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知言疑義

朱熹

朱熹集卷七十三)

  知言曰:天命之謂性。性,天下之大本也。尧、舜、禹、汤、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後相詔,必曰心而不曰性,何也?曰心也者,知天地,宰萬物,以成性者也。六君子,盡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人至于今赖焉。不然,異端並作,物從其類而瓜分,孰能一之!

  熹謂「以成性者也」,此句可疑,欲作「而统性情也」,如何?

  栻曰「统」字亦恐未安,欲作「而主性情」如何?

  熹謂所改「主」字極有功。然凡言刪改者,亦且是私竊,講貫議論,以為當如此耳。未可遽塗其本编也,如何?熹按孟子盡心之意,正謂私意脱落,众理貫通,尽得此心無盡之體,而自其擴充,則可以即事即物,而無不尽其全體之用焉爾。但人雖能盡得此體,然存養不熟,而於事物之間一有所蔽,則或有不得盡其用者。故孟子既言尽心知性,又言存心養性,蓋欲此體常存,而即事即物,各用其極,无有不盡。夫以大學之序言之,則盡心知性者,致知格物之事;存心養性者,诚意正心之事,而天壽不贰、修身以俟之者,修身以下之事也。此其次序甚明,皆學者之事也。然程子盡心知性,不假存養,其唯聖人乎者?蓋惟聖人則合下盡得此體,而用處自然無所不盡,中间更不须下存養充擴節次功夫。然程子之意,亦指夫始條理者而為言,非便以「盡心」二字就功用上说也。今觀此書之言盡心,大抵皆就功用上說,又便以為聖人之事,竊疑末安。[旧说未明,今别改定如此]

  祖謙曰「成性」固可疑,然今所改定,乃兼性情而言,則與本文設問不相應。來諭以盡心為集大成者之始條理,则非不可以為聖人事。但胡子下「者也」兩字,却似断定爾,若言六君子由盡其心,而能立天下之大本如此。

  熹謂論心必兼性情,然后語意完備。若疑與所設問不相應,而「者也」二字亦有未安。則熹欲别下語云「性固天下之大本,而情亦天下之達道也,二者不能相無。而心也者,知天地,宰萬物,而主性情者也。六君子惟盡其心,故能立天下之大本,行天下之達道。人至于今赖焉。」[云云]不知更有病否。若所謂「由盡其心」者,則訶恐太狹,不見程子所謂不假存养之意。

  知言曰: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進修君子宜深别焉。

  熹按此章亦性無善惡之意,與「好惡,性也」一章相類,似恐末安。蓋天理,莫知其所始,其在人,則生而有之矣,人欲者,梏於形,雜於氣,狃於習,亂於情,而後有者也。然既有而人莫之辨也,於是乎有同事而異行者焉,有向行而異情者焉。君子不可以不察也。然非有以立乎其本,則二者之几微曖萬變,夫孰能別之?今以天理人欲混為一區,恐来允當。

  祖谦曰「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者,却似未失。蓋降衷秉彝,固純乎天理,及為物所誘,人欲滋熾,天理泯滅,而實未嘗相離也。同體異用,向行異情,在人識之耳。

  熹再詳此論,胡子之言蓋欲人於天理中揀别得人欲,又於人欲中便見得天理。其意甚切,然不免有病者,蓋既謂之同體,則上面便著人欲兩字不得。此是義理本原極精微處,不可少差。試更子细玩索,當見本體實然只一天理,更无人欲。故聖人只说克己復禮,教人實下工夫,去却人欲,便是天理,未嘗教人求識天理於人欲汨没之中也。若不能實下工夫,去却人欲,则雖就此識得,未嘗離之天理,亦安听用乎?

  知言曰:好惡,性也。小人好惡以己,君子好惡以道。察乎此,則天理人欲可知。

  熹按此章即性無善惡之意。若果如此,則性但有好惡,而無善惡之則矣。「君子好惡以道」,是性外有道也。「察乎此,則天理人欲可知」,是天理人欲同時並有,無先後賓主之别也。然則所謂「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者,果何謂乎?龜山楊子曰:天命之謂性,人欲非性也。却是此語直截。而胡子非之,誤矣。

  栻曰「好惡,性也」,此一语無害,但著下數語則為病矣。今欲作:好惡,性也,天理之公也。君子者,循其性者也。小人則以人欲亂之,而失其则矣。

  熹謂好恶固性之所有,然直謂之性则不可。蓋好惡,物也,好善而惡惡,物之則也。有物必有則,是所謂形色天性也。今欲語性,乃舉物而遗則,恐未得為無害也。

  知言曰:心无不在,本天道變化,為世俗酬酢,參天地,備萬物。人之為道,至大也,至善也。放而不知求,耳目聞見為己蔽,父子夫婦為己累,衣裘飲食為己欲,既失其本矣,猶皆曰我有知,論事之是非,方人之短長,終不知其陷溺者,悲夫。故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熹按「人之为道,至善也,至大也」,此說甚善。若性果無善惡,則何以能若是邪?

  栻曰論性而曰善不足以名之,誠為未當,如元晦之論也。夫其精微純粹,正當以至善名之。龜山謂「人欲非性也」,亦是見得分明,故立言直截耳。遗書中所谓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則如之何?譬之水澄清者,其本然者也。其或浑然,則以夫泥滓之杂也。方其渾也,亦不可不謂之水也。夫專善而无惡者,性也,而其動则為情。情之發,有正有不正焉。其正者,性之常也,而其不正者,物欲乱之也。於是而有惡焉。是豈性之本哉!其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者,蓋言其流如此,而性之本然者,亦未嘗不在也。故善學者化其滓以澄其初而已。

  熹詳此論性甚善,但明道所謂「恶亦不可不謂之性」,是說氣稟之性,觀上下文可見。

  熹又看此章云「本天道變化,為世俗酬酢」,疑「世俗」字有病,猶释子之謂父母家為俗家也,改作「日用」字如何?

  熹又细看,虽改此字,亦為未安,蓋此兩句大意自有病。聖人下學而上達,盡日用酬酢之理,而天道變化行乎其中耳。若有心要本天道以應人事,則胸次先横了一物,臨事之際,著意將來把持作弄,而天人之際終不合矣。大抵自谢子以來,雖說以洒掃應對為學,然實有不屑卑近之意,故才說洒掃應對,便须急作精義入神意思,想像主張,惟恐其滯於小也。如為朱子發說論語,乃云聖門學者敢以天自處,皆是此个意思。恐不免有病也。又云以其大者移於小物,作日用工夫,正是打成两截也。

  胡子喟然嘆曰:至哉,吾觀天地之神道,其時無愆,赋形萬物,無大無細,各足其分,太和保合,變化無窮也。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完具,無適無莫,不可以善惡辨,不可以是非分,无過也,無不及也。此中之所以名也。夫心宰萬物,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感於死則哀,動於生則樂。欲之所起,情亦随之,心亦放焉。故有私於身,蔽於爱,動於氣,而失之毫釐,缪以千里者矣。众人昏昏,不自知覺,方且為善惡亂,方且為是非惑。惟聖人超拔人羣之上,處見而知隱,由顯而知微,静與天同德,動與天同道,和順於萬物,浑融於天下,而無所不通。此中和之道所以聖人獨得,民鲜能久者矣。為君子者奈何?戒谨於隱微,恭敬乎颠沛,勿忘也,勿助長也,則中和自致,天高地下而位定,萬物正其性命而並育,成位乎其中,與天地参矣。

  或問性。曰:性也者,天地之所以立也。曰:然則孟軻氏、荀卿氏、揚雄氏之以善恶言性也,非歟?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善不足以言之,况恶乎?或者問曰:何謂也?曰:宏聞之先君子曰,孟子所以獨出諸儒之表者,以其知性也。宏谓曰:何謂也?先君子曰:孟子道性善云者,歎美之辭也,不與惡對。

  或問:心有死生乎?曰:無死生。曰:然則人死,其心安在?曰:子既知其死矣,而問安在邪!或曰:何謂也?曰:夫惟不死,是以知之,又何問焉。或者未達,胡子笑曰:甚哉,子之蔽也。子無以形觀心,而以心觀心,则知之矣。

  熹按「性无善惡」、「心無死生」兩章似皆有病。「性无善惡」,前此論之已詳。「心无死生」,則  幾於釋氏輪迴之說矣。天地生物,人得其秀而最靈。所謂心者,乃夫虛靈知觉之性,猶耳目之有見聞耳。在天地,則通古今而无成壞,在人物,則隨形氣而有始終。知其理一而分殊,則亦何必為定心無死生之說,以骇學者之聽乎?

  栻曰「心無死生」章亦當刪去。

  知言曰:凡天命所有而众人有之者,聖人皆有之。人以情為有累也,聖人不去情;人以才為有害也,聖人不病才;人以欲為不善也,圣人不绝欲;人以術為傷德也,聖人不棄術;人以憂為非達也,聖人不忘忧;人以怨為非宏也,聖人不釋怨。然則何以别於众人乎?聖人發而中節,而众人不中節也。中節者為是,不中節者為非。挟是而行則為正,挟非而行則為邪。正者為善,邪者為惡。而世儒乃以善惡言性,邈乎辽哉!

  熹按「聖人發而中節」,故為善,「众人發不中節」,故為惡。「世儒乃以善惡言性,邈乎辽哉」,此亦性無善惡之意。然不知所中之節,聖人所自為邪?將性有之邪?謂聖人所自為,則必无是理。謂性所固有,則性之本善也明矣。

  栻曰所謂「世儒」殆指荀、扬,荀、揚蓋未知孟子所謂善也。此一段大抵意偏而詞杂,當悉删去。

  熹詳此段不可盡删,但自「聖人發而中節」以下删去。而以一言断之云:「亦曰无理人欲之不同爾。

  栻曰所謂輕詆世儒之過而不自知其非,恐氣未和而語傷易。析理當极精微,毫厘不可放過至於尊讓前辈之意,亦不可不存也。

  熹觀此論切中淺陋之病,謹已刪去訖。

  知言曰:彪居正問:心無窮者也,孟子何以言盡其心。曰:惟仁者能盡其心。居正問為仁。曰:欲為仁,必先識仁之體。曰:其體如何?曰:仁之道弘大而親切,知者可以一言盡,不知者雖設千万言亦不知也。能者可以一事舉,不能者雖指千萬事亦不能也。曰:萬物與我為一,可以為仁之体乎?曰:子以六尺之軀,若何而能與萬物為一。曰:身不能與萬物為一,心則能矣。曰:人心有百病一死,天下之物有一變萬生,子若何而能與之為一?居正竦然而去。他日某問曰:人之所以不仁者,以放其良心也。以放心求心可乎?曰:齐王見牛而不忍殺,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间而見者也。 一有見焉,操而存之,存而養之,養而充之,以至于大,大而不已,與天地同矣。此心在人,其發見之端不同,要在識之而已。

  熹按「欲為仁,必先識仁之體」,此語大可疑。觀孔子答門人問為仁者多矣,不過以求仁之方告之,使之從事於此而自得焉爾,初不必使先識仁體也。又以放心求心之問甚切,而所答者反若支離。夫心操存舍亡,间不容息,知其放而求之,則心在是矣。今於已放之心不可操,而復存者置不復問,乃俟異時見其發于他處,而後從而操之。則夫未見之间,此心遂成間斷,無復有用功處。及其見而操之,則所操者亦發用之一端耳,於其本源全體未嘗有一日涵養之功,便欲號而充之與天同大,愚竊恐其无是理也。

  栻曰必待識仁之體而後可以為仁,不知如何而可以識也。學者致為仁之功,則仁之體可得而見,識其體矣,則其為益有所施而亡窮矣。然则答為仁之問,宜莫若敬而已矣。

  祖謙曰仁體诫不可遽語,至於答放心求心之問,却自是一說,蓋所謂「心換存舍亡,间不容怠,如其放而求之,則心在是矣」者,平昔持養之功也,所謂「良心之苗裔,因利欲而見」、「一有見焉,操而存之者,随事體察之功也」,二者要不可偏廢。苟以比章欠說涵養一段,「未見之間,此心遂成間斷,無復用功處」是矣。若曰「於已放之心,置不復問,乃俟其發見於他處,而後從而操之」,語却似太過。蓋「見牛而不忍殺」,乃此心之發見,非發見於他處也。又所謂操者,亦發用之一端,胡子固曰「此良心之苗裔」。固欲人因苗裔而識本根,非徒認此發用之一端而已。

  熹謂二者誠不可偏廢,然聖門之教詳於持養而略於體察,與此章之意正相反。學者審之,則其得失可見矣。孟子指齊王愛牛之心,乃是因其所明而導之,非以為必如此,然後可以求仁也。夫必欲因苗裔而識本根,孰若培其本根,而聽其枝葉之自茂耶。

  知言曰:天地,聖人之父母,聖人,天地之子也。有父母則有子矣,有子則有父母矣,此萬物之所以著見、道之所以名也。非聖人能名道也,有是道則有是名也。聖人指明其體曰性,指明其用曰心。性不能不動,動則心矣。聖人傳心,教人下以仁也。

  熹按心性體用之云,恐自上蔡謝子失之。此云「性不能不動,動則心矣」,语尤未安。凡此心字,皆欲用「情」字,如何?

  栻曰:心性分體用,诚為有病。此若改作「性不能不動,動則情矣」一语,亦未安,不若伊川云「自性之有形者謂之心,自性之有動者謂之情」,語意精密也。此一段似亦不必存。

  熹詳此段诚不必存,然「性不能不動」,此語却安,但下句却有未當爾。今欲存此以下,而頗改其语云:「性不能不動,動則情矣。心主性情,故聖人教人以仁,所以傳是心而妙性情之德。」又按伊川有数語說「心」字皆分明,此一段却難曉。不知「有形」二字合如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