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前輩言銖視軒冕塵視金玉•上 


【明】陳獻章

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與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視道,則道為天地之本。以道視天地,則天地者,太倉之一粟、滄海之一勺耳,曾足與道侔哉!天地之大不得與道侔,故至大者道而已,而君子得之一身之微。其所得者,富貴貧賤、死生禍福曾足以為君子所得乎?君子之所得者有如此,則天地之始,吾之始也,而吾之道無所增;天地之終,吾之終也,而吾之道無所損。天地之大且不我逃,而我不增損,則舉天地間物既歸於我,而不足增損於我矣。天下之物盡在我而不足以增損我,故卒然遇之而不驚,無故失之而不介,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烈風雷雨而弗迷,尚何銖軒冕、塵金玉之足言哉?然非知之真、存之實者,與語此反惑,惑則徒為狂妄耳。  

論前輩言銖視軒冕塵視金玉 

天下事物雜然前陳,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舉而加諸我,不屑者視之,初若與我不相涉,則厭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無,(求)【來】於吾前矣,得謂與我不相涉耶?夫子謂:「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謂薄不義也,非薄富貴也。孟子謂:「舜視棄天下如敝屣。」亦謂重愛親也,非謂輕天下也。君子一心,萬理完具,事物雖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隨,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厭薄之心胡自而生哉?巢父不能容一瓢,嚴陵不能禮漢光,此瓢此禮,天下之理所不能無,君子之心所不能已。使二人之心果完具,亦焉得而忽之也?若曰「物吾知其為物耳,事吾知其為事耳,勉焉舉吾之身以從之」,初若與我不相涉,比之醫家謂之不仁。昔人之言曰:「銖視軒冕,塵視金玉。」是心也,君子何自得之哉?然非其人,與語此反惑,惑則累之矣。或應曰:「是非所謂君子之心也,君子之辨也。」曰:「然。然無君子之心,徒有輕重之辨,非道也。」

論前輩言銖視軒冕塵視金玉•下 

或曰:「道可狀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於可言,則已涉乎麤跡矣。」「何以知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試言之,則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曰:「道不可以言狀,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於形,道通於物,有目者不得見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為天,地得之為地,人得之為人。狀之以天則遺地,狀之以地則遺人,物不足狀也。」曰:「道終不可狀歟?」曰:「有其方,則可。舉一隅而括其三隅,狀道之方也。據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狀之術也。然狀道之方非難,按狀之術實難。人有不知彈,告之曰彈之形如弓而以竹為弦,使其知弓,則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軒冕、金玉又小,則能按而不惑者鮮矣。愚故曰:道不可狀,為難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