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石味」於「書畫印同源」中所擔當之角色

李冠良

浸會大學當代中國研究社會科學碩士

香港中文大學藝術文學碩士

 

提要:

本文論述「金石味」畫作的「書畫印同源」的功能和特質。

內文摘錄:

「金石味」固然否定集賢翰林工筆道統,鼓吹墨意上之個性解放,拙氣所成就之「稚氣」也能混然天成造出「渾古樸茂」上品,不論是清代石濤或是張大千愛徒方召麐,也像回歸天真心境率性揮毫戲玩幻像訴說人生故事,就如明代李贅之《童心說》所述:「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石濤貴為「清初四僧」,乃非「正統派」之獨創派,抱持著遺民思想衝破舊有披麻皴之巨碑禮教,以王羲之、王獻之之煽情行草墨意勾勒禪僧外型及捲曲山影背景,盡顯「逆鋒」及「側鋒」章法所流露之飛白來兌現金石味之殘缺美;而陳方安生亡母則不顧形似、只重神似,擅用「破墨」及「破鋒」來揮毫褚石巒鋒及波濤洶湧之石青河川,配以泥娃娃式之怪誕村民凝造傲遊觀,可見重「金石書體」乃有助全憑直覺再現失真意像、摒棄匠氣之成熟尋回童真達精神解脫。

 

 

 

 

劉澤光博士愛為已故恩師萬青屴教授雕鈐印,為人謙遜的他以一「殘石齋」閒章自嘲,諷刺其一生布衣愛金石味書印雅興,陋屋為居習藝也在所不辭;「金石味」乃殘缺不堪之破損美,以古拙作意趣,而肖形印之磨蝕刀痕更顯「金石味」之質樸,而事實上,萬青屴教授[1]那類如《臨李可染萬山紅遍》一類嶺南山水,烘染朱標後以狂妄意筆揮毫山石紋理,締造大篇幅虎劈皴之殘破氣勢,配以拙美之愛徒鈐印卻能突顯金石味畫印同源之意境。

 

「金石味」總是離不開篆隸書風用墨表現,元趙孟頫云「石如飛白木如籀」[2],其所述之「籀文」前身為陶文、甲骨文、金文(銘文及鐘鼎文)、古文(蝌蚪文)、石鼓文,有了籀文後則有「鳥蟲文」(或稱「鳥蟲篆」),鳥蟲文屬大篆,保有象形元素,後經秦代丞相李斯統一文字後,大篆轉化成小篆,小篆改為偏重符號會意及指事,成為印章藝術之字體模本,小篆後來演身為隸書,如明代重「三宋二沈」之「台閣體」帖學成為董其昌等浙派文人習中鋒之對象;然而趙孟頫認為石之皴擦重砂筆效果,其粗糙質感之墨痕有如篆隸之殘破筆跡,又如元柯九思所述「寫幹用篆法」[3],不論文同還是李衎之墨竹若中鋒上骨法得宜且留有樸拙味,則是兌現「金石味」之蘊味,若如南宋馬遠以虎劈皴繪嚴寒積雪之山景也能透過「藏鋒」及「逆鋒」[4]彰顯金石癖,因此書印雅興中磨練字裡行間章法有助揮亳金石味之大寫意巨碑來。

 

民國年代嶺南文人棄內廷工筆、尚滲漏意筆及大興騰黃褚石烘染之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之「筆墨秀氣」無法大派用場,因此傅抱石一類「破墨」、「烘墨」、「濃墨」、「焦墨」[5]交雜之水乳交融山水成之主流,其粗獷皴擦之張力及殘破之感乃「金石味」之憶念,像李瑞清書法「秀者如妖嬈美女,剛者如勇士揮槊」乃篆隸合一之現代金石書體,當應用此於丹青上則仍堅持「懸臂乃能破空,下筆唯求殺紙,作字如同做人,要把脊樑豎起」之書畫同源骨法,創出《梅石圖》及《仿大滌子山水》一類蒼勁傲霜之氣之作。可見五四倡導者力求畫學改革、批清初四王之際,過程中乃有復興金石癖之吊詭妙趣。

 

「金石味」固然否定集賢翰林工筆道統[6],鼓吹墨意上之個性解放,拙氣所成就之「稚氣」也能混然天成造出「渾古樸茂」上品,不論是清代石濤或是張大千愛徒方召麐,也像回歸天真心境率性揮毫戲玩幻像[7]訴說人生故事,就如明代李贅之《童心說》所述:「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8]石濤貴為「清初四僧」,乃非「正統派」之獨創派,抱持著遺民思想衝破舊有披麻皴之巨碑禮教,以王羲之、王獻之之煽情行草墨意勾勒禪僧外型及捲曲山影背景,盡顯「逆鋒」及「側鋒」[9]章法所流露之飛白來兌現金石味之殘缺美;而陳方安生亡母則不顧形似、只重神似,擅用「破墨」及「破鋒」[10]來揮毫褚石巒鋒及波濤洶湧之石青河川,配以泥娃娃式之怪誕村民凝造傲遊觀[11],可見重「金石書體」乃有助全憑直覺再現失真意像、摒棄匠氣之成熟尋回童真達精神解脫。

 

已故國學大師饒宗頤尤愛敦煌學,將敦煌學之金石味融入其《饒荷》意筆書畫之中,敦煌學源自唐代陶瓷之「唐三彩」文化,其上釉入窰之工藝構成集賢畫學所重「五彩斑斕」之美感[12],開鑿莫高窟的供養人如「昆倉奴」、「婆羅門」及西域胡人以帶金石味的剝落殘破感繪出有濃艷靛青、靛紫、洋紅、朱標、石綠、石青一類故事性壁畫,如《屍毗王本生故事》、《鹿王本生》、《九龍灌頂》及《五百強盜成佛因緣》,要佛教界研究藏經學之經典素材;饒宗頤教授以金漆生宣為紙本,揮毫樸拙的筆觸繪出金石味之花瓣及莖幹,配以金石味鈐印,金碧輝煌及帶稚氣地呈現書畫印同源;而事實上,饒宗頤教授有鑒賞清代鄭簠之漢隸[13]來磨練勾勒荷花莖幹之篆隸中鋒章法[14],希望盡以「碑學」那種筆劃雕鑿之飛白感來優化荷塘畫面的金石味質感,漢隸之官書法度補充敦煌學之五彩斑斕。

 

「金石味」於明清兩代翰林院及內廷畫學不再是工筆及巨碑壟斷之時代尤為掘興得很,很多書畫家認為收藏印石乃社會名望身份之象徵,清代曼生壺書畫家陳鴻壽於其《種榆仙館墨妙》圖冊中,畫了一幅名為《金石齊壽.曼壽(鈐印:老曼)》的沒骨法減筆畫,陳鴻壽把「金石書派」擬人化,以淡墨及淡彩歌頌金石生日,包裝自身為「金石癡」,把金石味創立之慶典與曼生壺燒窰成果帶來之福壽安康並列為他重要的生命祭,而傅抱石那種烘墨、皴擦、飛白合一之之「大氣磅礡」瀑布山水,金石味上亦有參照明清摹三國時代之碑學如《上尊號奏》隸碑[15]及《天發神鐵碑》篆碑[16],務求仿其「墨塌」之「疾澀墨痕」凝造墨色濃淡枯潤並重之疏密層次;即使是弘揚淡墨設色之水墨山水及開拓「米點皴」的米芾和米友仁,他倆也不忘建立收藏玉石的習慣,例如壽山石、青田石及白玉石,希望搞「米家墨戲」構圖減筆[17]之餘也能從鈐印入手兌現「金石味」下的「書畫印同源」。

(1929)

 

 

註釋:

[1] 萬青屴(1945 – 2017)畢業於北京中央美術學院,曾先後受教於畫家吳作人、李可染、陸儼少。1984年他遠赴美國留學,師從堪薩斯大學教授李鑄晉,獲藝術史碩士及哲學博士。1989年起,於香港大學藝術學系執教長達16年。2006年初香港浸會大學延請,任該校視覺藝術院總監。萬青屴特別專精於中國近現代繪畫史的研究,著作等身,專書包括《李可染評傳》(台北:雄獅美術,1995)、《李可染的世界》(台北:羲之堂,2000)、《萬青力美術文集》(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並非衰落的百年─十九世紀中國繪畫史》(台北:雄獅美術,2005)等;此外,還有協助老師李鑄晉、兩人共同合著《中國現代繪畫史》晚清之部、民初之部、當代之部三冊(台北:石頭出版社,1997)。

[2] 王耀庭 著:《華夏之美.繪畫》(台北:幼獅文化事業公司,中華民國七十四年十一月初版),頁71-72

(第六章.須知書畫本來同〔繪畫與書法的關係〕— 元代趙孟頫:「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須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

[3] 同上,頁71-72

(第六章.須知書畫本來同〔繪畫與書法的關係〕— 到了比他晚一點的元代書一竹大師柯九思又說「寫幹用篆法,枝用草書法,寫葉用八八刀法,或魯公撇筆法,木石用折釵骨屋漏痕之一意。」)

[4] 王創華 著:《王創華.線條的藝術》(香港:萬理機構出版有限公司),頁12

1. 線條藝術概論:中鋒、側鋒、逆鋒、轉鋒、破鋒、偏鋒)

[5] 林木 著:《筆墨論》(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28月第1版),頁50

(第三章:歷史演進中的筆墨 郭熙:淡墨、濃墨、焦墨、宿墨、埃墨、斡淡、渲、刷、捽、擢、點、畫)

[6] 唐代宮廷畫家於「集賢殿書院」內侍奉,宋代宮廷畫家則於「翰林圖畫院」內侍奉,王希孟等徽宗畫學愛徒以《宣和畫譜》為摹本作畫

[7] 洪席耶:「戲玩的幻像」、「復元基進的幻像」

[8] 李秀華:〈晚明書風中的用墨表現〉,載莫家良主編:《學道揚塵.中國藝術史論文集》(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200312月初版),頁28

(晚明社會文化對書風發展的影響)

[9] 王創華 著:《王創華.線條的藝術》(香港:萬理機構出版有限公司),頁12

1. 線條藝術概論:中鋒、側鋒、逆鋒、轉鋒、破鋒、偏鋒)

[10] 同上

[11] 方召麐《湖光碧水》(226 cm X 125cm)(《藝術號》方召麐紀念網站:fangzhaolin.artron.net

[12] 敦煌學相關畫家:唐代閻立本及吳道子、南梁張僧繇、近代潘潔茲及唐勇力(擦染法)

[13] 何碧琪:〈明末清初文化社會氛圍與隸書發展〉,載莫家良主編:《學道揚塵.中國藝術史論文集》(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200312月初版),頁52

(清代隸書的確立 鄭簠隸書風格及影響)

[14] 林木 著:《筆墨論》(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28月第1版),頁76

(第四章:歷史演進中的筆墨 明代嘉靖、萬曆年間的王世貞(1526-1590)說:

「篆隸如鵠頭、虎爪、倒薤……… 法如錐畫沙、印印泥……比擬如龍頭跳虎卧、戲海遊天、美女仙人、霞收月上;及覽韓退之《送高閒上人序》李陽冰《上季大夫書》,則書尤與畫通者也。」)

[15] 歐陽中石主編,王世徽、王靖賓、黃悖等著;華斐、黃厚明等譯:《中國書法藝術》(北京:外文出版社;紐黑文.倫敦:耶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版),頁141

(第三章:在社會動盪中達到完善.魏晉南北朝書法藝術 {王玉池} — 第一節:三國時期 — 3-1《上尊號奏(部分)》三國魏,約西元220年,隸書,32行,滿行49字,明拓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碑高約290釐米,寬233釐米,現存河南臨穎)

[16] 同上,頁147

(第三章:在社會動盪中達到完善.魏晉南北朝書法藝術 {王玉池} — 第一節:三國時期 — 3-7《天發神讖碑(部分)》,三國吳,西元276年,篆書,約200餘字,明拓草紙本,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碑為圓幢形.壞刻,已毀)

[17] 林木 著:《筆墨論》(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28月第1版),頁106

(第六章:筆墨與自然 如著名的、曾被魯迅批評為形式主義的米點山水,董其昌卻膺服其對自然再現的真實性:「米元暉作《瀟湘白雲圖》。夜雨初霽,曉雲欲出,其狀若此。余以項晦伯購之,攜之自隨。至洞庭湖舟一次。斜陽蓬底,一望空闊,長天雲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戲也。」)

 

參考書目

專書:

l   王耀庭 著:《華夏之美.繪畫》,台北:幼庭文化事業公司,中華民國七十四年十一月初版。

l   王創華 著:《王創華.線條的藝術》,香港:萬理機構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重印版

l   林木 著:《筆墨論》,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28月第1版。

l   歐陽中石主編,王世徽、王靖賓、黃悖等著;華斐、黃厚明等譯:《中國書法藝術》,北京:外文出版社;紐黑文.倫敦:耶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版。

文集論文:

l   李秀華:〈晚明書風中的用墨表現〉,載莫家良主編:《學道揚塵.中國藝術史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200312月初版,頁27-42

l   何碧琪:〈明末清初文化社會氛圍與隸書發展〉,載莫家良主編:《學道揚塵.中國藝術史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200312月初版,頁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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