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後九七無題之鄉 從一次「存在喟歎」論佛莊人生態度之迴異 岑朗天 佛家和道家之比較,坊間論述在所多有,但得其當者不多。歷史 上,佛學於魏晉年間傳入中國,學人以類似道家的理念對翻,提供吸 納理解之方便,稱為「格義」,宋明大儒振興理學,所闢者,佛老並 稱。佛道兩家,就對知識的看法、實踐方法各方面,都確有極為相似 的地方,要分辨兩者的異同,存在一定的困難。 《莊子•齊物論》有如下一段話: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進如馳,而莫 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 ,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 乎?……」 這段話,上接「若有真宰」的推斷,下開「隨其成心而歸之」的 糾正。一般可視之為莊子開展道家心性論的轉接喟歎語,不太重要。 類似對人生處境的感歎,古今中外彼彼皆是,若果抽掉了脈絡, 譯成白話,放在基督教團契聚會中由牧師提問,也許可以是「信耶穌 得救」的前言。 然而,正好是這種各家相通的,對人生存在景況的感歎,提供了 本文分析的起點。理性對終極關懷的訴求,碰撞、落實了若干定點。 這些定點提供了生活的方向、給予安頓生命的可能。定點與定點之間 有時可以對話,有時不可以。落在不同定點,依於不同定點的人,面 對類似的生活處境,可以作出完全不同的反應,而仍各據其理,各有 其當。故此,與其從定點由上而下地環視俗情世間,各有貞定時,比 較各定點之異同得失,有時真不如由下而上,就著定點未確立、未顥 出時的共通感喟處境立言適當。 生命逐外物而莫能止,注定無功而缺乏方向不死亦無益。好一句 「其形化,其心與之然」,於佛家言,正是「無常」之體認。 人生無常,以至自我亦無常。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所以要求究 竟涅槃。解脫在於驅除無常帶來的煩惱。 佛家如此看,《莊子》卻未必如此。 《莊子•大宗師》有另外一段: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 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 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 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 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 極者,命也夫!」 子桑窮甚,但找不到是甚麼令他至於此地的原因。因因相待,天 地父母,都沒有要他受苦的理由,依佛家看,其苦正好來自「無明」 。可是《莊子》筆下的子桑,卻歸之曰「命」。 何謂「命」?《莊子•人間世》有這樣的論述: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可解 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陸長庚注:「自其性分之固有者而言,曰命。」性分之固有,依 儒家看,則是先驗的性質分位,所謂「天命之謂性」也。「維天之命 ,於穆不已」,天命生生不息,人也當應接天命,自強不已。 然而,這只是命的積極義,但「命」有時(甚至往往)是以消極的 情況加臨人身,這時,便是《孟子》須修德以俟之的「命」,是孔子 對閔子騫「斯人也有斯疾也」的喟歎對象。德福未必一致,有德者秉 乎積極的的天命,但卻可能受困於個人際遇、社會氣候,這時,「命 」便由積極的推動力,一變而為消極的限制。不過,《莊子》的「命 」,無論積極消極,通通成了「大戒」。 仁義內在,儒家看來是積極的道德推動力,《莊子》看來仍是「 大戒」或桎梏,是限制實踐主體自由的障礙。儒家者流,以孔子為代 表,在《莊子》之中,是「天之戮民」,是「天刑者」。一句話,先 驗的份位驅使實踐主體不得不從事孝親愛人,但這「不得不如此」, 正是主體不可逍遙自在的因由。 子桑口中的「命」,不是仁心,而是際遇運命。但《莊子》的命 ,不像儒家有順天理與限天理之分,通通是人生的制約。 子桑將自己不堪的景況,歸之於「命」,不歸之於「無明」,因 為《莊子》要藉子桑故事說明的道理和解放之途,跟佛家實在大相徑 庭。 人生是苦,故解救之道在去苦消業,求一空靈安寧之心境、生活 。人生有「命」,故解救之途反在超越「命限」,體現自由自在。 佛家斷煩惱,行六波羅密(度、修行法門),其中之禪定,跟《莊 子》中所謂隱几、心齋、坐忘,極為相似。 其中論「坐忘」之章節,正好排在「子桑」故事之先。顏回與孔 子論學,表示自己有所進益,孔子追問,顏回先言「忘仁義」,孔子 曰之「可矣,猶未也」,顏回繼之以「忘禮樂」,孔子的回仍是那一 句:「可矣,猶未也」,到顏回講至「坐忘」,孔子才蹴然反問,許 之為「賢」。這是陽儒陰道,借儒家人物講道家道理。 成玄英解「坐忘」:「外則離析於形體,一一虛假,此解墮肢體 也。內則除去心識,悗然無知,此解黜聰明也。既而枯木死灰,冥同 大道,如此之益,謂之坐忘也。」 成玄英以「以佛注莊」稱著,這裡明顯是以佛家靜坐禪定的境界 去理解「坐忘」。然則《莊子》彰顯的道家坐功,果真如此? 《莊子•人間世》講述顏回要到衛國說服衛君行仁政。孔子問他 準備用怎樣的方法,以怎樣的態度前往?顏回先回以「端而虛,勉而 一」,以謙和親近,徐圖後舉。孔子搖頭。顏子再以「內直外曲,成 而上比」,以天、人、古三方面支持己論。孔子仍搖頭,顏子無以對 。孔子乃著其齋戒沐浴,才傳授心法。顏回初以為是祭祀之齋,經夫 子指正,方知是講心齋。 《莊子》借仲尼之口講心齋:「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 ,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 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心齋」全在一虛字,這「虛」,是《老子》所謂「道沖而用之 ,或不盈」的境界。聽之以耳,以一般的聽,所聽者受器官的限制, 用心聽上一層,用氣聽更上一層。用心,還有符合不符合的問題。用 氣,則是跟對象齊一。對象不外是氣化,用氣即是同氣,共呼吸,互 滲透。虛而待物,便無所謂物我,「虛」便是放開心懷識限,讓物進 來,容納對象,讓對象跟主體為一。這種「虛」,和「端而虛」的「 虛」不同,後者只是虛心謙遜,是特定的德行和態度。這種「虛」則 是包容天下,與物同化的胸懷。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