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夢蝶》

本欄收錄作者專著莊周夢蝶之部份章節

           

 

<應帝王>

 

  從莊子內七篇行文重點的角度來看,莊子主要要發表的哲學觀念在前六篇中都講得差

不多了,如果我們把莊子哲學當作一個人生哲學的體系來說的話,那麼體系中應該要有的

基本問題之解決,前六篇中已經大都談到了。例如:一、世界觀中的結構問題,那就是道

是最後的本根,遍在、永恆且超越地安排著天地萬物的運行。二、世界觀中的本質問題,

那就是作為造化原理的道本身,是以一個逍遙自適無目的有巧妙的方式在安排著天地萬物

的。三、人類生命的意義結構問題,那就是要以整體天地萬物的根本造化原則為人類生命

的原則。四、人生的目標方向問題,那就是要以道的造適方式為生活的終趣,以冥合於道

的生存方式為人生最高境界的內涵。五、社會存在的意義結構問題,那就是社會的固定活

動模式只是人心的成見集聚而成,是一個不需要集結的結構,因此不應該是人生追求的目

標方向。六、社會議論的知識性問題,那就是所有成心構作的知識體系都只是對至道的封

限,根本上人意私智建構的知識是趣道的障礙,應該去除。七、人生境界的提昇問題,那

就是要進行綰合身心操作的功夫鍛鍊,讓身心的狀態與天地自然之運行一致,在觀念上以

道為依,在知能上與天地自然為依,從而達到逐步化除人我執著,以趣入與至道冥合的真

人、至人境界中。

 

  以上各個觀念的重點分散在莊子內七篇中,並不一定哪一篇文章特定只談哪一個觀點

,而是隨著行文的觀念流動在該說出的時候就自然表達,所以就<應帝王>這篇文章的重

點而言,其實也在前面若干文脈中出現過了,<應帝王>的重點是什麼呢?這是一篇發表

「得道者對於政治事業的回應態度」之觀點的文章,這是因為莊子畢竟是一個在政治動盪

的時代中人,他的所有觀念的建構過程中,最直接的觀察反省角度仍是政治社會的現實,

政治問題的回應仍是他的觀念體系中必須交待的課題,所以<應帝王>是莊子直接處理政

治問題的「政治哲學」之文章。

 

  然而莊子對政治哲學的討論是側重「目的性」的問題,,是界定政治活動做為一種社

會生活的活動領域之根本意義,討論對於一個以求道為最高目標的道家哲學體系而言,這

種政治性活動的定位為何。莊子基本上是否定社會活動的根本性的,社會活動的需求是一

個虛妄的需求,因此政治活動的意義根本上也是一個「無意義」,對於這個無意義的活動

卻仍在現實上存在的事實要如何面對它呢?<應帝王>中說了四段故事以及一段總結性的

理論文字來處理它。此外<應帝王>文中還穿插了一段關於列子和他的老師學習修行的故

事,這段「壺子四相」的故事跟<應帝王>的主題沒有直接的關係,它的觀念主題倒是和

《列子》一書的討論完全符合,基本上都是在功夫鍛鍊的過程意義上作說明,觀念細膩而

意旨悠遠,可以和莊子文中若干討論功夫理論的文字一起來了解,極有擴深莊子功夫理論

的助用,因此可以說是從境界修為的說明中,暗示至人境界的旨趣,補充得道者對政治事

務漠不關心的對應態度的理由。

 

一、「藏仁要人」──對政治人物有意私為的批判

 

  作為一位高明的政治人物,他的高明根本上是一種與自然冥合的「得道修為」之高明

,根本上不是一種社會活動意義下的「政治操作」之高明,所以他的「與人對待」在根本

上是沒有目的性的,而沒有目的性的關係模式從操作的形式上來講就是「不予表現」的行

為模式。莊子在<齊物論>中已經明白點破「大仁不仁」、「道昭而不信」,所以莊子對

於政治活動的理想境界的看法,從形式上講的高明條件,便首重這個「無外顯、無表現」

的純粹性,而拒絕任何「有意為之」的造作。造作既然應予拒絕,則活動便是在內心中的

純然真實,真實之中有逍遙自適而與外無涉,則社會中的任何形象品牌都與自己的內在心

境無關,能做到這點便達到了內心修養境界的高點。以此作為對應的態度,則無人能與之

起衝突,則在處事對應的範圍中便能逐漸地建立一個穩定清安的局面,這才是政治境界上

的高明,稍有造假便已不是,即令仍有效果上的呈現,這也不是最高得道者的所求,因為

道家人物追求的目標,從根本上言是一個自我與妙道的絕對契合之境界,而不是社會政治

活動中所要的天下太平,所以社會人際間的有效無效不是所求的重點,自然人性的逍適才

是根本,因此絲毫造假不得。

 

  莊子又請出齧缺與王倪來對話,以彰顯他要說明的觀點。莊子說:齧缺又問道於王倪

,而王倪卻拒絕回答。王倪為什麼不回答呢?因為他深知真正的得道境界,是要在心性修

為中真實作到,而不是在知識觀念上的清楚表達,所以至道是不彰顯自己的,但是王倪又

要讓齧缺知道道的真相,又認知到知識與境界本身的弔軌性,那怎麼辦呢?怎麼教呢?這

又是另一個問題了。欲使所知在溝通中真實傳達,必然需要透過活動的實踐,所以這個溝

通的行為本身必須同時是對這個觀念的實踐,所以,為傳達「至道不彰」的道理,王倪乾

脆來個「不彰的實踐」──「四問四不答」,讓齧缺自己衝擊自己而有真實的體會。這次

,齧缺體會到了,這種在觀念的需求上被拒絕的強烈感受,觸動到他的內心深處能真實地

反省心意鍛鍊的根本道理。原來境界的提昇就是這麼真實而能經驗的,原來觀念知識的傳

達就是這麼表面而無根的。齧缺對於這種從形式上的引導進而深入絕對高明的領悟深受其

惠,因而大喜,轉告蒲衣子,蒲衣子亦更進一步地闡釋這個道理,並從政治人物的品評上

為例:對於政治人物之境界高下的觀察,原來也是一個真實純粹度的問題,是否真在道中

行止,這個角度本身才是核心,而不是任何社會意義的操作效用。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說:你現在終於領悟了吧,為什麼我們在人物的評價上說「有虞氏不及泰氏」

的道理了吧。有虞氏有意為仁,欲以仁感通,欲求得眾人止於仁德情懷的安定中,其結果

確實也能得到天下的安定了,因此就社會政治做為一個目的上來說時,有虞氏是成功的,

但是社會活動本身不是人生境界上的終趣,它是私意造作的偶然,相對於人與妙道冥合的

境界而言,它是極為外在的附屬之物,所以有虞氏其實尚未擺脫有意造作於社會目標的「

非人」之境界,是仍然停留在「役於物」的境界中。至於泰氏,他才是得其妙道的至人,

他才是真能做到與自然為一的逍適之境,所以他在自我的生活中表現舒泰,睡覺時睡得安

穩,醒來時心情愜意自適,毫無人我意志的執著,為牛為馬任其自運,他是多麼地本真、

多麼地自然、多麼地真實,他從不以外在社會的私意造作來限制自己,從來就不會表現出

符應社會需求、或是強要社會符應自己需求的社會性行為,他在社會政治操作上的境界是

自正自清,天下隨其自定,從未受制於外物之役,所以他才是真正的「真人」,而從來就

不是受社會制約的「非人」。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

   ,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

   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二、「經式義度」──對禮法的批判

 

  對「經式義度」的批判,就是對以法令規章來治理國是的批判。法令規章對人類行為

的規範,純粹是外在的約束力量,一方面是人意私智構作的觀念叢結,根本與至道悖離甚

遠,缺乏迎合人性自然的穩定力量,更不是人際活動的絕對模式。另方面是對人欲情緒的

強力控制,本身在爭競攪動之中,永遠無有安寧,因此也就永遠缺乏澄清的條件。所以欲

以法令規章的上下貫徹來作為政治平和的手段的想法,是不徹底的,同時是多餘而無效力

的。有智慧的政治工作者並不以之為絕對條件,真正用心之處決不在此,而是在於一個平

和天下人心的安寧境界之設計,是以不攪動紛亂為上,而不是以制裁管束為依。

 

  這次莊子又請出了在<逍遙遊>文中的肩吾和狂接輿來作故事中的主角。莊子說:肩

吾往見狂接輿,狂接輿要肩吾說說日中始的政治哲學觀念。肩吾說道:日中始認為,君王

對待萬民的法則,就是依據常道、制定法令、規範行為準則,同時自己謹守此道,如此便

可上行下效,教化人心,百姓歸順。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

  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

 

  狂接輿說:此非大法而小技也,以為訂出行為儀軌便可上行下效,這是偽飾自己的作

法,自己偽飾成有德的明君,希冀天下人來自動歸附,誰不曉得其實骨子裡頭都是政治判

斷,而政治判斷的根本目標則是政治目的的遂行。而這個政治目的嗎!正是我們道家人物

最不喜歡的東西哩,因為他根本上是一個無效的虛妄,用這種辦法來治理天下,既是多此

一舉──「涉海鑿河」,根本沒有用到著力點上;更是不自量力──「使蚊負山」,完全

罔顧人心詭詐的實際。真正的聖人在面對天下的時候,絕對不是用心於這種拘拘小事之上

,這是悖道的餘事。聖人乃守在至道的本然中,依於妙道而行,使人心的慾望騷動自然止

息,自己用心如鏡,從不假私、從不造作,而在待人上保持寬容,以自然的力量感通對方

,絕不勉強行事,能行則行,不能則止,沒有任何社會的人際模式是那麼地必要到無法寬

容的地步的,人際之間真正該關切的是心意的行雲流水般地妙動,而不是規矩管束的制裁

。這是有智慧的人類應走之路,你看看那些小鳥猶知高飛以避弓矢,山鼠亦知深藏以避挖

鑿,他們都是知道自己的本事以及他人的凶殘,所以找到了生存的悠適安全之道,難道我

們人類在人際活動之間的操作,一定要那麼地無知嗎!既欺己又壓人,豈不是自陷危殆而

仍囂囂,愚昧至極矣。

 

   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

   ,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

   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三、「為天下」──對政治使命感的否定

 

四、「明王之治」的觀念

 

五、「壺子四相」的功夫境界觀

 

六、「至人」的用心意境

 

七、對「渾沌」的蘄傷

 

 

中國哲學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