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共產黨宣言》
曾瑞明博士（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前兼任講師、香港大學哲學系博士）
提要：
作者寫本文，旨在說明現今的人重讀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須與自身的時代結合，並了解其與《宣言》在這方面的差異。特別要注意以下兩點：其一，當年情況是發生許多民族與民族之間的衝突，而自由民主政治仍在萌芽階段；這與現今社會民族間的衝突大為減少，而民主政治已成為主導，基本自由與人權得到保障，兩者大為不同。其二，本著作命名的「共產黨」其實是「共產主義者同盟」，是秘密革命組織而並非政黨，更非執政的政權。
正文：
年輕時讀《共產黨宣言》，當然被它激烈的、批判性的、鼓動性和富有詩意的語言吸引，比如宣言的開篇語「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 把共產主義形容為一個幽靈，就充滿了戲劇感。幾十年後再讀此書，發現那些把《宣言》重新包裝的中文出版物都強調《宣言》跟現在的相關性。然而《共產黨宣言》（The
Communist Manifesto）是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於1848年的產物，其寫作背景與19世紀中期，真的那麼容易接上這書嗎？我們必須小心在意我們主觀的閱讀。特別是我們不宜把它看成是一本哲學家放諸四海皆準的理論書藉。
我們應該先問，19世紀的歐洲是一個怎樣的社會？19世紀初期，工業革命在歐洲推動了資本主義的快速發展。資本主義的興起帶來了生產力的提高，但也導致了工人階級（無產階級）的廣泛剝削。長工時、低工資、不穩定的工作環境讓工人階級的生活極為艱苦。這時候也出現階級分化，資產階級（Bourgeoisie）掌控生產資料並獲得了巨大的財富。而無產階級（Proletariat）成為被剝削的勞動者，他們沒有生產資料，只能靠出賣勞動力維生。社會不平等催生了各種革命運動，在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1789年）就推翻了封建制度，提出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對後來的革命運動產生了深遠影響。而19世紀前期，歐洲各地頻繁爆發爭取民主和民族獨立的革命運動，例如1830年和1848年的歐洲革命。
特別要說的是1848年的歐洲革命，因為《宣言》正是這年出版的。在歐洲幾乎同時爆發的政治與社會運動，通常被稱為「1848年革命」或「人民之春」。這次革命的核心在於推翻專制政權、追求民族獨立和建立自由的憲政國家。當然導火線一定是經濟問題，1840年代中期，歐洲多地遭遇農業歉收，特別是1846-1847年的馬鈴薯饑荒和穀物歉收，導致糧價飆升、飢荒和社會不滿。在法國的2月革命，推翻了路易-菲利普的七月王朝，建立了法國第二共和國。實行普選權，工人運動高漲，但很快遭遇保守勢力的壓制。而在德意志邦聯，許多邦國爆發革命，主要要求統一德國、建立憲政政府。1848年5月召開的法蘭克福國民議會試圖制定統一的德國憲法，但因缺乏實際權力而失敗。共產主義的幽靈正是在這種狀況下才受人注目的。
不過，這種狀況是與今大不同，1848年的歐洲，仍是帝國與君主制佔主導。當時大多數歐洲國家仍然是由君主專制或有限君主立憲制統治，如奧地利帝國、俄羅斯帝國和普魯士王國。有些是多民族帝國：奧地利帝國和鄂圖曼帝國等統治著多個民族，民族衝突頻繁，各民族渴望自治甚至獨立。而民主化亦剛起步，自由主義和憲政改革尚處於萌芽階段，部分地區有議會制或有限普選，但權力主要掌握在貴族和資產階級手中。
今天的歐洲由主權民族國家組成，如法國、德國、意大利等，這些國家的邊界和內部結構已基本穩定。同時也由民主政治的主導，大多數歐洲國家採用民主制，並保障基本人權和公民自由。這個時空的不同，讓我們讀《宣言》時多一份小心。1848年的背景跟現代社會之間有什麼異同。階級矛盾如何在全球化和信息技術時代中演變？
第二、我們要注意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這本《宣言》是共產主義者同盟（Communist
League）委約的作品。1847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加入了一個國際性秘密革命組織，最初名為「正義者同盟」（League
of the Just）。這個組織後來改組為「共產主義者同盟」（Communist
League），並確立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Workers of the world, unite!）的口號。1847年6月和11月，共產主義者同盟召開了兩次代表大會，決定制定一份理論和實踐綱領。馬克思和恩格斯受命撰寫這份文件，即後來的《共產黨宣言》。
我們要明白共產主義者同盟和共產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在歷史背景、組織形式和運作方式上有顯著的差異。共產主義者同盟是19世紀中期的秘密革命組織。成員來自多個國家，主要是工人和激進知識分子。革命性目標：主張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和共產主義社會。成員規模相對有限，主要活躍於歐洲，特別是德國。該組織解散於1852年，隨著1848年革命的失敗及鎮壓浪潮，其影響力逐漸減弱。
共產黨則已是20世紀的產物。現代共產黨的概念起源於俄國革命（1917年）後，隨著列寧和布爾什維克的成功奪權，共產黨作為一種政黨形式逐漸在全球範圍內傳播。1920年成立的第三國際（共產國際）推動了各國共產黨的發展。她有現代政黨的性，質，是組織化、制度化的政黨，通常參與合法政治活動或革命運動。她們通過無產階級革命奪取國家政權，建立社會主義，最終實現共產主義。與秘密性質的共產主義者同盟不同，現代共產黨往往在合法的框架內活動，甚至掌握國家政權。可以說，現代共產黨是跟民族國家結合了。這與馬克思仍身處的民族國家爭相建立很不同。
這種了解對於還原馬克思本相會有幫助。因為我們往往是用了對現代共產黨的理解和感受來去想像宣言。我們或會概嘆所謂革命原來是這個樣子。但若我們把《宣言》看成是一種解決它當時年代的藥方，我們則要看清楚那時候有什麼病，現在的病又是什麼，兩者有沒有共同之處，然後再細思此方案的成效。馬克思最大的洞見是看到社會背後必然隱藏的階級剝削。我們在全球化、民族國家、科技發達的世界仍是改變不了這個情況。然而究竟是鬥爭、商討，還是再分配可以解決這問題，則又回到左右之爭的長久爭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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