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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體、道德與宇宙
胡偉潮

1
　　開創近代西方哲學傳統的笛卡兒，在人類諸多的意識活動中，獨注目於懷疑一項，因此
迫出「我思故我在」的基本命題，首次自覺到「認知自體」的存在，西方哲學自此亦趨向知
識論的建構工作上。

　　另一方面，中國人自鴻濛以來即專注於價值意識上，自然早已自覺「價值主體」的存在
，逾二千年前孔子點出「仁」，便是對價值主體（中的道德意識）的體認。

　　道德價值主體以主宰活動、發出活動為本[1]，自必與其活動的場所，即宇宙或天地萬
物，有緊切的關係，相反，認知主體只能以抽離的態度觀物（愈抽離才愈客觀，愈客觀才足
以成就知識），與宇宙的關係是疏離的[2]。

　　但是，道德主體與天地萬物的關係，又是一種甚麼的關係呢？而沒有純客觀的抽離角度
以觀宇宙，所看到的宇宙，又是甚麼樣的宇宙呢？

　　可以說，人以其為一價值主體的身份看，宇宙就是一創生萬事萬物的不息之流，而基於
道德主體以活動為本，可見人的本質亦在於創生不息上，因此，在本質上天人本無異，人可
謂與天地參（齊）矣。這就是從道德主體的角度上可以看出的宇宙真諦了。

2
　　此話何解？以下先釋何謂創生。

　　這可由常識中對宇宙的觀念加以切入。一般而言，我們認為萬事萬物都是在因果相生的
系列中發生各種變化，以成一不息變化之流。不過，果由因所「生」，但此因亦可能生自彼
因，則此因非真能「生」果，實由彼因間接所「生」。總之，只有不由他因所生的自因，才
真算才可「生」物。

　　宇宙之創生不息，就是說宇宙的變化並非只是悠久以前的舊因所種下，也就是說，其變
化不是早已注定的，總有些新的、晚出的因素提供新的刺激，致它有新的變化，此變化非只
是因循的、機械的運動而已。

3
　　但我們如何知道，萬事萬物不是在悠遠以來就被注定，宇宙不是上帝吹一口氣（是第一
因亦是唯一自因）而運作至今的一幅大機器？

　　可以知道的。人作為價值主體作出活動，便證明了宇宙不是一幅機器。人具自由意志，
其自決自定的行為是一自因，不待他因而成，因此能為宇宙注入新因，而參與宇宙的創生過
程。（當然，具意志之自由不代表行為不須受限制，不受因果律或大自然的定律所限，譬如
人雖欲飛天而不可。意志自由只表做與不做（發出新因）由人所自定而矣。）

　　人在宇宙中不斷作出決擇，自定其生命路向，不斷為宇宙注入新因，便可見得宇宙之創
生無息（不斷有新因注入）。人以其能「贊（助）天地之化育（產生新事物）」，故能「與
天地參（並立）」。

　　因此，人的創生活動可說「肯認」了宇宙創生的真實性。也就是說，因為人「自知」本
身確在做決擇，為宇宙的變化注入新因，因此才「確知」宇宙真的發生了新的變化（至少有
一個或多個新變化是由自己所成的），而非一組機械運動。以這能「自知」而言，所以能說
「確知」。

　　4

　　這種對宇宙創生無息之確認只能由人來做，因為萬物中唯人具有自由意志而已，其他物
種只按本能辦事，本能慾望是無可選擇的，故無自由意志，其活動便只是機械性而非創生性
的[3]。

　　能自決自主是難能可貴的，萬物中獨人能自主，再者，人的活動中，亦不是均具創生性
的，即不是均發自自由意志的。發自本能的活動便只是機械性的，與其他禽獸的活動無別。

　　人為滿足慾望而作的活動乃發自本能，至少是源自本能。雖然，歷數千年的文明發展後
，這種活動已發展得非常精緻，產生了諸多中間工具，每層工具均有特定的功用，最後才達
到慾望的滿足，但以這些活動最終目的仍只為滿足慾望而言，便仍不算具創生性的（源出自
由意志）[4]。即使所追求的目標看似高級，如學問或和平，均不一定是具創生性的活動，
而要視乎行事者一心是否僅以遂慾為目的了。

5
　　道德活動，為善去惡的行為，是出於自由意志的[5]。而不道德、或非道德之行為，則
非出於自由意志，因為它們均源自慾望的驅使，人受慾望所蒙敝時（人心被慾望所主導），
便會行惡，或作出與善惡無干之事。

　　雖然道德活動以外的其他活動，亦可以是發自由主體，但卻不一定能為宇宙注入新因，
因為有些活動雖是自主，卻是靜歛的，不對世界構成影響的。主體純對自己心靈的修練，以
覺悟及維持意志之自由，其活動可以是（心靈上的）出世離俗，可以是以超離心態觀物，而
不干預世界的運作，沒為它注入新因。

　　相反，道德心則必以影響世界、注入新因為其鵠的。原因是，道德的內涵不單在成就自
己，亦在成就他人，甚至成就萬物，這是中外對道德內容的共同認識。

　　由於道德心要化育世界或渡化眾生，而世間未成就、未渡的眾生無窮無盡，故道德行為
亦須不可斷絕地進行。

　　我們說，人能自決而「自知」新因之發生，而能「斷言」宇宙已為新因所注。但人若只
能偶然自主，多半則沉於本能中，則雖能「推斷」仍有他人在奮發新新中推動宇宙的創生，
但這只是猜想，並非可透過親自證實而確知如此。人必須愈多地自決革新，不斷為宇宙添新
元素，才愈能親歷宇宙之日新又新，證知宇宙的真義（創生性）。

　　道德心正為人提供不斷革新的動力，如上所說，成德之行乃不可斷絕的。

　　同時，化育或渡化，乃求點明他人，求其覺醒，此即求眾生能以自由意志自作主宰，不
再沉緬於無自主性的慾望中。多一人覺醒，則多一人為宇宙注入新因，更添宇宙創生的新力
，開發它遭埋沒了的奧義。

　　由此可知，透過道德心靈，人乃可保日新又新，並得以透過行善立德以知天，或確認宇
宙的本性（創生性）。難怪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善）性也，知性則知天矣。」

6
　　這種以（道德）價值主體的活動以得知的宇宙真相，已如上述，就其可知的一面，這種
「知」是確然無誤的。最後，我們要指出宇宙不可知的一面。

　　首先，除創生性以外，如果宇宙尚具其他本性的話，則此本性亦不可為人所知，亦與人
無干。因這些其他本性，只是人類玄想的成果，無「自知」「親歷」而證，而不可確信。譬
如宇宙只有一個還是多個，宇宙有起源還是沒有，其有盡頭乎，無盡頭乎？凡此均為不可知
者。

　　至於創生性本身的內容，亦非盡可為人所知。我們透過自己發出新因而知此因必是新的
，但不可知宇宙之間新因到底有多少個，人以外的萬事萬物是否均自一個本因而生，又或本
因有一個或多個，甚或根本無本因存在？我們均不可確知，只可猜度。而種下因後，會有甚
麼後果呢？因與果如何相連呢？是有因必有果還是不一定？這些我們均可以猜度，甚至是準
確地猜度（科學解釋），但卻永不可確知。

跋

　　寫這篇文章純為解決自己讀書的疑惑，即好像有不少人主張或深信：成德踐仁，便可知
道宇宙的奧義，人便可與天地參。這些話如果不是胡說，如果有成立的依據，則這是甚麼依
據呢？這些話是不是在某一個意義下才成立，超出某一範圍就不成立呢？這是自問自答，至
於答的內容是否反映中國哲學中類似論說的原義，則已非我最關懷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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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價值即提供一行動之方向，以甚麼為好，甚麼為不好，自然以活動以本。此所謂的活動
，不一定指身體的運動，如作出判斷即是一（心靈）活動。主體則以主宰（活動）為本。

[2] 當然，在認知主體主導的情況下，人還是會活動，作價值取捨的，但這些活動必由同一
主體以認知以外的價值識去統豁。也可以說，這些活動還是由價值主體（或一主體的價值意
識）去發出，認知主體（或主體的認知意識）只建立知識，而（不若價值主體）不干擾或影
響其（認知）對象。如果我們說人心若由認知主體主導，則此人（或族類）與萬物的關係便
是（大致上）疏離的。

[3] 其實，即使禽獸亦有自由意志，也只有人能確認宇宙之創生無息，因為我們無法確知禽
獸有沒有沒自由意志，只能「瞎猜」。再進一步，他人是否具自由意志，或其自由意志是否
在發用，對「我」而言，也只是一種「猜想」，雖然不至於「瞎猜」，第5節會再述及這方
面的問題。

[4] 這裏的重點是要指出，人的遂慾之行與禽獸的遂慾之行，只有程度上、精巧上的分別，
不能因精緻程度上的差異將兩者強分。如果我們認為人的遂慾行為是源自自由意志的，便亦
應認為禽獸亦有自由意志。

[5] 事實上，功利主義者彌勒（John Stuart Mill）將道德看成只是一種高級慾望。我相信
道德確可帶來高級慾望之滿足，但德行不只是要滿足（高級）慾望，也不能是單為滿足慾望
而行，若然，此德行便不成一德行。當然，有人（功利主義者）或可辯說世上根本無（不為
慾望而作的）德行，但這是另一個論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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