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異化勞動到原則的實現
曾瑞明博士(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前兼任講師、香港大學哲學系博士)
提要:
本文主要比較馬克思的早期的異化勞動理論與自由主義者相關討論的異同。作者認為,就相同處來說,兩者都著重人的自由,堅持人們不要異化成為機械或動物而喪失自由。就相異處來說,自由主義者接受資本主義制度,認為人們根據自由和平等的原則,可以達成共識;但馬克思則不接受資本主義制度,主張人有階級性,不同階級有著無可避免的衝突,故此,須通過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而建立無產階級專政。
正文:
看德國哲學家馬克思較早期的著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帶著一個問題,就是馬克思談異化勞動對自由主義者有什麼啓示?自由主義者著重人的政治平等和自由,著重分配平等,但是對於我們如何生產,卻著墨不多。羅爾斯是一個集大成的哲學家,也受馬克思影響,他就意識到生產方式本身就影響正義,故提倡人們有更大經濟自主權的產權擁有民主制(property
owning democracy)。換句話說,羅爾斯並不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可以接受,即使對財富進行再分配也不能達到正義。
馬克思在《手稿》中的異化勞動(estranged
labor)理論就深刻地指出了資本主義的問題,馬克思指出了我們很多「經濟人」至今也難以理解,卻視之正常的現象︰「工人生產得越多,他能消費的就越少;他創造的價值越多,他就越沒有價值、越不值得尊重;他製造的產品越精美,工人本身就越變得畸形;他的物品越文明,工人就越變得野蠻;勞動越強大,工人就越無力;勞動越巧妙,工人就越不聰明,越成為自然的奴隸。」為什麼會如此?是因為工人在經濟競爭中成了失敗者?還是勞動和生產方式是出了問題。
馬克思分析問題所在,指出這其實是私有產權(private
property)的出現。生產工具(means
of production)當然也是可以私有的,但卻是資本家才能私有的東西。工人參與生產,其實是只將自己的勞工當成商品出賣。可是,工人勞力的價格卻不是他們自己決定,而是由所謂市場決定。這樣,工人就會有機會出現這種情況︰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自己就越貧窮,他的生產力和規模越增長,工人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
勞動也成了一種工人無法掌控的東西,成了自己以外的東西——這就是異化。在《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討論了勞動異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四個方面:一是與勞動產品的異化;二是與勞動活動的異化;三是與自身特定人性的異化;四是與他人、與社會的異化。人在某種社會背景下完成勞動,而異化則正是資本主義造成的結果。
勞動不再成了人掌握世界的方式,勞動對工人來說反而是外在的。因此,馬克思指出工人在工作之外才感覺到自己他在不工作的時候感覺如在家,而在工作時卻感覺不自在。勞動只是被迫的,當勞動屬於他人時,勞動只會導致自我喪失。
馬克思對人本身有一種看法,他認為人是一種類存在,他不是獨立個體,但是異化勞動令人忘記了人自己真實的存在,作為真正的、有生命的類存在。我們並不能發揮自己人具備創造的特性,只能機械地吃喝,像動物一樣,沒有自由。
馬克思跟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者的共同點,就是對人活得像人有所追求。自由主義者認為我們有公民的權利和義務才活得像人,社群主義者則以為我們要有社群生活,分享共同善才活得像人。這是馬克思思想在規範性層面上跟其他學說可以匯通之處。
從馬克思角度看自由主義
然而,這也不代表馬克思主義也與自由主義相容。自由主義其中一個假定,是人都是相同地平等和自由。人們會依據這種普遍的特性,去接受正義原則,或者接受政府的一些再分配的安排。也因此,我們只要根據一些程序(例如羅爾斯的無知之幕和原初情景)或者透理性計算達成契約(如霍布斯的進路),達成共識是可能的。
馬克思的進路,卻令人對這種樂觀表示懷疑。首先馬克思會指出人有階級性,資本家那樣的管治階級跟工人階級利益不同,思考方式不同,他們之間是無可避免地有衝突的。哲學家米勒(Richard
Miller)在〈羅爾斯與馬克思主義〉(Rawls
and Marxism)一文就探問差異原則是否真會為不同的人所接受。他指出馬克思認為在任何社會,從原始共產社會的瓦解到資本主義的推翻,沒有任何社會契約能使最優勢階級和最劣勢階級達成一致。所謂達成一致,也是階級鬥爭中的失敗或是為了保持長期利益的戰術而已。我們找不到任何貴族會減少封建義務,也沒有任何資產階級會減少工作日的長度或工作強度的例子,他們肯這樣做,只是為了應對農民或工人實際或潛在的激進行動,通常是與其他階級聯盟。
若果如此,自由主義哲學家想找出大家都接受的正義原則是不可能的。要麼他們的原則其實仍是為某階級服務,但卻偽裝成普遍的東西;要麼他們只是建立空中樓閣,根本不會實現。
米勒也指出,馬克思似乎認為,在剝削社會中,最富有階級的典型成員對財富和權力有著特別強烈的需求。這是一個心理學的描述,最富有階級的典型成員對財富和權力的需求是特別大,這令他們無法在理性上接受社會按照差異原則的平等要求進行改造,這樣他們會被徹底改變,會非常痛苦。這觀點的重要性,在於我們要思考人們是否接受一條原則,並不只在於那原則是所謂「對」或「錯」,而在於對他們作為自己身份角色的影響。低估或漠視這影響,其實也不在乎原則能否實現。
馬克思的洞見是,一個社會制度的實現,是要由物質條件和經濟基礎所決定。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historical
materialism):馬克思也認為,階級鬥爭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他相信,被壓迫階級(例如工人階級)最終會意識到自身的剝削狀況,並通過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建立無產階級專政,最終實現共產主義社會。這看法未必正確,但卻提醒自由主義的哲學家們,你們/我們相信的價值在什麼條件下能實現?單以文質彬彬的理性討論或者計算,能不透過任何鬥爭,就能令理想實現嗎?這都是自由主義者需要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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