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知幾其神--周濂溪工夫論解說 方世豪(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研究生)   我以前介紹了周濂溪《通書》「誠上第一」[1]的內容,「誠上第一」主要 是說明天道之流行過程,而由「誠下第二」開始便是討論工夫問題。   誠下第二:聖,誠而已矣。誠,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靜無而動有,至正 而明達也。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故誠則無事矣。至易而行難。果而 確,無難矣。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2]   聖,誠而已矣。   「聖,誠而已矣。」即是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不需要其他辦法,就只是「誠 」已足夠了。此即是「誠上第一」的「誠者,聖人之本。」的意思,不過,現在 倒轉來說,這裡不是說「誠體」,而是說聖人,如何可以做聖人呢?工夫在誠, 真誠地實現本心之工夫,也就是把誠體表現出來的工夫,故誠是工夫,也是聖人 之所以為聖人之根源,形上本體。   誠,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   五常是五種德行,即仁、義、禮、智、信[3],是中國傳統中五種重要的德 行,以五種德行為代表,代表道德行為,故五行即百行。誠是五種德行之本,也 就是一百種德行之本,也就是所有道德行為之本源的意思。各種德行都是表現出 來的現象,可以是其他更多德行,但重要的是其根源是一,即人的道德本心,真 誠的表現此心,則有道德行為的表現。   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也。   「靜無而動有」是對天道本體的「本體性」與「活動性」的說明。誠體之作 為形上本體而言,是無形狀,無方所,無經驗內容的形上本體,超越於人的經驗 內容的,故稱為「無」。此即《太極圖說》中的「無極而太極」[4]一句中的「 無極」之意。「靜」是相對於其活動性而言此超越性的本體是靜,但此靜不是經 驗內容之靜,而是因為說明這是超越性的本體所以言靜。「動」是相對於「靜」 而言的活動性,天道本身不只是本體,也是活動本身,不只是靜,也是動的,就 其活動一面而言,天道就是動的。「有」是相對於「無」而言,有活動便是有所 表現,有表現即不是無,而是有,有經驗內容了,但不只是經驗內容,因有道在 其中。故牟宗三先生在解釋《太極圖說》中十分富爭議性的一句「無極而太極」 時便是借用《通書》此句「靜無而動有」作解釋[5]。   「至正而明達」是對道的讚詞,最正中,又光明通達的道,就是誠道的意思 。「至正」是讚其體,「明達」是讚其用。   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故誠則無事矣。   所有德行都是要誠,沒有誠這工夫則沒有任何道德行為。為甚麼人會不誠的 呢?此即是「邪暗塞也」,人被邪暗所塞,所以便不誠。如何才能去除此邪暗, 工夫就是誠,誠便可去除此邪暗而回復人之本質了。   至易而行難,果而確,無難焉,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誠是最容易得到的,但要實踐出來則不是那麼容易,因為有「邪暗」所塞之 故。但如果能反省自身,回復誠體真實無妄,則其實很容易發現人是有此能力的 。此即是如孔子所言:「我欲仁,斯仁至矣。」[6]的意思。如果能做到依誠體 而行,果斷而確定,則並不為困難了。所以濂溪引用《論語》「一日克己復禮, 天下歸仁焉。」[7]來作結,最重要是「復」字,即「誠之復」之意。   誠幾德第三:誠無為,幾善惡。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 曰信,性焉安焉之謂聖,復焉執焉之謂賢,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8]   「誠下第二」所說的工夫是誠,這是最基本也是最原始的工夫,誠是最重要 的,所以要復其誠。但到「誠幾德第三」便提出了另一個概念「幾」。這就是宋 儒學和先秦儒學重點的分別了,宋儒強調了「幾」的重要性,重視了「幾」的工 夫。   誠無為,幾善惡。   「誠無為」是以「無為」說明「誠」,即是如「誠下第二」所言之「靜無」 了。誠作為本體是無所作為的,另一方面「無為」也可解作自然,無造作。這就 是真誠無虛偽的意思,也就是誠的本質。這裡借用道家「無為」的概念,來說明 誠體本身是真實無妄,沒有人為造作,沒有加上人為私欲目的,這才是誠的本來 面目。   「幾善惡」中的「幾」可有兩解,一解認為「幾」是意念,即人動念時的抉 擇機體,它可選擇依從誠體,表現出善,或不依從誠體而表現出惡。因此,經過 「幾」的抉擇便有善惡不同的行為,有善有惡出現了。另一解認為「幾」是判分 善惡的一剎那,或一個狀態。這裡由「無為」的「誠」而說到「有善惡」的「幾 」,其實就是一個由天道本體落實到具體生活行為的一個過程,「誠」作為本體 是靜的,但若動而有所表現,就是對應世界萬物萬事而作出回應,這個回應就是 判分善惡的過程,故我們作抉擇依於誠體便可判分善惡,而「幾」正就是指這依 於誠體判斷分別善惡的一剎那。故能無為自然地依誠體而活動,則我們作抉擇時 便可自然地判分出何者為善,何者為惡。   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   這裡提出五常之德:仁、義、禮、智、信,配以五種德的解釋,即是說明由 誠體自然表現而判分善惡之後出現的道德行為若分類而言,可有此五種。這只是 其中一些舉例,未能窮盡德行的內容。   性焉安焉之謂聖,復焉執焉之謂賢,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   此句提「聖」「賢」「神」三種境界,可說是聖人或天道流行的三方面的說 明。「性焉安焉之謂聖」中「性焉」是用「堯舜性之」的意思[9],即以誠為本 性,以之為人性,人如能表現出此人之性,便是聖人。「安焉」是用「汝安則為 之」[10]的安心之意,即依著本心而行,必然感到心安,這便是聖人了。   「復焉執焉之謂賢」中「復」是誠體之復歸其自己,「誠之復」的意思,「 執」是擇善固執之[11]的意思,即經努力回復其自己之本心誠體,固執其善,則 謂之賢人了。此句是強調努力之意。   「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發微不可見」即言其「幾」的發用 ,在一很微小的地方,小得不可見,因我們作抉擇時,判分善惡其實就是動念之 一剎那,那一剎那在心中一瞬即逝,微小得不可見,但卻是極重要的判分善惡的 一剎那。「充周不可窮」即言若能依本心誠體而判分意惡,把這很微小的工夫擴 充周遍到世界每一事物,則是不可窮盡的神妙之用。「神」不是指類似上帝的人 格神,而是指神感神應的神妙之用,故做到「神」便是聖人了,也就是天道流 行了。   此章的重點在「幾」,動念的一剎那,雖然微小,但卻是重要的工夫。若能 不小看此一剎那,在動念時即做工夫,則是聖人工夫了。   聖第四: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 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聖人。[12]   「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是《易傳》中的話。原句是「易,無思也,無為 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13]是說明易道的話。「寂然」是寂靜 的意思,故「寂然不動」是說誠作為本體時是一個不動的本體,是一個超越於經 驗世界的本體,即所謂「靜無」的意思。但「不動」不是指永遠不動,永遠不動 便成為死寂,無動力,無生生不息的世界,也不是世界萬事萬物的本源。經驗事 物的動才是動只是動,靜只是靜,不會動而又靜,但超越的本體既是體也是活動 ,故作為體便是寂然不動,但其活動則是感而遂通。當誠體作為活動可感物而通 達的表現,則是神感神應,神妙的活動,故又稱為神。但此神又不離其本體,故 也可稱為神體。   「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此句更清楚的描述出「幾」作為動念一 剎那的狀態的意思。動是誠體之動,也是意念之動,本體是「靜無」,活動是「 動有」,在這抉擇將成未成之際,在動而未有表現,靜無與動有之間的一剎那便 是幾。為甚麼要說幾,因為這一剎那即是十分重要的,是判分善惡價值的一剎那 。   「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聖人。」「幾」是聖人三個條 件之一,如果能做到誠體精光朗照,活動時能神妙感應,而又可在凡動念的一剎 那間判分善惡,則便是聖人了。「幽」是幽深不可見的意思,也就是說明幾是微 少得不可見的地方。   慎動第五:動而正曰動,用而和曰德。匪仁、匪義、匪禮、匪智、匪信,悉 邪也。邪動,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動。[14]   此章所言的工夫是「慎動」。以前說的抉擇活動都是依誠體而動,那些動是 沒有問題的,有問題的是不依誠體而動,所謂「邪暗塞也」。若被邪暗塞,則不 能依誠體而動,不能判分善惡,故稱為「邪動」。正確地動才是依天道而行,「 用而和」是發用而皆是正中之道,發而中節曰和,「和」有和諧之意,和諧地發 用便是德,即正確地發用的意思。沒有五常之德,便是邪,邪得厲害便有害,故 君子要慎動。   道第六: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守之貴,行之利,廓之配天地。豈不 易簡,豈為難知,不守不行不廓耳![15]   聖人之道,無他,行仁義,以中正之道處之而已,此即誠道也。中正即「動 而正曰道」的意思。如何做工夫呢?「守之貴」即持守之以為可貴,「行之利」 依之而行便無往而不利,即能明達的意思。廓充之便能與天地合德,行在天道之 中了。這工夫其實即是簡易,因為是求之在我,「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16]這工夫並不難知,只是我們有時並沒有持守之,實踐之,廓充之而已。   師第七:或問曰:「曷為天下善?」曰:「師。」曰:「何謂也?」曰:「 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不達。」曰:「剛善為善,為直,為斷,為嚴毅 ,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彊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 ,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故聖人之教 ,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覺覺後覺,暗者求於明,而師道立矣。 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17]   此章言變化氣質的工夫。此段以問答方式表達。   有人問:「如何可以使天下皆為善呢?」   答:「師道。」   問:「那麼甚麼是師道呢?」   答:「才性有很多種,有偏向剛的,偏向柔的,偏向善的,偏向惡的,還有 就是不偏不倚的中的氣質了。」   問:「不明白。」   濂溪於此便提出不同的氣質。「性」這裡是指才性,即氣質,人的氣質有很 多種,有剛、柔、善、惡、中等各種,各種不同氣質的不同配搭又表現為不同的 性格,故有剛善、柔善、剛惡、柔惡等不同組合的才性。這些氣質都是經驗界中 的事,任何氣質若有所偏,甚至偏得過份則變為不好氣質,故偏剛、偏柔皆不好 。這裡所講的善惡也是氣質之一,而不是道德判斷,故總而言,最好的氣質是不 偏不倚不過的「中」。「中」是和諧、中節的氣質,使天下通達明道的氣質,聖 人之氣質。道德修養是任何人都要努力的,與氣質無關。不過,一個道德修養好 的人,自有一平和親順,不亢不卑的氣質,這是自道德修養而來變化氣質的工夫 的結果。所以濂溪教人要變化氣質,由道德修養中改變有所偏倚的氣質,而得到 中和的氣質。   「先覺」是較早悟道者,由先覺來提醒後來者,不明白的求教於明白的,這 便是師道。建立了師道,則善人多;善人多,則天下治。因此這同時也是一種修 身至平天下的儒家政治理想。   思第九:洪範曰:「思曰睿,睿作聖。」無思,本也;思通,用也。幾動於 彼,誠動於此,無思而無不通,為聖人。不思,則不能通微;不睿,則不能無不 通。是則無不通生於通微,通微生於思。故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凶之幾也。《 易》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又曰:「知幾其神乎!」[18]   此段所言工夫是「思誠」。濂溪引用《尚書.洪範》中的概念「思」來闡釋 「思誠」的工夫。《尚書.洪範》曰:「思曰睿,睿作聖。」[19]「睿」是通達 的意思,即是說如要作聖人,便要「思」。根據下文所說「幾動於彼,誠動於此 。」則此「思」是思誠的意思,即反思誠體本身,依誠體而活動。《孟子》有「 思誠」一語[20],也有「心之官則思」一語[21],即此「思誠」可作心之活動解 ,故濂溪此段雖無明言是心之活動,也有《孟子》心之活動的意思。這個「思」 不是理智思維或邏輯思維的思,不是知識的思,而是依誠體活動而有的「思」, 故是道德意義的思,如同《孟子》「心之官則思」的「思」一樣。   「無思,本也;思通,用也。」是「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的另一說法 。《易傳》有「易,無思也,無為也。」這裡說天道本體是無思,作為體而言是 無經驗內容,但作為用而言,則是活動而且通達。「幾動於彼,誠動於此」便是 說明天道本體的落實過程,意念一活動,誠體即活動,意念依誠體而活動,誠體 活動即意念活動,如此即可說是天道流行,是聖人了。所以說「無思而無不通, 為聖人。」依此「無思」之體而達到「無不通」的境界便是聖人了。但如果「不 思」,不依誠體而思,則不能通徹於動念之一剎那,不能貫通於微小的地方,這 就是「不睿」,即不通。故如想「無不通」則要「通微」,即誠體活動貫通於微 小的動念的一剎那,而要能「通微」,則工夫在思誠,所以說「思者,聖功之本 ,而吉凶之幾也。」吉凶是好壞的意思,不是占卜的意思,這就是作聖人最基本 的工夫。濂溪跟著引用《易傳》的說話:「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及「知 幾其神乎」[22]來引證他的理論。君子,即是有德之人,要重視幾微之工夫,在 動念的一剎那即時做工夫,不要等待來日,如能做到「知幾」,即掌握幾的活動 是依誠體而活動,則便是神感神用了。   順化第十一: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故聖人在 上,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天道行而萬物順,聖德修而萬民化。大順大化, 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故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豈多乎哉 ![23]   此段言治天下之方法,是由內在修養到外在事功的工夫。「天以陽生萬物, 以陰成萬物。」是以陰陽變化來表述萬事萬物的生成過程。陰陽其實代表天道之 活動,陽代表創生原則,陰代表終成原則,誠體活動則創生和成就了萬事萬物的 價值存在,故可說生成萬物。「仁」「義」是誠體的其中部份內容,以仁義代表 道德價值。   周濂溪的理想世界是聖人在上位,可以仁義來教化萬民,肯定萬物,如此則 可以做到人人修德而萬物得其正,人人得到教化,就是「大順大化」的境界,萬 物順其性,萬民化其德,全部自然而然,不造作虛偽,便是神的境界了。   所以濂溪認為天下人雖多,但最重要是在上位之一人,不需求其他道術,因 這是最根本的。這是濂溪聖王統治的理想,與今天的民主政制要求當然很不相同 ,因時代的限制,他沒有想到要避免獨裁統治的弊處,但他所提出的聖王理想正 是儒家的理想世界,而我們這個時代是否也正是因缺少了這種要求而出現各種毛 病呢? 注 釋 [1] 見《周子通書》,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年十二月版,頁三一。 [2] 《周子通書》,頁三二。 [3] 王充《論衡》:「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也。」 [4] 《周子通書》,頁四八。 [5] 見牟宗三著《心體與性體(一)》,頁三六○。 [6] 見《四書集註》(怡府藏板),巴蜀書社一九八六年影印本,《論語.述而》 卷七,頁八。 [7] 《論語.顏淵》卷六,頁十。 [8] 《周子通書》,頁三二。 [9] 《孟子.盡心上》卷七,頁十二。 [10] 《論語.陽貨》卷九,頁七。 [11] 《中庸》第二十章,頁十九。 [12] 《周子通書》頁三三。 [13] 《周易繫辭上傳》,見朱熹撰《周易本義》卷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年,頁一四七。 [14] 《周子通書》頁三三。 [15] 《周子通書》頁三三。 [16] 同註6。 [17] 《周子通書》頁三四。 [18] 《周子通書》頁三五。 [19] 《尚書.周書.洪範》原文是「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 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 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 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 ,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聖。」 [20] 《孟子.離婁上》卷四,頁十。 [21] 《孟子.告子上》卷六,頁十四。 [22] 《周易繫辭下傳》,頁一五七。 [23] 《周子通書》,頁三六。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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