君平日所講,專要無善,至此又設為善冊以勸人,落在功利一路。若為下下人說法,尤不宜如此。仆以為論本體,決其有善無惡,論工夫,則先事後得,無善有惡可也。

  學者只有工夫可說,其本體處,直是著不得一語。才著一語,便是工夫邊事。然言工夫,而本體在其中矣。大抵學者肯用工夫處,即是本體流露處,其善用工夫處,即是本體正當處。非工夫之外,別有本體,可以兩相湊泊也。若謂兩相湊泊,則亦外物而非道矣。董黃庭言:「為善去惡,未嘗不是工夫。」陶先生切切以本體救之,謂:「黃庭身上,本是聖人,何善可為?何惡可去?」然不能無疑於此也。既無善可為,則亦無所事於為善矣;無惡可去,則亦無所事於去惡矣。既無本體,並無工夫,將率天下為倡狂自恣,流於佛、老矣。故某於此,只喝「知善知惡是良知」一語,就良知言本體,則本體絕非虛無;就良知言工夫,則工夫絕非枝葉。庶幾去短取長之意。昔者季路,一日有事鬼神之問,不得於鬼神;又有知死之問,總向無處立腳。若於此進一解,便是無善無惡一路。夫子一則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則曰:「未知生,焉知死?」一一從有處轉之。乃知孔門授受,只在彝倫日用討歸宿,絕不於此外空談本體,滋高明之惑。只此是性學。所雲「知生便是知性處」,所雲「事人便是盡性處」。孟子言良知,只從知愛知敬處指點,亦是此意。知愛知敬,正是本體流露正當處,從此為善,方是真為善;從此去惡,方是真去惡。則無善無惡之體,不必言矣。今人喜言性學,只說得無善無噁心之體,不免犯卻季路兩問之意。浸淫不已,遂有四無之說,于「良知」字全沒交涉,其為壞師門教法,當何如者!(以上《答秦弘祐》)

  聖,誠而已,學以至乎聖人之道者,思誠而已矣。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所以精義也。思慮未起,鬼神莫知,不由乎我,更由乎誰?所以立命也。心之官思也,而曰未起,無起而無不起也。隨用而見,非待用而起也。有用有不用,有起有不起者,非思也,念也。以念為思,是認賊作子也;又以無念為思,是認子作賊也。蓋念之有起有滅者,動靜所乘之幾;而心官之無起無不起者,太極本然之妙也。此可以觀思誠之說矣。謂思即誠可,謂誠即思亦可。故曰「誠之」,又曰「何思」。至哉,元公之學乎!(《答文德翼》。字燈嚴,江西人。)

  學問者,致知之路也。心外無知,故曰「良知」;知外無學,故曰「致知」。又曰「思則得之」,即致知之別名。元來即本體即工夫也。又曰「慎思」,懼其放也;又曰「近思」,懼其放而外也。古人立言,字字鞭人底裏,其要歸於知止耳。(知逐於事物,落於想像,則不止,不止即放。)所謂思則得之也。性者心之理也,心以氣言,而性其條理也。離心無性,離氣無理,雖謂氣即性,性即氣,猶二之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皆指一氣流行之機,呈於有知有覺之頃,其理有如此,而非於所知覺之外,另有四端名色也。即謂知此理,覺此理,猶二知也。良知無知而無乎不知,致知無思而無乎不思,不可以內外言,不可以寂感界。收動歸靜,取物證我,猶二之也。告子不得於心,不致知故也,故孟子反之,以知言。不求於氣,不識性故也,故孟子反之,以養氣。養氣即養其性之別名,總之一心耳。心一知耳,許多名色,皆隨指而異,只一言以蔽之曰:「求其放心而已矣。」(《答沈中柱。)

  陽明先生於知止一關,全未勘入,只教人在念起念滅時,用為善去惡之力,終非究竟一著。所謂「只於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濁清」,不免自相矛盾。故其答門人,有「即用求體」之說,又有「致和乃以致中」之說,何其與龜山門下一派相背馳乎?然則陽明之學,謂其失之粗淺,不見道則有之,未可病其為禪也。陽明而禪,何以處豫章、延平乎?只為後人將無善無惡四字,播弄得天花亂墜,一頓撦入禪乘,於平日所謂良知即天理,良知即至善等處,全然抹殺,安得不起後世之惑乎?陽明不幸而有龍溪,猶之象山不幸而有慈湖,皆斯文之阨也。大抵讀古人書,全在以意逆志,披牝牡驪黃,而直窺其神駿,則其分合異同之際,無不足以備尚論之資,而一脈大中至正,純粹不雜之聖真,必有恍然自得於深造之餘者。若或界限太嚴,拘泥太甚,至於因噎而廢食,則斯道終無可明之日矣。仆願參夫且擴開心胸,高抬眼鏡,上下今古,一齊貫串,直勘到此心此理,吾性吾命,才無躲閃處,必有進步也。總之,禪之一字,中人日久,以故逃之者,既明以佛氏之說,納之吾儒之中;而攻之者,轉又明以聖人之精微處,推而讓為佛氏之物,亦安見其有以相勝?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憲先生,皆半雜禪門,故其說往往支離或深奧,又向何處開攻禪之口乎?嗚呼!吾道日晦矣。(《答韓位》)

  盈天地間,凡道理皆從形器而立紀,不是理生氣也。於人身何獨不然?大《易》「形上」「形下」之說,截得理氣最分明,而解者往往失之。後儒專喜言形而上者,作推高一層之見,而於其所謂形而下者,忽即忽離,兩無依據,轉為釋氏所藉口,真開門而揖盜也。(《答劉鱗長》)

  古人學問,全副向靜存處用,無一點在所發處用,並無一點在將發處用。蓋用在將發處,便落後著也。且將發又如何用功?則必為將為迎為憧憧而後可耳。若雲慎於所發,依舊是存處工夫。(《答史孝鹹》)

  原

  盈天地間,皆萬物也。人其生而最靈者也。生氣宅於虛,故靈,而心其統也,生生之主也。其常醒而不昧者,思也,心之官也。致思而得者,慮也。慮之盡,覺也。思而有見焉,識也。注識而流,想也。因感而動,念也。動之微而有主者,意也。心官之真宅也。主而不遷,志也。生機之自然而不容已者,欲也。欲而縱,過也。甚焉,惡也。而其無過不及者,理也。其理則謂之性,謂之命,謂之天也。其著於欲者,謂之情,變而不可窮也。其負情而出,充周而不窮者,才也。或相十百,氣與質也。而其為虛而靈者,萬古一日也。效靈於氣者,神也。效靈於質者,鬼也。又合言之,來而伸者,神也,往而屈者,鬼也。心主神,其為是乎?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此夫子統言心也,而言豈一端已乎?約言之,則曰「心之官則思」也。故善求心者,莫先於識官,官在則理明,氣治而神乃尊。自心學不明,學者往往以想為思,因以念為意,及其變也,以欲拒理,以情偶性,以性偶心,以氣質之性分義理之性,而方寸為之四裂。審如是,則心亦出入諸緣之幻物而已,烏乎神!物以相物,烏乎人!烏乎人!(《原心》)

  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言似之而非也。夫性無性也,況可以善惡言?自學術不明,戰國諸人,始紛紛言性,立一說複矯一說,宜有當時三者之論。故孟子不得已而標一善字以明宗,後之人猶或不能無疑焉。是又導而為荀、楊、韓,下至宋儒之說,益支。然則性果無性乎?夫性因心而名者也。盈天地間一性也,而在人則專以心言,性者,心之性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生而有此理之謂性,非性為心之理也。如謂心但一物而已,得性之理以貯之而後靈,則心之與性,斷然不能為一物矣。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氣聚而有形,形載而有質,質具而有體,體列而有官,官呈而性著焉,於是有仁義禮智之名。仁非他也,即惻隱之心是;義非他也,即羞惡之心是;禮非他也,即辭讓之心是;智非他也,即是非之心是也。是孟子明以心言性也。而後之人,必曰心自心,性自性,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輾轉和會之不得,無乃遁已乎!至《中庸》則直以喜怒哀樂,逗出中和之名,言天命之性,即此而在也,此非有異指也。惻隱之心,喜之變也;羞惡之心,怒之變也;辭讓之心,樂之變也;是非之心,哀之變也。是子思子又明以心之氣言性也。子曰:「性相近也。」此其所本也。而後之人,必曰理自理,氣自氣,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輾轉和會之不得,無乃遁已乎!嗚呼!此性學之所以晦也。然則尊心而賤性,可乎?夫心囿於形者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也,上與下一體兩分,而性若踞於形骸之表,則已分有嘗尊矣。故將自其分者而觀之,燦然四端,物物一太極;又將自其合者而觀之,渾然一理,統體一太極。此性之所以為上,而心其形之者與?即形而觀,無不上也;離心而觀,上在何處?懸想而已。我故曰:「告子不知性,以其外心也。」先儒之言曰:「孟子以後道不明,只是性不明。」又曰:「明此性,行此性。」夫性何物也,而可以明之?只恐明得盡時,卻已不是性矣。為此說者,皆外心言性者也。外心言性,非徒病在性,並病在心,心與性兩病,而吾道始為天下裂。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則謂之性本無性焉,亦可。雖然,吾固將以存性也。(《原性》)

  極天下之尊,而無以尚,享天下之潔淨精微,純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攖者,其惟人心乎?向也委其道而去之,歸之曰性。人乃眩鶩於性之說,而倀倀以從事焉,至畢世而不可遇,終坐此不解之惑以死,可不謂之大哀乎?自良知之說倡,而人皆知此心此理之可貴,約言之曰:「天下無心外之理。」舉數千年以來晦昧之本心,一朝而恢復之,可謂取日虞淵,洗光咸池,然於性猶未辨也。予請一言以進之曰:「天下無心外之性。」惟天下無心外之性,所以天下無心外之理也。惟天下無心外之理,所以天下無心外之學也。而千古傳心之統,可歸於一,於是天下有還心之人矣。向之妄意以為性者,元來即此心是,而其認定以為心者,非心也,血氣之屬也。向也以氣血為心,幾至仇視其心而不可邇,今也以性為心,又以非心者分之為氣血之屬,而心之體乃見其至尊而無以尚,且如是之潔淨精微,純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攖也。惟其至尊而無以尚,故天高地下,萬物散殊,惟心之所位置而已矣。惟其潔淨精微,純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攖,故大人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凶,惟心之所統體而已矣。此良知之蘊也,然而不能不囿於氣血之中,而其為幾希之呈露,有時而虧欠焉,是以君子貴學也。學維何?亦曰與心以權而反之知,則氣血不足治也。於是順致之以治情,而其為感應酬酢之交,可得而順也。於是逆致之以治欲,而其為天人貞勝之幾,可得而決也。於是精緻之以治識,而其為耳目見聞之地,可得而清也。於是雜致之以治形治器,而其為吉凶修悖之途,可得而准也。凡此皆氣血之屬,而吾既事事有以治之,則氣血皆化為性矣。性化而知之良乃致,心愈尊,此學之所以為至也與?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古人全舉之,而陽明子專舉之也。(《原學》)

  證學雜解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此所為「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也。此處並難著誠字,或妄焉亦不容說。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惡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官骸性命之地,猶是人也,而生意有弗貫焉者。是人非人之間,不可方物,強名之曰妄。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識,妄名理,妄言說,妄事功,以此造成妄世界,一切妄也。則亦謂之妄人已矣。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一生一死,真妄乃見,是故君子欲辨之早也。一念未起之先,生死關頭,最為吃緊。于此合下清楚,則一真既立,群妄皆消。即妄求真,無妄非真。以心還心,以聰明還耳目,以恭重還四體,以道德性命還其固然,以上天下地往古來今還宇宙,而吾乃儼然人還其人,自此一了百當,日用間更有何事?通身仍得個靜氣而已。

  人心自妄根受病以來,自微而著,益增洩漏,遂受之以欺。欺與慊對,言虧欠也。《大學》首嚴自欺,自欺猶雲虧心。心體本是圓滿,忽有物以攖之,便覺有虧欠處。自欺之病,如寸隙當堤,江河可決。故君子慎獨之功,只向本心呈露時,隨處體認去,便得全體熒然,真天地合德,何慊如之!慊則誠,閒居之小人,揜不善而著善,亦盡見苦心。雖敗缺盡彰,自供已確,誠則從此便誠,偽則從此滋偽。凜乎,凜乎!複雲不遠,何祗於悔。

  自欺受病,已是出人入獸關頭,更不加慎獨之功,轉入人偽。自此即見君子亦不復有厭然情狀,一味挾智任術,色取仁而行違。心體至此百碎,進之則為鄉原,似忠信,似廉潔,欺天罔人,無所不至,猶宴然自以為是,全不識人間有廉恥事。充其類為王莽之謙恭,馮道之廉謹,弑父與君,皆由此出。故欺與偽雖相去不遠,而罪狀有淺深,不可一律論。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偽字,後人呼之曰「假道學」。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劉器之學立誠,自不妄語始,至七年乃成。然則從前語亦妄,不語亦妄,即七年以後,猶有不可問者。不觀程伯子喜獵之說乎?自非妄根一路,火盡煙消,安能並卻喉子,默默地不動一塵?至於不得已而有言,如洪鐘有叩,大鳴小鳴,適還本分,此中仍是不出來也。如同是一語,多溢一字,輕一字,都是妄,故雲戲言出於思。七年之功,談何容易?不妄語,方不妄動,凡口中道不出者,足下自移不去,故君子之學,置力全是躬行,而操心則在謹言上,戒欺求慊之功,於斯為要。《易》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嗚呼!善不善之辨微矣哉。

  心者,凡聖之合也,而終不能無真妄之殊,則或存或亡之辨耳。存則聖,亡則狂,故曰克念作聖,妄念作狂。後儒喜言心學,每深求一步,遂有識心之說。又曰:「人須自識其真心。」或駁之曰:「心能自識,誰為識之者?」餘謂心自能識,而真處不易識,真妄雜揉處,尤不易識,正須操而存之耳。所雲存久自明是也。若存外求識,當其識時,而心已亡矣。故識不待求,反之即是。孟子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人自放之耳。」乃夫子則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須知此心,原自存,操則存,又何曾加存得些子?存無可存,故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至此方見此心之不易存,所以孟子又言「養心」,知存養之說者,可與識心矣。

  良心之放也,亦既知所以放之矣。初求之事物之交,而得營搆心,其為營與搆,日不知凡幾;繼求之應感之際,而得緣著心,其為緣與著,日不知凡幾;又求之念慮之隱,而得起滅心,其為起與滅,日不知凡幾;又進求之靈覺之地,而得通塞心,其通與塞,日不知凡幾;又求之虛空之玄漠,而得欣厭心,欣與厭,又日不知凡幾。以是五者徵心,了不可得。吾將縱求之天地萬物,而得心體焉。其惟天理二字乎?天理何理?歸之日用。日用何用?歸之自然。吾安得操功自然者,而與之語心學也哉!

  甚矣,事心之難也!間嘗求之一覺之頃,而得湛然之道心焉。然未可為據也,俄而恍惚焉,俄而紛紜焉,俄而雜揉焉,向之湛然覺者,有時而迷矣。請以覺覺之,於是有喚醒法,朱子所謂「略綽提撕」是也,然已不勝其勞矣。必也求之本覺乎?本覺之覺,無所緣而覺,無所起而自覺,要之不離獨位者近是,故曰:「闇然而日章。」闇則通微,通微則達性,性則誠,誠則真,真則常,故君子慎獨。由知覺有心之名,心本不諱言覺,但一忌莽蕩,一忌儱侗。儱侗則無體,莽蕩則無用,斯二者皆求覺於覺,而未嘗好學以誠之,容有或失之似者,仍歸之不覺而已。學以明理而去其蔽,則體物不遺,物各付物,物物得所,有何二者之病?故曰:「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賊。」

  古人只言個學字,又與思互言,又與問並言,又兼辨與行,則曰五者廢其一,非學也。學者如此下工夫,盡見精實,徹內徹外,無一毫滲漏。陽明子雲:「學便是行,未有學而不行者,如學書必須把筆伸紙,學射必須操弓挾矢,篤行之,只是行之不已耳。」因知五者總是一個工夫。然所謂學書學射,亦不是恁地便了。《書》雲:「學於古訓,乃有獲。」又曰:「學古入官。」故學必以古為程,以前言往行為則,而後求之在我,則信諸心者斯篤,乃臻覺地焉。世未有懸空求覺之學,凡言覺者,皆是覺斯理。學焉而不覺,則問;問焉而不覺,則思;思焉而不覺,則辨;辨焉而不覺,則行。凡以求覺斯理而已。

  形而下者謂之氣,形而上者謂之性,故曰:「性即氣,氣即性。」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學者姑就形下處討個主宰,則形上之理即此而在。孟夫子特鄭重言之,曰「善養浩然之氣」是也。然其工夫實從知言來,知言知之至者也。知至則心有所主,而志嘗足以帥氣,故道義配焉。今之為暴氣者,種種蹶趨之狀,還中於心,為妄念,為朋思,為任情,為多欲,總緣神明無主。如禦馬者,失其銜轡,馳驟四出,非馬之罪也,禦馬者之罪也。天道即積氣耳,而樞紐之地,乃在北辰,故其運為一元之妙,五行順布,無愆陽伏陰以幹之。向微天樞不動者以為之主,則滿虛空只是一團遊氣,頃刻而散,豈不人消物盡?今學者動為暴氣所中,苦無法以治之,幾欲仇視其心,一切歸之斷滅。殊不知暴氣亦浩然之氣所化,只爭有主無主間。今若提起主人翁,一一還他調理,調理處便是義,凡過處是助,不及處是亡。亡助兩捐,一操一縱,適當其宜,義於我出,萬里無不歸根,生氣滿腔流露,何不浩然?雲浩然,仍只是澄然湛然,此中元不動些子,是以謂之氣即性。只此是盡性工夫,更無餘事。

  程子曰:「人無所謂惡者,只有過不及。」此知道之言也。《中庸》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即此是天命之性,故謂天下之大本。才有過不及,則偏至之氣,獨陽不生,獨陰不成,性種遂已斷滅。如喜之過便是淫,又進之以樂而益淫;淫之流為貪財、為好色,貪財好色不已,又有無所不至者,而天下之大惡歸焉。怒之過便是傷,又進之以哀而益傷;傷之流為賊人、為害物,賊人害物不已,又有無所不至者,而天下之大惡歸焉。周子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兼以惡言,始乎善,常卒乎惡也。易其惡而至於善,歸之中焉則已矣。如財色兩關,是學人最峻絕處,於此跌足,更無進步可言。然使一向在財色上止截,反有不勝其扞格者,以其未嘗非性也;即使斷然止截得住,才絕得淫心,已中乖戾心,便是傷。學者誠欲拔去病根,只教此心有主,使一元生意,周流而不息,則偏至之氣,自然消融,隨其所感而順應之。凡為人心之所有,總是天理流行,如此則一病除,百病除。除卻貪財心,便除卻好色心,除卻貪財好色心,便除卻賊人害物心,除其心而事自隨之,即是不頓除,已有日消日減之勢。此是學者入細工夫,非平日戒慎恐懼之極,時時見吾未發之中者,不足以語此。然則為善去惡之說非乎?孟子曰:「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

  子思子從喜怒哀樂之中和,指點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即在其中,分明天地一元流行氣象。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全不涉人分上。此言性第一義也。至孟子因當時言性紛紛,不得不以善字標宗旨,單向心地覺處,指點出粹然至善之理,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全是人道邊事,最有切于學者。雖四者之心,未始非喜怒哀樂所化,然已落面目一班,直指之為仁義禮智名色,去人生而靜之體遠矣。學者從孟子之教,盡其心以知性而知天,庶於未發時氣象,少有承當。今乃謂喜怒哀樂為粗幾,而必求之義禮之性,豈知性者乎?

  孟子言養心,又言養性,又言養氣,至程子又言養知,又每謂學者曰:「且更涵養。」養之時義大矣哉!故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涵養之功,只在日用動靜語默衣食之間。就一動一靜,一語一默,一衣一飲理會,則謂之養心;就時動時靜,時語時默,時衣時飲理會,則曰養氣;就即動即靜,即語即默,即衣即飲理會,則曰養性;就知動知靜,知語知默,知衣知飲理會,則曰養知。其實一也。就其中分個真與妄,去其不善而之於善,即是省察之說。

  進學有程乎?曰未事於學,茫乎如泛海之舟,不辨南北;已事於學,而涯涘見焉。始學之,汨汨流俗之中,恍若有見焉,得道之大端也。以聖人為必可學而至也,此立志之說也。語曰:「志立而學半。」君子早已要厥終矣,第慮其銳而易挫也,乃進而言所守,擇地而蹈,無尺寸或踰也;守經而行,無往來或叛也。即有語之以圓通徑捷之說,可一日而至千里,弗屑也。學至此有成行也,乃進而程所安,即事而理存,外不膠於應也;即心而理得,內不執于解也。以推之天地萬物,無不凍解於春融,而睫得於指掌也。學至此有真悟也,乃進而程所至,優焉遊焉,弗勞以擾也;厭焉飫焉,弗艱以苦也。瞬存而息養,人盡而天隨,日有孳孳,不知年歲之不足也。庶幾滿吾初志焉,則學之成也。流水之為物也,盈科而後進,折而愈東,必放之海,有本者如是,立志要已乎!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而仁者曰壽。然有生必有死,仍是天地間生生不已之理。即天地亦在囿,而況於人乎?人將此身放在天地間,果能大小一例看,則一身之成毀,何啻草木之榮枯,昆蟲之起蟄已乎?而人每不勝自私之為見,將生死二字看作極大,卻反其道而言之,曰「無生」。蓋曰以無生為生,而後能以無死為死,是謂空體不壞,是謂常住真心。然究竟去住不能自由,成毀依然任運,徒作此可憐想。且死則死耳,卻欲預先守住精魂,使死後有知;生則生耳,又追數胞胎前事,向無是公討來歷。豈不擔誤一生?未知生,焉知死?朝聞道,夕死可矣。聖人都教人向生處理會,並未嘗兜攬前後際,而後人曲加附會,以自伸其生死之說,枉矣。嗚呼!豈徒知生而已乎?生生焉可也。

  吾學亦何為也哉?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彼天民而先覺者,其自任之重,固已如此矣。生斯世也,為斯民也,請學之為後覺焉,以覺先覺之所覺。曰堯、舜之道,堯、舜之心為之也,堯、舜之心,即吾人之心,同此心,同此覺也。吾亦覺其同者而已矣。凡夫而立地聖域,一時而遠契千秋,同故也。今之言覺也,或異焉,理不必分真妄,而全遁於空;事不必設取捨,而冥求其照。至曰空生大覺,如海發漚,安往而不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又曰學者之病,莫大乎自私而用智,今之言覺者,鑿焉而已矣。人之生也,饑食而渴飲,夏葛而冬裘,夫人而知之也;而其為饑渴寒暑之道,又夫人而覺之也。其有不知者,非愚不肖之不及,則賢智之過者也。而過之害道彌甚,彼以為道不在是也,去飲衣而求口體之正,去口體而求性命之常,則亦豈有覺地乎?嗟乎!人心之晦也,我思先覺其人者,曰孔氏。孔氏之言道也,約其旨曰「中庸」、人乃知隱怪者之非道,而庸德之行,一時弑父與君之禍息,則吾道之一大覺也。曆春秋而戰國,楊、墨橫議,孟子起而言孔子之道以勝之,約其旨曰「性善」,人乃知惡者之非性,而仁昭義立,君父之倫益尊於天壤,則吾道之一大覺也。然自此言性者,人置一喙,而天下皆淫於名理,遂有明心見性之說,夫性可得而見乎?又千餘載,濂溪乃倡無極之說,其大旨見於《通書》,曰:「誠者聖人之本。」可謂重下註腳,則吾道之一覺也。嗣後辨說日煩,支離轉甚,浸流而為詞章訓詁,於是陽明子起而救之以「良知」,一時喚醒沉迷,如長夜之旦,則吾道之又一覺也。今天下爭言良知矣,及其弊也,倡狂者參之以情識,而一是皆良,超潔者蕩之以玄虛,而夷良於賊,亦用知者之過也。夫陽明之良知,本以救晚近之支離,姑借《大學》以明之,未必盡《大學》之旨也。而後人專以言《大學》,使《大學》之旨晦;又藉以通佛氏之玄覺,使陽明之旨複晦。又何怪其說愈詳,而言愈龐,卒無以救詞章訓詁之錮習,而反之正乎?時節因緣,司世教者又起而言「誠意」之學,直以《大學》還《大學》耳。爭之者曰:「意稗種也。」餘曰:「嘉穀。」又曰:「意枝族也。」餘曰:「根荄。」是故知本所以知至也,知至所以知止也,知止之謂致良知,則陽明之本旨也。今之賊道者,非不知之患,而不致之患;不失之情識,則失之玄虛。皆坐不誠之病,而求於意根者疏也。故學以誠意為極則,而不慮之良於此起,照後覺之任,其在斯乎?孟子雲:「我亦欲正人心,辟邪說,距陂行,放淫詞,以承三聖。」又曰:「能言拒楊、墨者,聖人之徒也。」余蓋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說

  朱夫子答梁文叔書曰:「近看孟子道性善,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於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聖賢,更無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說過第二節工夫,又只引成覸、顏淵、公明儀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這裏,此外更無別法。」此朱子晚年見道語也。學者須占定第一義做工夫,方是有本領學問,此後自然歇手不得,如人行路,起腳便是長安道,不患不到京師。然性善、堯、舜,人人具有,學者何故一向看不透,信不及?正為一點靈光,都放在人欲之私上。直是十分看透,遂將本來面目,盡成埋沒。驟而語之以堯、舜,不覺驚天動地,卻從何處下手來?學者只是克去人欲之私。欲克去人欲之私,且就靈光初放處討分曉,果認得是人欲之私,便即時克了。陽明先生「致良知」三字,正要此處用也。孟子他日又說箇道二,仁與不仁,不為堯、舜,則為桀、紂,中間更無一發可容混處。學者上之不敢為堯、舜,下之不屑為桀、紂,卻於兩下中,擇個中庸自便之途,以為至當,豈知此身早已落桀、紂一途矣。故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學者惟有中立病難醫。凡一切悠悠忽忽,不激不昂,漫無長進者皆是。看來全是一團人欲之私,自封自固,牢不可破。今既捉住病根在,便合信手下藥。學者從成覸、顏淵、公明儀說話,激發不起,且急推向桀、紂一路上,果能自供自認否?若供認時,便是瞑眩時,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正為此等人說法。倘下之苟不為桀、紂,上之又安得不為堯、舜?(《第一義說》)

  程子曰:「心要在腔子裏」,此本孟子求放心而言,然則人心果時放外耶?即放外,果在何處?因讀《孟子》上文雲:「仁,人心也。」乃知心有不仁時,便是放。所謂「曠安宅而弗居也。」故陽明先生曰:「程子所謂腔子,亦即是天理。」至哉言乎!程子又曰:「吾學雖有所授,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夫既從自家體認而出,則非由名象湊泊可知。凡仁與義,皆天理之名象,而不可即以名象為天理,謂其不屬自家故也。試問學者,何處是自家一路?須切己反觀,推究到至隱至微處,方有著落。此中無一切名象,亦並無聲臭可窺,只是個維玄維默而已。雖維玄維默,而實無一物不體備其中,所謂天也。故理曰天理,才著人分,便落他家。一屬他家,便無歸宿。仔細檢點,或以思維放,或以蔔度放,或以安排放,或以智故放,或以虛空放,只此心動一下,便是放。所放甚微,而人欲從此而橫流,其究甚大。蓋此心既離自家,便有無所不至者。心齋雲:「凡有所向,有所見,皆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無極而太極,即自家真底蘊處。學者只向自家尋底蘊,常做個體認工夫,放亦只放在這裏,求亦只求在這裏,豈不至易?豈不至簡?故求放心三字,是學人單提口訣,下士得之為入道之門,上根得之即達天之路。(《求放心說》)

  人生終日擾擾也,一著歸根複命處,乃在向晦時,即天地萬物,不外此理。於此可悟學問宗旨,只是主靜也。此處工夫最難下手,姑為學者設方便法,且教之靜坐。日用之間,除應事接物外,苟有餘刻,且靜坐。坐間本無一切事,即以無事付之,即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無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則放下,沾滯則掃除,只與之常惺惺可也。此時伎倆,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數息,不參話頭,只在尋常日用中。有時倦則起,有時感則應,行住坐臥,都在靜觀,食息起居,都作靜會。昔人所謂勿忘勿助間,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善學雲者,只此是求放心親切工夫。從此入門,即從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會得時立地聖域,不會得時終身只是狂馳了,更無別法可入。不會靜坐,且學坐而已。學坐不成,更論恁學?坐如屍,坐時習學者且從整齊嚴肅入,漸進于自然。《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靜坐說》)

  學者靜中既得力,又有一段讀書之功,自然遇事能應。若靜中不得力,所讀之書,又只是章句而已,則且教之就事上磨練去。自尋常衣食以外,感應酬酢,莫非事也。其間千萬變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於心,如權度之待物然。權度雖在我,而輕重長短之形,仍聽之於物,我無與焉,所以情順萬事而無情也。故事無大小,皆有理存,劈頭判箇是與非。見得是處,斷然如此,雖鬼神不避;見得非處,斷然不如此,雖千駟萬鍾不回。又於其中條分縷析,銖銖兩兩,辨箇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從此下手,沛然不疑,所行動有成績。又凡事有先著,當圖難於易,為大於細。有要著,一著勝人千萬著;失此不著,滿盤敗局。又有先後著,如低棋以後著為先著,多是見小欲速之病。又有了著,恐事至八九分,便放手,終成決裂也。蓋見得是非後,又當計成敗,如此方是有用學問。世有學人,居恒談道理井井,才與言世務便疏。試之以事,或一籌莫展。這疏與拙,正是此心受病處,非關才具。諺雲:「經一跌,長一識。」且須熟察此心受病之原,果在何處,因痛與之克治去,從此再不犯跌,庶有長進。學者遇事不能應,只有練心法,更無練事法。練心之法,大要只是胸中無一事而已。無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靜工夫得力處。又曰:「多事不如少事,省事不如無事。」(《應事說》)

  應事接物,相為表裏,學者于天下不能遺一事,便於天下不能遺一人。自落地一聲,此身已屬之父母;及其稍長,便有兄弟與之比肩;長而有室,又有妻子與之室家。至於食毛踐土,君臣之義,無所不在。惟朋友聯合,于稠人廣眾之中,似屬疏闊,而人生實賴以有覺。合之稱五倫。人道之經綸,管於此也。然父子其本也,人能孝於親,未有不忠於事君與友於兄弟、信於朋友、宜於家室者。夫妻一倫,尤屬化原。古來大聖大賢,又多從此處發軔來,故曰:「刑于寡妻,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蓋居室之間,其事最微渺而易忽,其惡為淫僻。學者從此關打破,便是真道德,真性命,真學問文章,不然只是偽也。自有五倫,而舉天下之人,皆經緯聯絡其中。一盡一切盡,一虧一切虧。第一要時時體認出天地萬物一體氣象,即遇惡人之見,橫逆之來,果能作如是觀否?彼固一體中人耳,才有絲毫隔絕,便是斷滅性種。至於知之之明與處之之當,皆一體中自作用,非關權術。人第欲以術勝之,未有不墮其彀中者,然此際煞合理會。陸象山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無可做工夫。要知做工夫處,果是何事?若不知此事,只理會個人情事變,仍不是工夫。」學者知之。(《處人說》)

  今為學者下一頂門針,即「向外馳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儕試以之自反,無不悚然汗浹者。凡人自有生以後,耳濡目染,動與一切外物作緣,以是營營逐逐,將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來舊矣。學者既有志於道,且將從來一切向外精神,盡與之反復身來,此後方有下手工夫可說。須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無奈積習既久,如浪子亡家,失其歸路,即一面回頭,一面仍住舊時緣,終不知在我為何物。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為軀殼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不知其為口耳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性與命矣,不知其為名物象數也。求之於軀殼,外矣;求之於耳目,愈外矣;求之於名物象數,外之外矣。所為一路向外馳求也。所向是外,無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飲食焉外,一動靜語默焉外,時而存養焉外,時而省察焉外,時而遷善改過焉外,此又與於不學之甚者也。是故讀書則以事科舉,仕宦則以肥身家,勳業則以望公卿,氣節則以邀聲譽,文章則以腴聽聞,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學者鬚髮真實為我心,每日孜孜汲汲,只幹辦在我家當,身是我身;非關軀殼;心是我心,非關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關名物象數。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聽之,不可得而聞,非惟人不可得而見聞,雖吾亦不可得而見聞也。於此體認親切,自起居食息以往,無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而得,天地萬物,無非我有,絕不是功名富貴,氣節文章,所謂自得也。總之道體本無內外,而學者自以所向分內外。所向在內,愈尋求愈歸宿,亦愈發皇,故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尋求愈決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學者幸早辨諸!(《向外馳求說》)

  朱夫子嘗言:「學者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此三年,必有進步可觀。」今當取以為法,然除卻靜坐工夫,亦無以為讀書地,則其實亦非有兩程候也。學者誠于靜坐得力時,徐取古人書讀之,便覺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於我,而其為讀書之益,有不可待言者矣。昔賢詩雲:「萬徑千蹊吾道害,四書六籍聖賢心。」學者欲窺聖賢之心,遵吾道之正,舍四書六籍,無由而入矣。蓋聖賢之心,即吾心也,善讀書者,第求之吾心而已矣。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即千言萬語,無有是處。陽明先生不喜人讀書,令學者直證本心,正為不善讀書者,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一似沿門持缽,無益貧兒,非謂讀書果可廢也。先生又謂「博學只是學此理,審問只是問此理,慎思只是思此理,明辨只是辨此理,篤行只是行此理」,而曰「心即理也」,若是乎此心此理之難明,而必假途於學問思辨,則又將何以學之、問之、思之、辨之,而且行之乎?曰:「古人詔我矣,讀書一事,非其導師乎?即世有不善讀書者,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一似沿門持缽而有得也,亦何惜不為貧兒?」昔人雲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即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彼求之聞見者猶然,況有進於此者乎?惟為舉業而讀書,不免病道,然有志之士,卒不能舍此以用世,何可廢也?吾更惡夫業舉子而不讀書者!(《讀書說》)

  聖賢教人,只指點上一截事,而不及下截。觀《中庸》一書可見。蓋提起上截,則其下者不勞而自理,才說下截事,如堂下人斷曲直,莫適為主,誰其信之?「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是也。人生而有此形骸,便有此氣質,就中一點真性命,是形而上者。雖形上不離形下,所以上下易混作一塊。學者開口說變化氣質,卻從何處討主腦來?《通書》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中便是變化氣質之方。而《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卻又無可著力處。從無可著力處,用得工夫,正是性體流露時,此時剛柔善惡,果立在何處?少間便是個中節之和,這方是變化氣質工夫。若已落在剛柔善惡上,欲自剛而克柔,自柔而克剛,自惡而之於善,已善而終不至於惡,便落堂下人伎倆矣。或問:「孟子說‘善養浩然之氣’如何?」曰:「才提起浩然之氣,便屬性命邊事。若孟施捨、北宮黝、告子之徒,只是養個蠢然之氣,正是氣質用事處,所以與孟子差別。」(《氣質說》)

  或有言「學問之功,在慎所習者。」予曰:「何謂也?」曰:「人生而有習矣。一語言焉習,一嗜欲焉習,一起居焉習,一酬酢焉習。有習境,因有習聞;有習聞,因有習見;有習見,因有習心;有習心,因有習性。故曰‘少成若性’,並其性而為習焉。習可不慎乎?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猶生長於齊、楚,不能不齊、楚也。習可不慎乎?」曰:「審如是,又誰為專習之權者而慎之?」其人不能答。予曰:「在複性,不在慎習。」或曰:「何謂也?」予乃告之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渾然至善者也;感於物而動,乃遷于習焉,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斯日遠於性矣。無論習於惡者,非性;即習善者,亦豈性善之善乎?故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蓋教人尊性也。然學以複性也,如之何曰‘性不假複’也?複性者,複其權而已矣。請即以習證,習於善則善,未有不知其為善者;習於惡則惡,未有不知其為惡者。此知善而知惡者誰乎?此性權也。既已知其為惡矣,且得不去惡乎?知其為善而為之,為之也必盡,則亦無善可習矣。無善可習,反之吾性之初,本無善可習也。知其為惡而去之,去之也必盡,則亦無惡可習矣。無惡可習,反之吾性之初,本無惡可習也。此之謂渾然至善,依然人生之初,而複性之能事畢矣。」「然則習亦可廢乎?」曰:「何可廢也!為之語言以習之,則知其語言以慎之;為之嗜欲以習之,則知其嗜欲以慎之;為之起居以習之,則知其起居以慎之;為之酬酢以習之,則知其酬酢以慎之。如是則即習即性矣。凡境即是性境,凡聞即是性聞,凡見即是性見。無心非性,無性非習。大抵不離獨知者近是。知之為言也,獨而無偶,先天下而立定一尊,而後起者稟焉,是之為性權。」或者恍然而解曰:「吾乃知慎習之功,其在必慎其獨乎?」首肯之而去。(《習說》。《第一義》至此九篇,乃一時所作。)

  自聖學不明,學者每從形器起見,看得一身生死事極大。將天地萬物都置之膜外,此心生生之機,早已斷滅種子了。故其工夫顓究到無生一路,只留個覺性不壞,再做後來人,依舊只是貪生怕死而已。吾儒之學,直從天地萬物一體處,看出大身子。天地萬物之始,即吾之始,天地萬物之終,即吾之終。終終始始,無有窮盡,只此是生死之說。原來生死只是尋常事。程伯子曰:「人將此身放在天地間,大小一例看也。于此有知,方是窮理、盡性、至命之學。藉令區區執百年以內之生死而知之,則知生之盡,只是知個貪生之生;知死之盡,只是知個怕死之死而已。」然則百年生死,不必知乎?曰:「奚而不知也?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是也。如何是聞道?其要只在破除生死心。此正不必遠求百年,即一念之間,一起一滅,無非生死心造孽。既無起滅,自無生死。」又曰:「盡語默之道,則可以盡去就之道;盡去就之道,則可以盡生死之道。生死非大,語默去就非小,學者時時有生死關頭難過,從此理會透天地萬物,便是這裏,方是耳道。」(《生死說》)

  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工夫。此所以為中庸之道也。乃虞廷言心,則曰「人」,曰「道」,而《中庸》直指「率性之道」,無乃混人道而一之乎?此言心言性之別也。虞廷言心,非分言之則不精,不精無以為至一之地;《中庸》言性,性一而已,何歧之有?然性是一,則心不得獨二。夫天命之所在,即人心之所在,人心之所在,即道心之所在,此虞廷未發之旨也。或曰有「氣質之性」,有「義理之性」,則性亦有二與?為之說者,本之人心道心而誤焉者也。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若既有氣質之性,又有義理之性,將使學者任氣質而遺義理,則「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之說信矣!又或遺氣質而求義理,則「無善無不善」之說信矣!又或衡氣質義理而並重,則「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說信矣!三者之說信,而性善之旨複晦,此孟氏之所憂也。須知性只是氣質之性,而義理者氣質之本然,乃所以為性也。性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當然,乃所以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氣質義理,只是一性。識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可一。靜存之外,更無動察;主敬之外,更無窮理。其究也,工夫與本體亦一,此慎獨之說也。而後之解者,往往失之。昔周元公著《太極圖說》,實本之《中庸》,至「主靜立人極」一語,尤為「慎獨」二字傳神。其後龜山門下一派,羅、李二先生相傳口訣,專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朱子親授業于延平,固嘗聞此。而程子則以靜字稍偏,不若專主於敬;又以敬字未盡,益之以窮理之說,又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朱子從而信之,所學為之少變。遂以之解《大》、《中》,謂慎獨之外,另有窮理工夫,以合於格致誠正之說。仍以慎獨為動,屬省察邊事,前此另有一項靜存工夫。近日陽明先生始目之為支離,專提「致良知」三字為教法,而曰「良知只是獨之時」,又曰「惟精是惟一工夫,博聞是約禮工夫,致知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可謂心學獨窺一源。至他日答門人「慎獨是致知工夫,而以中為本體,無可著力,」此卻疑是權教。天下未有大本之不立,而可徒事乎道生者。工夫用到無可著力處,方是真工夫,故曰:「勿忘勿助,未嘗致纖毫之力。」此非真用力於獨體者,固不足以知之也。大抵諸儒之見,或同或異,多系轉相偏矯,因病立方,儘是權教。至於反身力踐之間,未嘗不同歸一路,不謬於慎獨之旨。後之學者,無從向語言文字生葛藤。但反求之吾心,果何處是根本一著?從此得手,方窺進步,有欲罷不能者。學不知本,即動言本體,終無著落。學者但知即物窮理為支離,而不知同一心耳,舍淵淵靜深之地,而從事思慮紛起之後,泛應曲當之間,正是尋枝摘葉之大者,其為支離之病,亦一而已。將恃此為學,又何成乎?又何成乎?(《天命章說》)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人得之以為心。是謂本心。人心無一妄而已。忽焉有妄,希乎微乎?其不得而端倪乎?是謂微過,獨知主之;有微過,是以有隱過,七情主之;有隱過,是以有顯過,九容主之;有顯過,是以有大過,五倫主之;有大過,是以有叢過,百行主之。總之妄也。譬之木自本而根、而幹、而標,水自源而後及於流,盈科而至於放海,故曰:「涓涓不息,將成江河;綿綿不絕,將尋斧柯。」是以君子貴防之早也。其惟慎獨乎?慎獨則時時知改。俄而授之隱過矣,當念過,便從當念改;又授之顯過矣,當身過,便從當身改;又授之大過矣,當境過,當境改;又授之叢過矣,隨事過,隨事改。改之則複於無過,可喜也;不改成過,且得無改乎?總之皆祛妄還真之學,而工夫次第如此。譬之擒賊者,擒之於室甚善,不於室而於堂,不於堂而於外門,於衢,於境上,必成擒而後已。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真能慎獨者也。其次則「克伐怨欲不行焉爾。」宋人之言曰:「獨行不愧影,獨行不愧衾。」獨而顯矣;司馬溫公則雲:「某平生無甚過人處,但無一事不可對人言者。」庶幾免於大過乎?若邢恕之一日三檢點,則叢過對治法也。真能慎獨者,無之非獨,即邢恕學問,孔子亦用得著,故曰「不為酒困。」不然自原憲而下,總是個閒居小人,為不善而已。善學者須學孔子之學,只於意根上止截一下,便千了百當。若到必固我,已漸成決裂,幸於我處止截得,猶不失為顏子,克己過,此無可商量矣。落一格,粗一格,工夫轉愈難一格,故曰:「可為難矣。」學者須是學孔子之學。

  人之言曰:「有心為惡,無心為過。」則過容有不及知者,因有不及改,是大不然。夫心不愛過者也,才有一點過,便屬礙膺之物,必一決之而後快。故人未有有過而不自知者,只不肯自認為知爾。然則過又安從生?曰只不肯自認為知處,其受蔽處良多,以此造過遂多,仍做過不知而已。孟子言:「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可見人心只是一團靈明,而不能不受暗於過。明處是心,暗處是過。明中有暗,暗中有明。明中之暗,即是過;暗中之明,即是改,手勢如此親切。但常人之心,忽明忽暗,輾轉出沒,終不能還得明明之體,不歸薄蝕何疑?君子則以暗中之明,用箇致曲工夫,漸次與它恢擴去,在《論語》則曰「訟過」,如兩造當庭,抵死仇對,不至十分明白不已。才明白,便無事。如一事有過,直勘到事前之心,果是如何?一念有過,直勘到念後之事,更當如何?如此反覆推勘,更無躲閃,雖一塵亦駐足不得,此所謂致曲工夫也。《大易》則言「補過」,謂此心一經缺陷,便立刻與之圓滿那靈明爾。若只是小小補綴,頭痛救頭,腳痛救腳,敗缺難掩,而彌縫日甚,謂之文過而已。雖然,人猶有有過而不自知者。「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然則學者虛心,遜志時務,察言觀色,以輔所不逮,有不容緩者。(以上《改過說》)

  陽明子言良知,最有功於後學,然只傳孟子教法,于《大學》之說,終有未合。古本《序》曰:「《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止至善之則,致良知而已矣。」宛轉說來,頗傷氣脈。至龍溪所傳《天泉問答》,則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益增割裂矣。即所雲良知,亦非究竟義也。知善知惡與知愛知敬相似,而實不同。知愛知敬,知在愛敬之中,知善知惡,知在善惡之外。知在愛敬中,更無不愛不敬者以參之,是以謂之良知。知在善惡外,第取分別見,謂之良知所發則可,而已落第二義矣。且所謂知善知惡,蓋從有善有惡而言者也。因有善有惡,而後知善知惡,是知為意奴也,良在何處?又反無善無惡而言者也。本無善無惡,而又知善知惡,是知為心祟也,良在何處?且《大學》所謂致知,亦只是致其知止之知,知止之知,即知先之知,知先之知,即知本之知。惟其知止知先知本也,則謂之良知,亦得知在止中,良因止見,故言知止,則不必更言良知。若曰以良知之知知止,又以良知之知知先而知本,豈不架屋疊床之甚乎?且《大學》明言止於至善矣,則惡又從何處來?心意知物,總是至善中全副家當,而必事事以善惡兩糾之。若曰去其惡而善乃至,姑為下根人設法,如此則又不當有無善無惡之說矣。有則一齊俱有,既以惡而疑善,無則一齊俱無,且將以善而疑惡,更從何處討知善知惡之分曉?止因陽明將意字認壞,故不得不進而求良於知,仍將知字認粗,又不得不退而求精於心,種種矛盾,固已不待龍溪駁正,而知其非《大學》之本旨矣。《大學》開口言明德,因明起照,良知自不待言。而又曰「良知即至善」,「即未發之中」,亦既恍然有見於知之消息,惜轉多此良字耳。然則良知何知乎?知愛知敬而已矣。知皆擴而充之,達之天下而已矣。格此之謂格物,誠此之謂誠意,正此之謂正心,舉而措之謂之平天下。陽明曰:「致知焉盡之矣。」餘亦曰:「致知盡之矣。」(《良知說》)

  讀易圖說

  ⊙圖中有一點,變化無窮。子曰「《易》有太極」,周子曰「無極而太極」,淪於無矣。解無極者曰「無形有理」,益滯於無無矣。今請為太極起廢而表是圖,其為象曰有,即未必周子之旨也,抑亦孔門之說歟?雖然滯於有矣,夫圖其似之者也。佛氏亦有是圖,然其中一點,仍作空解,意實不同。

  天有四時,春夏為陽,秋冬為陰,中氣行焉;地有四方,南北為經,東西為緯,中央建焉;人有四氣,喜怒哀樂,中和出焉。其德則謂之仁義禮智信是也。是故元亨利貞,即春夏秋冬之表義,非元亨利貞生春夏秋冬也。左右前後,即東南西北之表義,非左右前後生東西南北也。仁義禮智,即喜怒哀樂之表義,非仁義禮智生喜怒哀樂也。又非仁義禮智為性,喜怒哀樂為情也;又非未發為性,已發為情也。後儒之言曰:「理生氣,性生情。」又曰:「心統性情。」其然,豈其然乎?

  造化之理,新新故故,相推而不窮,如草木之榮枯,昆蟲之啟蟄,日月之晦明,四時之盛衰,氣運之往來,陵穀之遷徙,莫不皆然。人囿於大化之中,與萬物同體,自一日以往,自少而壯、而老、而死,無不變也。有之其惟積氣、積習乎?油入於面,不可複出,此其不變者也。孰知去故滋遠,反常滋甚矣乎?

  君子仰觀於天,而得先天之《易》焉。「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是故君子戒懼于所不睹聞,此慎獨之說也。至哉獨乎,微乎微乎,穆穆乎不已者乎。蓋曰心之所以為心也,則心一天也。獨體不息之中,而一元常運,喜怒哀樂,四氣周流,存此之謂中,發此之謂和,陰陽之象也。四氣一陰陽也,陰陽一獨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也。故其中為天下之大本,而和為天下之達道,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至隱至微至顯至見也,故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君子所以必慎其獨也,此性宗也。

  君子俯察于地,而得後天之易焉。夫性本天者也,心本人者也,天非人不盡,性非心不體也。心也者,覺而已矣,覺故能照,照心常寂而常感,感之以可喜而喜,感之以可怒而怒,其大端也。喜之變為欲,為愛,怒之變為惡,為哀,為懼,則立於四者之中,喜得之而不至於淫,怒得之而不至於傷者。合而觀之,即人心之七政也。七者皆照心所發也,發則馳矣,眾人溺焉。惟君子時發而時止,時返其照心,而不逐於感,得易之逆數焉。此之謂「後天而奉天時」,蓋慎獨之實功也。

  聖學吃緊三關

  學莫先於問途,則人己辨焉,此處不差,後來方有進步可觀。不然,只是終身擾擾而已。

  為己為人,只聞達之辨,說得大概已盡。後儒又就聞中指出許多病痛,往往不離功名富貴四字,而蔽之以義利兩言。除卻利便是義,除卻功名富貴便是道,此中是一是二,辨之最微。學者合下未開眼孔,只為己不足,故求助於人,豈知愈求助於人,愈不足於己乎?(以上《人己關》)

  學以為己,己以內又有己焉。只此方寸之中,作得主者,是此所謂真己也。敬乎?(《敬肆關》)

  由主敬而入,方能覿體承當,其要歸於覺地,故終言迷悟。

  工夫卻從存養中來,非懸空揣控,索之象罔者也。故宋儒往往不喜頓悟之說。或曰:「格物致知,《大學》之始事,今以悟為終事,何也!」曰:「格致工夫,自判斷人己一關時,已用得著矣。然必知止知至以後,體之當身,一一無礙,方謂之了悟。悟豈易言乎?若僅取當下一點靈明,瞥然有見時,便謂之悟,恐少間已不可複恃。」(以上《迷悟關》)

  大學雜繹

  夫大學之所謂主腦者,止至善而已矣。致知之功,格物而已矣。格物之要,誠正以修身而已矣。盈天地間皆物也,自其分者而觀之,天地萬物各一物也;自其合者而觀之,天地萬物一物也。一物本無物也,無物者理之不物於物,為至善之體,而統於吾心者也。雖不物於物,而不能不顯於物,耳得之而成聲,目寓之而成色,莫非物也,則莫非心也。耳能辨天下之聲,而不可欺以清濁,吾因而致焉,並不可欺以一切清濁,所以致吾心之聰也。目能辨天下之色,而不可欺以緇素,吾因而致焉,並不可欺以一切緇素,所以致吾心之明也。致吾心之聰明者,致吾之良知也。良知之於物,如鑑之於妍媸,衡之於高下,而規矩之於方圓也。鑑不離物而定妍媸,衡不離物而取高下,規矩不離物而辨是非,一也。故曰致知在格物。然而致吾心之聰,非無不聞之謂也,聞吾至善而已矣。致吾心之明,非無不見之謂也,見吾至善而已矣。聞吾至善,返于無聞矣,見吾至善,返於無見矣,知無知矣。《中庸》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其要歸於慎獨,此格物真下手處。故格物即格其反身之物,不離修者是;而致知即致其所性之知,不離止者是。孔門之學,無往而不以格致為第一義,博文約禮,其定本也。又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心非內也,耳目非外也,物非粗也,無物之物非精也。即心即物,非心非物,此謂一以貫之。自格致之旨晦,而聖學淪於多歧。滯耳目而言知者,狥物者也;離耳目而言知者,遺物者也。狥物者弊之於一草一木,亦用工夫;而遺物求心,又逃之無善無惡,均失也。(《格致》)

  君子之學,先天下而本之國,先國而本之家與身,亦屬之己矣。又自身而本之心,本之意,本之知,本至此,無可推求,無可揣控,而其為己也,隱且微矣。隱微之地,是名曰獨。其為何物乎?本無一物之中而物物具焉,此至善之所統命也。致知在格物,格此而已。獨者物之本,而慎獨者,格物之始事也。君子之為學也,非能藏身而不動,杜口而不言,絕天下之耳目而不與交也。終日言,而其所以言者,人不得而聞也,自聞而已矣。終日動,而其所以動者,人不得而見也,自見而已矣。自聞自見者,自知者也。吾求之自焉,使此心常止而定、靜、安、慮、得,慎之至也。慎獨也者,人以為誠意之功,而不知即格致之功也。《大學》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獨而已矣。自虞廷執中以來,無非此意,故伊、洛以一為入道之門。朱子析之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故于《大學》分格致誠正為兩事。至解慎獨,又以為動而省察邊事,先此更有一段靜存工夫,則愈析而愈支矣。陽明子反之,曰:「慎獨即是致良知。」即知即行,即動即靜,庶幾心學獨窺一源。總之,獨無動靜也,其有時而動靜焉,動亦慎,靜亦慎也,而靜為主。使非靜時做得主張,則動而馳矣,如挽逝波,其可及乎?動而常知,常止焉,則常靜矣。周子曰「主靜立人極」是也。(《慎獨》)

  天圓地方,規矩之至也。人心一天地也,其體動而圓,故資始不窮,有天道焉。其用靜而方,故賦形有定,有地道焉。君子之學,圓效天,方法地也。其獨知之地,不可得而睹聞矣,效天者也。由不睹而之於無所不睹,由不聞而之於無所不聞,地之善承天也。《易》曰:「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規矩之至也。(《絜矩》)

  人心終日如馬足車輪,賓士無止,果系何物受累?苟能去所累心者,而於止也幾矣!知此之謂知止,止此之謂至善。

  問《大學》要義。曰:「言本體吃緊得個善字,言工夫吃緊得箇止字,言本體工夫一齊俱到處,吃緊得箇知字,言本體工夫一齊歸管處,吃緊得箇身字。」(以上《首章》)

  致知者,致吾知止之知也,收攝到極處,即是推致到極處,逮止於至善,則知至矣。(《至善。)

  格物不妨訓窮理,只是反躬窮理,則知本之意自在其中。只是一箇良知,正須從意根查考,心源體認,身上檢點,家庭印證,國與天下推廣,這便是格物工夫,便是致知工夫。朱子雲:「格物須提起第一義,便是極至道理。」如在朝,便須進君子退小人,決無小人可用之理,這便是第一義。若見不破,便謂小人可用。子謂「進君子退小人,根吾好惡來。」其能好能惡是第一義,好人惡人是第二義,知進退人,又是第三四義了。知此方是知本。(《知本》)

  矩是至善之式,所以安頓此心恰好處,夫子之「不踰矩」是也。(《釋矩》)

  《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慎獨而已矣。意也者,至善歸宿之地,其為物不二,故曰獨。其為物不二,而生物不測,所謂物有本末也。格物致知,總為誠意而設,亦總為慎獨而設也。非誠意之先,又有所謂致知之功也。故誠意者《大學》之專義也,前此不必在格物,後此不必在正心也。亦《大學》之了義也,後此無正心之功,並無修治平之功也。後之解誠意者,吾惑焉。曰「意者心之所發」,則誰為所存乎?曰「有善有惡者,意之動」,則誰為好之惡之者乎?

  幾者動之微,則前此更有靜者,幾乎?曰:「非然也。動之微,則動而無動矣。動而無動,所以靜而無靜也。此心體主宰之妙也。故名之曰‘意’。」

  《章句》雲:「實其心之所發。」不知實字代得誠字否?又不知是發前求實,抑是發後求實?若是發前求實,則工夫仍在存時。然《章句》又雲:「皆務決去而求必得之。」似言凡於意之所發,皆務求所以實之,則誠之功,已落在意後矣。落在意後,則必就其事而實之,而自欺仍只是自欺,其意是看意字尚精,而看誠字轉粗也。所以轉下慎獨,方打入裏面,有審幾之說,不免就誠意推先一層矣。夫既以獨知為獨,而以慎獨推先於意誠,明是「欲誠其意,先致其知」之註疏,既有獨知之致知,又有補傳窮理之致知,頭緒何所適從乎?(以上《誠意》)

  聖學本心,維心本天,維玄維默,體乎太虛。因所不見,是名曰獨。獨本無知,因物有知,物體於知,好惡立焉。好惡一機,藏於至靜,感物而動,七情著焉。自身而家,自家而國,國而天下,慶賞刑威,惟所措焉,是為心量,其大無外,故名曰天。天命何命?即吾獨知。一氣流行,分陰分陽,運為四氣,性體乃朕,率為五常,殊為萬事。反乎獨知,獨知常止。全體具之,本無明暗,常止則明,紛馳乃暗,故曰「闇然日章」,「的然日亡」。君子知之,凜乎淵水。於所不睹,於所不聞,日夕兢兢,道念乃凝。萬法歸一,不盈此知,配天塞地,盡性知命。此知無始,是為原始,此知無終,是為反終。死生之說,晝夜之常,吾生與生,吾死與死。夷彼萬形,非吾得私。猥雲不死,狂馳何異!(《獨箴》)

  論語學案

  君子學以慎獨,直從聲臭外立根基,一切言動事為,慶賞刑威,無不日見於天下,而問其所從出之地,凝然不動些子,只有一箇淵然之象,為天下立皇極而已。眾星晝夜旋轉,天樞不動,其不動處,是天心,這便是「道心惟微」。其運旋處,便是「人心惟危」。其常運而常靜處,便是「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天人之學也。(《為政以德》)

  心之官則思,思曰睿,睿作聖。思本無邪,其卒流於邪者,勿思耳。以為思無邪,非也。思無邪者,閑邪之學也。《詩》以理性情,人心之情自正,何邪之有?(《詩三百》)

  孟武伯問孝,是人子身上事,父母惟其疾之憂,是父母身上事。問是孝,答是慈,有何關涉?豈知人子于父母,其初只是一人之身,父母的痛癢,便是人子的痛癢,若於此漠不相關,更有何孝可言?若於此認得親切,亦更有何孝可言?惟疾之憂,非徒以慰親之為孝也,知乎此者,必能以其身為父母之身,以其心為父母之心,而終身孺慕之情,有無所不至者矣。(《孟武伯》)

  知則全體皆知,不知則全體皆不知,更無半明半暗分數。但私意蔽錮,亦有去來,則有時而知,有時而不知耳。夫既有時而知,有時而不知,則並其知而非,人能知己之不知,正是無所不知的本體呈露時。金針一撥,宿障全消。(《誨女知之》)

  信是本之真心,而見之然諾之際者,是身世作合關鍵,猶車之輗軏。然舉世尚狙詐,人而無信,一味心口相違,千蹊萬徑,用得熟時,若以為非此不可持身,不可禦世,豈知其斷斷乎不可者!可不可只衡在是非上,而行不行方格到利害上也。(《無信》)

  君子之于仁,惟有貧賤一途,是終身得力地,雖終食之頃,未始無去處交乘之隙,使終食而為貧賤之終食,則疏食飲水樂也。極貧賤之途,雖造次仁也,顛沛仁也,苟舍此而欲處以非道之富貴,有斷斷乎不可者!君子所以練此心之仁,不容躲閃,不容方便,才是中心安仁也。

  孔子圍匡七日,子路曰:「吾聞仁者必容,知者必用。」如此說,則天下更無非道之貧賤可處。豈知自人分上看貧賤則非道,自君子身上看,未嘗非道也。世人只為見得有非道貧賤,所以怨天尤人,無所不至。(以上《富與貴》)

  盈天地間,萬事萬物,各有條理,而其條理貫通處,渾無內外人己感應之跡,亦無精粗大小之殊,所謂一以貫之也。一本無體,就至不一,會得無二無雜之體,從此手提線索,一一貫通。才有壅淤,便與消融;才有偏枯,便與圓滿。時時澄澈,處處流行,直將天地萬物之理,打合一處,亦更無以我合彼之勞,方是聖學分量。此孔門求仁之旨也。

  聖人從自己身上,言心無死地,則曰貫。無所不貫,則曰一以貫之,非以一貫萬也。一以貫之,還他天地自然本色。(以上《一貫》)

  仁者渾然全體而無息,就全體中露出個治賦,為宰,為儐相才具,便是大海中一漚發現。且有待而然,有時豎起,有時放下,非不息之體。故即三子之才,而其未仁亦自可見。(《可使治賦》)

  鄧定宇曰:「此非閔、憲以下學問,顏子心常止,故不遷;心常一,故不貳。」予謂心本常止,而不能不動以怒,故就怒時求止法,曰不遷。心本常一,而不能不二於過,故就過時求一法,曰不二。此正複性之功。若先得此心之止與一者以立本,而後遇怒能不遷,遇過能不二,則是止者一心,而不遷者又一心也。一者一心,而不貳者又一心也。將孔門一切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之學,都無用處,所謂複性之功者,不幾求之虛無寂滅之歸乎?(《不遷怒》)

  此道身有之,則不言而信,以歸於慥慥之地,所謂躬行君子也,故雲默識。識如字,謂信諸心也。默識之學,精神毫不滲漏,徹首徹尾,以此學,即以此教,何厭倦之有?自默字訛解,而學者逐以語言道斷當之,謂聖學入手,只在妙悟,學都從悟中來。不知聖學自下學,則自反躬體驗,豈有墮于杳冥玄默之見乎?(《默而識之》)

  世謂聞見之知,與德性之知有二。予謂聰明睿知,非恃乎睿知之體,不能不竅于聰明,而聞見啟焉。性聞見也,效性而動者學也。今必以聞見為外,而欲墮體黜聰,以求睿知,並其睿知而槁矣,是墮性於空,而禪學之談柄也。張子曰:「非天聰明,不成其為人,聖則天聰明之盡者耳。」天聰天明,耳辨聞,目辨見,是天聰明之盡,則夫子「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是也。曰「知次」者,人次於天以見天,非人不盡也!(《知之次》)

  常人之過,人知處得九分,己知處得一分;聖人之過,人知處得一分,己知處得九分。說聖人有過,已是騃人,今說聖人猶有不知之過,至為人所知,益奇。此意最宜理會,學者便當長一格。(《陳司敗》)

  曾子學問,都是軀殼上討得,最有持循,一則一,二則二。(《有疾》)

  古人濟大事,全靠腳定,只是不從身家名位起念,便是。凡可奪處,皆是此等作祟也。誠極則精,精極則變,一切作用,皆從此出。誠中之識見,是大識見,誠中之擔當,是大擔當,故君子非有才之難,而誠之難。(《可以托六尺》)

  人之氣質,不失之高明,則失之卑暗。而氣質之性,終不錮其理義之性,狂者必直,侗者必願,悾悾者必信,自習染勝而三者並漓,人心之變,可勝窮乎?(《狂而不直》)

  天下一物也,聖人視外物,無大小都作等閒看,打過得簞食豆羹關,便打得天下關。(《舜禹之有天下》)

  子絕四,聖人之心,置在何處?曰:「絕四之外,更無心。」問:「意必固我,與聲色貨利,有淺深否?」曰:「看他四者之心,從何處起。」(《子絕四》)

  顏子之學,才動軔便可到頭,為從文禮處得力來。後人欲一齊放過,謂文既足以溺心,禮亦不免於執著,絕意去智,專用力於末由之境。微者墮於空寂,放者入於倡狂,佛、老之教行,而聖道裂矣。(《顏淵喟然》)

  權者道之體也,道體千變萬化,而不離於中,非權而何?《易》曰「巽以行權」,言入道之微也。權居無事,因物付物,而輕重准焉,言天下之至靜而不可測也,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離也。權之理主常,而准諸事主變,理即事,事即理,其常也,乃所以為變也。漢儒反經合道之說,誠非;朱子謂權之與經,亦須有辨,亦非也。天下有二道乎?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正是道理合當如此,乃所為經也。故權非反經而為言也。然則經何辨乎?曰經者權之體,權者經之用,合而言之道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皆經也。神而明之,妙用出焉,權也。二而一者也。(《未可與權》)

  吳康齋夜半思貧處之策,至日中始決。如此計較,便是貨殖。故魯齋治生之言,亦病。如拼一餓死,更有甚計較?然則聖學有死地乎?曰義不食粟,則亦有死而已,古今處君臣之義皆然。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倘終不謝,便當一死。聖人于辭受取與,一斷以義,無纖毫擬議方便法門。(《貨殖》)

  道體大段易見得,只是微處難窺,才著小心,便有湊泊處。(《聞斯行之》)

  視聽言動一心也,這點心不存,則聽視言動到處受病,皆妄矣。若言「視思明,聽思聰,言思忠,動思敬」,猶近支離。

  問:「仁是如何名狀?」曰:「先儒言公、言覺、言生、言愛,亦僅舉其動機言,尚遺卻靜中體段,故不若孟子曰:‘仁者,人也。’試觀人目何以能視?耳何以能聽?口何以能言?四肢何以能動?非仁而何?《易》曰‘乾元統天’,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仁者,人也,蓋曰‘人之所以為人也’。」

  天地以生物為心,仁也,萬物資生。人與萬物皆生於仁,本是一體,故人合下生來,便能愛,便是親親。由親親而推之,便能仁民,便能愛物。天地以生物為心,人亦以生物為心,本來之心,便是仁;本來的人,便是仁,故曰:「仁,人心也。」又曰:「仁者,人也。」

  問「己如何克去?」曰:「只是不從己起見,便是克。」

  問:「克,勝也,是以仁勝不仁否?」曰:「非先有個仁去勝不仁,只勝不仁處,便是仁也。」曰:「畢竟有主人翁,方勝盜賊。」曰:「頭上安頭之見也。仁體湛然,不容一物,才有物,不論善惡是非,都是不仁。為仁者,正就此處銷鎔,還他個湛然本體,此克己正當時也。若先據個主人在,便是物欲,所謂認賊作主也。若主人常在,則亦無盜賊可逐,能逐盜賊,便是主人,不必另尋主人。」(以上《克復》)

  道體渾然無可持循,故聖人就分見處,示人以入德之地。延平曰:「理一而分殊,理不患不一,所難者分之殊也。」聖人之言四勿,言居處,三者皆就分殊以見理一也。(《居處恭》)

  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亦不行也。然顏子不善,只是一念絕續之間,就仁中揀出不仁來,故為不遠之複。原憲不行,則已成此四等症候,旋潰旋制,終不能奏廓如之效。則不行之心,猶然人偽而已,於人體何當?

  予始與陸以建論學,謂克伐怨欲不行,正是克己工夫。子曰:「可以為難者,欲其先難而後獲也。」以建甚不然之。看來不行之心,早是個己也。然學者根器淺,不恁地不得,由此進之,扶得個不行心常做主,便是克己力量也。(《克伐怨欲》)

  鄧定宇晚年學問有得,其兄問之,曰:「弟近日只查己過。」病革,謂弟子曰:「萬事萬念皆善,都不算;只一事一念不善,便算。」(《寡過》)

  問「出位之思」。曰:「孟子言:‘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出位非思也,念也。炯然有覺者,思之體;倏然無根者,念之動。」(《思不出位》)

  問:「不億逆矣,容有不先覺者否?」曰:「先覺非用察識之謂,只良知不蔽而已。如子產受欺於校人,舜受欺於象,正不失為先覺。」(《逆詐》)

  古來無偷惰放逸的學問,故下一敬字,攝入諸義。就中大題目,是克己復禮,忠恕一貫,擇善固執,慎獨,求放心,便是。後儒將敬死看,轉入註腳去,便是矜持把捉,反為道病。(《修己以敬》)

  《春秋》去先王之世未遠,始生老氏,為惑世誣民之祖。當時一種好異之民起而應之,如原壤者不少,轉相祖述,愈流愈遠。一變而為楊、墨,再變而為申、韓,三變而為蘇、張,終變而為佛氏之學,以返老氏清淨易簡之初旨。嗣後士夫往往以佛氏之說,文老氏之奸。精者竊《道德》之唾餘以學佛,粗者拾翕張之機鋒以學禪,而楊、墨、申、韓、蘇、張之學,時時出沒其間,終宇宙世界,學道人只是此局。(《原壤》)

  後儒之學,多教人理會個一,便未必多學。聖門不如此,以子貢之穎悟,猶不輕示,必俟其學有得,方道破。若先道破,便無持循處,不若且從多學而識,自尋來路。久之,須有水窮山盡時,所見無非一者,是一乃從多處來,故曰:「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聖門授受如印板,顏、曾、賜皆一樣多學。(《多學而識》)

  說者謂孔子言性,只言近,孟子方言善、言一。只為氣質之性、義理之性分析後,便令性學不明,故說孔子言性,是氣質之性;孟子言性,是義理之性。愚謂氣質還他是氣質,如何扯著性?性是就氣質之中,指點義理,非氣質即為性也。清濁厚薄不同也,是氣質一定之分,為習所從出者。氣質就習上看,不就性上看,以氣質言性,是以習言性也。(《性相近》)

  鄙夫,正後世所謂好人便是。(《鄙夫》)

  心一也,形而下者謂之人,形而上者謂之道。人心易溺,故惟危;道心難著,故惟微。道器原不相離,危者合于微而危,微者合于危而微,兩物一體。合人與道言心,而心之妙始見,其蘊始盡,所以聖賢千言萬語,闡發無盡,事心之功亦無盡。乃其要只在精與一,精以析人心道心之幾,而一則以致其精也。兩心揉雜處,止患不精,不精便不一,精而一之,則人心道心妙合無間,而心性流行之妙,無往而非中矣!(《堯曰》)

尚寶司丞應天彝先生典

  應典字天彝,號石門,永康人。正德甲戌進士。由職方司主事,仕至尚寶司丞。初謁章懋於蘭江,奮然有擔負斯道之志。後介黃崇明見王守仁於稽山,授以致良知之學。歸而講學五峰書院。典之論學曰:「聖賢之學,在反求諸己,而無自欺。人心本體,至虛至明,纖毫私意容受不得,如鼻之於臭,才觸便覺,才覺便速除去,更無一毫容忍。古之聖賢,當生而死,當富貴而寧貧賤,以至處內外、遠近、常變、得失、毀譽之間,不肯稍有所徇者,以能自見其心之本體,而勿以自欺而已。人心無聲無臭,渾然天理,不能不為物欲所蔽,而本體之明,終不可泯。一念覺,若鬼神之屍其兆,上帝之宰其衷,此即是不可欺之本心,充而達之,即是盡心。孟子曰:‘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充其不欺之心,至於纖悉隱微,無所不盡,事之巨細大小,俱以一心處之,而本然之體,原是不動。此聖賢學問,緊關切要處。學者知此,工夫方有著落。若徒務外,近名竊取,口耳聞見之似,以誇於人,又或知有身心之學,模擬想像,不實踐下手,自欺之罪,終恐不免。」此其論學之大概也。典為人誠愨和粹,孝友兼篤,謹言慎行,廉隅修遊。黃崇明稱其「篤實謙虛,刻苦好學,浙中罕儷」雲。(附案)

周德純先生瑩

  周瑩字德純,號寶峰,永康人。嘗學於應元忠,往見陽明子。陽明子曰:「子從應子之所來乎?」曰:「然。」曰:「應子雲何?」曰:「應子曰:‘希聖希賢,毋溺流俗。’且曰:‘吾聞諸陽明子’雲。瑩是以不遠千里而來謁。」曰:「子之來,猶有未信乎?」曰:「信。」曰:「信而又來,何也?」曰:「未得其方。」陽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對曰:「瑩惟不得其方,是以來見,願卒賜之教。」陽明子曰:「子既得之矣。」周子悚然起,茫然有間。陽明子曰:「子之自永康來也,幾何程?」曰:「數百里而遙。」曰:「遠矣。」曰:「從舟乎?」曰:「舟而又登陸也。」曰:「勞矣。當茲六月暑乎?」曰:「途之暑特甚。」曰:「難矣。具資糧,從童僕乎?」曰:「攜一仆,中途而病,舍貸而行。」曰:「茲益難矣。」曰:「子之來既遠且勞,其難若此也,何不遂返乎?將毋有強子者乎?」曰:「瑩至夫子之門,勞苦艱難誠樂也,寧以是而遂返,又奚俟人之強也?」曰:「如是,則子固已得其方矣。子之志,欲至於吾門,則至於吾門,無假於人。子而志於聖賢之學,則亦即至於聖賢,而又假於人乎?子之舍舟從陸,捐仆貸糧,冒毒暑而來也,又安受其方也?」周子躍然而拜,曰:「茲乃命之方也矣。微先生言,瑩何以得之!」陽明子曰:「子不見夫爇石以求灰乎?火力足也,乃得水而化。子歸就應子,而足其火力焉。吾將儲擔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見。」瑩學於姚江,既有所得,乃講其學於五峰。(附案)

盧德卿先生可久

  盧可久字德卿,永康人。從陽明子於越,三月,既得良知之學,辭歸。處一松山房,端默靜坐,恍覺浮翳盡掃,皎月中天之象。再見陽明,商證益密,同門王畿、錢德洪,皆相許可。陽明子歿,歸而聚徒講學於五峰。曰:「本體工夫,不落階級,不涉有無。悟者超於凡俗,不悟即落迷途。」又曰:「原無所存,更有何亡?原無所得,更有何失?默而識之,神而明之。」又曰:「省愆改過,是真實下工夫處,見得己過日密,則用工益精。」或問學之實功。曰:「非禮勿視聽言動,充之而手舞足蹈,充之而動容周旋中禮。」其論學如此。可久負荷斯道,篤實精進,汲引提撕,至老不倦。孝事二親,居喪盡禮。室人早喪,鰥居四十年,守嚴一介,芥視千乘,襟懷灑落,略無攖滯。享年七十有七,卒。所著有《光餘或問》、《望洋日錄》、《草窗巷語》、《文錄》等書。(附案)

杜子光先生惟熙

  杜惟熙字子光,號見山,東陽人。年十七,即北面一松之門。凡四歲,恍若有得,一松曰:「為學須經事變,方可自信所得。」複十年,家難遞作,乃悵憶一松之言,作《悔言錄》以自勵。複至五峰,盡其道。嘗言:「學者一息不寐,則萬古皆通;一刻自寬,即終身久缺。」蓋得程子識仁之旨。又詩曰:「古今方寸裏,天地範圍中。有事還無事,如空不落空。」所造深矣。惟熙之學,以複性為宗,克欲為實際。審察克治,無間晝夜;持己接物,真率簡易,不修邊幅。其教人迎機,片語即可證悟。自奉粗糲淡泊,脫粟杯羹,與來學者共之。分守張鳳梧建崇正書院,聘與徐用檢遞主教席。海門周汝登見《悔言集》,以為非大悟後不能。道由姚江而直溯洙、泗。年八十餘,小疾,語諸友曰:「明晨當來作別。」及期焚香端坐,曰:「諸君看我如是而來,如是而去,可用得意見安排否?」門人請益,曰:「極深研幾。」遂瞑。(附案)

副使顏沖宇先生鯨

  顏鯨字應雷,號沖宇,寧之慈谿人。嘉靖丙辰進士。授行人。選為禦史,巡按河南。華亭以伊庶人事囑之,先生不動聲色,卒定其亂。海忠介下獄,特疏救之。沈青霞冤死,拔其子襄於太學。出提學政,先風化而後文藝。在楚則忤江陵,在中州則忤新鄭,其守正如此。鄒南臬曰:「予讀先生所論孔、孟、顏、曾,乃‘原人’‘原性’諸語,其學以求仁為宗,以默坐澄心為入門,以踐履操修為見性,而妙於慎獨,極於默識,既殫厥心矣,而總於悟格物之旨盡之。」世儒以一事一物為物,而先生以通天下國家為物,為格,其力久,故其悟深。其悟深,故其用周。真從困衡中入,而非以意識承當之者。先師蕺山曰:「先生於學問頭腦,已窺見其大意,故所至樹立磊落。」先生與許敬菴皆談格物之學,敬菴有見於一物不容之體,先生有見於萬物皆備之體。蓋相反而相成者,總之不落訓詁窠臼者也。(附案)

  按五峰書院建自永康程養之先生粹。先生弱冠為諸生,往姚江受業陽明之門。歸即建之。有訟其建淫祠、倡偽學於禦史台者,被黜,且毀院。越數年,而邑紳士諸禦史言狀,複之。仍建祠祀文成,講學,年八十八。其講學於茲者,應、周、盧、杜四先生而外,尚有禮部尚書程舜敷先生文德,大理寺李侯璧先生珙,陳仲新先生時芳性。從王崇炳《金華徵獻錄》中得之。又黃子親筆原本載有顏沖宇先生鯨傳,謹附見於後。(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