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主義與工具理性
曾瑞明博士(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前兼任講師、香港大學哲學系博士)
提要:
這篇文章詳細闡述漢娜·鄂蘭對極權主義的獨特見解,強調其與傳統暴政的本質差異,特別是指向納粹主義和史達林主義的新型態政府。文章分析極權主義如何透過意識形態徹底控制個人思想與私人生活,摧毀公私界線,並將法律工具化為「運動」的工具,而非共識的產物。此外,文章探討了極權主義中「全面恐怖」的結構性作用,以及如何導致人們的「孤獨」狀態,剝奪人的「行動」與「言說」空間。最終,作者將極權主義的興起歸因於現代工具理性的過度發展及其政治化,並反思當代社會在理性出路上的困境。
正文: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20世紀的政治思想史的重要人物。她的思考,包含了歐洲最重要的問題,極權主義、革命、猶太人問題、自由、公民責任等。但我們不能輕易將鄂蘭的論說移植到其他政治脈絡。比如《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1951),我們很容易會照自己想說的意思去解讀鄂蘭,即往往用她的說話來批評暴政,但我們必須留意她有具體所指,就是源於歐洲的納粹主義與史達林主義,並把它們視為極權主義的新型態。她開宗明義指出極權主義是一種「新型的政府形式」(a novel form of government),即它在本質上與歷史上出現過的專制、獨裁或暴政等傳統政體有根本性的差異。
首先,極權主義不是傳統的專制或獨裁。傳統專制政體雖然壓制自由,但仍保留某些社會結構、法律制度與私人領域。而極權主義的目標則是徹底控制整個社會,包括個人思想與私人生活,這是前所未見的。極權政權(如納粹德國與史達林時期的蘇聯)以一套自我封閉、不可質疑的意識形態為統治工具,將整個現實重新解釋,甚至改寫歷史,以符合其世界觀。這種用意識形態重塑現實的手段在過去政體中從未如此徹底地出現。
過去未出現,這當然跟技術知識的不足有關。鄂蘭指出極權是社會學和心理學的結合,社會學上的塑造,人不再是獨立的公民,而只是整體社會中的一個齒輪——人成了社會的部份而已。而心理學上的操作,則製造出孤立無援、被剝奪公共關係的人,讓人失去互信、友誼與共同體的支持。
極權政權(如納粹與史達林主義)摧毀了公私界線,它將私領域政治化,透過監控、檢舉、思想審查,連家庭、思想、朋友之間都不再「私密」。同時也摧毀真正的公共領域,讓人們無法自由言說或行動,只能服從命令,變成機器人一樣的「順民」。
這種順民絕不是陽奉陰違,仍能保存自我意識的,因為極權主義的政策聲稱要改造人類本身,也就是不只是控制人的行為或生活,而是要徹底改變人的思想、本性與存在方式。
極權主義當然有法律,但不是法治。在法治國家中,法律是一種建立在共識之上的規則體系,由社會、立法機關、司法與人民共同承認其正當性與約束力。但在極權體制下,這種共識被破壞或刻意排除,法律變成統治工具,而非共識產物(juris)。
鄂蘭提到在極權政體中,法律不再是穩定的、限制權力的規則,而是一種「根據歷史或自然運動邏輯」(movement)所制定的法則。極權政體聲稱自己是在貫徹一個「不可抗拒的歷史進程」或「自然法則」,法律不再服務於人,而是服務於一個「進行中的運動」(movement)。比如納粹就以為法律要順應「種族進化的法則」(Law of
Nature),法律的目的不是保障人權,而是實現種族淨化、優勝劣汰,所以,迫害猶太人不是「違法」,而是「根據自然運動(生物種族法則)」來實現民族進化。史達林主義中:法律順應的是「歷史辯證法的法則」(Law of History),階級鬥爭是不可逆轉的歷史進程;為了促進歷史進程,「清算敵人」、「再教育」不是犯罪,而是實現社會主義歷史使命。
另一個理解極權主義的重點,她寫道︰「在極權政府中,恐怖已不僅僅是用來鎮壓反對勢力的手段,儘管它仍然被用於此目的。恐怖之所以成為「全面的」(total),是因為它超越了所有反對力量的限制;當沒有人再能阻擋它時,恐怖便成為至高無上的統治力量。」如何變成「Total」(全面性的)?恐怖不是偶爾出現,而是結構化制度,這包括密警察(如納粹的蓋世太保、蘇聯的內務部)、全民監控、密告機制。這樣,每個人都可能是受害者,也可能是加害者,社會互不信任,徹底孤立每一個人。你也不必做錯事,只要你是猶太人、資產階級、小資、知識分子、甚至只是被懷疑,就會被清除。最終都是為了讓意識形態得以「具體實現」。但是,恐怖成為意識形態運動邏輯的實踐工具,沒有人能倖免,因為沒有人永遠符合運動的「邏輯」。
鄂蘭指出極權主義並不滿足於令到人們孤立(isolated),而是要人們孤獨。孤立的人會感受到深刻的孤獨感,因為他們不再屬於一個共同體,也無法與他人共享意義和價值。這感覺是,雖在人群之中,但彼此沒有任何聯繫,或有任何可以聯繫的。鄂蘭強調人是「政治的動物」(zoon politikon),人的本質在於與他人的交往與行動。但孤獨剝奪了人「行動」(Action)和「言說」(Speech)的空間,使人變成無根的個體。
讀鄂蘭,當然膽戰心驚,但她提供的不是歷史的解釋,而是一種哲學上對極權主義的理解。然而,我們可以問是什麼文化和土壤造就了極權主義產生?它跟歐洲哲學或思想有關係嗎?極權主義是現代性的產物嗎?
鄂蘭也指出技術理性是現代性的危險之一,它使得人性被物化,政治成為純粹的效率與控制問題,失去道德與自由的根基。過度信任理性與科學,忽視了人的道德判斷和責任,可能導致理性本身成為壓迫的工具。我們要理解極權主義興起,似乎不能不重新檢討理性,極權主義不完全是創新,而是現代工具理性過度發展並被政治化的極端表現。它利用科技和管理手段,將政治變成一種效率至上的系統,卻剝奪了人的自由和尊嚴。
但由韋伯到哈伯馬斯,莫不是對這問題進行思考,但是我們始乎看到對人類的控制並沒有減少,是哲學無力,還是我們尚未深切地在工具理性以外找到理性的出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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