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零字頭分裂 村上春樹的兩重世界 朗 天 (一)兩重想像 村上春樹的文學經常出現兩重世界的想像。最明白的揭示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 境》,書名已說明兩個世界的畫分。敘事也平行進行。 主角一方面是「組織」屬下的計算士,受命進行洗資料的工作(冷酷異境),另 一方面主角又是一個被禁錮在「街」上,只能每天在圖書館讀夢的存在者(世界 末日);兩個世界有著符號的對應(如獨角獸頭骨),但又彼此不相涉--直至 最後,讀者才察覺讀夢的世界可能便是對應計算士最終腦死亡的境況,不過時間 上是前、是後、還是同時,已經不再重要了。 兩重世界各別的內容以至兩者的關係,都不及其結構來得重要。 村上的兩重世界的結構可以仔細分為: (1) 虛構vs現實 (2) 這邊vs那邊 虛構vs現實是任何小說的先驗結構。小說(fiction)本身便是虛構。小說敘事 便是營構一個虛構的空間,一個有虛構情節發生的空間。虛構不是現實,但並非 不真實,虛構的世界往往比現實世界表現出更大的真實價值。   村上春樹自己說過,他的寫作是在描畫一種沒有用途的風景。沒有用,但寫 出來之後,自己或其他讀者看了,可以引發相通的風景,而這新的風景,可能便 構成了新的,屬於虛構卻真實的世界。 很多讀者看村上的作品時,每每是被小說中的某一兩個場面吸引住,對小說整體 情節的感覺也經常被這些主導場面所帶動;這種建構真實經驗的方法,和靠小說 情節,營構一個可比擬現實的敘事空間,然後以敘事協助讀者投入的手法不同, 但跟現代城市人日常處理自己內心空間的情況很相似,所以不少人看得特別有親 切感。 而村上事實上也往往因應構思了特定場面,以這些場面發展成短篇小說,隔一段 時間,再把短篇發展成長篇。 我們不會對村上很多長篇作品均脫胎自較早前的短篇小說感到奇怪。像《挪威的 森林》來自《螢火蟲》;三卷《發條鳥年代記》來自《發條鳥和星期二的女人們 》等。 就這邊vs那邊這一組結構而言,虛構和現實都是這一邊的;在村上作品中,主角 到了某一個骨節眼,往往靠死抱住現實不被那邊的力量帶走,而不住虛構,其實 也正好是對抗那邊吸力,盡量讓自己留在這一邊的嘗試。 村上的主角,幾乎每一個都是站在這一邊和那一邊的邊沿,面對不可知的吸力, 虛無失落不住侵襲,而主角也幾乎無一例外隨著這些生活感覺探究那一邊,因而 有了村上小說的各種情節。 留在這一邊的意思不是排拒那一邊;那邊基本上是不容排拒,排拒不了的,留在 這一邊每每是一個過程,讓生活中不可知的東西,慢慢成形的虛無朗現,讓主體 能明明白白地去面對來自那邊的侵擾。 不可知的東西往往以黑暗的樣式呈現,為了和沒有光的狀況區別開,我慣以暗黑 命名這種引誘人們上前探究的東西。它是東西,也是氣氛。氣氛中有點甚麼,使 人覺得值得找出答案,有時甚至不得不去找出答案。   它是「那個」。 (二)「那邊」就是內邊 那邊的問題在「那個」。 「那個」又是甚麼東西呢? 關於「那個」,似乎不只是文學世界的隱喻;在《邊境.近境》一書中,村上透 過「諾門罕之鐵的墓場」的遊記書寫,清楚交代了對所謂「那個」的親身體會:   當時,村上是在寫完《發條鳥年代記》後,由於書中好一大段側寫了日俄戰 爭中諾門罕之役,於是應邀到諾門罕作實地考察,順便出影集和遊記;途中他目 睹了作嚮導的蒙古軍人殺狼的殘酷過程。回到旅館,當晚便發生了事:   「半夜裡我醒來時,那個正強烈地搖動著世界。整個房間簡直像被放進搖拌 器裡使勁猛搖似地上下巨大地振動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裡,所有東西都發 出了卡達卡達的聲音。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呢?到底甚麼事在進行著呢?我雖然搞 不清楚,但總之從床上跳了起來,想打開電燈。但由於激烈振動的關係,甚至無 法從床上站起來。而且我也想不起電燈大約在哪裡了。我站不穩跌倒下來,然後 抓住床框才好不容易又站起來。我想一定是大地震來了。總是我必須趕快走出這 裡才行--我不清楚到底花了多少時間。不過我總算拚著命跋涉到門口,伸手摸 索到牆上的電燈開關把那打開。而在那一瞬間,震動卻突然停了。燈亮起來,黑 暗消失之後,一瞬間房間恢復靜悄悄的。簡直像騙人似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任 何東西都沒搖動,時鐘的針指著凌晨兩點半整。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不過我後來恍然大悟。搖動的不是房間,不是世界,而是我自己。一旦知道這 個之後,我全身凍到骨髓裡去。我無法適度掌握在自己的手和腳的感覺之下,一 直站定在那裡不動。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如此深刻強烈而沒道理的恐怖感覺,也 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的黑暗。... 「但那到底是甚麼呢?我到現在還無法理解。雖然我試著想了許多,卻想不到關 於那事的適當說明。當時我感到的恐怖的質,不可能以言語傳達給別人;那就像 從道路正中央洞開的洞穴,從遙遠世界的深淵裡探望窺伺一樣恐怖--至少對我 來說。   「不過隨著時間的經過,我開始有一點這樣想起來。也就是那--那震動或 黑暗或恐怖或氣息,或許不是突然從外部來的東西,而是我這個人本來就存在的 東西。只是那甚麼抓住了類似契機般的東西,把我身上我心中所有的『那個』強 烈地撬開了而已吧?」(頁169-172) (三)那邊也就是下邊   那邊不在哪裡,那邊就在我們內心深處;那邊也是地下世界,而且是人內心 意識的地下世界。 村上曾在作品中杜撰了「黑鬼」這一個稱謂,他們是屬於地下世界的。在《世界 末日與冷酷異境》中,黑鬼被描述為生息於東京地下黑暗裡的生物,他們沒有眼 睛,啃食腐肉,主角一度在地下世界被這些黑鬼追蹤,好不容易才逃脫出來。( 頁513-545) 在《發條鳥年代記》中,他們也出現在井底異象中「那邊」的世界。──他們不 是以黑鬼之名(第三部頁468),但是主角在黑暗中被不知名存在物追捕的場面 ,根本是和《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地下逃亡是同構的。   在《地下鐵事件》中,村上這樣解釋黑鬼的設計: 「當我聽到地下鐵沙林事件的消息事,不由得想起這黑鬼的事...我並不是單純 地說奧姆真理教團是我心愛手工藝品式的那惡黑鬼群。我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 境》中,藉著描寫黑鬼,以小說方式想要表現的,我想可能是存在我們內心的根 本性恐怖的一種形式吧。我們意識的地下,或許以集團記憶象徵地記憶著也不一 定的,純粹危險的一些東西的形影。而且潛藏在那黑暗深處那些歪斜扭曲的東西 ,透過那形影的短暫具現,可能波及生身的我們的意識波動。」(頁580) 如果說村上對「那邊」曾保留了一種曖昧性,那麼在《地下鐵事件》中,他終於 清楚表明了態度: 「...無論怎麼樣都不可以任他們解放,也不可以目視那形影。我們不管怎麼樣 都要避開黑鬼們,一定要在日光下生存下去。地下舒服的黑暗有時安慰著我們的 心,溫柔地讓我們療傷。到這裡還好,我們也需要這個。但絕對不可再往前去。 不可以撬開最深處上了鎖的那扇門。」(頁581) 《發條鳥年代記》中,男主角便是進入黑暗的地底(井底),回顧以往,理出頭 緒,最終救出失蹤的妻子久美子的。但男主角和久美子哥哥綿谷昇的分別,不正 是他沒有再進一步,撬開最後那堵暗黑之門嗎?   在井底穿過牆壁,進入「那邊」救妻的過程中,黑鬼的出現不是偶然的。地 底意象的雙重性正在於此。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