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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二OO五年五月第一三七期

老子思想中的農業思維-以《老子》書中「地」與「嗇」的關係為探討核心
陳育民(臺灣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生)

  摘要:老子一方面講「人法地,地法天……」《老子•二十五章》,且又講「治人事天莫若嗇」《老子•五十九章》,所以由此二章即可明顯看出,「人」、「地」、「天」在老子的思考當中,已開始起了一種微妙的聯繫。而本文則嘗試要說明,老子就是在對「人」、「地」、「天」三者之間的關係,先有了某種生命上的感觸,於是再結合自己對「地」所獨有的體會,然後進而才能對「地」的內涵作下某種自我注解。又此體會而來的注解即是和農業極其相關的字眼─「嗇」字,而且老子日後更以此「嗇」字所能蘊涵的智慧,發揮於聖人的治理原則之上。若然,本文以為老子給他心目中的理想執政者─「聖人」的治理原則,就有一部份是由農業的角度予以啟發的。

  換言之,「人」與「天」中間的橋樑,老子是企圖以「嗇」字來作接合。準此,當時老子在面對「周文疲弊」所伴隨而來的「天」「人」破裂此危機之時,他解決「天」「人」之間的問題也無疑地就帶入農業思維在其中。而此農業思維即是「嗇」字,這是由農事上的秋收行為所體會出來的「收斂」一義,故而「收斂」便是老子期許聖人的一條修養自身與治理人民的康莊大道。

  最後筆者則嘗試結合本文思路,而將老子的思想名之曰一套「嗇-收斂」的智慧。

  關鍵詞:「天」「人」破裂、生命思考、自我注解、本義、農事秋收行為、嗇-收斂。

  壹、問題之緣起

  有人一定會問:老子思想和農業可以有什麼關係呢?其實,若是將古代中國是個「以農立國的社會」這一思考納入考慮的話,那麼農業在當時天下人心中所扮演的角色就不應該隨便地被忽視。又農業的興盛與否總是要看老天爺的心情而定,所以古人對天時的觀察與掌握早就由來已久。誠如何炳棣先生所說:「糧食作物的播種、耕耘和收穫都需一定的時節……。因此,糧食的耕作,使原始時代的耕作者不得不遵守一定程度的生活紀律,不得不觀察四季、氣候、日月、星辰等自然現象。」[1]準此,由上引即可看出農業實在是維繫上古天下人生活的重心所在,故而人民才不得不仔細的觀察天時以期求得那「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2]《老子•五十九章》。

  另外,若是在上位者是因為不體恤人民而壞了農時的話,那麼自然也是造成人民無法溫飽與農事蕭條的主因,這也就如同《國語•周語》所說「夫民之大事在農」[3]那般的該體認到農業是人民生活的根本。因此,「民以食為天」[4]此句耳熟能詳的話語應該是在文獻有記載之前,就早已深植於古代人民的心中才對。況且,我們都知道「食」本是有賴於「地」之覆養,所以涂又光先生才說:「農業社會的人,自然認定地生萬物,地養萬物,地容萬物。萬物產生的名利,也就由地兼而受之。蓋一切歸之於地,別無所歸。」[5]因此,總之一句話,「地」無疑就是農業的基礎,而這當然是不爭的事實。

  既然如此,那麼老子思想和農業又有何關係呢?請試看,老子一方面講:「人法地,地法天……」《老子•二十五章》,且又講「治人事天莫若嗇」《老子•五十九章》,所以由此二章便可明顯地看出,「人」、「地」、「天」三者在老子的思考當中便開始起了一種微妙的聯繫。而在筆者看來,老子就是在對「人」、「地」、「天」三者之間的關係先有了某種生命上的思考之後,於是再結合自己對「地」所獨有的體會,而後才能對「地」的內涵作下某種他自有的一套注解。又此體會而來的注解即是「嗇」[6]字,並且老子日後更以之發揮於聖人的治理原則之上。是則,個人以為老子給他心目中的理想執政者─「聖人」的領導原則便有一部份是由農業的角度予以啟發的。

  因此,在老子眼中聖人最好的「治人」與「事天」之方,就都莫過於「嗇」字所能蘊涵的農業思維來得好。換言之,「人」與「天」中間的橋樑,老子是以和農業極其相關的字眼─「嗇」字來作接合的。[7]故由此看來,當時老子在面對「周文疲弊」[8]所伴隨而來的「天」「人」破裂此危機之時,他解決「天」「人」之間的問題也無疑地就帶入了農業思維在其中。而此農業思維究竟是什麼呢?又它的內涵為何?便都是本文試圖要嘗試去說明的。

  所以,若將上述《老子•二十五章》與《老子•五十九章》合看的話,那麼吾人可以大膽的來推測:「嗇」就是老子對「地」所下的自我注解。其實,在《大戴禮記》中也可以看到「嗇」與「地」被聯繫在一起而說的例子。其〈少閒〉篇中有一句話為「順天嗇地」[9],而高明先生註釋此語說:「嗇地:使民服田力穡。」[10]是則,「嗇」與「地」兩者之間在古人的心中本來就是極其密切的字眼,並且都和農業、農事有關。總之,本文即是要以此來說明到底老子所說的「地」的內涵-「嗇」字可能有何農業思維在其中,並且老子又為何要將「嗇」字所蘊涵的農業思維引發到聖人的治理之方上呢?以下則嘗試言之。

  貳、「嗇」字所蘊涵的農業思維

  「嗇」字在《老子•五十九章》[11]的地位其實就如同一首詩的詩眼那般地重要。不過在看此章之前,我們得先處理一個訓詁問題,那就是筆者以為若想要破解《老子》此章,其首要關鍵無疑就是在對「嗇」這個字的正確解釋上。然而現今筆者卻有感於《老子•五十九章》的注解,古今實在都有非常相似的說法,而其中又以「愛惜精力、減少浪費」為出發點來解此章者佔絕大多數。[12]但是若以此方向解之,則是以「嗇」字的引申義來注解此章。而在這邊對於此章的訓解,筆者以為該當扣緊之中的「嗇」字之本義來考慮為是。[13]

  又在說明「嗇」字的本義之前容筆者再處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有的原典在《老子•五十九章》中有些許文字上的出入,其有的版本將「嗇」字作「式」。例如說敦煌寫本的《老子》就是作「式」字。再例如說在《老子校釋》一書中,朱謙之先生在校釋第五十九章時便說:「『嗇』,敦、遂二本及趙志堅本作『式』,作『式』是也。」[14]不過將「嗇」作「式」在筆者看來都是有明顯錯誤的。鄭良樹先生就曾經考證過,他說:「《韓非子》〈解老〉曰:『聰明睿智,天也;動靜思慮,人也。聖人之用神也靜,靜則少費,少費之謂嗇。』是韓非所見者作『嗇』矣。帛書乙本『嗇』字同,與韓非所見者合。……唐本及唐以後若干本『嗇』字率改為『式』,下句『夫唯嗇』亦改之;學者但見改本眾多,不知『嗇』字古舊,頗從唐本立說,有棄古從新之嫌。」[15]況且楚簡本《老子》也作「嗇」字。故從以上的說明便可得知,作「嗇」字為是。

  於是在確認「嗇」字為正確之後,就可以開始訓解之。又對於「嗇」字本義的探求,筆者大致依照徐富昌先生所作的考察為依據。徐富昌先生說:「『嗇』字與農事有關,若? 則作藏禾麥於倉廩,若?田,則作田禾成熟可收於倉廩。是嗇字有收斂之意。從文獻上看,也是如此。《禮記•郊特牲》曰:『主先嗇而祭司嗇也。』《疏》曰:『種曰農,斂曰稼』。《詩經•伐檀》曰:『不稼不穡』,《傳》曰:『斂之曰穡。』可見『嗇』字,的確有收斂之意。」[16]又因「嗇」字的古文字是如同一穀倉之造型[17],所以筆者姑且先暫將「嗇」字本義分開視之為收斂義與穀倉義,而這二者當然是相輔相成且合而為一的。

  準上所述,那麼此「嗇」字所蘊涵的農業思維便是「將稻穀麥由外收於穀倉之中」這個看似平凡但卻深具啟發的意義之上。而為什麼筆者會說是深具啟發呢?那是因為老子在這裡領悟出了一個「收斂」的智慧,而此智慧正是由農事裡的秋收行為而來,因此我們不妨名之曰一套「嗇-收斂」的智慧。

  參、農業思維給老子的啟發

  在說明老子從農業思維中得到何種啟發之後,筆者以為還應該要再提及為什麼老子會由農業思維中引發出「嗇」這個想法呢?其實,那是因為老子看到了世人的「心」已然在追逐欲望之中而使得「本真」[18]面目全非了。以下還請再引《老子》原典以說明「心」和欲望之間的關係。

  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老子•三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 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十二章》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四十六章》

  心使氣曰強。《老子•五十五章》

   試從以上所引便可得知,老子他並不反對欲望,只是認為過多的欲望將會對「心」產生擾亂。而之所以說是擾亂,那是因為「心」會不斷地去向外追逐五色、五音、五味等等五光十射的種種外物,最後甚至會到了「心」都發狂的地步,並且人們還更會由於對欲望的不知足而終將招致罪禍。換言之,此處的追逐欲望就可以藉由楚簡本《老子》中的「 」字來說明,其「不是行為而是心為」[19],是「心」去為,故老子才說:「心使氣」《老子•五十五章》,因為是「專憑有心去作為」[20]。因此其「心」在被外物牽引之後,便會不斷地消耗自我純真的能量,而老子認為這是會使物強而己弱的,所以他才說「心使氣曰強」《老子•五十五章》。

  所以,此「心」的外放以追逐欲望而不知退返,正是老子認為是造成「天」「人」破裂的主要原因。請試看,老子曾說:「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老子•九章》而「功遂身退」此這四個字的重點很明顯地是落在「退」字上,因此老子在這裡是欲藉天道來點醒人們。其說天道的作為是功成身退,但此時人道的作為(行動的主體在「心」)卻一味地往外追逐而不知返也。故無怪乎老子又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老子•七十七章》天道是功遂身退且損有餘以補不足,而人道卻拼命外求且損不足以奉有餘,所以在此意義上我們就可以說是「天」「人」疏離了。並且此時的人們也開始高估自己在天地之中的地位[21],同時更想對世俗一切的價值全部佔有[22],所以不管是想要重新定位自己在天地之中的角色,還是對世俗一切價值佔有的衝動,這些在在的都顯示著是欲望的高漲所致之。故而,「天」「人」之間何以迅速破裂,終究是因為那無法滿足的欲望而使得人妄想去挑戰天地的力量罷了,因而老子才反諷的說:「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老子•二十三章》,他是試圖來提醒世人不要太過於高估人類的力量。總之,就是因為人們對「我該如何確立自己在天地中之地位」的這種以往「天」「人」和諧關係的動搖,因此才造成「天」「人」破裂的重大危機出現。於是,「嗇」便代表了老子癒合此危機的方式。簡單來說,「嗇」的提出即是要當時失落的人們能將正在被欲望給牽引的「心」給「收斂」回來[23],而此種說法當然是很有深刻體會的,毫無疑問,此說法必然經過老子不斷地生命思考。[24]

  再來,其實我們都知道,一個人是否知足,關鍵只端看他的「心」是否能滿足。若「心」已知足,那便無處不是逍遙遊。正如《論語•雍也》記載顏淵說:「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25]一樣,顏淵正是這種「心」知足故常樂的一個顯著例子。換句話說,因為對欲望的追逐,故使得原來如赤子一般的「心」[26],也變得不知滿足而失落於外,當然人們也逐漸的遠離「自我」[27]矣。是則,老子在這裡其實只是借著對「心」去追逐欲望來描繪出那個暫時失落於外的「心」。

  總之,由於「心」發狂似地追逐欲望[28],故老子才要人們將那個已失落之「心」給「收斂」回來,並且同時願意重新修養成原來那個含「德」充厚的「赤子心」[29],最後更進而「復歸於樸」《老子•二十八章》。若然,那麼老子最終只是要人們以「嗇」的智慧來使「心」去「復歸於樸」《老子•二十八章》而已。

  在了解了老子為何會由農業思維中引發出此「嗇」的想法之後,那麼便可以更清楚地來理解老子是從農業思維中得到了何種啟發的。

  總之,由上述第貳節已可得知,老子所言「嗇」即可理解為是在「心」上將自己的本來面目-「本真」之生命厚度加以內斂含藏。故筆者將此「嗇」的修養工夫名之曰「心的環保學」[30],而此正是由農事上的秋收行為所引發出來的「收斂」智慧。

  其實,牟宗三先生也曾經說過:「道家的玄思,……是要將我們的生命一步步向內收斂……。」[31]其這個「向內收斂」的意思我們已在上面所言就已經得知是可以含蘊在老子所說的「嗇」字裡。並且,在此處筆者再聯繫李炳海先生所提出的「斂嗇」[32]一詞來看,是以筆者認為老子的這個「心的環保學」同時就可以說是一套「斂嗇」的工夫。

  其「斂嗇」一詞出自李炳海先生,個人認為其書中所言道家力主「斂嗇」的主張之三個基本屬性:「收縮性」、「涵容性」、「凝聚性」,正大致說明了「嗇」在人「心」中的發用情況。[33]是則,個人將此三屬性當作一心靈推手來看,它就代表一套「收斂」的智慧。其中「收縮性」即是一種自我觀照,其能量在於回歸自我本真的真實;「涵容性」是對外界的一切信息,經由感官傳達給心靈,心靈作為內接收器,但是不作任何反應。也就如同鏡子一般,任何外物在其面前都會真誠的照映出其本來面貌,鏡子並不會排斥任何外物的好惡,它只是涵容他們、包容他們。[34]此就是老子所言「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老子•四十九章》)的意思;「凝聚性」是說行動主體是被動的,處於斂嗇狀態。由於它自身存在著強大的收縮力,因此,不但能固著自身,而且還能吸引外物,使之歸附自己。也即是將自我與外物的一切美好皆收藏己身,而實現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美好和諧。此之謂修養「人之所以為人的真善美屬性」[35]。

  當然,「嗇」的工夫是要在「心」上做的,誠如李炳海先生所說:

  以收縮斂嗇作為人生哲學,這是道家的普遍品格……把人的收斂狀態看作是自身真實性的獲得,是向自身的歸復,也是向人生美妙境界的趨近。現實生活中往往是這樣的,當一個人投身於外界的紛擾之中時,他往往無暇審視自己,只是在冷靜下來之後,才有可能反思自身的價值。……道家要求人收縮、斂嗇,是以心靈的虛靜為根本,『德不形』是建立在『才全』的基礎上。所謂才全,就是把生死存亡、窮達貧富、饑渴寒暑等都看作是客觀必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所以,它們『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莊子•德充符》。任何變化不能擾亂自然天性,不致於干擾沖虛的心靈,自然就能與外界保持和諧,也沒有什麼主觀的東西需要表現出來。 [36]

  由是而言,「嗇」即是要人們在「心」上放下執著,此無非是一種精神修養,是在有限的人生奮鬥中向自己爭取心靈的自由度。或許筆者可以引佛教中所說的「左一布袋,右一布袋,放下布袋,何其自在。」一語來解釋,質言之,個人認為「嗇」即是在面對自己、回歸自己、收斂自己,是一種修養己身生命厚度的智慧。

  肆、由農業思維所引導的治理之方

  前面說過,「嗇」字所蘊涵的農業思維,是由農事上的秋收行為所體會出來的「收斂」一義,故而「收斂」便是老子給聖人所指引的一條治理人民的康莊大道。首先試看《老子•五十九章》說:「治人事天莫若嗇」,其中我們就可得知老子自己已經非常明確地指出聖人的「治人」與「事天」之方都莫過於「嗇」來得好。其再看《老子•四十九章》又說:「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其中這個「歙歙」也是收斂的意思,換句話說,老子希望在這極不穩定的時代當中,聖人會先以身作則,自己先收斂其向外追逐之「心」。因為在《老子》當中不乏告戒侯王的道理,由此即可反觀當時的侯王、萬乘之主在老子看來都是失落其「心」的,又若是侯王、萬乘之主俱如此,那人們當然會有樣學樣了。[37]是以,聖人自己先收斂其追逐欲望的「心」,而之後更能修養其「心」,再來若當自己已能做到如此,那麼他的任務便是達成了一半了。

  再來,便是以自己為榜樣,並使天下人都願意效法自己,而後使每個人都能夠將「心」比「心」以收渾同天下人之「心」都成一「赤子心」之效果。故這也就是「不言之教,無為之益」《老子•四十三章》的講法,即說你不要想去有什麼作為來強迫、干擾人民,你也不要對他們說什麼,你只需要「收斂」自我予人們看,那自然會「天下往」《老子•三十五章》,故此之謂「抱一為天下式」《老子•二十二章》。又在此處筆者傾向將「一」理解為自我本真,其在《易貫道德經》一書中,筆者發現有個對「嗇」很有意思的講法,即說:「嗇字是來、一、回三字組成,來回歸中守一是也。節繁就簡而抱一為嗇。」[38]換言之,老子就是說聖人會收斂外放之「心」以回抱自我本真而為天下的法式矣。這恰如同王邦雄先生所說:

  聖人在天下,首當收斂自己,為天下人渾化自己的有執既成之心,而有如嬰兒的無心天真而笑語自在。[39]

  並且,在渾同全天下人的「心」之後,也就是當全天下都一致時,那便是老子所說的「小國寡民」般的世界了。因為每個人都對自己負責,每個人的「心」也都是純樸的「赤子心」,那如此一來,人和人之間就不會有紛爭,故當然也不會有軍事上的衝突,自然是「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雖有甲兵,無所陳之」《老子•八十章》。並且每個地方都一樣,人民人「心」都這麼自然,那自是「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老子•八十章》。再者,既然無事那也就沒什麼好擔心、在意,而需要靠文字來大量記事了,是以便可以「使人復結繩而用之」《老子•八十章》。因此在這個世界裡,人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八十章》矣。

  伍、結語

  不過很遺憾地,在老子看來世人總是漠視此「嗇」的工夫。其實,「嗇」的智慧就只在於「收斂」[40],它是由農業思維中所引發出來的想法,而它正代表著一套回歸自我、收斂自己的精神修養工夫。而此無非只是要人們逐步地「收斂」自己的「心」,並且返回自我,那麼如此一來就無往而不樂了。王邦雄先生嘗言:

  專氣就是嗇,嗇即生命內斂不外露,凝聚不耗散之意,此其可能,首有消解心知的助長,與可欲的干擾,故無知無欲,生命自歸於本然順遂的專一柔和。[41]

  最後,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老子•七十章》。是以人們莫能行之因,只在於其「心」追逐外物而不知返,茍能「收斂」其「心」,向內審視自己,則此「嗇」的工夫則甚易知、甚易行。若然,則無怪乎古希臘有座神廟為何會刻著一句大字銘文說:「認識你自己!」因為若是「心」成天只知道追逐外物而不知返的話,那麼又曾幾何時能夠回來看看自己的本來面目呢?!

註 釋:
[1]:見何炳棣:《黃土與中國農業之起源》(香港:香港中文大學,1969年),頁122。
[2]:筆者這裡引用自《老子•五十九章》中所說:「……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並且本論文中所引的《老子》原典,以〔周〕李耳撰,〔晉〕王弼注:《老子》(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96年,《四部備要•子部》據華亭張氏本校刊)為主。楚簡本《老子》文字則引自文物出版社:《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
[3]:語出《國語•周語》。見〔春秋〕左丘明:《國語》(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81年,《四部備要•史部》據士禮居黃氏重雕本校刊),卷1,頁7上。
[4]:李威熊先生說:「尚書大禹謨說:『正德、利用、厚生。』所謂『利用』、『厚生』是屬於民生問題,民以食為天,洪範言八政,即列食為首,禮記王制八政,亦以飲食第一。」以上引言見李威熊:《中國經學發展史論(上冊)》(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頁40。
[5]:見涂又光:《楚國哲學史》(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頁189。
[6]:對「嗇」字的理解大體上古今皆不出韓非的注解之外。韓非曰:「……聖人之用神也靜,靜則少費,少費之謂嗇。……。」以上所引《韓非子》原典見〔清〕王先慎撰:《韓非子集解》(臺北:成文出版社,1980年,《無求備齋韓非子集成》據清光緒22年長沙思賢講舍刊本影印),卷6,頁7下。因此韓非是從「嗇」字的引申義-「少費」來解此「嗇」字,但個人傾向認為要以「嗇」字之本義來重新說釋此字為是。
[7]:此靈感來自於丁原植先生所言:「『治人事天』,顯示出對於『人』、『天』兩項哲學結構因素的處置。『莫若嗇』,則說明處理此二事時,對處理者的要求。這個處理者,也就是面對『人』與『天』的中介者,……。」見丁原植:《郭店楚簡老子釋析與研究(增修版)》(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9年),頁253。
[8]:「周文疲弊」是牟宗三先生用以說明先秦諸子思想的起源問題。見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中國哲學之簡述及其所涵蘊之問題》(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9年),頁87。
[9]:語出《大戴禮記•少閒》。見〔漢〕戴德:《大戴禮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叢書集成初編》據聚珍本排印),卷11,頁194。
[10]:見高明:《大戴禮記今註今譯》(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1年),頁411。
[11]:《老子•五十九章》的原典為:「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而依劉信芳先生解詁荊門郭店竹簡《老子》此章,其所作的翻譯如下:「治人事天的道理莫過於農事。唯農事依節令播種、收穫,是以有搶種搶收。唯農事要留種,要備荒,是以事先儲備。播種收穫、留種儲備的過程好比『重積德』。德之厚積,則事無不克。事無不克,則(耕種的範圍逐年擴大,)莫能估量其止境。既莫知其止境,則由耕種而拓展地域。有了地域這個根本,就有了長久耕種,不斷擴大的基礎。這就是深根固柢,方能長久生存的治人事天的道理。」以上引言見劉信芳:《荊門郭店竹簡老子解詁》(臺北:藝文印書館,1999年),頁49。是以由上觀之,那麼如果要說老子未曾親自耕作過、對農業沒概念,但是卻能對農事有這麼深的體會與見解,筆者以為就是很難使人信服的,至少對筆者而言是無法想像的。再來,涂又光先生曾說:「『道』又是『稻』。《春秋》襄公五年『會於善道』,《公羊傳》、《穀梁傳》皆作『會於善稻』,是『道』字與『稻』字通用。……以稻為道,尤以谷為祿,都是農業社會意識形態。」以上引涂又光先生言見同註5,頁58。因此,《老子•五十九章》「治人事天,莫若嗇。……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中的「道」字是否也可以「稻」字來作解呢?若此可以成立的話,那將可以更加確立《老子•五十九章》和農業的關係。又以農業的角度來解《老子•五十九章》,其在筆者之前已有一位大陸學者研究過,請見尹振環:〈埋沒千古的老子重農思想〉,《中州學刊》第4期(2002年7月),頁149-151。不過尹先生似乎只將焦點集中在此一章之中,並未如筆者嘗試性地進一步再將此章聯繫《老子•二十五章》來看,以見老子對「天」「人」破裂的重視、對世人生命失落的關懷與對聖人治理方式的指導。
[12]:同註6。
[13]:筆者之所以一再地考察老子書中許多的關鍵字眼之本義,實在是有感於清儒戴震所言:「訓詁明則古經明,古經明而我心同然之義理乃因之以明」的說法。以上引言見戴東原:《戴東原集》(臺北:大化書局,1978年,據《戴東原先生全集》影印),卷11,頁8。
[14]:見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頁239。
[15]:見鄭良樹:《老子新校》(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7年),頁258。
[16]:此處筆者只引徐富昌先生的考察結果,其對「嗇」字的詳細考察見徐富昌:《睡虎地秦簡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3年),頁385-386、392。
[17]:如甲骨文「嗇」字作「 」。以上甲骨文字形見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頁1971。
[18]:從老子所說「復歸於樸」(《老子•二十八章》)一語來看,其這個「樸」的原意是指「沒有雕琢的木」(依陳鼓應註釋,見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三次修訂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0年),頁121),故知老子以此「樸」來說明每個人的本來面目,而那是未經世俗一切價值汙染的原初自我本真。
[19]:見龐樸:〈古墓新知─漫讀郭店楚簡〉,《郭店楚簡研究(中國哲學第20輯)》(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頁11。
[20]:見張默生:《老子新釋》(臺南:大夏出版社,1990年),頁111。
[21]:「天」「人」之間之所以會產生破裂的關鍵,就在於人們對「我該如何確立自己在天地中之地位」的這種以往「天」「人」和諧關係的動搖。換言之,此時的人們逐漸地出現「自己為天地之主宰」的觀念,並且日後此想法更加形成為主流的意識。
[22]:例如說從《老子•三章》所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及《老子•九章》所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都可看出當時人們的尚賢、貴難得之貨、對金錢佔有等等情形。這些無非都只是人們對世俗一切價值的欲求不滿矣。
[23]:《老子》中出現許多「復」、「歸」、「反」、「嗇」、「歙歙」、「復守」、「復歸」、「交歸」、「不離」、「無離」……等等字眼都無不具有「收斂回來」的意思。並且《老子•十章》所說的「專氣致柔」中的「專」字,本為「摶」的借字,也有集聚、收斂的意思。故由此觀之,老子思想的確是可以提煉出「收斂」一義。
[24]:筆者以為老子的思想其實存在著一個自我生命曲折的過程,又老子為何能如此深刻地反省生命普遍失落的問題呢?在筆者看來,或許五千餘言的《老子》也隱然道出了老子自我的失落,也就是說老子自己也曾經偏離過,故才感受特別真切,因為這種感受是無法外求的,故無不存在著老子對生命破裂的看重。而為什麼筆者會說老子經歷過自我生命的曲折並且曾經失落呢?因為若是一個人不曾發狂過,又怎麼能夠體會「心發狂」(《老子•十二章》)是什麼樣子並且還將之訴諸於文字呢?筆者實在無法理解一個能說出五千餘言這麼多具有深刻生命實感話語的人,竟然一己的生命未曾遭遇過困頓。是以個人認為老子就是在「心發狂」(《老子•三章》)之後,體會到欲望在擾亂其「心」的可怖,故才開始會自覺地去思考的。
[25]:見〔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注疏》(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81年,《四部備要•經部》據阮刻本校刊),卷6,頁3上。
[26]:老子之所以說:「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老子•十章》)、「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老子•二十八章》)、「常德乃足,復歸於樸」(《老子•二十八章》)、「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老子•五十五章》)這些話,都是希望那些已被欲望迷惑的人們,可以再回到原初那種有如赤子般「含德充厚」且「精充氣和」(依陳鼓應註釋。見同註18,頁83)的美好當中。這也便是陳鼓應先生所言:「《老子》書上一再提到『嬰兒』,要人歸真返樸,保持赤子之心。」的意思。以上所引陳鼓應先生言見同註18,初版序頁15。
[27]:老子以「樸」來說明本真(見註18),而本真即是最真實的自我。
[28]:《老子•十二章》即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
[29]:即同註26所引陳鼓應先生言。
[30]:此觀點筆者於參加2003年統一千禧之愛用「心」讀書,向生命微笑活動舉辦之全民讀書心得徵文比賽決選中,已於2003年8月16日公開在臺灣嘉義縣文化局三樓演講廳發表。
[31]:同註8,頁122。
[32]:見李炳海:《道家與道家文學》(高雄:麗文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頁279。
[33]:同前註,頁282-284。
[34]:有關鏡子的觀照可見王邦雄:《老子道》(臺北:漢藝色研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2年),頁132-133。
[35]:此句話本來是馬積高、黃鈞等先生用來說明陶淵明的詩歌內容的,而在此處筆者借用之。見馬積高、黃鈞:《中國古代文學史1》(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8年),頁382。
[36]:同註32,頁284-286。
[37]:老子是充滿努力救世之懷的,是以當時他眼見在上位者是影響人民的關鍵,又老子希望當時的侯王能成為他心目中的聖人那般是行「無為」的執政者,而此從五千餘言《老子》中到處都可見其言聖人的篇章就可明白。一旦他發覺既然「(聖人)從事於道者,(人民)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老子•二十三章》),故他才不得不將重心先冀望於執政者之上,因為執政者的一舉一動在老子看來實在都可以左右、影響著人民百姓的生活。
[38]:見張淵量:《易貫道德經》(中壢:康正公司,1981年),頁207。
[39]:見王邦雄:《老子的哲學》(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頁162。
[40]:見拙文:〈文化中國歷史寶藏不可去〉,《中央日報》第9版(2004年12月1日)。
[41]:同註39,頁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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