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論之我見

 

——讀《文學和出汗》有感[1]

 

 

 恆毓(博士)[2]

《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

電子信箱:hy@whpq.org

 

  據說,哲學上有兩個根本對立的觀點,即人性論和階級論;而有趣的是,在文學當中,竟然也存在著這兩種傾向的對立。

  對於二者的涵義,我們姑且不談,今僅就魯迅先生在《文學和出汗》一文中所提出的某些關於人性的觀點來發表一下我個人的看法。

  在那篇文章中,魯迅先生首先用人類的進化和出汗的比喻為證而對梁實秋先生所倡導的人性論文學進行了頗為淋漓盡致的批駁,然後提出了他的「沒有永久不變的人性」的觀點。

  我想,在當時,梁實秋也許是輸給了魯迅,但他的「失敗」卻是不無原因的,其中首要的一條,或許就是他在論據上所存在的問題。要知道,任何小小的疏忽都會給人以可乘之機,使得千里之堤而潰於蟻穴。

  可是,梁實秋先生的理虧難道就能說明魯迅先生是百分之百的正確嗎?

  我看是未必。如果真照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人性可變」的話,世界上就不會有什麼描寫「不變的人性」的文學存在了。然而事實又是怎樣的呢?事實卻是,數千卷由梵文翻譯過來的佛經的本身就是偉大而富麗的文學作品,而它們所描寫的,則正是魯迅先生所從不承認的可以超越階級的界限而存在的人性。

  佛陀在《大方廣佛華嚴經•如來出現品》中曾經說過:「無一眾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此中所謂的如來智慧,在佛教界,通常被稱為「佛性」。由於別別不同的有情的佛性是平等平等、無二無別的,因而,凡是有情之類,都有成佛的可能。長期以來,佛教之所以能在我國乃至世界範圍內受到各階層人士的普遍歡迎與推崇[3],還不是因為佛陀的這一經教超越了時空和階級的界限嗎?而且,遠不止是如此,就連山河大地這些無情之物也無一例外地具有自己的佛性,要不,古人講經,頑石怎麼會點頭呢?[4]

  佛經中所謂的佛性,通常是指圓成實真如實性,是宇宙萬有的本來面目,是無始無終的永無變易的存在。[5]它雖然不變,卻可以隨緣而示現種種差別之相,就如同金子可以由於被鑄成了獅子等千差萬別的事物而呈現出不同的外部特徵卻恆常不失其金性一樣。假如我們的最高理想是解脫和成佛,那麼對於我們人來說,佛性就是我們的本來面目,是我們人的根本自性,因為唯有此自性本淨的佛性的存在,我們的解脫和成佛才會有最初的依據和最終的保障。而只要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完全可以把佛性稱為「人性」,大可不必顧慮重重,只不過「人性」一詞僅僅適用於人而「佛性」則可以通於萬物罷了,二者在名稱上雖有差異,本質上卻無二致。

  由於世人所知的釋迦牟尼佛是在人間修的道、成的佛,在人間講的經、說的法,經典的流通也多在人間,教化的主要對像又是我們人類,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佛經就是關於人性的文學,是永不變易的人性論文學。至於為什麼佛經中只講佛性而對人性則閉口不談,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凡夫之性唯是無常,只有諸佛之性才能久住;而我們未見真如之理的凡夫一經明心見性,就將無異於三世諸佛。試想,假如沒有這不變之性的存在,那麼十方諸佛、法身大士等等又是由何而來?如來的三身、四智、五眼、六通等等又將從何而出呢?

  的確,人類進化的可能是存在的,毫無疑問。[6]可是這與人性的存在又有什麼關係呢?說到底,它們都只不過是些表面的現象而已,何曾損益過人性之絲毫呢?不論人類是怎樣地進行演化,人類的根本自性——真如佛性——都是不可能喪失或變易的。唐代賢首國師在《華嚴金師子章》中說:「獅子[7]生時,但是金生,金外更無一物。獅子雖有生滅,金體本無增減。」要是我們誤將事物的表面現象視為其本質的特徵而大談特談,則我們與那些一葉障目者又有什麼區別呢?《大乘起信論》不是明明告訴我們說「(心)不生不滅與生滅和合,非一非異,名為『阿黎耶識』。此識有兩種義[8],能攝一切法,生一切法」嗎?那我們為什麼就不能認同萬法之差別相皆是真如之隨緣示現[9]呢?而之所以人依舊是人,是生死濁流中的苦惱眾生,還不是因為人們被五陰所覆、二執所障而不能得見真如之理的緣故嗎?

  然而不見並不等於沒有,我們沒有必要去傚法「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西醫,而應當像中醫那樣一針見血:既除其病根,則病狀自愈。可魯迅先生呢?他卻本末倒置,用什麼人類的進化來證明人性的可變,這到底和蜀犬吠日有什麼區別呢?

  魯迅先生還煞有介事地說什麼,「出汗可以算得較為永久不變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風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試問,香與臭到底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呢?為什麼同樣是臭豆腐,有人總認為它很香而樂意惠顧,有人卻以為它很臭而不予理睬呢?難道豆腐還能具有魔力不成?肯定不會的!這裡的奧妙實際上與人們對待黃金的態度是一樣的:有人視若糞土,有人卻愛之如命。事實上,一切的一切都是人們自身的好惡在作怪,不論是香的還是臭的,都是人們妄作分別的產物,事物的本身是沒有什麼香、臭之異的。既然如此,又哪來的香汗、臭汗呢?

  眾所周知,汗只是人類[10]的一種生理現象,人如果死了,汗也就出不成了,因為這時的人是沒有汗可以出的。倘若非要照魯迅先生的觀點,那麼他所謂的人性不也就隨之而消亡了嗎?要真是這樣,難道人性還會繼續存在嗎?

  與這種人性論觀點相對應的,便是魯迅先生對階級論文學的提倡,這是他邏輯思維發展的必然。

  也許,階級論文學在目前還是很有一些市場的,不過呢,我們要是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待這個問題的話,情景可就不容樂觀了。因為,總有一天,這類的文學將會在我們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得了的。

  馬克思主義認為,階級是隨著私有制的產生而產生的,也必將隨著私有制的消亡而自行消亡。這便告訴了我們兩種可能,也就是:階級產生之前和階級消亡之後是不是存在文學的問題。

  由於一切的階級都不是自古就有的,如果按魯迅先生的天下唯有階級論之文學的觀點,那麼在私有制產生之前,世界上肯定是不會有文學存在的。可事實呢?事實卻不是這樣。五千年前[11]的伏羲氏為了表示天地萬物而造的八卦,據說,每一個卦象都是一部非常優秀的文學作品,蘊藏著極為豐富的內容,它的現實意義直到今天還受到著相當的重視,並越來越多地被運用到人們的社會實踐之中。而到了後私有制的共產主義時代,階級作為一種社會與歷史的現象將不復存在,那些為階級統治而服務的軍隊、警察、法庭、監獄等種種國家機器也都將因為用武之地的喪失而最終走向消亡,人們有了極大豐富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作保障,也都將過上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如果世界上離開了階級論就沒有文學可言的話,那麼作為精神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的文學現象難道會從共產主義社會的意識形態中消失不成?我實在是想不通,那時候的人為什麼會「不需要」文學!

  當然,任何事物都會有自己的產生與消亡的過程,這是決不以任何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的必然,我並不否認;我所要強調的,只是那樣的消失只能是具體事物的消失,而絕非是一切事物的消失。因而我總是認為,人類雖不可能沒有文學,但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不一定能長期地存在,不論它是關於人性的還是關於階級的,也不論它多麼地富有哲理和生命力,都會有消亡的那一天的,只不過是或早或遲罷了。

  關於這一點,佛經的命運是最有說服力的。不是嗎?作為文學家族的一個重要成員,佛經從誕生到現在已差不多有三千年的歷史。[12]三千年來,它那深廣的影響力、強大的生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但即便是這樣的文學,也免不了有正法、相法和末法的命運。一旦到了末法之尾,佛陀的教法就將自然而然地退出歷史的舞台[13],這是任何人為的因素都阻止不了的,因為法輪是常轉的,盛久必衰,雖說否極可以泰來,但是到了末法的末期,我們這個世界將不會再有佛經的存在餘地。

  可是,佛經之不存、佛教之不有對人性卻無絲毫的損害,因為很顯然,它們都不是人性,而是用以揭示並描述眾生之本性的工具,它們僅只是告訴了我們那絕妙難思的自性的存在和種種識心達性的方法,它們的生滅並不意味著人類乃至一切眾生的自性也要隨之而存亡。而人們的本性呢?它也決不是佛陀所創造的,而是佛陀所發現的,就如同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一樣:早在發現者的發現之前,它原本就是如此這般地存在了。

  所以我認為,如果以人們的最高理想為著眼點,那麼人性就不應是指人的自然屬性,也不應是指人的社會屬性或階級屬性,而應當是指那普遍地存在於一切人乃至一切有情中的不以時代和環境的變遷而變化的人的最為本質的潛能——佛性。即使地球上的人類乃至所有的生命都絕跡了,這種以佛性為內容的人性仍將永恆地存在下去,因為大千沙界,眾生無盡,何止是我們這一個地球?!

 

 



 

 

[1] 本文曾於一九九零年發表於《香港佛教》第十二期。一九九一年,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偶見此文,對其鮮明的論點、流暢的語言、嚴密的邏輯以及作者的大無畏精神表示了相當的讚賞。此次出版時,作者對其作了部分改動。

[2] 作者恆毓(Hengyucius),《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哲學教授,中國南京大學哲學博士。長期以來,作者一直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佛、道、儒思想體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體系的方法論探討,除了有《般若瑣談》、《金剛經懸解》、《現代佛學文庫•印光卷》、《普賢行願品指歸》和《佛道儒心性論比較研究》等近百萬字的專著之外,在海內外還有數十篇相關論文發表,並多次在國際佛學論文比賽中獲獎。電子信箱:hy@whpq.org

[3] 上至帝王將相,下及黔首乞丐,莫不如此。

[4] 據記載,六朝時,竺道生法師說法時曾使頑石點頭。

[5] 倘若它能夠有絲毫的變易,具有清淨慧眼的佛陀是萬萬不會稱其為「性」的。

[6] 因為人類的外部特徵與脾氣等等都是可以隨著時間和環境的改變而變化的。

[7] 這裡指金獅子。

[8] 所謂「覺」與「不覺」。

[9] 一切皆真,一切皆如,真如之外無一法可得。

[10] 當然,其它動物也有會出汗的,我們這裡只是以人為例罷了。

[11] 有人認為是七萬年前。

[12] 這是漢傳佛教的記載,如果據南傳佛教,則只有兩千五百年左右的歷史。

[13] 不過,按佛法的觀點,這樣的消亡只是暫時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