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課蒙學文法(清章學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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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辭末也,而不可廢。童子欲其成章,譬如梓匠輪輿,莫不有繩墨也。乾隆乙巳,主講保定之蓮池書院,諸生多授徒為業。童子之學,端以先入為主,初學為文,使串經史而知體要,庶不誤於所趨。因條二十六通以為之法。說甚平易,而高遠者亦不外此,宜於古而未嘗不利於時,能信而有恆心,斯得之矣。

蒙幼初學為文,最忌輕清圓轉,易於結構。若以機心成其機事,其始唯恐不解成章,多方勸誘,期於庶幾得之。其後演習成慣,入於俗下時文,將有一言之幾於道而不可得者。先入為主,良不可以不慎也。

世俗訓課童子,必從時文入手。時文體卑而法密,古文道備而法寬。童幼知識初開,不從寬者入手而使之略近於道,乃責以密者而使之從事於卑,無論識趨庸下,即其從入之途亦已難矣。

時文法密,不能遽責備於童子,則必使之先為破題。破題能屬句矣,乃使演為承題。承題能成語矣,則試學為起講。後乃領題提比,出題中比,以漸而伸。中比既暢,然後足後比而使之成篇。夫文之有前後,猶氣之有呼吸、啼笑之有收縱、語言之有起訖,未聞欲運氣者,學呼多年而後學吸;為啼笑者,學縱久之而後學收;習言語者,學起語幾時而後學訖語。此則理背勢逆,不待知者決矣。其不可者一也。

即如一篇位置,前虛後實,前緩後緊,亦勢之所不能免。苟胸中無所謂緊與實者將有所發,則亦安有所謂虛與緩者先作之勢?此亦事之顯而易見者也。胸中本無而強作之勢,則如無病之呻,非喜之笑,其為之也倍難。蒙師本欲從其易者入手,而先使之難,不可解也。胸中或亦有時而有其意,而強使之截於部位,而不能暢其所欲言,則拘之也更苦。蒙師必欲迎其悅樂而利導之,而反使之苦,不可解也。此不可者二也。

屬句為文,猶備體者為人。嬰孩不滿一尺,而面目手足無一不備,天也。長成至於十尺九尺,即由是而充積,初非外有所加也。如雲魁偉丈夫,其先止有面目,後乃漸生肩背,最後乃具手足,此不可以欺小兒矣。

今使孺子屬文,雖僅片言數語,必成其章,當取《左氏》論事,君子設辭,使之熟讀而仿為之。其三五語為章法者,為破承題者所易辦也。其十數語為章法者,為起講提比者所易辦也。其三數百字為一章者,初學成篇者所易辦也。由小而大,引短而長,使知語全氣足,三五言不為少,而累千百言不為多也。亦如嬰兒官骸悉備,充滿而為丈夫,豈若學破承起講者之先有面目,次生肩背,最後乃具手足也哉?

《四書》文字,必讀《春秋左傳》,為其知孔子之時事,而後可以得其所言之依據也。孺子能讀《左傳》者,未必遂能運用。其不能誦讀與讀而不能記憶,又無論矣。今使仿傳例為文,文即用以論事,是以事實為秋實而議論為春華矣。華實並進,功不妄施,其便一也。

《四書》文字,必讀《易》、《書》、《詩》、《禮》,為其稱說三代而上,不可入後世語也。孺子之於四經未必盡讀,讀而不識、識而不知所運用者又比比也。《左氏春秋》稱述《易》、《書》、《詩》、《禮》,無所不備,孺子讀經傳而不知所用,則分類而習其援經證傳之文辭,擴而充之,其文自能出入於經傳矣。根柢深厚,得於幼學,他日豈可量其所至也?其便二也。

《四書》文字,本於經義,與論同出一源,其途徑之分,則自演人口氣始。蓋代聖賢以立言,所貴設身處地,非如論說之惟我欲言也。孺子議論既暢,則使擬為書諫、辭命。《左氏春秋》名卿大夫出使專對與夫諫君匡友,出辭可謂有章者矣。苟於議論成章,而後使之分類而誦習焉,因事命題,擬為文辭,則知設身處地而立言,既導時文之先路,而他日亦為學古之資矣。其便三也。(如擬臧僖伯諫觀魚,便代臧僖伯口氣,必切魯隱公時勢。如展喜受命於展禽,便代展禽口氣,必切齊魯時勢。

初學先為論事,繼則論人。事散出而易見,人統舉而稍難,故從入之途有先後也。孺子既於論事之文暢茂條達,為之師者即當導以纂類《春秋》人物,自天子諸侯、后妃夫人,以至卿士大夫、聞人達士,略仿紀傳之史,區分類例,逐段排比,使一人之事首尾完具,鉅細無遺,然後於其篇末,即仿《史記》論贊之文作為小論。其體與論事之文亦自不同。論事之文欲其明暢,論人之文欲其合蓄。論事之文疏通知遠,本於《書》教;論人之文抑揚詠歎,本於《詩》教。孺子學文,但拘一例,則蹊徑無多,易於習成括調。體格時變,使之得趣無窮,則天機鼓舞,而文字之長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纂類《春秋》人物,區分略仿紀傳體,句析條分,未遽連屬為紀傳之文也。然而纂類之法,則啟牖於幼學者為不鮮矣。《春秋》為魯國之書,《左傳》稱謂皆主魯以立例。今既散為列國紀傳,則王不加天,而魯不稱我,事實無所改易,而稱謂各系主賓,可以知撰輯之不可因襲舊稱也。《春秋》為編年之書,《左傳》書事,君臣同載。今既各為紀傳,則二人共事,當分詳略,事有出入,當存互見,可以知行文之剪裁繁複也。傳有分合,事有始末,或牽連而並書,或因端而各出,可以知比事屬辭之法也。即此舉隅立例,俾初學者知所用心,於事不勞而資益者,不但文字之長而巳也。

纂類《左傳》人物而學論贊,必讀司馬遷書。遷書五十萬言,不易讀也。日取紀傳一篇,節其要略而講說之,遂熟讀其論贊之文,不過四五閱月,可以卒其業也。村塾蒙師授讀無用時文,奚止一二百篇?而孺子懵然無所知也。今讀百三十篇論贊,不過百餘起講之篇幅也。遂使孺子因論贊而略知紀傳之事,因紀傳而妙解論贊之文,文之變化與事之貫串,是亦華實兼收之益也。且以史遷之法而法《左氏春秋》,他日經經緯史之學,不外是矣。而其實裨益於時文,實有事半功倍之明效,較之徒業時文者,不可道里計矣。

史遷論贊之文,變化不拘,或綜本篇大綱,或出遺聞軼事,或自標其義理,或雜引夫《詩》、《書》,其文利鈍雜陳,華樸互見,所以盡文章之能事,為著述之標準也。初學不可有所別擇,不特使其胸羅全史,亦可使知文境之無不備也。一自評選文家刪取雋語佳章,勸誘蒙俗,而樸拙平鈍不以工巧見長者屏而勿錄,而子弟逐誤學問、文章為二事,而所為之文,其不成者固無論矣,幸而成者,亦皆剽而不留,華而無實,不復可見古人之全也,蓋可惜也。夫人之一身,耳目聰明,百骸從令,心具虛靈,髒納滓穢,雖有清濁靈蠢之別,要必相附而後為人也。今欲徒存耳目心知而去百骸臟腑,安得有是人哉?

論人之功既畢,則於《左氏春秋》之業思過半矣,子弟文境亦復稍展拓矣。於是而使之數典,亦馴而易入之功也。蓋《左氏》人物事實既仿紀傳而區分矣,兵刑禮樂、典章制度當仿史遷八書之例而分纂也。其於時文,則典制、經制題文為切近矣。紀傳仿其論贊,書表仿其序論。文章體制,論贊欲其抑揚詠歎,序論欲其深厚典雅。論事論人、擬書擬諫之後,學為序例,而變遷其境,其體亦幾於備矣。更取世家系譜、列國年表,又若晉卿分軍、魯卿執政之屬,參稽書傳而仿以為表,序論亦用十表之例,是亦舉而措之之事也。

凡此別類分求,華實並進,縱橫貫串,其於《左氏》一書亦既無遺義矣。再取所纂人物事跡,參以《公》、《谷》、《國語》、《禮記》、《史記》、周秦諸子、《新序》、《說苑》、《韓詩外傳》、劉向《列女傳》、《漢書•五行志》之屬,凡及《春秋》時事者,按其人名,增其未備,錄其異同,以類相從,以時相次,詳悉無遺,則人物事跡無遺缺矣。(先所作之論贊與參補之事不相符者,可以隨時改正。)其同事異敘,同敘異言,同言異用,或此詳而彼略,或彼合而此分,或虛實而實虛,或有去而有取,孺子留意玩索,即可學為敘事之文。向所仿紀傳而分別纂輯者,首尾既已完具,即可使之聯綴以為紀傳。先其事小而傳簡者,漸及稍多而差長者,然後乃及長篇紀傳,亦如始學論事之積小以高大者也,豈不誠易易哉!

文章以敘事為最難,文章至敘事而能事始盡。而敘事之文,莫備於《左》、《史》。今以史遷之法而貫《左氏》之文,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非盡初學可幾也。而初學從入之途,實亦平近而易習,且於時文尤為取則不遠也,豈非至奇至平之法歟?

敘事之文所以難於序論辭命者,序論辭命先有題目後有文辭,題約而文以詳之,所謂意翻空而易奇也。敘事之文題目即在文辭之內,題散而文以整之,所謂事徵實而難巧也。翻空之文,但觀古人所作,可以窺其意匠經營,為其文成而題故在也。徵實之文,徒觀古人所作,一似其事本自如是,夫人為文,必當如是敘述,無由窺作者之意匠經營,為其題在文辭之內,文成而題已隱也。自非離析其事,無由得其所以為文,此以紀傳體例貫串編年之所資也。且非萃合諸家之同事異敘、同敘異言之互見(其說已詳於上章),無由通其文境之變化,此以《左傳》事實參互子史諸家同異之所資也。故學敘事之文,未有不宗《左》、《史》,而世之讀《左》、《史》者,徒求之形貌而不知分析貫串之推求,無怪讀文者多而能文者少也。

序論辭命之文,其數易盡,敘事之文,其變無窮。故今古文人,其才不盡於諸體,而盡於敘事也。蓋其為法,則有以順敘者,以逆敘者,以類敘者,以次敘者,以牽連而敘者,斷續敘者,錯綜敘者,假議論以敘者,夾議論以敘者,先敘後斷,先斷後敘,且敘且斷,以敘作斷,預提於前,補綴於後,兩事合一,一事兩分,對敘插敘,明敘暗敘,顛倒敘,迴環敘,離合變化,奇正相生,如孫、吳用兵,扁、倉用藥,神妙不測,幾於化工。其法莫備於《左氏》,而參考同異之文,亦莫多於《春秋》時事,是固學文章者宜盡心也。

敘事之文,亦既試編為紀傳矣。向所仿八書而纂輯典章制度之門類,又當參以《三禮》、《國語》、《公》、《谷》、《管子》、《呂氏春秋》、賈誼《新書》、董子《繁露》、《白虎通義》、馬《書》、班《志》諸篇,以類纂附,(增入之事有與先所擬作序例不符,亦可隨時改正。)使之熟而習之,即可做《書》、《志》而學為考核之文,較其完缺,訂其同異,折衷前人成說,自以己意明之,則其為功亦不鮮矣。孺子知識未充,學力未逮,敘事與考訂之文未可求全實備,但隨類編輯,循次用功,方可使之行遠自邇,登高自卑,但有途徑可尋,自不患其無從措力也。(表亦參取群書,考訂世系年代。)

論事之文疏通致遠,《書》教也。傳贊之文(即論人之文)抑揚詠歎,辭命之文長於諷諭,皆《詩》教也。敘例之文與考訂之文明體達用,辨名正物,皆《禮》教也。敘事之文比事屬辭,《春秋》教也。《五經》之教,於是得其四矣。若夫《易》之為教,《系辭》盡言,類清體撰,其要歸於潔淨精微,說理之文所從出也。論事以下之文(即上所分之六類也)實而可憑,故初學藉以為資。說理之文虛而難索,故待學問充足而自以有得於中者發而為文,乃不入於恍惚也。是知文體雖繁,要不越此六七類例,其源皆本於《六經》,而措力莫切於《左傳》,學者其可不盡心乎?

時文之體,雖曰卑下,然其文境無所不包,說理、論事、辭命、記敘、紀傳、考訂,各有得其近似,要皆相題為之,斯為美也。平日既未諳於諸體文字,則遇題之相彷彿者,不過就前輩時文而為摩仿之故事爾。夫取法於上,僅得乎中,今不求謀其本原,而惟求人之近似者以為師,則已不可得其近似矣。

或疑:「初學試為《左傳》論事,以至編纂紀傳、貫串考訂,文體凡數變易,待其成功而後學為時文,則非十年不為功也。又待時文加工,亦必須三數年,是曠日而持久,不可訓也。」其說非也。古文時文,同一源也,惟是學者向皆分治,故格而不相入耳。若使孺子初學論事之文,以漸而伸,可以聯五六百言為一篇矣(自三五句學起至此工夫,敏者不過三月,鈍者亦不過半年),即可就《四書》中摘其有關《春秋》之時事,命題作論,當與《春秋》論事無難易也。既而隨方命題,不必有關《春秋》之時事者而並試之,度亦不難於成篇也。既作《四書》論矣,即當授以成、弘、正、嘉單題制義,孺子即可規仿完篇,不必更限之以破承小講也(自作《四書》論至此工夫,敏者不迫三二月,鈍者亦不過半年)。於是漸而慶、歷機法,漸而啟、禎才調,漸而國初氣象,漸而近代前輩之精密與夫窮變通久之次第(自讀慶、歷至此工夫,敏者一年,鈍者亦不過二年),不過三年之功,時文可以出試,而《左傳》之功亦且貫串博通,十得其五六矣,此固並行而不悖者也。學問與文章並進,古文與時文參營,斯則合之雙美而離之兩傷者爾。(每月六課,古體三篇,時文三篇,相間為之。逐日課程,編纂經傳半日,誦讀時文半日,相間為之,勿疾勿徐。)

善為教者,達其天而不益以人,則生才不枉而學者易於有成也。《左氏》論事,文短理長,語平指遠,故自三語五語以至三數百言,皆孺子意中之所有,資於《左氏》而順以導之,故能迎機而無所滯也。其後漸能窺尋首尾,則纂輯人物,而論贊仿焉(即論人之文也)。稍能充於辭氣,則擬為書諫,而辭命敷焉。又能略具辨裁,則規為書表,而敘例著焉。(經此四變,約用三年之功,參學時文,亦當成片斷矣。)至於習變化而學為敘事,互同異而習為考訂,則又識遠氣充,積久而至貫通之候也。(自為敘例之後至此,約須二三年,參學時文,亦當成大觀矣。)是皆孺子自有之天倪,豈有強制束縛而困以所本無哉?或者不察,而以宋人所為《博議》《史論》諸篇課童子,以為攻《左氏》者入門之資也。夫《博議》《史論》諸篇皆有意於捷文,凡遇尋常之事,務欲推而高之,鑿而深之,俱非童孺意中之所有,使之肆而習焉,作其機心而行其機事,於是孺子始以文字為圓轉之具,而習為清利浮剽之習調,其體能輕而不能重,其用宜今而不宜古。成之也易,則其蘊蓄也必不深;趨之也專,則其變通也必不易。是則益之以人而不達其天之咎也。語云:「點鐵成金易,反金為鐵難。」古人誘啟蒙學,不憚委曲繁重,豈不欲有一蹴可幾之境哉?為童幼之初天質未浪,遽強以所本無而穿鑿以人事,揠苗助長,槁固可立而待也。夫鳳雛出殼,不必遽能飛也,急以振翼為能事,則藩籬鷃雀,何足喻其多哉!

或疑:「以史遷之法貫串《左氏》之書,是以著述成一家言矣。童蒙縱因師授而纂成之,亦只一人之攻取,而他人無庸更架屋下之屋也。」此說非也。學問文章,蓋天下之公器也,因其資之所習近而勉其力之所能赴,初非一人為之而他人不可更為也。無論學者習業未必遽為不刊之著述,就使名門鉅手,蔚成傳世之編,人心不同如面,各以其意為之,譬如經書命題,各為文義,雖更千萬人手,豈有雷同剿襲之嫌哉?(即如《古史》、《路史》、《繹史》之類,皆是纂集古人成編,何嫌並出?)

或疑:「如前所言,皆是學成著述之事,不可以為初學攻取之方。」其說非也。少小之所攻取與老大之所成就截然分途,正近日教學不事根柢之陋習也。其意以為,學古趨時,各有界畫。不知一以貫之,不惟不可分界,亦且交相資益。古今名世傳世之人,大率生平所業,迥異流俗,而其人初非山林枯槁,不取巍科高第之人也。然則編摩經傳,所業在是,所以應科舉者亦即在是,幼學在是,所以為畢生之業者初不外是。是則逸而有成,孰若截界分疆之勞而寡效者哉?

童孺知識初開,甫學為文,必有天籟自然之妙,非雕琢以後所能及也。譬如小兒初學字畫,時或近於篆籀,非工楷以後所能為也。迎其機而善導,固莫如向之所陳矣。然而學識未充,其數易盡,必參之以變化,使之氣機日新。故自論事論人以下,諸體迭變,復又使之環轉無窮,所謂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而終身用之不竭也。(前章言教以論事,論事既暢,而後論人,以至辭命、敘例、紀傳、考訂,莫不皆然。亦就大概而言,其實反覆循環,不時變易,乃易長。)為之而善,懼其易盡,變易其體,所以葆其光也。為之不善,懼其厭苦,變易其體,所以養其機也。善教學者,必知文之節候、學之性情,故能使人勤而不苦,得而愈奮,終身憤樂而不能自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