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文文庫】
中國文學藝術的人物美和人文美
方世豪（香港人文學會會長、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
內容介紹：關於美的觀念問題，中國文化所重視的，和西方文化所重視的，未必相同。所以這裏採用唐君毅先生對中國哲學中美的觀念的分析，來了解一下中國文化中的人物美和人文美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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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摘錄：儒家美的思想，是直接以人格美觀念為中心的。人格美以內在心靈、精神、德行的美為主，而人格美也會表現於外。所以說書法與人格精神有關係的說法，主要是儒家思想的影響。《孟子•盡心下》：「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正文：
引言
我是教書法的，所以也會嘗試由書法藝術來了解中國藝術的特質。書法是中國藝術的一種，藝術和美是不可分的。關於美的觀念問題，中國文化所重視的，和西方文化所重視的，未必相同。所以這裏採用唐君毅先生對中國哲學中美的觀念的分析，來了解一下中國文化中的人物美和人文美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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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文學藝術作品來看人物美，先介紹幾首詩。龔自珍《己亥雜詩》的其中三首詩。
《己亥雜詩》其一二九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舟中讀陶潛詩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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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的《詠荊軻》詩，歌頌荊軻為了燕太子丹，行刺秦王，有君子死知己之舉，陶淵明藉此抒發自己的志向陶淵明又有《停雲》詩，自序說：「停雲，思親友也。」龔自珍寫陶淵明時，由此推想，陶淵明作《詠荊軻》這首詩時，縱情高歌，其實是為什麼高歌呢？荊軻刺秦王，既是為了報答知己燕太子丹的恩德，同時也是報復秦國暴君的仇恨。陶淵明因而也由荊軻想到自己的恩仇，所以心潮澎湃，以詩歌詠荊軻。
到龔自珍時，也明白陶淵明的心潮澎湃，但想到自己的際遇，同時也不能不慨嘆，世上像荊軻那樣，仗義行俠、恩仇必報的人是不多的，故說「江湖俠骨恐無多」。魯迅認為陶淵明的詩有金剛怒目式，而龔自珍讀陶淵明詩，也說陶淵明喜歡說荊軻，這是和一般人不同，一般人對陶淵明的印象是田園詩人，而不是金剛怒目。朱熹也有類似意見，云：「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語言出來。」
龔自珍可算是發掘出陶淵明的另一面，指出其實陶淵明並不是只顧自己平靜的在田園生活、不理世事的詩人，而是仍然是很關心社會、關心人民生活、有俠骨的詩人。說陶淵明喜歡說荊軻，是因為荊軻曾刺秦王。龔自珍就是借荊軻刺秦事對當時的政權表示不滿，就是因為暴君令百姓生活困苦，才有荊軻刺秦王之事。龔自珍因而想像到陶淵明在吟唱《停雲》詩時的激昂慷慨。由此又想到自己當時政治社會上的不平境況，恩仇之事湧上心頭，故說恐怕要有像陶淵明所歌頌的有俠骨的人也不多。龔自珍借古喻今，對清末政權下的社會狀況，其實是感到不滿和無限感慨。
《己亥雜詩》其一三零
「陶潛酷似臥龍豪(語意本辛棄疾)，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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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自珍說陶淵明的雄心壯志，很像諸葛亮。徐庶稱諸葛亮為臥龍先生，辛棄疾也有同樣的看法。辛棄疾的《賀新郎》詞：「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也是說陶淵明似諸葛亮。陶淵明是潯陽人，他的《歸去來辭》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句子。松菊傲霜耐寒，比喻堅貞高潔，淵明的節操，萬世流芳，故說「萬古潯陽松菊高」。諸葛亮隱居未出時，很喜歡《梁甫吟》，寄託豪情。《騷》是屈原的《離騷》。龔自珍說，不要相信陶淵明是一個平淡的詩人，他有三分之二像諸葛亮的《梁甫吟》，三分之一像屈原《離騷》，即是說陶淵明其實仍然很有抱負，是憂國憂民的人。
龔自珍在上一首詩把陶潛和荊軻一起說，這首則和諸葛亮相提並論。認為陶潛有荊軻的俠骨浩氣，也有諸葛亮的高峻豪情，正是一反一般人認為陶淵明只是平淡田園詩人的印象。所以龔自珍同意辛棄疾的評論，認為陶淵明有臥龍的豪情氣魄，有松菊的高峻氣質。所以這首詩說不要相信詩人只滿足於平淡的生活，陶淵明是會像諸葛亮那樣吟唱《梁甫吟》，和像屈原那樣作《離騷》，都是關心世情，熱心世事，憂國憂民的表現。
龔自珍自己也不是一個平淡的詩人，胸懷壯心，一生也交織著各種恩仇，所以讀陶淵明的詩而有強烈共鳴，寫下了這三首有關陶淵明的詩。龔自珍和魯迅、朱熹、辛棄疾對陶淵明的評價是一致的。
《己亥雜詩》其一三一
「陶潛磊落性情溫，冥報因他一飯恩。頗覺少陵詩吻薄，但言朝叩富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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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說陶淵明襟懷磊落，性情溫厚。「冥報」是死了也要去報答。陶淵明有《乞食》詩：「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借用韓信典故。韓信寒微的時候，寄食於他人，人多數厭惡他，常常挨餓，漂母可憐他，贈送飯餸給他。韓愈後來成為楚王，找到漂母，賜金報答她。陶淵明也受過別人的恩惠，也要去冥報。少陵，是杜甫。杜甫詩：「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即是說吃了他人的酒飯，不說報答，反而說吃的是殘杯冷炙。杜甫詩的說法和陶淵明的冥報相比，杜甫的口吻，未免顯得輕薄了。龔自珍很欣賞陶淵明，說他會如韓信般報答一頓飯的恩人，所以說他的性情溫厚。由此而對比出杜甫詩說給一頓飯的人只是給殘杯冷炙，感到悲辛，這種口吻就有些刻薄了。
當然，龔自珍是想展示出陶淵明的性情溫厚，以杜甫來比較。但其實杜甫說的是另一種世情，說出在繁華城市背後，落魄文人不能為世所用的悲辛。其實這也是龔自珍一直在《己亥雜詩》中所表達文人無用的慨嘆，所以杜甫並不是真的性情刻薄。
上面這三首詩歌可說是中國文學特有的，是詠史詩，也是品評人物詩，也是文學評論的詩歌，同時也是詩人人格的表現。詩歌是要求美的，而這幾首詩寫的是陶淵明，是寫人物的，是以人為主的，是以人物美為中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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