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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二00七年六月第一六二期
人文論壇
太湖藍藻的文化意識問題
方世豪
根據明報2007年6月14日的報道,說江蘇太湖及安徽巢湖近期相繼出現「藍藻氾濫」的生態災害,令外界關注中國內陸湖面臨的嚴重水污染問題。太湖爆發藍藻,令無錫市逾百萬居民日常用水受到威脅,曾令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幾晚睡不著覺」。溫總睡不著事小,百萬人民生活事大。多名內地生態環保專家指出,「藍藻猖獗地區,一定是周邊經濟發達地區」,他們認為科技已無法治理湖泊污染,只能從政經體制上解決。中國科學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研究員張影軒表示,藍藻事件表面上是自然生態問題,其實是人為造成。「科學技術解決無望,只有從社會學和政經體制上解決」。中科院南京地理與湖泊研究所研究員秦伯強稱,「按照太湖流域現有經濟社會發展水準及太湖治理模式,未來10至20年內太湖生態系統結構難有根本好轉」。
在今天,中國人仍然以為西方的科技代表文明進步的年代,以為所有環境問題都可以用科技解決的時候,中國的科學家就告訴我們,西方的科學是沒有辦法,這是政經體制的問題。我則認為是文化意識問題,是中國人對待大自然的態度問題。香港人常覺得國內人不文明,這次事件當然又好像各類型的有毒食品一樣,是中國人的不文明所致,只會令人覺得中國人更落後。我卻覺得很可悲,因為這不是中國人的科技落後,反而是中國人只以西方文化的標準來看待大自然,中國人沒有了中國人原來對待大自然的文化意識,中國人對自然的敬意失傳了。
我認為太湖藍藻是文化意識的災害,而不是科技的問題。因為這是人對大自然的態度引致的,這態度是來自人的文化修養,但中國人沒有了中國文化的修養,因此對自然做成重大傷害,結果由自己吃回惡果。中國人對自然的態度本來不是這樣的,中國人對自然是充滿敬意,對自然物是曉得惜物、貴物的。中國人這種對自然的思想是來自中國人的人生理想。西方文化對自然的態度來自哲學觀念,尤其是認識論和形而上學。西方哲學家喜歡對自然的存在產生懷疑,所以出現主觀觀念論。但中國人則不喜歡對自然作出懷疑,而是直接肯定自然世界為實在。而這種對自然的肯定是表現為對自然的敬意。儒家肯定自然,對自然有敬意,源自中國的農業文化。中國以農立國,在最初的時候,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一種直接感通的關係。人因為大自然而得到養生,所以對大自然有所感恩。農民總會對大地感恩,中國人會報天地之恩而有祭天地的活動。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並不是人要求征服大自然,也不是要對大自然加以理智的了解,掌握其規律,然後控制自然,改造自然。西方文化以科學的態度對待自然,總是以自然作為人理智了解的對象,人和自然的關係是要透過科學的知識概念,即由人為的觀念,來了解自然,透過概念把人和自然連結起來。人於是以為這些關於自然的概念便是自然本身,最能了解自然,誰知道這只不過是人的理智活動而已。
人最早與自然接觸的,其實是直接的感通。這種直接感通是對自然有一統攝,一種不夾雜自然欲望的統攝,這時人與自然無物之分,無主客對立,渾然一體,是一種純感通,純粹仁心的表現。例如:觀看一朵花,當你沒有欲望夾雜其中,自然感到花很美,這種感覺到美的感覺就是直接的感通,在其中你只感到美而渾忘了主客的對立,無分人和花。當你意識有人和花的主客分別時,花已成為你的認知對象,美的感覺已不復存在。這直接的感通就是純粹仁心。所以第二步才是把統攝的內容客觀化,有主客對立的展開,然後對全體內容作出分類、分析,開始人的認知活動,這便是理智的活動。但當形成概念知識以後,人便會以為概念知識就是自然本身,能掌握自然的知識,等於掌握自然。這就是顛倒本末的講法。理智活動其實後起的,人與自然世界的接觸,最初其實是直接關係,沒有概念成為中間間隔。所以中國人本來不是以科學理智的態度來了解自然的。
中國人本來是由直接感通來看自然,由此而發展出中國文化各種文化意識。首先,從情感上看,中國人以農立國,看自然是覺得自然在養育著人類,對人有恩,所以對自然有報恩之心,由此而發展出中國人的宗教意識,有自然宗教的出現。第二,人與自然的直接感通,人可由此觀看天地萬物之美,發展出中國的藝術意識。第三,人直接和萬物感通,感覺人和天地無間,發展出中國天人合一的哲學意識。第四,人對自然有感恩之情,發展出用物時能惜物、貴物的經濟意識。第五,由於人對自然生命之本源有敬意,有感恩之心,因此對父母宗親也有尊敬、報恩的意識,發展出人倫關係的意識。第六,人對萬物有同情仁愛,發展出人的道德意識,此道德意識並不限於人類。
傳統西方文化對自然的態度是鄙棄自然的,認為物質代表墮落,理性形式才有價值,人要征服自然,改造物質,滿足人的欲望。這其實表現了人的自我驕傲,賤視物質,認為人是在自然物之上。中國人雖然以為人是萬物之靈,但也會惜物、貴物。人為萬物之靈的原因,是因為人有仁心,仁心與物感通,人會用物養生,但同時也望物成就自己,不忍加以傷害。只有人才可惜物、貴物,因為只有人才有仁心,此人之所以可貴。人心施及萬物,則萬物也可貴。雖用物,但不會輕易毀物。用物是因為要促進人的精神文化,成就人格,而不是滿足人的無限欲望。只滿足有限的自然欲望本無謂所惡的,人總要吃飯,吃飯不是惡的。但為了滿足無限欲望而浪費就是惡了。當用則用,對物有情,則是善的。依於仁心而利用厚生,是善的。中國人不視自然物為工具,因為對自然物有情,所以認為萬物都有獨立存在的價值,物質不是為人而存在,不是人的工具。因此人肯定自然,才可成就人的仁心。也因為中國人主張惜物、貴物,所以主張戒奢侈,尚儉約,節欲。但西方文明則要求征服自然,萬物都成為原料,要大量生產,以求達到累積財富的目的。由於大量無窮無盡的生產,超過了人類消費所需,造成大量浪費。這種追求無盡利潤,追求的是抽象的財富數字,是抽象理性精神的表現。中國人原本不會要求自然物盡化為人的財物,現代中國人受西方文明影響下,已失去此精神。人利用自然物,必需是依仁心而用,有益於精神文化,而不應以積聚財富為目的。
孟子說:「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白居易詩:「勸君莫打三春鳥,兒在巢中望母歸。」這便是依仁心的道德意識。陶淵明詩:「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詩人怕的不是桑麻不能賣錢,而是「見其生,不忍見其死」的憂心。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霑我衣,
衣霑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詩人早出晚歸,惜的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豆苗。詩人的願望,我認為不是要求豆苗賣得好價錢,不是要求大量生產,不是如有些解詩者說是詩人不願做官,我以為詩人的願望很簡單直接,就是豆苗要生長很好,詩人便安心了。太湖藍藻的問題,是現代中國人已沒有了詩人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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