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光大師的天台思想[1]

 

 

恆毓(博士)[2]

《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

電子信箱:hy@whpq.org

 

  天台宗可以說是中國佛教最早創立的宗派,在中國佛教史上一直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即使是在明、清以來天台宗衰落的時期,在佛教的法師當中,天台宗的一些思想和方法還依舊發揮著作用。

  作為民國時期很有影響的大法師,印光大師對天台思想也有明顯的繼承和發揚。不過,印光大師對天台宗的觀點集中體現在他對智者大師的看法上。在他的許多作品中,比如《淨土決疑論》、《宗教不宜混濫論──因講經者每喜談宗而發》、《與大興善寺體安和尚書》、《〈觀無量壽佛經善導疏〉重刻序》、《重刻〈彌陀略解圓中鈔〉勸持序》、《印施〈極樂圖〉序》、《〈法華入疏〉序》、《〈教觀綱宗釋義紀〉重刻序》、《重刻〈龍舒淨土文〉題詞並序》等等,都對智者大師稱讚有加。

  那麼,印光大師為什麼要稱讚智者大師呢?

  我認為,這可以歸結為三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印光大師推崇天台教觀的原因;其二,是智者大師行歸淨土的原因;其三,是智者大師本跡的原因。

  印光大師推崇天台教觀的原因是說,印光大師本人對於天台宗的思維方式和講經原則相當推崇。

  在《淨土決疑論》[3]中,印光大師曾經提到一段因緣,說:「時,余適以《彌陀要解》『文深理奧,不便童蒙』,欲搜輯台教,逐條著鈔,俾初學之士易於進步。非敢效古德之宏闡道妙,聊以作後進之入勝因緣。」

  既然《彌陀經》是淨土宗的主要經典,對它的《要解》進行註釋雖然不一定是印光大師的真實經歷,但是以「搜輯台教」而「逐條著鈔」的辦法卻是他所認同的,這一點當毫無疑問。所以,印光大師解經的方法必然是天台宗的方法,解經的邏輯也必然是天台宗的邏輯。

  這一點,在《復應脫大師書(一)》中可以得到驗證。印光大師說:「汝年始弱冠,當先參學,不宜標奇顯異作行頭陀之狀,似宜往天台山國清寺親近靜權法師。現今,講師頗有其人,而光所知者唯此人,故作此說。……天台國清學教,縱不能作大通家,決不至於染時派,故為初發心者所當審慎而行也。」[4]

  另外,對於天台宗創始人智者大師,印光大師曾經題過一副對聯,說:「教判五時,化儀化法雙詮,靈鷲親承諸善逝;佛明六即,心作心是並闡,支那弘道無二人。」[5]

  作為對聯,印光大師的這一描述不算太短;可作為對一個大師的評價,說實在的,著實一字千金,太精煉了。要知道,這短短的三十四個字竟包含了多少了不起的成就!

  其上聯,印光大師讚歎了智者大師五時八教的判教之舉,認為這樣來判定如來一代時教太符合佛意了。其下聯,則讚歎了智者大師以六即來說明佛的種種特徵以及心佛關係的行為,認為中國能夠像智者大師這樣來弘法的沒有!上聯著重談的是法與佛,下聯著重說的是佛與僧,合上下聯而觀之,則佛、法、僧三寶皆被智者大師推到了極致。換句話說,在三寶的建設上,印光大師認為,智者大師是上承佛意、下濟群萌的佼佼者。

  當然,印光大師如此讚歎智者大師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即:在印光大師心目中,智者大師不是一般的高僧,而是應化的聖賢。他說:「南嶽、天台,其究竟指歸,大略皆同。故《傳燈》、《指月》二錄皆列二師於『應化聖賢』科中,而《高僧傳》不列於『義解』而列於『習禪』,是古之具眼知識以宗、教為一貫矣。」[6]

  是什麼樣的聖賢應世呢?

  首先,印光大師認為,智者大師是釋迦牟尼佛的化身。在《印施〈極樂圖〉序》中,印光大師說:「《華嚴》海眾,盡遵十大願王;《法華》一稱,悉證諸法實相;最勝方便之行,馬鳴示於《起信》;易行疾至之道,龍樹闡於《婆沙》;釋迦後身之智者說《十疑論》而專志西方;彌陀示現之永明著『四料簡』而終身念佛。」[7]

  其次,印光大師還認為,智者大師是釋迦牟尼佛為了度化中國的眾生而示現的五品菩薩相。在《宗教不宜混濫論──因講經者每喜談宗而發》[8]一文中,印光大師指出:

 

  達磨云:「二百年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智者示登五品,南嶽示證鐵輪。故知:今人於宗、教二門開眼尚難,何況實證?其有慈悲願深、生死心切者,直隨遠公、智者、永明、蓮池,專致力於念佛求生淨土一門也。

 

在此,印光大師將智者大師與佛陀、馬鳴、龍樹、南嶽等相提並論,足見其對智者大師的推崇之至。

  與此同時,印光大師也順便告訴了我們一個信息,即:智者大師建立天台的目的完全在於淨土,智者大師「說《十疑論》而專志西方」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且,這不僅是智者大師,也是歷代佛門大家的共同特點。在《重刻〈龍舒淨土文〉題詞並序》[9]中,印光大師說:「溯自大教東來,遠公創開蓮社,嗣後,宗教高人,無不弘贊如智者、慈恩、清涼、永明等,以其為初機入道之第一要門、《華嚴》成佛之末後一著也。由是,具縛凡夫仗佛力以了生死者,非算數譬喻所能知也。」這裡所提及的智者是天台宗的創始人,慈恩是唯識宗的創始人,清涼是華嚴宗的祖師,永明是禪宗的宗匠。他們來自各宗,都是了不起的大家,卻都偏贊淨土,這一點恰恰是印光大師推崇智者大師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關於天台宗的根本教典《法華經》,印光大師認為,自從譯介到中國以後,雖然許多人都曾註釋過,但所有的註釋都比不上智者大師注得好。

  在《〈法華入疏〉序》[10]中,印光大師說:

 

  傳至震旦千餘年來,注者雖多,唯天台智者為得其宗。故以五重玄義總釋經題,以因緣、約教、本跡、觀心消釋經文,名為《文句》,可謂「無義不顯,無機不被」矣。又以止觀發明行相,俾《法華》:教、行、理三,徹底圓彰,了無餘蘊。以故,在昔依之而修者得道如林。

 

印光大師之所以以智者大師的注為最好,是因為他認為只有智者大師參透了《法華經》的精髓所在。而體現智者大師對《法華經》準確把握的,就是他解釋《法華經》的特殊方法和獨到的見解。其所用的五重玄義釋題法和因緣、約教、本跡、觀心消文法為天台的教觀特色奠定了必要基礎,也開創了佛教講經的新途徑。試想,如果沒有這些新方法的運用,智者大師能夠九旬談「妙」嗎?正是因為有了這全新的方法,《法華文句》才能將《法華經》解得「無義不顯,無機不被」。

  至於天台教理,印光大師認為,其決不是一般人所能夠窺測的。他說:

 

  如來一代所說大小權實、偏圓頓漸種種法門,無非隨機施教、對病發藥。及至《法華》會上「開權顯實,會三歸一;開跡顯本,示本壽量。舉手低頭,皆成佛道;治世語言,皆順正法。即一切法,顯示實相;即所迷心,示覺道體」,凡一代時教之所以然,皆悉顯闡贊導,徹了無疑,普令上中下根悉得開示悟入佛之知見,究竟暢佛出世本懷。猗歟,妙哉!故,其義理深固幽遠,不易測度。[11]

 

這裡說的是《法華經》。因為《法華經》的宗旨是令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而這又是同以往的許多教法不相協調的,自然不是小根機的眾生所能夠接受的。在《法華》會上,有五千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退席就足以說明這一點。而且,天台宗三大部,所謂《法華玄義》、《法華文句》和《摩訶止觀》,其中的兩部都是關於《法華經》的,屬於稱性之談的教;《摩訶止觀》是關於具體修持的論著,是需要以實踐為前提才能把握的圓頓觀法。連《法華經》都不易被接受,以之為理論基石的天台教觀又怎麼能不深呢?

  不過,儘管天台教觀很是深奧,但印光大師卻領會了。他曾經為地藏菩薩題過幾個偈贊,其中之一說:「大士誓願不可測,運悲周遍塵剎國;眾生盡後誓方休,地獄空時願始息。受化多成無上道,自身猶示聲聞跡;只緣生佛性唯一,欲令同獲究竟即。」[12]印光大師此處發揮的是生、佛一如的思想,運用的是天台宗的語言。

  天台宗的語言可以在一個字上得到反映,即「即」字。「即」字,天台宗集中體現為六即。印光大師說:「天台智者以『六即』釋『佛』:一,理即佛;二,名字即佛;三,觀行即佛;四,相似即佛;五,分證即佛;六,究竟即佛。」[13]

  至於生佛一如的思想,我們很容易聯想到禪宗,認為那是禪宗的觀點,實則不盡然,因為天台宗對生佛一如的強調絲毫不亞於禪宗。這個,印光大師有明確的說法。在《〈教觀綱宗釋義紀〉重刻序》[14]中,他說:

 

  陳、隋智者大師以五時八教判釋如來一代所說之法,具顯如來出世本懷,唯欲一切眾生同成覺道。但,以機、器不一,故復隨順機宜,循循善誘,為實施權,以接引之。待其既得權益,則開權顯實,同歸秘藏,方知「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佛如眾生如,一如無二如」之所以然。可謂:「揭佛日於中天,普照大地;授窮子以果覺,令紹法王。」

 

可見,印光大師認為,智者大師通過判教突出了《法華經》的重要性,同時又隨順眾生的機宜,通過種種權巧方便來使眾生入門,然後再「開權顯實,同歸秘藏」。而秘藏之實不是別的,正是「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佛如眾生如,一如無二如」之佛性!

  有鑒於此,印光大師認為,天台宗是以教觀而傳佛心印的。他說:「教,則以文顯義,依義修觀,觀成證理,令人由解了而入,故天台以三止三觀傳佛心印也;宗,則離文顯意,得意明心,明心起行,令人由參究而得,故禪宗以直指人心傳佛心印也。」[15]此處的「教」主要指的是天台之教。這是因為,唐代以後,佛教宗派大都消亡,只有天台尚存。淨土雖然有廣泛的影響,但淨土是教門中的特別法門,印光大師不把它作為教來看待。因此,「以文顯義」主要指的是天台宗的教法,「依義修觀」則主要指的是天台宗的觀法。

  根據印光大師的看法,天台宗的三止三觀就是教門中「傳佛心印」的法寶。通過天台教觀的修習,必能悟入佛之知見,實現一切即佛,所謂:「悉知如來說教之意與夫稟教修觀之法,有如導歸寶山、直授摩尼寶珠,從茲,不但了知不生不滅、非有非空之圓妙第一義諦為如來心印,即人天權小等法與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無不皆是第一義諦,皆為如來心印。喻如畫龍點睛,立刻飛騰,以『法無自性,轉變由心;圓人受法,無法不圓』故也。」[16]

  印光大師的這一看法,當然,也可以在他的對聯中得到反映。

  印光大師曾經為藏經閣題了一副對聯[17],是這樣寫的:「五時言教,非異非同,為實施權,開權顯實,有如海孕百川川赴海;三乘諦理,即多即一,由性現相,攝相歸性,直似空含萬象象依空。」

  印光大師此處所用的「五時言教,非異非同,為實施權,開權顯實」和「三乘諦理,即多即一,由性現相,攝相歸性」的語言和思維方式都有濃厚的天台色彩,完全是天台宗相即思想和《法華經》會三歸一的體現。就其對仗之自然與和諧來說,如果印光大師對天台沒有深刻的把握,這樣的對聯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來的。

  由於深受智者大師的影響,印光大師便理所當然地將教觀與淨土結合到一起,產生了一種「有如海孕百川川赴海」的淨土氣象,使一切法門、一切行門都會歸到淨土中來。這如果用他的對聯的話說,就是:「因戒生定,定慧圓明菩提本;由教入淨,淨禪貫徹覺道成。」[18]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將印光大師的天台思想歸結為如下五點:其一,天台宗創始人智者大師是示登五品的釋迦牟尼佛的化身;其二,以五重玄義為代表的天台解經方法是最好的解經方法;其三,天台的判教有助於人們更好地學習和把握佛法;其四,天台宗的教觀體系是直承如來並傳佛心印的上妙法門;其五,天台教觀的歸宿是西方淨土。

 

 



 

 

[1] 本文曾發表於《香港佛教》2000年第7,此次出版時,作者對其作了部分改動。

[2] 作者恆毓(Hengyucius),《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哲學教授,中國南京大學哲學博士。長期以來,作者一直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佛、道、儒思想體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體系的方法論探討,除了有《般若瑣談》、《金剛經懸解》、《現代佛學文庫•印光卷》、《普賢行願品指歸》和《佛道儒心性論比較研究》等近百萬字的專著之外,在海內外還有數十篇相關論文發表,並多次在國際佛學論文比賽中獲獎。電子信箱:hy@whpq.org

[3]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二•論》第18頁(蘇州靈巖山寺版)

[4] 《印光法師文鈔三編•卷一》第11頁(莆田廣化寺版)

[5] 《印光法師文鈔續編•卷下》第263274頁《智者坊》(蘇州靈巖山寺版)

[6]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二•論》第912頁《宗教不宜混濫論──因講經者每喜談宗而發》(蘇州靈巖山寺版)

[7]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三•序》第1頁(蘇州靈巖山寺版)

[8]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二•論》第912頁(蘇州靈巖山寺版)

[9]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三•序》第910頁(蘇州靈巖山寺版)

[10]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三•序》第18頁《法華入疏序》(蘇州靈巖山寺版)

[11]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三•序》第18頁《法華入疏序》(蘇州靈巖山寺版)

[12] 《印光法師文鈔續編•卷下》第183頁《地藏菩薩偈贊》(蘇州靈巖山寺版)

[13] 《印光法師文鈔續編•卷下》第183頁《地藏菩薩偈贊》(蘇州靈巖山寺版)

[14]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三•序》第68頁(蘇州靈巖山寺版)

[15]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二•論》第912頁《宗教不宜混濫論──因講經者每喜談宗而發》(蘇州靈巖山寺版)

[16] 《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三•序》第68頁(蘇州靈巖山寺版)

[17] 《印光法師文鈔續編•卷下》第263274頁(蘇州靈巖山寺版)

[18] 《印光法師文鈔續編•卷下》第263274頁(蘇州靈巖山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