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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二OO五年八月第一四O期

學統與政統的建立-牟宗三先生逝世十周年紀念
方世豪(華夏書院人文學部研究員)

  原來已經十年了,我還記得當日也有學校參與追悼會,料不到這麼快又十年了,我又要參與先生的紀念活動了。先生一生講新儒學,為中國文化而奮鬥,他的成就正代表了儒學在中國現代化運動中的積極正面意義。我有幸成為先生最後一批學生,很想在這日子回顧一下先生的努力,寫一篇紀念文章。

  清末以來,在知識分子中,大部分都傾向於批判傳統文化,批判的主要對象當然是帝制、專權、禮制等令人不自由的因素,但批判這些文化對象之餘,也批判了儒家文化,認為儒家文化是落後的,不單沒有科學、民主等現代文化內容,甚至是阻礙中國發展科學、民主的障礙物。所以到五四運動時,有所謂「全盤西化」的要求,要求全面放棄中國傳統文化,全力迎接西方文化,如此中國才會走上現代化的坦途。

  事實上當時只是提出要求而已,很多人都仍未能接受當時這麼「前衛」的潮流。但今天生活在香港的我,所看到的卻是已經「全盤西化」的社會,一切以西方文化為標準,不論市場經濟、學校制度、醫療模式、房屋、習俗等都是以西方文化為標準。美其名是國際化,進入世界,爭取世界認同,爭取擠身世界第一流的地位,實際上是以西方文化所定的規格為標準,符合則是擠身國際,不符合則是落後。當年的口號,今天已經悄悄地正式降臨籠罩著中國了。

  我們慶祝聖誕節、情人節、萬聖節、父親節、母親節的內容越來越受重視,而傳統的中秋節、重陽節、端午節、清明節、乞巧節等漸漸淡出,青年人已沒有興趣參與這些傳統節日的活動,卻十分有興致在萬聖節狂歡,甚至農曆新年的氣氛已大不如前,香港人紛紛減少慶祝,要出外「避年」,可見傳統文化的淡出,西方文化成為主流。所以我以為今天中國文化所面對的「全盤西化」問題比五四時更嚴重得多。

  牟先生當時雖然面對著西方文化的挑戰,但傳統文化在很多人心中仍然存在,看多位主張自由主義的學者們國學造詣相當高明,看他們的著作,仍感到他們所講的其實仍是中國傳統學問。文人心中仍有儒家的觀念,西方文化又已興起對現代文化的批判,儒家文化則出現牟先生等有學問、有生命力的新儒家學者,所以儒家在這麼困難時仍然可以興起。今天,中國傳統文化在一般人心中已殘留得很少,現代人已變成一心一意追求現代化,即是西化,再難找傳統文化的影子。現在社會上已沒有儒家的觀念,只可以在學院中求。原本後現代文化在學院是有影響力的,儒家文化也可以在批判現代文化底下生存,牟先生等新儒學大師也有不少的學生和學術著作。可惜牟先生也已逝世十年了,學院要求現代化,國際化,儒學在學院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不得不說新儒學運動已步向式微。

  儒學是做聖人的學問,學習做道德的人,做有意義的人,是成德之學,不單有成德的理論,還有更重要的成德實踐。若說儒學是哲學,就是一種實踐的哲學,和西方哲學不同,不是著重於建構客觀知識系統,重點在於自我實踐,由自我實踐到社會實踐,所謂內聖與外王,透過自我的實踐來達到社會的實踐。先秦時孔孟為儒家定下了確定的方向,成為中國文化的大方向。但孔孟時期未有對知識系統的追求,當時的人未有像今天那樣著重系統的知識,因此未有銳意發展成德的理論部分成為系統知識,只注意如何作成德實踐的問題。最多只是像孟子那樣為了與對手辯論而作了些比喻、舉例的說明,這些便成了儒家最早期的「論證」了。今天我們面對的對手已不是告子,而是現代的西方文化,西方的哲學家,現代人也由不重視系統知識而變為非常重視系統知識,先秦儒家這些簡單的成德理論已不能滿足現代人的要求,不符合現代學術的要求,所以在我們這個時代便有需要重新處理成德理論的問題。

  牟先生繼承中國文化的「道統」,體會到這中國文化生命在現時代的要求,提出建立「學統」的要求,所以重新講述中國文化的內容,加入西方哲學的概念,更加消化了康德的三大批判,引入康德哲學的概念,重新詮釋中國文化的內容,為中西文化進行會通的嘗試。因此新儒學現在如果在社會上還有些影響力的話,相信主要是在學院、在學術研究中。雖然儒學不是顯學,但總仍算是學院文化的一個流派,仍有人研究牟先生的著作。牟先生的著作已成了現代中國哲學學術的經典,讀中國哲學而不知道牟先生的,相信他的了解仍是很有限。所以牟先生在「學統」的建立上很成功的做了個開頭,雖然暫時仍不受到注意,但這方向確立了,我們作為後輩的便可以有個途徑進入。以後能否開花結果,發揚光大,就要看我們作為學生的如何努力了。

  儒家的文化,不單有成聖之學,還有外王的要求。傳統儒家講外王問題,是由自我實踐到社會實踐,由修身到平天下,把社會的問題視為個人問題的延伸,沒有把政治問題區分為另一個領域的問題,統統只視為道德問題。其實儒家確是視政治制度為道德問題,所以孔子才會提出德治,孟子提出仁政的講法。但在現代化社會,普遍視民主為合理,以民主為標準的政治制度,而不視為個人道德問題的延伸。由個人道德心直接展現出民主制度的講法講不過去,所以牟先生嘗試反省中國文化的政治問題,提出一個較為曲折的講法,提出「政統」的建立,希望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上作出適應於現代的發展。牟先生在政統方面提出的理論,常遭到質疑,認為儒家文化是無助於促進民主的,在政治方面無正面積極的作用。雖然爭論較多,卻無疑也提供了開創的方向。

  關於牟先生的學問,要講的多得講不了,但在把儒學和西方文化和現代文化溝通方面,確是做了開創先河的困難角色。在困難的環境下,承擔起中國文化的道統,帶領中國文化向前走出了很困難的一大步。這一步不是非凡人物,是做不到的。

  想起當日在研究生室和先生下棋,聽先生品評時事人物,這麼一位帶領中國文化走出現代的大人物似乎仍在眼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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