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怪傑寒山子

 

 

恆毓(博士)[1]

《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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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要】 作為典型的隱士和現實主義詩人,寒山子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極具神秘色彩的人物。雖然人們長期以來都試圖從各種角度來認識和揭示他的本來面目,但終因種種條件的局限而難以如願。事實上,人們長期以來不但對寒山子其人、其事、其詩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且還使寒山子的形象變得更加不可捉摸、離奇古怪。為了撥開籠罩在寒山子身上的種種迷霧,還給人們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寒山子,本文[2]進行了大膽的嘗試。作者運用自己對佛法的體認,通過對寒山子的有關材料的深入體察和設身處地的思考,從「隋代遺民 唐朝隱士」、「姑蘇城外 返老還童」、「凡人不凡 頂天立地」等三個方面比較清晰地勾勒出了寒山子的行蹤和他那放蕩不羈的性格輪廓,從而為人們正確理解寒山子的詩歌、把握寒山子的思想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關鍵詞】 隱士 詩人 詩歌 寒山子 寒山詩 寒山寺 天台山 國清寺 封干禪師 文殊菩薩 五燈會元 寒山子詩集 對寒山子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隨著唐代大詩人張繼的這一千古絕唱的廣為流傳,蘇州寒山寺也便成了蜚聲中外的遊覽勝地。

  然而,真正使接踵而至的遊人感興趣的,通常只是張繼在《楓橋夜泊》中所描繪的寒山勝境,而對於和寒山寺有著密切關係的詩壇鉅子寒山子,人們則似乎冷漠到了空前的程度。這也難怪,誰讓寒山子不為世人所熟知呢?

    既說到大名鼎鼎的寒山寺,我們就不能不說說寒山子,因為離開了寒山子,寒山寺的魅力就將大為遜色。既然如此,那麼寒山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究竟與寒山寺有著什麼樣的聯繫呢?

 

  隋代遺民 唐朝隱士

 

  一提及寒山子,有人就會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布襦零落,面貌枯瘁,以樺皮為冠,曳大木屐」[3]的形象,以為他是個十足的「貧子風狂之士」[4];其實,早年的寒山子並非是這個樣子。

  根據寒山子自己的說法,他的身世是相當不錯的。他自幼生活在「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5]的統一而又繁榮的隋朝帝都長安附近咸陽的一家富足的書香門第,「自矜美少年,不信有衰老」[6]。他無憂無慮,任性無羈,但知「聯翩騎白馬,喝兔放蒼鷹」[7],「遊獵向平陵」[8],「驅馳洛陽道」[9],甚至「但看北邙山,個是蓬萊島」[10],紈褲之風有餘,凌雲之志不足。

  後來,也許是由於隋煬帝為建造顯仁宮等巨型的奢侈場所而掀起的全國範圍的搜刮民財之風所致,寒山子一家「不覺大流落」[11],寒山子本人也不得不「將兄共居」[12]。這個時候,習慣了游手好閒的寒山子再也瀟灑不起來了,整天只是為了柴米油鹽而疲於奔命。雖然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終因無法適應巨變了的環境而不斷遭到家人的冷落。

  「緣遭他輩責,剩被自妻疏。」[13]由於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寒山子決心奮發圖強。他「拋絕紅塵境,常游好閱書」[14],希望能借科舉制度初創的良機通過躋身政壇來「活取轍中魚」[15]

  可是天不作美,不知是因為努力得不夠還是由於「立身既質直,出語無諂諛」[16]的緣故,儘管他「浪行朱雀街,踏破皮鞋底」[17],而「招賢閣」[18]的大門卻始終是關得緊緊的。雖然他有的是「白鶴銜苦桃,千里作一息。欲往蓬萊山,將此充糧食」[19]的美好願望和鋼鐵般的意志,但讀書帶給他的並不是飽暖的生活,而是「未達毛摧落,離群心慘惻。卻來歸舊巢,妻子不相識」[20]的困惑以及「徒勞說三史,浪自看五經」[21]的慨歎。

  世態的炎涼,骨肉的疏離,「新谷尚未熟,舊谷今已無」[22]的困擾,「未能得官職,不解秉耒耜」[23]的痛苦,終於使寒山子清楚地意識到,要想改變時下的「冬披破布衫」[24]的命運,單靠讀書是極不現實的。於是,就在「年可三十餘,曾經四五選」[25]之後,帶著對美好未來的百般憧憬,寒山子開始了自己上百年的遊歷和隱居生涯。

  「行江青草合,入塞紅塵起。」[26]在隋末農民戰爭已是蜂起雲湧的情況下,寒山子別無選擇,只能帶著自己心愛的琴書,越秦嶺,下江漢,徘徊於大江南岸。

  這一天,他慕名來到了局勢依然平靜的據說是仙人所出沒的地方──浙江天台山。

  雖然與昔日繁華的關中相比,「茅棟野人居,門前車馬疏」[27]的天台山是寒酸了一點兒,不過,隨著「林幽偏鳥聚,溪闊本藏魚」[28]的仙骨靈氣的晝夜熏陶,寒山子不但徹底放棄了陞官發財的夢想,而且還對少年時代的那段「金羈逐俠客,玉饌集良朋」[29]的風流韻事失去了興趣,有的,只是對隱居山林時淡泊而恬靜的田園生活的無限嚮往與熱愛。

  就在這秀麗的天台山上,他不但找回了流逝已久的歲月,而且還重建了溫暖的家。對於那段溫馨的時光,寒山子曾這樣寫道:「山果攜兒采,皋田共婦鋤。家中何所有?只有一床書!」[30]

  家當雖然簡陋,生活的情趣卻是前所未有的。「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31]每逢豐收季節,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的寒山子總愛用「雜雜排山果,疏疏圍酒樽。蘆蕭將代席,蕉葉且充盤」[32]來慶賀一番。他很為自己能有天台山這個第二故鄉而自豪,以致於在隱居寒巖之後,他還時常憶起這段幸福的時光。他說:「余家本住在天台,雲路煙深絕客來。千仞巖巒深可遁,萬重溪澗石樓台。樺巾木屐沿流步,布裘藜杖繞山回。自覺浮生幻化事,逍遙快樂實善哉!」[33]

  當然,寒山子也有苦惱的時候。「投輦從賢婦,巾車有孝兒」[34]雖然難得,但那並驅除不掉縈繞在寒山子心頭的強烈的思鄉之情和對於三十來個北國春秋的酸甜苦辣的回憶。每每聽到「白雲高嵯峨,淥水蕩潭波」[35]的漁父鼓棹而歌,寒山子就會由於「令我愁思多」[36]而倍覺「聲聲不可聽」[37],因為,畢竟是個遠離故土的遊子,不管怎麼說,「弟兄同五郡,父子本三州」[38]的親情總還是有的。雖然這時的國家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千山萬水的阻隔卻只能使他「同魚寄水流」[39],而難以對「鄉國何迢遞」[40]的現實有所超越。

  有一次,在「行經古墳」[41]的時候,寒山子被面前的「塚破壓黃腸,棺穿露白骨」[42]的淒涼景象驚呆了。他想:「鸚鵡宅西國,虞羅捕得歸。美人朝夕弄,出入在庭幃。賜以金籠貯,扃哉損羽衣。不如鴻與鶴,搖揚入雲飛。」[43]於是,他萌生了修道成仙的念頭。

  打那以後,寒山子便時常去離家不遠的道觀討教養生之法,有時,就乾脆學起道士的樣子,「仙書一兩卷,樹下讀喃喃」[44],因陋就簡地念起經來。

  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時光飛逝,一轉眼就是幾十個春秋,寒山子也老了,賢妻和孝子也都早早地離他而去了,平日歡樂的家頓時冷清了下來。暮年失親,寒山子實在是難以接受。「黃泉無曉日,青草有時春。行到傷心處,松風愁殺人!」[45]因而,對於親人的思念幾乎佔據了他全部的內心世界,甚至連比翼的小鳥都能令他痛心不已,他不得不「寄語明月樓,莫貯雙飛燕」[46]

  然而,「徒閉蓬門坐,頻經石火遷」。[47]就在這強烈的悲痛之中,寒山子逐漸地冷靜了下來,開始了他苦苦的思索。從「常聞漢武帝,爰及秦始皇。俱好神仙術,延年竟不長。金台既摧折,沙丘遂滅亡。茂陵與驪岳,今日草茫茫」[48]、「回瞻郊郭外,古墓犁為田」[49]到「唯聞人作鬼,不見鶴成仙」[50],由「樂山登萬仞,愛水泛千舟。送客琵琶谷,攜琴鸚鵡洲」[51]到「焉知松樹下,抱膝冷颼颼」[52],驀然,他領悟到了「萬物有代謝,九天無朽摧。東明又西暗,花落復花開」[53]的客觀規律的嚴肅性,意識到了「欲伏獼猴心,須聽獅子吼」[54],人們雖然可以「回顧晴空裡,白雲同鶴飛」[55],但卻無法老是「閒遊華頂上,日朗晝光輝」[56],因為外在的悠閒不可能永恆。

  那麼,可以使人得大自在的獅子吼是什麼呢?

  簡單地說,獅子吼就是佛陀的教法。因而,在「人生似朝菌」[57]的客觀規律面前,在「那[58]堪數十年,親舊凋落盡」[59]和人人「不知他命苦,只取自家甜」[60]的嚴酷現實面前,以為「神仙未足稱」[61]的寒山子果斷地放棄了原先的羽化成仙的想法,轉而投向了佛教的懷抱,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期──現實主義詩歌的創作期。

  「奈何當奈何,托體歸山隱。」[62]也許是出於對人生的無奈,也許是出於對「陽焰虛空花,豈得免生老」[63]的畏懼,總之,寒山子作出了到國清寺出家的選擇。

  「自從出家後,漸得養生趣。伸縮四肢全,勤聽六根具。褐衣隨冬春,糲食供朝暮。今日懇懇修,願與佛相遇。」[64]出家之後,寒山子以自己最大的熱情擁抱了全新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寒山子就發現,被世人譽為佛門淨地的國清寺實際上與世俗社會並沒有什麼兩樣,貌似莊嚴的僧人其實並不莊嚴,甚至比普通的百姓還要俗氣。他們「奢華求養活,繼綴族姓家。美舌甜唇嘴,諂曲心鉤加。終日禮道場,持經置功課。爐燒神佛香,打鐘高聲和。六時學客舂,晝夜不得臥。只為愛錢財,心中不脫灑。見他高道人,卻嫌誹謗罵」[65],對此,寒山子曾痛心疾呼,說它是「驢屎比麝香,苦哉佛陀耶」[66]。然而人微言輕,他的努力根本就無濟於事。一氣之下,他隻身一人跑到寺外寒巖[67]的幽窟之中,謝絕一切往來,獨自修了起來。

  「月照水澄澄,風吹草獵獵」[68]的寒巖極為「幽奇」[69],而「重巖我卜居,鳥道絕人跡。庭際何所有?白雲抱幽石」[70]的環境也著實令他陶醉,但這一切都銷解不了他內心的一貫的自負。他不但要「常持智慧劍,擬破煩惱賊」[71],而且,他還要「寄語鐘鼎家,虛名定無益」[72]

  可奇怪的是,活像一條「手把兩卷書,一道將一德。住不安釜灶,行不繼衣□」[73]的「身白而頭黑」[74]的「裸蟲」[75]的衣冠不整的寒山子並不向世人宣講什麼高深的理論,而是時不時地到國清寺去走一走,「或廊下徐行,或時叫噪凌人,或望空曼罵。寺僧不耐,以杖逼逐,(則)翻身撫掌,呵呵徐退」[76]。雖然人們都以其「言語不常,或臧或否,終不可知」[77]而把他當作一個瘋子,但寒山子自己卻「心靜如白蓮」[78],毫不介意。

  為了解決「我語他不會,他語我不言」[79]的矛盾,同時也是為了報答所有「往來者」[80]而實踐自己的初衷,寒山子決心用自己「獨步石可履,孤吟籐好攀」[81]的優勢「吟詩五百首」[82]。於是,他一切放下,「一住寒山萬事休,更無雜念掛心頭。閒於石壁題詩句,任運還同不系舟」[83]

  不知不覺地,三十多個年頭過去了,寒山子已經有了「任運遁林泉,棲遲觀自在」[84]的功夫。但就在這個時候,無名的感傷卻突然襲上了心頭。他說:「今朝對孤影,不覺淚雙懸。」[85]

  難道寒山子也會感傷嗎?是的,他的確很是感傷;不過,他可不是感傷自己,而是感傷「歲月如流水,須臾作老翁」[86]、「聰明好短命,癡呆卻長年。鈍物豐財寶,醒醒漢無錢」[87]這樣的現實。由此,寒山子更為深刻地認識到,「野情多放曠,長伴白雲閒」[88]並不困難,難的是「應病則說藥,方便度眾生」[89],因為許多東西確實不是以人們一時的意願為轉移的,即所謂的「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90]

  如果說,思想的成熟能使人更加明智的話,那麼,寒山子的感傷則可以說給他奠定了傳奇的基礎。

  不久之後的一天,在國清寺,寒山子正和拾得一塊兒燒火。突然,門口閃現出一人──新到任的台州刺史閭丘胤。還未來得及開口,閭丘胤就已向二人行了稽首大禮。寒山子見狀,只說了句「封干饒舌」[91],就拉起拾得,頭也不回,「出松門,更不復入寺焉」[92]

  雖然閭丘胤尾隨而至,也來到了寒巖,但遺憾的是,他得到的只是寒山子「報汝諸人,各各努力」[93]的「臨別贈言」[94]以及他晚年所作的詩歌「三百餘首」[95],更無餘物。

 

  姑蘇城外 返老還童

 

  然而,憑著對「弗可恆度推之」[96]的寒山子的言行的敏感的直覺和對于于己有療病之恩的「乘虎」[97]之僧封干禪師的萬分信任,閭丘胤雖然在寒山子那裡屢次碰壁,但他並無灰心。其實,何止是沒有灰心,對他來說,一再的挫折反倒使他對寒山子乃文殊之化身的說法更加深信不疑。因此,除了把國清寺道翹所搜集到的寒山子之詩「編成一集」[98]以為紀念之外,閭丘胤還時常不無遺憾地回味自己拜訪寒山子時的每一個細節,企望能從中發現點兒什麼……

  幾年之後,閭丘胤因事前往蘇州。這一天,當他的坐船駛到蘇州城外的楓橋鎮時,坐落於運河邊上的一所雖已破舊不堪卻也別具一格的廟宇──妙利普明塔院──激起了他尋師訪道的興趣。於是,他便棄舟登岸,沿著濱河的大街向南走去。

  熙熙攘攘中,突然,閭丘胤發現,路邊有個賣草鞋的老人,披頭散髮,衣衫襤褸。

  好是面熟!還沒來得及看第二眼,閭丘胤就已經五體在地了:「頂禮師父!您讓我找得好苦啊!」

  「哪個是你師父!」那老者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拔腿就走,連草鞋攤兒都不要了。

  閭丘胤一抬頭,不見了老人,慌忙起身追尋。可是才走了三五步,就見那老人已經過了江橋,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通往獅子山的途中。

  神情沮喪地,閭丘胤向廟中的執事僧打聽情況,但得到的回答卻不甚了了。原來,那位賣草鞋的老人只是在廟裡廊下借宿過一些時日,至於他的來歷,卻沒人知道,也從來沒有人問起過。

  沉思了半晌,閭丘胤終於道出了自己的心事,並提出要求,希望能借此寺來紀念那位老人。

  不知是出於對官員的尊重還是出於對文殊菩薩的崇拜,抑或是兼而有之,沒有費什麼口舌,閭丘胤的提議就被爽快地接受了。

  不久之後,南朝時就已存在的「妙利普明塔院」便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則是光彩奪目的「寒山寺」。而這個時候,正是唐玄宗開元初年。

  如今,當人們信步進入寒山寺的時候,除了那著名的石刻寒山詩以及寒山子與拾得、封干禪師的畫像之外,位於大殿之右側殿中蓮花台上的寒山子那袒胸露乳、蓬頭赤足、笑逐顏開的純樸而渾厚的形像似乎更能引人入勝。在千百年寒山寺香火的供養之下,寒山子總算實現了他那「一日有錢財,浮圖頂上立」[99]的夙願,再也不會有什麼「牆壁分散盡,木植亂差橫。磚瓦片片落,朽爛不堪停」[100]的憂慮了,更不會發生昔日的那種「長存磨石下,時哭路邊隅」[101]之類的難堪之事了。

  《禮記•大學》有云:「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寒山寺裡那年輕豐腴的寒山子不就是這樣的一個因心胸寬廣、寒巖修道而日益發福、返老還童的明證嗎?

 

  凡人不凡 頂天立地

 

  或許有人會問,為什麼寒山子能這樣神奇呢?

  原來,這一切都是同他的性格不無聯繫的。

  雖然有的時候,寒山子也有與常人一樣的「哀哉百年內,腸斷憶鹹京」[102]的「去國懷鄉」[103]之情,但總的來說,關於寒山子的性格,台灣陳慧劍先生的概括就非常貼切。他說:「(他)邏輯汗漫,有如老聃;他高蹈放曠,情感恣肆,有如莊生;他沉厚,友愛,謙恕,有如孔子;他純一,自然,放任,有如陶潛;他深邃,奇譎,浩瀚,有如釋迦。」[104]很明顯,寒山子以儒齊家、以道修身、以佛為歸宿的獨特性格的養成只能是得益於他豐富的閱歷和不同尋常的生活環境。關於這,他自己就曾說過:「自從到此天台境,經今早度幾冬春。山水不移人自老,見卻多少後生人。」[105]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寒山子能在許多方面給人以深摯、孤高、怪異、神勇的感覺呢?

 

(一)高節自是有密行

 

  「丈夫志氣直如鐵,無曲心中道自真。行密節高霜下竹,方知不枉用心神。」[106]自從年輕時養成了「道有巢許操,恥為堯舜臣」[107]的性格之後,為了使自己的清高不被染污,即使是在最為困難的時期,寒山子也始終不肯為了一條生路的謀得而放棄或轉移自己的人生信條。

  雖然「清高不隨眾,定遭眾人譏」,但面對「昔日貧於我,今笑我無錢」[108]的「東家一老婆」[109]的譏笑,寒山子卻沒往心裡去,他反而覺得,那老婆子實在是無知得可憐:「渠笑我在後,我笑渠在前。相笑倘不止,東邊復西邊。」[110]在他看來,「今日如許貧,總是前生作」[111],如果「今生又不修」[112],就只能「來生還如故」[113];而「豬吃死人肉,人吃死豬腸。豬不嫌人臭,人反道豬香」[114]只是眾生的一種洋相,是輪迴之因、痛苦之源,要想「蓮花生沸湯」[115],就必須「彼此莫相啖」[116]。因此,為了引導「真佛不肯認,置功枉受困。不知清淨心,便是法王印」[117]的世人,寒山子一方面指出了做貪慾的奴隸而為眼前的一點蠅頭小利趨之若鶩的種種弊端,毫不留情地將那種人斥之為「不自見己過,如豬在圈臥。不知自償債,卻笑牛牽磨」[118],另一方面又時時為人表率,所謂「我居山,勿人識。白雲中,常寂寂」[119],希望能通過自己的言傳身教而導人向善,解六道之苦,脫輪迴之源。

  由於寒山子確實看破了紅塵,不求世俗之功名,但做「三界任縱橫,四生不可泊」[120]的「無為無事人」[121],因而,他總是視名利如怨賊,甚至連名利之場都不願接近。這樣的一個似乎是消極透頂的世外之人,閭丘胤,那唯一對他表示欣賞的朝廷命官,那位不顧人們「大官何禮風狂夫」[122]的輿論而帶著「衣裳藥物」[123]前去寒巖探訪的閭丘胤,如果不吃閉門羹,那才叫怪呢!要知道,當閭丘胤出現的時候,寒山子不但將其戲稱為「賊」[124],而且根本就不願見他。寒山子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身體「縮入岩石穴縫中」[125],使「其石穴縫,泯然而合,杳無蹤跡」[126],從而成就了自己「狂風不動樹,心真無罪福」[127]的平生所願。

  然而,寒山子的這種功夫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用什麼樣的方法修煉而成的,卻始終是個謎。

 

(二)獨自居 不生死

 

  其實,台州刺史閭丘胤之所以非要同寒山子攀緣,並不是因為他瞭解寒山子的為人,而僅僅是由於他離開長安時聽信了一位自稱是「自天台來謁使君」[128]的封干禪師的「到任記謁文殊」[129]的叮囑。

  根據《宋高僧傳》的作者贊寧禪師所作的考訂,封干禪師游遨京室的時間當是唐玄宗先天年間,也就是公元七一二年。如果綜合考察一下寒山子自己回憶往事的詩歌,我們就不難斷定,百歲壽星寒山子的生年當是五八五年前後,而他那歡樂的童年和沒落的青年時期都是在隋王朝的統治下度過的。

  由於有生必有死乃宇宙間不可抗拒的規律,因而,自從百歲老人寒山子為了避免閭丘胤的糾纏而遁入寒巖穴縫之後,人們就普遍地認為他離開了人世。

  寒山子果真就這樣死了嗎?

  當然是不會的!只不過,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進行過詩歌的創作而鮮為人知罷了。對此,寒山子自己早有分解。他說:「粵自居寒山,曾經幾萬載。」[130]

  的確,寒山子是沒有死!宏願未了,他怎麼能死呢?

  北宋通慧大師贊寧奉詔於九八八年完成的《宋高僧傳•卷第十一》記載說,大約在一百年之後的唐憲宗元和初年,在大溈山靈祐禪師[131]前往天台山途中,寒山子曾點化他說:「千山萬水,遇潭即止。獲無價寶,賑恤諸子。」果不其然,靈祐因為到泐潭「謁大智師,頓了祖意」而成了教化一方的溈仰宗之祖。

  無獨有偶,南宋住山普濟禪師的《五燈會元•卷第三》中也有記載說,趙州觀音院的從諗禪師[132]在早年朝禮天台山的時候也曾與寒山子「路次相逢」,而依然是那樣狂放的寒山子竟指著山坡上的牛跡對從諗禪師說:「此是五百羅漢遊山!」

  然而非常遺憾,從靈祐和從諗禪師朝禮天台以後,人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寒山子。這可真有一點「泯時萬象無痕跡,舒處周流遍大千」[133]的味道,不是嗎?

  或許,被人認為是文殊菩薩化身的寒山子正是由於意識到了自己對「人面禽獸心」[134]的鈍根眾生的無能為力才不得不「南無佛陀耶,遠遠求彌勒」[135]而遁入寒巖之中的。若由此來看,除非是發生了火山爆發,寒山子是不會提前出世的。而果若如此,理所當然地,「長如是」[136]的寒山子不就「獨自居,不生死」[137]了嗎?

 

(三)邊幅不修心地實

 

  不容置疑,寒山子對於生死的超越是得力於他的出家和修道。不過,一談到出家,任何對佛教有所瞭解的人都會知道,只有先剃除鬚髮、披上袈裟、具足威儀,也就是所謂的「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淨身,圓頂方袍僧相現」,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法王座下大丈夫」,即人們通常所說的「僧人」。可是,出家之後的寒山子對此卻不以為然。

  與別的僧人有所不同,不論是吃飯還是穿衣,寒山子都極為隨便。肚子餓了,不是採些山果來充飢,就是到國清寺討些「殘食菜滓」[138]以果腹,從來不問味道的甘鮮鹹淡。他的身上,一年到頭,人們都見不到有什麼新衣服,人們所見慣了的,只是那件「不紅亦不紫」[139]的破衣服,僅夠遮體而已。由於他的著裝既不合體、又不華美,因而在這一點上,他不斷地遭到人們的譏誚。關於這,寒山子曾經在他的詩中不無情緒地寫道:「昨日到城下,卻被狗形相。或嫌褲太窄,或說衫少長。」[140]

  寒山子雖然對自己的口體之奉一點都不講究,但是在擇友[141]方面,他卻從不馬虎。在他的一生中,真正能與之交得來的只有兩個人,那就是封干和拾得。

  如同人們所認為的那樣,寒山子是個怪人。而與之相交的封干和拾得又是什麼樣的人物呢?他們為什麼會同不修邊幅的寒山子為友?又何以能贏得寒山子的友誼呢?

  原來,國清寺的封干禪師也是個不拘格套的人物。他「剪髮齊眉,布裘擁質」[142],表面上雖「唯事舂谷,供僧粥食」[143],可暗地裡卻「諷誦不輟」[144],常以猛虎為坐騎。而更為不可思議的是,他在天台山入滅之後,竟奇跡般地出現在京兆街頭,指點閭丘胤到天台之任要「記謁文殊」[145]。這,人們怎能不對他刮目相看呢?

  俗話說:有其師必有其徒。封干禪師先前在「赤城道側」撿來的孤兒拾得也毫不含糊,他不但敢於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地與佛像「對盤而餐」,呼憍陳如為「小果聲聞」,而且還杖擊了伽藍菩薩之像。有一次,正當僧人們舉行布薩儀式的時候,拾得竟把寺裡的牛都趕了過來,衝著首座和尚說:「此群牛者,多是此寺知僧事人也。」說罷,便呼起「亡僧法號」來。說也奇怪,那些牛竟能像人一樣一一「應聲而過」,頗使在場之人「錯愕」不已。[146]

  正因有共同的性格傾向、價值取向和審美追求,彼此間能夠「談玄月明夜,探理日臨晨」[147],又時常在國清寺打交道,所以久而久之,不可避免地,他們三人也就成了心心相印、形影相類的莫逆之交。

  也許,對於寒山子這樣的「元非隱逸士」[148]而「本志慕道倫」[149]的人來說,重要的只是「自憐心地實,堅固等金剛」[150],至於儀表的講究,則完全同「獼猴罩帽子,學人避風塵」[151]一樣無足輕重。

 

(四)不務虛名名自名

 

  見多識廣的寒山子總是認為:「自古諸哲人,不見有長存。生而還復死,盡變作灰塵。積骨如毗富,別淚成海津。唯有空名在,豈免生死輪!」[152]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不論是為人處世還是吟詩作偈,寒山子都從不留名,因為他不想要那無助於人們解脫的虛名。

  然而事與願違,雖然他不願出名,但他的大名卻還是無翼而長飛,千百年來,廣為人們稱道。那麼,寒山子出名的奧妙究竟何在呢?

  這自然得牽涉到他的為人處世。

  由於寒山子久離故土,又很少與人們接觸,更是由於要忘卻過去的一切而一再宣稱自己是「無爺亦無娘,無名無姓第」[153],因而天台山一帶的山民村夫中竟無一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雖然國清寺僧人早就以其「本居寒巖間,好吟詞偈」[154]而以「寒山」相稱,但真正對他表示尊重的卻寥寥無幾。而世俗文人也不斷對他進行嘲諷,說他「不識蜂腰」[155]、「不會鶴膝」[156]、「平側不解」[157]、「凡言取次」[158],說他所創作的都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詩。可寒山子呢?他卻一點也不在乎,始終不肯為那些文人的歡心而一改自己的初衷。除了給他們回敬一句「我笑你作詩,如盲徒詠日」[159]之外,他依然是那樣勤奮地若無其事地繼續他「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160]的下裡巴人之詩的創作,因為他深信,「巴歌唱者多,白雪無人和」[161]

  我國儒家創始人孔子有云:「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162]的確,人生在世,想出名的不見得就能出名,想留芳後世則更是不易,而不願為人所知的也不一定就會被人遺忘。而無數的史實也已證明,不怕人不知,就怕不知人,因為知人則善任,善任之人定有為天下所知之時。

  不難想見,寒山子的揚名天下並不是因為他想要出名,更不是因為他的憤世嫉俗,而是因為他能夠知人,知人間之塵勞、人間之痛苦、人間之真諦。歸根結底,但因知人、識人、愛人、化人、度人、示現於人,本來是默默無聞的寒山子才隨著台州刺史閭丘胤對他崇敬的日深以及《寒山子詩集》的面世與流通而逐漸地越來越多地為人們所熟悉、所接受。而寒山子的出名又何嘗不是他天真、質直的結果呢?

 

(五)三界橫眠一老翁

 

  雖然是書香門第之後,但由於幼時的嬌生慣養和遊俠思想的影響,寒山子對世間的繁文縟節並無興趣,而是對輕鬆自由的逍遙生活十分嚮往。他說:「秋到任他林落葉,春來從你樹開花。三界橫眠閒無事,明月清風是我家。」[163]

  然而,「前回是富兒,今度成貧士」[164]。家道的沒落所產生的種種難題的接踵而至,「盲兒射雀目,偶中亦非難」[165]的夢想的徹底破滅,終於使寒山子在經過了漫長的人生體驗之後走上了「寂寂絕塵埃」[166]的寒巖,開始了「石床臨碧沼,虎鹿每為鄰」[167]的隱士生涯。似乎,對寒山子來說,人世間離開了那種「幽澗常瀝瀝,高松風颼颼」[168]的環境就無法徹底地「忘卻百年愁」[169]

  不過,也許是因為「蓬扉不掩常幽寂,泉湧甘漿長自流。石室地爐砂鼎沸,松黃柏茗乳香甌。饑餐一粒伽陀藥,心地調和倚石頭」[170]的生活方式具有特殊的魅力,雖然寒山子對「人生在塵蒙,恰似盆中蟲。終日行繞繞,不離其盆中。神仙不可得,煩惱計無窮。歲月如流水,須臾作老翁」[171]的世人深表同情,而他自己也已「老病殘年百有餘」[172],頭也白了,面也黃了,但他的「山居」[173]之好卻依舊不減當年。他依然是「白日游青山,夜歸巖下睡。倏爾過春秋,寂然無塵累」[174],儼然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誰能說,寒山子的這般風情不是應了他自己的「明月照,白雲籠,獨自坐,一老翁」[175]這句話呢?

 

(六)心淨無羈道自真

 

  當然,「月盡愁難盡,年新愁更新。誰知席帽下,元是昔愁人」[176]。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吉祥如意乃世人之追求,解脫諸漏是行者的目標。由於識破了人生真諦的寒山子深信「一念了自心」[177]便可「開佛之知見」[178]而採取了「勁挺鐵石心,直取菩提路」[179]的學佛方式,因而,不論對什麼人,他都是直截了當地闡明自己的觀點,從來都不管別人能否接受。

  在所有的人群當中,寒山子最討厭那些一見「朱顏類神仙,香帶氛氳氣」[180]的漂亮女子就失魂落魄的多情之人以及那些任他「倉米已赫赤」[181]也不願「貸人斗升」[182]的吝嗇鬼。寒山子曾經將前者的行為比作「狗咬枯骨頭,虛自舐唇齒」[183],而將後者的結局說成是「若至臨終日,弔客有蒼蠅」[184]。而那些人之所以無始以來「不超解脫地」[185],寒山子認為,那是「無始由狗心」[186]的緣故。

  其實,寒山子不只是對醜態百出的世俗之人不留嘴下之情,即使是那些「盡在青山腳」[187]的「不持戒」[188]、「不服藥」[189]的和尚與道士,寒山子也會毫不留情地將其「廬山真面目」[190]一一揭露出來。「供僧讀文疏,空是鬼神祿。福田一個無,虛設一群禿!」[191]這便是寒山子對那些所謂的「修行人」所作的寫真。

  作為學佛之人,想必寒山子不會不知敬重三寶的重要,可令人費解的是,寒山子貌不驚人,卻如此大膽,如此直心,難道在寒山子的心目當中,只有像自己那樣的「心淨無繩索」[192]的人才是「真出家」[193]的道人不成?

 

(七)寒巖笑歌傳四海

 

  不必懷疑,寒山子是自負的,他的自負不只是表現為對修道的自信,而且還表現為對世間萬象的深刻體認。

  寒山子曾經對自然界和六道眾生的基本規律作過一個形象而又生動的描述,說:「欲知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應生,出生還復死。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194]由於事物的此起彼伏較為明顯,人人可見,而人類的輪迴卻不易覺察,多有疑問,寒山子才深有感觸地說:「生為有限身,死作無名鬼。自古如此多,君今爭奈何!」[195]

  既然佛門弟子當以利生為事業、以弘法為家務,那麼無奈歸無奈,寒山子並沒有因此而有所灰心,而是堅持認為,人們應當努力排除貪慾的干擾,決不能「人生不滿百,常懷千載憂。自身病始可,又為子孫愁」[196],因為,「榮華能幾日?眷屬片時親。縱有千斤金,不如林下貧」[197],唯有「無財亦無禍」[198]的人才有可能「鼓翼青雲裡」[199]

  為了切實解決人生解脫的這一大事,一向是反對「讀盡百王書」[200]的寒山子居然也當起了文人。他積極地用「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201]的詩歌來引導世人、教化世人,詩歌的創作成了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儘管在他看來,「吟此一曲歌,歌終不是禪」[202]

  就這樣,辛辛苦苦地,寒山子先後創作了「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來六百首」[203]的詩歌。然而可悲的是,由於「多少天台人,不識寒山子」[204]的現實和人們普遍存在的「順情生喜悅,逆意多瞋恨」[205]的心理的緣故,除了他的好友封干禪師和拾得禪師之外,很少有人對他的觀點表示讚賞,更沒有人對他示以同情。這還不說,那些「莫知真意度」[206]的人總以為他好欺,便將他的詩「喚作閒言語」[207],而且,就連這種所謂的閒言閒語也終究「無人信」[208]之。

  冷遇當然是令人不快的,但這樣的冷遇卻沒有使寒山子有絲毫的退卻。寒山子認為,自己的詩都是現實生活的如實寫照,雖然眼下遭到了世人的一些「嗤誚」[209],但為人稱道的那一天總會到來的,因為「心真出語直,直心無背面」[210]的東西必然是「八風吹不動,萬古人傳妙」[211]的,這就像「楊修見幼婦,一覽便知妙」[212]一樣,關鍵是在於機緣的成熟與否。因此,「不恨會人稀」[213]的寒山子依然我行我素:「我自遁寒巖,快活長歌笑。」[214]

  由此看來,寒山子不只是自負,而且還很豁達。他的豁達決不同於阿Q的自我寬慰,因為很明顯,寒山子確實是很有先見之明。對於自己那不受時人歡迎的詩歌,寒山子曾經預言說:「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215]

  難道寒山子是自欺嗎?是欺人嗎?

  不是!他沒有自欺,更沒有欺人。自從閭丘胤師事寒山子不成而結集出《寒山子詩集》和曹山本寂禪師所注的《對寒山子詩》問世之後,寒山子及其所創作的詩歌就日益為天下之人所接受,所喜愛,甚至飄洋過海,受到了日本、東南亞和美國人民的空前崇拜和稱頌。難道,這是偶然的嗎?

 

(八)非僧非俗入如流

 

  不管怎麼說,寒山子的理想是實現了,他的美名也遠播了。然而,這些在寒山子生前卻是不可思議的,因為「時人見寒山,各謂是風顛」[216]的說法幾乎掩蓋了他的一切。對此,我們雖然不能說它同寒山子的「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纏」[217]沒有因果上的聯繫,但「尋究無源水,源窮水不窮」[218],除此之外,肯定還有別的更為重要的原因存在。

  不是嗎?只要留心一下大唐的歷史,我們就不難發現,在唐王朝統治的大部分時間裡,之所以佛教能在社會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僧人也能受到人們普遍的尊重,相當程度上是得益於政府對於旨在保證僧人的思想和文化素質的度牒制度的有效推行。根據這一制度和佛教中關於剃度方面的有關規定,要想取得僧人的資格,除了得具備一定的道德水準和文化修養之外,還必須得到父母的許可,必須得通過政府的有關鑒定,具足僧團的基本律儀。而寒山子雖有聰穎的天資、良好的覺性,既能「勤苦探幽文」[219],又能「自憐生處樂,不奪鳳皇池」[220],但正式的僧籍卻與他無緣。

  在當時的社會裡,僧籍是僧人資格的證明,無有此籍便不會被承認。寒山子正是如此,他因為沒有所謂的僧籍而不為人們所認同。不過,寒山子的沒有僧籍並不是因為他沒有資格,而是因為「本無氏族」[221]的他不願意為此而公開自己的身世,更是因為他對這種日趨形式化的做法有強烈的不滿和反感。因而很自然地,寒山子的那種「復似顛狂漢」[222]的言行就導致了那些「心高如山嶽,人我不伏人」[223]的人對他的輕視。人們都從心眼兒裡瞧不起他,以為他根本就不是個出家人,更不像個出家人!似乎在眾人看來,除了那件「夏天將作衫,冬天將作被」[224]的僧服之外,在寒山子身上就再也找不到一丁點兒可以像個僧人的地方了。

  那麼,寒山子到底是不是僧人?或者說,他可不可以算作僧人呢?

  要弄清這個問題,就必須得明確僧人的標準,也就是怎麼樣才是僧人、怎麼樣便不是僧人。

  關於這一問題,《維摩經•弟子品》中說得非常明白,它說:「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這就是說,任何僧人都是和合之眾的一員,是以解脫之理和解脫之事相合為特徵而以出世解脫為標的的修行之人,不論其外在形象如何,只要有積極的追求世出世間之真理的精神和救拔眾生而出苦海的慈悲情懷,就是合格的出家之人。

  而我們的「昨吊徐五死,今送劉三葬。終日不得閒,為此心淒愴」[225]的寒山子,他在寒巖「攜籃采山茹,挈籠摘果歸。蔬齋敷茅坐,啜啄食紫芝。清沼濯瓢缽,雜和煮稠稀。當陽擁裘坐,閒讀古人詩」[226]的同時,總念念不忘受苦之人。他說,只有「慎莫繞十纏」[227],才能「速了黑暗獄」[228]而「清淨入如流」[229]。寒山子的這種數十年如一日的表裡如一的看似「未能捨流俗」[230]的思想與行為,假如他沒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會成為可能嗎?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任你千聖現,我有天真佛」[231]的寒山子雖有非僧非俗之嫌,但這不僅無損於他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出世偉人的形象,反而更增添了他幾分神秘的色彩。

 

 



 

 

[1] 作者恆毓(Hengyucius),《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哲學教授,中國南京大學哲學博士。長期以來,作者一直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佛、道、儒思想體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體系的方法論探討,除了有《般若瑣談》、《金剛經懸解》、《現代佛學文庫•印光卷》、《普賢行願品指歸》和《佛道儒心性論比較研究》等近百萬字的專著之外,在海內外還有數十篇相關論文發表,並多次在國際佛學論文比賽中獲獎。電子信箱:hy@whpq.org

[2] 本文最初發表於新加坡《南洋佛教》1995年第8期,此次出版時,作者對其作了部分修訂。

[3]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4]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5] 《貞觀政要•卷第八•貢賦篇》

[6] 海南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唐百家詩全集•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八》

[7] 《寒山詩全集•五律•二十八》

[8] 《寒山詩全集•五律•二十八》

[9]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八》

[10]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八》

[11] 《寒山詩全集•五律•二十八》

[12]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五》

[13]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五》

[14]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五》

[15]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五》

[16] 《寒山詩全集•五律•二十九》

[17] 《寒山詩全集•五古•八十五》

[18] 《寒山詩全集•五古•八十五》

[19]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二》

[20]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二》

[21] 《寒山詩全集•五律•二十七》

[22] 《寒山詩全集•五古•八十七》

[23] 《寒山詩全集•五古•九十》

[24] 《寒山詩全集•五古•九十》

[25] 《寒山詩全集•五古•八十三》

[26]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二十四》

[27] 《寒山詩全集•五律•十二》

[28] 《寒山詩全集•五律•十二》

[2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三十四》

[30] 《寒山詩全集•五律•十二》

[31] 中唐李紳《憫農二首》之一

[32] 《寒山詩全集•五律•三十》

[33] 《寒山詩全集•七律•五》

[34] 《寒山詩全集•五律•三》

[35] 《寒山詩全集•五古•十六》

[36] 《寒山詩全集•五古•十六》

[37] 《寒山詩全集•五古•十六》

[38] 《寒山詩全集•五律•四》

[39] 《寒山詩全集•五律•四》

[40] 《寒山詩全集•五律•四》

[41]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零三》

[42]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零三》

[43] 《寒山詩全集•五古•六》

[44] 《寒山詩全集•五律•九》

[45]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七》

[46] 《寒山詩全集•五古•三十二》

[47] 《寒山詩全集•五律•四十》

[48]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九十九》

[49] 《寒山詩全集•五律•四十》

[50] 《寒山詩全集•五律•四十》

[51] 《寒山詩全集•五律•三十六》

[52] 《寒山詩全集•五律•三十六》

[53] 《寒山詩全集•五律•十》

[54]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一》

[55] 《寒山詩全集•五絕•五》

[56] 《寒山詩全集•五絕•五》

[57]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九》

[58] 「那」通「哪」。

[5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九》

[60] 《寒山詩全集•五律•三十八》

[61] 《寒山詩全集•五律•二十八》

[62]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九》

[63]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九》

[64]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九十五》

[65]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一》

[66]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一》

[67] 在當時始豐縣西南七十多里的地方。

[68]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二》

[6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二》

[70]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

[71]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四》

[72]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

[73]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四》

[74]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四》

[75]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四》

[76]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77]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78] 《寒山詩全集•五律•四十五》

[7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二》

[8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二》

[81]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一》

[82]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

[83] 《寒山詩全集•七絕•一》

[84]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

[85] 《寒山詩全集•五古•三十》

[86]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四》

[87]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四》

[88]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六》

[8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四》

[9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六》

[91]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92]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93]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94] 唐代王勃《滕王閣序》

[95]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96]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97]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98]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9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三十五》

[10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三十三》

[101] 《寒山詩全集•五古•八十》

[102]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三十二》

[103] 北宋范仲淹《岳陽樓記》

[104] 《寒山子研究》

[105] 《寒山詩全集•七絕•七》

[106] 《寒山詩全集•七律•二》

[107]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五》

[108]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

[109]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

[110]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

[111]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四》

[112]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四》

[113]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四》

[114] 《寒山詩全集•五古•四十六》

[115] 《寒山詩全集•五古•四十六》

[116] 《寒山詩全集•五古•四十六》

[117]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四十九》

[118]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三》

[119] 《寒山詩全集•雜言•四》

[12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五》

[121]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五》

[122]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23]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24]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25]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26]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27]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一》

[128]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29]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3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

[131] 公元770854

[132] 公元778897

[133] 《寒山詩全集•七古•八》

[134]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一》

[135]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一》

[136] 《寒山詩全集•雜言•七》

[137] 《寒山詩全集•雜言•七》

[138]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39] 《寒山詩全集•五古•五十一》

[14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三》

[141] 即親近善知識。

[142]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43]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44]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45]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46] 這一段出現的引文皆見於《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47]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四》

[148]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五》

[149]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四》

[15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二》

[151]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五》

[152]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六》

[153]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二》

[154]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155]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一》

[156]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一》

[157]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一》。這裡,「平側」通「平仄」。

[158]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一》

[159]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一》

[160]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二十六》

[161] 《寒山詩全集•五古•八十八》

[162] 《論語•學而》

[163] 《寒山詩全集•七古•六》

[164]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六》

[165]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七》

[166]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五》

[167]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五》

[168] 《寒山詩全集•五古•十一》

[169] 《寒山詩全集•五古•十一》

[170] 《寒山詩全集•七古•三》

[171]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四》

[172] 《寒山詩全集•七古•五》

[173] 《寒山詩全集•七古•五》

[174]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零七》

[175] 《寒山詩全集•雜言•六》

[176] 《寒山詩全集•五古•十八》

[177]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二》

[178]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二》

[17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九》

[18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四》

[181]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一》

[182]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一》

[183]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四》

[184]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一》

[185]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四》

[186]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四》

[187] 《寒山詩全集•五絕•八》

[188] 《寒山詩全集•五絕•八》

[189] 《寒山詩全集•五絕•八》

[190] 北宋蘇東坡《題西林壁》

[191]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一》

[192]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五》

[193]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七十五》

[194] 《寒山詩全集•五古•六十六》

[195] 《寒山詩全集•五古•八》

[196] 《寒山詩全集•五古•九十五》

[197]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二十六》

[198] 《寒山詩全集•五古•五十四》

[199] 《寒山詩全集•五古•五十四》

[200]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二十七》

[201] 《論語•陽貨》

[202]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

[203]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九十六》

[204] 《寒山詩全集•五絕•六》

[205]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三》

[206] 《寒山詩全集•五絕•六》

[207] 《寒山詩全集•五絕•六》

[208]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三》

[20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零一》

[21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五》

[211]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二十五》

[212]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零一》

[213]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二十六》

[214]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二十五》

[215]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二十六》

[216]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二》

[217]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二》

[218]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十三》

[21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三》

[22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七十二》

[221] 《宋高僧傳•卷第十九》

[222]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五》

[223]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五十九》

[224] 《寒山詩全集•五古•五十一》

[225]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零五》

[226] 《寒山詩全集•五古•二百一十八》

[227]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八十六》

[228]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四十七》

[229]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二》

[230]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六十二》

[231] 《寒山詩全集•五古•一百一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