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經台懷古[1]

 

 

恆毓(博士)[2]

《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

電子信箱:hy@whpq.org

 

  這是兩個略呈方形的黃土丘,丈餘高,幾間房屋大小,分置於洛陽東郊隴海鐵路兩側。

  其上荒草遍佈,荊棘叢生;周圍是亂草坡和小樹林;再遠處,在東邊的原野上,還橫亙著昔日古都的一堵殘垣。雖然它們還可以相應而成趣,雖然歷史已經發展到了二十世紀的末葉,但這裡卻沒有什麼鳥語花香,有的,只是風雨之後所留下的淒涼。唯有那偶爾駛過的列車所帶著的呼嘯的風聲、刺耳的長鳴以及鐵器撞擊時所發出的卡嗒聲才會不時地給我以提醒:縱然天長地久,也難免瞬間之滄海桑田。

  然而,飛速滾動的歷史的車輪卻怎麼也驅不走我心中的惆悵,因為我實在是不想也不可能忘掉那驚天動地的輝煌就是發生在這樣的地方。

  據說,這裡並非是一般的處所,而是東漢時期的焚經台。

  焚經台,一個多麼不同尋常的名字啊!難道,其中有什麼特殊的含義不成?

  這,還是讓歷史來回答吧。

  那是在東漢初期,漢明帝劉莊曾夜夢一個丈六的金人,握弓持箭,飛繞殿庭。翌日,有大臣傅毅為他解夢說,那是西方的佛。於是,漢明帝就派了秦景、蔡愔等十八人到西方[3]去拜求佛法。

  漢明帝永平十年[4],漢使從大月氏[5]請回了正在那裡從事布教活動的兩位天竺[6]高僧[7],並同時用白馬馱回了一些佛教的經像。漢明帝異常高興,不但用國賓之禮親予接待,而且還將其安置到當時負責外交事務的官署鴻盧寺暫住。

  次年,漢明帝敕令在京城洛陽西雍門外三里許為兩位高僧修建了供其弘法之用的道場──白馬寺[8]。就在該寺的清涼台[9]上,兩位來自天竺的僧人譯出了世界上第一部漢文佛經《四十二章經》,從而開始了佛教在華的正式傳播。

  可是,福不雙至,禍不單行,佛教的入傳、白馬寺的敕建卻引起了長期以來受到冷落的道家信徒的嫉妒。以褚善信、費叔才和呂惠通為首的五嶽十八觀及太上三洞的道士[10]共六百九十餘人聯名上書漢明帝,痛斥佛教之「虛誑」,請求與「西域胡僧較試優劣」,以辨真偽。由於他們心誠意切,以自己的頭顱為賭注,漢明帝便沒有什麼理由加以拒絕,於是,就不得不下詔在白馬寺南門外築起兩座高壇,令二教之徒當眾焚經,以較法力。

  永平十四年[11]正月十五這天,「冶金」的烈火終於燃起來了!但見得,西壇上的道書在頃刻之間就化為灰燼,隨風而去;而東壇上的佛經、佛像卻是另一番景象──其不但絲毫無損,反而在烈焰中放射出五彩光芒,照耀蒼穹,遍覆眾人。與此同時,攝摩騰法師踴身飛起,坐臥空中,廣現神變;種種美妙的音樂從高空徐徐傳來,無數馥郁的鮮花凌白雲飄然而至……

  此情此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漢朝君臣莫不驚歎不已;而本來是信心十足的褚善信、費叔才卻為此大驚失色,竟自憾而死;其餘的道士慌忙叩頭認輸,幸虧有兩位高僧的慈悲,他們才討得一條生路。由於對「胡僧」的所作所為心悅誠服,以呂惠通為首的道士約六百二十人便果斷地棄冠投入了佛門。〔按:當時的官府還不准漢人出家,所以,他們很可能只是歸信了佛教而沒有削髮。但是從此以後,中國也便有了「真經(金)不怕火」之說。〕

  此次佛門的勝利既掃除了佛教在華傳播的最初障礙,又拉開了佛教同中國固有思想長期鬥爭的序幕。

  就在佛教與中國傳統思想所發生的第一次正面的衝突白馬寺焚經之後的數百年間,佛教以其獨到的見地和無礙的教義又同我國土著文化產生過多次的摩擦與融合[12],並最終在隋唐時期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佛教不但形成了八宗並榮的局面,從理論上徹底擊敗了由漢末的道家所演化而來的道教,獲得了與儒教平分秋色的地位,而且還一度成為了國教。而這個時候,從西域所傳來的佛教已經不再被視為是外來的東西了,因為它已經完成了與中國的傳統文化[13]的結合而實現了自己的中國化,即所謂的「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這正如一位宋代詩人所描述的那樣:「周旋步伐,威儀濟濟。三代禮樂,盡在於斯!」

  時至今日,佛教在中國已經歷了五個發展階段[14],儘管每一時期的具體情況有所不同,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它們無時無刻不存在著佛教與我國傳統思想所發生的或大或小的鬥爭。而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從無間斷的鬥爭的存在,佛教才能對我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產生深遠的影響,為社會的進步做出自己的貢獻,並使其自身的發展和中國化成為了可能。可以想見,那些同佛教相關的一切之所以會發生,佛學理論那無障不摧的鋒芒之所以能展現無遺,還不是因為有了打響那無數次鬥爭第一槍的白馬寺焚經嗎?因此,焚經台作為重要的文化勝跡和歷史的證明而被保存下來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已逝的漫長的歲月中,焚經台雖然荒廢已久,成了名副其實的陳跡,但始終都未曾被人忘記。相傳,唐太宗就曾不止一次地登臨焚經台憑弔,並留下了「確定是非憑烈焰,要分真偽築高台。春風也解嫌狼藉,吹盡當年道教灰」的詩句。而知情的老年人也曾回憶說,在隴海鐵路修築的時候,為了保全焚經台,工程師竟不惜煞費苦心,將既定的施工方案作了修改,讓線路略向南彎,使之從兩台的中間穿過。如今,人們所可以見到的這段夾在兩個焚經台之間的不合常規的鐵路走向不正是對此種說法的證實嗎?

  當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佛教在中國的發展遠非一帆風順,而是充滿了坎坷。由於歷史上每一次大的戰亂[15]都往往使「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牆被蒿艾,巷羅荊棘」,唐朝大詩人張繼才會有「白馬馱經事已空,斷碑殘剎見遺蹤。蕭蕭茅屋秋風起,一夜雨聲羈思濃」的感慨。

  不過,比較而言,戰爭的破壞還算是相當有限的,真正能給佛教以滅頂之災的還算不上戰爭,而是來自政權方面的人為摧殘!誰不知歷史上的三武之厄、一宗之毀對於佛教的打擊尤為嚴重?而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則幾乎使「佛教」成了歷史的名詞呢?

  雖然悲秋可以取代盛夏,但嚴冬卻能迎來明媚的春光。令人欣慰的是,任何形式的滅佛運動都未能將佛教從人們的心目中抹去,相反,它卻向佛教提供了顯示自己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強大生命力的機會[16],要不,為什麼在華夏大地上沉默了多年的佛教又能乘此改革開放的東風而以空前的速度復甦起來呢?看來,富有理性的東西是不會受時空之限的,它雖然有可能被埋沒於一時,但決不會永遠地消逝。

  然而,佛教的這種態勢到底是喜還是憂呢?

  不必說,人們都是心中有數的。不信?那就等著瞧吧。

 

 



 

 

[1] 本文曾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發表於新加坡《南洋佛教》和中國《廣東佛教》,此次出版時,作者對其作了部分改動。

[2] 作者恆毓(Hengyucius),《世界弘明哲學季刊》編委會主席,哲學教授,中國南京大學哲學博士。長期以來,作者一直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佛、道、儒思想體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體系的方法論探討,除了有《般若瑣談》、《金剛經懸解》、《現代佛學文庫•印光卷》、《普賢行願品指歸》和《佛道儒心性論比較研究》等近百萬字的專著之外,在海內外還有數十篇相關論文發表,並多次在國際佛學論文比賽中獲獎。電子信箱:hy@whpq.org

[3] 也就是當時的西域。

[4] 即公元67年。

[5] 相當於今天的阿富汗地區。

[6] 即古印度。

[7] 攝摩騰和竺法蘭。

[8] 這乃是中國第一所官辦的僧院,也是世界上以「寺」來稱呼伽藍的開始。

[9] 明帝小時候讀書和乘涼的地方。

[10] 有關道士的問題,本人在《論道家道教》一文中有專門的探討。詳見《世界弘明哲學季刊》20013月號,國際網址:www.whpq.org

[11] 即公元71年。

[12] 先有以儒、道之典來解釋佛教現象的《牟子理惑論》,次有老子化胡之異和康僧會的「儒典之格言,即佛教之明訓」,復有般若學與玄學的比附,後有禪宗的興起與淨土宗的廣傳等等。

[13] 尤其是傳統禮樂。

[14] 即:漢三國的依附時期、兩晉南北朝的融合與發展時期、隋唐的鼎盛時期、遼金宋元的衰微時期和明清以來的所謂的「復興」時期。

[15] 諸如漢末的軍閥混戰、晉末的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南北朝時期的永熙之亂與侯景之亂、唐代的安史之亂,等等。

[16] 在每一次劫難之後,佛教總能迅速地得以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