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後九七無題之鄉 冒險家之心靈家鄉(上) 岑朗天 上期討論了「浪人」之「遊」,今期續論「冒險家」之「遊」。 所謂「冒險家」,只是一個通稱,並不特指西方十五、六世紀活躍於 尋找新航路、新大陸的那一批人。事實上,我們經常在歷史的不同時 刻、不同地域找到類似以至完全相同的稱謂,如三十年代上海被「譽 」為冒險家樂園,其中恐有不少敢稱為冒險家的。又如世紀初在非洲 或南美洲尋找寶藏以至販賣人口的白人,他們有時也被稱為冒險家。 某一種人,懷有某一種特性,吸引我們把稱號加諸其上。那麼,這種 特性是甚麼呢?這種特性的決定力量可以去到哪裡? 也許,我們首先會說:冒險家喜歡探險。當我初接觸哲學時,便 聽見以下一種講法:西方哲學源於驚奇,東方哲學源於反省。前者是 外向的,尋找和積極的;後者是內向的,呈現和消極的。通常這種說 法的參考意義大於說理。它提供洞見,卻遠非真理。無論如何「驚奇 」或者「好奇」事實上正是人處於思考臨界點的一種常有狀況。冒險 家的探險,似乎也是驚奇的後果。驚奇是一種動力,驅策人去探險, 而探險亦非盲打瞎撞的四處碰壁;冒險家同時是思想家。他/她不得 不思考,以應付面前潛在的危險,他/她甚至要建立一些觀念,一套 想法,去安置即將到來的「危險」。 這裡,必須用引號「危險」兩字括著,因為起作用的「危險」通 常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歷險探奇的最大樂趣永遠在期許下一步不 可知的變化,而非當下親身的體驗。冒險家踏出一步,如履薄冰。他 /她的目光射向未來。「危險」從未具體過。我們甚至有權懷疑,具 體化了的危險已是我們處理/面對/克服的事態,我們急於應付,而無 法再確認其「危險性」。「危險」,從來就是抽象的、潛在的。它還 未傷害我們,所以才成其為「危險」。 是以,說冒險家最擅於脫離現實也未嘗不可。「危險」嚇退常人 ,嚇不退冒險家。他/她反而愛這種驚慄,從中抽出一些快感。「危 險」不是現實的事物,因驚慄而生刺激、快感也違反生物本能需要。 冒險家在心靈層次上有意無意地抽足離開凡人的現實,他/她要迎接/ 創造一種特別的現實,後者浮在一般的現實之上,有別於一般現實, 並且在冒險家心中替代它。有人稱這種新的「現實」(以脫離現實為 現實)為異──Strangeness,即另一些人叫作「陌生感」的提供者。 數年前,德國學者顧彬(Wolfgang Kubin)到北京大學講演,系統 地引出「異」的討論。「異」,德文的Fremde,通常用來表示自己不 了解的一切,與「異」相對的就是自己(所以也有人把它譯作「 otherness」。 另外,「異」也表示用自己的價值標準去衡量自己所不了解的事 物(包括人、事、點等),我們面對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我們去到某 一個國度,有時會覺得不熟悉,不了解的東西橫在跟前,我們可能會 感到十分陌生。一些自己從未認識的事物,只是「異」的第一重意義 ,只有在我們企圖與之發生關係,以一己之熟知加諸其上,轉化、詮 釋、解讀之下,它們才成為第二重的「異」。我們難免設想,正正是 驚奇驅策/促成「異」由第一重過程到第二重,而第二重的「異」暗 示「危險」,呼喚冒險家思想,同時享受驚慄。 在不少旅行學的著作中,作者都提醒「旅行」不一定要到外國去 ──就算在本地,只要將之「陌生化」,以一種疏離的態度,重新發 掘/現其中的新事物,讀者就已保有「旅人」的身份。在這個意義下 ,冒險家通常都是一個旅人(traveller),旅人也是發現「異」的專 家。只不過他/她不一定像冒險家那樣,視「異」為自我實現的 precursor。 不錯,冒險家大多視到他鄉去為實現自我/發現自我的行動。他 鄉的「異」,形成了一個相對於「我」,又有助於「我」重新呈現/ 表現的客體。在相對於我的「他者」這層意義上,冒險家可以輕視他 鄉的事物,覺得它們比不上自己熟悉的一切。但這種排斥不是要自絕 ,而是要讓主體透過排拒他者來顯托自己、肯定自己。可是,由於「 異」同時是自己缺乏的事物,冒險家也可能設想「自我」一些失落了 (理想上要有而現在沒有的東西通常以「失落」的面貌出現)的部分反 可在他鄉尋回。在中外不少遊記之中,讀者不難發現一些外地異邦寄 託了作者烏托邦式的理想。那不只限於中國老話「禮失求諸野」,而 是在現實亂世之外存在著一個桃花源,一個保留了美好事物的「場所 」。顧彬指出,德國文學的情況更可能與工業社會和帝國主義的發展 有關。工業發展污染環境,帶來好些社會問題,不利自我發揮,知識 分子寄望到處有一個不受「污染」的處女地,有人們可以重新順利實 現自我(也即體現自由)的機會。這種寄望訴諸行動,就是帝國主義的 先驅。 他鄉異邦的「異」令文明的冒險家把「野蠻」的概念歸諸其上。 (「野蠻」暗示「待開發」,「異」暗示「被同化」)可是,冒險家對 待「野蠻」、「異」的態度是曖昧的。他/她可以輕視/批判它們,要 把它們引入「正途」,他/她也可以歌頌它們,視之為理想之化身。 而這兩種態度並不矛盾互斥,相反,卻往往同時並存。冒險家游走其 間,表現出其獨特的「遊」之形態。(待續)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