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論魏晉玄學之三系(下) 岑朗天 《世說新語》:「王平之,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名 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德行第一》) 王澄、胡毋輔之以至阮瞻等人的任放,從今之角度視之,即浪漫藝術之放縱肆恣,而其 所效法者,正竹林名士(尤其是阮籍)之為。阮籍嘗言,禮教非為彼輩而設,可見到魏晉之際 ,「曠達」一系卓然而立,而「自然與名教之衝突」的課題,亦繼「言意之辨」和「孔老會 通」(5)成為魏晉名士關心的對象。 所謂「自然」,是指自然人性,尤其是人性內在的本真,所謂「名教」,是指外在的禮 數文化道德規範。魏晉知識分子最能體會這種內外對立的衝突,蓋與時代相關,如魏晉上承 漢之經學制度,世家大族多有其嚴謹之禮數要族中子弟遵守,但所謂漢之經學,其實並不能 契接先秦儒家的內在道德心性之學,轉而從氣化以至神秘經驗講一套「自然──超自然哲學 」。禮教喪失了內在的道德性,便成了外在的,純然是對人性的封限。此外,漢末魏晉的中 原劇烈政治鬥爭(由何進謀諸十常侍到司馬氏與曹氏鬥法爭權),也容易令不甘同流合污的知 識分子在意識上與掌握禮制機器的殘酷統治者對立。如何在政治迫害中保存自我以至創造自 我,如何自由而不受拘束地過自己的生活,變成不得不與外在政治禮教勢力相對抗的問題。 知識分子採取近似藝術放縱任達,崇尚自由以至任性妄為的方式,正是在這內外對立,名教 (不自然之封限)與自然(人性本真)相衝突的相持結構中的自處待人之道。 究竟為何魏晉人實踐上接不上先秦道家,卻能在智悟上接?智悟的道家若不循先秦道家 實踐路數,為何卻發展出曠達任放之實踐言行?當中有否義理上的必然關係?這些都是甚難 回答的問題。然而,魏晉知識分子之稱為「名士」,確是在玄論可精,生活實踐卻往往一塌 胡塗的「曠達」一系上顯彰。(6) 世傳司馬懿與諸葛亮交戰,見亮羽扇綸巾,素輿獨乘,司馬乃歎諸葛君為真名士。身為 軍士家而能儒服風流,不落俗套,可稱名士,可見名士一格,乃在其能顯清逸之氣。清則聰 明,逸則脫俗,即不囿於固有成規而灑脫活潑,有溢出之神采。清逸的人自有才華,而且這 才華沒有受到禁制封限,反能自然流出,有解放和自在的姿態。魏晉的知識分子一般都帶有 這種名士氣,而且時人以這種氣質為知識分子應有的東西。「名理」系自審美上表現清逸, 清逸亦是品鑒中之上等;「玄論」系自玄思智悟上表現清逸,「曠達」系則直接在日常生活 和一般言行上表現此清逸。 大抵學問家、軍事家、政治家,上至君主貴族,下至一般士人,都可表現此逸氣,但既 為治學治世者,逸氣之表現,只是附麗其上而顯其事業之光輝,不!甚至可說,逸氣根本便 是其事業之光輝。名士氣,是才華才性才情的某種表現姿態,是人之才氣的某種狀態。玄思 跟品鑒,易與名士氣配合(或易助生名士氣),無非在於觀照本身便是一種釋放,把事物從認 知結構和定見成規以至利害、理想中釋放出來,平齊以感以思,相關之主體才氣,便在這釋 放中溢出,表現為名士氣。但竹林名士之先,名士氣不成為知識分子赤裸裸的一種氣質,用 上文的話說,是仍常有附屬──附屬在正務學問之上,但自竹林起,下屆所謂中朝名士,卻 是逐漸不尚正務,不作治學,而光禿禿地表現這名士氣。由是,逸氣乃四無掛搭而只就其自 己而呈露,日常生活便是去表達此清逸之氣,名士至此,可算是「凸顯本質」了。 如前說,名士氣之赤裸化有其深厚之歷史因緣(見上文「自然與名教衝突」之討論)。義 理上言,亦見其要。在自然本真與外在偽飾禮數相對立的政治文化結構中,一切政務學問逐 漸不被信任,以皆難免與外在禮數及政治實踐發生關係故。知識分子之才華便傾向赤裸裸地 表現自身。竹林名士中尚有實學玄思甚精之人(如嵇康、向秀,阮籍也不太差),但自阮籍故 意揚棄學問而立狂言怪行,效尤者眾。發展到後來,名士成了未必真能玄思治學,而只是拋 弄漂亮話頭的人。這是名士風格凸顯之後的流弊,「曠達」本不排斥玄思以至玄論,它勿寧 是玄論智悟而進於生活實踐的一種發展(由思辨而實踐),但玄論如只是一種扯脫了先秦道家 實踐一路而孤離地被遙契的智悟結果,其用以實踐,又那能有效?(如玄論性質上是思辨的 ,則它在實踐上的無效,自是必然。)「曠達」一系在這種無效的徬徨中,唯有死抱著人自 身的自然才性氣性,讓此聰明才情純粹地奔溢放肆,「抵抗」虛無中的壓力。是的,「曠達 」一系,外在/歷史上是對著禮教之趨虛偽和政治壓迫而顯,內在/義理上則是對著實踐無據 無從,虛無感膨脹而生。魏晉玄學三系,有歷史上先後之連貫,亦有義理上之發展關係。 固然,歷史上之先後不必是義理上之先後,義理上也不一定由品鑒審美,開出玄論思辨 再流於任性放達。但在魏晉玄學史上,這種恰好與歷史的配合的義理先後串通,卻構成道家 發展的一個大課題,即:道家智悟之理如何可保與實踐工夫不脫離?魏晉名士在歷史上造成 的悲劇(不治學而放縱自恣,是知識分子人生的悲劇)是否表露了道家知與行之間的某種危機 ?此大問題另文詳述。 <註 釋> 5.這裡認為,「孔老會通」是玄論一系的重要課題,正如「人物品鑒」是名理系,「自然與 名教之衝突」是曠達系的重要課題。(「言意之辨」則是由名理過渡到玄論的重要課題)。王 弼所言「聖人體無,老子是有」及向、郭將儒家禮教德行歸諸「跡」(「本」),冥同所跡與 所以跡,乃由有而無;自無而施教,乃由無而有。這些都有溝通儒道的意義。不過玄論系的 「孔老會通」,大抵都是陽儒陰道,表面上尊崇儒聖,實質卻以道家心性之學代替儒家內聖 功夫。這自有其歷史因緣與義理關係,須另文詳述。 6.有人據袁宏作《名士傳》所列舉之名士,由「正始」始,「中朝」終,而論定名士一格由 魏末開始,而以「名理」系之知識分子,僅屬形名家而未致稱名士。這只是定寬或定緊的分 別。下文以能顯清逸之氣者為名士,則「名理」一系真能品鑒人才,開藝術審美學的人,未 嘗不可見清逸也。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