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文文庫】
論北宋文同與元代李衎墨竹之分別
李冠良
浸大當代中國研究社會科學碩士
香港中文大學藝術文學碩士
北宋文同《墨竹圖》及元代李衎《修皇竹石圖》,均以「魯公撇筆法」處理垂葉之點頭屈膝卑態,「魯公撇筆法」包含「側鋒」、「逆鋒」、「轉鋒」及「偏鋒」[1]的行筆,濃墨竹葉必然蓋過淡墨竹葉,但文同卻較李衎做到「米家墨戲」的解放墨意,李衎雖則隸屬元代文人畫體系,但莖葉之工整性卻有如明代戴進[2]《三顧茅蘆圖》畫松般謹慎。
文同乃讀宋詞之待詔背景出身,習唐代歐陽詢及柳公權之碑楷[3]為主,基於他擅用「墨塌」拓印書體,明白到竹葉也屬墨意之玩世不恭抒懷,不該苟泥於幼細材質之勾勒,反而應盡顯撇捺行氣。熟宋詞的文同深諳詩書畫印同源之道,認為畫畫要有「章法」才構建到「形似」[4],因此碑楷之拓墨法乃磨練到他玩弄墨戲得來能把植物生機展現得栩栩如生。
李衎有南宋前人梁楷、牧谿、蘇軾之「減筆畫」經驗,反觀「詩書畫印同源」乃翰林舊制之迂腐教條,就如王耀庭先生對元代文人畫所論:「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5],認為墨意不應受詞論所凌駕,寫畫乃天馬行空之玩味,若突破士大夫治學之典章制度,方能充當藝術性強之畫師,文學性強在國破家亡之外族管治亂世乃成次等考慮,所以在《修皇竹石圖》中嫩葉只屬草草點染因其首重「神似」,亦即李衎較為傾向東晉顧愷之「以形寫神」之說,不讓蘇黃米蔡之骨法書風左右其隨感之童真筆觸點滴。
宋代翰林畫學訓練待詔先有「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轉化功夫,才可對江山美景進行「應物造形」之寫生,所以即使是院體畫家也能「胸有成竹」地默寫出文昌意筆情感,然而文同亦尤重腕力純熟到「擒縱」及「欹側」等快捷力度也能駕馭,就如明代魯得之《魯氏墨君題語》所述:「畫竹須腕中有風雨。蘇子云:『當其下筆風雨快。』此真得寫竹上上乘。若於墨沈中求之,正墮個中雲霧。」[6]意指揮毫竹葉乃如雨水般一剎那間灑過,千萬不能浸淫於淡墨烘染及渲淡的夢幻,否則一大堆修長分明的竹葉只會淪為一群「大氣磅礡之氣」的虛無墨團,而有限時間的拿捏就靠著平時修練方筆章法的功夫來兌現,下筆撇捺時有了帖學功夫則條狀分佈上愈趨精確果斷。
但李衎、倪瓚、吳鎮一類元代文人畫家乃尚「直抒胸臆之作」[7]之自然風光摘錄,並不用重視《宣和畫譜》參照臨摹訓練及寫生的「熟能生巧」,「偶發性」之墨意抒懷不含「美感經驗」,所以李衎之《修皇竹石圖》流有明代李贅《童心說》[8]中所重的「稚氣」,竹葉像幼苗尤為稚嫩,沒有章法盤算的心計,有如元代許有壬《至正集》題趙孟頫竹石所述:「坡仙戲墨是信手,松雪晚年深得之。兩竿瘦竹一片石,中有古今無盡詩」[9],李衎像蘇軾般盡量以玩味的乾墨、淡墨、焦墨來意筆地白描平淡童真的竹石意境,玩世不恭得來盡給人清幽之氣,以展遊戲人間之「游於藝」心境;《清閟閣集》中「畫竹」章節亦形容李衎書風重「清閒」不執著骨法用筆:「薊丘(李衎)黃岩(李士行)筆墨閒,瑞鶴神鸞競翔翥」[10],李衎的「筆墨閒」有如宋徽宗畫《瑞鶴圖》的心境,在衣食無憂處境下,冷眼旁觀世俗上沒有「人禽之辨」的野心家如何在空中比拼飛馳之速及爭艷翊毛之美,厭倦崇尚功利競爭的價值觀,因而貶視篆隸籀文筆法之優化,寧固步自封不再強求畫學晉爵之業績鞭策,也不願淪為「重工寫輕渲淡」之匠吏強繪盛世騙黎民。
北宋文同《墨竹圖》講求習篆棣籀文上的「熟」,尤如元代虞集跋趙孟頫的墨竹所形容:「黃山谷(即黃庭堅)云:『文湖洲(即文同)寫竹木,用筆甚妙,而作書乃不逮。以畫法作書,則熟能御之。』吳興乃以書法寫竹,故望而知共非他人所能及者云。(《道園》,卷十一)」[11]。但這種「熟」在畫《修皇竹石圖》的元代李衎眼中乃塞礙了「稚氣」的表達,然而李衎只喜歡蘇黃米蔡一類近代行書及草書的墨戲書風,對遠古的篆隸籀文敬而遠之,就如清代姚孟起所云:「書貴熟,熟則樂;書忌熟,熟則俗」[12],李衎寫竹未必完全跟足趙孟頫[13]及柯九思[14]的「書畫同源」論述,認為過於老練於行筆章法及筆劃裝字的「熟」會出現「俗氣」。反而,李衎認為美感愉悅高於「畫法作書」,例如像清代廣東畫定招子庸所主張寫竹要有「墨彩」(光)、蒼透(潤)及秀傑(精奇)[15],此質重點則去回文人畫家理應崇尚「米家墨戲」、顛覆院體畫巨碑派典章、摒棄《宣和畫譜》參照臨摹、以唐代張璪及王維水墨山水精神為本等風骨情懷,把「雅書」[16]以至「俗書」[17]骨法去蕪荐菁,李衎寧只參考南宋馬遠雪景禿枝的荒寒意境去抒寫竹石便已足夠。
(1729字)
參考書目
專書:
l
王創華:《線條的藝術》,香港:萬里機構.萬里書店,2000年2月第2版。
l
馬重奇、周麗英 編著:《高級補充程度中國語文及文化科.中國古代文化知識趣談(第三版)》,香港:導師出版社有限公司,2003年重印版。
l
王耀庭 著:《華夏之美.繪畫》,臺北:幼獅文化事業公司,中華民國七十四年十一月初版。
l 周積寅 編著:《中國畫論.輯要》,江蘇:江蘇美術出版社,2005年7月第一版。
文集論文:
l
陳永正:〈中國書學史上的雅俗論〉,載莫家良主編:《書海觀瀾》(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98年12月初版),頁73-94。
l 李秀華:〈晚明書風中的用墨表現〉,載莫家良主編:《學道揚塵.中國藝術史論文集》(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2003年12月初版),頁27-42。
l 李鑄晉:〈趙氏一門三竹圖〉,載高美慶
主編:《新亞學術集刊.中國藝術專號(第四期.1983)》(香港:新亞學術集刊編輯出版委員會,1983年出版),頁259-278。
l 何惠鑑:〈元代文人畫序說〉,載高美慶
主編:《新亞學術集刊.中國藝術專號(第四期.1983)》(香港:新亞學術集刊編輯出版委員會,1983年出版),頁243-258。
前往現代人文文庫:
http://www.hksh.site/modernhumanities.html
※請前往人文臉書讚好、分享或評論:
https://www.facebook.com/modernhumanities
[1] 王創華:《線條的藝術》(香港:萬里機構.萬里書店,2000年2月第2版),頁12。
(1. 線條藝術概論)
[2] 明代董其昌聯同莫是龍、趙左組成「松江派」,貶抑「浙派」之李在、戴進為「匠氣」之行家。
[3] 馬重奇、周麗英 編著:《高級補充程度中國語文及文化科.中國古代文化知識趣談(第三版)》(香港:導師出版社有限公司,2003年重印版),頁125-126。
(單元5.藝術 — 第十一章.古代藝術 — 3. 著名書法家:歐陽詢碑楷《九成宮醴泉銘》及柳公權碑楷《玄秘塔碑》)
[4] 王耀庭 著:《華夏之美.繪畫》(台北:幼庭文化事業公司,中華民國七十四年十一月初版),頁164。
(下卷.江山化有才人出{中國繪畫生平大事}— 第四章.元 — 四、宋元的異同:「論畫以形似,見與見一童鄰.,做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宋畫可以用「形似」論之,元畫就不如此了。元代的畫家筆下的山水是經過「心眼」流露出來的,構景是畫家對整體山水的印象,一個完完整整的世界,著重的是畫家的思想,倘若以看風景照片的心理來對照元人的山水畫,那就失望了。相反的,畫家把感情傾訴於筆墨,何其優雅,因此,情景反南宋之小而轉大了。)
[5] 同上,頁155。
(下卷.江山化有才人出{中國繪畫生平大事}— 第四章.元 — 1. 文人畫的奠基)
[6] 周積寅 編著:《中國畫論.輯要》(江蘇:江蘇美術出版社,2005年7月第一版),頁441。
(筆墨論.一:「道子實雄放,浩如波海瀾,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 北宋.蘇軾《王維吳道子畫》{按})
[7] 王耀庭 著:《華夏之美.繪畫》(台北:幼庭文化事業公司,中華民國七十四年十一月初版),頁154。
(下卷.江山化有才人出{中國繪畫生平大事}— 第四章.元 — 1. 文人畫的奠基)
[8] 李秀華:〈晚明書風中的用墨表現〉,載莫家良主編:《學道揚塵.中國藝術史論文集》(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2003年12月初版),頁28。
(晚明社會文化對書風發展的影響:「他{李贅}在《童心說》中言:『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
[9] 李鑄晉:〈趙氏一門三竹圖〉,載高美慶 主編:《新亞學術集刊.中國藝術專號(第四期.1983)》(香港:新亞學術集刊編輯出版委員會,1983年出版),頁267。
[10] 何惠鑑:〈元代文人畫序說〉,載高美慶 主編:《新亞學術集刊.中國藝術專號(第四期.1983)》(香港:新亞學術集刊編輯出版委員會,1983年出版),頁249。
(《清閟閣集》中屢加諷刺柯九思畫竹能力欠奉,如「畫竹」云:「湖州仙去三百禩,坡翁高絕誰與侶?黃華父子亦間出,氣粗惜產旃裘所,本朝高趙妙一世,蔑視子端少稱許。薊丘{李衎}黃岩{李士行}筆墨閒,瑞鶴神鸞競翔翥。二公去後無復有,谷鳥林烏誰指數 — 奎章博士丹丘生{即柯九思},未若員嶠能濡呴。道園{虞集}歌詠譽丹丘,不曉畫法難為語,常形常理要玄解……知畫曉書真謾與……」)
[11] 李鑄晉:〈趙氏一門三竹圖〉,載高美慶 主編:《新亞學術集刊.中國藝術專號(第四期.1983)》(香港:新亞學術集刊編輯出版委員會,1983年出版),頁267。
[12] 陳永正:〈中國書學史上的雅俗論〉,載莫家良主編:《書海觀瀾》(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98年12月初版),頁84。
({二}二、拘於成法與熟俗)
[13] 元代趙孟頫:「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 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
[14] 元代柯九思:「寫幹用篆法,枝用草書法,寫葉用八分,或用魯公撇筆法,木石用折釵股、屋漏痕之遺意。」
[15] 李鑄晉:〈趙氏一門三竹圖〉,載高美慶 主編:《新亞學術集刊.中國藝術專號(第四期.1983)》(香港:新亞學術集刊編輯出版委員會,1983年出版),頁263。
(到了晚清,此畫卻入了一位廣東畫家招子甫{1793 – 1846}之手,其時招正在山東任官,他凡跋語提供了更多有關此畫歷史之記載{圖六}:「畫竹三法,通古篆籀。元趙文敏一門三秀,皆書畫兼勝。此卷當與文湖洲、蘇、王局方軌。至三紙用筆,變化各殊,各有意態,津逮後人,非千筆一律,重複無味。第列品既高,知音或寡。予畫竹史十年,雖觀此稍益筆法,而神韻超妙沈著{清妍古厚},墨彩{光}蒼透{潤}秀傑{精奇}不可能也。……」{一印}。)
[16] 陳永正:〈中國書學史上的雅俗論〉,載莫家良主編:《書海觀瀾》(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98年12月初版),頁75。
({一}一、古雅與閑雅 — 清代王國維:「苟其人格誠高、學問誠博,則雖無藝術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為古雅。」)
[17] 同上,頁78。
({二}所謂「俗書」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指通俗流行的書作。這些書仍以實用為主,如顏真卿《千祿字書序》所說的:「所謂俗者,例皆淺近,唯籍帳、文案、券契、藥方。」亦用於民間的碑碣造伕。世俗的書手文化修養不高,或沾染流習,經常會使用一些不合規範的俗字,舊題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後》云:「夫書先須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發人意氣。若直取俗字,則不能先發。」書作中出現俗字,的確使觀賞者的興致大減。尤其是當代人書法中,常見有錯別字,令人如塵在目,不堪直視,更遑論其筆墨情趣的高下了。另一類是指藝術品格不高的書作。這些作品或在用筆結體上,或在書法佈局上,或在神氣格調上,每帶有明顯的或難以言詮的「俗氣」、「俗筆」、「俗韻」、「俗意」、「俗格」,在本文中,主要討論的是後一種「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