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www.arts.cuhk.edu.hk/~hkshp 零字頭分裂 有入口,便有出口 朗 天   村上春樹名作<一九七三的彈珠玩具>中,主人公之一的「老鼠」,到故事 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在酒吧對來自中國的酒保傑說,他要離開這地方了。   「你說離開... 要去哪裡呢?」   「沒有特定的目標,想到沒去過的地方,最好是不太大的地方。... 我想了 許多,也想過到哪裡去結果都一樣啊。不過我還是要走。即使一樣也好。」(頁 153-154)   老鼠說著這些話之前,剛無可無不可地結束了和一個女人不怎樣有結果的交 往。他離開了酒吧,打開日本全國地圖。一頁一頁翻著,然後發出聲音唸著幾個 小地方的名字。忽然,睡意來襲,以前來消除一切的姿態降臨。老鼠在想,只要 睡著多好,那樣便不需要向誰說明甚麼了,進入夢的海洋,寧靜平和,再也不用 想甚麼了,再也不用想甚麼了...  這裡要強調的不止於老鼠要做一個浪人,不止於老鼠在面對不可排解的孤清 和失落之際選擇了離開,然後朝沒有特定目標的地方進發。事實上,即使他還未 出發,他早已是一個非常漂準的浪人,他面對虛無的方式是時而昏沉,時而清明 的浪人形態,腳沒有起步,寸心早已流放於外,令他經常在不穩定和起伏中出入 酒吧和跟女人幽會的地方。   重複一次:老鼠的浪蕩,不是面向出口的行動企圖,而是:徘徊在入口與出 口之間的表現;最後有沒有出口,保證不了,也管不了那麼多。   請注意:老鼠最後渴望好好睡一睡,真是還未開始流浪便已倦了。這是心倦 ,渴望進入如夢一樣的境地,不用再思想。就像<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結局 一樣,主角將透過深深的睡眠告別這個世界;浪遊是由這邊跨到「那邊」的遊歷 。   後來在<尋羊的冒險>中,老鼠化身為羊男,他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真 的去了「那邊」,而且和「那個」糾纏著,情願死也不讓「那」頭羊利用他把世 界變成完全無政府主義的王國。  這算不算老鼠的出口呢?他能保證這便是出口嗎?老鼠自覺的問題是一己的 懦弱,一切的失落和異變從那裡開始。「懦弱是一種在人體內逐漸腐爛的東西, 就像壞疽一樣。我從十多歲起便感覺到了,所以我經常煩躁。」(下冊,頁19 0)懦弱是他的入口,從中他接觸到虛無,接觸到自己心靈的陰暗面,並差點為 其吞噬,差點一去不返。   老鼠在<尋羊的冒險>的做法,有點像儒家的殺身成仁。<一九七三的彈珠 玩具>內的他還是浪人,下一本書他便差不多成了聖人了(至少是英雄吧)。對 他的事,作者似乎也有點心焦吧。浪人的出路不算是完全的出路,不!浪人不是 出口,浪人式的遊歷,其浪蕩只不過是出口和入口之間的徘徊而已。我們不是這 樣說嗎?難道村上春樹真的如此急於為他的角色找一個出口嗎?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心急是沒有用的。小說家和哲學家其中一項最大的不同 ,是往往寧忠於生活的實感,即使那有悖於理想的渴求;並且較易以實感來修正 相關的理念。浪人始終是浪人,不能那麼快便成了聖人的。     老鼠到最後還是消失了。儘管不是毫無意義的消失,儘管表面上他防止了悲 劇的進一步擴大,但對於男主角來說,他的好友依然是消失了,事情令他無法不 在河邊痛哭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站起來,拍掉附在褲子上的沙粒,卻不知道要 往哪裡去。當他邁開步,背後傳來了輕輕的波浪聲。<尋羊的冒險>的敘事也在 這裡結束。   浪人形態。也是村上小說的典型懸空式結局。懸空,在於意義和感覺的延擱 ,將盡未盡,也有利於心靈之旅感覺的拉長。   當然,普遍滲透在村上作品的那股懶味,那股被動的尋找態度,和浪人形態 的無形聯繫,似乎都不是偶然的。   對於老鼠對夢鄉的渴求,是昏沉的浪人或浪人昏沉時的表現常態,我們願意 的話,甚至可以從中整理出一套哲學。   <人造衛星情人>裡的小蓳愛上了漂亮而高貴的女子妙妙之後,居然喪失了 寫作的能力。在反思這件事時,她終於確認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透過書寫進行思考 ,分辨自己究竟知道甚麼,不知道甚麼。可是,自從遇上了所愛,為了陪伴妙妙 ,她需要變得非常輕便,思考居然成了包袱。   生命或愛情有不可承受之輕?似乎不止這樣簡單。   村上春樹透過小蓳寫下了一段非常精采的文字。我們可理把它理解為村上的 創作(同時是思考觀),也可以視之為一堆認識論句子:   「想想看,自己所知道(以為知道)的事情,也暫當作不知道的事,試著化 為文章的形式看看--這是我對寫文章的第一條規則。”啊,這個我知道,不必 花工夫特別去寫。”一這樣開始想時,就完了。我也許到不了任何地方。.. 我們 以為充分深知的事情背後,卻隱藏著同樣多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所謂理解,通常 不會超過誤解的總體。...   「在我們的世界裡,知道的事和不知道的事,其實就像暹羅雙胞胎那樣宿命 性地難以分開,渾沌地存在著。... 到底有誰,能分辨海和海所反映的東西的界 線呢?或者能夠分辨下雨和寂寞的分別呢?   「就這樣,我乾脆地放棄分辨知與不知。這是我的出發點。... 我把主題和 文體,主體和客體,原因和結果,我和我的手關節,一切都當作不可能分辨的東 西來認定。各種粉撒滿了廚房一地。鹽巴胡椒麵粉生粉,全混在一起了。...   「我們身上難以避免地同居著知道(以為知道)和不知道。而且很多人在這 兩者之間方便地立起屏風活下去。因為這樣既輕鬆又方便。可是我卻很乾脆地把 這屏風拆掉。因為我沒辦法不這樣。因為我實在很討厭屏風這東西。...   「不過假如我再用一次暹羅雙胞胎的例子的話,她們不是經常都相處很好的 。並不是經常都努力了解對方的。反而是相反的情況比較多。右手不知道左手要 做甚麼,左手不知道右手要做甚麼。因此我們感到混亂迷失,而且衝撞上甚麼東 西。呯!...   「... 當人們想讓知道(以為知道)的事情和不知道的事情和睦相處時,需 要有相當巧妙的對策。所謂這對策... 就是思考。換句話說,要事先把自己緊緊 聯繫固定在某個地方。要不然,我們肯定衝進那活該受罰的”衝突跑道”去。... 那麼,如果既不認真思考,... 又想免於衝突... 人應該怎麼辦才好呢?很難 嗎?不不,純粹從理論上來說,很簡單。... 只要做夢。繼續做夢。進入夢的世 界,從此不再出來。永遠活在那裡。在夢中,你不必分辨事情,完全不必。因為 那裡本來就沒有所謂分界線這東西存在。所以在夢中幾乎不會發生衝突,假定發 生了也不會痛。但現實卻不一樣。現實會咬人。」(頁244-248)   這裡,村上春樹具體地提出思考(不是邏輯思考,而是通過說故事和文學寫 作的思考)是令人生活平衡的過程。久缺這均衡,象會消失,貓和妻子會失蹤, 電視國民會來找你!但人來到一個境況--對小蓳來說,便是愛上了一個輕得像 紗的女子(後來揭曉妙妙已死掉了一半,但也許是這瀕臨完全失落的氣質深深吸 引全她吧),她不再能思考了,而她也自願如此。停止思考,而又不想失衡迷亂 ,方法便是:   進入夢裡,永遠不再出來。   這正好也是老鼠出遊前的希望。德國電影導演溫韋達斯<德洲.巴黎>之外 另一部作品<明日世界終結時(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描述了一名 科學家發現明了讀夢器,清醒的人可用之看到自己的夢境,結果讀夢的人統統陶 醉於夢鄉,自我封閉,雖醒猶睡。在夢中,他們彷彿找回以往失落了的記憶、情 懷、感覺,他們彷彿回復完整。可是,對於他們的親人愛人來說,他們反而是更 加失落了,他們和死者,或者因美好事物完全由這邊過度到「那邊」而變得徹底 空白的人,沒有太大的分別。發夢不要緊啊,可能還可惜用<睡>的理論,把它 視為均衡身心的路途。可是,如果一去不返,不再重回現實,他們也不過是連自 己也進入,並且停留在「那邊」而已。 在出口和入口之間徘徊,反而找到新的入口,而且是不會再出來的入口。追 尋失落物,但最後連自己也成為失落物。   浪人之昏沉,令人看著皺眉看著悲哀多於覺得他們尋獲出路,作者在夢的美 麗和現實的殘酷之間,似乎選擇了後者,安排小蓳企圖留在「那邊」之後,決定 還是回來(雖然沒有交代箇中的心理變化),便是一個鮮明例子。有關村上春樹 小說主人翁三種出口的說法,是以這個閱讀結果作為基礎提出的。   「有入口就有出口。大部份的東西都是生來如此的。郵政信箱、電動吸塵器 、動物園、醬油壼。當然也有不是這樣的」(<一九七三的彈珠玩具>頁19) 。例如夢鄉。 後記:關於村上春樹的討論,我會收在新作<虛無之後>的第四和第五章之中, 本文是第四章的第一節,有興趣的讀者可到學會網頁一睹全文。該書會在二零零 一年六月出版印刷版,而本欄也正式宣布結束。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