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文文庫】
中國書法理論與項穆及《書法雅言》
——儒家的書法理論(一)
方世豪（香港人文學會會長、新亞研究所哲學組博士）
內容介紹
中國古代書法理論文字很多，但很多是語錄體，一條一條獨立的，讀起來很分散，不容易形成理論體系。明朝項穆的《書法雅言》，不是一般零零星星，語錄的書法雜感，而是以儒家哲學的思考方式來考慮書法問題，有一套儒家美學體系。書中討論了美學上各方面的主題，透徹精闢，說明了儒家哲學在這些問題上的看法。本講會介紹一下中國古代的書法理論系統、明朝項穆其人和《書法雅言》。
正文：
一、古代書法理論六大系統
現代藝術家、哲學家熊秉明在《中國書法理論體系》中，對於中國古代書法理論，曾作出體系的說明。
熊秉明，中國雲南人，1922年生於南京。父親熊慶來，是著名數學家。1944年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哲學系畢業。1947年到巴黎大學攻讀哲學，一年後轉入巴黎藝術學院學習雕塑。居住法國50年，前20年以藝術創作為主，以雕刻為主要工作，但對繪畫、書法、文學也有興趣。1962年起，在巴黎第三大學執教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曾任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同時從事書法創作和研究。1989年退休。2002年逝世，享年80歲。
熊秉明數十年來提筆作書，游刃於書法藝術和哲學之間，寫成書法藝術理論著作《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熊秉明把古代書法理論分為六大系統：
一、喻物派，以自然物來說明書法的美。把書法比喻做龍蛇、鳥獸、花草、蟲魚、雲霞、岩石、流水等。
二、純造形派，用造形原則，說明書法的美，即是講究筆法、結構、均衡、趨勢、墨色等等。例如：所謂「唐尚法」，就是追求一種有法則可循的美。
三、緣情派，認為書法是表現內心情感的。例如：所謂「宋尚意」，就是重視抒情的美。
四、倫理派，以儒家思想為基礎，認為美必須蘊含善。
五、天然派，以道家思想為基礎，認為出於自然的，就是美。最高的作品是超越人的美醜善惡。
六、禪意派，代表佛家思想。禪宗否定文字，也否定書法，但並不妨礙禪僧寫禪意的字，可稱為否定書法的書法。
但其實一個書法家，或者書法理論家，並不是很容易就可以歸入這六類之中的其中一類，因為藝術並不容易局限在某一個系統之中。本文主要會介紹一下儒家思想的書法理論，即是倫理派的書法理論系統。
二、儒家書法理論和其他各家的不同
無論在西方或者在中國，都有倫理派的藝術理論，認為藝術不是純粹玩弄技巧的事，也不是純粹抒情。藝術創作雖然是個人活動，但也應含有社會意義，通過作品，藝術家可以影響到很多人。所以藝術家應有一種責任。所以如果藝術表現出邪惡，玩世不恭，灰暗和絕望等等，都是和藝術的真正目的相違反。藝術家應該有一個正確的道德意識，通過作品，把道德意識感染他人。但這樣一種重視道德意識的思想引伸出來，就有可能變成反對藝術的思想。
法家的藝術理論
說反對藝術的思想，先秦法家就是反對藝術的。韓非子主張「息文學而明法度」。《韓非子•八說》：「息文學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勞，此公利也。」即要廢除私學而彰明法度，堵塞私利而一概按功行賞，這是公利。其實，這裏說「息文學」的「文學」，是指儒家思想，並不是直接指藝術。但根據法家的功利思想，肯定是不重視藝術的。
但法家的李斯，曾寫過六大刻石，後世視為秦代篆書的代表作，而且是書法史上劃時代的鉅製，是很重要藝術作品。但在當時，立石的主要目的，是法家說的「明法度」意義，審美意義並不是本來意義，篆書藝術只是政治作用的副產品而已。所以，如果法家可讓藝術存在，而說出一套所謂有意義的審美理論，雖然可能只是說功利主義的意義，但法家既然不以藝術美為標準，也可算是上述倫理派的藝術觀。但當然，法家說的不是儒家的倫理意義，而是法家的倫理意義。
墨家的藝術理論
墨子主張「非樂」，也是從功利觀點反對藝術的。墨子認為鐘鼓琴瑟，沒有興利除惡的積極作用，相反，會干擾王公大人的政事，影響農夫的耕作。而且在上位者，如果過於追求文飾，必定會陷人民於飢寒。
《墨子·辭過》：「當今之主，其為舟車與此異矣。」即是說現在的君主製造船和車，和上古帝王不同。
「全固輕利皆已具，必厚作斂於百姓，以飾舟車。」船和車堅固輕便好用都具備了，仍一定還要向百姓徵收大量費用，用來裝飾他們的船和車。
「飾車以文采，飾舟以刻鏤，女子廢其紡織而脩文采，故民寒。」在車上裝飾各種文采，在船上用精美的雕刻裝飾，女子放棄了紡織，從事文采裝飾，所以使百姓受寒冷。
「男子離其耕稼而脩刻鏤，故民飢。」男子離開農田不耕種，從事雕刻，所以百姓要捱餓。所以墨子提倡節用，反對文飾，認為藝術沒有用，所以反對藝術。
道家的藝術理論
老子《道德經》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即繽紛色彩使人眼花繚亂，喧噪音調使人耳朵發聾，美味使人胃口滯礙，縱情狩獵使人心浮放蕩，稀奇財物使人行為出軌。
「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因此聖人是以物養己，但求恬淡安飽，而不是以物役己，不去追逐聲色娛樂，所以是捨棄後者而取前者，即捨棄眼目而取飽腹。
可見老子由反對人為造作，而反對五色五音的藝術。老子認為當人人都視為時尚的美時，只是盲目跟從的美，這就不是美。
所以說《老子》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即天下人都認為美的事物，就是不美。天下人都認為善的行為，就是不善。
《老子》四十五章又說「大巧若拙」，即真正的靈巧，好像很樸拙。所以老子說的「大巧」的美，就是一種質樸無華，樸拙的美。所以是反對一般人說的藝術的美。
儒家的藝術理論
而儒家就著重說道德，和法家、墨家、道家說美的看法都不同。儒家看到藝術存在的積極作用，認為藝術有助教化，可成就人倫，是有效的工具。所以逐步形成一套完整的美學體系。儒家認為藝術產生於人的自然要求。
《禮記• 樂記》中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即音樂的產生，源於人的內心。人內心活動，是受外物影響。人心感受到外物而活動，因而通過聲音表現出來。所以音樂藝術是不應該禁止的，也不可能禁止的。
儒家認為藝術應該感動人的善心。《荀子•樂論》：「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即古代聖王厭惡社會混亂，所以制作了《雅》、《頌》的音樂來引導人。
「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歌聲足夠表達快樂而不淫蕩。
「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音徙)。」使歌詞足夠闡明正確道理而不流於花巧。
「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使音律有宛轉有舒揚、有繁有簡、有清脆有圓潤，有節奏停頓。
「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氣無由得接焉。」足夠用來感動人的善心，使邪惡風氣不能和民眾接觸。可見荀子認為藝術應該感動人之善心。
儒家說藝術的意義和價值，是根據道德標準決定。《禮記•樂記》說：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即是說，古先聖王所以制禮作樂，目的並不是要滿足人口腹耳目的欲望，而是教人辨別好壞，返回到做人的正道。作音樂要人辨別好惡而返正道，就是道德標準。中國古代倫理派的美學，可以說都是在儒家思想基礎上發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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