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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理性關係建築學聽荷馬的吟唱

 

嚴岩(南京大學哲學系碩士)

 

 

摘要

本文以理性關係建築學(Logotektonik)考察了荷馬及其吟唱。依此,荷馬作為「SOPHOS(智慧的傳人)」,而非文學創作者意義上的詩人,他甚至比哲學家更好地討論什麼是美的,什麼是不美的。智慧的語言清晰而優美,它教導希臘人,當以完整的行動成就正義,過一種與神性相通的生活,出離日常煩憂,自由而超逸。並非間歇超脫於優美言辭的好意欺騙,而是為所吟唱之整體深深吸引,聽者投身於全新的當下,「以為這是他們自己的世界的思想」。由此,人的心靈發生變化,與如其應是相契合,其所處的世界也煥然一新。希臘人因而懂得感恩,安心接受眾神所賜。這個意義上,荷馬是希臘人的老師,向他的時代傳達作為禮物的繆斯之知。

關鍵詞

荷馬 理性關係建築學 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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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西方思想的源頭,人們會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單純的希臘時代。荷馬的詩歌常喚起後世之人對那金色世界的懷念與想像,荷馬也被尊為偉大的詩人而閃耀著不朽的光芒。然而,對於希臘人來說,荷馬的詩歌是否僅僅作為文學想像的產物而被接納和傳唱,荷馬是否也僅僅以文學創作者的身份而久立於人們心中?

理性關係建築學(Logotektonik)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考察了荷馬及其吟唱。在這裡,荷馬作為「SOPHOS(智慧的傳人)[1],而非文學創作者意義上的詩人,他「比克呂西普(Chrysipp)和克冉托爾(Crantor)(Crantor,柏拉圖學園的學生)更清楚更好地談論什麼是美的,什麼是不美的,什麼是有益的,什麼是無益的」[2]。智慧的語言清晰而優美,它教導希臘人,當以完整的行動成就正義,過一種與神性相通的生活,出離日常煩憂,自由而超逸。並非間歇超脫於優美言辭的好意欺騙,而是為所吟唱之整體深深吸引,聽者投身於全新的當下,「以為這是他們自己的世界的思想」[3]由此,人的心靈發生變化,與如其應是相契合,其所處的世界也煥然一新。希臘人因而懂得感恩,安心接受眾神所賜。這個意義上,荷馬是希臘人的老師,向他的時代傳達作為禮物的繆斯之知。

作為歌者,荷馬自知負載有死之身,易為知見所困,無法依靠冥思苦想或觀察力達到洞見。質樸的心靈對神性的啟示無比信賴。歌者知道自己為一位神所激發(《奧德賽》, 499);在詩歌的開始他通常請求一位女神的加被,也就是繆斯的加持;他把知完全歸功於繆斯——不是作為抵達他的言傳(Ruf),而是作為知……每一次都是為了準確的情節,它們懇切地請求說明某個完整(故事)的所有細節,尤其是說明某個系列的開端。」[4]《伊利亞特》便開始於對繆斯女神的祈請,「女神啊,請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忿怒,那一怒給阿開奧斯人帶來無數的苦難……」[5]奧德修斯(Ὀδυσσεύς)的回家之路,也由女神的授知而為歌者娓娓道來。聽者將在歌者的傳唱中感染於可靠的完整事件,接納關於自身命運的知。

為何惟獨祈請繆斯女神?知要求理解,它的說服力以其獨一無二的準確性為根據。「知不僅要求曾經身臨其事(ein Dabei-gewesen-sein bei der Sache);知也承諾身臨其事並且如此才有可能在道聼塗説者面前必然標識出詩歌的傑出之處;事本身現身,以至於聽眾身臨其境,為所聽到的所感染。只有繆斯承諾這一點。」[6]真實的知由繆斯女神的親臨其事所保證。她們是這樣的神明——「以宙斯為父親,而以較早的神明回憶為母親[7]——作為宙斯(Ζεύς)的女兒她們知曉父親縝密心靈所思量和決定的事情將宙斯之思授予聽眾;作為記憶女神的女兒她們不識遺忘,身臨萬物,將所曾是之整體保藏在記憶之中。「她們用甜美之聲讚頌一切的法則和不朽者們的高貴舉止。」[8]這些聲音無比美妙的女神,隨處游翔,無處不現身。這一群卓越的思想者,健談者,她們為尺度插上語言的翅膀,引其飛入可朽者的心靈,成全一個嶄新的當下。借助於清楚明白的語言,繆斯之知的尺度表達自身。語言,即邏各斯(λογος),亦即理性。首先,法作為尺度,在希臘世界已被決定和宣說,為人心所贊同。其次,任何正當的要求,必須在城邦的公民大會上,以清楚明白的語言加以陳述,由所有參與者做出判決。最後,註定給予可朽者的一切,皆為人神之父宙斯經過深思熟慮所做出的決定——透徹的思想,標識出理性。這將在荷馬的理性關係(ratio)中得到展現。

 

一、    法與授知

荷馬的理性關係由尺度關係項所開啟,始於萬有——「有界限的整體」[9]。一方面,法作為神性的尺度,由女神忒彌斯(Θεμις)徹底永恆地確立,具有普遍有效的約束力。另一方面,法在語言上得到規定,為繆斯女神所傳授,具有清晰性,要求理解並可以理解。

忒彌斯是法的奠基者。已然的法,即正義、公正,為可朽者的心靈所承認,約束規範可朽者的日常生活。這最高的規定,作為一個禮物,由不朽者惠贈於可朽者。忒彌斯的女兒狄刻(Δίκη)是法的宣諭官,她在執行法的過程中給予指示,提醒可朽者何為應當,何為不應當。法保證完整行動的必然結果,保護對法的承認和贊許,約束力為其本具。「所是作為所應是,是THEMIS(忒彌斯,掌管習俗和法律的女神)之所是。DIKÄ (狄刻,正義女神)的指示擔負起對這樣一種承認和贊許的保護,即承認一切完整的行動的基礎,它是約束者。」[10]必然的法已被宣說,具有天然的說服力。陌生的異鄉人進入希臘城邦,也會自然而然地被城邦的正義所感染,融入其中。

在繆斯的知中,「承認和贊同先於認識」[11]。對希臘人來說,奧林匹斯眾神並非象徵,而是真實的神明,居住在神聖的天空,並與大地的生靈,冥界的亡靈共處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從不現身和現身的區別中展開[12],眾神或不朽者永遠現身,死者永不現身,可朽者時而現身、時而不現身。眾神「德高心慈和」[13],他們常在可朽者的夢中,以熟悉的長者或朋友的身份,或在戰場上化身為一個同行的戰士,或乾脆顯現飛鳥、閃電、長蛇等,預告宙斯的決定。可朽者十分信賴神明的加持。投入戰鬥前,君王通常要進行莊嚴的祭祀,以祈求神明的庇佑。戰鬥中,人們根據神的啟示決定進退去留。阿基琉斯(Ἀχιλλεύς)雖十分痛恨赫克托爾(Ἕκτωρ),卻最終歸還赫克托爾的遺體,這是亡友派特羅克洛斯(Πάτροκλος)在其夢中所交待的事情。神明抑或亡者,作為「關懷者(die Nahestehenden)[14],與大地上的可朽者發生關係。這一切都在正義的應允之中,出自人神之父的英明決斷。希臘城邦的法並非冷酷無情的外在戒令,而是為人心所贊許的內在規定。荷馬的吟唱,如此打動人心,離不開法本身與人心的天然契合。

法在歌者的傳唱中得到「啟示」,言談喚出正義的當下。繆斯女神卓越的思公開而透明地呈現自身,她們接受荷馬的祈請,告知一切已發生、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事,不遺漏任何必要的細節。時間的區分只呈現在人的視域之中。荷馬完全依賴於女神的啟示,在希臘的大地上,吟唱那所曾是之整體世界。它喚起對所曾是之整體的回憶,回憶中尺度顯然於心。「完滿的行為的真相只有在世界中才變得直觀」。[15]尺度本來具有的約束力為希臘人的生活提供了細緻入微的規範。每個人應得的那一份財產和榮譽不可侵犯。交戰雙方雖在戰鬥中互相廝殺,卻不妨礙欣賞彼此的功績、締結友誼。對於來訪的異鄉人,不論其貴賤,都要予以尊重,悉心款待,饋贈禮物。遺體當被妥善安葬,這是死者作為「關懷者」理應獲得的對待方式。如此甚多,不勝枚舉。這一切充滿生命力,滲透到城邦生活的各個角落。

神明承諾人的命運。在這裡,命運並非某種神秘莫測、晦暗不明的東西,而是每個可朽者與生俱來已然的一份,為人神之父所派定。《伊利亞特》伊始,荷馬便道出了命運的秘密,一切「就這樣實現了宙斯的意願」[16]Μοιραι即命運,更確切地說,份額,是複數。每個人在壽命、財產、名譽等方面都有相應的規定。阿基琉斯是神的子嗣,擁有過人的天賦,他為贏得戰爭的勝利,捐棄怨怒,奮勇殺敵。奧德修斯的牧豬奴曾貴為王子,後飄零至伊塔卡,為奧德修斯所收留,對其忠心耿耿,並最終輔助主人殺死求婚人。每個人的份額雖有差異,卻對其自身而言是最好的。「不朽者把每一位個體放在其自身的光線中來思考,從來不把他作為碎片」[17],而是作為整體上不可撼動的一部分。只有整體使它得到理解。可朽者需要通過學習,才能抵達對自身命運的知,在承受苦難的過程中,完成人與自身的區分,「不再為人,而是用尼采的話說:超人』」[18]。這一點顯明於奧德修斯的回家之路,英雄的忍耐具有典範的意義。可朽者的違法或者犯錯,源自對自身生命軌道的偏離,對自身命運界限的僭越。

人之所以被稱為可朽者,在於凡人皆有死亡,這是無法掙脫的命運。唯一有意義事先知道的事情,是如何死亡而非將要死亡。並非每一個可朽者都可以成就自身的命運。「在曾經有的世界中死亡卻規定著不可分的、無時間的當下,死亡是區別可朽者、死者和不朽者的根據」。[19]荷馬所歌頌的英雄——阿基琉斯和奧德修斯,透過死亡,實現了完滿的生命。生命之完滿,並不在於英雄所做的事,而在於他們的行動成就了一個規定,這個規定以宙斯的思量為根據,即何為正義的、何為美的。與這一尺度相齊一的行動才是完美的行動。死亡就此獲得形式,抵達不朽。他們一生的行動構成了唯一的世界,這個世界展現了人神之父的決定——「一個透徹的思想」[20]。這極少數的可朽者,以完美的行動置身於如其應是之中。他們的成就在後世的言談中成為永恆的記憶。

阿基琉斯雖為神的後代,卻終究面對死亡。他從一開始便知曉這為神所賜的已然的份額。《伊利亞特》第一卷中,被阿伽門農搶奪財物,損害名譽之後,阿基琉斯悲傷地坐在灰色的海邊,伸手向女神忒提斯祈禱,「母親啊,你既然生下我這個短命的兒子,奧林波斯的大神,在天空鳴雷的宙斯就該賜我榮譽……」[21]女神心疼兒子,傷心落淚,「因為你的命運短促,活不了很多歲月,你註定要早死,受苦受難超過眾凡人。」[22]英雄把自己的命運看作死亡,卻並不自憐,而是要求獲得相應的榮譽。如果說怨怒之下對榮譽的要求尚不純潔,導致了無數生命的毀滅,那麼不難看出,飽嘗喪友之苦痛後,他終以美的行動贏得了與其命運相配的榮譽。在第十九卷中,阿基琉斯捐棄自己的怨怒,勇敢地擔起使命,向死而戰。戰馬克珊托斯(Ξάνθοs)預告了他命定的期限,「那不是因為我們,是大神和強大的摩伊拉……命中註定你還是要死在一個神和一個人的手下。」[23]捷足的阿基琉斯卻回應道,「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註定要死在這裡,遠離自己的父母,但只要那些特洛亞人還沒有殺夠,我便絕不會停止作戰。」[24]阿基琉斯並非活在晦暗的宿命之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將如何死亡,在有限的生命中將完成怎樣的使命,並且毫無畏懼,而以大丈夫的氣概為完滿的生命施展才能,承受苦難。其中至關重要的是,他捐棄怨怒的抉擇,生命從此不再陷於昏聵的暴力之中,而是獲得了理性的根據,與宙斯思量的決定相齊一。美的行動彰顯生命的尺度,流芳千古,教導人心。

 

二、    鬥爭與公民大會

事開始於紛繁複雜的鬥爭。每個可朽者與生俱來的份額各不相同,在壽命、財產、名譽等方面條件各異。人又常為知見障目,傾向於滿足一己之私欲,或爭取一時的利益。鬥爭中,人的份額現前,成為真真實實可尋求、可享用、可捍衛的東西。通過決定和行動,人們尋求調解:什麼份額是屬於他的,什麼份額是不屬於他的。進而同樣的問題一再被提起,對於一個人而言,什麼在尺度上合適,什麼在尺度上不合適。

《伊利亞特》開始於阿基琉斯與阿伽門農的爭吵結怨。同為國王,阿伽門農卻當眾搶走阿基琉斯的財物,損害他的名譽。阿基琉斯因此積怨在心,向女神母親祈禱恢復榮譽。宙斯允諾。阿開奧斯人一路戰敗,阿伽門農試圖與阿基琉斯和解釋怨,而直至好友派特羅克洛斯捐軀沙場,阿基琉斯才捐棄怨怒,投身戰鬥。整個過程中,人神之父從未疏忽調節天平的兩端。只有在事件的結束時,即它完成的時候,才能對事件的各部分予以正確的評價。正義沒有即時而直接地伸張於宙斯之手,非正義將於其自身受到補償。法在一個完整的事件中鮮活地展示出來,「決定每次皆公開於它的圓滿中,而這不是在可朽者自己招致的毀滅上,就是在從毀滅中得救上[25]。阿基琉斯積怨,釋怨,最終走向死亡;奧德修斯漂泊於汪洋數十年而終歸故里。宙斯的決定公開於它的圓滿中。人物的性格也淋漓盡致地得到呈現。阿基琉斯的至誠與勇敢,奧德修斯的忍耐與審慎,如此品性為他們朝向完滿而行動所要求。在偉大的命運前,英雄必須學會審慎抉擇,這是人神之父所讓渡的自由。

和平——世界的秩序,就在一次次的鬥爭中建立起來。主宰眾神的宙斯便是通過計謀和暴力推翻了父親克洛諾斯(Κρόνος)沉悶混亂的統治,建立了天空、海洋、冥界的秩序,讓眾神明重見光明。沒有延續祖父輩與父輩的暴力統治,宙斯放棄獨攬大權,而與兄弟波塞冬、哈得斯平分權力,讓兄弟成為海洋、冥界的主人,自己則管轄浩渺的天空。宙斯因而被尊為可朽者和眾神的父親,「當受佑的諸神完成重任,以武力與提坦諸神決出榮耀之爭後,按照大地女神該婭的提議,推舉遠見卓識的奧林匹斯的宙斯為王,統領不朽者;正是宙斯為他們分配了榮譽」[26]。和平並非沉默中的妥協,而要求公開的承認或贊同,往往無法避免鬥爭,或在語言上進行說服,或通過暴力而贏得。他們「能夠彼此交談,能夠用言語來商談並確定他們的相互要求。依據法和風俗」[27]。宙斯的手筆實為典範。秩序並非原始既成的狀態,而是文明的開端,荷馬吟唱的教化意義也基於此。這在希臘社會最終落實於城邦生活中。秩序並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不斷的鬥爭中逐漸贏得並確立起來。

城邦中,鬥爭的合理解決,必須通過公民大會(AGORÄ)的決議。希臘人具有在公民大會參議決議的權利,也必須履行面向所有公民合理陳述要求的義務。法眾所周知,具有普遍約束力,要求人在言行中的正確回應。因此,任何一個正當的要求都必須在公民大會中,運用清楚明白的語言進行公開的陳述和宣說,告知並說服所有在場者。通過或否決,由所有公民進行合理的裁定。符合理性,這是尺度本身所具有的特性,也是尺度對所有人的要求。只有清晰明白的言辭,才能對人心發揮作用,才能使要求或事件得到符合公正的判決。

我們可以從《伊利亞特》第十九卷中,學一學古人的風度與智慧。阿基琉斯捐棄怨怒,一心向戰。他是如何向所有阿開奧斯人表明自己的態度並鼓勵大家儘快奔赴沙場的呢?佩琉斯之子召集所有阿開奧斯人前往開會,除卻戰士,還包括舵工、糧食管理員、分配麵包的人在內。他尊重每一個人的心靈。先對阿伽門農,也是對所有在場者,他如是說,「阿特柔斯之子,我們為一個女子,心中積鬱了那麼深的惱人怨氣,這無論對你或對我有什麼好處?願當初攻破呂爾涅奈斯挑選戰利品時,阿特彌斯使用箭把她射死在船邊,那樣我便不會生怨氣,也不會有那麼多阿爾戈斯人被敵人打倒,用嘴啃泥土!赫克托爾和特洛亞人從中得到好處,阿開奧斯人將會把這件事永遠牢記。」[28]尚且沉浸在朋友之死的悲痛當中,英雄首先承認自己的過錯,並辨明心生怨怒,不是只為了一個女子,而是因作為一個國王的尊嚴受到了傷害。他像一切有教養的人那樣,溫柔地控訴曾經犯下的錯誤。「讓既成的往事過去吧,即使心中痛苦,對胸中的心靈我們必須學會抑制。……不要總把害人的仇怨永遠記在心裡,讓我們趕快召喚長髮的阿開奧斯人投入戰鬥。」[29]他放下一切責備和怨念,把緊迫的戰事掛在心上,盡顯君子之風。「我們」在這裡是複數,英雄巧妙地指出,與阿伽門農的結怨不是個人之間的記恨,當由大家一起放下仇怨,還有共同的戰事在等候所有人。此言一方面為阿開奧斯人豎立起優秀的典範,另一方面鼓勵了戰士們的鬥志。這一時刻,所有人當與過去——心中的積怨做個了斷,結束亦是開始,應滿懷勇氣地奔赴戰場,奮勇殺敵。明智者的心靈是靈活的。如其應是在君子真誠而睿智的演講中,化身晶瑩剔透的羽翼,飛入聽者的耳中,落入心田。脛甲精美的阿開奧斯人對首領英明大度的決定歡呼雀躍,他們手中的刀槍也蠢蠢欲動,急於紮進敵人的血肉之軀。沒有絲毫的矯情,英雄赤誠的心應和絕對的法,做出睿智而瀟灑的決斷。這種向著至高目的的純粹行動,方能打動其他單純的心靈。生命的根據在此當下發生改變,超越日常煩憂。

一個完整事件中,正義有時候隱而不現,一方面源於宙斯的思量,另一方面出於人心的流浪,人的回家之路需要神明的引領。並非所有人都配享完滿的生命。希臘人的日常生活充斥著瑣碎的爭端,不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但展現世界的秩序,經過理性的裁決,重回尺度之中。荷馬的詩歌中有很多這樣的事例。《伊利亞特》第二卷中,有一個名叫特爾西特斯的士兵,他舌頭不羈、愛與君將鬥嘴,尤其為阿基琉斯和奧德修斯所厭惡。一次,他於軍帳中責駡首領阿伽門農,滿口粗魯雜亂的詞彙,經奧德修斯一頓鞭笞,才肯閉口。缺乏理性,導致了他的無知與魯莽。《奧德賽》中,聚集於奧德修斯宅邸的求婚人,整日吃酒作樂,消耗奧德修斯的財產,還對裝扮成乞丐的宅邸主人橫加侮辱,招致殺身之禍。事由心起,當心偏離了尺度,為欲望所蠱惑,人必將陷入盲目的爭端之中。

 

三、    宙斯的權衡與朝向完滿的思

從事的最後一項展開,思的環節開始於希臘人無窮無盡的日常煩憂。荷馬看出,「人的判斷在其自身毫無根據;他的種種決定陷於盲目、昏聵的暴力……人的思想總在伺機讓或這或那的需求得到滿足;於是他們雖然給每一個行動一個方向,卻沒有規定行動的目標;如此之人始終沒有省思[30]。如此之可朽者不識法度,生活於死亡的威脅中,每天為日常生活而操勞。流浪的心靈不斷生出煩惱的枝椏,欲望的溝壑總是無法填滿。可悲的是,人的煩憂之網不會自動停止編織,成為一幅完美的作品。人的日常之思就是如此,自身毫無根據,不認識原則,也不會完滿。後現代的思想以獵奇的態度對待人們的日常之思,他們堅稱隨處只有個人境遇,將自由的幻想寄託在任意性上,卻掉進情緒的漩渦,無法超脫。原則一旦被忽視,思想就陷入了日常操勞的模糊境地。處於不確定性中,何談自由?人的注意力被層出不窮的心念所遣散,相應的生命也將難以抵達圓滿。

奧德修斯的同伴們,在回家的途中,常常難以抵擋外在的誘惑,為欲望所挾,或流連他鄉,或喪命途中。赫裡奧斯島上的牛群誘惑力極大,儘管這是日神的財產,儘管奧德修斯奉勸在先。一個壞主意由貪婪的心靈生出:「任何死亡對於不幸的凡人都是可憎的,饑餓使死亡的命運降臨卻尤為不幸。……如果神明為他的這些直角牛生怨恨,想毀掉我們的船隻,其他神明也贊成,那我寧可讓狂濤吞沒頃刻間死去,也不願在這荒涼的海島上長期受折磨。」[31]趁著奧德修斯為睡眠遮住雙眼,饑餓的同伴偷食了日神的牛群。結果正如這令人悲傷的話,他們被帶往哈得斯的居所。思在這裡表現為對尺度的忘卻,生命在日常之思中沉淪。

希臘人出離日常的可能性在於一個決斷——承認自身的份額,並朝向完滿的生命而行動。行動中思想的獨特方式是抉擇,以與死俱來的完滿為目標,「在每一次皆不同的情形中判別出優勝者」[32]——什麼是更好的,道德上值得稱頌的。希臘人在死的可能性中理解自身,並通過與如其應是相符合的抉擇,完成人在自身中的區分。阿基琉斯捐棄怨怒,他生命的根據得到徹底轉換,他的行動由對尺度無與倫比的信賴所推動。「只有極少數人在思想的迷途中拯救自己」[33],他們能夠基於一個決定,思其使命,朝向一個明確的目的而行動。這一決定「永遠是已經確立的關於正當性的心念(Sinn),更準確地說:關於合理性或純邏輯性的意念(Sinn)[34]。如此之思,並非盲目地順從於宙斯的旨意,而是在每一次的抉擇中,贊同和理解法的真諦。真正的信賴離不開透徹的思,人的行動以此為根據,進而贏得自由的可能性。

荷馬所歌頌的英雄可以擔負起這樣的行動。向死而生並非易事,英雄回歸規定的路充滿艱難險阻。這一路他們需要不斷學習,經歷重重考驗,才得以透過死亡成就完滿的生命。阿基琉斯明瞭將死的命運,知曉阿開奧斯人的勝利離不開他的奮戰,終於懂得不應執著於個人榮辱,而使更多戰士葬身沙場。摯友死於敵手已成事實,他必須學會忍耐痛苦;當偉大的時刻來臨,他應當懂得捐棄怨怒。奔赴沙場,他英勇無邊,對敵人毫不留情;歸還遺體,他遵守承諾,對亡者之父悉心關照。一個單純而堅定的心,指引著英雄走在必然性的路上。特洛亞戰爭後,另一位英雄奧德修斯向著故鄉伊塔卡航行。一帆風順不屬於他的份額。回家的路為眾神所阻礙。與常受制於欲望的同伴相區別,奧德修斯從未忘記自己唯一的目標——回家,並自願承受他份額中的一切苦難。即使待在鍾情於自己的美麗女神基爾克身邊,奧德修斯也絲毫沒有動搖過心中的信念。他整日坐在岸邊,面朝浩瀚無垠變幻多端的大海,任熱淚沖刷滄桑的面頰。已至伊塔卡,英雄卻難辨故土。家中廳堂為狂妄喧囂的求婚人所擠滿,英雄不得不喬扮乞丐,於自家門口任求婚人侮辱。這似乎有損於英雄氣概,然而正是這種堅忍才促使英雄終未迷失海洋,如他欲望纏身的同伴。單純受苦無濟於事,英雄一路學習,並非學習各種技巧,而是學做完整的人,思與行不離尺度。審慎的奧德修斯謹遵神明的指引,把各種教訓記上心頭,始終注意什麼是不應當的,與自己的欲望作鬥爭,忍辱負重,靜候時機,只為回到遙遠的故鄉。「只有人特地去回憶,世界才在此。在這個世界裡,有幾位可朽者達到這樣的境界,置身於LOGOS(邏各斯)』……於是他們在非凡的意義上是具有LOGOS的人』,非凡,是因為並非鑒於其觀念能力』,而是鑒於其所成就的。」[35]非凡之人即英雄,以其美的行動構成這獨一無二的世界。在這種意義上,英雄完成了自我救贖,實現了生命的昇華,被接納到他們從未忘卻的自由的秩序中。

完滿的生命並非凡人單憑自身力量即可實現,它總是作為禮物,由神明惠贈於凡人。註定給予可朽者的一切是人神之父宙斯深思熟慮的結果。最終起決定作用的是,「源於完美理性的思量,理性自身的富有洞察力的目光」[36]。他將凡人的命運作為一個完整的事件加以思量,什麼是應當給予的,這個凡人在通向完滿的路上將經歷什麼。每一個小的生命片斷必須放在完整的生命中才有其合理的意義。這種已然的必然性在凡人那裡呈現為可能性的思——抉擇。「宙斯裁決的隱蔽性迫使行動者自己思考,同時也讓他們自由。」[37]綜觀英雄的一生,我們將對此確信不疑。阿基琉斯被允諾的榮譽,一直掛在宙斯的心上。阿開奧斯人與特洛亞人雙方的戰事,阿伽門農的主動和解,派特羅克洛斯之死,赫克托爾的風光與沒落,阿基琉斯的釋然……如此一系列小的事件無不放在宙斯的天平上。「可朽者作為可朽者,鑒於他們招致的並且從中自拔的毀滅,在可朽者的完整行動中完成了一個決定,一個透徹的思想。這是繆斯之知的開始和根據,它解決這樣一個矛盾:不應是的卻又存在。[38]思想之所以會被隱瞞以來,在於它本身已經是清晰透徹的,而隱瞞絲毫不影響規定之事的完滿。交給人的是洞悉自身的份額,關注和贊同尺度引領人遠離日常煩憂。

通過先知和繆斯女神,宙斯傳達他的決定。先知是太陽之神阿波羅的饋贈。《伊利亞特》中的先知卡爾卡斯,預言了阿開奧斯人所遭受的那一場瘟疫。先知的預言傳達了宙斯的意願,使得苦難為可朽者所接受,並敲開可朽者的心門,向自身的命運敞開。人之思對此做出回應,目光轉向自身,以卓越的行動配享自由。繆斯女神伴於歌者的身邊,接受歌者的祈請。她們伴隨純粹的思——與日常之思區分,「只在與我們本質上相區分的生命的吟唱中她們才自身惠臨言辭」[39]。知的真實不虛與優美形式令人心悅誠服,忘卻自身。歌者處在女神與凡人之間,接受女神的授知,並向凡人傳達透徹的思想。

規範性的言辭引領可朽者進入與不朽者的關係中。可朽者在不朽者面前體驗到感恩——感謝神明的惠愛,感謝智慧的語言,使人們進入理性,使理性成為他自己的。基於感謝,人完成了自身與自身的區分。朝向完美而行動,這需要通過自願的學習,需要魄力與勇氣,需要堅持與忍耐。生命的豐滿與高貴在對尺度的承認和符合理性的抉擇中得以彰顯。希臘人幸得荷馬這樣一位老師。祈請繆斯,遊歷大地,歌者以此心映照如其是,為大地上的生靈傳達宙斯透徹的思,完美的決定。歌者借助於光明——澄澈的思,透過晦暗——對命運的迷信,教導可朽者回憶起生命的根據,直觀所曾是之世界,恰在此時。朝向完滿,也就是朝向自身的規定性,朝向已然之必然的一條路,一條回家的路。

 



註釋

[1]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87。本文為馬丁·蘇維利亞教授(Pro. Dr. M. Zubiria)於2011615日在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所做的演講。

[2]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86-287

[3]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87

[4]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59. 譯文出自戴暉教授,下同。戴暉教授,女,19659月出生於南京。於武漢大學外文系德語語言文學專業學習,獲文學學士;畢業後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西方美學史專業,修滿碩士課程。19894月至199310月,獲亞伯特基金會獎學金,就讀於德國奧斯納布呂克大學,獲哲學、文學專業碩士學位。19941月至20001月在浙江大學外語學院德語中心執教,講師,副教授。200310月應聘於南京大學哲學系西方哲學專業,教授。專著:《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6)”Von Feuerbachs Weltanschauung zu Marx' und Nietzsches Besinnung auf die Welt der Moderne“, Koenigshausen & Neumann, Wuerzburg (2006);《從費爾巴哈的世界觀到馬克思和尼采對現代世界的省思》(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譯著:《荷爾德林文集》,1999年由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2000年、2003年和2006年分別再版。

[5]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1,行1-2

[6]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59.

[7]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3.

[8] (古希臘)赫西俄德著,王紹輝譯,神譜(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1965-66

[9]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88

[10]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4.

[11]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87

[12]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1.

[13]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342203

[14]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1.

[15]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2.

[16]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17

[17]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96

[18]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89

[19]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2.

[20]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3.

[21]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15352-356

[22]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17416-417

[23]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457410-417

[24]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457421-423

[25]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3.

[26] (古希臘)赫西俄德著,王紹輝譯,神譜(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73883-886

[27]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92

[28]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44556-64

[29]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44563-70

[30]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0.

[31] 古希臘荷馬著王煥生譯《奧德賽》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233340-351

[32]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92

[33]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0.

[34]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93

[35]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2.

[36]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90

[37]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90

[38]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63.

[39]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頁292 

 

 

     

 

(1) 古希臘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伊利亞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2) 古希臘荷馬著王煥生譯《奧德賽》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3) (古希臘)赫西俄德著,王紹輝譯,神譜(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4)  Heribert Boeder, “Topologie der Metaphysik,” Freiburg/Muenchen: Alber (1980).

(5) (阿根廷)馬丁·蘇維利亞著,戴暉譯,荷馬——選自賀伯特·博多的荷馬講座」〉,載於《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4卷第2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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