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圖說 周敦頤 朱熹解附;並附朱熹辯及注後記   無極而太極。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實造化之樞紐,品彙之根柢也。故曰:「無極而太 極。」非太極之外,復有無極也。   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 陰分陽,兩儀立焉。   太極之有動靜,是天命之流行也,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誠者,聖人之 本,物之終始,而命之道也。其動也,誠之通也,繼之者善,萬物之所資以始也 ;其靜也,誠之復也,成之者性,萬物各正其性命也。動極而靜,靜極復動,一 動一靜,互為其根,命之所以流行而不已也;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分陰分陽, 兩儀立焉,分之所以一定而不移也。蓋太極者,本然之妙也;動靜者,所乘之機 也。太極,形而上之道也;陰陽,形而下之器也。是以自其著者而觀之,則動靜 不同時,陰陽不同位,而太極無不在焉。自其微者而觀之,則沖漠無朕,而動靜 陰陽之理,已悉具於其中矣。雖然,推之於前,而不見其始之合;引之於後,而 不見其終之離也。故程子曰:「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非知道者,孰能識之。   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   有太極,則一動一靜而兩儀分;有陰陽,則一變一合而五行具。然五行者, 質具於地,而氣行於天者也。以質而語其生之序,則曰水、火、木、金、土,而 水、木,陽也,火、金,陰也。以氣而語其行之序,則曰木、火、土、金、水, 而木、火,陽也,金、水,陰也。又統而言之,則氣陽而質陰也;又錯而言之, 則動陽而靜陰也。蓋五行之變,至於不可窮,然無適而非陰陽之道。至其所以為 陰陽者,則又無適而非太極之本然也,夫豈有所虧欠閒隔哉!   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 性。   五行具,則造化發育之具無不備矣,故又即此而推本之,以明其渾然一體, 莫非無極之妙;而無極之妙,亦未嘗不各具於一物之中也。蓋五行異質,四時異 氣,而皆不能外乎陰陽;陰陽異位,動靜異時,而皆不能離乎太極。至於所以為 太極者,又初無聲臭之可言,是性之本體然也。天下豈有性外之物哉!然五行之 生,隨其氣質而所稟不同,所謂「各一其性」也。各一其性,則渾然太極之全體 ,無不各具於一物之中,而性之無所不在,又可見矣。   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 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   夫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此無極、二五所以混融而無閒者也,所謂 「妙合」者也。「真」以理言,無妄之謂也;「精」以氣言,不二之名也;「凝 」者,聚也,氣聚而成形也。蓋性為之主,而陰陽五行為之經緯錯綜,又各以類 凝聚而成形焉。陽而健者成男,則父之道也;陰而順者成女,則母之道也。是人 物之始,以氣化而生者也。氣聚成形,則形交氣感,遂以形化,而人物生生,變 化無窮矣。自男女而觀之,則男女各一其性,而男女一太極也;自萬物而觀之, 則萬物各一其性,而萬物一太極也。蓋合而言之,萬物統體一太極也;分而言之 ,一物各具一太極也。所謂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者,於此尤可以見其全 矣。子思子曰:「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此之謂也 。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 出矣。   此言眾人具動靜之理,而常失之於動也。蓋人物之生,莫不有太極之道焉。 然陰陽五行,氣質交運,而人之所稟獨得其秀,故其心為最靈,而有以不失其性 之全,所謂天地之心,而人之極也。然形生於陰,神發於陽,五常之性,感物而 動,而陽善、陰惡,又以類分,而五性之殊,散為萬事。蓋二氣五行,化生萬物 ,其在人者又如此。自非聖人全體太極有以定之,則欲動情勝,利害相攻,人極 不立,而違禽獸不遠矣。   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而主靜(無欲故靜) ,立人極焉。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 」。   此言聖人全動靜之德,而常本之於靜也。蓋人稟陰陽五行之秀氣以生,而聖 人之生,又得其秀之秀者。是以其行之也中,其處之也正,其發之也仁,其裁之 也義。蓋一動一靜,莫不有以全夫太極之道,而無所虧焉,則向之所謂欲動情勝 、利害相攻者,於此乎定矣。然靜者誠之復,而性之真也。茍非此心寂然無欲而 靜,則又何以酬酢事物之變,而一天下之動哉!故聖人中正仁義,動靜周流,而 其動也必主乎靜。此其所以成位乎中,而天地日月、四時鬼神,有所不能違也。 蓋必體立、而後用有以行,若程子論乾坤動靜,而曰:「不專一則不能直遂,不 翕聚則不能發散」,亦此意爾。   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   聖人太極之全體,一動一靜,無適而非中正仁義之極,蓋不假修為而自然也 。未至此而修之,君子之所以吉也;不知此而悖之,小人之所以凶也。修之悖之 ,亦在乎敬肆之閒而已矣。敬則欲寡而理明,寡之又寡,以至於無,則靜虛動直 ,而聖可學矣。   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   陰陽成象,天道之所以立也;剛柔成質,地道之所以立也;仁義成德,人道 之所以立也。道一而已,隨事著見,故有三才之別,而於其中又各有體用之分焉 ,其實則一太極也。陽也﹔剛也,仁也,物之始也;陰也,柔也,義也,物之終 也。能原其始,而知所以生,則反其終而知所以死矣。此天地之閒,綱紀造化, 流行古今,不言之妙。聖人作易,其大意蓋不出此,故引之以證其說。   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易之為書,廣大悉備,然語其至極,則此圖盡之。其指豈不深哉!抑嘗聞之 ,程子昆弟之學於周子也,周子手是圖以授之。程子之言性與天道,多出於此。 然卒未嘗明以此圖示人,是則必有微意焉。學者亦不可以不知也。   ﹝附辯﹞愚既為此說,讀者病其分裂已甚,辨詰紛然,苦於酬應之不給也, 故總而論之。大抵難者:或謂不當以繼善成性分陰陽,或謂不當以太極陰陽分道 器,或謂不當以仁義中正分體用,或謂不當言一物各具一太極。又有謂體用一源 ,不可言體立而後用行者;又有謂仁為統體,不可偏指為陽動者;又有謂仁義中 正之分,不當反其類者。是數者之說,亦皆有理。然惜其於聖賢之意,皆得其一 而遺其二也。夫道體之全,渾然一致,而精粗本末、內外賓主之分,粲然於其中 ,有不可以毫釐差者。此聖賢之言,所以或離或合,或異或同,而乃所以為道體 之全也。今徒知所謂渾然者之為大而樂言之,而不知夫所謂粲然者之未始相離也 。是以信同疑異,喜合惡離,其論每陷於一偏,卒為無星之稱,無寸之尺而已。 豈不誤哉!   夫善之與性,不可謂有二物,明矣!然繼之者善,自其陰陽變化而言也;成 之者性,自夫人物稟受而言也。陰陽變化,流行而未始有窮,陽之動也;人物稟 受,一定而不可易,陰之靜也。以此辨之,則亦安得無二者之分哉!然性善,形 而上者也;陰陽,形而下者也。周子之意,亦豈直指善為陽而性為陰哉。但話其 分,則以為當屬之此耳。   陰陽太極,不可謂有二理必矣。然太極無象,而陰陽有氣,則亦安得而無上 下之殊哉!此其所以為道器之別也。故程子曰:「形而上為道,形而下為器,須 著如此說。然器,亦道也,道,亦器也。」得此意而推之,則庶乎其不偏矣。   仁義中正,同乎一理者也。而析為體用,誠若有未安者。然仁者,善之長也 ;中者,嘉之會也;義者,利之宜也;正者,貞之體也。而元亨者,誠之通也; 利貞者,誠之復也。是則安得為無體用之分哉!萬物之生,同一太極者也。而謂 其各具,則亦有可疑者。然一物之中,天理完具,不相假借,不相陵奪,此統之 所以有宗,會之所以有元也。是則安得不曰各具一太極哉!   若夫所謂體用一源者,程子之言蓋已密矣。其曰「體用一源」者,以至微之 理言之,則沖漠無朕,而萬象昭然已具也。其曰「顯微無閒」者,以至著之象言 之,則即事即物,而此理無乎不在也。言理則先體而後用,蓋舉體而用之理已具 ,是所以為一源也。言事則先顯而後微,蓋即事而理之體可見,是所以為無閒也 。然則所謂一源者,是豈漫無精粗先後之可言哉?況既曰體立而後用行,則亦不 嫌於先有此而後有彼矣。   所謂仁為統體者,則程子所謂專言之而包四者是也。然其言蓋曰四德之元, 猶五常之仁,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則是仁之所以包夫四者,固未嘗離夫 偏言之一事,亦未有不識夫偏言之一事而可以驟語夫專言之統體者也。況此圖以 仁配義,而復以中正參焉。又與陰陽剛柔為類,則亦不得為專言之矣,安得遽以 夫統體者言之,而昧夫陰陽動靜之別哉。至於中之為用,則以無過不及者言之, 而非指所謂未發之中也。仁不為體,則亦以偏言一事者言之,而非指所謂專言之 仁也。對此而言,則正者所以為中之榦,而義者所以為仁之質,又可知矣。其為 體用,亦豈為無說哉?   大抵周子之為是書,語意峻潔而混成,條理精密而疏暢。讀者誠能虛心一意 ,反覆潛玩,而毋以先入之說亂焉,則庶幾其有得乎周子之心,而無疑於紛紛之 說矣。 ﹝注後記﹞熹既為此說,嘗錄以寄廣漢張敬夫。敬夫以書來曰:「二先生所與門 人講論問答之言,見於書者詳矣。其於西銘,蓋屢言之,至此圖,則未嘗一言及 也,謂其必有微意,是則固然。然所謂微意者,果何謂耶?」熹竊謂以為此圖立 象盡意,剖析幽微,周子蓋不得已而作也。觀其手授之意,蓋以為惟程子為能當 之。至程子而不言,則疑其未有能受之者爾。夫既未能默識於言意之表,則馳心 空妙,入耳出囗,其弊必有不勝言者。近年已覺頗有此弊矣。觀其答張閎中論易 傳成書,深患無受之者,及東見錄中論橫渠清虛一大之說,使人向別處走,不若 且只道敬,則其意亦可見矣。若西鉻則推人以之天,即近以明遠,於學者日用最 為親切,非若此書詳於性命之原,而略於進為之目,有不可以驟而語者也。孔子 雅言詩、書、執禮,而於易則鮮及焉。其意亦猶此耳。韓子曰:「堯舜之利民也 大,禹之慮民也深。」熹於周子、程子亦云。既以復於敬夫,因記其說於此。乾 道癸巳四月既望,熹謹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