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論儒家的宗教性成分 方世豪 (按:本文是筆者在本會九八年二月一日與榆林書店合辦的講座「儒家與基督教 比較座談會」的講稿。) 儒家宗教性問題的出現 為甚麼會有儒家與基督教比較的問題出現呢?為甚麼會有儒家是否宗教的 問題出現呢?其實傳統儒家從來就有宗教性,以前的祭祖、敬天等活動都是宗教 活動。傳統中國人從來沒有儒家是否宗教的問題,之所以現在會有這問題的出 現,其原因有二:一、西方宗教的挑戰,二、儒家的哲學化。 西方宗教的挑戰 隨著二十世紀的來臨,西方的科技、制度、思想不斷進入中國文化之中,包 括西方基督教來華的發展,所以中國文化在迎接西方文化的同時,也要面對西方 基督教的挑戰。傳統儒家原是作為中國文化的主要動力,面對挑戰時便會要求更 新自己,保持在文化上的主導地位,因此便要解釋為何儒家沒有基督教那種人格 神的上帝模式出現,也要解釋儒家自己是否也有宗教精神。 儒家的哲學化 儒家由傳統演變至現代新儒家,已是由宗教形態走向哲學形態。新儒家在現 代給人的印象已由傳統的國教、聖學、生命的學問等模式,變為學院哲學模式, 不再使人有宗教的感覺,於是便出現儒家是否宗教的問題。 宗教的作用 首先要說明清楚,這裡所說的宗教,意思可能與一般人理解宗教有所不同, 一般人可能會以基督教模式的一神宗教,或是以民間宗教模式的多神宗教來理解,但 這裡不以這種方式理解,而用牟宗三先生的解釋。牟先生認為宗教的作用有二: 一是作為日常生活的軌道,二是指導精神生活的途徑。所謂作為日常生活的軌 道,即是可以給予日常生活一個規範,一個秩序,例如:基督教的祈禱、禮拜、 婚禮、喪禮等;佛教的戒律和各種儀節;儒教的禮樂、祭禮、五倫等。所謂指導 精神生活的途徑,即是解決人生的終極問題,例如:基督教的耶穌的救贖,佛教 的求解脫,儒教的求成聖成賢。 在一九五八年,唐牟等聯名簽署的文化宣言已明確肯定儒家的宗教性,並且 批評某些西方學者認為儒家缺少宗教精神,只關注現實倫理的看法是錯誤的。唐牟 他們當年正是力圖在東西方宗教中肯定儒家思想,故著力於肯定儒家的宗教性。 為甚麼他們說儒家有宗教性呢?因為儒家不論講哲學,講道德,其實最終都是解 決人終極關懷的問題,安身立命的問題,即是宗教要求解決的問題。這正是中西 哲學的不同。西方哲學與宗教的關係是分離的,哲學可獨立於宗教,就算是神學 那樣有濃厚宗教色彩的哲學部門也是,其重點仍是落在知識上,而非落在宗教處。而 儒家思想中的知識和人生實踐是結合的,不只是知識,也同時是宗教,所以儒家 可以說是哲學、道德、宗教三合為一的。所以西方哲學史中可以不講耶穌,但中 國哲學史中一定要講孔子。闡述儒家的特色,可以用以兩個概念:「即道德即宗 教」、「即哲學即宗教」,即是說同時是道德、同時是哲學、同時是宗教,三者 相即而一。 說中國儒家有宗教性的成分是沒有問題的,但與西方基督教的宗教形態 又很不同,其分別在哪裡呢?現在試以儒家與基督教比較來看看儒家的宗教性成 分是怎樣的。 天道與上帝 在中國儒家思想中並沒有一個類似上帝的人格神觀念,但其實儒家學說中的 天道觀念與上帝是同一層級的存有。牟先生認為無論天道或上帝都是「創造性本 身」,只是沒有把天道人格化而為人格神,如果將天道人格化的話,天道就是上 帝,都是負責創生的存有,都是創造的根源。 天人關係 儒家的天人關係是「性與天道」的關係。如果上帝與人的關係是外在而超越 的話,天道與人的關係就是內在而超越。天道與人的關係具體表現為「天命之謂 性」的形態,天道是一個形而上實體,代表著一個生化原理,或創造原理。所謂 「生生不已」、「生物不測」就是這創生原則的說明。這個生化原理(即天道)下 貫而為人的人性,人性便是天道的具體表現,就是「天命之謂性」了,所以說內 在而超越,即是既是內在於人,而同時是也是一超越的存有。這樣,天道即人道, 天人的界限消除了,這種關係與上帝和人不同,上帝不內在於人,故天人間總有 一不可逾越的界限。此儒家與西方基督教所不同。 以上所說是由天道下貫於人而言,但由下而上,言人上達天道也可。儒家 相信人具有無限潛能(即是人性),只要充分發揮,就可提升人的境界,到達與天 地參的境界,即是所謂聖人境界。聖人境界就是到達與天道相應的境界,聖人一 舉手,一投足,整個生命就是天道流行,整個生命就是成己成物、生生不已的創 生境界,此時即人即天,人天的界限沒有了。 儒家相信「人人皆可為聖人」,便說明天人之間是沒有界限,人人皆可到達 天的境界。但基督教不可以說「人人可成為基督」,只可成為基督徒,這就是天 人的必然界限,與中國儒家的說法很不同了。 仁與愛 牟先生對中國儒家對「仁」的詮釋有二層說法:一是淺講,即視仁為德目之 一,意即愛人;二是深講,即視仁為創造性本身,即最後的創造本體、價值根源。 所謂淺講,仁即是仁義禮智忠孝等德目之一,代表愛人的意思。儒家所講的愛人 是人倫關係中的愛,有差等的愛,先愛自己父母兄弟,而不是其他的人,這是親 親原則,以血緣關係為優先,這是主觀性原則,是具體的,現實的。當以基督教 的博愛觀念與它比較時,發覺博愛是超越人倫的,不限於家中的父母兄弟,只要 你是人都愛,這是客觀性原則,是超越的,普遍的。比較之下,頓覺儒家之仁有 所不及,但牟先生就是想要說明仁有深講的一層,這一層中仁代表創造性本身, 仁是天道實踐,是人人皆有的實踐原則,這種聖人人格的實踐,就是普遍性原則, 人人皆如是,沒有差等的分別,也是超越人倫的。儒家在這層面講仁,這才與基 督教的博愛是同一層次的普遍性的愛。 解決生死問題 宗教很明顯是要求處理生死問題,儒家解決生死問題是以一種精神超越的方 式解決,不是好像基督教那樣,以靈魂不滅的方式解決。基督教肯定人死以後有 另一方式的存在,就是靈魂不滅,救贖是處理罪的問題,靈魂不滅是處理生死問 題。但儒家處理生死問題,是以「渾然與物同體」的境界來突破生死的困惑。以 文天祥的詩說明,「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貫日月」就是與天地萬物同 體的境界,如果能做到仁心照徹整個生命,到達「貫日月」的境界,生死又何須 討論呢。所謂精神超越,即是精神價值超越生死的意思,孔子說殺身死仁,孟子 說捨生取義,就是說仁義的價值高於生死的價值,如能完成仁義的價值,生死又 何須介懷呢。 對儒家解決方式的質疑 這種方式處理生死問題明顯與基督教的方式不同,其困難處在於所言境界太 高,生命的意義太過激烈,不能及於一般廣大民眾,民間宗教的拜神祈福、死後 不滅的信念等似乎更有效、更普及,基督教的形態較接近民間宗教,故一般來說 較容易為人接受。到底儒家這樣處理是否有問題呢?是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 儒家在理想上,人可知天、同天、天人合一、天道性命相貫通,但這只是一 個努力的方向,不是一般人可容易做到。另一方面,這個理想很容易會與現實混 淆,當理論上天道論完全收歸心性論之後,人天的界限消除了,人便往往會把現 實和理想本身混同,把一些現實倫理法規視為天理,由此而限制了人的自由發 展,發展成為禮教吃人的封建模式,完全失去了原初的理想性。這樣的情況是否 理論上出現問題呢?抑或是儒家的方向性不真確呢? 文化問題的重視程度 當代新儒家主要關注的問題有二:一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問題,即是安身立命 的問題;一是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問題,即是文化問題。當代新儒家大師唐、 牟、徐諸位先生不斷為中國的現代化問題而努力,希望在理論上為中國現代化打 開一條出路,又為傳統中國文化不斷作出新的詮釋,望中國文化可開出新的文化 力量。儒家對中國文化的歷史承擔是相當重視的,儒家必定會教你如何當一個中 國人,就算是講天道似乎也一定落實在中國人身上才可。反觀基督教則不會教你 如何做一個美國人,它的重點始終在於個人的生命,終極關懷的解決,而不在西 方文化的延續。故基督教較重視普遍性的問題,而儒家較重視特殊性的文化問 題。到底人生問題與文化問題中間的關係應是如何呢?筆者也沒有一個完整的觀 念,故未能作出比較。 其實關於儒家與基督教的比較,還有很多其他值得一比的課題,也有很多很 重要而且非常分歧的觀念,但本文重點在說出儒家的宗教成分,故其他課題未能 一一述及。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