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第五章

第五章  融貫的本體論

 

本章論融貫的本體論,此乃蕺山形上思想之又一特色。談本體,則指的是在「一元流行的氣化宇宙論」中之流行的主宰,即天命之性者。亦是在「形上形下合一的世界觀」中的形而上者,即道,即性諸義者。本體者,指的是天命之性的內容或本質,此天命之性的本質,並非一物,其內容乃即就器物世間之流行變化消長及人文社會之人倫活動中見之。本章談融貫的本體論者,不在深究此本體之內容義為何,(本文前篇第二、三、四章對獨體、意的至善本體、及太極等之討論才是對此本體之內容之討論)而在總合所有形而上本體世界中事之彼此關係的討論,是一個純屬形而上問題意義的討論。

而所謂「融貫」的本體論者,意在指出蕺山本體論的一個特色,即形而上諸本體概念,其意義內容皆彼此相通,皆是心、也皆是性、也皆是道、也皆是天命,彼此融貫在形而上本體的總義中而分不得你我者。然而此分不得你我之本體融貫之可能,又即在此本體之內容之定於至善,定於有善無惡之一義上,而無論從任一理論脈絡以指向此本體內容之形上本體概念皆因只此一義之內容相同,因而其義可以互為融貫,即無論從天道言、從人心言、從性言、從理言、從命言之諸路,其內容皆一,即此「善」之一義而已。此即本體融貫之根本基礎者。其次則為蕺山之宇宙論之「一元」及形上形下世界觀之「合一」,故此諸形而上之本體概念不僅內涵義為一,其所指涉之實際之範圍更得合一,故其彼此之融貫地釋義乃又必然可行者。本章內容將有:一、人心與道心合一。二、心性合一。三、心之性情。四、本體融貫。然而本章之所言,又皆是基於前三章之理論而發展的,是故亦為蕺山整個形上思想體系中之重要部份。以下申言之。

 

 第一節  人心與道心合一

 

談本體可自心體上談,亦可自性體上談,本節先處理從心上談本體時首先辨清的人心與道心之別。依蕺山,人心即道心,皆形而上本體中事,惟人心與道心合一,則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合一,惟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合一,則性一之後功夫亦一,蕺山論學所殷切關注的,即是晚明思想界的形上思想之支離,導致的功夫理論不切實際,而蕺山最常批評的功夫弊病即在以靜存之外還有動察,又以主敬之外還有窮理者,此皆蕺山欲辯之詳明處,蕺山言:

 

「後之儒者謂其說昉之虞廷信矣,乃虞廷言心則曰人曰道,而中庸直指率性之道,無乃混人道而一之乎。比言心言性之別也。虞廷言心非分言之不精,不精無以為至一之地,中庸言性,性一而已,何岐之有,然性是一則心不得獨二,天命之所在即人心之所在,人心之所在即道心之所在,此虞廷未發之旨也……或曰:有氣質之性,有義理之性,則性有二與?為之說者,正本之人心道心而誤焉者也,……:須知性只是氣質之性,而義理者氣質之本然,乃所以為性也,心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當然,乃所以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氣質義理只是一性,識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靜存之外更無動察,主敬之外更無窮理,其究也,工夫與本體亦一,此慎獨之說,而後之解者往往失之。」  (註九五)

 

依蕺山功夫理論之實義,功夫一發即向本體中去,人倫世界中不分別個氣質與義理、人欲與天理,更無所謂對治氣質與追求義理劃為兩橛之事者,此皆蕺山形上思想中之形上形下不分的世界觀所涵者。而此不分的世界觀,又正人心與道心合一之理據,強分人心道心則似以人心有氣質人欲之私,必去人心求道心方可,然依蕺山,心一也,必分人心道心為形上形下兩隔時,則將正如必分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為兩橛時,導致性善之理論不張,此外,人心道心一分,功夫又將支離,凡此皆蕺山本體思想所欲矯正者,蕺山言: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即在人心中看出,始見得心性一而二,二而一,然學者工夫不得不向危處起手,是就至粗處求精,至紛處求一,至偏倚處求中也。」  (註九六)

 

「心只有人心,而道心者人之所以為心也,性只有氣質之性,而義理之性者氣質之所以為性也。」  (註九七)

 

「虞廷十六字為萬世心學之宗,請得而詮之,曰人心言人之心也,道心言心之道也,心之所以為心也。」  (註九八)

 

「道其生於心乎,是謂道心,此道體之最真也,……類而推之莫非道也,約而反之莫非心也,踐而實之所以成人也。」  (註九九)

 

「……朱子云,知痛養是人心,惻隱是道心,太分晰矣,惻隱是知痛養表明。」  (註一00)

 

以上皆言人心道心合一之義者,其在蕺山形上思想體系中之意義則為:當人心以本體言時,道心即此本體,道心即人之所以為心也,兩者是一。以上言道心與人心合一,其義實全同於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性之義,只一為從心體言本體,一為從性體言本體。總合其義可為:本體是一,從心體言分不得人心與道心;從性體言分不得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者。以上言人心與道心之合一,下節言心性之合一。

 

第二節  心性合一

 

就蕺山融貫的本體論而言,其重點在解消形上本體的彼此隔障,其中心與性的關係之合一者,亦為融貫的本體論中重要的理論部份之一,尤其當就人心言其內涵義之心體時,此心體乃即就天命之性以為其本體,且在人心之活動時,形而上的諸本體內容,即天地萬物之理,又皆得為人心所一一收攝,因此談本體無法離心而談。人心在形上本體中之地位,是眾理之總匯,亦是眾理之源頭,此人心之總攝萬理之主宰義,又若人心以其形上本體之內涵義言,則心體又即是此本體者,故而在本體世界中之人心,必須與性是一,否則亦不成其本體論之融貫性者。

蕺山論心性之合一,有幾個理論上之基礎在。首先,性不是一物。蕺山言:

 

「識得夫子言性處,方可與盡性,後人皆以性求性,妄意有一物可指,終失面目。」(註一0一)

 

此即為形上本體不得另以一物之身分而存在之義,性既不為一物,則必有落搭處,豈不惟心乎,此為心性合一之基礎者一。此外,天命之性即在人心,此儒者之共同肯定也,而天命即性,故性即在人心。蕺山言:

 

……今曰天命謂性,而不曰天命為性,斷然是一不是二,然則天豈外人乎,而命豈外於吾心乎,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故言性而不要諸天,性無是處,言天而不要諸心,天無是處。」  (註一0二)

 

此文首先解消天命與性在本體內涵義上之隔閡,然而天命之性即在人心,離心則無天命之性可言,故心又即性,心性又合一,此心性合一之基礎者二。另,心以人心言時,其有流行在,則人心得在氣化流行中言,又流行中有主宰,此蕺山形上思想之不變義也,故心之此流行有其理在,而性即其理也,性即條理此流行之實際,流行即心在性之條理下之流行,故即流行則合心性,蕺山言:

 

「性者心之理也,心以氣言,而性其條理也,離心無性,離氣無理,雖謂氣即性,性即氣,猶二之也。」  (註一0三)

 

此文言心性合一之基礎者三。綜上所說,則心性合一之義已顯,蕺山言:

 

「問心性兩字是一是二,曰心只是此心,言心而性在,天下無心外之理……」  (註一0四)

 

「……然則性果無性乎,夫性因心而名者也,盈天地間一性也,而在人則專以心言,性者心之性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生而有此理之謂性,非性為心之理也,如謂心但一物而已,得性之理以貯之而後靈,則心之與性斷然不能為一物矣,吾不知徑寸之中,從何處貯得如許。」  (註一0五)

 

「天下無心外之性,惟天下無心外之性,所以天下無心外之理也,惟天下無心外之理,所以天下無心外之學也,而千古心性之統可歸於一,於是天下始有還心之人矣。」  (註一0六)

 

「蓋性命本無定名,合而言之皆心也,自其權藉而言則曰命……自其體蘊而言則曰性……人在心上用功,就氣中參出理來。……」  (註一0七)

 

以上言心性合一者,綜其義理要點仍涵於心之有其本體義,及形上本體在形下世界中見諸義者。下節談心之性情的基本結構。

 

第三節  心之性情

 

蕺山在心性情關係上以「心之性情」替代朱熹的「心統性情」的三分格局,此說亦正其本體理論所涵之一貫思想者。言「心之性情」者,即指性情皆以心言。性收於心,前節已言,情收於心,則須以情亦是性為理論基礎,即以情亦為在形上本體中事為基礎者言。本文前篇第二章談「喜怒哀樂」時曾言,喜怒哀樂是性而非情,若以其為情,則就先秦古義,情亦是即性言情,情即是性者,蕺山必欲將情提升至本體之性的地位,其理論上的需要乃在處理儒學功夫所對之一切事業必皆直通天命之性言,因此情之可以為惡之義,在談人倫事業之形上思想中並無任何地位,否則天命即不為純善,而蕺山乃正致力於自天命之性而下之大化流行與人倫事業之理論者,其中皆只此天命之理之流行中事而已。惟其如此,蕺山之全幅的天命之性所通貫的形上形下世界方可建立起來,因此就性言決無氣質之性之可以為惡義之存在可言,必只有義理之性;言氣亦決無離形上之理之氣可言,必即氣有理在方可,故言情自亦無離性之情,必即性言情,而無可離性而存之情惡之事發生。總之,必以心之性情義總攬性情,使性情皆以人心之身份參贊造化於天命流行而已。蕺山言: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何故避性字不言,只為性不可指言也,蓋曰吾就性中之情蘊而言,分明見得是善,今即如此解,尚失孟子本色,況可云以情驗性乎。何言乎情之善也,孟子言這箇惻隱之心就是仁,何善如之。仁義禮智皆生而有之,所謂性也乃所以為善也,指情言性非因情見性也,即心言性,非離心言善也,後之解者曰因所發之情而見所存之性,因以情之善而見所性之善,豈不毫釐而千里乎,凡所云性,只是心之性,決不得心與性對,所云情可云性之情,決不得性與情對。」  (註一0八)

 

「朱子曰心統性情,張敬夫曰,心主性情,張說為近,終是二物,曷不曰心之性情。」  (註一0九)

「……大抵言情善知良,皆指心之用言,而所以情善知良者性也,則心之體也如此……」  (註一一0)

 

以上談心之性情,併前二節之人心與道心合一及心性合一三者,皆為融貫的本體論的基礎,即由此三義之確立之後,則本體融貫之說才得以總合心宗之路及性宗之路兩合為一,而成就所有形而上本體概念皆得融貫為一之義理者,下節即談之。

 

第四節  本體融貫

 

言「本體融貫」者,指蕺山形上思想中之形而上本體概念皆圓融通貫為一者。此本體融貫之義理來源有二,一自天言,言天道之至善本體流貫天地之間,無一物可外也,其性、其理,皆此天命之性而已,以道言、以易言、以性言、以理言、以太極言,皆不外此天命之性而已。是故天、道、理、性、命、太極、易等形上本體概念,皆因同指天命之性故得融貫為一。此就天言。此外,天非人不盡,天命之性非人心不顯,故本體融貫又可自心而言,一心耳,眾攝萬理,天、道、理、性、命、太極、易等又皆人心中之事,故又皆可融貫為一,此亦即本章前三節自心體言之合人心與道心,合心與性,合性與情之說也。形而上本體概念既皆融貫為一,則自道言可攝其它諸本體概念,自性言亦可攝其它諸本體概念,自理言,自太極言,自易言亦皆可攝其它諸本體概念,是故在蕺山形上思想中,所有形而上本體皆圓融通貫為一,此其本體融貫之理論特色也。

蕺山本體融貫之理論特色自其形上思想體系而來之理據已述於前,然此一理論特色卻更對蕺山整個形上思想體系有其積極的意義在。此即透過整個世界觀的單純性,而得使功夫理論得以一貫地通達天命之性也。蕺山的形而上的本體世界觀既彼此融貫為一,則一性也,溯而言之指天也,合而言之皆心也,形上本體世界不復支離之病,只此是天命之性皆一也。而形下器物世間在蕺山形上思想中,又只指的氣化流行而已,然形上在形下中見,形上世界已單純為一,形下世界又單純為一,形上形下世界更單純為一,則即此天地之間,萬事萬物、人倫百行皆只是一個天運而已,即氣化流行即天命之性,在此單純的世界觀中,所有的功夫理論,無論其進路為何,皆一立而至天命,一進而達天心,中間再無隔閡,功夫理論之簡單一貫至蕺山形上思想的完備中而大顯,宋明以來論功夫者,無如蕺山之能綜匯形上思想與功夫理論之如此一致通透者,陽明言功夫之;貝,失之於形上思相太鬆,朱子言形上思想架構分明,卻失之於功夫理論的支離,此蕺山形上思想與功夫理論之能邁越前人之進處也。以下引蕺山談本體融貫之文字以為本節所言之實際。蕺山從心體言本體融貫之思想者,首在以心本天者,心既本天,則自可統理眾本體概念,蕺山言:

 

「配天達天其始不離下學,立心耳天豈遠乎哉,心得其所以為心則達乎天矣,人得其所以為人,則配乎天矣,又曰其天天即我我即天。」  (註一一一)

 

「……夫性本天者也,心本人者也,天非人不盡,性非心不體。……」  (註一一二)

 

「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心之所以為心也,惟心本天,是曰獨體,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心之幾也……」  (註一一三)

 

「今曰天命謂性,而不曰天命為性,斷然是一不是二,然則天豈外人乎,而命豈外於吾心乎,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故言性而不要諸天,性無是處,言天而不要諸心,天無是處。」  (註一一四)

 

心本天,天亦本心,只此天與心之二路,則綰合天、道、理、性、命、太極、易等形上本體諸概念而融貫於一。蕺山自心言以統諸本體概念者,已詳於本章前三節,玆不再述,蕺山以性統諸本體概念者詳於下引諸文:

 

「性即理也,理無往而不在,則性亦無往而不在。」  (註一一五)

 

「天下無性外之人,則亦無性外之物,物即道之散於事者,……天下無性外之人,則亦無性外之事,事即道之指於物者……」 (註一一六)

 

「天命之謂性,以其情狀而言則曰鬼神,以其理而言則曰太極,以其恍兮惚兮而言則曰幾曰希,以其位而言則曰獨。」  (註一一七)

 

「……盈天地間皆性也,性一命也,命一天也,天即心,即理,即事即物,而渾然一致,無有乎上下、精粗之岐,所以謂中庸之道也,後之言道者,妄意所謂形而上者,而求之虛無,既遁有而入無,又遁無而入有,有無兩遺,善惡不立,其究也,歸之斷滅性種,而猶謂之見性,何哉?」  (註一一八)

 

以上從性統諸本體者,蕺山另亦以理統諸本體:

 

「理一也,得於心為德,本於生為性,蘊於性為情,達於情為才,亶於初為命,體於自然謂之天。……」  (註一一九)

 

「一性也,自理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氣而言則曰喜怒哀樂,一理也,自性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心而言則曰喜怒哀樂。」(註二一0)

 

又以易言者曰:

「易道雖本之天地,而實具於聖人之一心,以聖人之心具有天地之全體也,聖人一心耳,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此即易晝乾坤之撰也。」  (註一二一)

 

「又合而言之謂之易,易即仁,仁乃生生,生生之謂心……如此生生不已,而一陰一陽之妙真有莫測其所在者,是以謂之神。神一道也,道一易也,易一心也,心一性也,性一善也。」  (註一二二)

 

「盈天地之間無非易也,聖人人此易者也,人此易,心此易也,心之所在即性之所成……」  (註一二三)

 

「易其至矣乎,夫易聖人所以體人道之撰,而順性命之理也,……順人而人,故曰道,道本然,故曰性,性自然,故曰命,吾舉而歸之曰易。」  (註一二四)

 

以上談蕺山之本體融貫說者,本體之融貫既得以天言,亦得以心言,然形而上諸本體概念既已融貫為一,則任一本體亦自可貫通其它諸本體而為一,故又可即易言統貫,即性言統貫,即理言統貫者。此方形上本體融貫之理論特色更深刻意義者。又蕺山言本體,至其「融貫」義出,方為本體理論之最高明完備義也。以上談本體融貫,自首章至此,蕺山形上思想體系已見全幅,下章將以其形上思想與功夫理論之關係做為蕺山形上思想之最後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