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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哲語
當你遇上第三者
陳成斌

  某天晚上,你在酒吧內獨個兒喝著酒,想事情。

  忽然,你看見他走進酒吧內。他看見了你。他的面上霎時間流露出尷尬的神情,不知應前來和你問好還是應假裝見不到你然後轉身離去。

  但瞬間後,他知道你已看見他。在你的熱情招呼下,他惟有硬著頭皮坐在你身旁的座位上。

  在你的身旁,他如坐針氈。你卻悠閒地看著他。一時之間,雙方無言。

  「你好嗎?我們好像有數天沒見面了。」他首先打破沉默。話是實情,但不免流於公式。

  你不答他後半句,也不像回應他前半句﹕「我沒有甚麼不好 - 至少我暫時為止還未作其他情侶的『第三者』。」

  「你知道了?唉,我也早知道甚麼也瞞不過你。」說罷,他歎一口氣,而且雙眉鎖得更緊。

  「你不用也不應如此哀愁。現在,別人的女伴已成為你的伴侶,你應該高興才是。」你嘗試安慰他。

  「但我今天遇上了你﹗」

  「但你現在的女友不是我以前的情人-我根本不牽涉入你們所謂的三角關係中。」

  「我寧可遇上我女友以往的男友,也不願在這時候遇上你。」他說。

  「你為何那麼害怕遇見我呢?我不是你的朋友嗎?」你半帶奇怪地問。

  「你不單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也因為你是我的好友,我太熟悉你了。你這哲學家的言辭很厲害。你喜歡把別人的話釐清至你認為清晰的地步,又喜歡把別人的話化為邏輯推論,然後推敲當中的問題。我想,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你。」

  你不以為然﹕「對我而言,這種思考方式沒有甚麼特別。」

  他有點不滿﹕「我們有必要把話說得那麼清楚嗎?」

  你辯解道﹕「試想,若你不曉得說話的內容,你怎能有答案?把說話釐清本來就是思考的基本步驟。我不是真的要把問題抽絲剝繭地尋根究底,我只是要弄清你的話究竟是甚麼意思而已。」

  他反駁﹕「可是,我們總不能無止境地去釐清問題吧?試想,我說『情侶間有感情問題』,你卻反問我『甚麼是「情侶」?』、『甚麼是「有」?』、『甚麼是「感情問題」?』。面對這類所謂的釐清,我們怎能討論下去?我甚至猜想,我們除了可以釐清問題之外便甚麼都談不了,因為我們已將所有的時間放在釐清內容這步驟上。」

  你回答﹕「某程度上,你說對了。我可以進一步說,若我們不斷只做釐清的工作,我們不但不能談其他的問題,我們甚至連釐清問題本身也做不了。比方說,你可以問『甚麼是「釐清」?』、『甚麼是「問題」?』之類的話。但如果我們討論的目的不是與對方抬槓,我便要告訴你這種思考方式的真諦。沒有人說我們要無限地釐清問題。如果我們不斷把每一個問題內的每一個字眼的意義不停地追問下去,我們確實甚麼問題都討論不了。我們用字有限而問題可無限地追問,最終便只有循環地解釋問題。但我們釐清問題的目的不是為了抬槓,而是為了能夠對討論的內容有更深切的了解﹗」

  「話是這樣說,但我們釐清問題的準則又在哪兒呢?」

  「我不否認,我沒法找到一個很清晰明確的準則。可是,找不到不代表沒有這樣的準則。若大約只從實效性而言,當我們發現有些問題的內容可以有多於一個的解釋而我們又發現兩種解釋都可用於問題之內時,我們便需問清對方,他的話應是用哪一種解釋。又或者當某人的話太過空泛,我們也不妨要他說得清楚踏實一些。」你頓了一頓後,再補充說道﹕「至於將別人的話化為邏輯推論,只是方便我們思考的方法。這種方法不只簡單,而且有效。」

  他靜了一會,像在思考你的話語。稍後,他繼續剛才的話題﹕「我總覺得我說不過你。而且,我也不想被你說成是一個不道德的人。既然說不過你,自然不見你為妙。可惜,這方法也行不通了。」他苦笑,然後呷一口手中那杯不知名的酒。

  「這就是你久不見我的緣故?其實你不用如此害怕,我沒有必然要指責你不道德的理由。我承認我言辭鋒利,但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需要的是說服我,而不是避開我。」你回答他。

  他道﹕「說實在的,雖然我知道有些人會覺得介入別人的感情是可恥的事,可是,我卻有理由以為我並沒有錯。」

  你說﹕「可能有些人會覺得介入別人的感情是可恥的事,但同時也有些人不覺得有問題,而你似乎屬於後者。我不關心你為何有如此的感覺,但我很有興趣知道你所持的理由為何。」

  「感情是談不上有甚麼對錯可言的。在我介入之前,她和那男人的感情已出現問題。即使我沒有出現,他們最終還是不可能在一起。」他辯解道。

  你嘗試了解他的話﹕「驟耳聽來,你好像有不只一個理由去支持你的想法。」

  看來他已忘記之前不願見到你的心情,因為他問道﹕「是嗎?我倒沒有這樣仔細地想過。我有哪幾個理由呢?」

  「首先,你認為感情沒有對錯可言,這是你的理由。從此出發,你推論說因此你介入他們也沒有對錯可言。」

  「對。我確實如是想。」

  你嘗試為他分析﹕「可是,這樣的推論不能成立。『感情沒有對錯可言』是一個很可疑的說法。但即使假設這句話是事實,你也不能由此證明你介入他們並沒有對錯之分。感情有沒有對錯是一回事,你為感情而做的事有沒有對錯又是另一回事。翻開報紙,有時我們會閱到一些人為情而殺人-例如在憤恨中把第三者殺掉,但沒有法官會因為『感情沒有對錯可言』而判定那人無罪。」

  「我沒有殺人。」他直覺地回答你。

  「我不是說你殺了人。若要說笑的話,在剛才的例子中,你是被殺而不是殺人的一個。但順著剛才的思路,我想你已經發現『從感情沒有對錯可言』這理由是推不出『你介入他們也沒有對錯可言』這結論。你若硬要說你的推論成立,你最好有心理準備﹕你可能會被殺而殺你的人不會有罪﹗」

  他苦笑著回應你﹕「如果現在和你討論的問題不是關於我自己,我便不得不承認和你說話是令人興奮的事,因為你的話總那麼發人深省,引人入勝。但現在,我倒覺得你在設一思想迷宮,並且迫我進入你這八陣圖內。老實說,我開始迷惘﹕究竟你反對的理論是否我的思想?」

  「不錯,這是你的思想,只是你不會像我般清晰表達,而且你不要忘記﹕這個八陣圖是你自己首先佈陣的。提出『感情沒有對錯』這理由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他沒有再糾纏下去,而是說道﹕「對了,你剛才說我的話含有兩個理由,而你已經駁倒第一個。那麼第二個理由呢?」

  你微笑著回答他﹕「看來你倒有服善之勇,真是難能可貴。在我看來,你第二個理由是一個很常見的說法。你是不是說,因為他們的感情有問題, 所以你介入他們的感情並沒有錯?」

  「對。」

  「讓我把你的推論說得具體一點。首先,你持的理由是,若一對情侶之間有感情問題,則第三者介入他們的感情並沒有錯。其次,你認為他們二人間有感情問題。從以上兩個前提,你推出的結論是你介入他們的感情並沒有錯。」

  他舉起右手,像學生問老師問題一樣﹕「你是不是要說,我這個結論和第一個結論有衡突?」

  你好像老師引導學生一樣問他﹕「為甚麼你如此說呢?」

  「因為我第一個結論是『我介入他們沒有對錯可言』,而第二個結論卻是『我介入他們沒有錯』。」他嘗試解釋。

  你不禁為他的自我發現能力鼓起掌來,並解釋道﹕「看來你認識我這『損友』久了,思路也有些似我。確實,如果你把『對』定義為『不是錯』,『錯』定義為『不是對』的話,你確實有自相衡突之嫌。可是,若你根本不用這二分法,而是認為對錯以外還有其他-比方說,『沒有對錯可言』是『不是錯』之外的一個可能,則你的兩個結論並不必然有衡突。」

  他似是很高興聽到你剛才的話。他再思考一會兒,然後問道﹕「撇開兩個推論之間有沒有衡突,我在想,從後果看來,我現在不是和她很好嗎?為甚麼有些人總覺得我不對呢?」

  你回應道﹕「我不是那些人,我也不會代他們回答你,我有興趣的是你的理由和推論。回說你第二個推論,你不覺得這樣的推論有問題嗎?」

  「有甚麼問題?難道我為著我愛她而介入他們之間有錯嗎?」

  「我不是說你的結論有問題。我是說,你不能從你的推論中得出這樣的結論。也就是說,『若情侶間有問題則第三者沒有錯』這話有問題,因此你不能由此總結說你沒有錯。」

  「願聞其詳。」

  你平靜地發表意見﹕「你沒有說清楚甚麼是『情侶間有感情問題』。比方說,二人為到哪間餐館吃晚飯而吵起來是問題﹔男的為著他們之間有『第三者』而發怒也是有感情問題。因此,你的說法給人無法定位的感覺。事實上,若不把何為『有感情問題』說清楚,則這句話將近乎無內容,因為世上根本沒有可能有一對情侶沒有感情問題。」

  他急著為自己辯護﹕「我覺得你偷換了我的概念。我說有感情問題,自然是指有問題至需要分手的地步,而不是指諸如去哪間餐館的小分岐。」

  「我不是在偷換概念,而是希望把你的概念弄清。現在很好,我們之間的對話開始清晰了。你不是以為『若情侶間有問題則第三者介入沒有錯』,而是認為『若情侶間有問題至需要分手的地步,則第三者介入並沒有錯』。可是,我還是不同意。」你不等他問下去,便繼續道﹕

  「如果是第三者的出現引致他們之間有感情問題呢?男的因為女的有了其他男人而發怒以致分手,如此也可以說第三者介入並沒有錯嗎?可是,你的推論豈非變成『若有第三者介入以致一對情侶分手,則第三者介入並沒有錯』?這豈非猶如循環一圈後又回到起點來?這樣的說法必需有其他的理由和推論支持,否則便只是一荒謬的斷言。」你長篇大論的說完後,卻見他再次急著的分辨道﹕

  「我真是怕了你﹗你怎可能把這事分析得那麼仔細卻又複雜的呢?只是,我雖然是第三者,但他們在我出現之前已經有很嚴重的問題﹗我不是他們問題的主因啊﹗」

  你慢慢的道﹕「好得很,你已同意我剛才的分析,現在剩下來便是思考『若情侶間有問題至要分手的地步,並且第三者的出現不是令得他們要分手的問題,則第三者介入並沒有錯』。我可以告訴你,這樣的說法還是不行。」

  「為甚麼?」

  「很簡單。說個比喻﹕若你現在殺了一個患上末期癌症的人,而他又不要你殺他,你能否對法官說因為他反正都要死,因此你不算謀殺?」

  「不能。可是…」他未說完,便被你打斷話頭﹕  「事實上所有人都會死。若這個說法是可行的,世上豈非沒有謀殺?」

  「你不能把結束生命和感情完結混為一談。」他說。

  你緩緩的搖頭,道﹕「我不是要把結束生命和感情完結等同,我是要用此比喻來揭示此兩者背後共同的邏輯﹕『若一件事情本身將會完結,並且不是我使之將完結,或我不終結它它也會終結,則我終結它並沒有錯。』從謀殺這例子看來,這邏輯句子不是那麼必然的。你要說結束生命和感情完結不同,可以,但請指出為甚麼此邏輯適用於你的情況而不能用於謀殺。但話說回來,從起首到現在,你的思想已被我們改了多少次?我相信,不論你再怎樣說下去,你的推論早已不同當初了。也就是說,你原先的立論『若情侶間有問題則第三者介入並沒有錯』不能成立。」

  他神情苦澀,雙手舉起作投降狀,道﹕「我早說過不應該見到你。我投降了,你要說我當第三者不對,我也認了。我辯不過你。」

  你拍拍他的肩膀﹕「你又錯了。我沒有說過當第三者是錯的。我只是說你用來證明『你介入他們的感情並沒有錯』的推論不及格。也就是說,你不能由你所說的理由來證明你的結論。我可沒有說你的結論是錯。推論錯不代表結論錯,這是普通的邏輯常識。」

  他聽到你的話後,不禁又燃起一絲希望﹕「那麼,你同意我的結論嗎?你以為介入別人的感情中沒有問題嗎?」

  你再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回答他﹕「朋友,我不會告訴你的。或許,當有一天我成為你們之間的第三者,那時我便會告訴你介入別人的感情中有沒有問題﹗」

  你說完這話後,便喝乾手上的酒,留下楞在當地的他,然後揚長而去。

(完。文章寫於二零零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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