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著《達莊論》   伊單閼之辰,執徐之歲,萬物權輿之時,季秋遙夜之月,先生徘徊翱翔,迎 風而遊。往遵乎赤水之上,來登乎隱坌之丘,臨乎曲轅之道,顧乎泱漭之洲。恍 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識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悵然而無樂,愀然而歸白素 焉。平晝閒居,隱几而彈琴。   於是,縉紳好事之徒,相與聞之,共議撰辭合句,啟所常疑。乃窺鑑整飭, 嚼齒先引,推年躡踵,相隨俱進。奕奕然步,□□然視,投跡蹈階,趨而翔至。 差肩而坐,恭袖而檢,猶豫相臨,莫肯先占。   有一人,是其中雄傑也,乃怒目擊勢而大言曰:「 吾生乎唐、虞之後,長 乎文、武之裔,遊乎成、康之隆,盛乎今者之世,頌乎六經之教,習乎吾儒之跡 ,被沙衣、冠飛翮、垂曲裙、揚雙□有日矣,而未聞乎至道之要有以異之於斯乎 !且大人稱之,細人承之,願聞至教,以發其疑。」   先生曰:「 何哉子之所疑者?」   客曰:「 天道貴生,地道貴貞,聖人修之以建其名。吉凶有分,是非有經 ,務利高勢,惡死重生,故天下安而大功成也。今莊周乃齊禍福而一死生,以天 地為一物,以萬物為一指,無乃徼惑以失真,而自以為誠也?」   於是先生乃撫琴容與,慨然而嘆,俛而微笑,仰而流眄,噓翕精神,言其所 見,曰:「 昔人有欲觀於閬峰之上者,資端冕,服驊騮,至乎崑崙之下,沒而 不反。端冕者,常服之飾,。驊騮者,凡乘之耳,非所以矯騰增城之上,遊玄圃 之中也。且燭龍之光,不照一堂之上;鐘山之口,不談曲室之內。今吾將墜崔巍 之高,杜衍謾之流,言子之所由,幾其寤而獲及乎!   天地生於自然,萬物生於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內,故 萬物生焉。當其無外,誰謂異乎?當其有內,誰謂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濕。 月東出,日西入。隨以相從,解而後合。昇為之陽,降謂之陰。在地謂之理,在 天謂之文。蒸謂之雨,散謂之風。炎謂之火,凝謂之冰。形謂之石,象謂之星。 朔謂之朝,晦謂之冥。通謂之川,迴謂之淵。平謂之土,積謂之山。男女同位, 山澤通氣。雷風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順其光。自然一體,則 萬物經其常。入謂之幽,出謂之章。一氣盛衰,變化而不傷。是以重陰雷電,非 異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亦者視之,則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 視之,則萬物一體也。 「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身者,陰陽之精氣也。性者,五行之正性 也。情者,遊魂之變欲也。神也,天地之所以馭者也。以生言之,則物無不壽, 推之以死,則物無不夭。自小視之,則萬物莫不小;由大觀之,則萬物莫不大。 殤子為壽,彭祖為夭;秋毫為大,太山為小,故以死生為一貫,是非為一條也。 別而言之,則鬚眉異名;合而說之,則體之一毛也。彼六經之言,分處之教也; 莊周之云,致意之辭也。大而臨之,則至極無外,小而理之,則物有其制。夫守 什五之數,審左右之名,一曲之說也;循自然、推天地者,寥廓之談也。 「凡耳目之耆,名份之施,處官不易司,舉奉其身,非以絕手足、裂肢體 也。然後世之好異者,不顧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於彼!殘生害性,還為仇 敵,斷割肢體,不以為痛。目視色而不顧耳之所聞,耳所聽而不待心之所思,心 奔欲而不適性之所安,故疾疢萌則生意盡,禍亂作則萬物殘矣。至人者,恬於生 而靜於死。生恬,則情不惑;死靜,則神不離。故能與陰陽化而不易,從天地變 而不移。生究其壽,死循其宜,心氣平治,不消不虧。是以廣成子處崆峒之山, 以入無窮之門;軒轅登崑崙之阜,而遺玄珠之根。此則潛身者則易以為活,而離 本者難與永存也。 「馮夷不遇海岩,則不已以為小;雲將不失於鴻濛,則無以知其少。由 斯言之,自是者不章,自建者不立,守其有者有據,持其無者無執。月弦則滿, 日朝則襲咸池,不留陽谷之上,。而懸車之後將入也。故求得者喪,爭明者失, 無欲者自足,空虛者受實。夫山靜而股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 之實也。是以作制造巧者害於物,明著是非者危與身,修飾以顯潔者者惑於生, 畏死而榮生者失其貞。 「故自然之理不得作,天地不泰而日月爭隨,朝夕失期而晝夜無分,競 逐趨利,舛倚橫弛,父子不合,君臣乖離。故復言以求信者,梁下之誠也;克己 以為人者,郭外之人也;竊其雉經者,亡家之子也;刳腹割肌者,亂國之臣也; 濯菁華、被沆瀣者,昏世之士也;履霜露、蒙塵埃者,貪冒之民也;潔己以尤世 、修身以明□者,誹謗之屬也;繁稱是非、背質追文者,迷罔之倫也。誠非媚悅 以容求孚,故被珠玉以赴水火者,桀紂之終也;含菽采薇,交餓而死,顏、夷之 窮也,是以名利之途開,則忠信之誠薄;是非之辭著,則醇厚之情爍也。 「故至道之極,混一不分,同為一體,乃失無聞。伏羲氏結繩、神農教 耕,逆之者死,順之者生,又安知貪□之為罰,而貞白之為名乎?使至德之要, 無外而已。大均淳固,不貳其紀。清靜寂寞,空豁以俟。善惡莫之分,是非無所 爭。故萬物反其所而得其情也。儒、墨之後,堅白並起,吉凶連物,得失在心, 結徒聚黨,辯說相侵。昔大齊之雄,三晉之士,嚐相與瞋目張膽,分別此矣。咸 以為百年之生難致,而日月之蹉無常。皆盛僕馬,修衣裳,美珠玉,飾帷牆,出 媚君上,入欺父兄,矯厲才智,競逐縱橫。家以慧子殘,國以才臣王。故不終其 天年而夭,自割繫其於世俗也。是以山中之木,本大而莫相傷。吹萬數竅相和, 忽焉自已。夫?之不存,無其質而濁其文;死生無變,而龜之見寶,知吉凶也。 故至人清其質而濁其文,死生無變而未始有云。   夫別言者,壞道之談也;折辯者,毀德之端也;氣分者,一身之寂也;二心 者,萬物之患也。故夫裝束馮軾者,行以離支;慮在成則者,坐而求敵;踰阻攻 險者,趙氏之人也;舉山填海者,燕、楚之人也。莊周見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 ,敘無為之本,寓言以廣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娛無為之心,而逍遙於一世。豈 將以希咸陽之門而與稷下爭辯也哉?夫善接人者,導焉而已,無所逆之。故公孟季 子衣繡而見,墨子弗攻;中山子牟心在魏闕,而詹子不距。因其所以來,用其所 以至。循而泰之,使自居之,發而開之,使自舒之。且莊周之書何足道哉?猶未 聞夫太始之論、玄古之之微言乎!直能不害於物而行以生,物無所毀而神以清, 形神在我而道德成,忠信不離而上下平。茲客今談而同古,齊說而意殊,是心能 守其本,而口發不相須也。」   於是,二三子者,風搖波蕩,相視□脈,亂次而退,?跌失跡,隨而望之, 耳後頗亦以是,知其無實,喪氣而慚愧於衰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