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文文庫•哲學多聲道專文】

佛洛姆和馬克思論異化

曾瑞明博士(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前兼任講師、香港大學哲學系博士)

佛洛姆論人

 

提要:

本文是對佛洛姆《馬克思論人》觀點的述評。作者認為,佛氏著力於澄清人們對馬克思哲學的誤解,而以《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為建基點。人們以為馬氏忽視人,但佛氏依據馬氏的異化觀念,指出其目標是追求人的自主性和實現人的真實需要;這是一種自然主義或人本主義觀點,既不同於觀念論,也不同於唯物主義。作者主要的評論,是認為佛氏集中在個人層面的心理探討,但對經濟結構的變革和物質資源的公平分配並沒多著墨,因而忽略了馬氏的歷史唯物主義的部份。不過,佛氏的觀點較易為人所接受,因為社會主義理論上雖然可以消除資本主義帶來的異化,但在實踐中,社會主義國家也可能出現新的異化形式。

 

正文:

美籍德國猶太人本主義哲學家和精神分析心理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 1961年出版的《馬克思論人》(Marx's Concept of Man),主要是澄清一些對馬克思哲學的誤解。佛洛姆的建基點,是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洛姆認為我們往往以為馬克思忽視人,或認為馬克思把人的動機限制為物質的獲得,但我們若依據早期馬克思的異化觀念,就會同意其核心,即對異化的批判和克服並沒有改變。即使是社會主義也跟其人觀相關。共產主義不是人類發展目標,目標其實是要擺脫異化,追求自主性的生產而非機械,實現人的真實需要。

 

哪佛洛姆認為馬克思怎樣理解異化呢?洛姆認為馬克思的異化概念是否定生產力。這意味著個人不會將自己視為世界中的主動代理人,而是將世界視為與自己分離的異物。另一方面,馬克思認為人類歷史是一個不斷發展和不斷異化的過程。對馬克思來說,社會主義是從異化中解放出來,回歸自我實現。

 

洛姆援引宗教去理解異化,他認為異化的概念類似於《舊約》中的偶像崇拜,人們崇拜自己創造的物體,從而與自己的生命力量疏離。這種經驗並不只見於宗教,就算是語言也會出現。語言是人類的重要成就,但也可能成為異化的一種形式。詞語可能會自成一體,取代真實的經歷和感受,只是符號。

 

可見,馬克思是對某種社會出現的異化情況作批判,但令人驚訝的,卻是人們不但沒有理解馬克思的哲學,還對一些基本觀念有誤解。馬克思的物質主義並不是指人們追求物質利益,而是指物質運動是宇宙的基本構成。物質主義(或自然主義)指的是物質運動是宇宙的基本構成,當時流行的機械唯物主義,這種唯物主義認為所有精神現象都可以用物質和物質過程來解釋。而觀念論則認為現實是由無形的本質或理念構成的。但馬克思提出了一種自然主義或人本主義,這種觀點既不同於觀念論也不同於唯物主義。

 

有別於唯物主義,馬克思看到思想的獨特性。有別於觀念論,歷史唯物主義也不是一種心理學理論,而是關於生產方式如何決定人的思想和欲望。馬克思提出生產方式決定了社會組織,進而決定了人的思想和利益。這就是那著名的「存在決定意識」的意思。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人們追求金錢和財產,而在其他經濟條件下,可能會產生禁欲主義或對世俗財富的蔑視。

若我們已了解「異化」和「歷史唯物主義」兩個觀念,並將其正確結合,我們應該有以下的問題

 

(一) 什麼的物質條件才會令異化消失?

(二) 人類作為行動主體,他如何意覺到異化和以行動去消除異化?

(三) 社會主義有可能帶來另一種異化嗎?

(四) 世界不與自我分離,又是一種怎樣的境界?這在哲學上講得通嗎

 

然而,佛洛姆提出克服異化的方式,卻未必是循上面的進路探討。他的強調個人的自我發展、人際關係的質量以及積極的社會變革。比如他認為,愛可以作為一種積極的力量,幫助人們克服孤獨感和異化。這點可在其《愛的藝術》找到。而在《逃避自由》,佛洛姆探討了人們在面對自由時的恐懼感。他指出真正的自由並不是隨心所欲,而是要在自由中找到自我實現的責任感。當人們能夠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並且自由地選擇自己的道路時,便能克服異化。佛洛姆並沒有將克服異化的責任全放在個人身上,他主張建立一個更人性化的社會,使人們能夠真正參與社會生活,感受到自身的價值和貢獻,而不是被異化為生產工具。他區分了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佔有模式」(having mode)和「存在模式」(being mode)。在「佔有模式」中,人們追求物質財富和地位,這導致人們對外部事物的依賴,從而加深異化。而在「存在模式」中,人們追求內在的發展、愛、創造力和真實的自我表達,這有助於人們擺脫對物質的依賴,實現內心的自由和聯繫感。

 

然而,佛洛姆的看法是不是馬克思思想的全貌呢?可以說,佛洛姆集中在個人層面的心理探討,但對經濟結構的變革和物質資源的公平分配並沒太多著墨。如果我們認同馬克思「存在決定意識」的看法,我們大可質疑在物質條件不變革下,單以人的領悟和反思,是否足以擺脫異化?馬克思就以為要消除異化,需要改變生產關係,實現生產資料的公有制,讓工人能夠掌控自己的勞動和生產過程。這方面也要一個由有意識到行動的理論說明,工人階級如何通過集體行動和革命,能夠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建立一個沒有異化的社會。當中需要工人階級的覺醒和團結,並且需要有一個清晰的革命目標和策略。在如何去除異化的問題上,佛洛姆似乎忽略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部份。

 

洛姆的觀點較易為人所接受,是因為社會主義理論上雖然可以消除資本主義帶來的異化,但在實踐中,社會主義國家也可能出現新的異化形式。例如,官僚主義和集權體制可能導致個人與國家機器的異化。他在書中最後一段重申了他對馬克思的看法「如果有一天世界重歸人文主義的傳統,並克服了西方文化的腐化,不論是在蘇聯形式還是資本主義形式中,人們將會看到,馬克思既不是一個狂熱分子,也不是一個投機者——他代表了西方人性的綻放。他是一個對真理有著不妥協追求的人,能洞察事物的本質,從不被虛假的表象所蒙蔽;他擁有不滅的勇氣和正直,對人類及其未來充滿深切關懷;他無私,幾乎沒有虛榮或權力慾望;他總是充滿活力,總是激發他人,並為他所接觸到的事物注入生命。他代表了西方傳統中最好的特質:對理性和人類進步的信仰。他實際上代表了他思想中心的人類概念:那個擁有很少但卻十分豐富的人;那個因為需要他人而富有的人。」這的確歸納了跟早期馬克思呈現的人本思想和面貌,但恐怕這也是瞎子摸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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