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bject:   人文教育網上討論會:討論人文精神的限制
Name:   朗天
Date Posted:   Jun 7, 03 - 10:23 PM
Message:   討論人文精神的限制

  受命要討論人文精神,然後,我便發現,我們常常把中國人文精神掛在口邊,孜孜不倦闡揚中國固有的人文思想(這又以儒家為主),很容易忘記了中國的「人文」和西方(姑且以這麼一個籠統的詞語涵蓋以方便論述)的人文主義(humanism)之間的差異(difference,也是differance)。當世。我們似乎已無法不以深受「西方」人文語匯和語法影響的所謂「中文」去闡述中國人文精神。

  因而,在可以展開任何論述之前,我無法不把目光投向1642這個年份。這一年經典力學祖師爺牛頓(1642-1727)出世;標誌著西方科學知識和理性之光「勝利」的意大利天文物理學和數學家伽利略(1564-1642),則在宗教裁判所的折磨下鬱鬱而終;而理性主義之父笛卡兒(1596-1650)的《第一哲學沉思錄》,也在這一年以拉丁文的面貌於阿姆斯特丹出版。

  我在這些事件中找到兩個字:理性。而且是科學理性;彰顯出一種主客對立認識關係的理性;在呈現自身時,找到其對象的理性。

  「哲學就寫在宇宙這本大書內,這本大書一直在我們的凝視下打開著,但除非我們掌握了組成它的特定語言,這本書終會是難以理解的。這本書是以數學語言寫成的,三角形、圓形和其他幾何圖形則是它的角色,沒有了數學的幫助,人類根本沒有可能明白書中任何一個字!沒有了這些特定語言的知識,我們只能在黑暗的迷宮中徘徊終日。」(Dava Sobel:<Galileo's Dauhter>(London:2000)頁16;此書有范昱峰的中譯本(台灣時報,2000),譯文是作者自譯。)

  伽利略年輕時(大抵本是要對抗父親無視他對數學的強烈興趣,硬是要他做醫生的關係吧)寫下了關於真理的預言。這個預言並不止是他個人的,而是關乎後來好幾代人的信念。--不只是上帝,人也可以掌握真理--憑藉理性,憑藉理性語語,而數學只是理性語言的代表,因為它「嚴謹、客觀,所得的判斷確實無疑」。

  比伽利略剛好小一代的笛卡兒同樣相信數學,而且直接把數學的方法挪用到哲學系統的建立上:-

  「算術和幾何之所以遠比其他學科確實可靠,是因為,只有算術和幾何的研究對象既純粹又單純,絕對不會誤信經驗已經證明不確實的東西,只有算術和幾何完完全全是理性演繹而得的結論。」(笛卡兒:《探求真理的指導原則》(北京商務印書館中譯本:1991,管震湖譯)頁6)

  以數學為極致表現和代表的理性語言,打後主宰了哲學的論述空間,也埋下了當世汲汲於把其霸權徹底打倒的伏線。笛卡兒的扛鼎之作《第一哲學沉思錄》一定要用拉丁文出版--當時,拉丁文已非活的語文,但它標誌著正統與權威;阿姆斯特丹是當時的自由之港,遠離那些曾經加諸伽利略身上的宗教困擾(如果還未算是宗教逼害的話),有利培育和建立新的威權。

  1642年,近代的太陽在歐洲邁向中午。文藝復興以來所謂「人的覺醒」,逐步跟科學和理性的覺醒畫上等號。邏各斯和人的主體意識結下了牢不可拔的盟約。

也是1642,明朝鎮邊大將洪承疇據說因為貪戀女真前皇后(後來成了孝莊太皇太后)的美色,投降滿清,種下了兩年後清兵入關代明而有天下的重要因子。吳三桂和洪承疇哪一個是更大的漢奸,毋庸深究。這裡要提出的只是:有清一代,中國學術被認為發生很大的變化。宋明七百年來的義理傳統出現了大轉折。之前,宋明新儒家(所謂理學)吸收了佛家和道家的影響,開拓了新的視野,新的學術格局。可是,理學中講究心性的王(陽明)學末流,之後卻被視為導致社會混亂以至亡國的因由之一。

  顧炎武(1613-1682)的《日知錄》便有這種說話:

  「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忙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

  義理之學被視為空談。原本是王學被針對,但後來連程朱的理學系統也被拖入反對的範圍。實學和樸學的出現(實學的出現,甚至是反儒學的。著重經世致用的實用主義學風,跟數百年後出現的洋務運動相看眼熟。樸學作為重視考據校訂,鋪排資料的學問,語言樸實不華,則是清代儒者對反於空談而創造出來的學術形式,盛行至民國初年)的出現,被視為近三百年中國學風之反彈〔民初以來,不少學者認為清代考據之風是對反於理學而來,也是被異族統治下的士人避免議政惹禍的結果。但史實上滿清統治者也曾鼓勵義理之學的教布,故學者如余英時等,乃主張考據之興起實是學術內部的轉進,由思辨轉為實證,尋求一種補充和發展。這觀點見於余著《歷史與思想》(台灣聯經,1976)中<清代思想史上的一個新解釋>一文,但更簡要和系統的討論見於張麗珠的<清代義理學新貌>(台灣里仁書局,1999)頁49-98〕,甚至被視為中國的「文藝復興」。〔這是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提出來的說法。不過近人多以這種說法為不恰當。如高峰在《大道希夷--近現代的先秦道家研究》(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頁37認為,西方的文藝復興自創格局,不拘泥於所宗的古典希羅文化,不求原本的古典之真,但清代的經學則重在求真,以史學方法治經學,於精神方面少有創發。〕

  也許,文藝復興這四個字的使用並不是偶然的。人們回望那段時期的學術發展,希望找一個西方的詞語來比附。設想一下:義理傳統中斷數百年,加上政治的敗壞和國運的衰頹(梁啟超年代的中國人,應該會想到是否會亡國的問題吧),中國人把眼睛放在西方的學術嫁接上,有何奇怪?而這時的西方學術,正有著船堅炮利的科技作其妥效證明。

  清學和西方近代以至現代的科學理性有多相似相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晚清至民初對清學的理解和評定,跟當時思想方向的選擇大抵息息相關。科學理性,嚴格來說,是當時中國人所理解的科學理性、以科技為其充分表現的這種理性,成為了跟「中學」相對的「西學」根本。學習對上三百年來發展迅速的科學方法和工具理性,作為思想的指導、治學的方法,順理成章,也成為中國思想邁向「現代化」,「復興」以往璀燦光輝的步階。

  顯然,要復興的並非傳統的學術本身,而只是曾經光輝過的那種興盛。我們不必討論有沒有傳統「本身」,有沒有1642年(起碼)以前可以理解和詮釋的中國思想傳統;要關注的剛好是:今天人們所謂中國傳統學術,很多都要放在這種西學標準下,重新加以衡定重整,才能獲得肯定。所謂中國固有的人文精神或人文思想,也不例外。

  也許可以這樣說,今天很多關於人文及其思想的觀點,都是上述理性治學方法的成果,甚至乎,讀者看著的這數十行字,雖然是不折不扣的漢字,但其行文結構,用字組句和構作問題的方式,都無法擺脫這些影響。一句話:我們已沒有不受到某種「西化」、某種「理性化」的「中國」學術。雖然我們大可力圖解拆那些明顯「理性化」和「西化」的人文思想討論,但我們無法,也無須建立/重建一套關於人文的「中國」式理解/說明,我希望大家能做到的,起碼要盡量指出那些「理性化」和「西化」了的人文論述,其適用的範圍及其限制,而任何相應解拆而「建立」起來的觀點,或許提供了設置某些參考座標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