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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與現代化   劉桂標
（附錄：讀者來函及作者回應）


（一）儒學


    儒學是中國文化的主流思想，它的主要特質是：重在講內在主體的道德性（morality　
of inner　subject）。這裏「內在」指「內在於價值的心靈或理想」，「主體」指「能夠
自我主宰的獨立自存的東西」，「道德性」指「遵從道德法則而去行動的本性」。用儒家自
己的說話來說，內在主體的道德性即是「仁、 義內在」之義。用西哲康德的說話來說，也
即是「意志自律」（autonomy　of　will）之義。


（二）現代化


    現代化（modernization）是目前文化研究之熱門課題之一，它涉及的範圍很廣，學者
對其理解十分分歧。如果依當代社會學家麥司‧韋伯（Max　Weber）的界說，現代化是一個
理性化（rationailzation）的趨勢，簡言之，就是人類以其理性對自然和社會環境加以征
服並控制所作的種種努力。他所謂的理性分兩種：價值理性與目的理性。前者指人類自覺地
相信某些終極的價值，是人類理性所共許，對於這些價值我們只應接受，而不應計較其效果
之得失。後者指人類只考慮特定的目的，各種可能的手段，及各種可能的後果。而韋伯主要
以後者界說理性化。


    韋伯為現代化所下的定義，固然為很多當代學者所接受，但後來學者卻對它添加了不少
錯誤的附加的意義，講者以為必須對它們作出澄清。


(1)現代化不必排斥價值理性


    價值理性與目的理性雖然對立，但它們既都是理性，理應可以統一，因為人類的理性機
能只能是一，所以，所謂兩種理性其實只是同一理性機能的兩種運用，講現代化的人實不必
排斥價值理性。


(2)現代化不必全盤否定傳統


    這點與上一點有關，因為傳統主要講價值理性，而它與目的理性既可統一，則講現代化
不必全盤否定傳統。


(3)現代化不等於全盤西化


    韋伯提出其學說之時只有西方國家才有現代化，但目前日本及亞洲四小龍的經濟奇跡卻
令我們看到非西乃國家也可以有其自己模式的現代化。所以，與其說現代化等如全盤西化，
倒不如說它等於世界化或全球化。


（三）儒學與現代化


    從韋伯學說的角度來看，對於儒學與現代化的關係目前有三種主要的看法。以下，講者
嘗試對這些看法加以說明和評論。


(1)儒學妨礙現代化


    依韋伯，儒學雖是一種理性主義，但卻主張「天人合一」，主張人順應自然環境而非宰
制它，因此，它缺乏一種人與世界的緊張性，無從發展出一套資本主義精神，妨礙了現代化
。但韋伯此說不正確，因為儒學經常強調人與自然的抗爭，並進而主張人宰制自然，如「存
天理，去人欲」等說法。另外，日本及亞洲四小龍皆處於「儒家文化圈」中，它們的經濟奇
跡可證明儒學與現代化可以並存，前者並不妨礙後者。


(2)儒學促進現代化


    依金耀基、余英時等學者，儒學是西方新教倫理的代替品，因此可發展出資本主義精神
而促進現代化。這種說法亦不正確，因為他們無充分的證據證明儒學亦像新教倫理那樣視商
業活動為一種倫理職責，從而開出資本主義精神。


(3)儒學既不妨礙也不促進現代化


    這是講者所認同的觀點，因為前兩種講法都出現問題。另外，觀乎儒學的中心課題，如
前面所述，重在講內在主體的道德性，這種觀點雖不妨礙現代化，但卻仍不見得能促進現代
化。


    不過，儒學雖不能促進現代化，但卻能針對現代化過程中出現的毛病，如泛科學主義、
功利主義、道德的虛無主義等等，作出矯正的效果。所以，儒學對於現代化也有一定的貢獻
。


＜附錄＞


讀者來函


編輯先生：


    儒學與現代化的關係，可以說是近年來關心中國傳統文化走向的人必要定面對的其中一
個共同課題。會訊第十期(編者案：指香港哲學之友的會訊)中刊載了劉桂標先生的演講記錄
，題為「儒學與現代化」，對此問題亦提出了劉先生的個人看法。但在細閱這篇文章之後，
有兩點疑問實在無法釋懷，故來信向劉先生請教。


    第一，劉先生認為「目前日本及亞洲四小龍的經濟奇跡卻令我們看到非西方國家也可以
有其自己模式的現代化」、「日本及亞洲四小龍皆處於『儒家文化圈』」中，它們的經濟奇
跡可證明儒學與現代化可以並存，前者並不妨礙後者。」劉先生這種看法，似乎是將現代化
問題等同於他所謂的「經濟奇跡」，這明顯是一個極狹義的了解，而劉先生便順著此狹義的
了解，指出儒學與現代化能夠並存。但是，這個論點實隱含兩點極具爭議之處：(一)現代化
問題，是否如劉先生所了解般簡單？譬如一個獨裁政權所統治而又成功地發展出劉先生所謂
的「經濟奇跡」的地方，是否符合現代化的要求？若依劉先生的了解，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正因如此，劉先生在討論儒學與現代化是否相融時，便只停留在儒學與「經濟奇跡」能否共
存的現實問題上打轉，見到出現「經濟奇跡」而又處於「儒家文化圈」的日本及亞洲四小龍
，便立刻認定儒學與現代化可以並存，至於一般討論儒學與現代化問題時所涉及的理論層面
的課題，諸如政治（儒家的君主政治，現代的民主政治）、經濟（儒家的小農經濟、現代的
市場經濟）、社會（儒家的家族觀念、現代的個體觀念）等層面，便全部忽略！(二)由於對
上述理論層面的忽略，劉先生對「處於『儒家文化圈』中的日本及亞洲四小龍」此一斷定，
便毫無保留地接受，而沒有作出進一步的分疏。就以日本為例，究竟日本在甚麼意義下受著
儒學的影響呢？這個問題本身便是一個極複雜的課題：日本自明治維新開始，對教育、經濟
、科學、政治等問題的反省；對西方文化入侵的回應；日本本國傳統文化中對個人、國家、
生命等問題的見解，是否能僅以「處於『儒家文化圈』中」一語便能輕輕帶過？實屬可疑。
由以上兩點可見，劉先生對「現代化」及「儒家文化圈」兩個觀念，均欠缺進一步的分疏及
反省，便斷定儒學並不妨礙現代化，似失諸武斷。


    第二，劉先生提到：「儒學經常強調人與自然的抗爭，並進而主張人宰制自然，如『存
天理，去人欲』等說法。」劉先生對儒學的這一個斷定，與一般對儒學的了解頗有差距。「
存天理去人欲」，似乎是一關於道德層面的斷定，宋儒借用禮記樂記中「滅天理而窮人欲者
也」一語，對「惡」的問題作一存有上的安立，並進而處理「成德」的工夫問題，現先不要
說這種說法在理論上能否成立，但至少其意思明顯地足針對道德層面的討論，是要我們在道
德實踐中節制「人欲」（因為這是「惡」的根源）、依循「天理」（因為這是「善」的根源
）：現在劉先生竟將這一說法變成「儒學強調並主張人宰制自然」，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大
概劉先生的意思是：因為「人欲」是自然的一部份，儒學要「去人欲」，意思然就是要「宰
制自然」。但這明顯隱含一推論上的謬誤，就正如「某甲是某乙的父親，某乙是全人類的一
分子，故某甲是全人類的父親」這個推論所犯的錯誤一模一樣──將與某一分子的關係錯誤
地推廣到與整體的關係！


    希望劉先生能對上述疑問作出回應。謝謝！


				   讀者品有才

九三年六月十五日

  *		*	     *

作者回應


編輯先生：


    您好！謝謝您轉交讀者品有才先生的來信。品先生信中對本人於本年四月三日在理工學
院一次公開演講中的一些觀點提出了兩點質疑。他所根據的疑是那次演講之摘要稿，刊載於
貴會會訊第十期(編者案：指香港哲學之友的會訊)。現在，本人就其疑問答覆如下：


    第一，品先生以為我「對『現代化』及『儒家文化圈』兩個觀念，均欠缺進一步的分疏
及反省」。


    先答有關「現代化」觀念的問題。在演講摘要稿中，我已經指出，現代化的問題「涉及
的範圍很廣，學者對其理解十分分歧。」所以，在那次演講中我並不打算全面討論有關現代
化的全部主要問題，而只是嘗試從韋伯學說的角度探討儒學與現代化的關係的問題。眾所周
知，韋伯講現代化的問題主要從經濟的角度著眼，所以，其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
》及《中國的宗教》等，俱主要從這個角度進行討論。因此，本人提出這方面的看法，並不
表示本人如品先生所說那樣，將現代化問題輕率、簡單地等同於經濟發展的問題。


    再答有關「儒家文化圈」觀念的問題。說日本及亞洲四小龍處於「儒家文化圈」，是目
前學術界普遍流行的說法，不但不少東方學者抱持此觀點，甚至有同樣看法的西方學者也並
不乏人，它已經成為了常識觀點。當然，常識不一定對。然而，要質疑甚至反對普遍流行的
說法，是必須提出充分有力的論據的，否則，光在口頭上說對討論問題並無幫助。


    第二，品先生以為，我據儒學的「存天理，去人欲」的說法而說儒學主張「人必須用理
性去宰制自然」與一般對儒學的了解頗有差距。


    我不同意品先生的看法，首先，我這個看法與一些熟習儒學觀點的著名學者，如金耀基
、余英時諸先生的看法是相一致的。其次，我不以為這看法有違儒學原義。固然，「存天理
，去人欲」這句說話的本義主要是從道德方面著眼的，然而，這樣並不排斥它可以有其他方
面的引申的涵義。正如韋伯講卡爾文主義的一些新教倫理規條時，也並不著眼於其宗教的、
倫理的涵義，反而重在發掘其經濟的、社會的引申義，我們不能說因此韋伯就誤解了這些教
條的意義。最後，我想澄清的是：儒學之「人欲」一詞意義很豐富，在不同的文獻的語脈中
可有不同的意義，固然，一方面它可指人之自然的本性，屬於自然的一部分；然而，在不少
文獻的語脈中，尤其是當它與「天理」一詞對場時，往往可泛指整個自然的世界。


    篇幅所限，就此擱筆。祝

編安！


			      劉桂標上

九三年七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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