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說上


【明】馮從吾

一日與館中二三同志閱邸報,中有做官做人之說,鹹韙其言。而余以為做官做人不是兩事,總之做人盡之矣。或曰:「做官、做人豈毫無所分別邪?」余曰:「然。吾儕立身天地間,只有做人一事。試觀吾儕今日聚首講學,容容與與,無半點塵囂,宛然洙泗杏壇景象,固是做人。明日朝參課業,或揖讓於禁近,或吟詠於秘閣,亦是做人。異日散館之後,或留而在內,或出而在外,職業所關,鉅細不一,無大無小,無敢瘝曠,亦是做人。非曰如此為做人,如彼為做官也。嘗觀《大學》一書,至『平天下』章,凡理財用人、為君為相道理,具載無遺,而總謂之大人之學。若做官做人分為兩事,是格致誠正屬做人,平天下、治國屬做官也,有是理哉?是《大學》一書乃古人做人之法則,吾儕所當時時潛心理會者也。且吾儕自七八歲入社學後叫成做童生,進學後叫成做秀才,科第後叫成做舉人、做進士,入仕途叫成做官,林下叫成做鄉先生。自少至老,此身入於世套中,何時才去做人?不知做秀才做個好秀才,做官做個好官,就是做人,其道理工夫,說在《大學》,可無贅也。嗟嗟!耳目口鼻,人也,視聽言動,人也,此非有餘,彼非不足,何待於做人?必待於做而後可言人也。自少至老,方汲汲做人之不暇,而暇言他哉?余曰只有做人一事者,以此。」

 


做人說下


館中與二三同志論學,彼此拳拳以做人相印證。余曰:「做聖人易,做文人難。吾儕於難者尚殫精竭力圖之於易,於易者反玩日愒月委之於難,何也!」或有疑者,欲余竟其說。

余曰:「難易之間,是在自悟,非可以騰諸口說也。無已,試以舜孔觀之。古今論大聖,必曰舜孔。舜之德業,詳載《虞書》中,若不可幾及。而夫子乃曰:『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玩『其斯』二字,可見《虞書》所載多少德業,都不是舜之所以為舜處,而惟此乃其所以為舜。然則好問好察,難邪?隱惡而揚善,難邪?孔子天縱聖人,不知有何樣高遠之為,而其自道,第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夫發憤忘食,難邪?樂以忘憂,難邪?由此觀之,吾儕特不肯去把做詩文之心為做聖賢之心耳。若是肯去好問好察,肯去隱惡揚善,肯去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則舜孔有何難為?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陽明先生曰:『個個人心有仲尼。』豈欺我哉?吾儕只說堯舜孔孟難為,試觀一日十二時中,曾去好問好察否,曾去隱惡揚善否,曾去發憤忘食、曾得樂以忘憂否。途患不行,不患不至。不用工夫而曰堯舜孔孟難為,真難之難也。且吾儕自入館來,朝而誦,久而諷,行思坐想,何嘗一息不在詩文上用功?其詩文何嘗一息不在班馬李杜模擬?真可謂殫精竭力矣。試自反之,其詩文視班馬李杜竟何如邪?孰難孰易,必有能辨之者。」僉以為然。

余又曰:「做人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今言已多矣,願相與共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