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文文庫】
維根斯坦《哲學研究》的語言遊戲說與反本質主義
翁正石（香港樹仁大學社會學系前副教授）
劉桂標（香港人文學會理事長、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博士）
編者案：
本文是翁正石教授、劉桂標博士合講「維根斯坦《哲學研究》之研究（一）：語言遊戲說與反本質主義」講座的記錄文稿，所有標題為編者所加，而兩位學者的說話，分別以「翁：」及「劉：」文字加以標識。
提要：
本文是講座記錄文稿，兩位講者以對話形式，深入探討維根斯坦《哲學研究》中的語言遊戲說與反本質主義。本文闡述維根斯坦如何藉批判奧古斯丁的指涉語言觀，提出「意義即用法」、「語言遊戲」與「生活形式」等核心概念，完成從前期圖像論到後期脈絡論的思想轉向。文中進而以「家族相似性」概念，說明其對亞里士多德式本質主義的融攝與超越。本文特色在於呈現兩位學者之間的深度思辨，議題涵蓋語言的確定性與溝通可能，並延伸至辯證法與邏輯二分關係的哲學探討，為理解後期維根斯坦思想提供豐富的對話視角。
關鍵詞：
後期維根斯坦、《哲學研究》、奧古斯丁、語言遊戲、意義即用法、反本質主義、家族相似性
精華摘錄閱讀：
本文分為五章（每章之下再有分節）：
一、後期維根斯坦的魅力與影響
二、維根斯坦對傳統語言觀的批判及新語言觀的建立
三、從「語言實在論」到「語言脈絡論」及反本質主義
四、語脈的雙重意涵與超越邏輯二分的可能性
五、總結與展望
精華摘錄六千多字，內容為：
二、III.語言遊戲與生活形式：意義即是使用
三、VII.家族相似性：取代本質的另類概念
三、VIII.語意、語脈與定義的多樣性
二、維根斯坦對傳統語言觀的批判及新語言觀的建立
……
III.語言遊戲與生活形式：意義即是使用
他在《哲學研究》，放棄了他前期所謂理論的態度。他認為理論的態度不是完全錯，但他認為可以放在一個人工語言，譬如數學語言、物理學的語言，它可以沒有我們日常語言的特質。我們日常語言最明顯的，最大的特質就是，它一個字的意思，有很多歧義，不同的用法，有不同的含義。同時可以不斷去創新。維根斯坦有一個比喻，他說我們的日常語言，就好像一條鄉村，它裡面有一堆很舊的屋，但它那些舊的屋旁邊，就有橫街窄巷等很多東西。但他又不會說永遠都固定在這裡，這個就是這條村莊。但這條村莊不斷在變。怎樣變呢？可能那裡突然間，打風，瀉了山泥，它在另一處又開一條路出來。人口多了之後，它又建多幾間屋，不斷地變來變去。
他認為，不像早期他所說的，一定有一個很基本的，primitive 的一些 facts做一個基礎。所以他就提出了另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就是他成為後期的《哲學研究》的一個最核心的觀念，就是 “language game”。Language game 其實他要做的，不是想要建構好像早期的一套理論、一個抽象理論，而是嘗試勾劃語言的特質。我們看看它有些什麼很明顯的特質。
他認為一個語言裡面，無論是字、詞、句子，甚至是 paragraph，就是一個符號，一些字那些，它們是有很多種不同的含義，甚至他認為是多到不得了，看你怎麼用。它們是在變動。所以他說，在《哲學研究》23 裡說，"there are countless kinds of sentences"，即是語言有數不盡的這麼多的形式，還有它有這麼多種數不盡的用法。他說，這些這麼多種不同的用法， multiplicity
of uses，即是語言使用的多樣性，其實它不單止是多樣那麼簡單，而且是沒有 fix 死的，而且它會不斷地在變動。
不會說你給了一個之後，它永遠就定在那裡，它會不斷地改。他說，"new type
of language"，即是它不會說，一擺就擺在那裡，就永遠不會動。所以它是，好像是在玩一個遊戲，這個遊戲，是在變動。他沒說在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就停止了。他認為，很多的語言在面對一個世界的出現的時候，譬如世界變的時候，它就會有新的詞語出現，新的指謂，但是可能到一段時間之後，它就會漸漸被人忘記。
為什麼呢？我們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譬如說以前人們去廁所，就是茅廁。但是現在已經沒有茅廁了。在以前，你講那些廣東話的詞語，譬如說，「茅廁點燈」是什麼意思呢？我想大家都知道，除非你很年輕。「茅廁點燈」，就是說茅廁是沒有燈的，那你就是「找糞」（找死）。因為你一「找」東西的時候，它就抓到一些糞便。但是現在已經沒有茅廁了。所以茅廁點燈，這些詞語、歇後語，人們已經不是很明白了。它可能會漸漸被人忘記。但是它的時代，新來的時候，它又會不同。舉個例子，我記得好像，很多年前，那時候在內地，有一個很有名的一個詞語叫「小鮮肉」，它就是說，那些年紀比較小的，沒有什麼愛情、性經驗的那些男人。但是，現在的人不是很喜歡說，而且它的意思已有改變。現在我們說「小鮮肉」已經不是它最初的含義，因為最初是指14、15歲，那些沒有什麼性經驗的男孩，很純的那些。但是現在它已發展成肌肉型的年輕人。它就是一直在變，將甚至漸漸退出一個舞台，不再用了。
維根斯坦認為語言，第一它不是用來對應一件物件的。不是像剛才那樣說，好像建一間屋，磚頭、柱、橫樑，不是這樣的。橫樑，磚頭裡面可能有沙、有石，我們不用說沙和石。如果你就這樣去說，很簡單的去說，磚頭、橫樑、柱。但是我如果要分析它的結構的時候，它的化學成分，你用這些柱是沒有意思的，橫樑是沒有意思的。舉個例子，如果你是唐朝的建築，裡面的橫樑全部用木，用木筍去結合，如果你要分析的時候，你分析它當時的建築，怎樣可以支撐屋頂，和你現在去分析它，為什麼可以建那麼多層樓，它都不塌，完全不同。它的要求不同，它的用法不同，它的成分不同。
他的說法就是說，如果我們真的要去分析一個語言，它的含義，不像我們剛才所說的，好像奧古斯丁的語言觀，一個名稱，對應一件物件，然後找出其基本東西。維根斯坦認為所謂最基本的東西，它是會變動的,完全是我們看我們的生活需要。所以他認為它是一種活動。他認為，我們學習語言的時候，我們指著月亮說 “moon”，「月亮」，人們想理解你說什麼的時候，怎麼可以不會誤解月亮等於手指？這裡有很多背景的知識，每人是不同的。你一定要掌握，手指是一種工具，它指的是一種方向，我們要知道，我們用手指去指示一種我們要注視的方向，有這個背景之後，你才可以明白我說什麼。
他認為，語言其實是一種活動的一部分，是沒有辦法脫離我們的一種生活的形態，form of life。這是他在這裡引入的，就是說，我們學習語言，不是單獨抽出一個聲音，然後對應外在世界，不是這樣的。而是它將它看成一種 activity。第一它不可以脫離你的手指、你的聲線、你的眼神、你的動作，還有你的生活、文化、習慣那些東西。他認為有了這些背景之後，才可以掌握到語言裡面的含義。所以他在《哲學研究》24那裡說，我們很危險，如果我們將語言過份 narrow，就是說，你只看到它的發音對應什麼，完全不看它的動作，它的 form of life。Form of life 那裡就牽涉到它的文化。如果你不理會這些東西，是不行的，就是說你無法掌握這些東西。
他認為，引入了 form of life，我們的語言，是我們的 part of activity 那些，才可以講清楚我們語言的 meaning。就是說，我們理解 meaning 的時候，不可以完全脫離我們的背景，我們的生活文化背景。如果沒有這個 cultural
landscape 那些東西，我們是很難抓到含義。比如說，有隻外星的生物，我們對它完全沒有任何的認識，如果我們想要去了解它所講出來的東西的含義，你根本沒可能掌握到，它是不是想要講我們的語言，你都不知道。所以我們現在能夠分得到，一個 cultural 的東西，即使我們現在和它很不同也好，但我們起碼知道，大家都是人類，大家都是吃東西會講東西，有了這些背景我們才可以講這些東西。
他最重要的批評，就是說，如果我們要將語言，抽象成一套抽象的語言，即是將語言抽象成一個，從它的使用裡，具體的背景，剛才我們講的，你不要將它 narrow，看它的發聲的背景，甚至再擴闊，它的社會、文化，你才能真正掌握它的意思。所以他後期就提出一個說法，meaning 就是看你怎樣使用，如果你的使用不同的時候，它的 meaning 完全不同。就像我們剛才講的，譬如我們講的歇後語「和尚打傘」，它的意思很清楚，但它後面是講「無法無天」，歇後語後面那一塊，如果你不知道它怎樣用的時候，是沒辦法掌握它的意思。同時它也可以有不同的用法。
他說，如果我們脫離了這裡，是無法掌握的。所以他在《哲學研究》那裡，經常提醒我們，叫我們不要像他早期做法，強調一個抽象的理論，去囊括、嘗試去解釋一些東西，而忽視很多具體的，在實際的情況下，它們的差異。無論我們對一個 assertion、一個 question、一個 name，它都可以有不同。譬如同一個問句，正常的問句是用來問東西，但我用來窒人都可以。說「哇，彌敦道在哪裡你都不知道嗎？」，與說「彌敦道在哪裡你都不知道？」都是問句，但它們的意思會完全不同。所以他說，assertion、question、name等等，如果你脫離了很具體的特定的背景，spatial,
temporal phenomenon，就不行了。
……
三、從「語言實在論」到「語言脈絡論」及反本質主義
……
VII.家族相似性：取代本質的另類概念
劉： 跟著，維根斯就用另一個概念——家族相似性去取代本質。所以這意義下他不是完全否定講本質。不過傳統講的本質，可能有些問題，講到這麼清楚明白，這麼抽象，這麼沒有爭議性。他反對這種意思的本質，不是反對任何意思的本質。這裡他將取代本質的東西叫家族相似性。家族相似性，他叫相似性，不叫共同性，但是很接近的。你都要有些東西相似或相同，你才可以叫那樣東西。完全沒有的，你怎麼能夠講出來，大家知道講什麼？一個詞所指的東西，沒有共通的，完全沒有的，半點都沒有的，你就沒辦法理解。他的意思是取代多於否定。意思是，傳統講的這麼極端的、完全抽離脈絡去使用的所謂本質，是沒有的。但是有一些東西我們可以作為語言的使用的一個可叫做約略的標準，不叫完全共同性質。維根斯坦就用家族相似性去取代本質。
家族相似性，譬如想想，一個家裡有四、五個成員，不會每個人都一樣。其實就我所知，不要說普通的家庭成員，就算是攣生兄弟或攣生姊妹，即同年紀，同時出生，和攣生，同一個細胞分裂出來，通常樣子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但很多方面似，不表示是完全一樣。稍為接觸過那些雙胞胎、三胞胎，或者你認識一些這樣的人，你就會知道，總是有點不相似。就算外貌怎樣似都好，性格、心理都可以不一樣。
由這裡，再講回家族相似性的意思。他舉的例子，我自己覺得無所謂，故此稍改一改。我用以下這個例子，家族有五個人，甲、乙、丙、丁、戊。可以身材方面，甲、乙、丙相似；相貌方面就乙、丙、丁相似；眼睛顏色就丙、丁、戍相似；步態，即是走路的姿態，甲、乙、戊相似；性情就甲、丙、戊相似。就這五方面去看，你找不到剛才說的，完全共通的地方。找不到的，一個都沒有。譬如說，身材，只有三個相似，有兩個不相似。我舉個例子，只有三個相似。可以有很多不同的例子，有些可能多一些，四個相似，五個相似都有的。不過就少一些。我不舉這樣的例子，免得誤會。維根斯坦想說，傳統講的本質其實找不到，我們只找到一些相似性，比較接近但並非完全相同。所以我們都大概 identify 到，是講那些東西，或那類東西。他用家族相似去取代傳統講本質的意思，一講出來就知道是講那類東西，或那樣東西，不是其他類或其他東西。沒有這樣的本質，可以抽離處境，一講出來就知道，沒有這類東西。維根斯坦大概講，家族相似性是這意思。
以下這幅圖，是網上找的，可幫助說明家族相似性的意思。這裡有九個 member，都有剛才我講的接近的意思。總有些地方像或不像。這裡再多兩項，一項叫 ideal member，一項叫 atypical member，可作為對剛才講法的補充。特別是當講到語意問題的時候，可以再補充。雖然說家族相似，但都有一些可以進一步說明，相似還可以再分。譬如有一些叫 ideal member，在那類東西裡面，比較多擁有同一家族的特徵。好像現在這幅圖中間的，他的眼睛、鬍子和頭髮，其他人比較多都有他的特徵，叫做 ideal member。Atypical member 是很不像，可能只有一點像其他成員，但其他特徵都不像，但都是屬於那類東西。這個 atypical
member，譬如我們，疫病肆虐的時候，我們都有一種叫非典型的病菌，或者病毒。非典型就是指，很不同那類的其他 member。但既是 member，都總有一些地方相似，雖然少一點。可以進一步作為家族相似（或者家族相似性，兩種譯法都有，沒什麼所謂，只須知不是講傳統實體屬性的意思就行）。OK。這個就是所謂家族相似，或者家族相似性的意思。
VIII.語意、語脈與定義的多樣性
劉： 了解了之後，可以對於講語意問題，可以作一個補充。這個補充，主要都不是我自己想的，以前上了何秀煌先生的邏輯課，就是在中大的時期。何先生這個講語詞的含義，或即定義，是相當好的。未必是他自己，但他可能看了一些資料，他運用了，有維根斯坦剛才講的，講到反本質主義的意思。如果講本質主義講語意，嚴格來說，只是語言的含義的一部分。在這意義下，我剛才講過，他不需要反對講本質主義，他只不過是說，這樣唯一的講法，才是要反對的。不是說講本質，任何意思的本質，你都要反對。
如果用這個意思的本質，再看語言的含義，可以作為一個語詞，如果進一步是語句，但這個就要講一個較大的單位，它可以是基本的含義。其他的含義，可由它再進一步了解。這裏講語意定義和語脈定義。語意定義是比較傳統的，講本質的。我剛才都講過，外延和內包。外延就是語詞所指的對象，這個叫外延。內包就是語詞所指的對象的那些本質，或者基本的特質，我們叫內包。這個就比較傳統的講法。
但其實維根斯坦這個講法，看到講語言的含義，遠遠不限於語意這些含義。這個叫語脈定義，或者有些人叫語用定義，意思都是相當的。就是說，它不是表示那樣東西，它指的是事物的一些所謂本質，或者一些基本的特質，不是說這些東西，而是說我們怎樣使用它。那些使用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情況，有些是語法，有些是語用。我用的語用都是一種語脈，這個沒所謂，廣義的語用其實和語脈一樣。語法的意思就是，純粹看一個 term 的形式，構成的形式。語用就是實際的應用。
所以再分語法，就有詞法定義、句法定義。語用再分其他的。我先講詞法和句法定義。語意都講過了，不再重複了。語脈定義講語法，有時我們一些詞，我們構詞的形式不同，可以有不同的意思，或者相反，就是有相同的意思。譬如說虎穴龍潭，在中文來說，跟講龍潭虎穴是一樣的。或者中英文的A of B，可以被定義，或者被了解為A的B。這個就是詞法定義，說一個個詞。句法定義就是整句的語句，是形式。譬如說 A 必然是 B，可以定義為 A 不可能不是 B。這是邏輯句法上的定義。第二句都是，這個不多講了。
語用定義這裡窄一點，指語脈不是形式的東西，是有實際內容的東西。這個語用定義，再分好幾項。譬如說同義詞定義，或者別名定義。譬如一個 term，有時可以用別的符號表示。譬如父親和爸爸，這個有時，你講出的同義詞，都可以讓人了解到這詞意思，這個叫同義詞定義。簡寫定義就是，很多時候詞有所謂的簡寫，或者縮寫。你講的簡寫或者縮寫意思一樣，都可以解釋到詞。譬如我舉幾個例子，隨便舉一個，N.T.，我們香港人都很清楚，英文 New
Territories，就是新界。這個叫簡寫定義。
第三個，最豐富也最複雜，這個要列舉，列舉不完。我舉了六個例子。我不太記得，是不是何秀煌先生舉的例子，或者一方面有些記憶，一方面有些自己去想。我舉這一堆例子，不同的特殊的情況，具體的使用。譬如「咘咘」，一般就不知道說什麼，但如果跟小朋友說，可能有些情況，或者很多時候我們理解到，就是汽車，汽車響安的時候「咘咘」聲。或者仙遊，即是去世，這是一個隱喻，你將死去的人說得好像偉大一點，如神仙，好聽一點。H2O，水，這是化學用語。Book 是書，英文。其他不多說了。甚至黑社會用言都可以，如出冊，即放監；班馬，找自己的同黨來。這些都是特別的定義，跟日常一般的用法不同，特殊的、特別的情況才用。這個叫特域的定義。
OK，我講到這裡，又要補充剛才我講，就是維根斯坦當他講，他的所謂，一般來說，語言的脈絡論，去取代，或者進一步去，去擴展語言的意思的時候，他的講法，這個講法不需要排斥講語言實在論。因為語言實在論可以是語言的脈絡論，其中一種的含義都可以。這個就變成了，這樣講可能，讓我們更加了解，也符合真實情況。因為維根斯坦不需要反對語詞有語意，有外延有內包，不需要反對。只不過就是說這是唯一的語言的意思，甚至將它講到一種，不需要看具體脈絡的所謂的本質，那些才有問題。這個就是，維根斯坦先生的講法。
……
—精華摘錄完—
欲閱讀全文，請訂閱香港人文學會Patreon網，或在該網付費瀏覽，連結為： https://www.patreon.com/hk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