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靜聽煩囂噪音嗎? 《萬物本原》的時空簡史 岑朗天 「傑作是無名的,只有一般的作品才是人所盡知的,可認識的。」(頁 十七)/「金錢是我們沒有什麼可寫的時候寫出來的東西。」(頁四 十三)/「舞蹈就是永遠不被紀綠下來的呼救。」(頁六十五)…… 這些句子來自又一本雋語集嗎?頁碼的所屬是講幾句漂亮話,然後賺來 名聲的又一個法國才子嗎?你也許認識他——Michael Serres,不 過這不重要,就原諒我多談一次他那傑作《萬物本原》(Genese)( 北京三聯中譯本,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吧。 不能忍受《蘇菲的世界》和《紙牌的秘密》的讀者,可來這裡呼吸新 鮮空氣。當哲學重新和文學結合,「哲化/文而化之」同時就在抒情 閱讀中時,我們找到了真 正還哲學於生活中的可能。被莫衷一是的理論和紛亂符號弄得頭大如 斗的讀者也可來這裡透氣,因為Serres告訴我們,繁多和喧嘩不一定 帶來煩惱和痛苦,相反,它們是存在的基礎,是我們遺忘了的「自己 」。 確然,《萬物本原》是一本故事書,但它同時是一篇哲學散文,處理 一個十分重要的哲學問題﹕「雜多」的位置,連帶著一個古老的形而 上難題﹕「一」與「多」的關係。它說故事,不停在重述一個又一個 西方神話、童話、傳說以至前人的小說情節。它把巴爾扎克中篇小說 《無名的傑作》某一段抽出來大做文章;它講述古羅馬與阿爾巴爭戰 ,賀巴斯如何成為民族英雄又成為羅馬罪人的故事;它重構愛神維納 斯在大海泡沫中誕生的經過,但也不忘講作者自己的故事(流落神秘 海域,卻靠飄來的玻璃瓶造成載他返回法國的筏)。在這些故事中, 他夾雜了說理以及對講述這些故事的不同方式作出批評,又或者說, 作者講故事的方式,便是說理,而在不停 論說的過程中,他不但反思別人如何說同一故事,也同時自我對待, 展示出自己如何說和如此說的極限。 跟不少同代人一樣,Serres也是從法國哲學泰斗笛卡兒的懷疑與「洞 見」出發,卻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笛卡兒透過肯定「我思」而確立主 體,企圖建立絕對知識。可是,Serres指出,雖然我們可以肯定一個 能夠思想又不想(思及)什麼的「純粹思想」,但這純粹的「我思」 恰巧便是不確定性本身!「我思」的「我」,是籠絡地思,不思及什 麼,同時即可思及一切可能對象。箇中如還有肯定,便只能「肯定」 此不肯定性、不確定性。「我」是不確定的可能性。「我」不可能 是現象,但不是因為所有現象都是現於「我」前而有,而是「現象」 一成現象,便是確定的,為「我」認知地確定。當「思想」有思及的對 象時,「我」便與那對象同一,因而也就成為確 定的現象。如果真有超越(或超驗)主體,那麼此主體一定便是不確 定者,但長久以來我們似乎忘記了這,不,也許應說,人們是情願忘 記這。我們排拒不確定的繁多,而誓要以確定的統一去統而馭之。用 Serres的話說,便是「沉迷單元,覺得只有單元才是合理的。我們並 不看重感覺……我們也藐視……作為總體出現的東西(按:指總起來 的繁多或雜多),因為我們覺得這種總體只有在納入單元的情況下, 才有存在物的地位。」(頁二)事實上,文字和語言,也是某種確 定的單元,當哲學跟概念語言結盟而遠離較不確定的詩篇語言時,形 而上學注定要走上僵硬的遺忘之旅。 Serres也是一個科學家,在他的筆下,作為哲學主幹的形而上學,得 以循物理學的盡頭,如其本義(後設物理學)地「湧現」(文學性語 言)出來。那裡,讀者「聽」到chaos(科學概念)、雜多(知識論 概念)和存在基礎(形而上概念)的關聯。當然,這些關聯再不可能 是概念上的連繫。概念只是暫時定住它們的一種方式,Serres的指頭 穿透背後。 於是,我們必須學懂去聽背景音樂,而噪音(noise)正是一切音樂 以至被確認聲響的襯底。作者原本想將《萬物本原》稱為《noise》 。「noise」法語中有「噪音」和「憤怒」兩層意思。中譯者現在以「 喧囂與躁動」去譯這個字,就是要帶出其混亂和危險性。法國「新浪 潮」電影健將利維特(Jacgues Rivette)一九九一年曾經拍了一部 以畫題為名的電影《La Belle Noiseuse》(港譯《不羈的美女》) ,其中「Noiseuse」的字根,便是「noise」。同一個名稱成為《萬 物本原》中的一章(這次中譯作「咄咄逼人的美人兒」),因為被重 述的巴爾扎克畫家故事《無名的傑作》內無名畫家的作品,正是這表 現出繁多雜亂、任何確定形象不在場的「傑作」。看這畫,其實要聽 ,而像暈船(法文也是noise)而有的惡心嘔吐,正好是面對它的 自然反應。 如果你不當《萬物本原》的撰寫只是不停玩文字遊戲,你在書中發現 很多與中國道家哲學相通的地方便毫不足怪。當Serres說「優美什麼 也不是,只不過是放慢一步,讓人先走一步。」(頁六十七)時我們中 國人會會意一笑吧。老、莊儘管無意去把雜多、混亂或chaos放在產生時空的 基要位置,但當我們真的靜下心來,聆聽那像大海躁動的萬物背景雜音 時,竟是出奇的能與莊子所謂「天籟」相接。《齊物論》由「地籟」 (松濤海潮)悟入「天籟」,繁多的噪音在主觀心靈玄照下變成透明 的,無窮可能的無音之音。這是大音希聲,「聲音」根本便即是那主 觀心靈境界。Serres將不定性區分為雜記的(以怒海譬喻)和白色的 (以赤裸的平原譬喻);前者為混亂的相對動態表現,生機勃勃,後 者是混亂的相對靜態表現,是沒有形跡的「舞蹈」,聲音隱退的「噪 音」。老、莊以玄虛道心穿透萬事萬物,成全一切;Serres則以透明 的可能性貫穿事物,譜寫他的「時空簡史」。(轉載自《信報》)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