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經宗旨》  

問「道」。羅子曰:「道之為道,不從天降,不從地出,切近易見,則赤子下胎之初啞啼一聲是也。聽著此一聲啼,何等迫切,想著此一聲啼,多少意味。其時母子骨肉之情,毫髮也似分離不開,頃刻也似安歇不得,真是繼之者善,成之者性,而直見乎天地之心,亦真是推之四海皆准,垂之萬世無朝夕。捨此不著力理會而言學者焉,是謂遠人以為道,縱是甚樣聰明,甚樣博洽,甚樣精透,卻總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用力雖勤,而推充不去。不止推充不去,即身心亦受用不來。求其如是而己,如是而人,如是而家國天下,如是而百年千載,我可以時時服習,人可以時時公共,而雲學不厭、教不倦也,亦難矣哉!《經》曰:此之謂要道。」(P1)  

問「仁與孝,亦有別乎?」羅子曰:「無別也。孔子雲:仁者人也。蓋仁是天地生生之大德,而吾人從父母一體而分,亦是一團生意。故曰:形色,天性也,唯聖人而後能踐形。踐形即目明耳聰,手恭足重,色溫口止,便生機不拂,充長條暢。人固以仁而立,仁亦以人而成。人既成,即孝無不全矣。故生理本直,妄則逆,逆非孝也。生理本活,滯則死,死非孝也。生理本公,私則小,小亦非孝也。《經》曰: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於孝。」(P1)

 問:「孝何以為仁之本也?」羅子曰:「子不思父母生我千萬劬勞乎?未能分毫報也。子不思父母望我千萬高遠乎?未能分毫就也。思之自然悲愴生矣,疼痛覺焉,即滿腔皆惻隱矣。遇人遇物,必能方便慈惠,周恤溥濟,又安有殘忍戕賊之私耶?」曰:「此恐流於兼愛。」曰:「子恐乎,決不流矣。吾亦恐也。心尚殘忍,無愛之可流。《經》曰: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P1_2)

問:「學,何為者也?」羅子曰:「學為人也。蓋父母之生我人也,人則三才,靈萬物,其定分也,全生之則當全歸之,故曰:立身行道,以顯父母。夫所謂立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首柱天焉,足鎮地焉,以立人極於宇宙之間。所謂行道者,行天下之達道也。負荷綱常,發揮事業,出則治化天下,處則教化萬世,必如孔子大學,方為全人而無忝所生。故孟子論志而願學孔子,亦恐其偏此身也,小此身也。偏小此身,即羞辱父母也,豈必為惡然後為不孝哉?」(P2)

羅子曰:「夫天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者也。聖則不思而自得、不勉而自中者也。學則希聖而希天者也。夫欲希聖希天而不求己之所同於聖天者以學焉,安能至哉!反而思之,我之初生,一赤子也。赤子之心混然天理,其知不必慮、能不必學,蓋即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之體也。然則聖人之為聖人,亦唯以其不慮不學者同之。莫為莫致者,我常敬順乎天,天常生化乎我,久之自成不思不勉之聖矣。聖如孔子,其同尤親切焉。彼赤子之出胎而啼也,是愛戀母之懷抱也。孔子指此愛根而名仁,推此愛根以為人。合而言之,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若曰:為人者,常能親親也,則愛深而其氣自和,氣和其容自婉,不忍一毫惡於人,不敢一毫慢於人,位天地,育萬物,其氣象出之自然,其功化成之渾然也。《經》曰:聖人之德,由何以加於孝乎?」(P2)

問孔子巧以成聖,羅子使求孟子之雅言。弟子曰:「孟子雅言,仁義孝弟而已,奚其巧?」羅子起立眾中而呼之曰:「子觀吾此身乎?豈不根於父母連兄弟而帶妻子耶?二夫子乃指此身為仁,又指此身所根所連所帶以盡仁,而曰仁者人也,親親長長幼幼,而天下可運之掌也。是此身才立,而天下之道即現,此日才動,而天下之道即運,豈不易簡,豈為難知?人之所以能聖,聖之所以能時,在一舉足之間,一啟口之頃也。豈非天下之至巧至巧者耶?彼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辛苦平生,竟成話柄,又豈分非天下之至拙至拙者耶?《經》曰:立身行道。」(P3)

羅子曰:「孔孟立教,為天下後世定之極,則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後世不察,乃謂只舉聖道中之淺近為言。噫!天下之理,豈有妙於不思而得者乎?孝弟之不慮知,即所謂不思而得也,天下之行,豈有神於不勉於中者乎?孝弟之不學而能,即所謂不勉而中也。故捨孝弟之不慮而知,則堯舜之不思而得必不可至,捨孝弟之不學而能,即堯舜之不勉而中必不可求。如赴海者流鬚髮於源泉,而桔槔沼瀦縱多而無用也。結果者,萌須芽於真種,而染彩鏤劃徒勞而鮮功也。其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豈是有意將淺近之事以見堯舜可為?乃是直指入道之途徑,明揭造聖之指南,為天下萬世一切有志之士而安魂定魄,一切拂經之人而起死回生也。人能日周旋於事親從兄之間,以涵養乎良知良能之妙,俾此身此道不離於須臾之頃焉,則人皆堯舜之歸而世皆雍熙之化矣。」(P3)

問:「孝弟為教是矣,如王祥王覽,非不志於孝弟,而不與之為聖,何也?」羅子曰:「人之所貴者孝弟,而孝弟所尤貴者學也。故質美未學者為善人。夫善人者,豈孝弟之不能哉?弗學耳。弗學則如瞽目行路,步或可進尺寸,然終是錯違中正,墮落險阻,雖曾子未免大杖不走,陷親有過之失,而況下祥覽兄弟矣乎?故曰:行不著,習不察,終身不知。夫由之而不知其道,與瞽者行路何異哉!又曰:善人之孝弟,與聖人何以異?蓋聖人之學,致其良知者也。夫良知在於人,變動而不拘,渾全而不缺,時出而恆久弗息者也。
今種族稱孝,鄉黨稱弟,而不善致其良知者,則執滯於一節而變或不通,循習於一家而推或不廣,矯激於異常而恆久可繼之道或違也,又安能以光天地,塞四海,垂之萬世而無夕哉?故君子必學之為貴也。《經》曰:《詩》雲:有覺德行,四時順之。」(P4)

羅子曰:「君子之學,莫善於能樂,至其樂之極也,莫甚於終身忻然樂而忘天下。故孟子論古今賢聖,獨以大舜之事親當之,然此樂寧獨舜有之哉?《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是好也,即樂著所由來也。試觀赤子初生無幾,厥親厥兄,孩之則笑。赤子方笑,則親若兄之開顏而笑,又加百倍矣。此物則之必有者也。而其交相歡愛,即所謂懿德之好也。此實良知良能,而又無不知之,無不能之。大舜初生,與眾人一也,眾人初生,亦與大舜一也。但眾人以外物分其心,舜則愛慕終身,唯欲父母兄弟之歡而已。故曰:允若底豫。又曰:象亦喜也。彼其滿腔滿懷、徹骨徹髓皆喜歡孝弟之意,即自然喜歡孝弟之人。凡言行之合於孝弟者樂然取之,唯恐不得。彼與我一,我與彼一,若合眾水之派而趨下流,合眾派之流而歸滄海,所以天下之士多就之者,成邑成都,天下定,天下化,天下大同也。孟子之道性善也,是見得孩提之良知良能無不愛親敬長也,而其言必稱堯舜也,是見得堯舜之道孝弟而已也。故必孝弟如大舜,方謂之不失孩提愛敬之心,方謂之父母存而樂,兄弟無故而樂,方謂之樣仰不愧俯不怍而樂,方謂之得英才而教育之,以達己之孝而為天下之孝、達己之弟而為天下之弟而樂於成其仁義之化,無疆無盡也。其王天下與否,不止是大舜之心不與,即天下萬世之論大舜者亦不與。不觀其王天下之久,所行之政,奚啻千百?今時未必皆傳,而所傳者唯孝弟焉,其孝弟又皆深山側陋、耕稼陶漁之時所行者也。信乎,孩提之愛敬可以達天下,信乎君子之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也。《經》曰:愛敬盡於事親,而德教加於百姓,舜之謂也。」(P4_5)

問:「立身行道,果何道耶?」羅子曰:「大學之道也。大學明德親民止至善,如許大事,唯立此身。蓋丈夫之所謂身,聯屬天下國家而後成者也。如言孝,則必老吾老以及時人之老,天下皆孝,而其孝始成,苟一人不孝,即不得謂之孝也。如言弟,則必長吾長以及人之長,天下皆弟,而其弟始成,苟一人不弟,即不得謂之弟也。吾輩今日之講明此學,求親親長長而達之天下,曷故哉?正以了孔子公案耳。曰允若茲,即吾輩未必能了也。曰若吾輩真能為孔子公案乎,則天下萬世,不患無人為吾輩了也。吾人學術大小,最於世道關切。」(P5)

羅子曰:「吾心體段,其虛本自無疆界,其靈本自無障礙,能主耳目而不為所昏,能運四肢而不為所局。故聖人於其脫胎初生之際,人教不得、物強不得時節,渾然冥之中,指示出一條平平正正足以自了此生之大路,曰:大人者,須不失赤子時曉知愛父愛母,不須慮,不須學,天地生成之真心也。此個真心,若父母能胎教姆教,常示毋誑,如古之三遷善養,又遇地方風俗淳美,又且有明師為之開發,良友為之夾持,稍長便導以敬讓,食息便引以禮節,良知良能,生生不已,知海色而不奪於少艾,有妻子而不移於恩私,則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將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將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必不果。一生為人,千緣萬幸,上得這條途程,方可謂人之大路。《禮經》所謂置之而塞乎天地,通乎民物,推之東海西海南海北海而准,推之前乎千古、後乎百世而准,是則聯天下國家以為一身,聯千年萬載以為一息,視彼徇欲於七尺之軀而延命於旦夕之近者,其大小何如耶?《經》曰:甚哉,孝之大也。」(P5_6)

羅子曰:「宗也者,所以合族人之渙而統其同者也。吾人之生,只是一身,及分之而為子姓,又分之而為曾玄,分久而益眾焉,則為九族。至是各父其父,各子其子,更不知其初為一人之身也已。故聖人立為宗法以統而合之,由根以達枝,由源以及委,雖多至千萬其形,久之千萬其年,而觸目感衷,與原日初生一人一身之時光景固無殊也。董子曰: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則道亦不變。夫天之為命,本只一理,今生為人為物,其分其眾,比之一族又萬萬不同矣。於萬萬不同之人之物之中而直告之曰:大家只共一個天命之性。嗚呼,其欲信曉而合同也,勢亦甚難也。苟非聖賢有個宗旨以聯屬而統率之,寧不愈遠而愈迷亂也哉!於是苦心極力,說出一個良知,指在赤子孩提處見之。夫赤子孩提,其真體去天不遠,世上一切智巧心力都來著不得分毫,然其愛親敬長之意自然而生,自然而切,濃濃藹藹,子母渾是一個,其四海九州,誰無子女,誰無父母?四海九州之子母誰不濃濃藹藹渾是一個也哉!夫盡四海九州之千人萬人,而其心性渾然只是一個天命,雖欲離之而不可離,雖欲分之而不可分,如木之許多枝葉而貫以一本,如水之許多流派而出之一源,其與人家宗法正是一樣規矩,亦是一樣意思。人家宗法是欲後世子孫知得千心萬心只是一心,既是一心,則說天即是人可也,說人即是天亦可也,說聖即是凡可也,說凡即是聖亦可也,說天下即一人可也,說一人即天下亦可也,說萬古即一息可也,說一息即萬古亦可也。《四書》、《五經》中無限說中說和、說精說明、說仁說義千萬個道理也,只是表出這一個體段,前聖後聖無限立極立誠、主敬主靜、致虛致一千萬個工夫也,只是了結這一個志願。若人於這一個不得歸著,則縱言道理,終成邪說,縱做工夫,終是□行,縱經營事業,亦終成霸功,與原來不慮而知、不學而能天然不變之體,又何啻霄壤也哉!如人家子孫眾多,各開門戶,各立藩籬,無宗以統而一之,其不至於相戕相賊而流蕩無歸者無幾矣。《經》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此之謂也。」(P6_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