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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二OO五年三月第一三五期

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
韋漢傑(華夏書院人文學部副主任兼研究員)

  柏格森(H. Bergson, 1859-1941)是法國大哲學家,並且是法國「非理性主義」(irrationalism)的主要代表,他對世界思潮的影響非常巨大,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為止,關於此,波蘭哲學家L. Kolakowski說:「在受過教育的歐洲人看來,柏格森無疑是最重要的哲學家(the philosopher),是這個時代最卓越的知識界的代言人。柏格森的聲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幾年,尤其在《創造進化論》(1907)出版後就達到 巔峰,但在20及30年代,他的影響力仍遍及整個歐洲,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才幾乎消失殆盡。在巔峰時期,柏格森的聲望和影響只能同薩特(Sartre)在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所享有的時髦地位相比較。他每周在法蘭西學院的講課都是社會事件,眾多法國名流蜂擁而至。」[1]另外,天主教於1914年將柏格森的著作放在禁書之列,而柏氏並不是天主教信徒,柏氏對歐洲思潮影響之巨可想而知。[2]柏格森1859年生於巴黎,父親來自波蘭的一個著名的猶太人家庭,母親亦是有愛爾蘭血統的猶太人,柏格森讀中學時數學成績極為優異,後來則進入法國著名的巴黎高等師範學院(Ecole Normale Superieure)轉讀人文科學,從1881年大學畢業到1898年的十七年間,柏格森一直在法國幾所中學任教,其間完成了《論意識的直接材料》及《物質與記憶》,1898年回母校巴黎高等師範學院執教,1900年受聘於法蘭西學院(College de France)當教授,主持哲學講座,直到1921年退休為止,其間於1907年完成了他的最重要的著作《創造進化論》(Creative Evolution),柏格森亦因為這部哲學著作而於192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此後,柏格森把他的目光轉向道德與宗教領域,於1932年完成了最後一部重要著作《道德與宗教的兩個根源》,最後,柏格森於1941年在德軍占領下的巴黎街頭等候登記為猶太人,在寒風中站立數小時,由於感染肺炎而與世長辭。[3]

  柏格森的生命哲學的基本洞見就在於認識到宇宙的本質是一無限的創造的生命力,柏氏稱為「生命衝動」(elan vital),哲學或形上學的主要目標就是對這個真正的實在(即生命衝動)的認識,生命衝動是一種自由的創造活動,由於這種創造的活動,宇宙是一個不斷創新、不斷演化、生生不息的歷程,宇宙永遠在變動之中,宇宙中並沒有絕對靜止不動的東西,這亦是柏格森對達爾文演化論所賦予的哲學的解釋。[4]這種生命衝動的形上思想與傳統或理性主義的形上思想很不相同,後者運用理智(intellect)或分析的方法得到一個靜態或不變的宇宙,這樣宇宙的動感就消失了,關於這點,柏格森用他的著名的「電影攝制法」(cinematographic mechanism)作為例子來解釋,傳統或理性主義的形上學用理智的方法來捕捉動態的宇宙,就好像電影攝制者利用攝影機拍攝一個動態的過程,他利用攝影機的拍攝速度將一張張一系列的瞬時畫面拍攝下來,然後把這些拍攝下來的底片放進放映機內,利用放映機的放映速度,希望能將原先動態的過程真實地重現出來,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個近似而已,電影其實是由一系列靜止分離的畫面重組而成,因此它本質上仍是靜態的,無論給我們的視覺如何連貫的印象,這只是一個近似甚至是視覺上的錯覺,而不是(變動的)實在本身,因此傳統形上學利用理智的方法,並不能獲得宇宙的真相。[5]理智只能認識非連續(discontinuous)及不動(immobile)的東西,智力(intelligence)以「無機的固體」(unorganized solid)為主要對象;[6]固體基本是無生命的、靜止不動的東西,因此,柏氏認為理智無助於對宇宙生命的創造力的認識。理智的一個基本作用就是對靜止事物的認識,正如以上的電影攝制法所表明,一個靜止的宇宙只是我們的理智從一個真實的充滿動感的宇宙所「拍攝」下來的一幅畫面而已,用柏氏的語言,理智只能認識抽象的時間,而不能認識時間本身,真實的時間是「綿延」(duree, duration),這只能由直覺(intuition)來直接把握,理智的認識作用就是將時間空間化(spatialize),這樣真實的時間(即綿延及生命的創造)就溜走了。所謂時間的空間化,就是將時間看成空間,空間的特點就是靜止的、非連續或分離的(discrete)及同質的(homogeneous),這裡空間的非連續性是指空間中的點與點間是彼此分離的,而同質性是指點與點間完全相似、沒有分別,我們理智的習慣通常把時間看成由一系列的時間點(point of time)或時刻(instant)所組成的時間線段,時刻是時間中的一點,它是瞬時的(instantaneous),不是一個時段(duration),因此理智如同認識空間一樣,把時間看成非連續的、點點同質的,柏氏當然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認為真實的時間是流動的、連續的及點點異質的(heterogeneous),時間是異質的,因為宇宙不斷在創造之中。[7]

  理智另一個基本作用是分析與重組。[8]我們以上提到理智如攝影機一樣,把一個動態的過程分解並拍攝為一張張或一系列的瞬時畫面,然後再把拍下來的畫面重組起來,希望獲得原來的動態過程,其實這種做法並不能把握變動的實在本身,特別是它完全不能捕捉或認識宇宙的任何些微的創造活動。[9]這種分析及重組的方法其實是一種還原的方法,它把要了解的事物分析、分解或還原為一些基本的、獨立的、已知的元素,然後透過了解這些基本元素及它們之間的(外在)關係,並把這些元素再次組合在一起,希望能達到對這個事物的認識,這就是科學的還原法。例如我們要了解一個機械鐘,就要把它拆開,分解為不同大小的齒輪等等,透過了解這些齒輪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再將這些元素重新組合為機械鐘,我們就能了解這個事物,這個重新組合的機械鐘與原先未被分解的機械鐘,並無分別。這種分析及重組的方法對於認識靜止或無機的物質很有幫助,但卻不能了解生命,例如我們要了解一隻青蛙,若把它分解為一些基本的部分(如眼、耳、心臟等等),然後將這些已被分解的基本部分重組為一隻青蛙,那麼原先那充滿生命的青蛙可能就不再復見了。

  要把握真實的時間或生命的實在,唯有透過直覺的方法。但甚麼是直覺呢?柏格森認為理智的領域可以用語言概念來解釋,但直覺是生命內在的體驗,直覺及其所把握的形上實在是不可言說的,因此柏氏的直覺某程度上是一種神秘經驗。[10]理智只是站在事物外面來認識它,而直覺則是一種感應或同情共感(sympathy),藉此我們把自身投入到對象之內,以便與其獨有的、從而是無法表達的東西相契合[11],因此直覺是一種沒有利用概念為媒介而徹入到事物之內的直接的把握。[12]直覺就是認知者對客體的一種感應,在此感應中,認知者把自己融入客體之內,與客體融為一體;[13]直覺亦是一種同情的體認(empathic identification)。[14]關於此,柏格森用小說為例來解釋,一位小說家想寫一部小說,如果作者只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描繪小說中的主角,這樣就不能流露出主角有血有淚的真感情;但如果作者融入主角中,彷彿自己成為故事的主角,也就是說作者與主角已融合為一,作者就能夠真實地流露出主角的感情。[15]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來幫助我們了解直覺。另外,柏格森認為理智是為了功利或實用的目的,它是為了自我生存(survival)或適應環境為目的,因此理智的本性是功利的,而不是為了認識真理;而直覺就不同,它不是以生存及功利為目的,它是一種純粹的感應,藉著這種直覺的感應,絕對真實就能如實地、純粹地顯露出來,沒有受到任何功利考慮的污染;[16]柏格森說:「直覺是指沒有利害關係(disinterested)、具有自我意識的本能。」[17]

  直覺是柏格森的哲學方法,在直覺中,認知者能體證形上真實,此即是真實的時間「綿延」(duree, duration),這真實的時間不是一般所說的時間,平常的時間是量的時間、抽象的時間、數學的時間、空間化了的時間,而真實的時間是質的時間,是關連著實際事物(actual entity)或實際生命的時間。柏格森認為綿延不是數學的時間(即空間化了的時間),後者如一條空間中的線段,由點組成,點與點間是分離或非連續的,如上所說。而綿延卻是連續的(continuous),當我們考慮一個特殊例子即自我的意識流,便會發現前一瞬間的意識與後一瞬間的意識並不是彼此分離的,而是「前後通貫、密密綿綿、前延入後、後融納前之一體」[18],綿延這種連續性亦是由於詹姆士(W. James)所謂新起經驗對先前經驗的攝取(appropriate)的活動而導致的,由此有經驗之記憶與累積。[19]我們的意識活動是如此,宇宙中其他事物亦莫非如此,因此綿延是時間的連續的流動,在此流動中,過去流入或延入未來,不但如此,綿延亦是一個不斷創新的歷程(process)。以上我們提到數學的時間,數學的時間是同質的,前一瞬間與後一瞬間完全相似,沒有分別,但真實的時間就是生命的創造,就是一個創新的過程,由此產生新異性(novelty),因此,前一瞬間與後一瞬間可能很不相同,例如有新物種(species)的出現(emergence),因此綿延是異質的。總之,綿延就是宇宙生命的連續的流動及不斷創新的歷程。

  宇宙的真實就是綿延,而綿延的本質就是「生命衝動」(elan vital),這是一種普遍的宇宙生命的無限的創造力。[20]對柏格森來說,宇宙原初的實在(primitive reality)是一種活動(movement),而「宇宙是由(無生命的)物質對象所構成」這種圖像只是理智的虛構而已。[21]柏格森將生命衝動看為一種意識或超意識(supra-consciousness),它如火箭之前進,其熄滅的殘餘碎片則下降為物質;[22]柏氏提到意識需要入睡,像繭蛹在繭中為自己預備翅膀、準備高飛。[23]柏格森又說:「意識之雙重形式(按:指理智與直覺)是由於真實之雙重形式(按:指物質與生命)而起的。」[24]因此,宇宙雖是一種生命的衝動,然亦有其靜或物質性的一面,這一面亦是生命之流所呈現之一面相、或似與其自身相逆反之一傾向,它亦是從生命衝動流出,此是生命之凝聚為物質;但宇宙並無絕對靜止之物,物質只是生命衝動或意識之暫時入睡,像繭蛹在繭中為自己預備翅膀一樣,準備生命之創造與高飛,物質本具生命的衝動,它只是暫時入睡,處於潛睡狀態吧了。[25]因此,柏格森的生命哲學是一種一元論(monism),但由於生命與物質有相抗的傾向,所以亦潛有二元論的成份。[26]柏氏亦稱此生命衝動為上帝,因為上帝亦根本是一種自由的創造性。柏格森對一些西方哲學家如懷德海(A. N. Whitehead)、德日進(Teilhard de Chardin)等都有很大的影響。

注釋:
[1] L. Kolakowski, Bergs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1;尚新建《重新發現直覺主義:柏格森哲學新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頁21-22。
2 L. Kolakowski, Bergson, p.1.
3 關於柏格森的生平,請參看尚新建《重新發現直覺主義:柏格森哲學新探》,頁21-39。
4 唐君毅《哲學概論》下冊,台北:學生書局,1982,頁870。
5 H. Bergson, Creative Evolution, tr. by A. Mitchell, New York: Dover, 1998, pp.155, 305-306;莫詒謀《柏格森的理智與直覺》,台北:水牛出版社,2001,頁119-121。
6 H. Bergson, Creative Evolution, pp.153-155;在柏格森哲學中,智力與理智意義相同。
7 柏格森一般被認為是非理性主義者,貶低理智的價值,他對理智之貶低可能有點過份,例如,他在這裡指出,空間是非連續的和同質的,而真實的時間卻是連續的和異質的,嚴格地說,柏氏這個對空間的批評並不十分正確,近代數學正是要說明空間的連續性,真實的空間亦不是同質的,這點亦頗為明顯,因為當柏格森說真實的時間,其實他是說時間中的事物,因此,當柏格森說真實的空間,他應當指空間中的事物,但他卻指抽象的空間。因此,抽象的空間可能是同質的,但真實的空間卻是異質的,因為空間中的事物是異質的,例如,我的眼睛和心臟是異質的。還有,懷德海(A. N. Whitehead)的機體哲學正是要說明空間的連續性和異質性,懷德海發展了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將它由非理性主義轉化為理性主義(A. N. Whitehead, Process and Reality, ed. by D. Griffin and D. Sherburne,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78, preface, p.xii)。柏氏批判的其實是理智的抽象作用,時間與空間的本質差異並不在於連續性或異質性,而是在於:時間是單向的(即宇宙在時間中的創進creative advance),而空間則是雙向(或多向)的。
8 Creative Evolution, p.157;莫詒謀《柏格森的理智與直覺》,頁119,126。
9 Creative Evolution, p.217.
10 Kolakowski, Bergson, p.29;《柏格森的理智與直覺》,頁152-153。
11 Kolakowski, Bergson, p.24;《柏格森的理智與直覺》,頁158。
12 《柏格森的理智與直覺》,頁156;Kolakowski, Bergson, p.31。
13 《柏格森的理智與直覺》,頁165。
14 Kolakowski, Bergson, p.24;這裡「體認」(identification)亦有認識者與認識對象融為一體的意思。
15 《柏格森的理智與直覺》,頁165-166;《重新發現直覺主義:柏格森哲學新探》,頁110。
16 Kolakowski, Bergson, pp.25, 27-28;鄒鐵軍、秦光濤等著《現代西方哲學:二十世紀西方哲學述評》,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1,頁43-44。
17 Creative Evolution, p.176;《柏格森的理智與直覺》,頁173。
18 唐君毅《哲學概論》下冊,頁871。
19 韋漢傑〈詹姆士的徹底經驗論〉,《人文》月刊132期,2004年12月,頁27。
20 吳汝鈞先生將 elan vital譯為「生命的原動力」,因為「衝動」一詞易令人想到心理上、情緒上的衝動,他認為這不是柏格森的原意,而他的原意是一種形上的實在,故將elan vital譯作「生命的原動力」,參看吳汝鈞《西方哲學析論》,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頁87,109。
21 Kolakowski, Bergson, p.45.
22 Creative Evolution, pp.261, 263-264; Kolakowski, Bergson, p.63.
23 Creative Evolution, p.181.
24 Creative Evolution, p.178.
25 唐君毅《哲學概論》下冊,頁875-876。
26 唐君毅《哲學概論》下冊,頁889;柏格森說:「意識與被它賦予生命的有機體是有區別的,儘管它必須經歷此有機體之盛衰變遷。」(Creative Evolution, p.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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